《残影:死刑犯的不眠夜》 第一话 引子、 2009年6月的一个晚上,我在明华小区外的川菜馆门口见到了有些狼狈的张庆。看到我出现在他面前,他立刻对我说:“哥们儿,我又没钱了,先请我吃个饭呗?”说完尴尬的冲我一笑。我点点头,招手叫他跟我走进了川菜馆的一个包间。 张庆是我网上的一个朋友,因为经常玩同一个游戏,我们又在一个游戏家族,因此顺理成章的认识。在一次家族聚会后,酒醉的他告诉我自己曾经因为职务侵占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这样的一个罪名让他在出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办法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的确,这个罪名太敏感了。 作为一个文字编辑,我喜欢和这些刚刚服刑结束的人攀谈,这可以让我更清楚的了解到人性原始的一面。也正是因为这样,从那次聚会后我就经常约他出来喝酒。 他告诉我:由于自己刑期短,所以自己18个月的刑期是在看守所度过的。而且由于监室资源紧张,他从新收号“毕业”后,直接分到了重刑号。18个月的时间,他目睹了几十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的最后时刻。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他写下了人生中最多的文字:三十万字——尽管那都是些断断续续的杂记。 从第一次见到死刑犯时的惊恐,到送狱友上路时的悲哀,再到最后的麻木不仁,张庆经历了常人无法体验的蜕变。 当他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时,马上告诉我想要把自己的那本日记出版。当然,我对这件事是有极大兴趣的,因为现在网上虽然有一些描述监狱的书,但是描写重刑号死刑犯的书实在是太少,而且,一次性出现几十个不同的死刑犯,是完全没有过的。于是我当即答应他尽量完成他的心愿,前提是我得先看看那本日记。于是,那天晚上他送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本相当破旧的日记本,并再三嘱咐我不要弄丢,因为这个日记本是他接到宣判书的当天,他女友送他的。 我问他:“我得拿回家好好看看,可以吧!” 他抬起头,擦擦嘴角的油水说:“没问题。我写东西不行,你看着改改,不过……” 我淡淡一笑:“你放心,不会直接出现真实人名的。” 他叹着气点点头,继续努力的吞咽着并不丰盛的饭菜。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篇被一本“杂记”改编成的文章。 0、 2004年4月,我因“职务侵占”罪,被l市公安局城中分局依法刑事拘留,三个月后, 我被l市城中区法院以相同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18个月。 1、 我是4月22日的下午被l市公安局城中分局刑警四中队抓捕的。说是抓捕,实际上不如说是自首。那个下午我在街边吃了一碗加肉的炸酱面面后,给女友马兰只丢下一句“别等我”,便关掉手机,径直走进了刑警队大门。 事实上我完全可以在得手之后马上离开这个我并没有太多牵挂的城市,而且在我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得到我辛苦工作四个月之后应得的酬劳。正因为如此,当我在4月18日的晚上从崔瘸子手中接过4000元钱时,我毫无愧疚的猛吃海喝了一顿,并且在几天时间内就把这些钱花的只剩下几百块。 但是我并没有逃离。我在走到火车站广场时忽然想到:如果我就这样离开,将会让马兰陷入两难的境地——我所在的公司有好几个人知道马兰的电话。 我不想让我爱的人因为我的原因被人耻笑。 接待我的是一个胖胖的警察,看到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完全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只是瞟了一眼就继续看他的卷宗,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找谁?” 我轻咳一声:“我是张毅虎,投案来了。” 胖警察一下子抬起头,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眼神里充满着惊讶和喜悦:“正找你小子呢!这下轻松了,你自己倒送上门儿来了!”说着话,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不锈钢的方形铁盘,以及一副明晃晃的手铐:“把身上东西都掏出来,放在这个盘子里。然后自己把铐子戴上!” 从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短时间内已经走不出这里了。没去上班的这几天时间里,我专门从书店买来一本《刑法》,并且按照自己的行为给自己定了罪。作为一个无路可逃的犯罪嫌疑人,我能做的只有言听计从。我默默的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那个总在火车上看到的杂物盘,然后接过胖警察递过来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自己的双腕。 原来真手铐要比我小时候玩儿的玩具手铐要沉的多。 胖警察走过来:“你个狗东西真是念书念多了?过去抱着那个暖气管拷着!” 我看着已经锁好的手铐,笑笑说:“警官,您帮我打开一下吧。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进公安局,不知道规矩。” 胖警察瞪了我一眼,拿出钥匙,打开我左腕的一只手铐,神清气爽的拽着我走到暖气旁边,并让我抱着暖气管道重新拷好。然后看了看我自己铐住的右手腕,转身走到门口,冲着走廊的尽头喊了一声:“徐队!科技城那个扣公司电脑的小子自首了!你开个传唤证过来!” 走廊尽头一阵喧闹,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行,知道了!一会儿就来!” 这个叫老刘的胖子答应了一声,转身看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我叹口气。 “说说?” “刑警四中队。” “放屁!”胖子忽然被激怒了一样,大声训斥说:“这里在好人看来是刑警四支队,对于你这样的人,这就是专门给你治病的地方!” 我不可置否的点点头,不想做任何争辩。 刘胖子看我不语,满意的点点头:“态度还算不错。知道自己犯了事儿主动投案,这做错事后的第一步就很好!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你自己很清楚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犯了错误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说着,拿出一本笔录,刷刷的写起来。 “姓名?” “张毅虎” “性别……嗯,男。出生日期?” “1981年12月7日” “家庭住址?” “c市xx小区万兴阁1702b” 胖子抬起头大量我一眼。接着问:“现在住哪儿?” “l市虎云小区12号楼四单元701” “身份证号码?” “xxxxx……”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刘胖子一愣,抬起头看着我:“那个学校毕业的?” “l市财经大学,数理学院软件开发班99届。” 刘胖子放下笔叹口气:“多好的学校!多好的专业!爹娘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出来是为了让你蹲监狱的?就你这专业,到哪儿去吃不上一碗好饭?你就差了买笔记本电脑的这几千块钱了?” 我抬起头委屈道:“他们四个月没给我发一分钱,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那你就能把电脑从公司抬出来给私自卖了?” 刘胖子很会说话,我心里清楚,如果这时候我默认了电脑是从公司“抬出来”卖了,那性质就不是“职务侵占”这么简单了。这摆明了是一个陷阱,要不是这几天每天呆在和朋友合租的房子里看刑法,我大概一不小心就为自己多加了好几年的刑期。第一回合就挖了这么大的一个陷阱,让我不免对后面的预审有些心惊肉跳。 “不是从公司抬出来,这台电脑本来就是分配给我可以带回家使用的。而且从公司辞职后我也跟老板说了,请他赶紧把前面几个月的工资给我结算掉,我马上把电脑拿回去还给他们……” “那你卖没卖!”刘胖子大喝一声。 “卖了……,可那是因为……”我据理力争。 “没有可是!卖就是卖了!”刘胖子看上去有些痛心的骂我“你这就是读书读傻了!工资不发你可以找劳动部门啊!你早早的就可以辞职不干啊!你把电脑压在你手里,最后你还卖掉,那就是你的不对!而且就算你卖也卖个好人啊,居然卖给崔瘸子那个混蛋了,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崔瘸子都成了全l市最大的电脑销赃中心了?我们现在一大队人马都盯着他呢!你还往枪口上撞!” 我无言以对。的确,如果我没有把电脑卖给崔瘸子的话,我们老板就不可能通过小道消息知道我已经把电脑卖掉了,他也不会一怒之下报警。 刘胖子顿了顿,问:“家人现在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父母现在不在本市,临进来之前我给我女朋友打电话了,让她告诉我父母一声。” “女朋友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l市三小学的老师,叫马兰。” 刘胖子又发作起来:“有个当老师的女朋友都没把你这兔崽子教好!你说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进公安局这儿转转。这是你溜达的地方吗?” 我苦笑了一下:“警官,我确实是一时糊涂了。但是我犯的事情我也不藏着,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事实毕竟是事实,我知道我这样的事儿真的到了法庭,法官也会把他连续几个月没发工资这一条考虑进去的。” 刘胖子冷笑一下:“懂的倒是不少。行了,你这事儿在我们这儿来说根本也就不是个什么大案子。你老老实实的交代你的问题,加上你现在的自首情节,还有欠薪的诱因,进去关几天也就出来了。” 我一愣。 关几天?难道这个事会按照普通的治安案件来处理,而不是刑事案件?想到这里我赶紧问:“警官,如果我现在赔钱给我们老板,工资我也不要了,是不是治安拘留就可以了?” 刘胖子嘴角闪过一丝蔑笑,旋即说:“这就看你的了,赔偿是肯定的。至于行政还是刑事,这得分局法制科说了算。” 我像是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曙光。我知道,我卖掉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市值还不到7000块钱,我认罪态度好,而且积极赔偿的话,或许我真的可以治安拘留15天就重见天日。 看到我发愣,刘胖子点燃一支烟递给我:“好好想想怎么办,你是个大学生,应该知道孰重孰轻。你现在要是不好好配合我们的话,吃苦的可就是你了。”说完,转身走向门口:“我给你十分钟的考虑时间。” 刘胖子回来的时候我刚把烟屁股扔掉。接下来的讯问就变的很轻松,那个叫徐队的警察从讯问开始就一直没有过来,我怀疑可能是刘胖子为了减少我的压力,故意让他留在外面。也好,少一个人,或许我心里的负罪感会更少一些,说起案情也会考虑的比较清楚。 不到一个小时预审结束。刘胖子打开我的手铐,把我从暖气管子上解脱出来,紧接着又把双手靠在一起。不过好在他给我了一张椅子,我得以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两腿伸直休息一下——我的腿已经蹲的没有知觉了。 接过刘胖子递给我刚才的讯问笔录,他说:“好好看看,没有问题的话就在每一页上签名,按上自己的手印。在最后一页写上‘以上笔录已经看过,全对’,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说着,走出了办公室:“徐队,传唤证填好了吗?” 我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和我想象中的表情一样:满面春风,尘埃落定。 简单的翻阅了一下笔录,签字画押,那个叫徐队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了我一眼后问胖子:“撂啦?” 胖子满面红光的点头:“又成一个!” 中年男子笑了笑,把手中的传唤证递过来:“顺便把这个签了吧!”我点点头,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传唤证上写着:“张毅虎,因你涉嫌职务侵占罪,被依法传唤。……” 第二话 2、 预审结束,签完传唤证、随身物品清单后,刘胖子说:“自己从钱包里拿出来150块钱。一会儿要用。” 我一愣:“警官,这在法律里,不是应该算赃款的么?” 刘胖子一乐:“你家里要是把人家电脑的钱赔了,这就不算赃款了。不过从赃款里拿钱这本来不符合规定,算是因为你自首,我私下给你走的一个人情,一会儿你就得用钱了。”说完,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这会儿什么事都办不了,你先到暂押室呆一会儿。另外,我再从你钱包里拿十块钱啊,给你买晚饭去。要不要水和烟?” 我摇摇头,但马上又点点头:“警官,您拿一百吧,水帮我买一瓶矿泉水就行,晚饭您看着买点面条。剩下的钱您帮我带几盒好烟。” 刘胖子点点头:“还不错,用的着烟都能想得到。”说着,带着我进了隔壁的暂押室。 暂押室里已经有一个人了。蓬头垢面,唉声叹气。看我进去,赶紧问:“兄弟,有烟没?”我摇摇头:“我让刘警官给我带了,忍忍吧,一会儿就有了。” 那人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问我:“什么案子进来的?” “职务侵占。” “哦,小案子。” 我打量了他一下:“你呢?什么案子。” “故意伤害,不过可能已经死了。俩人,一个十七刀,一个十二刀。” 也许当时我的震撼用“头皮都要炸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虽说从电视、电影里看到过不少的杀人犯,而且记得小时候家乡公判大会的时候也见到过所谓的“杀人狂魔”,但是这样近距离的看到一个杀人犯,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下意识的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似乎极其担心对面离我不到五米的这个人会一下子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的确,他已经有两条人命了,再杀一个也算是赚到了。 我细微的不安被他一眼看到,他抬起头憨厚的冲我一笑:“别担心,小兄弟,我只杀坏了天良的人。” 我战战兢兢的问:“什么事啊,至于这么深仇大恨?” 那人一扭头,看着窗外:“看你细皮嫩肉的,一瞧就是没混过道的。我是个混混,在我们那一片带了二十多个兄弟帮人家看场子。看场子是啥你明白不?”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我点点头:“知道,说白了就是维持治安。” 他一咧嘴:“对,看家护院。我在l市城南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但我从来不欺负好人,哪怕就是有客人到我们的场子有点矛盾,只要不是故意闹事的,我们客客气气跟人家说话。昨天下午,我爹从乡下来找我,脸上四五道血印,我就赶紧问爹你咋了?结果我爹说:‘村里娃娃们的教室从前年就没有玻璃,今天我去教委要玻璃,结果让乡里的几个人给打了。’我爹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大字儿不识一个,可就是想让村里的娃娃们有个学习的好地方。我这一听就急了,带了十几个人回家,今天早上把乡政府门给堵上,拉出来昨天叫人打我爹的怂包,几刀就给弄趴下了。” 我摇摇头,试探着说:“那你也不该杀人啊……玻璃值几个钱,你要是孝敬你爹,就应该自己掏点钱给孩子们把玻璃安上。” 他往墙上一靠,看着我:“小兄弟,玻璃确实不值钱,但是老子我就不想给那些狗操的惯这个臭毛病!你知道那乡里教委啥设备不?办公楼全新盖的,一个办公室一共就三个人,可他妈的放七台电脑。这群王八蛋见天儿打游戏,就是不管基层学生们的死活!我被抓之前说了,今天我就杀这两个,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手下的兄弟们改天还来收这群王八蛋的命!” 说完这些,他气呼呼的不再说话。面对这样说要别人命就要别人命的家伙,我也只好安静的坐在那里,随时准备躲开他的袭击。此时的我,感觉自己和一头怒狮关在一间笼子里,岌岌可危。 好在刘胖子回来的快,他怕我有事,匆匆忙忙的拿了饭菜进来。进门时说:“张毅虎,我私自挪用了你五块钱,给你对面这小子买了一碗面和一瓶水。你俩赶紧吃吧!对了,烟给你买了,一支笔,一共买了七盒。”说着,把烟扔在我的面前。我赶紧拿起两盒:“刘警官,这两盒您拿着抽吧!” 刘胖子一翻眼皮:“少给我来这套!老实吃饭!”说着,把门一锁,转身离去。 刘胖子离开后,对面的那个人冲着我一抱拳:“兄弟,让你破费了。我今天被抓进来的时候一分钱都没带,还得等明天早上家里来人给我捎被褥进来呢。” 我苦笑一下:“算了,别客气,都是天涯沦落人。” 他点点头:“我叫邢耀祖,到了号里都有我兄弟,有事你就提我名字。你叫张毅虎吧,以后有缘见面的话,我就叫你小虎了。”说完,大口开始吃他面前的那碗面。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却一口都吃不下,干脆又扒了大半碗给他,自己慢吞吞的边吃边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其实我的案子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几个月不发工资,饿的半死不活,靠着女友接济,最终面子上挂不住,把我管理的公司笔记本电脑给卖掉……。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案子,我现在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到底会被送到十里沟还是石铺山。 这两个地方有很大的区别,十里沟是治安行政拘留所,关押在这里的话,只需要十天半个月我就可以回家。而石铺山是看守所,关在这里,就一定要判刑了。下午预审的时候胖子告诉我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是不是可以“关几天就出来?” 我磨磨蹭蹭的半天,小半碗面条还没有下去,结果对面的邢耀祖已经开始打起饱嗝了:“小虎子,想啥呢?” 我摇摇头:“没啥,祖哥,想自己的案情。”说着,打开一盒烟给他扔了一根过去,转念一想,又干脆扔了两包给他。他笑着说:“行,那我就不客气了,这烟和饭我姓邢的活多久记多久!你也甭想你那案子了,就你那点事儿,真要是判,也超不过两三年。” “不会,我看了,我那案子是五年以下,要是点儿背了,说不定就弄到五年了。” 祖哥一砸吧嘴:“老弟,你别看我现在混的凄凄惨惨,这大牢我也进过两次了。啥案子都见过,怕什么的。你今年才二十几岁,就算判到头五年,你出去也才三十出头。这辈子日子长着呢!可你祖哥我就比不起了,我这回进去,恐怕是直接就上刑场了……”说这话,自己慢慢的低下头去。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劝他,只好说:“哥,不管怎么样,你这事儿不是今天才犯么?时间也有很多的,找个好律师,好好打打官司,说不定能判个缓呢?” 他一抬眼,看着天花板叹气说:“但愿如此吧……”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个小时。忽然,铁门被刘胖子拉开:“张毅虎,走吧!你的拘留证办下来了。” “去哪儿?”我的心一下子悬空在嗓子眼。 “还能去哪儿,石铺山!” 第三话 3、 我是在邢耀祖“记得进去提我名字”的喊声中离开四支队的办公楼的。上车时,我眼神迷离的看着刘胖子:“刘警官,是刑拘么?” 刘胖子幸灾乐祸的看着我:“石铺山看守所!你说是什么?” 我整个人瘫软了下去,窝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看守所这个名字,在几天前还离我那么遥远,可是现在,我和它的距离却只有短短的二十公里。 我曾多次听别人声色并茂的形容过看守所。在我的印象中,那里就是人间地狱。在这个地方,警察是不会打犯人的,而且会对犯人很人性化的管理。可是,犯人会不会打犯人,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还听他们说,新犯人到了看守所第一件事就是“点菜”,所谓的“冰糖肘子”就是用肘部猛击人的肾脏部分,如果“吃”的到位,犯人别说直不起腰,甚至小便都会带血。所谓的“辣椒爆鱼”就是用电线、麻绳浸泡在水里之后抽打人的身体,打完之后全身的皮肤如同鱼鳞般外翻。还有所谓的“鸡蛋灌饼”“隔山打牛”,这些都是让任何人看不出身上有伤痕的内伤…… 天呐!我即将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所在? 我开始彻底的后悔自己的行为。我甚至在心里暗自喊叫:如果可以用减少一年、两年、甚至五年的寿命作为条件来交换这次的苦难,那么我会毫不犹豫的接受。恍惚间,我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以后,才知道是摆在我面前的现实。 谁能帮我逃离这该死的恐惧!? 远远的,我看到了一个被孤立在平原上的高大建筑。那是四面高墙组合成的一个方块,四方形每一个角上,都有一个高于墙头的,高高的圆柱形岗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路边的路灯随着警车的行驶快速的向后飞去,车顶的警笛仿佛在幸灾乐祸的叫嚷。完了,我完了。 以前,不管坐车到哪里去,我都希望车子可以快一点,好让我快点见到心中的目的地,可是现在,我那么不希望车子停下。我甚至想,如果从四支队到看守所的距离需要走上一年该多好…… 但是,这只是臆想。 车子实实在在的停在了高墙下,门口,一幅惨白的牌匾上凸显着几个黑色的大字:l市第一看守所。 该到的终于还是到了,我极不情愿的在刘胖子和徐队的推搡下,走进看守所的院门。 一排中国传统的宫殿式平房建筑,红墙绿瓦,让我有些视觉混淆。这样的建筑,我只在公园里见到过。我有点怀疑的看看周围的环境,然后闭上眼睛,想起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门牌,没错,这就是地狱的所在了——尽管它看上去那么像天堂。 模糊中我听到刘胖子说:“寇队,又给你送来一个新鲜的!” 我抬眼一看,一个体型和刘胖子相似的警官站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审视的目光毫无遗漏的落在我身上:“什么案子?” “职务侵占”我有气无力的回答。 “问你了吗?”那个叫寇队的警察一声怒喝,紧接着又伸手把我拽到小屋里面,沉声说:“蹲!” 我无可奈何的蹲了下去,心中的恐惧几乎让我窒息。“他是不是要打我?”我思量着,“不,不会的,我听很多人说了,现在看守所的警察不打人。那他为什么要让我蹲下?难道是怕我攻击他?” 寇队让我蹲下后不再理我,而是问刘胖子:“没有病吧!” 刘胖子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传染病,我们审的时候也没问这个。不过这是l财经大的高材生,而且是初犯,应该不会有什么脏病。” “哦?”寇队语气中有些惊讶,看了我一眼,接着对刘胖子说:“石铺山上次有大学生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给我塞进来的全都是不认识几个字的文盲,连监规都背不全的。” 刘胖子嘿嘿地笑:“寇队,谁让你这儿全都关刑案的。瞧人家三看,全都是经济犯,文化水平最低的也是大学本科。我看你还是运动运动调到三看去得了!” 寇队瞪了刘胖子一眼:“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看有多少案子都是省级部级督办的,水有多深谁不知道,再说了,三孙子才愿意到看守所这鬼地方上班!能活动的都到其他单位了。跟你们一样,一天到晚风光的要死要活的!” 刘胖子赶紧说:“寇队,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现在也难啊!市局给我们的经费少的可怜,我们办案子有时候都得自己掏腰包。唉,得啦!不说这个了,赶紧把这个验验,然后收了吧!” 寇队点点头,递给刘胖子一支烟:“稍等几分钟,里屋有两个盗窃的小兔崽子正验呢!”说着话,他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学什么专业的?毕业几年了?干什么不好,非要试试犯法的滋味!” 我赶紧抬起头回答:“学计算机软件的,毕业两年。我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公司老板不给发工资……” “闭了!”他低沉的吼了一声“我不管你是什么案子进来的,到这里就是等法院的宣判结果。你到这里的任务就是好好呆着,别有事没事给我炸翅!”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寇队还打算问什么的时候,紧闭的里屋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寇队,这两个验完了,你安排人带进去?” 寇队转身应了一声,接着说:“带出来,这儿还有一个。” 里屋门被打开,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孩走了出来。我一愣,但是还未细想,就被寇队一把提起来,推进了里面那间看上去昏暗的房间。 屋子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几个文件柜。 “有没有残疾?有没有纹身?”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没有残疾,没有纹身。”我低声说。 “有没有传染病?” “没有” “吸毒吗?” “不吸。” “有没有吸毒史?” “没有。” “脱衣服!” 我一愣,恐惧感再次浮上心头。不是说警察不打人吗?难道他们要让我脱光衣服后再打?是不是这样打就可以不留下伤痕?应该不会,刚才出去的那两个人,不也是没有穿衣服么?他们看上去不像挨打的样子啊! 极度的恐惧让我又开始浑身发抖,我愣了两秒,极不情愿的开始慢慢脱衣服。很快,我便一丝不挂的站在了屋子中央。 那个年轻的警察先是翻了翻我的衣服,然后拿出一把钳子,把衣服所有铁质的东西全部摘掉,接着,围着我转了一圈。 “身体内没东西吧!” 我原以为他是担心我体内藏毒之类,赶紧摇头说:“我身上肯定没东西。”后来听邢耀祖告诉我,原来身体里有金属物质或者任何可能会导致死亡的东西,看守所都不会轻易收押,这也给很多罪行较轻的嫌疑人逃脱被关押的机会。 警察看了看我:“行了,在这个表格上签个字!”说着,递过来一张表格。那是一张身体状况检查表。我赶紧接过来,一笔一划的写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我被赤条条的赶了出去。门口的寇队说:“把衣服穿上!身上带钱了吗?” 我看了看刘胖子,他回头对寇队说:“有钱,扣吧!” 寇队点点头:“嗯,布鞋30,穿多大号的?” “42。” “嗯,被子50,其他用具50,一共130。等着,给你领东西。剩下的钱等你家里来人,会转交你家人。” 没多久,我就领到了一双新的布鞋,一床军用被,还有一条毛巾,一个洗脸盆。 “手续都办完了吧?”寇队问。 “嗯,行了,可以送进去了。”那个年轻警察问。 “走吧!”寇队推了我一把。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原本以为这个红砖绿瓦的公园式建筑里面就是看守所,可当那扇红色的大门被打开,借着昏暗的灯光,我这才真正的看到了高墙电网。 一条笔直的道路,延伸向几百米外的高墙。路两旁有几幢孤零零的办公楼,还有武警的营房。再往前走,经过一道道警戒线,就到了真正的看守所大门。墙很高,高到我觉得西安的城墙都没有它高。门口站岗的武警威严的端着枪,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寇队边走边说:“别东张西望!别想在这里炸翅,兔崽子你还不是那个材料!”缓了缓,他又说:“你这小身子骨,就不把你安排到别的队了,到我的二队吧!要不今晚不过你就得成豆花。” 我赶紧致谢,寇队瞪了我一眼:“闭了!” 到大墙前的那道门,看守看了看寇队手中的单据,又看了看我,打开了一扇小门:“进去吧!” 这就是监仓的所在了。这是一个回字形的院落,四周被几幢二层楼所包围。那楼的形状很特别,一楼比二楼要多延伸出大概五米的样子,看上去多延伸出来的几米应该是一个小院落。而二楼也有同样大小一个小院子。每个监室所附带的院子上面,都用拇指粗细的钢筋焊接成网状。 没容我多看几眼,寇队就把我带进了东边的那幢小楼里面。又经过几道警戒线,他打开了一道铁门。 那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左右大概排列着十余间监号,或许是为了两个监室的人不互相沟通,每两个相对的门又并不直接面对。这是我才想到,原来这栋小楼从侧面看,应该是一个“凸”字型。每一个监号的门口,都挂着一个牌子:“一班:学习班、二班:未决班、五班:学习班、七班:重刑班……” 寇队带我走到五班门口,把门一开,叫了声:“五班新收,出来两个人检查一下!” 监号里一下子冲出了两个铮亮的光头,笑嘻嘻的对寇队说:“行,你放心吧寇队!”紧接着转向我:“脱衣服!” 这是我第二次极不情愿的脱衣服,有了在门口检查室的经验,我很快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一个个头稍高的犯人立在我面前问我:“身上有东西吗?”我赶紧摇头:“没有。”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被子:“被子是门口买的,还是家里带来的?”我讨好的一笑:“门口买的。”他瞪了我一眼,紧接着媚笑着对寇队说:“寇队长,没事儿了,可以进去了。” 寇队点点头:“你们这群杂碎,别欺负新收啊!” 高个子赶紧摆手:“不会不会,我们五班本来就是文明号,怎么可能欺负人?” 寇队不屑的冷笑一声:“少给我扯这些!你们里面什么事别当我不知道!但是我得告诉你,你也看见了这个小子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还是咱二队现在唯一一个大学生。你们要敢欺负他,可别怪我不客气!进去吧!” 高个子赶紧点头:“是,是,寇队您放心!”转而看着我“进去!”我赶紧拿起地上的衣服打算穿起来,他一把把我拎起来:“叫你进去就赶紧进去!”说着,把赤条条的我和地上的被子一起扔进了监室。自己和另外一个犯人也闪身进入监号。 门“哐当”一声关上,我的心彻底凉下来了。一扇铁门,将我与这个世界分隔为二。我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于是,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蹲!”刚才检查我的那个高个子犯人呵斥我,我赶紧蹲在墙边。 此时已经是大概晚上十一点了,监室里很多人都已经躺下。这是一间奇怪格局的屋子,一进门,靠左边就是墙,右边是一个很大的高低铺,下面的铺位占满全部监室,而上铺却只有下铺一半的长度。在监室的最里面有另外一扇小门,看上去是通往放风场的。小门旁边既是厕所。不过,是一个毫无遮挡的厕所。 还没等我仔细观察完房间,马上就被一声呵斥吓的垂下脑袋:“看个球啊!再东张西望老子让你满地找牙!” 我赶紧应承:“哦……” “哦个球!第一次进来吧?记住,以后你在这里要说的只有‘是’,‘到’,‘谢谢’‘报告’!知道了吗?” “知道了……” “嗯?!” “是!” 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转暖,但是在这阴冷的监室里,浑身没有一件衣服,还是让我有些透入心骨的寒冷。恐惧和低温,让我浑身战栗。这是,我听到了一个低沉的男人问:“什么案子进来的?” 我抬头一看,是躺在靠门口第二个位置上的男子在问我。我看了看他,低声说:“报告大哥,是职务侵占进来的。” 旁边一个男人低吼了一声:“不要叫大哥!这里没有大哥!” 躺在床上的男人冲他摆摆手,然后转向我:“嗯,说说经过吧!” 我叹了口气:“唉,我是一个软件公司的程序员,从去年年底到那边上班,到今天为止一分钱都没收到。上个星期我把老板让我个人保管的笔记本电脑给卖了。结果那个老板不但不说工资,还报案了。下午我去刑警队自首,就来这里了。” 那个男人点点头:“嗯,案子不大。不过你也真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这点屁事也值得你把单位电脑给卖了?对了,寇队说你是大学生?” 我点点头:“嗯,l市财经大学数理学院,软件开发专业。” 那男人点起一支烟:“唉,现在这年月,流氓进了监狱,连大学生也到监狱参观来了!小伙儿,这里可不是你们学校,想好好学习就好好学习,不好好学就逃课。在这儿你只有一条路,就是认真改造!在我这儿,乖乖听话,我就让你顺顺利利出学员班,不听话,就让你横着出这里,知道吗?!” 我浑身筛糠一样的抖,赶紧点头道:“是!我知道了,哥。” 男人满意的点点头:“行了,洗个澡吧,晚上你跟新疆值两个后半夜班。从2点开始到六点。剩下的规矩明天早上教你。”说着,指指上铺睡觉的一个光头。 我看了看上铺,又看了看厕所,迷惑的看着这个说话的男人。他哈哈的笑起来:“这个瓜怂,连在哪儿洗澡都不知道!潘子,你带他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热水洗吧!”——后来我才知道,新人洗澡,不管温度低到多少,也是要用冷水洗澡的,寇队的一句话,让我免遭冷水浴的苦头。 洗完澡,我被安排到上铺的最边上睡觉。临睡之前我把从外面买的几盒一支笔拿出来递给还没睡着的那个“二铺”,他看上去很开心,收起来之后让潘子从床下给我掏出来两盒劣质的两元烟给我抽。我千恩万谢的接过来收好,这才赶紧爬上床。上去之后才发现,我新买的被子一进监号就不知道被收拾到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床破旧的,散发着老鼠粪便气味的棉絮。 随着我的躺下,监号里又恢复了寂静。我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灯光,心情跌落低谷。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已经收到马兰带给他们的这个惊天消息,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赶往l城的路上。我开始后悔自己的作为,后悔自己没有正确的处理这件事。我想,假如我肯把自己的困难告诉父母,那么他们一定会寄钱让我回家。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我现在正在家里抱着电话和马兰谈天说地。 但现在,我却在监狱。 冲鼻的异味和拥挤的床铺让我一直躺倒快两点还没睡着,看着坐在地下值班的犯人已经准备叫醒我和那个叫做“新疆”的犯人,我干脆爬起来,替换其中的一个犯人先去睡觉。不一会儿,新疆也睡眼朦胧的从上铺爬下来。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这时的新疆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的是一位新人。他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的问:“刚进来吧?” 我点点头:“是,来的时候十一点多了。” “哦,”他从铺下变戏法一样的找出半只未抽完的烟蒂,并从身上摸索出一盒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的火柴点燃,接着说“这几天进的人太多了,算日子也该出一批了。” “你是说释放?”我看着他。 他差点笑出来:“进到这儿来的,除了取保候审和短刑期的服刑结束,再就是拉出去上路的了。哪儿有那么简单就释放的?” “上路?” “就是枪毙。”他看看我,“马上就到五一了,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枪毙一批已经判了的。现在都23号了,我估计就是这几天了。” 我赶紧从兜里拿出二铺给我的两元烟,打开递给他一根,希望他能给我讲更多的规矩。他看到我身上有烟也非常高兴,点上烟之后便滔滔不绝的和我低声聊起来。 原来这个叫新疆原名张海,家是新疆伊犁的。去年十一月份因为非法拘禁被抓进来,这几天马上就要转到监狱服刑。因为家离着太远,没有人送东西,所以在号里的地位非常低,混了五个月才混了一个上铺长。那个说话的二铺叫胡磊,是这个号里“民选”的班长,而睡在他右边靠墙的是这个班的班长,叫李剑波,故意伤害进来的。张海说,在号里虽然说班长的职权最高,但是威信远远不如这个民选的班长。剩下三铺叫李红军,四铺叫潘永利,都是班长和二铺的“劳力”,照顾班长和二铺的起居的。在整个监室里,下铺睡的都是监仓里有地位的人,而上铺都是最底层的犯人。别看他是个上铺长,也仅仅比别人睡觉的地方宽一点而已。他告诉我,在监号里并不一定家里送东西送的勤就能混的好,主要还是看自己的能力如何。当我告诉他进门的时候给了胡磊五盒“一支笔”时,直说我事情办得对。看着这些明晃晃的光头,我问他:“那这个号里有没有已经判了的死囚?”他笑着说:“二队的死囚都在七班和九班两个重刑号里了,在学员班你是看不到的。不过这两个班也有轻刑犯人,为了陪着重刑犯走最后一程的。你可得和寇队他们打好关系,别到时候给你弄这两个班去。” 张海还说,在这里,除非等上厕所的时间,否则是不能上大号的。小便也得经过允许后在厕所蹲着尿。我苦笑着说:“那不成了女人了?”张海摇摇头:“在监室里,有权利站着尿尿的人除了一铺二铺,谁都不行。” 说着话,那个叫潘子的犯人忽然起身,低声呵斥道:“新疆,你跟新生很有话说是不是?”张海连忙低头:“对不起,错了!”潘子瞪了他一眼:“少说点话!就算说声音也给我关小!” “是,是。” 等潘子睡着,我们继续低声聊起来。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聊到了四点多,正当我打算再点一支烟时,忽然,我听到走廊的铁门稀里哗啦的声音。张海一愣,紧接着说:“看来今天就是送人的日子了。” 我一惊:“送人?” 张海点点头:“嗯,枪毙。现在应该是管教干部入监,一会儿武警就到了。” 第四话 4、 走廊门打开的声音很大,金属撞击的声音在黑暗又安静的黎明前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让正在熟睡的胡磊一下子醒过来。他睡眼朦胧的看了一眼我和张海,沙哑着说:“唉,有上路的了。”说完,把送饭口的小窗打开。 我和张海悄悄的站起来,在我们站立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管教打开七班的大门。不到五分钟,那里传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抽泣。 “是四傻。”胡磊断定的说。 张海小声问:“哥,也是五班出去的吧?” 胡磊点点头:“嗯,还是个小孩儿,才19。我进来的第二个礼拜进来的,做了4个人,给人家灭门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胡磊哀声叹气的摇头。“昨天中午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说估计能撑过五一呢,结果今天早上就要走了。唉,这么憨厚的一个人,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可惜。” 我听到七号监室里有脚镣移动的声音,本想再看的仔细点,但胡磊呵斥了我一句:“看个球毛!蹲下,想看的话以后分七班,你就见的多了!”我只好复而蹲在墙边。 胡磊的声音让潘子、李剑波,李红军都醒了过来。潘子揉揉眼睛,看了看表说:“哥,怎么这么早就醒来了?离起床铃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呢!” 胡磊点上一支烟:“四傻要上路了。” 潘子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啊?这也没什么消息啊!怎么这么快!”说着话,从床上爬过去,靠在李剑波的旁边,伸着脑袋往送饭口外面看。 “估计送断头饭去了。”潘子断定道,“这个点儿,管教进去也就是送饭,说点安慰的话。对了哥,你说四傻是打针还是枪毙?” 胡磊摇摇头:“四条人命,罪大恶极啊!何况现在咱们这边还没怎么开始实行注射死,这枪子儿是吃定了。多好的一个人,过几个小时就连脑袋都没了。” “不一定打脑袋,”李剑波说,“前几天我去队长办公室,看到四傻的遗体捐赠书。要是捐角膜的话,就不能打脑袋了。” “你知道啥?”胡磊白了李剑波一眼,“遗体都捐了,人家除了角膜,还能在身上取更多的器官。这四条人命,足够打脑袋的了。唉,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死刑到底是打心脏还是打脑袋。” 李剑波被胡磊反驳,点起一支烟不再说话。潘子说:“我进来之前听朋友说,现在都打心脏了,因为讲究什么人道主义,能死的好看点。不过也不一定,打脑袋要比打心脏快。” 胡磊嗯了一声:“反正是送命,打哪儿还不是个打?我要有朝一日吃枪子儿,一定跟老虎皮(警察)申请,就打脑袋,死个痛快!”李红军赶紧献媚的说:“哥,你这是说啥呢?你这点刑期,出去以后干干净净的做人,怎么会到那个份儿上?倒是我,这就说不准了……” 胡磊看了一眼李红军:“你跟我仔细说说,那个人你是怎么弄死的?” 李红军叹气道:“之前不是说了么?就是想和我同案一起想弄点钱,结果就让我同案从网上聊天给骗出来。结果要钱的时候他心脏病犯了,当时就休克了。我当时发憷,想着要是死了就完了,就赶紧给弄到医院,结果昏迷了十几个小时还是死了。” 胡磊点点头:“你这案子,判不了死的,顶天也就是个缓儿。对了,你那起诉书上怎么写的?” “抢劫,致受害人心脏病突发,因抢救无效死亡。” “那就成了,”胡磊掐灭手中的烟头,看着潘子指了指自己的杯子,接着说:“你这抢劫,一没带凶器,二没直接致死,没什么屁事儿。我估计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李红军抬头看看天花板:“唉,但愿吧。” 还没等潘子把水给胡磊倒满,管教就从七班走了出来。胡磊赶紧探出脑袋问:“王队,是四傻要走吗?”外面一个声音喝道:“谁上路跟你有关系吗?只要不是你上路就行!再说了,人家刘宗磊没名字吗?你叫人家四傻!”胡磊忙解释:“对不起王队,我错了。不过我和刘宗磊关系挺好的,而且我也认识他娘,以后一旦我出去了,我也好告诉他娘我见到他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啊!” 外面的脚步一下子停下来:“你说你和刘宗磊他妈认识?” “认识,认识!他大哥和我关系很好,小时候我经常上他家吃饭去!”胡磊回答道。 外面的声音沉寂了一下,几秒钟后,那个声音说:“嗯,你穿好衣服,在监室里等一下。”接着脚步声继续前行“寇队,跟你商量点事儿!” “哥,这是要让你跟四傻见面啊!”潘子把水递给胡磊。胡磊点点头:“也好,能见见四傻,跟他说几句话也不错。不过按规矩,可能得派个新同学跟我一起过去。” “为什么?”潘子问。 “一般和死刑犯能见面的,都是和犯人在外面关系比较好的,能见到家里人的。但是一般这样的都害怕死刑犯有其他的案子跟这样的犯人说。”胡磊喝了一口水。 潘子点上一支烟,不解的说:“那干部就可以在旁边啊?” 胡磊摇摇头:“犯人间要是有这样的关系,一般警察会给十几分钟时间让他们单独相处,因为死刑犯在这个时候压力比较大,看到警察压力就会更大。”说完,看看我:“今天咱们班就这个大学生是新生了,看来就是他和我一起去。” 潘子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居高临下的站在我的面前,面目狰狞的说:“球崽子,听见刚才说什么了吧?让你第一天就能见到上路的人!一会儿要真的去七班,你就把你的脑袋塞裤裆里!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知道不?” 我点头如叨米,连声说“是。”事实上虽然我现在身陷囹圄,但是恐惧却无法击败我的好奇心,我也非常愿意去看看死刑犯上路之前会做什么。胡磊冲着潘子一招手:“没事儿的,到时候吓都吓死他了。再说我和四傻也就是他小时候见过,没啥说不出的秘密。” 没过一会儿,监仓的门被打开。门口,寇队威严的在监仓里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对我说:“张毅虎,你出来一下。” 我低着头赶紧跑出去,临出门时,潘子小声交代:“出去就蹲下!” 等我出去蹲好,寇队冲着胡磊说了句:“妈的早几天你怎么不说你有这么层关系!”胡磊嘿嘿的干笑。寇队没好气的把门一关,回头对我说:“你到管教办公室来一下!”说着,一手拽着我的左臂,走出了走廊。 在办公室,他先递给我一支烟:“昨晚有人欺负你吗?” 我赶紧摆手:“没有,寇队。昨晚你都交代了,所以他们对我很好,洗澡都用热水洗的。” 寇队点点头:“嗯,还不错。刚才胡磊说的你也听见了,他认识刘宗磊。看守所有个规矩,一般死刑犯临刑前会有别的犯人安慰的,但是一定要有人跟着。我们作为警察肯定不方便给死囚更大的压力,而以前的老犯都成油条了,怕死刑犯传统案情的时候这些老犯知情不报,所以一般都安排新人进去。所以今天就打算让你跟着胡磊进去。” 我赶紧低头道:“寇队,谢谢你信任我,我一定做好这件事。” 寇队满意的点点头:“行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走吧!” 回到五班门口,寇队让我先蹲下,然后把胡磊叫了出来:“时间就一会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说。一会儿武警把他带走,你也就可以回来了。” 胡磊点头:“寇队,这规矩我太懂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去了。”寇队哼了一声:“别说我没教你规矩!”说着,带着我和胡磊走到了七班门前。 门开了,胡磊拽着我走了进去。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身着西服、身上带有手铐脚镣的男子。我想,这就是今天要上路的人了罢。 门被寇队重重的重新锁上。胡磊回头对我呵斥道:“东张西望个球!到墙角蹲着去!”我赶紧走到墙边蹲下。胡磊转身对那个身穿西服的人说:“傻娃子,我来看你了。”转身又对旁边一个人说:“四哥,我过来看看傻娃子,这个我带来的新收,你叫俩人照顾一下。”旁边那人说:“行,你好好聊聊吧,这小子我看着。”说着,下床向我走来。 我心里一惊。坏了,这个时候所谓的“照顾”或许就是暴打了。寇队虽然已经在五班交代过不要动我,但是并不代表我在七班也可以安全。我低着头看不到走来的人什么样子,但从体型上看,这一定是一个粗壮的男人。 “小虎子?你咋进来了?” 我愣住了,赶紧抬头一看:“四哥?你是四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句话,监室里所有的人都往这边看来。胡磊看了看四哥,问:“四哥,你认识?” 四哥哈哈笑起来:“这臭小子,上了四年大学在我书店里买了四年的书。前后加起来都有一万多了。怎么进来了?以前我俩关系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啊!一到周末这小子就找我出去喝酒去,他妈的连失恋都找我来哭!”说着,转向我:“咋回事儿啊?啥案子?” 我赶紧把案情简单的叙述了一番,他摇头:“妈的,当初卖给你那么多书真是卖后悔了,挺好一孩子,怎么读书读傻了?”说着,他转向胡磊:“狐狸,这是你班里新收啊?” 胡磊外号原来叫狐狸,他点点头:“是啊四哥,昨天半夜扔进来的。” “没过门吧?”四哥的意思是没有打吧。 “肯定没有,”胡磊赶紧摆手“他是二队唯一的大学生,寇队特别嘱咐的,谁敢动!” “没动就好。这几天好好照顾着点,过一阵子分班的时候分到我这儿来。这小子和我五六年的关系了。” 胡磊点点头:“四哥的人,我不会动的。放心吧!” 四哥把我让到床铺上坐下,掏出烟来,小声说:“这会儿咱俩不能多聊,三个监控盯着这里面呢。等过几天你过来咱们再好好聊。”说着,冲胡磊那边努努嘴“寇队这会儿肯定在监控里看你的表现呢,你就别干别的,看这里怎么送人的就行。”我点头答应,目光投向那个看上去已经软弱无力的四傻身上。 看上去他已经吓傻了,面色苍白,毫无力量,只是盯着胡磊的眼睛对他说:“出去后告诉我娘,我对不住她啊!”胡磊赶紧附和道:“行,我知道!兄弟你就放心去吧,等我出去一定帮你照顾你娘。你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是还有你大哥呢么?你娘不会受苦的。” 四傻点点头:“有你这话我也放心了。哥,你说他们会打我的心脏还是打我的头啊?我进来之前看过网上的图片,那些被枪毙的人都没脑袋了啊!” 胡磊赶紧劝:“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怕也没有用。你得知道,你是因为杀小人才进来的,你要现在这么害怕,到时候到那边去,那些小人也会欺负你的。” 四傻当即目露凶光:“他们敢!老子再杀他们一次!”说完,就不在说一句话,只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胡磊问:“兄弟,给家里写东西了吗?” 四傻摇摇头:“写了,前几天就写好了。一会儿出去交给法院的人就行。”胡磊点点头,又问:“上厕所了吗?” “上了。为了干净点上路,刚才送进来的饭我一点都没吃。” “吃了吧!”四哥插话,“吃了好有力气走路。” 四傻使劲摇头:“我娘说我从小就很少拉裤子里,一直干干净净的,我不想到时候枪响的时候拉裤子里。” 正在大家你一句话,我一句话劝说他吃东西时,忽然,监室门响了起来。 第五话 5、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坐在铺边的四傻忽然开始焦躁不安,东张西望的念叨着:“完了,完了。”坐在我旁边的四哥一皱眉“怎么这么快!” 监室门上被打开,寇队从外面扔进来一只塑料袋:“刘宗磊,你穿个西装,配个布鞋像什么样子!我刚才看了你的入监档案,你的脚和我的差不多,我这双皮鞋送给你了!”说着,把鞋子往里一扔。接着又一指四哥:“臧云龙,你出来一下。” 四哥赶紧低着头跑出去,门“哐当”一声复而关上。胡磊夸张的擦了擦脑门:“妈的,吓死我了,算时间也不该这么早啊!”四傻也放松了下来,憨憨的一笑:“这个寇队,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我的心差点跳出来。” 没过几分钟,四哥便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根塑料绳。一进门他看看四傻:“傻娃子,寇队一会儿让把这个给你系上。” 四傻看了看,使劲摇头:“不了,哥,刚才我已经上过厕所了。”四哥一摆手:“行了,你个瓜娃,这也是寇队想让你干干净净的上路的。你就听话系上。然后把刚才送给你的东西全吃了,免得饿肚子。”四傻这才叹了口气点点头。四哥走过去,把西裤卷起来,并把绳子结结实实的缠在两腿膝盖下面十公分左右的地方。“这是防止人上路的时候,大小便失禁,从裤腿流出来屎尿的。”四哥后来告诉我。 时间还不到五点半,四哥偷偷告诉我:“一般武警来接人得到七点多。还得等一会儿呢。”我看了看四傻,他一言不发的低着头使劲抽烟,十分钟的样子,居然连续抽了三支烟。四哥看了看他,轻叹口气说:“傻娃子,吃点东西吧,别净抽烟了。”四傻抬头看看胡磊,又看看四哥:“四哥,我实在是吃不下东西,你就别逼我了。” 四哥不再说话。四傻看了看表,忽然眼睛湿润起来:“下个礼拜就是我20岁的生日了,没想到啊!我居然连20岁都不到,就得上路了。唉,苦了我爹娘啊!” 胡磊拍拍他肩膀:“行了,兄弟。我都说了,等我出去,我帮你照顾你爹娘!再一个,你哥不是挺孝顺的吗?你没啥后顾之忧!” 四傻点头:“哥,我知道我不用担心啥,我就是后悔我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上路啊!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结果我最后还是吃枪子儿了。” 四哥点点头:“知道后悔就成了,18年后你还是一条好汉!硬气点!别让别人看着你垂头丧气的上路!”四傻点点头,又摇摇头,再也一言不发。 监室里的其他人都低头不语,偶尔几句说话的声音也是四哥和我的交谈以及胡磊劝说四傻的声音。 “四哥,你咋进来的?”我问四哥。 “唉,别提了。”四哥摇摇头,“你毕业后没多久,我小舅子染上毒瘾了。没多长时间就把他自己家给抽空了。后来他从我这儿拿了两千块钱,自己从毒贩手中买了点,以贩养吸。后来自己居然慢慢的把毒给戒了,还赚了一些钱。我这就眼红了,跟着他一起做。第一次没出事,第二次也没什么,结果第三次就翻车了。0.2克,被抓了进来。” “你那书店不是挺好的吗?”我接过四哥递来的环保白沙。 “是挺好的,现在你嫂子看着呢。可人他妈的就是不满足,这不就犯事儿了么。唉,这破玩意儿沾不得啊!”说着,他指指正在靠近厕所的铺尾上聊天的两个男人:“你看那个小林,还有刀疤,这都是因为贩毒被判了死的,估计626就躲不过去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个犯人都已经被上了手铐和脚镣。那手铐并不是警察使用的普通手铐,而是两个很粗的钢筋焊接而成的铁圈,中间由一把很结实的大锁合并在一起。 四哥弹了弹烟灰,看着我说:“你一会儿回去可能就得操练了。基本上都是一些号里的规矩,比如点名的时候怎么做,教官来了怎么做等等。都是政府规定的,很简单的东西。我看实在不行你一会儿跟寇队说一下,直接从学员班调过来吧,规矩我这边可以带你。” 我摇摇头:“我昨晚才进来的,估计不可能那么快的到这边来吧?” 四哥笑了笑:“那还不是我一句话。寇队跟我挺好的,一会儿把傻娃子送走,我就跟他说说,告诉他我们的关系,估计能调过来。” 我想了想,摆手对四哥说:“算了四哥,反正在学员班就那么几天,现在你认识我们班的胡哥,他们也不会为难我的。” 四哥点点头:“行,有问题就跟我说一下。”说着,告诉一个小个子犯人:“取两盒烟。”小个子犯人看了看四哥,又看看我,赶紧从床铺下拿出两盒环保白沙递给四哥,同时嬉皮笑脸的说:“四哥,你兄弟啊?” 四哥一瞪眼:“屁话!不是我兄弟,我能对他这么好?你可给我记住了,小虎子这几天在学员班,等分班就到咱们号里来了,谁也不准为难他!”小个子犯人点头如叨米,四哥又转向胡磊:“狐狸,我给我兄弟拿了两盒烟,别让你们号里的那群饿鬼给抢了!一会儿给你也拿几盒。你帮我照顾着点!” 胡磊点头笑道:“你不给我拿烟我也得照顾!早知道他跟你这么好,我昨晚也不让他到上铺跟那些鸟屎一起睡了。再一个,你这兄弟昨晚带了几盒一支笔给我,回头我给你两盒!” 四哥骂道:“你个老狐狸,连我兄弟身上的烟都掠?操!算了,谁让我摊上这么个事儿,一会儿再给你拿几盒一支笔。” 胡磊客气了几句,复而转向闷声抽烟的四傻,不再与我们交谈。四哥看了看表,小声说:“时间也快差不多了。一会儿送走傻娃子你们也得回去了。要不一会儿我跟寇队说一下,你中午就在这儿吃。咱哥俩好好聊聊。” 我看了看四哥:“不好吧,规矩还没教我呢?” 四哥一摆手,冲着胡磊说:“狐狸,我兄弟今天跟我多聊一会,入学课我这边给教了,没问题吧?” 胡磊点点头:“你四哥带出来的人,我能有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就听到走廊的大门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四哥叹了口气:“这回是真来了。”说着,起身走到四傻面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傻娃子,啥也别想了,想个男爷们儿一样走出去!我臧云龙的班,走出去的人都不用人扶!” 四傻长叹了一口气,拉住四哥的手:“哥,这么长时间都是你照顾我,谢谢哥了!这恩下辈子我四傻一定报答!”四哥笑笑:“下辈子你还是好好报答你的家人吧!别再犯法了!”四傻点点头,有看看胡磊:“胡哥,出去一定去看看我娘,把我说的话带给我娘!”胡磊拍拍四傻肩膀:“行了,你就放心走吧!” 说完话的时候,监室门也被打开了。四哥喊了一声:“蹲下!”除了四傻,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的蹲在了墙边,当然,我也被四哥一把拽到了身边。 进来的是寇队和另外两个管教干部,他的身后站了好几个武警。他环视了监仓一眼,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四傻身上:“刘宗磊,你出来一下!” 四傻从床边站起来,一步步的走到了寇队面前。寇队用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说:“走吧!”四傻一回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各位兄弟,小弟先走一步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出监室。紧接着,两个武警从寇队手里接过四傻,押走了。 寇队回头看了一眼监室,对胡磊说:“一会儿我过来把你和张毅虎接回去。”说完,转身锁上铁门。 随着大门的关闭,大家都站了起来。洗漱的洗漱,坐在床上抽烟的继续抽烟,只有几个在监室里地位很低的“鸟屎”依旧蹲在地上。但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没有一个人肯说话,尤其是那两三个带了手铐脚镣的人,更是满脸的忧伤。后来我知道,一审只要判了死刑了,马上就会被戴上手铐脚镣,象征着自己生命倒计时的开始。 看着这个自己见过不过两个小时的生命就这样即将陨落,我心里也觉得一阵难受——尽管即将死去的这个人是为了自己的行为负责。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是第一次看到即将死去的人,没有想到,居然是一个死囚。 胡磊走过来坐在四哥旁边,叹了口气:“唉,又一条命。”我看到胡磊坐下,赶紧站起身低头不语。四哥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了胡磊没说话。胡磊赶紧说:“张毅虎,你小子这是往我下巴地下支砖啊!弄的我五班的家教有多严格一样!你小子赶紧坐下,既然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客气的!”说着,拿出一支烟递给我,我赶紧道谢。 胡磊又说:“一会儿寇队肯定先把你叫出去问你我和四傻说什么了,你就说我们就聊了点家常。然后你就说跟四哥关系非常好,就行了。”四哥点点头:“嗯,到时候让你留下吃饭的事儿我和狐狸跟寇队说。” 叮嘱完这几句话,胡磊就找认识的犯人聊天去了。我问四哥:“这么早叫出去了,马上带到刑场枪毙吗?” 四哥一乐:“哪儿有那么快!现在出去先是解镣铐,换绳子,估计还得有个公判大会什么的,然后验明正身,就拉刑场了。” 我赶紧问:“验明正身怎么验?是不是还得验血型,指纹,dna什么的。” 四哥刚喝下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那样的话不得枪毙半个月这人还没死?验明正身其实特简单,就是问一句,你是不是某某,犯人说是,这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道。 “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是看到同监号的要上路。结果你猜怎么着?到晚上这小子又回来了,吓我们一大跳!搞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这小子聪明,验明正身押赴刑场的路上,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个杀人案的凶手,一下子就停止执行了。” 四哥又跟我讲,人从监号里压出去之后,先得去脚镣手铐,换上绳子。如果不公审的话,就马上验明正身。确定是这个人,就在身上贴个名条,然后就带到刑场枪毙了。一般刑场是临时选择的,没有人知道在哪儿,只有开道的车才知道。如果犯人在路上交代了其他重大案情,那么完全可以停止执行,事实要是确定就有可能改判。有些犯人知道自己最终可能枪毙,就一直留着一点“秘密”,等最后时刻说出来。 四哥正给我讲的不亦乐乎,忽然监号门外有人喊:“张毅虎,出来一下!” 是寇队的声音。 关注作者微信公众号 eszczy第一时间和作者沟通 第六话 寇队带着我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很明显,他是要知道刚才四傻跟胡磊到底有没有聊案情。 果然,一进门寇队马上问我:“刚才胡磊和刘宗磊两个人说什么了吗?”我赶紧摇头:“没别的东西,就是劝他安心上路之类的。再就是要执行那个人托付胡磊让他出去以后看看他母亲之类的。” 寇队点点头:“嗯,这样就好。你和臧云龙很熟?” 我一愣,忽然想到四哥说过的监室有监控的事,赶紧回答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学校旁边开书店。我经常上他哪儿买书,后来就熟了。每次买书他都给我打折,有些卖不出去的书就送给我了。”寇队嗯了一声,忽然话锋一转:“他怎么进来的你应该知道了。你跟他的事儿没关系吧?” 我赶紧摆手:“不,不,寇队,肯定没关系。我大学毕业好久以后他才犯的案子。大学毕业以后我就见过他一次,是我父亲到l市看我,顺便要买点书,我就带他去臧云龙的书店了。他和我父亲还喝过酒,关系也不错。” “嗯,没关系就行。”寇队点上一支烟,“你小子要是跟我玩儿花花肠子,看我抽不死你!行了,你回去吧!” 我站起身,犹豫到:“寇队,您能不能让我跟臧天龙聊一会儿。我刚进来,这里面也不熟悉,他能告诉我一些东西。而且,我现在心情特差,就想找人聊聊,可谁都不认识……” “聊个屁!”寇队脸一沉,“刚进来就打算拉帮结伙?” “没有没有,寇队。这里我就认识他了。以前我在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把他当长辈。我没别的意思。”说着,我一转身,“寇队,那我回去了。” “等等!”他走过来,“聊聊也好。你这念书念傻的猪脑子,确实得让人开导开导。一会儿你还是回七班吧,让臧云龙把这里的规矩给你教教,晚饭前回五班。等你稍微适应一点,就干脆给你弄七班去。” 我赶紧点头致谢。他又接着说:“你个兔崽子是全二队唯一的大学生,不管你去哪个班,都要帮助一些上学少的犯人学习,知道吗?” “是!” “走吧!”说着,寇队带着我重新进入了监区走廊。 回到七班,寇队果然只把胡磊叫出来,让他自己回五班。而我,则留在了七班继续和四哥呆在一起。临出门前,寇队跟四哥说:“臧云龙,这个新收就交给你了,晚饭前我接他回去。你得把规矩都教会他!”四哥赶紧答应:“寇队你放心吧!” 寇队一走,四哥叹了口气:“你小子,我做梦都没想到会给你教看守所的规矩!一会儿吃晚饭就先教你,然后慢慢聊吧!” 早饭是在我和四哥抽了一支烟之后就到了的。我听到走廊门口喊了声:“开饭!”然后早上给我取烟的那个小个子迅速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桶,飞奔到监室门口。没过一会儿,监室门被打开,外面几个穿黄马褂的人把一桶稀溜溜的菜汤倒到小个子手中的桶里,然后又用一个大脸盘领了一盆馒头,大门随即被关上。 四哥看了看,笑着跟我说:“小子,你是打算忆苦思甜呢,还是跟我吃方便面?”我笑了笑,一探头去闻那盆菜汤,猛然间一股生菜未洗干净就被煮熟的刺鼻味道直冲鼻子。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很难形容,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农村奶奶家闻到过,那是奶奶用来喂猪的菜汤,里面有饲料、腐烂的菜叶、还有剩下的泔水。顿时,我一下子从胃部深处反了一股酸水上来,差点呕吐。 四哥在一旁笑的前仰后合:“慢慢适应吧!你在看守所呆一天,这东西就得吃一天!”我艰难的伸直腰板,过了好半天才觉得恶心的感觉渐渐下去。再看脸盆里,馒头还好,都是白面馒头。 “喜全,你给小虎子泡个面。”四哥冲小个子说。我赶紧一摆手,冲着四哥说:“哥,我早晚也得适应这个不是。还是吃吧!”四哥笑道:“你确定能忍受?”我点头:“总得试试。”然后对喜全说:“哥,你帮我盛点吧,谢谢你。” 喜全为了照顾我,特意从桶低捞了更多的菜叶和土豆给我,谁想这原本的一番好意,竟然成了我更加难受的理由。我一口接一口的啃着馒头,但是菜汤只咽下去小半碗。喜全笑着说:“你这也就是到我们班吃第一顿饭了,要不是四哥,我估计你早就被号里的兄弟麻翻了!不能吃就不吃了,倒了吧!” 我刚想拒绝,只听到墙角一个声音传来:“别倒,吃不下给我吧!” 那是一个怯怯的声音,话语中带着浓重的河南味道。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渴望的看着我的碗。他面前的那份早已一干二净。 “操,你吃不够是吗?”喜全怒气冲天的说,“妈的家里啥也不送,吃的倒不少!”说着就要过去打他。我赶紧说:“喜全哥,我这碗底的菜实在吃不下,不行就给他吧!汤我喝了。” 喜全回头看看我,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四哥。四哥点点头:“就给他把,家里穷也没人管,一天饭都吃不饱。我们大学生大发慈悲,你就给小虎子一个机会。”喜全冲我笑了笑,复而看着那个中年人:“真他妈没出息!得了,大学生吃不下的东西就当喂猪了!”说着,接过我的碗,把碗底的菜都倒给他。 中年男人感激的看了看我,然后稀里哗啦的又吃起来。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底的菜汤,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难吃的东西怎么会让他吃的那么津津有味。 最终,我咬着牙吞下了碗中的汤水,吃完马上就觉的胃里翻江倒海。的确,我这是好运气碰到了四哥,如果没有他,我将如何开始我的监牢生活?不可想象…… 吃完饭,风场打开了。那是一个十平方米见方的小院落,头顶,拇指粗的钢丝组成的大网狰狞的阻止着这里每一个人自由的梦想。刚才那个吃过我剩饭的中年男子看到风场打开,马上拿起一块抹布,趴在地上努力的擦起来。 很快风场的水泥地被他擦的一尘不染。四哥喊了一声:“都到风场坐着,十五分钟后开始学习!”说着,转向喜全:“喜全,你一会儿给小虎子把新收的规矩教一教。严格点,别让五班的狐狸到时候挑毛病。”喜全赶紧点头,又问道:“四哥,他不在咱们班啊?”四哥脸一沉“新收的都得到学习班一个星期才能分到其他班,你他娘的猪脑子啊?” 喜全对我的操练是在全七班所有21个人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其他人虽然被四哥安排到风场坐好背监规,但是眼睛全部看着我和喜全。 “先练蹲下和起来,”喜全说“蹲下和起来的速度要快,一般都是点名的时候要用。这和你们军训不一样,军训的蹲下腰板要挺直,但是在这儿蹲下就得把头塞裤裆里,知道了吧?我一会儿我喊你名字,你大声答‘到’,然后从站姿到蹲姿。对了,你大号是?” “哦,我叫张毅虎。” “行,知道了……张毅虎!” “到!”我赶紧大声答道,同时单腿蹲下,脑袋垂到最低点。 喜全眉开眼笑:“嘿,不亏是大学生,理解能力就是强!声音大一点,然后蹲下速度再快一点就好了。” 几番操练,我已经掌握了一些要领。例如点名时蹲下起来要快,答应的声音要大,看到教官要问好,教官帮助要说谢谢,出监室门要先蹲在监室门对门的墙角等。没到二十分钟,我已经完全熟悉了其中的套路。 练完刚想做下与四个聊天,门口的小窗一下打开:“张毅虎!” 我赶紧起立:“到!” “准备提审!” “是!” 小窗复而关上,喜全赶紧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黄马甲叫我穿上。四哥皱皱眉头:“昨晚上刚进来,怎么今天就来提审了?”说着又看看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记住,被欠薪这事儿你得扣住,要是家里跑的好,这一条就能给你放了!” 我赶紧点头,这时门“哐当”一下打开,一个干部说:“张毅虎,出来” “是!”随着声音,我猫着腰从监室里钻出去,并马上蹲在监室对面的墙根。 干部看看我,给我戴上手铐:“走吧!” 出了监号楼,七拐八拐,那个干部带着我到了监号楼后面。这里有一排平房,门上分别写着“x号提审室”。干部看了看手中的表格,指着五号提审室说:“进去吧!” 房门打开,铁栅栏后面,刘胖子和徐队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还适应吧?”徐队看看身着囚服的我。我点点头:“没人欺负,还算是比较顺利,这里的教官挺照顾的。” 徐队点点头:“照顾就好。我们来是要跟你确认一下案情。主要就两个细节,第一就是到底有没有欠薪这件事,第二我们打算问问你这台电脑卖给崔瘸子的时候,到底崔瘸子给了你多少钱。”说着给我递进来一支烟。 借着徐队递过来的火,我点燃烟猛吸了一口,说:“欠薪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我们公司的美工小吴,还有业务小浩,他们都是知道的。电脑卖给崔瘸子的时候,我和他商定的本来是4500,但是他只给了我4000。” 徐队点点头:“嗯,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你们老板现在不承认欠薪的事连劳动部门都知道了。并且我们刚刚知道,你走了的这几天他已经把你们公司的美工和业务两个人给辞退了。现在劳动部门只能找你核对欠薪的问题。如果确实有欠薪的事实的话,那你这个案子就比较好办。但是他如果不认,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而且,他给我们申报来的电脑总价值是13500元。” 我一愣:“13500?这电脑刚上市的时候新机也不到9000啊,而且这都用了快一年半了!”旁边的刘胖子插话说:“他给我们申报的东西还包括一大堆正版软件。你们老板说这些软件和电脑都是绑定的,所以软件损失也需要计入在内。而且他确实给了我们这些软件的发票。从他这几天把员工辞退这一点来看,他这次是摆明了要整你。” “整我?他整我有什么好处?”我紧紧盯着刘胖子。 刘胖子叹了口气:“这还不简单?现在劳动部门要是对他彻查的话,你们老板不但要赔付工资,而且还有罚款之类的问题。但是如果劳动部门因为你在监狱找不到你,他就可以不但不给你支付工资,而且还按照他申报的原价,获得你家里人的赔偿。” 我手一抖,当即觉得头昏脑胀:“那我现在怎么办?” 徐队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被辞退的两个人我们肯定会找到后核实,而且也得让你家人尽快听你们老板的话,尽快按价赔偿。如果你们老板松口,那你就好办。” “能放吗?”我赶紧问。 刘胖子一乐:“不管什么原因,你这都已经触犯法律了。放是很难了,除非是取保候审。不过你不是本市人,取保候审也很难办。这样做,最多也就是让法官轻判,最好的结果就是检察院免于起诉。我和老徐也是看你事出有因,又是初犯,才跟你说这些的。” “我家人通知到了吗?”我问徐队。徐队抽了一口烟,咳嗽一声说:“我们昨天已经见到你女朋友了,让她通知了你父母。应该明天就到l市。你现在应该请个律师,你这个案子都是可有可无的,现在只有律师帮的上你。如果你打算好请律师的话,我会转告你父母的。” “请!为什么不请?这个王八蛋打算害我,我还能伸出脖子让他砍一刀?” 徐队点点头:“行,我会尽快通知你家人。你也好好回忆一下到底还有什么欠薪的证据,以及电脑里软件的价格等等。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你先回去吧!” 说着,站起身看了看我身后的干部:“麻烦你了,带回去吧!” 在我马上就要走出提审室门时,徐队忽然说:“对了,你女朋友让我们给带句话,让你好好想想这些事情,争取早点出去。还让你保重身体。”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便被干部带走。 回到监区门口,我看到五班门口蹲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李红军正在让他脱衣服检查。在干部给我解手铐的时候,我禁不住放缓脚步打量了这个人一眼,没想到他恶狠狠的冲我一瞪眼:“看你爹干球!再看老子弄死你!”我赶紧加快脚步,回到七班。 一进门,四哥马上问:“什么情况?” 我蹲在墙边,叹了口气:“妈的,我们老板打算明哲保身啊!”喜全凑上来:“啥意思?”四哥瞪了一眼喜全:“操,你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跑。电视剧里总说你不知道啊?”说着,转向我问:“咋回事儿啊?” 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下。四哥听完,当即拍着大腿说:“狗操的东西,怎么是这么个货色?你赶紧跟你老爹说,让家里请律师!要不你得栽在这狗东西身上!”喜全也气呼呼的说:“就是,这事儿花点钱应该能搞定,不过你们这老板也得给点颜色看看了。要不他不认钱怎么办?”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忽然,四哥问我:“刚才在走廊看见一个秃子没?” “看见了,一身血。” 四哥叹口气 “你去队长办公室哪会儿我已经听说了,四条命。你得小心点。晚上你还得回五班。” 第七话 浑浑噩噩的在七班待到下午四点多,才被寇队把我带回五班。尽管我心里一直抵触继续回到那里,但“学习期”没过,我实在没有办法这么快的就被调配到四哥这儿。 一整天的时间,我几乎没做任何事情,一心一意的和四哥讨论如何应付我的案子的问题。四哥一提起我的老板就骂我读书读傻了,看人瞎了眼。我知道他是为我不平,只好低着头接受他对我的评价。但喜全可不这样想,他认为所有的错误都在于我的老板,他甚至摩拳擦掌的愤愤道:“等我出去了,一定帮你办了这个狗球玩意儿!” 回到五班,胡磊看了看我:“你就在五班待几天,就下来在下铺挤一挤吧。反正下铺人也不多。”我赶紧致谢,潘子或许也知道了我和四哥的关系,帮着忙从床下找出我昨天买的新被子,放在下铺的最边上。 此时那个早上我见过的杀人犯已经在号里了,毫无顾忌的盘腿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抽烟。胡磊给潘子使了个眼色,又看看我,潘子点点头把叫到了风场的一个角落。 “早上哥回来以后说了你和四哥的关系了,你咋不早说呢?”潘子面色和悦的问我。我笑着从身上掏出一只白沙递给他:“我也不知道四哥也在这儿,再一个就是想老老实实的呆着就行。” 潘子点点头,又问:“四哥那边把规矩都教给你了吧?” “教了,基本没有太大问题,要不你测验一下我?” “不了,”潘子点燃手中的烟,“四哥那边带的人都放心。有个事儿得跟你说。”说着,他拉过我的肩膀,伏在我耳边说:“新进来这个你看见了,他妈的哪儿有新收进门一个屁都不放就上铺上盘着的,还他妈是个外地人!白天不好做他,晚上睡觉之后慢慢收拾他。到时候干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他太不老实,还要动手打号里的人炸号。” 我一惊:“他可是杀人犯!我听四哥说他身上背着四条命呢!” 潘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不屑的冷笑:“四条人命?整个二队现在大多数的杀人犯都是从我这儿过新收关的!啥阵仗没见过,还怕他炸翅!你别管了,到时候你就睡你的觉就成,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蹲在风场的角落不再作声。 吃过晚饭后很快,风场门便被关闭。几个犯人趴在地上仔细的擦拭已经很干净的水泥地,而由于四哥有话在先,因此我还不用趴在地上干活。剩下的人在监室里三三两两的聊天,只有刚进来的那个杀人犯依旧盘腿坐在铺上,一言不发。 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多,胡磊带着李红军和盘子悄悄的说着什么,而李剑波也使劲的凑到胡磊的旁边不住的点头。张海坐在我旁边,小声说:“看来今晚上有雷暴雨啊!” 我看了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那个新来的,今天在铺上已经坐了一天了。他可能以为杀人犯在号里没有人敢惹吧!”说着,他点燃半截烟蒂,冲着胡磊他们努努嘴:“你再看班长,哥已经孤立他很久了,能和哥一起商量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哥平时不和班长商量事情的?”我问他。 “很少,除非是号里有大动静。看来今天哥是铁了心要给这个新收松骨了。”张海吐了一口烟,转向我:“你运气倒是不错,以前的老大在二队混,少遭不少罪。” 我笑着摆摆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幸中的万幸吧!” 张海一乐,指了指那几个擦地的犯人:“今儿早上你出去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猜等你回来,你会替他们谁擦地。结果哥从七班回来一说,那几个人都打蔫了。” “新来的都要擦地吗?” “嗯,擦地是号儿里的脏活,所以新收都得擦地的。等下一批新收到,这一批擦地的就做其他的活,擦地的就让新来的做。”张海掐灭烟头。 我点点头,自己拿起一支烟点上。张海看了看我兜里的白沙,悄悄的问:“给我一根烟吧?今天哥给的三根抽完了。” “当然可以!”说着,就从烟盒里拿出两只烟递给他。正当张海伸手去接时,胡磊的声音响起:“新疆!你是不是嘴皮子又痒痒了?小虎子是七班老四让我照顾的,他的烟你也敢动?” 张海赶紧把手缩回去:“不是,哥。我错了。”说着,灰溜溜的跑到角落蹲下来。胡磊一伸手,把我叫到他身边:“现在休息的时候你不用蹲在地上,上床坐着就行。还有,别给那些鸟屎给东西,惯了那个毛病,以后他们当你冤大头!听见没?” 我忙点头:“是,听见了哥。”胡磊很满意:“嗯,边上坐着吧!”他指指自己身边的一块空位。 晚上九点半刚到,睡觉铃便大响起来,随即头顶的两盏日光灯熄灭,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无精打采的照亮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那些所谓的“鸟屎”用最快的速度窜到了上铺躺下,地上,只有两个值班的人和几个要睡在下铺的“上等人”。 那个新来的杀人犯还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铺上不动。他坐的位置,是李红军睡觉的四铺。 “新来的,哪儿人?叫啥名?”李红军首先开口。 “山东,吴二柱。” “哦,吴二柱。我当你不会说话。”李红军点点头,接着问:“规矩知道不?”吴二柱眼睛一翻,藐视的看了看李红军:“少他妈跟我提规矩,你们这群垃圾都是啥案子进来的?老子都四条命了,不在乎再加两条!” 潘子一下子蹦起来:“操,你给谁当老子呢?你赶紧给爷爷滚下来!” 吴二柱一瞪眼:“你再喊一声试试!” 吴二柱的反叛让潘子愣了一下,随即,他笑着说:“四条命是吧?来,你下床来爷爷告诉你四条命在看守所里值什么价!”潘子用手摸了摸胸口的一条长长的刀疤。 此时胡磊和李剑波已经站在了铺下。李剑波首先说:“吴二柱,我是五班的班长。你必须得按这里的规矩办事,否则你就是在和专政机关对抗!你先到厕所去洗澡!”显然,李剑波的任务是要把吴二柱先从床上弄到厕所的角落——潘子在下午告诉我,那是全监号唯一一个监控死角,室内的两台监控器都照不到哪里。 “专政机构?”吴二柱哈哈的笑,“看守所就看守所!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你他妈少拿政府说事儿!当个班长你以为你就是孙悟空得了弼马温了?” 李剑波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权威被一个新收犯撕的支离破碎。胡磊看了看他,转向吴二柱冷冷的说:“下来!” 吴二柱显然没想到这群连杀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的人会对自己如此的不屑,他一下子从铺上站起来,用浓重的山东话吼叫:“我就是不下来,再叫唤老子杀了全监号的人!” 胡磊哈哈大笑,他看了看潘子:“小潘,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了吧?也不知道咱们号里其他人听到没有?他要杀我们全号的人啊!”话音一落,几乎全监号的人一同说:“听到了!”胡磊猛的一下收住笑容:“既然你都说这话了,那就别怪我们正当防卫了!” 这句话如同在监号里扔下了一个炸雷,李红军和潘子一个箭步冲到铺位上,一把抓住吴二柱的衣服就同时攻击他的胃和裆部。吴二柱反应慢了一些,身上已经被李红军和潘子打了很多下。 与此同时,李剑波站在了送饭口的旁边,紧紧的盯着走廊的大门。而胡磊和几个同样睡在下铺的犯人一拥而上,很快就把吴二柱压在身子底下。 “把嘴堵住!别打脸!”胡磊大声的指挥。 李红军顺手从脚上脱下自己的袜子,一把塞进了正在如杀猪般叫唤的吴二柱嘴里。紧接着,他又用被子把吴二柱的头蒙住。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吴二柱的身体上。 我从小到大看到过很多次打架斗殴,尽管我从未亲自打过人,也很少让别人打过我,但是我觉得我见到的那些已经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卧床不起很久了。但是今天这样打人的方式,让我几乎以为这个人会毫无伤痕的死去,因为他们攻击的地方只有胃、肾脏和肝脏部分。 胡磊首先站了起来,看着一群人围殴的场面,面无表情的点燃一支烟:“操你姥姥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炸翅的新收!” 我赶紧拿起火柴给胡磊点上:“哥,别打的太厉害了,会死的。”他哈哈的笑起来:“这才是开始!死不了,放心!大不了让他吐血加尿血!” 整整五分钟过去,李剑波一回头:“行了,让他慢慢过,要不然太狠了真得出事。”胡磊点点头:“潘子,行了!” 随着胡磊的制止,几个人应声从吴二柱身上下来,潘子一把掀开蒙住他的被子,并迅速的把它整理好放在一边。吴二柱已经浑身无力了,就连伸手从嘴里拿出那双袜子都用了很长时间。“行了哥……别打了……我知道错了……”巨大的疼痛感让吴二柱的身体和精神同时瘫软。 “错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错了?”李红军恶狠狠的说。 “错了,真的错了,别打了……”吴二柱乞求着。 “下来!”潘子命令已经如同一团烂泥的吴二柱。他挣扎着爬到床边,穿好鞋子。本来想继续站着,但是因为毫无力量,又瘫坐在地上。 和十分钟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吴二柱相比,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完全丢失了所谓的“尊严”。他浑身无力的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尽管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丁点的伤痕,但事实上,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胡磊站在一边,嘴里骂道:“操你祖宗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就要走上前接着去踢吴二柱。就在这时,李剑波小声喊:“别打!来人了!”一句话说出,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躺倒了床上,只有胡磊、潘子和两个要值班的人坐在床边的纸板上。 “不睡觉吵什么吵!”干部打开监门上的小窗户问。 胡磊赶紧迎上去嬉皮笑脸的说:“没事儿,张队,闹着玩儿呢!”李剑波也在一旁附和:“就是,没关系的张队,您早点休息吧!” 张队瞪了一眼李剑波:“放屁!那么大的声音是闹着玩吗?” 胡磊还打算解释,没想到倒在地上的吴二柱忽然小声呻吟道:“警察,他们打我。”胡磊一愣,赶紧解释:“我们没打他!刚才本来我们要睡觉,结果他非要睡我的位置,我和他推搡了几把,他从床上掉地下了。” 张队看了看地上的吴二柱,又看看胡磊。显然他根本不相信胡磊的解释,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制服这个四条人命的杀人犯,他很可能在监号里有其他过激行为,到时候会出更大的问题。而且在监号内,本来就是犯人帮助警察一起管理,也不可能警察进监号睡觉,亲自管每个监号的犯人。于是,他转向李剑波:“不要打人!他要是老老实实的,就让他赶紧睡觉,谁也不许欺负他!”言外之意,如果他有违法或者自杀行为,一定要把他拿下。 张队走了,李红军和潘子又从铺上下来,围在了吴二柱的四周。 “看来在外面挺爱打麻将啊?这么爱点炮!”胡磊蹲在吴二柱面前。 “可你们就是打我了!”吴二柱看到连警察都不帮他,顿时软下来。李红军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胸口:“操,还狡辩是不是?” 胡磊站起来,往吴二柱的身上啐了一口吐沫,冷冷的说:“小心着点,今晚会很长的!”紧接着,他转向李红军:“先洗澡!” 吴二柱很快在潘子和李红军的“帮助”下被扒的精光,两人一起把他扔到了厕所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监控死角。 李红军从床下面拿出一个大盆,很快便接满了一盆凉水,然后狠狠的泼在了吴二柱的身上。 四月的天气还并不是很暖和,从山上引到看守所的自来水更是十分冰冷。一盆水泼到刚刚经历了暴风骤雨的吴二柱身上,当即引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一盆水泼完,他已经毫无争辩的力气,只是嘴里喃喃道:“冷……冷……” 潘子恶狠狠的骂道:“刚才不还挺狠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怂了?”说着,打开蹲便池上的水开关,伸手就把吴二柱的头压倒了便池里:“来,爷爷给你顺便洗洗头!”吴二柱虽然极不情愿,但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任由潘子把自己唯一的尊严浸灭到便池中。而一旁的李红军则不停的用脚踢踹他的身体,使之体腔内发出很闷的“怦怦”声。他想躲,但是在厕所狭小的空间里根本没有地方躲避,于是他只好咬着牙忍受。过了许久,胡磊才对潘子说:“行了,给擦一擦弄出来,我先问问。” 吴二柱被拖了出来,并且被允许穿上内裤。胡磊坐在吴二柱对门的铺沿上,点起一支烟,缓缓的问:“杀人进来的?”吴二柱点点头,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胡磊看了看他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四条人命的杀人犯有多了不起,原来一打就现原形了!妈的,还在我面前装伟大,你觉得你是那块料吗?” “大哥,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吴二柱用尽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饶了你?”胡磊冷笑着,“潘子,找一份监规给我。”潘子迅速从床下找出一份写在纸板上的监规交给胡磊。胡磊看了看,拿起那张纸板在吴二柱面前一晃:“认字吗?”吴二柱点头如叨米:“认得,认得,我上过初中。”胡磊满意的点点头:“嗯,认字就好。这个监规一共加起来也没有几句话,给你十分钟时间背会。要是背的好,今晚放过你,马上让你睡觉。要是错一个字,你看看会有什么结果!”说着,把监规砸在吴二柱脸上。 吴二柱拿起监规愁眉苦脸的看了起来。我趴在床铺上偷眼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十二条监规,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十分钟就记住尚且困难,何况一个刚刚被捅揍的人?果然,十分钟过去了,他一条都没记住。 “哥,再给我点时间吧,我实在是记不住啊!”他看着胡磊祈求道。 胡磊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站起来蹲在他面前:“记不住是理由吗?你把你刚进来时的劲头拿出来啊!”说着,冲着吴二柱的胸口猛击一拳。吴二柱痛苦的捂住胸口:“哥,我脑子里太乱了,你就多给几分钟吧!” 一旁的李红军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吴二柱的肩膀就是一脚,正要再打的时候,被胡磊一把拉住:“就再给他十分钟,背不会就开菜谱,点菜!” 我担心的看着这个早已脆弱不堪的人,我怀疑,如果真的“开菜谱点菜”,他是否还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如果真的出了任何问题,那么整个监号的人都将被牵连。 第八话 吴二柱疯了。 我们谁也不愿意相信或者承认这件事,但是他确实是疯了,而且疯的很彻底。最可怕的是,后来来了一大堆人调查这件事,但最终的结果是:吴二柱是在进入看守所之后才疯的。 尽管后来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最终证明吴二柱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原因而疯,但是毕竟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正常的人在眼前疯掉,实在是一件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事。 五号监室的所有人在一开始都以为他是在装疯,胡磊甚至安排李红军和潘子又把他暴揍了一通,但是几分钟后胡磊就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是真的疯了,因为他根本已经丧失了对疼痛的基本反映,不停的哭着叫嚷:“饿啊,我冤枉啊!饿啊,我冤枉啊……” 这件事是这样的:吴二柱在胡磊给“第二次机会”的时候依然没有将监规背出来,于是胡磊加重了砝码,告诉他如果在十分钟内再背不出来,那么就把监规写在一张一平方米见方的值班上,然后让他吃下去。 当然,已经极度虚弱的吴二柱还是没有背出来,于是胡磊把那张最大的监规纸板砸在了他身上,命令他吃下去。 我害怕了,悄悄的跟潘子说:“要不算了吧,这样的情况谁也不可能记住的,而且到时候一旦逼急了怎么办?”潘子笑着摇头:“你放心,如果一个人被逼急了,那说明还是没有到极限,到了极限,他就什么都不敢做了。这样的危险分子如果你不把他逼到绝望,他会把号炸了的。” 我不在做声,趴在床上静静的看着这个可怜的人一点点的撕下值班,并放到嘴里。一块,两块……当他吃到第七块的时候,他忽然目光呆滞,尖声叫道:“饿啊,饿死我了,冤枉啊!”于是,疯狂的开始撕碎纸板,并把它们放到嘴里。胡磊一看,当即以为他是在装疯卖傻,于是冲李红军和潘子一努嘴。 拳脚又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了吴二柱的身上,但是和之前不同的是,吴二柱好像已经完全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疼痛,而是疯狂的护住那块纸板,连续大声的喊:“别抢我的饭!我饿啊!我冤枉啊!” 胡磊发现了其中的异样,但是他没让李红军和潘子停手,而是自己径直走到李剑波面前,小声说:“以前也有装的,但是和这个都不一样,我怎么觉得是真的?”李剑波顿时脸色发白:“要不,先让他们停手吧,我看是出事了。” 胡磊点点点头,赶紧让李红军和潘子停了下来。此时,地上的吴二柱已经毫无力气,只是一边嘴里喃喃自语:“冤枉啊,我饿!”一边撕下纸板,努力的送到嘴里咽下去。 “看样子逼的太厉害了,”胡磊点上一支烟,“我们得跟管教打招呼了。” 李剑波点点头:“嗯,要不然等到明天早上我担心出更大的麻烦。妈的,怎么就疯了呢?潘子,你俩刚才没打他脑袋吧?” 潘子和李红军一起摆手:“班长,你也太小看我们了。进来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哪儿能打,哪儿不能打?” 胡磊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剑波:“行了,你按警报吧!”说着,站起身来,看了看所有五班的人:“都看好了,我们让他背监规,结果他背着背着就疯了,都知道了吧?”所有的人赶紧点头称是。 门口白色的按钮被李剑波按了下去,不到半分钟,走廊的门就被打开。张队疾步走到五班门口,打开门上的小窗。 “妈的,半夜三更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你们班这是咋了?”张队怒气冲冲的问。 胡磊和李剑波赶紧一起上去:“张队,我觉得不对劲。新来这个人怎么是个疯的?” “疯的?!”,张队一愣,“放什么狗屁!今天早上送进来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是疯的?”说着,往监号里面看了看。 “真的张队,刚才洗完澡以后我们让他背一会儿监规再睡觉,结果背了没几分钟,他就开始吃纸板,然后胡言乱语起来。”胡磊摇着头解释。 张队观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这个得关二班了,要不然得出事。等一下,我找几个人过来。” 张队走了,胡磊回头看了看吴二柱,摇着头说:“唉,你说你他妈的要是老老实实的,至于受这个罪吗?” 我坐了起来,这是张海也从上铺爬下来。我看了看张海,小声问:“这是要把他带走吗?为什么要带到二班去?” 张海点点头:“二班有铁椅子,能把他整个铐住防止自杀自残。” “铁椅子?” “嗯,铁做的。腿拷在椅子腿上,手拷在椅子扶手上,前面还有个压板防止人站起来,靠背上有一个头盔,固定人的脑袋。总之,只要拷上去,这人想做什么都不行了。”张海看了看地上趴着的吴二柱,摇头叹气。 很快,张队带了两个警察和两个在看守所服刑的杂役,进门就先给吴二柱把手铐脚镣戴上。吴二柱倒也不反抗,只是仅仅的护着手中那份没有吃完的监规。 大门再次紧缩,吴二柱被带到二班了。那天晚上整整一晚,监区走廊里都飘荡着他凄惨的叫声:“我饿啊,我冤枉啊!” 第二天一早,我被寇队叫到了办公室。 “你是新来的,而且是个大学生,我想你应该是明事理的!”寇队冷冷的直视着我,使我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凉。我知道,这是在询问昨晚吴二柱发疯的事。“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寇队接着问。 事实上昨晚吴二柱走后,下铺的所有人,包括上铺的张海都没有睡觉,整整一夜都在讨论如何解释吴二柱发疯这件事。李剑波本不愿意让我这个新人参加,但是胡磊认为我是新人 ,第二天早上又是寇队的班,所以我肯定会第一个被叫去询问;而且,胡磊执着的认为我是号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可以很有逻辑的让这件事变的合理。 我静静心神,低头对寇队说:“昨晚开始的时候挺好的,后来胡磊让吴二柱从床上下来,洗完澡以后到上铺睡觉,但是吴二柱说自己都杀了四个人了,再多几个也没有关系,坚持不肯听话,于是就打起来了。打完以后吴二柱就听话的洗澡了,胡磊看到他还是心绪不宁,担心一旦睡觉了,值班的人顶不住吴二柱会出更大的篓子,就让他看一会儿监规再睡。结果他背了几句就疯了。” “放屁!”寇队大吼一声,“你当监号里的监控器是白装的吗?昨晚你们的动静全在监控里了!背监规的时候李红军和潘永利还打吴二柱了,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我点点头:“后来李红军和潘永利确实打了,但是是因为吴二柱在背监规的时候又嘟囔要杀人什么的,然后胡磊就打了一拳。” 寇队不再说话,点起一支烟紧紧的盯着我。实际上,刚才说过的这些话都是按照昨晚被监控拍下来的情况说的,和监控完全能合在一起。良久,寇队才说:“你知不知道这个小子为什么疯了?” 我摇摇头。寇队接着说:“这小子以前在外面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而且以前有过精神病史,本来这次杀人精神压力就特别大,再叫你们一逼,给这杂碎给逼犯病了!” 我点点头,依然不说话。 寇队看我无话可说,只好一摆手:“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儿不是这么简单就结束的。回头肯定还有人来查,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办!走吧!” “寇队,”我抬起头,“这事要是查出来算我们的责任,会加刑吗?” 他狠狠的瞪我一眼:“你觉得呢?怨不得你小子的案子这么没脑子,原来你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法盲啊!”顿了顿,他又看看我:“不过你思想压力不要太大了,我看了监控了,从头到尾你也没参与,再加上这小子本来就有精神病史。我他妈的可不像你们五班再出一个神经病!” 那天早上,寇队在我之后又找了张海、胡磊、李红军、潘子他们轮番问话,而且到了下午的时候连吴二柱的办案单位和检察院的都来了,弄的整个五班人心惶惶。 张海从寇队办公室回来后,我们两人坐在风场的一个角落。他悄悄对我说:“看来这次事情闹的不小啊!” 我叹了口气:“一个四条人命的杀人犯,硬是在五班被逼疯了,这事儿能小了才怪!唉,赶紧过了新收期吧!我到四哥班里,就没这些事了。” 张海冷冷一笑:“还不如在五班。” 那几天我是在愧疚中渡过的。因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我时时刻刻都能听到从二班传来吴二柱:“饿死我了,我冤枉啊!”的悲鸣。巨大的心理压力似我寝食难安,几近崩溃。好在没过几天吴二柱就被带走了,那种哀号不复存在。但可悲的是,他在杀人时头脑完全清醒,因此他还得接受法律的惩罚——这是寇队后来告诉我的。 在吴二柱被押走后的第二天,寇队通知我:我家人来送东西了,需要什么东西就写到小纸条上,由他带出去交给家人。在胡磊的“监督”下,我在单子上写:“爸爸妈妈你们好,儿子在里面过的还好,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我需要两箱康师傅方便面,一箱饮料,两条烟,另外,请在外面给我炒几个菜打包送给我,谢谢。” 如果让我自己给家人写所需的东西,我肯定什么都不会写,因为我知道家里的条件也不宽裕,而且父母肯定已经为了我的案子开始花钱。但是,为了不出现任何我不想看到的状况,我只好按照胡磊的吩咐落笔。不到一个小时,东西便送进来了,除了纸条上的东西,母亲还送进来一身新的内衣裤。不一会儿,除了这一身内衣裤外,剩下所有的东西都被胡磊“统一保管”。好在因为有四哥的面子,胡磊又单独找出一个袋子,里面放进去一条烟和几瓶饮料,并拿出一箱方便面放在一起。他说:“过几天你去七班的时候带着。” 我已经不在乎那些东西了,回首这几天发生的事,我只是极度的后悔自己的行为。我开始渴望自由的生活,渴望家的温暖。在这里,我就连每天看到的天空都被铁丝网格成一个个小方块,毫无格调可言。在让人难以喘息的情况下,我只盼望着能早日逃离这个暗天无日的地方。 号里没有了吴二柱这样的炸翅分子,顿时安静了许多。而且由于恰逢周末,居然连续两天一个新收都没进来。胡磊摇头晃脑的说:“看来社会治安一片大好啊!”可没想到这句话刚刚说完不到五分钟,监号里就进行了一次规模巨大的紧急安检。 那简直是毫无征兆的。那天下午三点多,所有人都在风场里昏昏欲睡的背诵监规和看守所条例,猛的就听见走廊口有人喊:“临时安检!” 李剑波第一个从地上蹦了起来,他赶紧让所有人双手抱头,面向墙壁蹲下。很快,监仓门被打开,张队带着五六个持枪的武警冲了进来。 “脱衣服!”为首的武警喊。 所有人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扔在地上,并继续光着身子抱头蹲下。两个武警用枪管把衣服翻来翻去,似乎在找寻什么。过了很久,他们才又回头走进了监仓。而监仓里几个武警依然没有结束他们的工作,他们把床下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一件件的打开检查。监仓里如同刚刚被飓风席卷,凌乱不堪。 终于,为首的一个武警喊了句:“走,下一个班!”很快,几个武警端着枪跑了出去,紧接着,监仓门复而被锁上。 “妈的,从来没见过查这么仔细的,今儿这是怎么了?”胡磊边提裤子边往监仓里走,猛的,他低声怪叫:“操,方便面都踩成寸寸面了,还吃个球啊!” 潘子一下子跳了过去,看上去,他比胡磊更心疼这些东西:“妈的,检查归检查,怎么不看着点!完了,这些方便面没办法吃了。” 胡磊一摆手:“算了,这些给上铺家里没人管的吧!”他点起一支烟:“奇怪,我进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像今天这样安检过,这是怎么了?” 李红军走到胡磊旁边,小声说:“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一会儿想办法问问别的队的?” 胡磊点点头:“嗯,注意点。” 我原本以为,羁押我的那栋楼已经封闭的够严实了,除了在本队内沟通一下信息比较方便外,想要和其他几个队交流势比登天。因为一队和二队之间隔一个门厅,而三队四队和二队之间是不在一个平面的上下楼。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得知其他几个队的消息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 李红军先是站到风场门口正上方那个楼上的排污口,只是敲了敲钢管,很快便和三队联系上。接着又用接力的方式问到了同在一楼的口信和四队的口信。最终,我们得到了这次安全检查的根源:四队暴力袭警。 中午吃饭的时候,四队三班的一个已决杂役和管教警官吵了起来。管教一生气,当即就要给这个犯人带戒具。没想到正打算回身叫人去取脚镣时,这小子一下子扑上去给管教两拳。管教捂着脸叫来另外几个杂役把这个犯人押到了禁闭室。于是下午便开始全所的安全检查。 胡磊知道消息后,愤愤地骂:“狗球东西,搞的老子脱了裤子让人检查,他怎么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正当胡磊悠闲自在的坐在铺位上抽烟时,忽然,监舍的门响起来。 “李剑波?”外面是寇队的声音。 “到!”李剑波慌忙站起来。 “新收!检查!” 第九话 监号里如果来新犯人,按规矩是要在门口脱光衣服检查危险品的,这是惯例。虽然我到五班的时间不长,但是已经见过两次这样的例行检查:一次是我,一次是吴二柱。 这次新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反应有些迟缓的人,岁数大概在五十多岁左右,体态臃肿,动作笨拙。脱光衣服后,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因为无法摆脱重力而软软的垂下来。李红军咒骂了一句:“球娃子,你到底是人还是猪,长这么肥!”正待仔细检查他的衣服,没想到这个老头子居然扶了扶早已被门口安检室保管的“空气眼镜”,用浓重的南方普通话说:“小同志,请不要说粗话嘛!,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年长……” 顿时,监仓里一片爆笑,连押送他进来的张队都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李红军被这老头子弄的一愣,随即摇头道:“操,我到石铺山一年多了,你这样的的怪货第一次见到!一会儿就让你看看咱俩到底谁年长。” 安全检查完毕,老头子光着身子被李红军踢进了监仓。门锁上后,老头子顿时开始慌张起来,显然,他知道这个地方意味如果没有管教看管就会着什么。胡磊盘腿坐在铺上,看了看这个长得非常具有喜感的老头子,探头问:“叫什么名字?” “何顺。”老头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什么案子?” “盗窃。” “哦”,胡磊点了支烟,“偷什么了?” “钢材……” “算了多少价值?” “不知道,”老头子迷茫的看了看胡磊,“我听他们说大概十七万。” “何顺?”我一愣,指指他问:“你是不是福建来的?”老头子点点头。我又问:“你是不是在西河口那边那个贸易公司偷的?” “是。”何顺点头承认。 胡磊看看我:“怎么了?你知道他?”我点点头:“我进来之前看过一张报纸,上面写的就是他的案子。他这个还不是简单的盗窃,弄不好得死刑了。” 李红军一听,当即冲着何顺一记飞脚:“日你先人的,都上报纸了,还说假话是不是?”何顺赶紧摆手:“是我还没说完啊,同志,你不要打人,听我慢慢说啊!” “不用你说了,小虎子你说!”胡磊扔给我一只白沙。 我接过烟,谢过之后说:“是这样的,前几天我进来之前看了一张报纸,上面写着一个福建的,叫何顺的人盯上了西河口一家贸易公司的钢材。但是那些钢材有一百八十多吨,他一个人偷肯定偷不走,所以他就雇了一台吊车,四辆卡车,又雇了几个民工去拉。正好赶上这家公司的老板出去谈业务去了,他就和公司的其他人说自己是老板的朋友,是老板让他来拉钢材的。刚开始他们自己的员工并没有发现,甚至车都开出厂门了都没有人知道这是偷东西。他马上就要走的时候,那个公司的女财务说你把东西拿走了,你得签个条子。结果何顺就在财务室见色起意,把财务给打昏强奸了,到最后还是穿裤子的时候才被其他人发现抓住的。我前几天看报纸的时候还说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了真人。” “强奸啊!”潘子一下跳了起来,“咱可有日子没见着强奸了!” 胡磊点点头:“嗯,做的够凶的!何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何顺点点头,又仓皇的摇摇头:“那个女的愿意的……” “放屁!”胡磊把烟头砸在何顺的身上“愿意的你还打晕她?背着牛头你还不认账,你嘴是铁打的?” “不是,不是……我是觉得这事儿说出来怪丢人的……” “哈哈哈……”监仓里再度大笑起来,胡磊笑着看了看潘子:“潘子,先给洗澡。晚上让他走走强奸的流程,看看他嘴还硬不硬!” 在看守所中,强奸犯是最让人看不起的,接下来就是盗窃。何顺集合了两种最被人鄙视的罪名于一身,当然无法躲避该走的“流程。”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胡磊并没有让人动手打他。 “这老骨头,几下就散架了,打死怎么办?”胡磊看着摩拳擦掌的李红军和潘子说,“你们审审他吧!” 潘子他们两个显然因为不能动手而有些失落,李红军坐在铺上,直视着蹲在自己脚边的何顺:“说说案情,说的不好今晚上老子让你尝尝满汉全席的味道!” “好的,好的……”何顺满头大汗,“他们是冤枉我的,我和那个公司的老板确实是有生意往来的,他那天去开会之前,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东西拉走的。” “放屁!那人家怎么还会报案?”潘子怒斥一声。 何顺被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的说:“我和那个老板有生意上的过节的,他弄的我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打算报复我,把我弄到监狱……” “什么过节?” “那个财务喜欢我,那个老板喜欢那个财务,就要害我……” “哦,”胡磊笑眯眯的从床铺上下来,“你刚才说你一分钱都没有了,那个老板打电话让你把东西拉走?” “是……”何顺不敢抬头。 “那你一分钱都没有了,在l市住哪里?” “我在l市没有朋友,连续几天了,我都住在城北的一个桥洞里。白天出去找活干,晚上回到桥洞住着。” “那这个老板怎么通知你的?” “他给我打电话了……” 何顺的心理素质太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在撒谎。不过他撒谎的能力似乎非常差,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在编故事。 胡磊依然不动声色的问他:“你发案之前几天一分钱没有,用什么钱吃饭的?” “我前一个星期把自己唯一的手机卖了,这些天一直每天只吃一顿饭,用的钱都是卖手机的钱。” “那你雇吊车的时候,怎么给人家钱的?” “我跟他们说好东西拉走卖掉之后给钱。” 胡磊一笑:“那这个老板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的?在那里打电话?” 何顺慌了,赶紧说:“在案发头一天,他给我打的手机。” “你手机不是卖了吗?还他妈的给我撒屁谎?妈的,从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你不是东西了。你就看看你身上穿的这点破衣烂衫,还那个财务喜欢你?人家好好的一个大老板在那儿放着不喜欢,能他娘的喜欢你这么个货?再说了,她喜欢你,你还把人家打晕?你这是和人家玩嗨了呗?操,撒谎都撒不圆,我看你是真的要挨打了?” 胡磊几句话就揭穿了何顺的谎言,顿时,何顺脸色发白,嘴唇剧烈的抖动起来:“大哥,求你千万别打我,我身体不好啊!”说着,就跪在了地上。 李红军冲过去一把拽起了何顺:“妈的,谁让你跪下了?就是跪你小子也不能跪这儿!”说着,心有余悸的看了看监控头:“操,吴二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老小子要再来一次,我看我死之前是走不出这地方了。” 胡磊摆了摆手:“小军,带厕所去。他这么喜欢跪着,咱就让他跪着背监规。十分钟,背错一个字就让老小子断子绝孙!” 第十话 “大哥,那我要是会背,你能不能不打我?”何顺忽然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胡磊看了看他:“你以前进来过?” 何顺摇摇头:“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你怎么会背?” “我听我朋友是说过到了这里要背监规和看守所条例,正好他刚从这个看守所出去时间不长,我请他把这两个东西都给我写下来,自己就都背会了。”何顺低着头,惶恐的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胡磊。 “原来早有准备啊?小虎子!”胡磊盯着何顺叫我。我赶紧站起来:“到!”他指指墙上贴着的监规:“考考他!” “是!”我看了看墙上的那几行文字,回头问何顺:“监规第三条是什么?” “如实交代自己的问题,积极检举他人违法违规行为。”他反应很快,想都没想就马上就回答出来。 “第八条呢?” “不准喧哗吵闹,进行封建迷信活动,传播淫秽故事,赌博,练拳习武,吸烟,纹身刺字。” 我还要再问下去,胡磊一挥手制止了我。他看着何顺,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行啊你,老小子!看来你是早就算到自己会进大牢的喽?” 何顺苦笑着摇摇头:“当初实在是穷疯了,要不然也不会打那堆钢材的主意。我第一天打算做这事儿的时候就开始请教我那个刚出来的朋友,这种事,还是两手准备比较稳妥。” 胡磊哈哈的笑起来:“看来你老小子还算聪明的。不过你要是单单就一个盗窃,或许我今天就这么放过你了。问题你还有个强奸,脏案子,你说我怎么放过你?” 何顺赶紧抬头:“大哥,我知道这事儿不干净,要不然今天开始号里的脏活累活全我包了,反正我也干了一辈子活儿了,这点活不怕!” “放屁!”胡磊骂起来,“你当不说这话我就不让你干活了吗?最近这段时间咱们新收号就进来三个新同学,一个刚才考你的小虎子,人家大哥就在号里,有人罩着;一个吴二柱,在号里呆了不到一天就疯了;再剩下就是你,你说你不干活谁干活?我告诉你,现在看守所比以前好多了。这要是两年前的看守所,你一个强奸进来的,不他娘的把你的小雀儿拽下来安到你额头上才怪!”说着,他转头对我说:“小虎子,从床底下找一份看守所条例,明天早上起床给我倒着背出来!背不会别想着吃饭!” 何顺一听慌了:“哥,我背,我一定背。但是倒着背确实挺难的,你还是给我吃饭,明天晚饭之前我背会行吗?” 潘子上去就是一脚:“操,做买卖哪?讨价还价是不?让你明天早上倒着背会你就倒着背会!想吃饭是吧?现在就给你吃满汉全席要不要?”说着就要去打他。胡磊一把拽住潘子的衣服:“别打!操,你小子想死是不是?吴二柱的事儿还没完呢!行,他不是说明天晚饭之前能背会吗?就明天晚饭之前!” 潘子虎视眈眈的盯着何顺,但最终没有动手。半天没说话的李红军走到胡磊面前,看了看何顺说:“哥,我怎么觉得这个是个病胎?” 胡磊一愣,回头看了李红军半天,缓缓的问:“你咋知道的?” 李红军走到何顺面前,用手抓住他的下巴,让他的脸对着灯光:“哥你看,咱们平常人脸色虽然黄,但是很正常,你看这个黄的也太厉害了吧!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个肝炎。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性的。” 胡磊白了李红军一眼:“操,你要是这么会看病,能混到坐牢的地步?干脆当医生多好!我跟你说,你少他娘在这儿扰乱军心!” 李红军赶紧摆手:“哥,我真不是扰乱军心。我小时候跟着我爷爷长大的,我爷爷就是个老中医,看这个看的特别准!而且你看,我觉得他这胖的很不自然,感觉像是肿的。”说完,他一脸忧虑的盯着胡磊。 胡磊似乎也觉得李红军不像在开玩笑,就问:“那咋办?” 李红军摇摇头:“这小子要是真有乙肝什么的,那么我们以后吃饭、喝水就都得注意。这病,说不定就传染上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明天正好周一,干脆调其他号得了。” 胡磊一瞪眼:“操,我狐狸是那样的人吗?这样的货推到别的监室,这不是毁我自己的名声吗?不行,我得先跟管教说一声,然后再做决定。”说着,他转向何顺,盯了他半天问:“你自己检查过身体吗?知不知道自己有病?” 何顺摇摇头:“因为没钱,所以很久都没去过医院了。倒是一直肝脏疼,最近更严重一些。” 胡磊一下子蹦起来,使劲拍着手:“操,你咋不早说!潘子,给我打盆热水,我得洗洗手。你们碰过他的都洗手!”一边说,一边转向李剑波:“班长,这个情况,你是不是该劳动一下大驾把管教喊过来?”李剑波赶紧点点头,伸手按下了门口的警报铃。 很快,寇队威严的脸庞就出现在了监仓门上的小窗口:“你们这群兔崽子是要疯啊?是不是又逼疯一个?” 胡磊赶紧走过去:“不是,寇队。我们是觉得新进来的何顺有病。” “有病?神经病?”寇队没好气的说。 “不是寇队,”李红军走过去,“我爷爷是中医,专门给别人看肝病的。我从小就跟着我爷爷长大,所以也知道一些肝炎病人的症状。这个何顺,我觉得有肝病。” 寇队一愣,顺着窗口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何顺:“不对啊,办案机关送进来的时候可什么都没说,他自己也说没有病。” 李红军摇摇头:“寇队,我敢拿人格担保,这小子肯定有病,而且病的不轻。”寇队白了李红军一眼:“少他娘的跟我提人格!这个传染吗?” “不好说。”李红军回头看看何顺,“我就担心传染,我们又是新收班,这一旦要是被传染事情可就大了。” 寇队点点头,沉吟了一阵:“这样,你让他先收拾一下东西,今晚暂时先安排到禁闭室让他自己住着。明天早上让所里医生检查一下在做决定。” “是!”胡磊赶紧答应,送走这个潜在的瘟神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赶紧安排潘子收拾好他的被褥。很快,何顺被寇队带来的两个杂役带走。 监室里少了何顺的存在,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肝炎不会轻易就随着空气被传染,但是大家都觉得远离了一颗定时炸弹是非常让人感觉到轻松的事。 经过了一番折腾,时间已经很晚了,除了我和张海需要值班外,监仓里的其他人都躺在了床上。 “你进来已经五天了吧?”张海接过我给他的一支烟,慌张的藏在衣服里面兜里说。我点点头:“明天早上就是第六天。” “嗯,明天周一,基本上你也该分班了。” 我看了看张海:“你进来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分走啊?” 张海笑笑:“每个能留在新收号的人都有自己留下的本事,你看潘子和李红军,是因为可以帮助胡磊训练新收;胡磊能留下是因为他确实有能力压住炸翅的新收;其他人能留下是因为家里能常常送东西,属于五班的财务来源。而我,是队长特别照顾留下的,队长觉得新疆人离家远,刚刚熟悉了一个环境就换监号的话,情绪波动会很大,就不容易管。” 我点点头:“看来还是很人性化的管理。” “呵呵,确实是。现在看守所的管理越来越好了,除了一些小所可能还有犯人打犯人的情况之外,像这种关我们的中型看守所已经做的非常好了。除非你炸翅,否则这里基本上没有人会打你。大所在条件各方面要更好一些。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寇队指明要照顾你,而且四哥在整个二队也算是说话有分量的。他虽然以前是个正经商人,但是朋友多,大家都给面子。你能让四哥照顾你,在二队就不用怕什么事。”张海压低声音给我宽心。 我摇摇头,把身体靠在墙上:“唉,再照顾也比不上在家里啊!” 张海笑道:“当然了,看守所再好,也比家要差十万八千里。所以人还是不能犯法啊!” 我和张海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到了后来,我们都不说话了,因为时间已经是晚上两点半,再过一会儿就得换班,我们都困了。 这是走廊的铁门忽然响起来,张海一楞:“嗯?怎么这会儿来人了。” “又是枪毙?”我看看张海。 “不是,没到日子呢。我怀疑是新收。” 正猜疑着,监仓的门被打开,寇队站在门口小声喊:“张毅虎,你出来一下。” 第十一话 张海曾经告诉我,在看守所,一般晚上点名之后就不会再把犯人叫出监室了,除非有紧急情况需要处理。所以当寇队让我出去一下的时候,监仓里几个被吵醒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我。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们在想:这小子什么案情这么严重,需要半夜三更的枪毙? 我胆战心惊的被寇队带到了管教办公室,一路上胡思乱想,心神不安。到了管教办公室我才发现,这里还有三个身着警服的人。寇队一指中间那个年长的警官:“这是刘所长。”我赶紧一鞠躬:“刘所长好!” 刘所长看了看我,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示意我坐下,然后温和的问:“我听你们寇队说你是大学生?” “是,l市财大的。” “学计算机的?” “是,软件开发。” “嗯……”他满意的点点头,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给我:“好专业啊!你有这么好的吃饭手艺,何苦为了几个月的工资就跑到这个地方来!”我低头不语,心里不断的犯嘀咕:到底这是怎么了,不但半夜三堂会审,而且连所长都知道了我的案情。 刘所长继续说:“不过既然已经犯了错误,就得好好的改正!逮捕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现在还是刑事拘留。” “哦,那还有机会。”刘所拿出打火机给我点上烟,“我听你们寇队说了你的案情,找个好律师应该能轻判,而且你这案子应该可以取保候审的。” 我看了看刘所:“所长,我不是l市人,所以取保候审比较难办。” “还是可以办的。”刘所坚定的点点头,“之前我们就有这样的案例,有外地犯人办理了取保候审,羁押了19天就放了。请律师了吗?” “我已经让办案单位告诉家里人请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哦,”刘所点点头,“回头你把你家里电话告诉我,我给你家打个电话问问。” 我看了看刘所,觉得气氛越来越不对。因为除了刘所一个人面色和蔼的跟我说话之外,其他的两位警官和寇队都一脸的严肃。我开始紧张起来:“刘所,也不知道这大晚上的您叫我过来什么事,您能告诉我吗?” 刘所哈哈的笑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肯定不是坏事!”说着,他转向寇队:“老寇,你把事情跟张毅虎说一下。” 寇队点点头,一脸严肃的看着我:“这事是我和刘所还有其他几位管教一起商量的结果,你首先得保证严格保守秘密,跟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一点点信息。别人要是问你晚上去哪儿了,你就说办案单位夜间突审,知道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从寇队的表情和整个管教办公室严肃的气氛,我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很快寇队带着我走到管教室的里间,指了指其中的一台电脑:“我们的一台监控电脑出问题了,下午有一个刚分过来的毛头小子用u盘存了点东西,谁他娘的想到他的盘里居然有病毒。现在这台电脑完全不能用了,杀毒软件也不起作用。现在有三个班的监控只能切换到其他电脑上,但监控窗口不够,所有有些地方的监控是真空的。你看你有没有办法尽快让这台电脑恢复正常?” 我长舒了一口气,原本心里的紧张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了看寇队手指的那台电脑,我回头问:“寇队,我能详细查一下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好,得看看病毒到底有没有破坏系统文件。”寇队点点头:“仔细查查。” 打开电脑,很快欢迎界面就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看着熟悉的欢迎界面,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如果不是自己犯下的错误,我不可能这么多天看不到这熟悉的画面;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冲动,我也不可能再这样的情况下检查这台用于监控的电脑。我感觉到眼前一阵模糊,赶紧伸手一擦,原来是泪水蒙住了眼睛。 “你看看,一开机后就开始使劲往外弹窗口,弹到最后就死机了。”寇队指着电脑屏幕。我看了看疯狂弹出的ie窗口,赶紧强制重启。接着又进入安全模式检查,发现病毒并没有破坏系统文件,于是修改注册表、删除启动项和服务项,又用光盘修复了杀毒软件。二十分钟后,我告诉寇队和刘所:“应该没有问题了。” 寇队半信半疑的看看我,让身边一个年轻的管教重新打开电脑,并且启动了监控系统。果然,九个监控窗口的图像顺利的显示在了电脑屏幕上。 “可以啊,小伙子!”刘所高兴了,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没想到我们二队还有这样的人才!你可是给我又省钱又省事了!”说着转向寇队,哈哈大笑着:“我说你个老寇怎么非要把这个大学生弄到你队里来,你可是偷偷摸摸的藏了个宝贝啊!” 寇队一脸的得意,笑着说:“这小子还有其他的潜力我还没发掘出来!看来我回头得跟这兔崽子好好聊聊了。” 刘所点点头:“嗯,对这样的人才我们就得合理利用。小伙子,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跟你们管教提,只要法律范围内允许的,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赶紧鞠躬:“谢谢刘所和各位管教关心,我现在挺好的,没什么别的要求。” “嗯,行了老寇,赶紧让他回去休息吧!” 回到监仓,胡磊和李红军正坐在那里抽烟,看到我回来了赶紧问:“什么事儿?”我笑了笑对他们说:“我那个老板还有点别的事情,大半夜的办案单位找我问话来了。”胡磊将信将疑的看这我,但是他也知道寇队半夜三更亲自叫我过去肯定事情重大,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为好,于是聊了几句就让我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就该分班了,胡磊信守诺言,让潘子找出我家人送来的一条烟、五瓶饮料和一箱方便面,连被子放到一起等待管教分配。还没等收拾好寇队便来找我:“张毅虎,你出来一下。”我赶紧抱着东西往外走,没想到寇队说:“先等一会儿再拿东西,有点事找你。”我疑惑的看了看寇队,只好放下行李跟着寇队到了他的办公室。 “昨晚上你可给我长脸了!”一到办公室,寇队便递给我一支烟说。我赶紧摇头:“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寇队别这么说。”他哈哈地笑:“你个兔崽子少给我拽文!叫你过来是和你聊一聊关于分班的事。”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接着说:“听说你和臧云龙的关系非常不错?”他是指四哥。 “嗯,是的。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公寓附近开个书店,我经常去他那边买书。后来就很熟悉了,成了好朋友。” 寇队点点头:“你也是知道的,臧云龙现在是在七班重刑号,你想到七班去也不算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请求,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既然我帮你和臧云龙在一起,你也得帮我。”我看了看寇队,迷茫的说:“寇队,你说什么事?” “是这样,”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七班之所以让臧云龙管着,是因为他案情不重,而且在在押的这些人当中有一定的威信。现在我们二队虽然有两个重刑号,但是已决的死刑犯基本上都是分配到七班的。平均算下来,从七班每年至少得送十个人上路。”他边说,边用脚把茶几下面的小凳子给我踢出来示意我坐下。 我拉过凳子坐下,抬头看着寇队问:“那寇队您的意思是不让我去七班?” 寇队一摆手:“不,恰恰相反。看守所都有个规矩:死刑犯在二审下来后,都会让轻刑犯陪着。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死刑犯做出过激的行为,另外一方面是在精神上安慰他。但是现在七班的轻刑犯除了能帮我看着这些死刑犯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做安抚的工作。有时候有的不识字的犯人第二天要上路了,头一天连个帮忙写遗书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打算让你去七班做这个工作,而不是单纯的只为了你和臧云龙关在一起。” 我一下子愣住了。从小到大,我周围接触的人都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领导眼中的好员工。而现在,我却要和即将被执行的死刑犯呆在一起!虽然之前我已经见过四傻上路时的“阵势”,但是如果要我天天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那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先吓的尿裤子。 “寇队,我才刚刚来这里,一点规矩都不知道。而且我在外面的时候连别人丢东西都劝不好,您怎么能放心我去劝马上要上路的人?” 寇队一摆手:“什么事儿不得从第一次开始做?我想过了,你是二队最适合不过的人。如果你家人能帮你办取保候审了,你离开二队了,那我没有办法。但是你要在二队一天,就没有人比你的条件更好!你想啊,你和臧云龙关系好,你又是二队最有文化的人。臧云龙可以防止出事,你可以开导他们,还可以帮他们写一写遗书什么的。” “可是寇队……” “没有可是!我给你半天的时间考虑,中午吃完饭你就收拾行李到七班报道!” 第十二话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在这个早上,我一言不发的坐在风场的角落发呆。 中午刚刚吃完饭,寇队便拿着胡磊交给他的名单站到门口分班。毫无悬念的,我被安排到了四哥所在的七班,和我一起到七班的还有一个叫林鑫的盗窃犯。 四哥和喜全都很高兴,四哥是因为自己的朋友到了身边,随时都可以照顾。我上大学期间我父亲曾经多次陪着我去他的书店买书,所以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也不错,一起喝过几次酒。用他的话说:“我也算是给你老爹帮忙管管你了。”而喜全则是因为我的职业,他是个十分喜欢玩网络游戏的家伙,听说我是搞计算机的,便认定我也对网络游戏有着极大的兴趣。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到了七班直接被安排在了五铺,原来在看守所门口买的垃圾棉被子也被扔到铺下,取而代之的是四哥家里送来的一床崭新的棉被。 收拾好一切后不一会儿,寇队便站在了七班的门口。隔着小窗对七班的班长肖鹏飞和四哥说:“别欺负新人啊!这个张毅虎是个大学生,你们可以安排他帮助你们学习监规,也可以让他帮已决犯写信。”说完,便转身离去。 喜全去检查林鑫的“入门基本功”了,四哥带着我坐在风场,一起享受四月末暖洋洋的日光。 “家里给请律师了吗?”四哥点起一支烟问。 “我还不知道,如果请了的话这几天应该律师来见我了,但是到现在还没来。” “可能是给你跑取保候审呢。别担心。”四哥看了看我,接着,他有想起什么似的问:“寇队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我点点头:“寇队让我到七班,和你一起安抚就要上路的人。他说你能看住这些人不做过激行为,我能帮他们写写信什么的。” 四哥抬起头向空中吐了一口烟:“嗯,我应该能想到的。全二队就你这么一个有学历的宝贝儿,寇队也不可能仅仅因为你认识我就把你扔到七班来,他也是在搞试点啊!你打算怎么办?” 我苦笑着摇摇头:“还能怎么办。四哥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上学的时候胆子小的连别人打架都不敢去,这 一下子就要让我面对面的跟一个即将上路的人接触,你说这不是为难我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能怎么办?况且我倒是觉得寇队的这个决定对你一定是有好处的。” “好处?”我疑惑的看着四哥。 “嗯。你这案子,说大了也大,说小了也小。说不定明后天你老爸就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了。但是要是真的判了,你这案子也就是判个一两年,到时候你就可以让寇队想法子把你留在看守所服刑。你想想一旦你去了监狱,就你这小体格干三天活就累的爬不起来了,倒不如在看守所给这些人写点信什么的,也算图个自在。” 我叹气说:“四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这次进来要不是你在,估计这会儿我早就成筛子了。我要是留在看守所,你走了我怎么办?” 四哥笑了起来:“瞅你那熊样子!我看你爹人虽然老实,但好歹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你这儿就软了?你放心,我查了刑法了,我的案子至少得三下(三年),你这案子一年半也就顶天了,到时候你走了,我还在这儿呆着呢!” “这小刑期在羁押期间不是也算在服刑期吗?”我问四哥,因为我知道除了无期和死缓之外,二十年一下的刑期都是从对犯人采取强制措施的那天开始算起的。四哥点点头:“是算在服刑期的,但我算上这个月进来还不到半年呢!我已经收到起诉了,下周估计就开庭。要是三年之内,我也走不了了。再说,寇队既然让你和我一起弄死刑犯的事儿,他肯定心里有底能把我留在这儿,你担心什么?”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四哥看我不做声,就接着说:“现在号里一审死刑的有一个,二审死刑的有一个。一审的叫赵峰,就是那个刀疤,贩毒。这个我估计能改判缓儿。但是二审的林杰就已经在算日子了,他带了一公斤的海洛因,这次626禁毒日肯定躲不过。所以让你做的工作并不多,一天吃饱睡好,有时间和小林聊聊,没时间就忙你自己的事,你的刑期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死刑审判很谨慎了,死刑犯没那么多,我估计到你出去那天也见不到几个要上路的。” 我回头看了看监仓里正在拿着一支烟发呆的林杰,转身问:“哥,你能给我说说这个林杰的事儿不?我担心摆不平。” 四哥一乐:“你小子还担心他砸你啊!没事儿,这小子挺老实的。到时候你自己多和他接触接触就知道了。这种事,还是得靠你自己。”说着,站起身来和班长肖鹏飞聊天去了,看着他们冲我指指点点的样子,我知道四哥八成是告诉肖鹏飞他和我的关系,以及寇队安排给我的任务。 晚上吃过晚饭,肖鹏飞和四哥两个人盘在铺上抽烟,喜全看了看三三两两聊天的人,喊了一声:“都别他娘的传闲话了!过来,咱们一起开个会!” 所有的人赶紧集中到了过道里,只有几个“有头面”的人依然坐在铺上。肖鹏飞扫视了一眼,深吸一口烟说:“今天咱们七班来新同学了。这个林鑫是盗窃进来的,小虎子是职务侵占。既然是新人,就得有新人的规矩。”说着,他指了指一个衣服上满是破洞的人:“四眼儿,明天起你负责擦风场门,擦地的事儿就让林鑫做。”那个叫四眼的男人赶紧低头感谢。肖鹏飞又转向我:“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这位可是咱七班,甚至是咱二队的宝贝,大学生!你们谁敢欺负一下试试!老子掰断你们的手指头!寇队把小虎子弄到咱们班是有任务的,咱们班是重刑号,小虎子又是个有文化的人。所以有些咱们的已经接了判儿的兄弟可以请咱们大学生给写写信什么的。但我丑话放到前头,谁要难为他,就是难为我和老四哥俩!”一旁的喜全也附和着:“就是,谁难为小虎子也是和我喜全过不去!” 我赶紧站起身:“谢谢班长,谢谢四哥。以后谁要是写信,或者学习的时候有问题,就请跟我说一声,我一定帮忙!” 喜全一拽我胳膊:“跟他们不用这么客气!”复而拽着我坐下。 四哥看了看我,咳嗽一声说:“小虎子虽然是我兄弟,但是我也不想让他太特殊了。咱们班的重刑犯多,短刑期的少,所以小虎子晚上也要值班。”他指指喜全:“喜全,你给安排一下值班表,尽量往前安排,我这兄弟身体不好,只能值前半夜。”喜全赶紧点头:“行,他就和我一起值第一班,十点到十二点。” 四哥嗯了一声,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因为判的重,心里都他娘的有压力,所以你们随时可以找小虎子聊天。人家大学生,看过的书本比他娘的你们吃过的盐都多的多!别到时候说心里压抑了给我这儿炸翅!都听到没有!” “是!”所有人齐刷刷的答应。 简短的会议很快结束,喜全跑到我旁边:“虎子哥,咱俩聊聊吧!你是不是玩儿过很多网络游戏?我进来之前就一直玩传奇!妈的,我要不是为了充游戏点卡,我也不会抢钱,更他妈的不会到这个鬼地方了!” 我点点头,正想告诉他我也玩过传奇,忽然林杰走了过来:“大学生,我能和你聊聊不?”说着他看看喜全:“喜全,你晚上值班再跟大学生聊,我这都要上路的人了,没几次机会了!” 喜全虽然非常不情愿林杰的请求,但是毕竟觉得他还有一个多月就得上路,而自己的时间还有很长,也就只好作罢。他摆摆手:“操,那我去找你那本家林鑫逗闷子去了,你别聊太晚了!大学生还得陪我聊游戏呢!” 林杰一笑,露出洁白的细牙:“谁还能跟你争啊?放心,熄灯铃一响我马上上床睡觉,就这么几天时间了,我也得好好享受人生啊!” 喜全找林鑫复习“入门课程”去了,林杰看了看喜全,小声咒骂:“操,一天天的就知道欺负新来的。要不是因为你和四哥关系好,早就被这驴日的镇压死了!” 我笑着看了看喜全,心里紧张的居然两手发抖。毕竟这是第一次和死刑犯近距离的聊天,我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林杰看了看我,笑了:“大学生,你不至于吧!我现在是要跟你聊天,又不是让你陪我一起上路!”我赶紧摇头:“没有,主要是我经历的太少了,所以不知道怎么聊。” 林杰用带着镣铐的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两块钱的劣质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没事儿,别紧张。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别看我没什么文化,但是我就喜欢和有文化的人吹吹牛。到时候还得请你帮我写遗书呢!” 我结果他的烟,定了定心神:“没事,这都是应该的。你想说什么?” 林杰叹了口气:“唉,我先跟你说我是怎么进来的吧!” 第十三话 林杰的家乡是l市周边的一个小山村,家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因为家里太穷,所以只把哥哥供到了高中毕业,而林杰和妹妹都只上完了初中便外出打工。 初到城市的林杰先是在立交桥下和其他农民工一样等待零活,但是每次老板来雇人时,他都被身强力壮的其他人挤到最后。几天过去,林杰不要说赚到了一分钱,连身上仅有的100块都花的一干二净。身无分文的林杰开始流浪于城市的水泥森林之间,晚上住在桥洞,白天就去小饭馆的后门祈求人家施舍一些残羹剩饭。一个月过去,林杰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工作。 就在这时,一个老板摸样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先是带着林杰去l市最大的饭店吃了一顿饭,又带他去洗澡、买新衣。之后,他又接连几天带着林杰四处吃饭喝酒。起初林杰心里对他心存戒备,但很快林杰就发现,这个人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企图。 终于林杰忍不住了,在一个夜晚,他们走出一个小酒吧时,林杰问:“大哥,咱俩也算是萍水相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您叫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个男人笑笑:“小兄弟,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总去石坡小吃街要饭吧?我看你身上干干净净的,也不像个乞丐。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这是为什么?是不是不好好学习从家跑出来的?” 林杰赶紧否认:“我家里穷,上完初中家里就没钱供我们了,只能出来打工。但是我出来一个多月了,什么工作都没找到,所以只能要饭去。” 胖男人一乐:“你爹是不是叫林恩红?” 林杰一愣:“哥,你是咋知道的?” 胖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我跟你爹是非常好的朋友,你从在石坡小吃街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来了。刚开始打算帮你,后来害怕你是偷偷从家出来的,我就暗中观察你了几天。是这,我叫石勇,你以后就叫我石叔就成,明天开始你给我帮忙干活。” 林杰当即差点哭出来,跪倒在地上就磕头:“石叔,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您就说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石勇赶紧伸手扶起林杰:“你赶紧起来!我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帮你的。今晚上我先给你找个旅社住着,明天我给你租个房子,你就在房子里等我的信儿就行。” 果然,第二天一早石勇便信守诺言在l市北郊给林杰租了一栋房子,但是细心的林杰发现,石勇只给房东支付了一个月的房租。 房东离开后,石勇首先开口问林杰:“小杰,你知道我为啥给你只交一个月房租不?”林杰赶紧点头:“不管石叔您给我付了多久的房租都是您在帮我!您这样做肯定有您的想法,我不好过问。”石勇神秘地一笑:“我是想让你自己凭着劳动赚钱,这几天你现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养精蓄锐。过几天得让你帮我出差一趟。” 林杰赶紧说:“谢谢石叔帮忙,有什么事您现在就跟我说吧,我马上就给您干活!” 石勇摇摇头,从兜里拿出五百块钱和一个手机递给林杰:“这几天还不用你,得过几天。这五百块钱你先拿着,这几天吃饱了就好好休息,别到处跑。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就行了。” 石勇走后,林杰果然听话,在家里每天吃晚饭就看电视,睡觉。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明显的胖了起来。 这天下午林杰正在家打扫卫生,电话响了起来,石勇在电话那边急急的说:“明天你要出去一趟,帮我从云南带点东西回来。一会儿你把你的身份证号码告诉我,我得给你买机票。明天下午你到云南以后会有人在飞机场接你,他会把东西交到你的手上,你马上坐返程的飞机回来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机票来的时候再告诉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石勇便打电话让林杰马上到飞机场。在机场大厅,石勇告诉他:“你到了云南,那边会给你一双新的鞋子。你就把它穿上,把旧鞋子扔掉。记住,这个鞋子里有一些我的公司机密,因为不好光明正大的带,就只能藏到鞋子里。你把鞋子穿好回来就行了。千万记得,要穿上这双鞋,不能拿在手里带回来!”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机票和一封信:“见到接你的人一定要问清楚对方是不是天地公司的人,确认之后把这封信给对方。他们会给你返程机票和鞋子。” 虽然林杰不知道这双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是既然石勇告诉他是公司机密,他也感觉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他赶紧一口应承下来,结果机票就在石勇的指导下往安检口走去。临分别时,石勇告诉他:“等你回来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下了飞机回家开机等我给你打。事情办完之后,我给你一万块钱的奖金!” 怀揣着梦想和喜悦的林杰高高兴兴的从l市飞往昆明。几个小时候,飞机平稳的降落在了昆明机场。 果然,他一出机场,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手举一个写有“接l市林杰先生”的牌子站在机场。他赶紧迎了上去,告诉那个女子:“我就是林杰,您是天地公司的吧?”那女子细细打量了林杰一番,才说:“对,我就是天地公司的。”林杰赶紧拿出怀中的信封:“这是石哥让我交给你们的。”那女子点点头,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便把林杰带到了一辆黑色的汽车上。 在车上,林杰收到了一个小时以后就要飞往l市的机票和一双崭新的厚底旅游鞋。在那个女子的监督下,林杰小心翼翼的把这双鞋穿在脚上。那女子问:“怎么样,合适吗?”林杰看了看,笑笑说:“不错,很合适的。就是怎么这么重?” 那女子一摆手:“不该问的别问就是了。回去吧!路上要是有人盘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 林杰穿着这双看上去漂亮,但是却致命的鞋子顺利的通过了昆明机场的安检,并乘飞机回到了l市。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出港口,他被几只警犬和一群警察给拦了下来。当那双鞋子被锋利的小刀割开,鞋底里顿时流出白色的粉状物。 那是600克海洛因。 “后来没过十个小时警察就把石勇抓住了。很快他们又抓住了云南的那个女人,她是石勇的姘头,专门在云南搞到粉面(海洛因),然后通过我这样的流浪汉运到l市。在我被抓住之前,他们已经用同样的办法让六个人顺利的把粉面运到了l市。”林杰扔掉手中的烟蒂,愤愤地对我说。 “那他们怎么知道你爹的名字的?”我又递给林杰一只白沙。 “从我在立交桥那里找活的时候他们就盯上我了,后来找人打听,暗中观察知道了我是个可靠的人。后来石勇第一次带我去吃饭的时候知道了我名字和我家的位置,就让人去我家打听细节。”林杰狠狠的用未熄灭的烟蒂点燃我给他的烟,“妈的,要不是警察抓的快,我估计石勇这个狗操的就会对我家人下手了!” “那其他六个人呢?怎么样了?” “抓了五个,剩下的一个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没抓住的人还在替别人运粉面,而且据我所知加起来都快三斤了。” 第十四话 林杰絮絮叨叨的和我一直聊到了熄灯铃响起。喜全从铺上一跃而起,兴冲冲的跑来跟我聊游戏。四哥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是要死在游戏上啊!我告诉你,你这案子轻了的话你还有机会玩你那破游戏,要是重了,明年这会儿你早上阎王那儿报道去了!” 喜全一吐舌头,嬉皮笑脸的冲着四哥说:“哥,你可别拿我开心了。我都查刑法了,我这案子顶天也就十下。” “操,”四哥往床头的被子上一靠,“你那么懂法的人怎么还抢劫去了?” 喜全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等着四哥睡着以后再和我慢慢聊。四哥倒也不跟他计较,只是跟我说了句:“晚上值完班早点睡。”就径自躺下。 很快,四哥就睡着了。喜全从兜里拿出一盒环保白沙,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虎子哥,你跟我说说游戏的事儿呗?”我笑着看看他:“我现在就跟你聊游戏,你不怕总有一天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完了,你没东西听?”喜全想了想,猛的点头:“说的也是,还是省着一点点听吧,时间还长。” 我用四哥给我的小半盒火柴点燃喜全递给我的烟,喜全看了看,不无羡慕的说:“四哥对你就是好!我在七班都呆了这么长时间了,到现在还是五根五根的给我。你今天刚来四哥就给了你半盒。”我看了看他:“火柴这么金贵?”他点点头:“石铺山比不上二看,二看是市级看守所,犯人可以用购物券买东西。石铺山连个球都没有,火柴都是干部给发的,每个班一个月只有十盒,多了没有。而且这些物资都是安全员保管,下铺睡的按根领,上铺睡的想点烟就得跟别人借火了。” 我叹了口气:“这东西在外面五毛钱一大盒,现在拿着钱都很难找到哪儿有卖的了,结果到了这里就成了宝贝。” 喜全一乐:“这里可比不得外面,在这儿连擦屁股纸都只有家里人从看守所的商店里买到送进来,而且价格贵的要死。石铺山的条件估计是全l市看守所里最差的了。”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的,忽然拽住我的胳膊:“你猜怎么着,就这鬼地方前几天我居然看见女人了!长的还他妈挺漂亮的一个年轻娘们儿!” “这里怎么会有女人?”我一愣,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会有女人出现。 “可说是呢!我都没想到!你进来的头一个星期有个省里的检查团,刚开始我们都没注意,四哥第一个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我们从送饭口一看,好像是个检察院的人。长的那个漂亮!不过估计也是我们太久没见过女人的原因,现在见他娘的母猪都赛貂蝉了。” 我哈哈地笑起来,喜全接着说:“刀疤那天看见女人以后当时人就精神了,这小子从被判了上路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这下倒好,整个人就跟改判了一样!” “刀疤贩毒进来的?” “嗯,”喜全点点头,“他和小林不一样,小林带的太多了,死三回都够了。刀疤刚刚够得上五十克。不过这小子脑子发昏,抓他的时候拿出刀子把警察划伤了。” “那他这样可以改判的啊?” “难,如果光是个贩卖毒品,他顶天了也就是个缓儿,可是他把刀拿出来了,这就难办了。不过我一直觉得这小子可能还知道别的事儿,一直压着呢!” “你怎么知道?”我看看喜全。 喜全抽了口烟,站起身来看了看大家是否已经睡着。接着,他坐下来小声说:“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赶紧点点头:“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点炮的人!” 喜全一笑:“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这件事牵扯两条人命,所以我不想让你被扯进去。”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小声对我说:“小林子今天跟你聊案子的事儿了吧,我在旁边都听见了。他是不是说那个石勇在他之前让六个人贩毒了?” “是啊,这是小林子跟我说的。不是这样的吗?” 喜全摇头:“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情,可你记不记得小林子说还有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抓到?” 我一惊:“你是说,刀疤知道这事儿?” “我只是感觉。因为之前他和小林子的关系挺好的,后来知道小林子详细的事儿之后,他就越来越少跟小林子说话了。他的死刑下来之后他当庭上诉,而且回来之后还说就算二审判死也有办法活下来,你说这是他吹牛逼的事儿不?”喜全神秘的冲我眨眨眼。 “也许他是为了给自己宽心呢?” “不像,”喜全摆摆手“我在七班也半年多了,见过几个上路的人。有些人虽然在最后使劲装着满不在乎,但是一上刑场就完蛋。可刀疤和别人就是不一样,他的这些行为肯定不是装出来的。” 我笑了起来:“单凭这一点你就说人家刀疤知道小林子的案子,你也太武断了吧!” 他摇头:“虎子哥,你是个大学生,有些事情你肯定比我分析的还清楚。刀疤的其实比小林进来的还要早,但是小林的二审都下来了,为什么刀疤的二审都还没开庭?这就说明刀疤的案子要复杂许多。还有,原本小林的案子和刀疤的事儿一点狗屁关系都没有,但是小林现在只要一说石勇这两个字刀疤就特别不高兴的让小林闭嘴,还说对石勇恨之入骨,你觉得如果刀疤只是因为小林的案子,至于恨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喜全接着说:“我问了小林了,跑了的那个你猜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赵山!刀疤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吧?赵峰!这中间你就觉得没什么联系?” 我愣了,喜全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如果这个赵山是刀疤的亲属,那刀疤十有八九应该知道赵峰的下落。如果刀疤想要自己保住性命,那么只要供出赵峰的下落也许就可以免于死刑。这也就是喜全所说的:一件事,两条人命。 “那为什么刀疤不现在把人供出去呢?” 喜全笑笑:“我估计是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觉得出卖自己的亲人太不仗义,第二,这小子打算把这事儿留到二审下来,看情况再说。如果二审维持原判,那他肯定会说,一旦要是改了缓儿,那他也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儿了。” 我不可置否的耸耸肩,还是不太相信喜全所说的这件事。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跟谁都别说。你要不信的话咱俩可以打个赌,等刀疤的二审结果下来你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聊完这件事之后我和喜全就聊起了游戏,当然,为了证明他对于刀疤的事情有绝对的把握,他还是跟我打了一盒环保白沙的赌。 但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我就输了。因为刀疤自己告诉了我这件事,而且,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是三个月之后才把这盒白沙烟给了喜全。给烟的这天正是第二天刀疤就要被押赴刑场的头一天。 刀疤告诉我这件事时出奇的平静。那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我因为睡不着便自己坐在风场晒太阳,刀疤带着镣铐缓步走了出来,并坐在了我旁边。 “大学生,昨天晚上你和喜全聊的我都听到了。”他递给我一支烟,“跟你说实话吧,赵山是我亲哥。” 我呆住了,刀疤的话让我不知所措。 “石勇这个人倒腾粉面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哥是他第一个下手的‘稻草人’,我当时也是为了找到石勇这个人才碰粉面儿的。” “那……你现在知道你哥在哪儿?” 刀疤看了看我,脸上猛的一抽搐:“知不知道放到一边,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书念的多,教教我怎么办。” 我忽然觉得一阵紧张,面对这个为了自己亲生哥哥而走上犯罪道路,现在又打算以亲生哥哥的性命换取自己活下去的人,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言开场。刀疤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他微笑着帮我点燃手中的烟,拽了拽脚镣说:“别紧张,没事的。这号儿里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你别看你刚来,但是我就觉得你不是个不仗义的人,而且你念的书多,肯定知道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定了定心绪,勉强一笑:“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第十五话 他看了看我,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脚镣:“我家就我兄弟两个,我俩被抓起来之后,家里就剩我老娘了。我可不想我老娘死的时候连个戴孝的人都没有。”说着,他恶狠狠的看了看被铁栅栏隔成小方块的蓝天:“狗日的石勇,要让我知道他关在哪儿我让他逼脸开花!” 我赶紧拽了拽他的衣服:“别胡说,你现在就算知道他在哪儿你也干不了什么。”他点点头:“嗯,那你跟我分析分析,我现在该咋办才好。我要不卖我哥,我肯定得死。而且我老娘今年才不到六十,等她死那天估计我哥早就吃了花生米(被枪毙),我要卖了他,兴许我还能给我娘抱上灵牌牌。但我现在就是矛盾,我哥从小就对我好,我要是卖了他,那我良心不是被狗吃了吗?” 我叹了口气:“我听小林子说你哥运输至少得超过三斤?” “嗯,不止。光我知道的他就穿过石勇那个狗日的三双鞋,你想小林一双鞋就出来了600克,而且都是高浓度的,我哥还能少了?” “三六一十八,一点八公斤,三斤半多呢。现在同案全都归案了,你觉得他能跑的了么?小林同案这次全都判了吧?”我掰着指头看着他。 “嗯,都判了。”刀疤点点头,“他们这个案子一共十九个人,运输的几个稻草人、石勇、还有使用的那个姘头都得吃花生,剩下的几个联络人都有三四个是死刑,剩下最轻的也二十年。” “你哥最多的?” “嗯,最多的。他们的起诉书三百多页,都赶上一本小说了!这案子属于省公安厅督办大案,所以我估计我哥跑不了。”他弹了弹烟灰,忽然转向我:“我有个问题,大学生。你说最多的人都没找到,这案子怎么就判了呢?” 我想了想,问他:“小林的起诉书你看了吗?上面对你哥怎么写的?” “看了,其实现在没抓住的不止我哥一个,还有两个联络人也跑了。上面写的是另案处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上学时参加过一次公判大会。有一个抢劫杀人的团伙,大部分主要案犯都已经在之前很久宣判死刑执行了,那次公判大会只是对后来才抓到的几个逃了的案犯进行宣判,我记得很清楚审判长曾经宣读过的一句话:“此案第一犯罪嫌疑人某某已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执行死刑”,这就说明只要案情清楚,那么完全可以对已经抓住的人宣判。于是我告诉他:“其实这个案子上,对所有人的案情已经清楚了,只不过就是有几个人没有抓住而已。所以现在先判了一批,等有朝一日抓住了,再开一次庭。” 他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不在说话。许久,他才轻声细气的说:“大学生,你说我要是不把我哥卖了,他们能抓住他吗?” 我一愣,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了看我,脸色刀疤一抽搐,随即微微一笑:“没事儿,你就跟我说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跟谁都没说过,净是我自己想的解决。”我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觉得你哥真的有可能被抓到的。你想,这个案子本来是省厅的督办大案,你哥带的又最多,怎么可能就不抓了呢?而且我担心这么大的案子,你哥已经上了公安部的通缉令了。” “那他就是藏不住了?”他满脸失望的看着我。 “难,”我点点头,随即又赶紧安慰他:“其实想藏住也不难,我就见过跑了十几年才抓住的。”他一摆手,眼神中满是失落:“那有什么用。我和我哥从小就好,他要是上路我陪着他都无所谓。但是我想让我们中间留下来一个的原因就是为了我娘。大学生,你觉得我要是不卖了他,我死了以后他还能回家照顾我老娘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径自唉声叹气的说:“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哥这案子,要是按照50克以上就枪毙的话,他都够枪毙三十多次了。你说他能藏得住吗?到时候他藏不住,我又已经上路了,真就没人给我老娘送终了。” 我看着他,半天才问:“那你怎么沾上粉面子了,这东西掉脑袋你应该知道的啊!” 他顿时眼神中露出凶光:“其实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想过碰这个,我哥第一次把石勇给他的一万块钱带回家的时候,马上就张罗着要把老房屋顶的瓦片换一换。我娘可高兴了,问他钱怎么赚的,但他就是不说,后来才跟我说从哪儿来的钱。他说是打工的时候认识了石勇,这狗日的对他好的不得了,从云南飞到新疆,又从新疆飞到l市,都是石勇给买的飞机票,下了飞机他还给了我哥一万块钱。我当时就说这东西碰不得,我怀疑这里头有文章。我哥刚开始说不做了,就这一次,但是后来石勇又逼着我哥不许回家,专门给他运东西。后来就想找石勇要人,但是又不知道去哪儿找,找来找去遇到一个石勇卖粉面儿的下家,他给了我五十克,让我带到附近的c市,我以为我能遇到我哥和石勇,就做了。” “那你也不该袭警啊!” “谁他妈知道那是警察啊!几个人冲上来就追我,要抢我东西,我以为是坏人呢!最后他们把手铐掏出来我才知道的!”刀疤把手中的烟狠狠的摔在地上,“要让我知道是警察,给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袭警!” 我叹了一口气,又递给他一支烟:“那你一审的时候怎么判的。” “死呗,”他眼神黯淡了下来,“说我袭警就是情节恶劣。现在我上诉了,我说我不知道追我的人是警察,老祖宗都说了,不知者不罪……大学生,你觉得能改判吗?” “能!肯定能!”我赶紧附和着,“你这个刚刚50克,这是很有可能改判的,而且你袭警也是因为你不知道啊!对了,你把那个警察扎什么样了?” “三刀,定的重伤。” “哦,”我声音一下软了下来,但是旋即又说:“那也没问题,只要没死就没问题!” 刀疤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大学生,你可别安慰我了!五十克已经到死刑了,袭警又是重罪,而且加上是个重伤。我这改判的可能太小了,我现在甚至在怀疑我要把我哥卖了是不是也活不下来!” “那肯定不会!”我看着他:“你哥1800克,在小林案子里算主要案犯了,而且省厅督办,你要是能确定你哥在哪儿的话……” 他抬起头看着我:“你怎么想?” 我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要想你们哥俩一定要活一个的话,还是保你自己。有句话说起来难听,但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哥被抓只是时间的问题,肯定难逃的,可你却又希望……” “别说了。”他站起身“谢了,大学生。其实我最矛盾的就是这个,我要是卖了我哥,别说他原谅我,我自己都难原谅自己。这事儿,还是让我自己想想吧!这是命的问题。”说着,他走进监室,坐在角落不再说话。 四哥看我俩聊完,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狗日的刀疤又想着卖他哥了吧!”我叹口气:“与其死两个,还不如招一个,活一个。”四哥点点头:“就是,这小子要是一审之前就撂了,估计现在也不用砸伤土铐子了(监狱自制的手铐脚镣,有别于警察使用的镣铐,被宣判了死刑的人就会被戴上)。” “他可能想等二审下来吧,如果二审改判,他也就不用卖他哥了。” “难啊!”四哥摇摇头,“就他这性质,你觉得改判有可能吗?” 和四哥正聊着,忽然门口喊了一声:“张毅虎!准备接见!”我一愣,看了看四哥:“判决之前不是不让接见吗?”四哥站起来,让喜全找出一件黄马甲递给我:“估计是律师,好好说说你的案情,能办取保候审就赶紧出去,不能的话就把案子好好说一下,记得欠薪这一条一定咬住!” 11、 提审室门打开,栅栏那边坐着的是一个带着眼睛的儒雅男人。他看了看我,一挥手示意我坐下:“你就是张毅虎吧?我是你案子的代理律师,我姓韩。” 我点点头:“韩律师您好,您是我家人请的吧?我家里人怎么样?”他翻开一个文件夹,低头回答:“你家人委托的,现在你父母都在l市,这几天你母亲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好,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担心你在里面受罪。” 我当即觉得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请你转告我母亲,请她放心,我在这里挺好的,没有人欺负我。另外以前上大学时认识的那个书店的藏老板也被关了,他现在在这里说话挺有分量的,我和他一个监仓,他很关心我。” 韩律师抬起头看看我,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你放心吧,你这案子我看了,估计就算是判也不会判多少。” “能办取保候审吗?” “难。”韩律师摇头,“你这个案子本身不复杂,而且取保候审也不会造成危害。但是问题你不是l市本市户口,在l市也没有本地户口直系亲属做担保人,我只能尽量试试。不过我跟你家人也说了,这事儿不能报太大希望。” 我默默的点点头不再说话。韩律师从怀里拿出一盒“一支笔”,问我:“抽烟吗?”得到答复后递给我一支:“你的案子我都看了,现在最大的出入就是欠薪的问题。所以我得确认一下这一条。如果是欠薪,而且能把电脑价值打一打的话,我应该可以给你做无罪辩护。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开始的时候和你们老板谈了多少钱一个月工资,他一共欠薪多少?” 我想了想,很久才告诉他:“一共欠了四个月的工资。当时谈的是试用期两个月,每个月的工资是1500。两个月之后他说我已经转正了,工资升到1800。这样算下来工资就是6600。另外还有两个项目的项目提成1200,加起来是7800块钱。” “欠薪有没有白条什么的?” “没有,”我摇摇头,“当时就是让财务记一下账,告诉我们到几个大项目的款项一结清就发工资。” “没有其他证据吗?我已经去过你们公司了,查过账目。你们账面上虽然写着你工资的情况,但是对于提成就没有写进去。另外账面上根本看不出欠薪的证据。所以这就是难办的地方。” 我一下子站起来,大声的喊:“可是欠薪就是欠薪,我确实是四个月一分钱都没拿到啊!”话还没说完,我身后的警察一把就把我按坐在凳子上:“坐下!” 第十六话 韩律师看看我,平静的说:“你别激动,我现在问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能更好的帮你。所以你得把你知道的东西都仔细想想,然后告诉我。” 我气喘吁吁的等了半天才算是安静下来。韩律师看我情绪好了点,接着问:“你把那台电脑卖掉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老板?” “没有,”我摇摇头“我在卖掉电脑前说打算休息几天,老板也同意了。那台电脑从我上班起第二个月我就随身带着,老板说写程序这东西不像别的,有时候有新的想法什么的可以直接工作。我自己租的房子里也没有电脑,他就让我带着这台电脑,等什么时候不打算在公司做的时候还给他就是了。” “那他什么时候知道你把电脑卖掉的?” “我把电脑卖掉之后。他先是从崔瘸子那里知道我卖了一台电脑,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我问是不是我卖掉的。我告诉他我也不要工资了,现在就算我辞职,你的电脑就抵押工资吧。他说不行,让我马上把电脑要回来,还说电脑里有重要资料什么的。实际上那台电脑一直是我在用,到底里面有什么资料在里面我很清楚。” 韩律师叹了口气:“你走了之后你们公司的美工和业务都被他辞退了。但是你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实习生,而且来的都晚,两个人一共的工资加起来也没有你两个月试用期的工资高。现在想找人都很难,况且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工资付清了。另外据我所知,你们公司内部谁有多少工资都是保密的,所以就算找到这两个人,都很难为你作证。” “那现在怎么办?”我一脸期望的看着韩律师。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灰:“其实你这个案子如果老板不咬人,那算经济纠纷都是可以的。他欠你的钱,你用东西做了抵押,根本就牵扯不到刑事案件上。但是你们老板一开始就打算让你什么都得不到,因为你的案子如果被判为刑案的话,第一他可以得到电脑的赔偿,第二他可以让你白干几个月,一分钱都不给你。现在他的理由很充分,说你做完的东西客户不满意,到现在为止不结清尾款。实际情况是,他和他的客户之间本来就有经济纠纷,就算东西做到最好,客户也不一定能马上把尾款结清的。而且你现在还要做好一个心理准备,他还打算附加民事赔偿。” 我当即被气的笑了出来:“民事赔偿?什么理由?” “两个方面,”他竖起两只手指,“第一是因为你四个月的时间未能完成工作,导致他有了经济损失。第二是因为电脑被你卖掉之后,很多有价值的资料丢失。” “那和赔偿电脑的钱还不是一回事儿?” 韩律师摆摆手:“不是的,电脑肯定是要赔了。他是要精神损失费。” 我当即气的笑了起来:“他是不是真的不想再l市在做生意了?这样下去还谁敢到那儿上班?他已经起诉了?” 他摇摇头:“还没有,但是他也已经请了律师了。他请的律师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那就是摆明了要在我身上发一笔财了?” “有可能。所以这件案子一旦刑案成立,那民案也很可能输。” 我呆住了,没想到自己曾经付出一切精力服务的公司居然会做出墙倒众人推的事。韩律师看我不说话,便劝我说:“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这个案子办经济纠纷的可能性非常大,你现在得告诉我这个案子中所有的细节,我才能帮你。” 我抬头看看他:“要我说什么,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他翻了翻卷宗,说:“我现在需要让你们公司的财务承认公司的确欠薪,否则这个案子就不好办。但是你们财务现在和你们老板一条心,坚决咬定只拖欠了账目上不存在的1200提成。所以你现在得再想一想又没有别的可以对你有利的欠薪证据,争取把这个案子在检察院就解决掉。” “检察院?” “嗯,你现在还只是刑事拘留,况且你已经进来七八天了,如果最长37天内让检察院不批准逮捕,你就能放。” 我低头想了想:“可是我现在确实找不出欠薪的证据了。我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在l市工作这么长时间一分钱都没赚,我一直给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还有别人吗?” “我女朋友马兰知道。她知道我没发工资,这几个月一直借给我钱吃饭。” “有没有直接的证据?” 我摇头:“没有,我女朋友借钱给我每次都是几十块钱,她也没什么钱,只够我吃饭的。我也不可能打欠条给她的。” 韩律师严肃起来:“这就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想想看还有什么细节没有。等五一长假结束我再去看你。另外,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话,如果赔偿了电脑他就不再追究,而且可以承认经济纠纷的话,你就别再惦记你的工资了。现在最主要的是能不能把你保出去,而不是要钱。”说着,他站起身来:“对了,你父母和你女朋友都在外面,有什么要说的没有?或者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我笑了笑:“谢谢了韩律师。请转告我父母,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另外请转告马兰,让她也别担心我,多帮我照顾照顾我爸妈。” 韩律师走了,我被管教押回了监仓。一路上,我低着头一语不发,引得几个正在搬东西的杂役说:“看见没,肯定是第一次进来的新收被捕了。” 回到监仓,四哥看我一脸的难过,就赶紧问:“咋了?是不是案子出毛病了?”我摇摇头:“没啥,家里人请律师了,现在我爹妈就在外面等着。” “案子呢?”喜全凑过来问。我摇摇头不说话。四哥看了看:“喜全,你他娘的先找个地方自己想自己的案子去!小虎子明天就放也跟你没有一点鸡毛关系!”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别愁了,有事儿就得解决。自己好好想想吧!”喜全也附和着说:“就是,你这点事儿也没什么想的,大不了就是个判了,在这里跟咱哥们儿过个年,也就回去了!” 四哥听见这话转身就给喜全胸口上一拳:“你那嘴里还能放出好屁不?赶紧给我滚到监仓里收拾东西,明天五一,今晚估计要改善生活了,赶紧把桶和盆拿出来等着!” 正说着话,监仓门上的小窗口哗啦一声打开,寇队站在门口喊:“肖鹏飞,臧云龙!给你俩送个做了人的,两条命,都给我看住!别他娘的过个五一就把自己松懈了!” 四哥和班长赶紧站起来:“行了寇队,放进来吧!我们知道怎么做。”寇队点点头,把监仓门一开,喊了声:“进去!”,马上,一个熟悉的影子窜了进来。 “祖哥?”我惊呼一声。 第十七话 进来的人真的是祖哥,但是他好像还没有看到我,低着头一语不发的蹲在地上。喜全看出了我认识他,没等我说话,一把就把我拽到了风场里。 “你认识?你怎么会和做了人的死娃娃(即将判处死刑的人)认识?”喜全疑惑的看着我。 我从身上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当时投案的时候和他一起关在办案单位的暂押室里,聊了聊他的案子,觉得他挺仗义的,就给了他两盒烟,还给他买了一份饭,就这么认识了。他以前是个看场子的。”喜全皱皱眉头:“一般看场子的人水都挺深,我觉得你还是先别出去,让我们探探底细再说,免得他变成狗皮膏粘在你身上下不来。”我一摆手:“应该没什么必要,他这人我觉得挺可信。”喜全笑了笑:“你可真是天真的厉害,能到这里的人没有几个值得你信任的,你还是在外面稍微坐一会儿吧!叫你再进来!”说着话,喜全便走了进去。 “四哥,有点事跟你说。”喜全走到四哥面前,冲蹲在地上的邢耀祖一努嘴。四哥满脸疑惑的看看他,但还是把身体往喜全旁边靠了靠。喜全伏在四哥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四哥当即满脸惊讶,两眼直瞪着他问:“他真这么说的?” 喜全点点头:“刚告诉我的。” 良久,四哥才嗯了一声,坐在了床铺上。他盯了半天蹲在地上的邢耀祖,忽然大声问:“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几班过的新收?” 邢耀祖赶紧抬头:“报告哥,我叫邢耀祖,一班过的新收。” 四哥点点头:“哦,你就叫邢耀祖啊!我在二队呆过三个号儿,结果三个号里都有人认识你。你可算是威名震天下啊!” “不敢当,认识的人比较多而已,兄弟们都给面子。”邢耀祖微微一笑。 四哥拿出一支烟自己点上,接着吐出一口烟雾才说:“嗯,我听说你也算个仗义的人。你自己的案子你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只要不在号里炸翅,我和班长也都给你最大的方便。但是你要是炸翅了,也没人管你认识谁不认识谁,我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前几天五班那个叫吴二柱的你听说了吧!愣是因为炸翅被狐狸他们给逼疯了!” 邢耀祖一摆手:“哥你放心,我也不是个炸翅的人。外面和里面不一样,我就算在外面混的再好,到了这里也得按规矩办事。” 四哥笑了笑:“知道规矩就好。”说着,他回头一看喜全:“喜全,你不是有话要问这个新同学吗?” 喜全一愣,随即点点头:“前两天我们班来了一个炸翅儿的,嘴他娘的比鸭子嘴还硬!硬说跟你认识,所以我得问问你。” 邢耀祖迷茫的看了看喜全:“不知道这位兄弟说的是谁?” “张毅虎!”喜全故意恶狠狠的说,“这小子在外面就和我有仇,进来之后还不老老实实呆着!新同学,你知不知道在七班里只要跟我喜全过不去的,那就是跟四哥过不不去!” “他人现在在哪儿?” “被我们打伤送队医那里去了,一会儿回来接着打!”喜全咬牙切齿的看着邢耀祖。 邢耀祖当即脸色一变,两眼直勾勾的瞪着喜全,缓缓的说:“这位小兄弟,这个张毅虎虽然和我是萍水相逢,但是人还是很仗义的。他一个文文静静的文化人,怎么可能在这儿炸翅!”说着,他冲着坐在铺上的几个人一抱拳:“各位大哥,我虽然在二队是认识一些人,但是别人我可以不管,小虎子这个兄弟我是管定了。” 肖鹏飞冷冷的问:“你这意思是要炸号了?” 邢耀祖一摆手:“你们要是给我过场,我邢耀祖连个响屁都不放,撅在地上等你们砸。但是一会儿小虎子回来各位兄弟要是再动他,那我炸号也值了!” 四哥看了看他,从床铺上下来问:“张毅虎给你什么好处了,值得你这么护他?” “我被老虎皮(警察)追了两天,一口饭都没吃,最后被抓住的当天下午才吃到第一顿饭,还是小虎子给我买的。他能给我一个从来不认识的杀人犯买饭吃,那我就觉得这人可交!我这条命虽然烂,但就是尊重念书人,所以小虎子这事儿我管定了!我说了,你们怎么动我都行,但是动小虎子我就是不答应!反正我已经两条命了,再加一条我也只吃一颗花生米!” 四哥蹲在他面前,表情冷酷的看了他很久,忽然,四哥哈哈大笑起来:“行!够仗义!小虎子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他的运气好了!”说着,转头冲风场这边喊:“可以了小虎子,出来吧!” 我笑盈盈的从风场走进监仓,看着邢耀祖:“祖哥,你来啦?” 邢耀祖愣了两秒钟,猛的一下扑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怎么样兄弟,他们打你哪儿了?”我赶紧拽住他说:“没有,根本没打!”他一回头,迷惑的看着四哥。四哥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小子和我六年的朋友,他爹和我都喝了多少次酒了,你说我能打他吗?”邢耀祖还是不肯相信:“那刚才……” “我们兄弟是怕小虎子被人欺负,要不然能他娘的费劲八力的在你面前演戏?”四哥拉着邢耀祖在床铺上坐下,“行了 ,这下都是兄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臧老四最他娘的看重仗义的人!” 第十八话 邢耀祖被暂时分配到上铺做上铺长,四哥的意思是因为他刚刚进来,本来已经在我身上破例了一次,不能再让邢耀祖破例了。而且七班是重刑号,死囚带着手铐脚镣到上铺睡觉肯定困难,所以就让他先将就一下。邢耀祖倒是毫无怨言,看到我真的在监仓里过得不错,其他的倒也无所谓了。 一场苦情戏演完不久,走廊里的杂役就喊着领过节物资。看守所里虽然没有劳动,但是居然也和劳动人民一起过上了五一劳动节。喜全赶紧拿出一只大盆等在门口。不一会儿监仓门被打开,几个杂役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往盆里扔。没一会儿,为首的一个杂役喊了声:“收!”喜全便快步退了回来。 盆里的东西的确丰盛,有两条劣质烟、七八瓶饮料、半盆花生和瓜子,还有将近20个煮鸡蛋,最让人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一只完整的烧鸡。我问四哥:“这些东西要钱吗?”四哥拿起烧鸡把粘在上面的瓜子抖了抖摇摇头,“过节都免费发这些,要是过八月十五,或者过年还要多一些。不过我还没遇到过。” 晚饭也变了,往常的白水土豆煮面条里居然浮起一层油,而且还找到了零星的肥肉片。四哥皱了皱眉头,“这饭不能吃了,喜全,你给咱们几个都泡个方便面吧!”我一愣,看着四哥,“这不是挺好的吗?都有肉和油了。” 喜全笑着说:“大学生,咱俩打赌不?今天晚上你吃了这一碗面条,明儿早上你第一个拉稀!”四哥骂了喜全一句,转向我,“这里的肉倒是好的,油干脆没烧开就浇在汤里,要不然能漂这么多黄油花?再说了,这里的人一年到头看不到油水,肠子早干了,忽然吃了油大的东西准保拉肚子。” 后来证明,四哥说的果然没错。除了我们几个晚上没有吃面条的人,第二天全监仓的人集体拉肚。弄到最后没办法,连放茅的次数都比平时多了一倍。其他人还好一点,被砸了土铐子的小林和刀疤因为上厕所太困难,干脆饿着肚子连五一节“特供”的炸酱面都不吃了。 五一节的几天所有人都过得懒散,因为这几天可以不学习,甚至还可以打牌下象棋。中途我还跟寇队申请,请他私下借本书给我看,结果他拿来一本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几天,我一有时间就捧着书给大家讲保尔的故事。 原本以为休假的几天就可以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因为四哥告诉我一般五一节看守所不会进人。没想到五月三号的下午还是进人了,不过不是新收,而是一个从九班转过来的炸翅分子。 送他进来的那一天,寇队是先入监聊天,在风场和四哥及肖鹏飞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定下来的。寇队面色严峻地说:“这兔崽子是个无期,本来五一过了就要弄到青海农场去的,但是就在这几天炸翅得不行了,和九班的一堆人结仇,所以只能给送到你这儿来。”四哥本打算拒绝,但是看着寇队命令似的口吻,就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但四哥没想到的是,他的应承让我几乎死在看守所。 进来的炸翅分子名字叫陈大志,据说已经是个四出三进的惯犯了。这次进来是因为打架斗殴把一个无辜的人脚筋割断。从他进入监仓的那一瞬间,四哥就看出来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于是他悄悄告诉喜全,让他从今天晚上开始每班值班都安排四个人,并且让陈大志晚上睡在下铺,夹在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中间。 但是还没到晚上睡觉,刚吃晚饭就出事了。 看守所发的那只烧鸡马上就要吃完了,还剩一些鸡脯肉和鸡脖子。这点肉本来只能由肖鹏飞和四哥消灭掉,可肖鹏飞说已经不想吃了,就全部给了四哥。四哥看了看面黄肌瘦的我和直吞口水的喜全,干脆全给了喜全,让我们两个分着吃。 晚饭又是炸酱面,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最后一天改善生活了,明天就要继续吃白水土豆煮面条了。喜全很仗义,把大部分鸡肉放在了我碗里。我赶紧拒绝说我刚进来不久,肚子里还有油水,你就赶紧吃了吧!说着就把那一大块鸡脯肉夹回了他的碗里。结果他不肯,非要夹给我,还说用这块鸡肉贿赂我,以后多给他讲游戏的事。结果推来推去这块肉就掉到了地上。本来风场的地是很干净的,因为这里要直接坐人,而且天热的时候这里就要充当饭桌,所以监号里的“劳动人民”每天会把水泥地擦得一尘不染,哪怕穿双白袜子上去走路都没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像鸡肉这样的贵重菜掉到地上捡起来吹一吹也就可以吃了。但还没等我拿起来,一双手就迅速地伸过来,捡起鸡肉便放在了嘴里。我和喜全都一愣,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大志。 “小哥,不想吃别扔啊!我等着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x你妈,陈大志!狗球东西我让你吃了吗?你就放你的猪嘴里!”喜全第一个蹦了起来,抬起腿就给了他一记飞脚。 蹲在地上的陈大志显然没有料想这个小娃娃会对他突然袭击,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手中饭盆里滚烫的汤水一下洒在他的胸口上,当即就让他杀猪般怪叫起来。 “操!狗球玩意儿你是不是想死了!”陈大志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顺手把手里的面条泼到了喜全身上。喜全侧身一躲,但还是溅了一身汤水。喜全顿时被激怒了,大声地招呼着两个身强体壮的人:“苍蝇,小康,你们还看你爹个球啊!还不上!”两个人听到喜全的喊叫马上站了起来,身后的四哥也走了过来。 陈大志害怕了,嘴里骂骂咧咧地喊:“日你们仙人的狗球玩意儿,不就吃你们一块鸡肉吗?老子反正马上就要走了,谁敢过来动我一下试试!”喜全第一个冲了过去,但是他忽略了地上一地的面条,刚走了一步便被滑倒,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看到喜全摔倒,那两个叫苍蝇和小康的人顿时笑了起来,但是他们只是笑话了喜全一句,马上又红着眼逼近陈大志。在看守所这个地方,只要事端一被挑起,马上就会把战斗的火焰点燃。 陈大志害怕了,他开始一步步往后退缩。就在他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他的手触碰到了站在一旁傻站着的我。也就在那一瞬间,他一把把我拽到自己身体的前面,一只胳膊紧紧卡住我的脖子,一只手从我裆下伸过来,捏住我的下身。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陈大志,是个浑身肌肉的野蛮分子。 他开始疯狂起来,大声骂道:“操!今天谁敢过来,我就捏爆这逼崽子的小雀儿!” 我的脖子被他紧紧地卡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是我无发去扳动他的手臂,因为下体的疼痛让我根本不能顾及颈部的约束。 邢耀祖刚开始只是默默地蹲在地上静观事态的变化,直到看见我被陈大志挟持,他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操!你要是个男人就把他放了,咱俩单挑!我要输了我给你舔鞋!”四哥也开始着急,“陈大志!你他妈忘了你自己判的是什么了吗?要是出了事,你小子就等着吃花生米!” 陈大志哈哈大笑,“吃花生米?操!你少吓唬老子了!我进来都四回了,见过的事情不比你们见过的多!谁再敢动一下,我让这小子变太监!” 喜全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步地靠近陈大志,“你赶紧给我放人,要不然老子砸碎你的狗脑袋!” 陈大志不为所动,“砸我的脑袋?小逼孩子,你爷爷我砸别人脑袋的时候你还吃你妈奶呢!老子不管了!操,在九班人家再怎么样还对我好言好语的,到了你们七班连吃块鸡肉都他娘的成罪过了是吧?”说着话,他捏住我下体的手更加用力。一阵剧痛直冲头顶,我感觉到自己开始冒汗,而且眼见一阵阵地发黑。 四哥看出来我快不行了,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陈大志,咱都男爷们儿,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你这手段也太下三滥了吧!你放心,你要是放了他我保证绝不动你,好好地让你上青海!” “不动我?”陈大志大叫,“老子见过的多了,我这会儿要是放了这个兔崽子,你们马上不让我好过!” 邢耀祖走了过来,“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我现在放人可以,把寇队给我叫来,我要换班!今天晚上我要还在七班,估计明天早上的太阳我都他娘的看不见了!” 肖鹏飞赶紧说:“我这就叫!你等着!”说着,按下了门口的警报铃。 很快,寇队来了,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在外面看了一下,就大声喊:“陈大志!你先放人,我这就让人给你安排其他监仓!你小子要是胡来的话,你连命都要丢了!”说着,对同来的一个教官耳语了几句,那个教官马上转身走了。 寇队接着说:“陈大志!你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你小子用这样的办法,是不是真他娘的打算吃枪子?” “吃枪子?”陈大志凄凉地叫起来,“我过两天就要去青海了!唐格木农场!操,连个鸟都看不到的地方,跟他娘的吃枪子有个球区别?寇队,你给我来个干脆的,给我一枪算个球!” 寇队笑了,“我还真不相信了,能他娘的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要挟一个文文弱弱的人,你这胆子还敢吃枪子?你赶紧把人放了,我保证你晚上换到别的监仓!” 陈大志摇摇头,“对不起了寇队,我不能听你的,一会儿你确定让我到哪个监仓,我马上就放人!而且我要马上换!” “好好好!马上换!张管教已经去给你办换仓手续了,两分钟就到!”寇队附和着,“你能不能上头或者下头先放一头?你这么整法,这人得死你手里!到时候就不是换监仓那么简单了!” 陈大志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我的下体。但是手马上又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掰着左手的小拇指不放。刚刚缓解的疼痛又在指根重新发作。 第十九话 张队来了,当他出现我的视线里时,我觉得我终于得救了。但是当监仓门彻底打开,我看到了张队身后五六个荷枪实弹的武警。 “操你们妈!都骗我!”他疯狂地大叫起来,与此同时,他使劲抓着我的头向墙上撞去。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喜全、四哥、邢耀祖几个人围在我的旁边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我刚想起来,头就像要爆炸一样地疼。 “别动,躺着!”邢耀祖第一个发现我睁开了眼睛。一句话,小林、刀疤、肖鹏飞都围了上来。 四哥赶紧低头看我,“怎么样,好点了吧?” 我艰难地笑了笑,“还行,就是头疼。” 四哥叹了口气,“不疼就怪了,那么大一个血包!你要是出事儿,我真就没办法跟你爹交代了!下面怎么样?疼不疼?” 我摇摇头,“还好。” 喜全凑上来,一脸严肃地说:“我说大学生,你还是好好感受一下。要是成太监了,你那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可就跟别人跑啦!”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四哥狠狠地瞪了喜全一眼,“操,你还有好话没有?” 我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坐在地板上窃窃私语。我问四哥:“陈大志呢?” “押走了。你就别管了。寇队给你拿了点药,赶紧起来吃了吧!”四哥从床头拿出几粒药,并让喜全倒水给我。忽然,他咬着牙狠狠地说:“狗日的,这小子这颗花生米是吃定了!” 五一假期很快过去,我头上的伤也在四哥他们的照顾下逐渐恢复,监仓里刀疤的二审结果即将下来,而喜全也就要开庭了。 开庭的头天晚上,喜全有些紧张。他不再无休止地缠着我讲网络游戏的故事,而是心事重重的一语不发。我看了看他,笑着说:“你这是怎么了?明天就有结果了,不比天天这样无休止地等待好啊?” 喜全摇摇头,“大学生,你是不知道。我这案子挺复杂的,说不定就得判死。” 我一愣,忽然想到喜全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案情,只是知道他抢劫,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一点都不知道。于是我拍拍他肩膀,一摆手说:“你别想的太复杂了,把你的案情跟我聊聊,看看到底能到什么份儿上!”喜全点点头,想了半天才低声将案情娓娓道来。 喜全在进来之前是个狂热的网络游戏爱好者,几乎所有的网游他都有所接触。就因为太喜欢游戏,他上到初中就再也不愿意去上学了,每天待在网吧,几乎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而玩网络游戏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流水一样地花钱,点卡、装备、上网费每个月都要花掉喜全一大笔钱。刚开始喜全的父母还能给他一些钱,但是看着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他们一气之下干脆断掉了喜全所有的零花钱。这下喜全没主意了,他每天游荡于各个网吧之间,看到朋友就让他们请自己玩上一两个小时。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不久,他的朋友便不再无条件地请他上网。 就在喜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从某个网吧的外墙上看到了一则招聘游戏代练的广告,管吃管住,每个月只玩游戏,还给八百块钱。这让喜全欣喜若狂,赶紧按照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果然,由于他熟练的操作技术,对方二话没说就让他开始上班。 重新回到网络游戏世界里的喜全感到如鱼得水。他每天都比其他人多玩好几个小时,游戏人物的级别也迅速地上升起来。很快,喜全有了一身价值数千元的装备,老板更加赏识他了。 发工资的那一天,喜全的老板特意让他休息一天回家看看,喜全当然也很希望告诉父母自己也可以赚钱了。于是他兴冲冲地带着钱坐车回家,路上,还去菜市场买了一只烧鸡和两瓶白酒。但是回到家的喜全一摸兜才发现,刚刚发的工资已经在菜市场被人偷去,全身上下只剩下四十多块刚才买菜找的钱。 喜全很郁闷。尽管他父母亲努力地让他不要难过,他父亲还为了奖励他第一次赚到钱和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还是开心不起来。于是中午吃过饭,他早早地就出了家门。 离回工作室的时间还早,喜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转了很久,他选择了一家网吧坐下,并且打开自己已经练了很久的游戏账号。但是没想到的是,因为酒精的原因,很快,他就开着游戏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游戏中的装备早已不翼而飞。 喜全崩溃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差到这个地步。身上的装备丢了,回去老板肯定不会轻易原谅自己。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人在游戏区里兜售和自己原来装备差不多的一套装备,价格低到让人非常心动。喜全一想,既然自己那套装备丢了,那现在只要想办法把这套装备买下来,老板也不会太生气的。于是他赶紧联系了卖家,对方开价一千二百元。 价格谈妥了,交易方式也谈妥了,但是一千二百块钱从何而来?喜全愁眉苦脸地抽着烟,静静地思考着。半天,他才告诉对方:“给我三个小时,我出去想办法!”征得对方同意后,喜全走出了网吧。 上哪里去弄着一千二百?自己的父母决然不会给的,而因为玩游戏,也没有几个人肯借给自己钱了。这怎么办?如果不尽快把装备补上,喜全很有可能丢失这样一份既让自己娱乐,又能赚钱的工作。 偷! 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喜全的脑海中浮现。他想到自己刚才去的那家网吧规模很小,里面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那间房子里没有人在,而且既然是办公室,就算是没有钱在里面,偷一些cpu、内存条之类的东西也是可以卖钱的。 想到这里,他转身向刚才去的那家网吧走去,路过一家五金用品店时,他买了一把大水果刀带在身上。他想,一旦自己被抓,那么就可以用这把刀防身。 到了网吧,喜全强压住心中的紧张办了一张临时会员卡,并坐在了离办公室很近的一个机位前。一直等到晚上,喜全打算开始行动了。 看到没有人在看这边,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的办公室门。他已经想好了,一旦里面有人,就说把这里当成厕所了。但是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喜全赶紧四处寻找钱和值钱的东西,但是找了半天,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只看到地上有五台准备维修的电脑主机。他赶紧拿起桌子上的一把螺丝刀,打算撬几个cpu和内存就跑。当他撬到第三台机器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喜全慌了,一把抽出兜里的水果刀,架在这个女人的脖子上,低声吼:“我只要钱,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我就不杀你!”女人吓坏了,乖乖地掏出身上的四十多块钱。喜全拿起刚才拆下的两个cpu和四个内存条,以及女人的几十块钱转身就要跑。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开始大叫起来:“救命啊!抢劫!” 喜全慌了,转身就刺了这个女人三刀,丢下水果刀就跑。当然,他还没有出网吧门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压在地下。 “那女人死了吗?”我看着喜全。 他摇摇头,“没有,法医鉴定是重伤,但是命是保住了。”他看看我,满脸期待地说:“人没死,而且金额不多,不会判我死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从我在投案前几天看的刑法来看,抢劫和盗窃不一样,抢劫打性质,盗窃才打金额。喜全的性质已经是持刀入室抢劫了。但是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放心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喜全就被带走开庭。临近中午的时候,他回来了。四哥赶紧迎上去问:“怎么样了?几下?” 喜全看了看四哥,转身坐在了铺上。就在我打算上前安慰他时,忽然,他开始放声大哭:“我要上诉啊!给我判死了!”14 喜全被判死刑,有些人想到了,比如我,比如四哥;有些人没有想到,比如邢耀祖,比如小林和刀疤,更比如——喜全。 接判的那天下午寇队入监探视。四哥告诉我,一般如果有判了极刑的,或者马上就要执行的,队里管教都会入监和大家待上几个小时。一方面是聊一些无关的事让接判的人心绪稍微平静一些,另外一方面是担心接判的人“炸翅”,出现意外。 寇队进来的时候我们一群人正坐在风场里分析喜全的起诉书和判决书。寇队看了看喜全,皱着眉头劝:“怎么能判这么重呢?就算捅了人也没到死刑的罪过啊!”喜全抬头看了看寇队,苦笑着摇头,“寇队,您别劝我了,我这罪过就是打性质的,跟死不死人没关系。谁让我一时糊涂动了刀子,要是单纯盗窃,这个金额最多也就三五年。”四哥扔了一支烟给喜全,“你少放屁了,你压根儿就不应该犯罪!喜全,不是我说你,你虽然来石铺山这么长时间了,但你根本就不是属于这儿的人!你骨子里没犯罪那根筋,知道不?你就和小虎子一路,你俩一个是读书读傻了,一个是玩儿游戏玩傻了!我看你还是别在这儿唉声叹气了,赶紧想办法上诉吧!保命要紧!”喜全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他的上诉期只有十天时间,赶紧对寇队说:“寇队,你能不能给我几张稿纸,顺便给我一本新的刑法?” 寇队起身离开,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对了张毅虎。吴二柱那件事今天检察院开始着手调查了,到时候可能会提讯你,你要考虑好怎么回答。” 我慌忙站起来,“寇队,你不是说看了监控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吗?”他点点头,“嗯,是没什么关系,就是询问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况。吴二柱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了,治疗之后他还得回来。” “那他没事吧?” “没事,大夫说他这个属于间歇性的,只要没有极端的精神刺激不会发病,可能过几天就得回来。”说着,他又看看四哥和肖鹏飞,嘿嘿一笑,“回头把这个宝贝送给你们啊?” “不要!”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拒绝。 第二十话 喜全分析起诉书和判决书的时候是跟我一起的,他认为我学历比较高,在文字分析上会更胜一筹。因为四哥告诉他,一定要找出实际的案情和起诉书上的区别,才能找出最好的理由,有时候一个字都能确定一个人的生死。 “大学生你看。”喜全指着起诉书上的一行字:“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刘喜全于2003年12月6日在l市城南区卓越网吧上网时,趁网吧管理人员松懈之机,潜入该网吧办公室进行盗窃。在盗窃过程中,被网吧管理员范某发现。被告人刘喜全看到盗窃事实暴露,当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16厘米长的水果刀,胁迫范某拿出身上的现金421元。得手后,又因为被害人喊叫,在被害人范某的左腿、腹沟部连刺三刀,造成被害人髂外动脉破裂……导致重伤……本院认为,被告人刘喜全以非法占有他人财物为目的,持刀抢劫财物,并在被被害人发现后,刺伤被害人。情节恶劣。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侵犯著作权罪追究其刑事责任。但是在案发后,被告人家属对被害人和网吧进行了相关的赔偿,被告人认罪态度积极。……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六十三条的规定,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我觉得这儿他们写的不对劲。”喜全递给我一支烟,“首先,我的目的是盗窃,伤害只是因为她喊了。” “可你确实是问她要钱了啊!这就已经是抢劫的性质了。”我抱歉地看看他,“而且你现在已经伤了人,就算把这三样罪咱们分开,一个盗窃,一个抢劫,一个故意伤害,那也轻不了的。” “那我怎么上诉嘛!”喜全有些绝望。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别着急,让我先想想。”沉吟了一阵,我又问他:“你判决的时候是按入户抢劫判的?” “是。”喜全点点头。(注释:最高人民法院于2005年6月8日发布的关于抢劫罪的司法解释中明确说明:入户抢劫是指住所,而不是商户。并且在“解释”中特别说明:“抢劫行为虽然发生在户内,但行为人不以实施抢劫等犯罪为目的进入他人住所,而是在户内临时起意实施抢劫的,不属于“入户抢劫”。虽然网吧属于商户,但是喜全的案件发生在2003年底。喜全的原型在案件二审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对于该“解释”的发布起到了重要作用。二瘦子注。) “这就不对了。”我看了看喜全,“你抢的不是人住的地方吧?” “不是。” 我低下头,想了很久才说:“喜全,我觉得你这个案子有救,你赶紧让家里人请律师吧!”喜全眼睛一亮,“大学生,你赶紧跟我说说!” 我拿起起诉书给他看,“首先,我觉得你这个入户抢劫的定性就有问题。第一你抢的不是住家的‘户’,这一条就很难构成入户抢劫了。其次,你进去之前是想盗窃,后来忽然情况发生变化才抢劫的,我觉得完全可以是普通抢劫,而不是预谋入户,这样至少能保住脑袋的。” 喜全一下子蹦起来,“太好了大学生!要是我这案子翻案,等你出去我让我家里人请你好好吃一顿!” 我摇摇头,“先别着急,你让我想想你这上诉书应该怎么写。”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喊了一声:“张毅虎!准备提审!”是寇队的声音。 四哥脸色一变,看着我,“做好心理准备,保不齐是那个疯子的事儿。” 胆战心惊地走到提讯室,看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坐在栅栏的那一边。看到我坐下,一个稍胖的人问我:“你叫张毅虎?” 我赶紧点点头,“是的,我就是张毅虎,请问您二位是?” “我是吴二柱的办案警官,我姓张。这位是l市城中区检察院的王检察官。我们来这里,主要是针对吴二柱在狱中突发精神分裂症的事情对你讯问。” 果然是吴二柱的事,我心里一惊。张警官接着问:“吴二柱是4月23日进入监仓的,但是当天晚上他就发病了,你能不能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定了定心神,想了半天才说:“我是4月22日的晚上才到二队五班的,第二天早上寇队叫我和监号里的胡磊一起去和当天要执行死刑的七班的刘宗磊聊天。” “你刚进来,为什么是你陪?”王检察官问。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后来他们告诉我,凡是马上要执行的死刑犯在别的监仓有熟悉的人,队里都会安排在最后的时刻让他们聊天。但是为了防止这两个熟悉的人有其他的案子串供,都会安排一个新人跟着。”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很紧张。 “好,你继续说。” 我点点头,接着刚才的话:“后来到了七班我才发现七班有一个我和我父亲共同的好朋友,他见我进来很惊诧,就请求寇队在送走死刑犯之后把我留在那里,跟他聊聊,适应一下。寇队同意了,我就在七班留了一天,等回到五班,也就是和吴二柱一个班的时候,他已经在床铺上坐着了。我进去的时候也没有太在意,后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是不下来,连澡都不洗。您可能不知道,外面进来的都要洗澡的,怕有传染病。但是喊了他半天都不听,还叫嚷着要是动他他就杀人,有几个人就把他拽下来硬给他洗澡了。结果洗完澡安排他晚点睡觉,先跟着第一个班的值班人员背监规,他就忽然疯了。” 王检察官点点头,又问:“那你当时在做什么?他们打吴二柱了吗?” “我刚进去的时候就是吃饭,然后和其他犯人说话。他洗澡的时候我就躺下了。他疯了之后我怕他伤到我,我就坐了起来。当时因为按不住他,就有人踢了他一脚让他安静,其他时候也没打。”这些说法是完全按照监控上可能拍下来的东西说的。 “你们监仓有牢头狱霸吗?”张警官忽然问。我赶紧摇头,“没有,监仓里只有一个班长是管事儿的,有几个人帮助他。” 对面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越看越紧张。脑海里忽然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一则新闻:一个犯人被其他犯人打死在了看守所里,全监仓的人一个都没逃过,都被不同程度地加刑。难道这样的故事也要发生在我身上? 良久,那个王检察官抬头紧盯着我说:“张毅虎,我们在审问你之前已经看过你的案子了,说实话,你这案子就是个很简单的事,就算是判了,也超不过三年。而且我们也看了监控,当时你确实是一直都没有接近吴二柱。”我赶紧应承道:“是啊,是啊!” “但是!”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要是再加上一条包庇罪,那就不是三年的问题了!所以,我建议你现在还是说真话,到底他们有没有打人?” 我慌了,但是随即想起当时张海跟我说的一句话:“在号里最遭罪的就是强奸了,但是如果跟上面点炮,下场比强奸还惨,谁都护不住你!”我知道,当时张海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包括了一点——四哥也护不住我。我在这里还要待很长时间,我不希望成为下一个吴二柱!于是我咬咬牙,使劲摇头,“政府,我保证我没有撒谎。确实是打了,但是只是踢了几脚,你们在监控上也看到了,当时吴二柱的原话就是要杀了我们,不在乎多加几条命。如果不管住他的话,晚上我们睡着了指不定谁就成了冤死鬼。政府,监仓里的虽然是犯人,但是也没到被其他犯人杀死的地步吧。” 两个人没说话,我定定神,接着说:“我听寇队说吴二柱在之前就有精神病史,后来通过治疗病好了。我也有同学是学精神科的,我很早以前就跟他聊过精神病复发的问题。他跟我说如果遇到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压力,治愈的病也有可能复发。王检察官,张警官,我想就算一个人再脆弱,也不会因为踢了几脚就疯了吧?” 张警官猛地一拍桌子,“狗屁!说话还一串一串的。你没觉得这个压力是你们给的吗?否则他怎么会疯?”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再转变自己的意见了,于是我点点头,“对不起张警官,我不是有意顶撞您,但是我觉得他当时因为杀了人已经有很大的精神压力了,加上当时班长让他背监规,加上之前被人摁住洗了澡,这都有可能让他忽然一下想不开。警官,杀人犯杀了人就被抓进来,心里压力我想一定很大。就算我们让他马上睡觉,不洗澡,我想那天晚上他也会因为胡思乱想而犯病的。” 他们两个人没话说了,或许他们也可以知道就算一个没有精神病史的人想到自己杀人时的场景,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在杀人那一刻开始倒计时,也会精神崩溃,何况是一个百病史的人。 好半天,王检察官合上文件夹,抬头对我说:“行了,张毅虎你回去吧。想起什么事就跟你们管教说一下,让他给我打电话,我会再回来问你的。希望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否则对你非常不利。” 我站起身,“谢谢你们。”说着转身离开提讯室。走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脑门上冒出了很多汗水。我咬咬牙告诉自己:我没有参与,而且我说的确实是实情,打人的时候是吴二柱在洗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 好在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除了胡磊、潘子和李红军被关了一周的禁闭,挂了一个月的土铐子之外,没有人再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任何牵连。 第二十一话 回到监仓还是老样子。喜全在看起诉书,肖鹏飞在风场晒太阳,四哥和邢耀祖胡乱吹牛,其他人老老实实地坐着背监规。看到我进去,四哥起身问:“怎么样,是那疯子的事儿吧?” 我点点头,重重地往铺上一坐,“嗯,没什么事儿,吓唬我半天。”四哥笑了起来,“你们逼疯一个,人家能不问吗?行了,休息一会儿吧!一会儿可能又得进人,今天分班日。”说着,看了看外面背监规的人,嘟囔着:“妈的,咱们七班出去的少,进来的多。再进两个都没办法睡觉了。对了小虎子,喜全这几天要上诉,没心情管号里的事儿了。回头新人进来以后你给他们讲规矩吧!另外从今天开始你就接喜全的班,做水娃(看守所里专门照顾班长和二铺生活起居,以及管理号里物资的人)好了!” 我一愣,看着四哥。“哥,你让我管东西我还差不多,但是管人……我怕我不行啊!”四哥一瞪眼,“我说行就行!我和班长已经商量过了,你自己一个人管人,这群人肯定不服你,让邢耀祖帮帮你就行!”说着,冲着喜全喊:“喜全,你把仓里的东西一会儿给小虎子交接一下,你这段时间就专心忙你二审的事。”喜全点点头,“知道了。”就接着一头扎在刑法和起诉书里。 我赶紧跟四哥说:“四哥,那要是我的案子判得重,我到监狱去了。或者过几天给我放了呢?”四哥哈哈地笑起来,“你个兔崽子,进来才几天就想着出去了,要是真判的重,你起码也得在这儿待上半年。要是放出去的话你就别管了,我肯定还会有安排!”我还想说什么,四哥只是冲我一摆手,就接着和邢耀祖去聊天,不理我了。 下午临近吃饭时,监仓门哐当一声被打开,寇队冲里面喊了一声:“七班,收人!”话音未落,便从外面低着头窜进来两个人。 “蹲!”邢耀祖先喊了一声。两个人没敢出声,赶紧蹲在地上。四哥看了看我,给我使个眼色,想让我去审这两个新收,以建立自己在七班的地位。但我从小到大都没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红过脸,哪里有胆量做这样的事!四哥看我憋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直咬牙。此时的邢耀祖也看出了我没有这个胆量,对着那两个新收说:“先到风场蹲着去!一会儿慢慢审你们!” 两个新收出去以后,四哥压低声音骂:“你小子怎么临场蹿稀?你不把自己的威信树立起来,以后仓里的东西你都管不好!回头天天有人问你要东西,你把什么给他们?”我摇着头,面露难色,“哥,你让我干啥都行,可就是管人,我实在是不行啊!”四哥还要骂,邢耀祖一把拽住四哥,说:“四哥,我跟他聊聊。”四哥想了想,用手指敲敲我的脑袋,“你个榆木脑袋,赶紧开窍吧!”说着,背着手到风场里晒太阳。 看着四哥出去,邢耀祖说:“兄弟,哥哥知道你是个文化人,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四哥这么帮你,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 我摆摆手赶紧说:“祖哥,我可真不是不给四哥面子。我在外面的时候,跟人家连吵架都很少,你让我怎么粗着嗓子吼这些人?”邢耀祖笑了笑,“在外面,谁挣的钱多,谁当的官大,谁就是大哥,谁就能一手遮天。但是在这儿不一样!这里是看守所!你不用你的气势和威严把别人吓唬住,以后你自己都没有好日子过!” 我叹了口气,“祖哥,我不想吓唬谁,我只想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别人不欺负我,我也不欺负别人。一旦我要是捕了,那就得等开庭,接着就是服刑。我看了刑法了,我最多也就两三下。我实在不想这两三下过着天天靠吓唬别人获得威信的日子。” “那要是有人想让你这两三下变得比二三十下还难过呢?”邢耀祖笑盈盈地看着我,但那笑容中隐藏着深深的残酷。 我低头不语,邢耀祖接着说:“这里不比在外面,在这儿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看看上铺上睡的那些人,吃什么?抽什么?你再看看你,若不是四哥照顾你,你能每天都抽到四哥家里送来的白沙?能动不动就吃到外面送进来的炒菜?所以,你得适应!” 我看了看邢耀祖,“可祖哥,我这小身体,谁怕我啊?” 邢耀祖笑了起来,“你可真是榆木脑袋!四哥、我、喜全,还有苍蝇和小康,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啊!就连寇队都罩着你!还谁敢欺负?”说着,他看了看外面,“今天进来的两个人,有一个不好弄,还有一个软柿子。你先捏一个软柿子吃一下。做好心理准备,过个五分钟我给你叫进来!” 邢耀祖也走出去了,监仓里只剩下我和刀疤两个人,刀疤看了看我,笑着说:“兄弟,看你的了,别让我看不到好戏啊!” 没一会儿,邢耀祖带着那个“软柿子”进来了。随后,四哥、喜全、小林子、苍蝇、小康都跟了进来。 “蹲!”邢耀祖喊了一声,“软柿子”吓坏了,听到声音赶紧蹲下。但是由于不知道到底谁审他,他蹲在了离我足足有三米远的地方。邢耀祖冲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把他叫到我的面前。 我有些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看着围在风场门口的一大群人,又不能不说点什么。忽然,我想起自己在投案前的一个星期里看的电视剧《征服》,那里面黑道老大刘华强说话的腔调和语句顿时浮现在我的面前。 豁出去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声喊到:“新收的!你狗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吗?没看到我在哪儿?” 四哥他们同时笑了,邢耀祖还暗暗地伸出了大拇指。那个软柿子惊恐万分地看了我一眼,赶紧过来蹲在我面前。 “什么案子?”我沉着脸。 “盗窃……” “偷什么了?” “电缆……但是我偷的是人家不要的!” “少放屁!”我大喊一声。 软柿子颤抖了一下,赶紧说:“哥,我错了。我家里有人管,等我家人来的时候我给你买烟!” “我要你烟了吗?”我瞪着他,“我告诉你,这里没有哥!你叫什么名字?” “杜坤……”软柿子唯唯诺诺地说。 “滚出去背监规!今天晚上睡觉之前我检查!” 软柿子出去了,四哥低声笑着说:“这才像个男人样,下一个吧!”我赶紧摆手,“哥,一个就行了吧?”四哥一瞪眼,“少放屁!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第二个人被喜全叫进来了,这是一个中年人,满脸的麻子。我定了定心神,和刚才一样,大声喊:“什么案子?”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一抬头,怒气冲天地说:“跟你有个鸡毛关系?!” 我愣住了,没想到让我“过手”的第二个人就炸翅。小康和苍蝇几步走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脚,“要死吗?问话知道怎么回答不?” 没想到地上蹲着的这个人轻松地拍了拍身上的鞋印,“打吧,过门的规矩我知道!我今年四十二,从十七开始进来都七回了。啥场面没见过?跟我咋咋呼呼的,你们不是要打吗?赶紧动手,打完我好歇着。” “那就是想做前辈呗?”四哥从后面走过来,坐在我身旁。 新来的翻翻眼睛,“做前辈不敢说,但我进来多少次了,从来都是在下铺前排。整这么个雏鸡审我,你们也太嫩了吧?我上次进来的时候,12?18大案的主犯审我我都没给他脸,想拿我当刚才那个小子就拿下?”他说的12?18大案我知道,是一个抢劫团伙,中午冲到金店里持枪抢劫,杀了十七个人。 四哥笑了起来,转身对我说:“小虎子,你先出去带外面的人背监规,我来问问这个祖宗。” 我赶紧点点头,强装镇定地走了出去,直到坐在风场角落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浑身冒汗。喜全跟着走了出来,坐在我旁边小声说:“看守所的浑水不是谁都能蹚的,这样的油条太多了。既然四哥让你接我的这一摊子,你就得强硬起来的。”我看着他,苦笑说:“看来我真不是这块料,我还是接着帮你分析起诉书吧!” 起诉书刚看了两行,忽然屋子里杀猪一样地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我和喜全一愣,同时站起来跑进监仓。 监仓里小康和苍蝇呆呆地站在新来的那人面前,四哥和邢耀祖两个人也面面相觑地看着蹲在地上大叫的新人。这人看大家都没动,忽然一下子跳起来冲到监仓门口,按下了警报按钮。 “操,你要死啊!”四哥一下子回过神来,“动你了吗?你就喊!”小康和苍蝇一把按住正在监仓门口回头怪笑的新收。那新收被压在地上依然不老实,使劲挣扎着说:“跟我玩儿?爷爷进来这么多趟还没人能给我难看!” 监仓门上的小窗户打开了,寇队气呼呼地说:“你们打算干什么?进来新收就动手吗?你们俩把他放开!” 第二十二话 “寇队,我们没动他……”四哥争辩道。 “你当我眼瞎吗?没动他把他按在地上干什么?”说着,眼睛一瞪我,“张毅虎!我刚才就看见你盘在铺上审人了,你他娘的有这两把刷子吗?” 我赶紧摆手,“寇队,真没动他。我就问了他几句话,他就不干了,还骂我。” 寇队一摇头,“少跟我来这套!”说着,他冲着新收喊:“刘老鬼,你他娘的是要把看守所当你家是不是?进来这么多次了还不长记性?” 那个叫刘老鬼的新收一脸委屈,“寇队,咱俩认识都有二十年了吧?我什么人您还不知道?绝对配合改造!但是我也不是那种让人说欺负就欺负的人啊!我一进来他们就不给我面子,还踢我,打我。你说我能不报告政府吗?” “关!”寇队打断他,“我告诉你刘老鬼,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他娘的资深人士!你都油条了多少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按警报我都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告诉你,在这儿你要是不搞好关系,吃亏的是你自己!”说着,狠狠地关上了小窗户,径直离开。 看到寇队没有任何动作就离开,刘老鬼笑嘻嘻地继续坐在地上,轻蔑的看着我说:“看到了吧,管教都拿我没办法!凭你一个嫩雏还能审我?”没等我说话,四哥先抢在前面说:“没看出来啊?刘老鬼是吧!没想到你还是个爱点炮的炮手呢。行,那咱俩就耗着,看到底谁笑到最后。”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虎子,这个人以后你就别管了,我和他单练,看能来几个回合!”转身又对喜全说:“喜全,这几天让小虎子给你考虑上诉书的事儿,你再忙乎几天!” 晚上吃饭的时候,本来应该是我接喜全的班打饭、盛饭。但是喜全看到我把盛饭的桶拎进来马上就接到自己手里,暗暗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顺从地把桶递给他。 喜全开始挨个盛饭,先是肖鹏飞、四哥,然后是苍蝇、小康、邢耀祖和我,接着又到小林和刀疤……到了最后桶里都见底了,还没给刘老鬼盛饭。眼看着桶里连最后一滴汤水都倒到了其他人的碗里,刘老鬼有些慌了。 “哎,小哥,你可能忘了给我盛饭吧?”刘老鬼看着喜全问。 喜全看了看桶,夸张地拍了拍脑袋,“哎呀,怎么忘了给你盛饭了?对了前辈,你可能有日子没来号里了吧?现在规矩都变了,吃饭的家伙得自己准备。要不明天早上一早你买一个碗装的方便面?” 刘老鬼有些明白了,这是故意不给他饭吃。他看着四哥,“咱俩斗归斗,你也不能不给饭吃啊?和我一块儿进来的那个都有碗,为啥就我没有?” 四哥笑了起来,“咱们监号本来没预备那么多吃饭的家伙,而且现在监号里有多少人你也看见的,所以你就委屈一下,等自己买了饭碗再吃吧!”说着,低头大嚼原本他从来不吃的白水土豆煮面条。 刘老鬼咬了咬牙,狠狠地说:“我进过多少监号了,从来没见过一铺、二铺还吃白水面的!好,为了和我斗你连这饭都吃了,够狠!” 刘老鬼就这样看着别人吃完饭,自己则一个劲地对着自来水龙头喝水。晚饭之后,四哥开始安排放茅。四哥让喜全告诉除了刘老鬼之外的所有人,不管想不想上厕所,都得在厕所待够五分钟再出来。于是,当刘老鬼最后一个打算上厕所时,风场关闭的铃声响起,要点名了。 点名结束后刘老鬼再也憋不住了,看着管教离开就要往厕所冲。喜全一把拉住他,“我说前辈,你进来都这么多趟了,这点规矩你不知道啊?你现在可以上小号,但是大号就不行!”刘老鬼喊了起来:“操,我就是小号!你们今天连饭都不给我吃,我上个屁的大号啊?”喜全又纠缠着他说了半天,看到他脸都憋红了才把他放进去。 很快,又到了睡觉的时间。刘老鬼看着已经满满当当的铺位,凑到肖鹏飞面前嬉皮笑脸地说:“班长,你看我睡哪儿?”肖鹏飞一瞪眼,“睡个xx,你没看见铺位都满了?这几天你先在地下凑合着,等出人了再安排睡觉的地方!” 刘老鬼实在忍不住,终于怪叫着说:“操,你们这是要害死人啊!不给人吃,不让人上大号,还不让睡觉!”肖鹏飞拿起手中的一个空烟盒就砸过去,“谁不让你吃了?你自己没有吃饭的家伙,能怪谁?我告诉你刘老鬼,除非你自己能合群,否则想让我们妥协,门儿都没有!” “那新来的怎么有睡觉的地方?”刘老鬼接着叫嚷。 四哥走过来,笑着他说:“你也可以跟他商量一下,看他跟不跟你挤着睡啊!”15 刘老鬼的确去跟杜坤商量挤在一起睡觉了。尽管看守所明文规定在押人犯不得在一个被子里睡觉,但四哥说实在找不出多余的被子,刘老鬼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躺下。这下苦了杜坤,这是个刚到十八岁的小年轻,从来没进过看守所。看到刘老鬼钻进了他的被子,他只好爬起来主动申请值班。 四哥看刘老鬼已经睡熟了,便把杜坤叫到旁边悄悄问:“小子,你知道七班是什么班吗?”杜坤赶紧点点头,“我知道,重刑号。”四哥接着说:“你的案子不大,估计也是因为其他班满员才弄到这儿来的。你想不想在七班过得舒服点?”杜坤诚惶诚恐地答应:“想。”四哥笑了笑,“那你就按我说的去做。”说着,伏在杜坤的耳朵旁边耳语一阵,便让他继续躺下睡觉。 半夜值完班,我刚要打算睡觉,忽然听到杜坤大喊:“你干什么?”一骨碌翻身坐起,四哥和肖鹏飞闻声马上下床查看,这才发现杜坤的内裤已经脱到了膝盖处。刘老鬼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大骂道:“操,你小子这是要害我啊!”说着甩手就给杜坤一个耳光。 杜坤吓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邢耀祖当即把刘老鬼按在床上,大声叫道:“班长,这罪过得通知管教啊!”肖鹏飞点点头,伸手便按下了白色的按钮。 老鬼这次真的害怕了,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王八蛋,你们这么害我,不怕报应啊!”四哥啐了一口,“操,你鸡奸人家小孩儿,你不怕报应?”话音刚落,监仓门的小窗哗啦一声被打开,“怎么了?”张队在外面问道。 “报告政府,他欺负我。”杜坤捂着脸叫道。 “怎么欺负的?” “他脱了我的裤子,想那个,我一喊他还打我。”杜坤指着被邢耀祖压在身下的刘老鬼。肖鹏飞也赶紧说:“是的张队,我们都看见了。要不是邢耀祖拦着,他还想打杜坤。” 门外的张队一下子火起来,“娘的,刘老鬼,你这是打算在监狱里养老送终啊!看来不收拾收拾你,你还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了!”说着,他回去拿钥匙叫人。 没过几分钟,监仓门打开了,张队带着两个劳动号的杂役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副最大号的镣铐,“给刘老鬼砸上!”刘老鬼大叫着:“队长,我实在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做!”张队瞪了他一眼,“没做?一个人冤枉你算冤枉,这一群人都能冤枉你吗?少废话,砸上镣到禁闭室关半个月,你就知道冤枉不冤枉了!” 刘老鬼被苍蝇和小康一起从床上拉了下来。很快,镣铐就紧紧地锁在了他的身上。张队看了一眼,抬头问四哥:“你怎么把这两个人安排到一起睡了?” 四哥赶紧摆手,“张队,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我给他被子让他自己睡的,怎么可能让他们睡一个被子?” “没有!他说没有被子了!”刘老鬼大叫。 “谁说的?你自己看看上面几个人,几个被子?”四哥瞪着他问。张队环视了一眼监仓,问:“谁是上铺长?”邢耀祖赶紧从上铺跳下来,“报告,我是。”张队点点头:“上面几个人?”邢耀祖看了一眼,“报告,算上我,算上刘老鬼和杜坤一共九个人!” “都下来蹲着!”张队喊了一声,接着转头对劳动号的一个杂役说:“老黄,你数数几床被子?” 那个叫老黄的杂役爬到上铺,数了数,“报告管教,一共九床被子!” “刘桂!(刘老鬼的大名)你还有什么说的?九个人,九床被子,谁跟你说你没有被子?”刘老鬼没话说了,哭丧着脸,“可是张队,他们确实没给我被子。”喜全赶紧站起来,“报告张队,刘桂的被子是我给找的,班长还让我给他找了床新被子,你看,就是这一床!”他指了指刘老鬼睡觉的地方的一床新被子。 刘老鬼傻眼了,因为他在睡觉之前确实没有见过这床新被。他垂拉着脑袋愤愤地说:“行,你们够狠。张队,我认栽了。你把我关禁闭吧!” 第二十三话 刘老鬼被带走了,监仓里重新归于平静。我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觉,忽然想起当初张海说的“在七班还不如五班”,这才明白了他当初说这句话的意思。五班是新学员号,对人犯还能稍微优待一些,在七班这样的重刑号,根本就没有任何优待可言。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我真的被判了,那么这样的日子还要度过不知道多少。我开始有点担心自己往后的日子。如果四哥不在七班了怎么办?如果没有人挺我了我又该怎么办?也许邢耀祖说得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我必须要有自己的威严,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欺负。就这样,我胡思乱想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餐,四哥看我委靡不振就让我再去睡个回笼觉。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张队来找我。原来,韩律师又来了。 到了提讯室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有个事情你父母不让我跟你说,但是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本来打算给你办理取保候审的,但是因为你的户口所在地不在l市,所以非常不好办。如果非要想办成的话,可能得花不少钱打点关系。” “要多少?” “至少五万。这还不包括五千块钱的保证金。我看你家里条件也不是特别好,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现在在尽量帮你办检查机关不予起诉,我看取保候审还是算了吧?” 我当即呆住了,“五万?你是说打通关系就得五万?” 韩律师点点头,“是的。我去过你家两次,我个人觉得这个钱还是不要花了。你家里人已经为了你的案子花了不少钱,而且一旦这个案子立案,你家里还得花赔偿之类的钱。你的案子我分析过,就算是最后实在没办法开庭,也不会判多长时间的。你考虑一下吧!” 我叹了口气,向韩律师要了一支烟,半天才抬起头说:“韩律师,这个案子本来我就有不对,这个钱就不花了吧!你跟我家里人说一下,我在里面过得还好,请他们不用担心。” “嗯,”韩律师也点上一支烟,“我跟你家里人说了你在里面有认识的人,所以你家里人也放心一些了。你家里人让我问问你需要买什么东西不要,我跟你家里人说里面的关系也需要打点一下,不用花太多钱。” 我想了想,虽然号里有四哥照顾,但是我也不能总是花别人的钱。于是点头说:“让他们给我买两条白沙,再买两箱方便面和一些火腿肠。其他的没什么了。对了,炒点肉菜带进来吧。在号里净吃别人的了。” “行,我记下了。一会儿你回去就给你送进去。”韩律师拿出纸笔写下来。 “对了韩律师,案子的事情有什么进展没有?” “没有,”韩律师叹了口气,“你们老板对于案值还是抓住不放,我们私下也找他谈过,他说丢的东西肯定得赔,另外民事请求他肯定要提。”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他真的打算让我在里面住个一年半载才高兴啊!” “你也别太担心,我在收集别的证据,为了你开庭做准备。”韩律师看了看我,“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我抬起头。 “因为取保候审没有顺利地办下来,所以,可能很快你就会被检察院批捕了。因为你的刑事拘留期限已经到了,而且你的案子简单,没有延期刑拘的必要,所以……” “我知道韩律师,”我笑了笑,“这事儿我早就有准备了。韩律师,我现在就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我能办到的尽量。” “如果一旦开庭的话,如果可以办到三年以下,就尽量办。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留在看守所了,现在这里的管教、队长都非常看重我,所以我在这里受不了欺负。” “这个没问题,”韩律师一笑,“你这情况三年肯定到不了,我估计一年多两年也就差不多了。” 韩律师又交代了几句,问了一些关于案情的事就走了。回到监仓不一会儿,家里的东西就送了进来。四哥看到东西马上骂我:“你个兔崽子,家里花的钱还少吗?以后给你家里人带话,不许再在这里花钱了!”喜全也晃晃悠悠地拖着镣铐走过来,“就是,大学生,在这儿缺不了你的吃喝!”我看了看喜全在接到死刑判决后马上戴上的镣铐,叹了口气说:“行了,不为这事儿争了,我还是赶紧帮你弄上诉书吧!” 浑浑噩噩地一直待到下午,刚刚打算上床睡一会儿,忽然听到监道里喊:“张毅虎,提审!”我赶紧跳了起来,喜全看着我,“大学生,生意够忙的啊!一天两次提审,我的案子都没有这么频繁地提审呢。”我苦笑着摇头,拿起一件黄马甲套在身上,“肯定不是好事儿了,早上律师跟我说可能要捕了。” 果然,到了提讯室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办案警官刘胖子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刘胖子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满脸严肃地对我说:“捕了,这是你的逮捕证,签字吧!”我战战兢兢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逮捕证,上面写着“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九条之规定,经l市城中区检察院批准/决定,兹派我局侦查人员刘峰对涉嫌职务侵占罪的张毅虎执行逮捕,送石铺山看守所羁押。” “签字吧!你签字我就可以移交了。”刘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递给我一支笔。 尽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能接受,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刘胖子看看我,“别哭!早干嘛去了?签吧,签了就踏实了。”我点点头,颤抖着手在逮捕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刘胖子好像拿着录取通知书一样兴奋地走了,管教带着垂头丧气的我往监仓走。走到楼门口时,正好遇到来接晚班的寇队。他看我眼圈红红的,赶紧问:“这是怎么了?”我抬起头,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寇队,我捕了。” “哦,”寇队点点头,转头看了看押我的管教,“我带回去吧,你忙你的。我先带办公室去和他聊聊。”那位管教笑了笑,“行,交给你了寇队,一会儿送回监室。”寇队答应了一声,抓住我的胳膊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打算?”寇队拿出钥匙解下我手腕上的手铐。 我摇摇头,揉着手腕,“我也不知道。本来律师要给我办取保候审,但是我不是本地人,打点关系就得花五万块钱。所以我让律师跟我家人说就不要花这个钱了。” “嗯,”寇队递给我一支烟,“这是对的,钱要花在有用的地方。打点关系就是个无底洞,你不知道得花多少。我估计你的律师还是保守估计跟你说的五万。” 我叹着气不再说话,寇队接着说:“你心里压力也不要太大了,现在就是专心等待司法程序的进行,一旦要是起诉开庭,你不是也得服刑吗?不过你放心,我相信你的刑期不会超过两年的,到时候就在看守所住着。臧老四照顾你,加上我也还没退休,你在这儿吃不了多大的亏。” 我点点头,“谢谢寇队照顾我。” 寇队笑着拍了拍我的光头:“光嘴上谢谢可不行,我给你安排的任务你可是完全没有好好做啊!你们号里现在可是有三个砸着镣的(三个被判死刑的)!我最近看监控,你除了和你们号里的喜全比较近之外,和另外两个可是交流太少了!现在都五月中旬了,林杰还有一个月就上路了。另外赵峰(刀疤)的案子也比较大,我估计二审也马上下来,跟林杰一块儿626就走了。你得抓点紧,起码帮他们把遗书写了啊!” 我赶紧摆摆手,“寇队,真不是我不愿意跟他们交流,是他们的话本来就少,很少找我啊!” “你还打算让一个快上路的人主动找你谈心?”寇队一瞪眼,“你小子抓紧时间,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个时候是人最容易冲动的时候,你的工作必须做好!我跟所长商量过,要是这活儿你干得好,等你判了之后给你个大杂役!” 我迷茫地看着寇队,“寇队,大杂役是干啥的?” 寇队哈哈地笑起来,“你这脑子!我真怀疑你是怎么从大学毕业的!大杂役的意思就是等你开始正式服刑的时候,可以在看守所内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你这‘心理医生’要是做得好,到时候你就做全所的死刑犯专用‘心理医生’!每天的任务就是跟他们聊天,写遗书,顶多再给你加个任务就是处理电脑故障,刑期过得快,减刑机会还多!” “我行吗,寇队?” “怎么不行!你现在先把你监号里的三个死犯照顾好。喜全倒是没什么,他这案子我看得改判,而且时间也长。林杰的遗书你得赶紧抓紧,回头我找林杰聊聊,让他主动找找你!”16 第二十四话 回到监仓不久,寇队就入监和林杰聊天。我因为刚刚接到了逮捕证,所以什么心情都没有,坐在风场里眯着眼睛晒太阳。四哥走了过来,扔给我一支烟,“捕了?” “捕了。接下来就是看能不能免于起诉,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得在这儿过年了。”我苦笑着帮四哥点燃他手中的烟。 “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四哥看看我,“你这榆木脑袋,的确需要在这个地方锻炼锻炼,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社会的残酷,你以后出去混社会也多个心眼儿。”说着,他伏在我的耳边问:“寇队是不是打算让你当大杂役?”我一愣,“你怎么知道?”他嘿嘿地笑起来,“我进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寇队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弹了弹烟灰,“你知道为啥二队办公室里有一大堆奖状和锦旗不?全是寇队的功劳啊!凡是二队有点本事的人,全被他发展成大杂役了。” 我看了看四哥,笑笑说:“这也不算什么战略啊,其他队不也可以?” 四哥一摆手,“那你可错了。知道为什么你进来之前是寇队在接你不?现在分局往石铺山送人,法制科都提前打电话到石铺山通知一声。负责人犯调配的是寇队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寇队都交代了,有‘好材料’就送给他。所以一听你是大学生,又是搞电脑的,肯定就接过来了。你再看看别的队,好材料到不了他们手里,而且其他队的队长为了便于管理,都把在监区混得非常好的人安排成大杂役。这样虽然不会有人炸翅,但是其他方面根本跟不上去啊。再看看咱寇队,一直保持四个大杂役的局面,两个文化人,两个身强力壮的。这样的监队不先进谁先进?” 我点点头,“其实寇队跟犯人的关系也不错,所以犯人都服管。对了四哥,寇队说让我帮死刑犯写遗书。还说这样到时候真的判了,减刑也快。” 四哥笑了起来,“这个寇队,心理战确实厉害!监区里还有几个文化水平低的已决犯,到时候他肯定也让你帮他们写信。” 我疑惑地看看他,“为什么?” “这就是心理战术啊!为什么寇队跟犯人的关系好,就是因为寇队知道犯人需要什么。投其所好,你说这样的人谁不配合他?”四哥边说,边使劲地竖大拇指,“这个寇队,以后就算我出去了也得交这个朋友!”正说着,寇队从监仓里走出来,“臧云龙,你他娘的又嘀嘀咕咕地说我什么呢?”四哥嘿嘿一笑,“寇队,我跟小虎子夸你好呢!不信你问小虎子!”我赶紧点点头,“就是寇队,四哥说你跟在押人员的关系搞得好,二队所有的人犯都喜欢你!” 寇队一瞪眼,“你俩少在这儿更唱戏一样地拍马屁!臧云龙,回头你得帮我劝劝这个榆木脑袋,今儿刚捕了,别一时想不开撞墙去!”四哥一摆手,“寇队,这你放心,这小子我可是太了解了,心眼儿大得连自己都能丢了的人,还能想不开?” “那就好,”寇队往监仓里看了看,“张毅虎,你的任务不能忘记啊!回头小林子会和你聊的。” “是,我知道了。”我站起身点点头。 小林子是晚上吃过晚饭后来找我的,当时我正在帮四哥从铺下“小仓库”里拿烟,小林子走过来说:“大学生,寇队让我跟你多交流呢!一会儿你忙完咱俩聊聊呗?”我赶紧点点头,“行,你放心吧。现在喜全也不值班了,咱俩时间多的是,一会儿我给四哥和班长把水倒上咱俩就开聊!”说这话的时候四哥也听到了,四哥喊了我一声:“小虎子,你忙你的吧,一会儿打水的事情我让苍蝇办了。” 坐在监仓的角落,小林子对我说:“老四还是蛮仗义的,看我时间不多了,尽量不让我等。你也不错,自己今天都下了捕票,还跟我聊天。” 我苦笑着摇头,“我这点案子没什么的,捕了就捕了吧,谁让有人打算陷害我呢?”小林叹了口气,“大学生,你别往心里去了,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回头我上路了以后,变鬼替你天天祸害他去!”我被他逗得哈哈地笑起来,“行,让他天天晚上吓得尿裤子!” 一阵笑完,小林说:“今儿寇队跟我说了,说我有事没事应该跟你多聊聊。其实我知道他的意思。马上就626,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是想让我跟你多说说话,到时候你好帮我写遗书。”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放心,你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他叹了口气,从风场门上的小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我现在也没什么牵挂的,家里还有哥哥和妹妹,他们也能替我帮我爹娘养老送终了。写遗书,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好。我从二审开庭那天最后一次见完家人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他们了。” 我点燃一支烟放到他嘴里,想了半天才说:“小林,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小林点点头:“你说吧。” “我觉得,你要想写什么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你最大的优势就是我天天在你身边,免得到时候时间紧了不知道写什么好。” “嗯,”他感激地看看我,“这个我知道,到时候想写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坏了。现在开始想,还能多给他们留点字。”说着,又继续沉默着低下头。 良久,我小声问他:“怕吗?” 他苦笑起来,“说不怕那是假的。我不像之前从七班上路的那些大案要案的人,那些人到了最后时刻还为了让别人不笑话他,在努力地装坚强。也许他们也是因为料到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吧!我不一样,我稀里糊涂地就犯了罪,稀里糊涂地就被抓到这里判了死。你说我能不怕么?”他弹了弹烟灰,“我小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山头后面是一个刑场,我见过枪毙人,一枪下去额头都飞了,脑浆崩得到处都是。我听说为了不破相,行刑的人都让张开嘴,让子弹从嘴里打出去,但是那也疼啊!大学生,你看的书多,你说那样是不是会很痛苦?” 我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疼。我医学书看得挺少的,但是我记得医学上有个脑死亡,只要脑死亡了,全身的神经末梢就都没有感觉了。子弹速度那么快,脑子一下子就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不会疼。” 他叹着气,“但愿不会疼吧!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是怕疼了。一想起自己再过一两个月就不在这个人世上了,自己就觉得恐惧。”他过头看着我,“大学生,其实我跟你说我现在的恐惧你可能都得笑话。” 我赶紧摆手,“怎么会,你说吧,说出来好点。” “我现在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害怕子弹打穿我脑袋的那一瞬间,我害怕我的身体被手术刀割开的时候会疼,还害怕火化的时候火烧得我疼。不光这些,我还害怕以后我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说真的,我现在就连以后见不到父母了都怕。我家乡有个说法,被车撞死、被枪毙的人属于横死的,死了以后连奈何桥都过不去,永世的孤魂野鬼啊,连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烟圈,接着说:“我来七班也有日子了,见过七八个从七班上路的。一个个都喊着‘二十年之后还是条好汉’,但是我就觉得这是根本不靠边的事儿。其实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没办法投胎转世,一直做孤魂野鬼,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大学生,你说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也许会注射死呢,不是枪毙?”我看着他。 “都一样,怎么死都是中途横死的,根本没办法投胎。而且现在l市根本就没有开始完全使用注射,我又是这么大分量的毒品运输,到时候肯定公判,然后拉去枪毙。”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和他一起陷入深深的恐惧。他唉声叹气地用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脚镣,“大学生,你知道我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事吗?就是把脚上的脚镣去了。那时候就是要捆绳子了,就等于我要上刑场了。”他凄惨地一笑,“呵呵,系上索命绳,押赴刑场,然后跪下,一颗子弹……大学生,再过两个月我这眼睛以上的骨头就没有了。碎了啊!你说,我怎么会不怕?” 我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身,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枪毙人的场面,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顿时浑身轻轻地哆嗦起来。小林看了看我,“大学生,是不是很可怕?我也觉得太恐怖了。我实在不想死啊!别的死刑犯都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少活了几十年,但是我不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转世投胎,而且我怕死会很痛……”他说着话,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我赶紧递给他一块卫生纸,“别哭了,其实每个人都得走到这一天的,而且我刚才告诉你了,不会很痛的。你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先想给家人留点什么东西吧!” “留什么东西?”他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现在就是写一个长篇小说给家里人,我都觉得话说不完。一辈子的话啊,怎么能用一封信就写完?我现在就是想见见家里人,但是我问了寇队了,l市现在还没开放死刑犯执行前和家人接见,我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 第二十五话 四哥从一开始就在关注我和小林的聊天,看到我几句话把小林给说哭了,赶紧招呼我过去,“你这是怎么了?让你劝他,怎么反倒给劝哭了?” 我为难地摇摇头,“四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劝。我劝人家为了别的事儿别闹心还行,这是一条命啊!” “那也不行!”四哥一瞪眼,“你这样劝法小林上路更难受了。你们刚才聊的内容我都听了,你现在好好问问他,看他们家里的规矩,怎么才能转世投胎,这才是他现在最过不去的事情!你要让他过了这事儿,那什么都好说!”我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了一声,继续坐在小林旁边。 小林还在悄悄抹眼泪,我看了看他,问:“小林子,你家是l市的吧?”小林点点头:“l市南城农村的。” “我家也不是l市的,所以l市的一些民间说法我不太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边的人要是走了,家里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又跟我要了一支烟,“要是普通老死的,一般八十岁以上的算喜丧,家里人不能哭,而且丧事办得比喜事还要热闹。要是病死的,那就请老道和尚念经,让他们念三天三夜经,算是安安稳稳地上路。” “那要是你说的……横死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周围没遇到过横死的,所以我家里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再说了,我一个被枪毙的,家里也不可能给我大操大办丧事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林你别着急,你可能不知道l市民间对横死的怎么办的,但是我知道我家乡那边怎么办,我想这规矩应该是有相通的!”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赶紧说说!” “我家乡那边要是家里有人横死,那家里人就帮村里修桥修路,在修的时候在路基里埋一块儿刻着死者名字的砖,这样就能让死者赶紧投胎了。”我信口胡说,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家里那边怎么做,只是为了安慰这个即将上路的人,只有这样告诉他。 “太好了!”我的谎言让小林几乎跳了起来,“这下我有希望了……。大学生,帮我开始写信吧?我得告诉我爹娘!” 作为重刑号,七班和九班的稿纸是一直都放在监仓内的,用笔也要比其他监号方便。这是因为重刑号通常关押有死刑犯,为了随时可以给他们写遗书才有这样的便利。其他监号就不一样,为了防止人犯用笔自残,或者写纸条串供,纸笔都被管教统一收起来。就算要使用,也要在班长的监督下才能拿到手。 我找了一些写有监规的纸板垫在床铺上当做书桌,小林坐在一边看着我写。他实在是太不方便用笔了:手上的土拷不但沉重,而且连接得很紧密,根本就没有办法多写字。我拿起笔看了一眼小林,“说吧,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到时候你签个名字就好了。” 刚才还在为找到可以“转世投胎”的办法而兴奋的小林此时早已恢复了之前的抑郁,他瞪了稿纸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说:“大学生,你说我这开头要不要写上‘遗书’两个字?”我摇了摇头,“别写了吧?我担心你爸妈看到这个东西会伤心。你就当家信写就好了,搞得太伤心了,你爸妈反倒心里难受。” 小林点点头,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这才说:“大学生,这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才好。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给爹娘写遗书。”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起来,“你说我要是能活下去多好?哪怕就是判了终身监禁,一辈子关大牢里出不去,那样我也有机会看到我爹娘啊!” 我放下笔,看了看小林,“其实我觉得你也不用太上火了。法律上的规定我不太了解,但是中国自古就有句话‘不知者不罪’,你这案子完全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啊!而且你的起诉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一旦最高法不核准你的死刑呢?” 他面色苍白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当初一审下来我上诉的时候就这么说的,但最终还是维持原判。” “检察院没抗诉?” “大学生啊,你想简单了。我这六百克高纯度海洛因啊!枪毙多少回都够了,量刑再轻也是死刑,我在办案机关又没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机会,谁能抗诉?”小林苦笑着看我。良久,他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学生,你说最高法会不会不核准?” 我为难地看了看这个忽然迸发出强烈求生欲望的男人,叹气说:“我觉得你也别想的太多了,我觉得你这个案子是有希望的。毕竟现在死刑复核非常谨慎,你这个又是在不知情的情况,我估计应该会发回重审的。” “应该会还是一定会?”他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一定会!” 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眼前的这个人,或许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态度,也许变好,每天充满信心地等待最高法院发来的发回重审的通知;也许变坏,等待那颗尖利的子弹射入自己的头颅。 小林听了我武断的回答忽然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那我还写个鸡毛的遗书啊?等着改判就行了呗!大学生,收了纸笔,咱们聊点别的。” 我笑着点点头,合上那本四哥口中的“遗书专用本”,正打算放回床铺下的“小仓库”,小林一把拉住了我,“大学生,还是写吧!这样的事儿还是有所准备比较好。免得到时候核准下不来,马上就要吃花生米了,写东西都来不及。” 我看了看他,谨慎地问:“你不怕不吉利?” 他摇摇头,“我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生死有天命,老天爷让我死,我躲不掉的。” 我叹口气,复而把纸笔放在床铺上,“行,你说吧,我写。” 小林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一丝血红染遍远处的天空。终于,他开口了:“先给我哥写吧,我爸妈的我不知道怎么写。” 我点点头,把笔尖接触在雪白的稿纸上。他沉吟半天才小声说:“大哥,你好。或许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了。很遗憾,没有和你,还有咱小妹一起给咱爹咱妈养老送终。” 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我听我们号里的大学生说,‘横死’的人只要让家人去修路修桥,而且能用上一块儿刻了我名字的砖,我就可以转世投胎了。不管大学生说的是不是真的,求你都帮我试试。因为我这辈子没办法活下去了,我还想转世投胎,做牛做马伺候咱爹咱妈。我是稀里糊涂就犯罪的,但是不管怎样,我都犯罪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能转世,我想我还有机会。” 说到这里,小林又不吭气了。监号里刚才窸窸窣窣小声谈论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给小林写遗书。看着小林不说话,四哥忽然说:“小虎子,要不先不写了吧?也不知道这个寇队怎么想的,以前都是头天晚上写,这次倒好,今儿就开始写上了!”我刚想说话,小林忽然站了起来,“四哥,不会我明天就要上路了吧?” 四哥一惊,马上破口骂道:“操,你大爷的小林子!你别没事儿瞎想行不行?今天才几号?就算你要走,也不会现在就走!再说了,我问你,你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小林低下头,嗡嗡地小声说:“白水土豆煮面条。” “吃到好的了吗?” “没。” “收到家里拿来的新衣服了吗?” “没。” “那你紧张个球啊!”四哥骂骂咧咧地扔过来手边的半盒“白沙”,冲着小林说,“这是大学生他家里今天送来的烟,你好好抽着!”继而又对我说:“回头你再给他拿两盒烟。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一天天非要疑神疑鬼的!” 小林不说话了,刚才写了一半的遗书也让四哥安排收起来。临睡前,四哥小声跟我说:“看来这寇队的话可听也不可听。这不是明摆着让要上路的人紧张吗?死不可怕,等死才是最可怕的,我看你的工作变一变,等真的要上路的时候再跟他们聊吧!” 我看了看四哥,为难地说:“那……寇队那边我怎么说?” “你说怎么说?”四哥一瞪眼,“就按照我说的这么说!你跟寇队招呼一声,他要是想快上路的人临死跳一下,那就这么整!” 第二天一早,没等我托杂役找寇队说,寇队先找到了我。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晚上工作顺利吗?” 我摇摇头,“寇队,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了?”寇队一愣。 “我昨天晚上和小林聊了,他现在确实也挺害怕的。臧云龙说:死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可怕,但是可怕的就是等死。小林如果赶626这一拨的话,还得一个多月呢,现在就写遗书,是不是早了?” “你可真是个猪脑子啊!”寇队哭笑不得地拍着我的后脑勺,“我让你昨天晚上就给他写遗书了吗?我让你跟他多交流,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给他写!” “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时间差不多啊,寇队。我听说什么时候枪毙犯人,就连您都是最后的时刻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寇队点点头,“嗯,倒也是。不过你就记住,一般情况下沾毒的都可能是626,要不就是国家法定假日的前夕。现在五一过去了,六一之前要是杀肯定是跟儿童有关的罪名,接下来就是六二六了。你们监号里现在跟儿童有关的没有,喜全的案子我看得改,另外就剩下赵峰和林杰了。这你不就知道时间了?”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看着寇队问。 “你现在三个任务。第一就是你自己的案子。现在你已经被下了捕票了,估计最近这段时间检察院、你的律师得轮番找你问案子。所以该怎么交代案情,怎么和律师、检察院配合,这是你要考虑好的第一大事。我很看重你小子,虽然很想把你留在这儿,但是一旦要是你免于起诉,我就更高兴了。第二个任务就是林杰。他是现在唯一一个二审已经下来,等核准的。现在你得安慰好他,等时间快差不多,他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你就帮他写一写。” “那第三个呢?” 寇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并帮我点着后才慢慢说:“我估计这几天赵峰的二审也要下来了,虽然他的克数不高,但是都是高纯度的,而且有袭警情节。我估计改判是难了,你也得做好他的工作啊!” 第二十六话 寇队一说刀疤,我忽然想起当初跟他聊天的时候得知的那个秘密,当即表情就有些变。寇队当然马上就发现了我心里有事,张口就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我赶紧摆手,“没有,没有!”随之又问:“寇队,你在石铺山这么长时间了,见过二审终审维持原判,但是忽然又改判的吗?” “见过!”他点点头,“我遇到过好几个。有几个是在路上忽然交代了重大案情,临时暂停执行,后来改判死缓的。有一些是高法不予核准的,最惊险的一个是到了刑场使劲喊冤枉,最后被拉回来重查,结果真的是给人当替死鬼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摇摇头,“没事寇队,我只是随意问问。我觉得林杰的案子挺冤的,不知道高法能不能不批准执行。”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寇队看了看我,“林杰的案子北京那边心里肯定有数。咱们现在要管的是怎么样让林杰把心思安定下来。” 正说着,忽然办公室的门被一个管教推开,“寇队,我找你有点事。” 寇队看了看那位管教,转身对我说:“走吧,我把你送回去。记住了,别一冲动就要给人家写遗书,到时候要是炸号了,这个责任谁都负不起!” 我赶紧点头,“知道了寇队,你放心吧!” 回到监仓四哥一把拉住我问:“怎么样了,你跟寇队反映昨晚的问题了吧?”我点点头,正要说话,寇队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了监室门口的小窗口上,“林杰,你出来一下。” 林杰条件反射一样地弹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说:“寇队,要上路了?这会儿都快十点了,不是今天吧?” 寇队一乐,“你紧张个屁啊!叫你出来是有别的事情!”林杰这才定了定心神,弯腰拽着脚镣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四哥,问:“哥,这是干啥去?” 他面色冷峻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高法不予核准,检察院又来审案子了,也有可能是……”说到这里,他隔着小窗望着监道里不再说话。我叹了口气,知趣地回到铺上默默的抽烟。 过了很久,林杰才晃晃悠悠地被寇队送了回来。我赶紧看他脸上的表情,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的脸色比早上的时候更难看了。四哥赶紧迎上去,抓住林杰的手问:“你这是咋了小林子?叫你出去干啥?” 林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四哥,惨淡地一笑,“抽血了。” 小林是在接到一审判决之后就签下遗体捐赠志愿书的,按照流程,他会在枪决前接受医学检测。尽管他对枪决这个最终结果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象征死路开始的地标,还是让他彻底地瘫软。 对于遗体捐赠,小林没有什么后悔的,按他的话说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他特别在遗体捐赠志愿书上写下“角膜捐赠”,说这样就可以从别人的视角看世界。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办法消除他此时的恐惧。 他坐在风场的地上,把缠在脚镣上为了放置磨破脚踝的缠布一层层取下来,又一层层缠上去,如此反复。除了抽烟外,他完全紧闭双唇,一语不发。四哥把我叫到一旁,悄悄说:“这小子肯定以为马上就要上路了,心里又想不开。一会儿吃饭咱俩一起开导开导他。”我为难地看看四哥,“哥,能行吗?”四哥点点头,“怎么不行,不信咱俩打个赌,他肯定以为马上就得上路了。” 没想到没等到吃饭,小林就主动来找四哥,“哥,怎么我家里的东西还没送进来?”四哥一愣,“什么东西?” “衣服啊!”小林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我总不能穿着这个上路吧?” “哦,”四哥一皱眉,“可能你家人还没准备好吧?着什么急啊!这才哪儿到哪儿!赶紧到风场吧,准备吃饭。” “哥,”小林哭丧着脸,“等不得啦!我现在只有这一套衣服,这几天我就得上路啊!” 四哥看了看小林,递给他一支烟,“谁告诉你的?刚才验血的时候跟你说了?” “没有。”小林摇摇头,“但是我签了捐献志愿书了,抽了血,现在化验,出了结果肯定马上上路。要不然化验结果不是变了吗?” 四哥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小林的肩膀,“操,你小子到底上过学没有?你血型还会不断变化的啊?” 小林一愣,“血型怎么可能变?” “那就是了!再说你在七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有捐献的,验完血改判的又不是没有!一天天地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你还这样下去不把自己弄成五班那个疯子才怪呢!”四哥笑着说。 小林也高兴起来,但是随即又一脸的严峻,坐在风场的角落不再说话。四哥看了看他,摇头跟我小声说:“这小子,没等执行,就把自己给吓死了。我看你还得跟他聊,否则得出事。” “出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炸号啊!”四哥拿起一把五一时剩下的存货瓜子,“以前就有这样的,二审下来之后一天到晚不说话,最后临执行头天晚上用手上的土铐子把旁边的人脑袋砸了个大窟窿,缝了四十多针!” 我顿时感觉身上冒出冷汗,赶紧说:“那还是别等了,我这就去找他好了。” “先不要。”四哥一把拽住我,“等到他找你的时候再说。他现在很信任你,一会儿吃晚饭他就得找你。” 四哥的判断果然很准确。吃完饭我和小康正在收拾碗筷,小林便拖着脚镣走到我旁边,“大学生,一会儿午休我不想睡了,你再陪我坐坐呗?” 我赶紧点头,“没问题!一会儿我收拾完咱俩就聊。”刀疤在旁边看着,忽然说:“小林子,你也得给我点时间,咱俩同样的三四七(刑法第347条),说不定路上还得搭伴呢!你把大学生的时间用光了,谁给我写遗书?” 小林一瞪眼,“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我二审都下来了,你现在连二审开庭的消息都没有,还说跟我搭伴儿?” “那不一定。”刀疤嬉皮笑脸地看着小林,“算日子我二审开庭也就这一两天了,到时候626咱俩就得一起。” “操,谁愿意给你一起?你才五十克,我比你多十二倍!你改判都有可能,我现在是一门心思等死!”小林强装坚强。刀疤不屑地看了看小林,“你快省省吧!我还有个袭警呢!我还是明知犯法却犯法呢!咱俩到底谁该判?” “你该!国家要是不心疼枪子儿,就应该直接给你打成筛子,连全尸都不给你留!” 我赶紧拉住小林,笑着对刀疤说:“刀疤哥,你就别争了。小林子这会儿心里乱着呢!等晚上吃晚饭咱俩再聊好不?”四哥在一旁大笑,“看到没有,咱们小虎子进来才几天啊,就成香饽饽了!”他回头一看喜全,“我说喜全,你就别没事研究刑法了,现在小虎子可是心理医生,你也赶紧排队吧!”喜全赶紧摆手,“我才不排队呢!我跟大学生就聊游戏,聊上诉,其他的话题一概免谈!”我一愣,看着喜全,“为什么?”喜全缓缓地点上一支烟,一本正经地说:“这你还不知道啊!寇队给你安排的任务很有可能让你成为全石铺山死刑犯最不想见的人!”话音未落,大家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闹完,小林的心情也稍微好一些了。我和他坐在风场的角落,看着栅栏外飞过的小鸟,一起静静地发呆。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大学生,你去过医学院没?” 我点点头,“去过,上大二的时候,有个高中同学就在医学院。这小子为了省一顿中午饭,居然先带着我去了解剖室,后去餐厅。” 他呵呵一笑,“惨吗?” 我两手一摊,不可置否地说:“反正都是一块儿一块儿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使劲往后一靠,把整个上半身都紧贴在墙上,“我也快了,先是器官给人家,然后被学生们大卸八块。”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点燃一支烟递给他,“高院复核没下来之前,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到那时候就晚了。我听说,高院核准是在执行前才宣读的。再说了,这段时间能有什么变化?血都抽了,现在还不是等死?”小林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看着燃尽的烟灰,“再过几十天,我也变成灰了。”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语不发地接着看天空。小林接着说:“大学生,寇队让我跟你多交流。但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是想让我压力能小一点,但是这根本不可能。不过和你聊天也挺好,至少有人陪我说话。”他回过头看看我,疲惫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娘们儿一样胆小?” 我摇头,“每个人其实都一样的,这个应该是求生的欲望,不是胆小。” 他笑了笑,回过头盯着被铁丝格成的方块天空,“你没来之前七班有一个三条命的杀人犯,自己吹牛说什么都不怕,但是临上路的时候还是尿裤子了。从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会不会到时候也尿裤子?我这几天考虑的问题太多了,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像抽烟,我现在一想自己马上就不能抽烟了,我都觉得发怵。” 我看看他,“我听寇队说只要立功的话就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立功呢?” 小林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觉得立功就那么简单?除非你有重大案情汇报,我现在最多就知道小康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吃不饱偷了一包方便面,这事儿连对四哥和班长都没说,最后还是他自己承认了,你说我有什么可以汇报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发呆。午休的整整两个小时时间,我和他几乎都在沉默中度过,最多他会问我一些关于大学生活的无聊话题,但是最终还是会落到自己将死的话题上。 午休的起床铃声响起,大部分人都开始百无聊赖地坐在风场里天南海北地聊天。小林说自己累了,想去躺一会儿。班长允许后,他直挺挺地躺在了铺上。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把我叫到一边,轻声说:“大学生,我看我是没希望了。我想跟寇队申请,最后一夜你帮我收拾,你看行吗?” 我当即点头答应:“当然可以!” 第二十七话 小林的生命一分一秒地减少,四哥告诉我,既然他指定我在最后一夜帮他收拾,我就得从现在开始准备,包括询问他最后一餐想吃什么,穿什么衣服等。这些要求我都要尽早汇报给寇队或者其他管教,免得到时候因为准备不足而无法完成他最后的愿望。小林倒是很干脆,当天晚上就告诉我,最后一餐想吃鸡蛋炒面,还希望可以有一点花生米和一点酒。至于衣服,他想穿自己娘缝制的内衣裤和哥哥送给他的一套旧西服。我把这些要求全部报告给了寇队,寇队说其他都好办,就是酒可能有点问题,就算有也会很少,最多一二两。小林说够了,知道号里不让喝酒,既然寇队能给自己带进来一点,也非常高兴了。验完血的两天内,所有的一切都确定了下来,只剩下那封遗书还没有写完。 这天小林又来找我,说打算跟我聊聊遗书的事,但是刀疤过来一把拽住了小林,一脸严肃地说:“小林,我有点急事儿想找大学生商量一下,你就给我一个小时行不?”小林本想拒绝,但是想到刀疤现在也砸着死囚镣,骂了几句也只好离开。看到他离我有些距离后,刀疤偷偷地跟我说:“大学生,如果时间没错的话,我明天就开庭了。” 我看了看他,“你都准备好了吗?自我申辩的资料,最后陈述,这都需要我帮你吗?”刀疤摇摇头,“这个不用,我想了这好多天了,我觉得这案子改判的可能太小。”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刀疤叹气道,“我想过了,我和我哥必须得活一个。一旦我判了死那我就得出卖我哥了。我哥跑不了的,早晚都得被抓。” 我点点头,“你确定了?” 刀疤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抬头说:“大学生,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特卑鄙?连自己亲哥都出卖?”我摆了摆手,“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有个人能照顾你爹娘,要是你不揭发你哥,那你俩很可能都保不住命。”刀疤一笑,“只要有一个人理解我就行了。我想好了,明天开庭一旦维持原判,那我就马上说出我哥的下落。” “你有把握吗?”我帮他点燃他嘴里未燃的香烟。 “当然,他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肯定没错的。”说着,他猛抬起头,对着天空小声说,“哥,对不起了,为了咱爹妈,我得当畜生了!” 晚上小林来找我写遗书,当我俩把“书桌”刚刚放好时,小林忽然小声问:“刀疤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事情?” 我赶紧摇头,“你别乱想了,他中午跟我说的是自我申辩的东西。”没想到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大学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放心吧,我现在已经死心塌地了,不可能抓住别人的把柄邀功。再说了,就算我现在揭发,刀疤也肯定连个屁都不放,自己活命的机会能轻易让给别人?” “那你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办,等日子呗。”小林惨然一笑,“马上六月就要到了,等不到626我就得上法场。现在就差遗书没有写了,大学生,我哥和我妹的遗书你帮我写,我爹娘的那一份,还是我自己写吧!” 我看了看他的手铐,疑惑地说:“你……方便吗?” 他摇摇头,“不方便,但是不方便也得写。还有些日子呢,想起来点什么就写什么。你帮我跟四哥说一下,用笔的时候帮个忙就行。” 第二天吃完早餐,刀疤果然被提去开庭。临走时四哥和肖鹏飞都拍着刀疤的肩膀说:“放心吧,你死不了!”刀疤笑了笑,“如果下午我回来的时候土铐子已经打开了,那我明天让家里送红烧肉进来!”四哥一撇嘴,“那我就等着吃你这顿红烧肉了,你可别让我们失望!” 刀疤走后,小林提着脚镣走过来轻声问:“大学生,你说这顿红烧肉咱们能不能吃到嘴里?”我一愣,随即努力地一笑,“我估计差不多。不光因为他有最后的一搏,他一审本来就判得有些重了。”小林点点头,“唉,刀疤是活下来了。我还得继续等着啊!”说着,他重重地坐在地上,又开始重复着解开绕在脚镣上的布条的动作。 从小林抽完血的那天开始,他几乎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这同样一个动作。我知道,他是把布条假想成为了脚镣。假如高法不通过小林的死刑复核,那么就意味着案子有可能被改判。改判后,他就可以像解开这根用于保护脚踝的布条一样,轻松地解开脚腕上这条重重的镣铐。 但是或许,这条脚镣解下来的那天,就是小林上路的日子。 我坐在他旁边,小声问他:“怎么样,这几天心情好点了吗?”他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好起来,我这又不是等着娶新娘,是要上路啊!”我递给他一支烟,“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不会来。你现在得想开一些,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吃不下,也睡不着。”小林摇摇头,“我现在一吃饭就会想到这是我的倒数第几顿饭,一睡觉就怕自己睡着了浪费自己这一点点时间。” “那也得吃饭不是?你这样成天吓唬自己,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都跟你说了,好好地过好每一天日子,真要是那天到了再说!”我毫无信心地劝慰着他。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我说:“大学生,我现在要跟你说我没事,心情很好,你能相信吗?我自己都不信!”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灰,“以前我跟不熟悉的人都不爱说话,现在我都变得絮絮叨叨了,就是想让自己尽快忘掉马上要上路这件事。但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到现在更害怕了。” “要不,我跟寇队申请一下,允许你在非休息日和我打牌下象棋?” “没用。”他摇摇头,“我听说以前的看守所有活儿干,每天可以拣豆子。后来我又想了,本来我现在心里就烦,能拣好豆子就怪了!你想,连拣豆子的心情都没有了,我哪儿有心思打扑克。”说着,他站起身,“算了,你忙你的吧,我躺一会儿去。”转身走进监室。 我坐在风场的地上一言不发,看着正拿出监规苦背的其他人,脑海里一片混乱。我不敢相信这个天天缠着我聊天,口口声声叫着我“大学生”的农村小伙子即将在几十天后魂归西天。我觉得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尽管他只是我一个萍水相逢的狱友,我和他认识也不过寥寥几日。 正发呆的时候,新来的杜坤不合时宜地凑上来:“哥,心烦啦?我陪你聊一会儿吧?”我忽然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滚远!你他娘的监规背会了吗?就到我这儿叽歪!”杜坤当即下了一跳,其他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 杜坤赶紧躲到角落里去背监规,邢耀祖听到我的声音也走了出来,拍拍我的肩膀,“咋了兄弟?怎么忽然这么大的火气!” 我摇摇头,鼻子一酸,当即有种想哭的感觉。四哥这时也走了出来,看着回头看我的人,大骂道:“你们他娘的一个个的看戏呐?我今天中午就考监规,错一条扣一顿饭!”所有的人听到四哥不给吃饭,赶紧回过头哇啦哇啦地开始被监规。四哥这才蹲在我面前,关心地问:“这是咋了?” “没事四哥,祖哥。我就是心理压力太重了。我现在一想小林子就要上路了,心里就难受。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低头偷偷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四哥一乐,“操,你没见过人死啊?” 我一摆手,“见过。但是没见过知道自己的死期,还无能为力地等死的。小林子最近一直和我聊,我实在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四哥点点头,“这正常的,眼瞧着一个人就要死,谁心里都不好过。可你在七班还有日子要待呢,眼前就有小林、刀疤和喜全,之后不知道还得扔进来多少!到时候寇队真的让你陪着全监号所有的死刑犯,那你不得成第二个吴二柱啊?” 邢耀祖也点点头,“就是,小虎子你可不能承受不住压力,我这案子等下来了,还得仗着你给我写遗书呢!” 我艰难地一笑,“我知道,但是我现在确实没信心了,第一个就这么感情用事,到后面我真的太难办。四哥,你说我要是真判个两年,那我得见多少要上路的?” 四哥递给我一支烟,“其实我做七班的二铺的时候也挺为难的,那时候寇队让我看着一个马上就要上路的抢劫杀人犯,这小子平时在号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那时候都想砸他一顿。但是后来他马上就要上路了,我心里也难受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晚上帮他洗澡的时候,我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但是现在好多了,虽然心里也很不舒服,但是总算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林子这孩子不错,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进来的,人也挺好,所以我也挺舍不得的。但是既然寇队给你了这个任务,咱就得让他好好地上路!你说呢?” 第二十八话 一上午的时间在我沉闷的心情中度过,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小林似乎也听到了我刚才和四哥的谈话,走出监仓努力地冲我一笑,“大学生,你别有太大压力了。我林杰上路能让你这样的文化人难过一次,我也算是值了。” 很快,午餐铃响起。自从喜全被砸了土拷和脚镣之后,接桶打饭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我赶紧拿出床下吃饭的家伙,放在监仓门口等待管教开门放饭。不一会儿,寇队就带着劳动号的人推着饭车过来。在杂役盛饭时,寇队跟我说:“下午你和臧云龙、肖鹏飞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吃完饭我让李管教来带你们。”我说了一声“是”,正打算问有什么事的时候,杂役高喊了一声:“七班收饭!”我赶紧把门口的桶拎了进来。 “炸酱面!”肖鹏飞第一个发现午饭和其他时候不同。四哥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要上路一批了。” 我一愣,“四哥你怎么知道?626不是还没到吗?怎么现在上路?” 他摇摇头,“不是626的人。现在才五月下旬。626最早也得等到六月二十一二号才有上路的。现在又不是国家法定假日,改善生活肯定是为了安抚人心。” “那我们也跟着一起改善?”我还是不解地看着他。 “废话,要是单独给要上路的改善,他们不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上路了吗?”四哥笑着看我,“赶紧盛饭吧!咱们也跟着沾点光!天天看着土豆白菜,啥胃口都没有了!” 我点点头赶紧拿起一摞塑料碗奔向风场,那里已经有一群饥肠辘辘的家伙在眼放绿光了。让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林杰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兴奋地盯着我从桶里盛出来的香喷喷的面条。 吃完饭,小康和苍蝇负责刷碗,上铺的两个可怜虫趴在地上仔细地擦地。我凑近四哥,小声跟他说:“刚才寇队说让我,还有你和班长一会儿去一趟他办公室,说李管教一会儿来带我们。” 四哥正在点烟,一听我的话当即停住,“妈的,小虎子,咱又来活儿了。” “来活?什么活?” 他慢慢点燃手中的烟,“中午改善伙食,下午叫我们三个去他办公室。肯定是要把这一批上路的人分给我们一个了,除了这事儿寇队没别的事找我们。” 我手中的烟差点掉在刚刚擦过的湿漉漉的地上,“这还要分啊?” 四哥点点头,“以前不分,但是现在看守所人越来越多了,有时候一个监号里可能同时就得上路两个人,这样的话这两个就得分开住,免得互相影响情绪,号里的轻刑犯还照顾不过来。你看这次刀疤如果判了死,他也得分到别的班去。” “那就是又得我给写遗书?” “不一定,”四哥弹弹烟灰,“有些人遗书早就写好了,分到新班就是等着上路。最多也就两三天时间就走了。不过今天中午改善,我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那咱们班不是已经有三个判了死的吗?还往里扔啊?” 四哥笑了起来,“小林子的日子还早,刀疤今天才二审,喜全更是没音讯了。不是一批走,又影响不了什么,所以肯定得分过来一个。再说了,咱们重刑号不就是这个任务吗?你去跟肖鹏飞说一下,他是班长,得安排一下才行。”17 肖鹏飞听到我告诉他寇队找我们的消息后,也和四哥一样马上意识到了号里要来即将上路的人。他看了看下铺已经有八个人,新来的进来睡觉太挤怕出意外,于是跟我商量:“大学生,你看现在下铺已经三个带铐子的了,你体格又不好,一旦有什么事你也压不住。要不你和喜全先上去挤两天,让邢耀祖下来睡几天好不好?” 我当即点头答应,可喜全一听这个消息,马上愁眉苦脸地说:“班长,我戴着镣呢,上去下来的太不方便了!”四哥闻言走过来狠狠地在喜全背上拍了一巴掌,“到时候让人扶着你不就可以了吗?再说了,就两三天时间,人走了你接着下来睡!”喜全还想争辩,忽然听到哗啦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李管教出现在监仓门口,“肖鹏飞、臧云龙、张毅虎你们三个出来一下!”喜全只好满脸怨气地点头答应。 到了管教办公室,我们果然没有猜错,寇队在看到我们三人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一两天要执行几个人,现在九班有两个同时上路的,分给你们一个。” 肖鹏飞赶紧说:“寇队,您安排我们肯定得执行,但是我们不要炸翅的。”四哥也赶紧附和着:“就是寇队,我们班已经有三个带了镣的了,你要再来一个炸翅的,我们可压不住!” 寇队一瞪眼,“狗东西你们跟我谈条件了是不是?枉费我平时对你们那么好!让你们配合我一下,给我弄出这么多条件,是不是还要我今天晚上请你们吃个饭你们才肯?” “不是不是,”四哥笑嘻嘻地赶紧摆手,“我们是怕到时候一炸翅就压不住。我们哪儿能给您添乱呢!” “我知道你们班的情况比较困难,已经有的三个死刑让你们够受的,所以给你们一个花案子。他人长得比张毅虎还瘦,你们怕啥的?”说着寇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一支笔”,递给我们三个人一人一支,“明天早上就要上路了,你们就看一晚上。” 肖鹏飞接过烟,谢过之后问:“寇队,这不是年不是节的,怎么现在枪毙花案子?”寇队撇了撇嘴,“这不是马上就六一儿童节了吗?九班有两个,一个是奸杀幼女的,一个是绑架撕票的。奸杀那个弄死了两个,强奸六个。我得把他们分开关,所以把轻松点的分给你们。”说着,忽然一皱眉,“你们可不许为难他,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你们让人家好好把今晚过了。” 四哥摇头,“寇队您说哪儿去了,我们怎么可能为难他呢!” 寇队听完四哥的话,气冲冲地说:“臧老四你少在这儿跟我装纯洁,你们怎么对花案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队里出事儿都是你们欺负花案子出的事!” “这个肯定不会,”四哥满脸堆笑,“毕竟明天就上路了,我们再看不起花案子,也不能看不起一个要上路的人。您就放心吧!” 寇队点点头,转脸看看我,“张毅虎,这个明天要上路的也算是个文化人,都考上大学了,假期里发的案子。所以你要多陪陪他,让他把心情放松。一会儿就给你们发过去,今晚你就辛苦点,我估计他会愿意和你聊天。”说着看看四哥和肖鹏飞,“你俩也帮着点张毅虎,我得把他锻炼出来。” 肖鹏飞笑了起来,“寇队,您可得给咱们小虎子减压,早上他还因为小林子哭了一鼻子呢!” “哦?怎么回事?他们欺负你了?”寇队马上严肃起来。 我慌忙摇头,“没有,他们对我都挺好,我就是觉得心里压力太大了……我没见过等死的人,上次在七班见到的四傻我也就是看了几个小时而已。” 寇队顿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你也就算个男爷们儿吧!这么点事情至于让你掉眼泪!过一阵子就好了,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说着他看了看四哥,“全二队就你最了解张毅虎,你俩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给你个新任务,张毅虎负责给死囚开导,你负责给张毅虎开导!别让他心里负担太重了!” 四哥嗯了一声,“寇队你放心吧,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爹我也得好好照顾他!” 回到监仓刚把铺盖扔到上铺,监仓门就被打开了。寇队和李管教两个人带着一个面色苍白,形客枯槁的瘦小男人站在了门口,“行了赵立志,今天开始你就在七班吧!”寇队指指我,“这是咱们二队唯一的大学生,你要是心里烦就跟他聊,他会照顾你。” 赵立志努力地冲我一笑,回头跟寇队说:“寇队,一会儿把我家里送来的衣服和鞋给我送进来吧,我今晚提前换上。”寇队一点头,“行了你进去吧,先到风场坐一会儿,我跟张毅虎交代几句。” 赵立志拖着重重的脚镣慢慢地往风场走去,直到他走出风场门,寇队才跟我说:“这小子明天早上的断头饭还没说要吃什么呢,你回头问一下。一会儿尽快告诉我。”接着,寇队又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递给我,“他说他最爱抽的烟就是红塔山,这盒烟你保管着,他要抽就给他。记得别给他火柴,要是点烟你给点上就行。要是抽不完,明天早上他走了你就全部烧了,别留着。” 我赶紧答应了一声“是”,寇队不放心地往里看了看,这才关上仓门离去。 走进风场,发现刚进来的赵立志一个人坐在风场的角落一言不发。看到我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示意我坐下。我从兜里拿出那盒红塔山点燃一支递给他,“寇队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烟,这是他给我的。” 第二十九话 赵立志感激地接过去,“我在二队一年多了,就寇队最了解我。对了,寇队说你是大学生?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l市财经大学数理学院。” “好学校啊!”他羡慕地看看我,“我当初高考的时候才考到l市理工学院。分数太低,志愿报得又高,滑到三本了。”说到这里,他眼神一暗,“要是当初不出事,我今年也该上大二了,再烂的学校我也认了啊。” 我赶紧换话题:“我的学习其实也不怎么样,就是运气好。我不是l市的人,我们省的分数线要比这边低一些。你别看我学的理科,其实我的理科成绩差得要死。” 他呵呵一笑,“我也是,我文科好,但是我妈说男孩子学文科以后不好找工作,没办法才学的理科。这下工作也不用找了,唉……” “你家就你一个吗?”我知道这个话题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不算。我爸妈离婚了,后来他们又和别人结婚,和新的那一半一人又生了一个。所以,有没有我都无所谓。”他黯然地摇头。 我赶紧打断他:“怎么会!你妈都能考虑你工作的问题,能不在乎你吗?你二审的时候家里来没来人?”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点头道:“来了,全家都来了。我爸我妈,还有他们新的那一半儿,还有他们的小孩,都来了。我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想以我现身说法,告诉那两个小孩儿以后不能做犯法的事吗?” 我叹了口气说:“你可不能这么想!毕竟你是你爸和你妈亲生的儿子,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想多了!” 他苦笑着看着我,“你叫张毅虎是吧?我就叫你虎子哥了。虎子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犯法吗?”我摇头,“不知道。你要是愿意讲,就跟我说说。”他忽然目露凶光,“我恨他们!我从五岁他们就离婚了,本来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爸,但是我爸根本就不管我,我妈也很少来看我!后来他们分别结了婚,就更不管我了!后来我就觉得是他们两个各生下来的那两个小女孩儿抢了他们,从那以后我一看见小女孩就恨!” 他抽了口烟,叹着气接着说:“我本来以前连杀鸡都不敢,就是高考完的那个假期,我和同学一块儿出去玩,就看到了一个长得非常像我妈给我生下的那个妹妹一样的小女孩,我就想揍她一顿解解气,结果拉到后山水塔里面,我就变心思了。结果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唉,现在想起来,我是罪有应得啊!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应该去害那些无辜的小孩儿。我真的是活该!” 我惋惜地看看他,对着这个因为父母婚姻破裂而性格变异的男孩,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弹了弹烟灰,接着说:“现在我已经不怕死了,我觉得对不起那些小女孩,我活着就是煎熬,所以赶紧上路就赶紧解脱。但是我怕我杀了的那两个小女孩在阴间找我,我怕阎王爷把我打到地狱去受罪……”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你听谁说的?枉费你还上了十几年的学,还信这个啊?你要是说转世投胎我还能信,你要说什么阴间、阎王爷,我就是不信。” 他一回头,紧紧张张地摆手,“真的有!虎子哥你可别乱说,我小时候就见过鬼的!不但有阴间,天上还有神仙,还有凌霄宝殿……” 我笑了笑,不再跟他争辩。我没想到一个已经考取了大学的准大学生居然会说出这么迷信的话。他看我不跟他聊了,又转过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念叨:“阎王爷,我其实不坏,你就别惩罚我了吧……”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先别念叨了。寇队让我问问你,明天早上打算吃什么?”他疑惑地看看我,显然,他脑海里还没有断头饭的概念,“今天晚上的饭还没到呢,怎么就想明天早上了?再说了,这里又不是饭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我一怔,顿时不知道如何给他解释,想半天才说:“这个……主要是所里对犯人都有优待,咱们明天早上改善生活,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我已经点了……” “我知道了虎子哥,”他打断我,“明天早上是我的最后一餐,所以想吃什么都能吃到的,对吧?” 我本想否认,但是忽然又想不出如何给他解释,只要又点点头,“嗯,你在看守所都一年多了,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说吧,想吃什么,回头我跟寇队说说去。” 他一摆手,“什么都吃不下。明早上我就吃花生米了,所以吃什么都是浪费。”他叹着气看看天空,“我想吃我爸妈一块儿做的饺子,但是他们不可能为了我这个要求就跑到一起做饭吧?” “那可不一定,”我帮他接过手中的烟蒂扔到垃圾袋里,“再怎么说,你都是他俩曾经的见证,这么点事情他们会不同意?你要是确定,我这就给寇队汇报!” 他紧紧地盯着我,“可以吗?你是说我真的可以吃到他们做的饺子?”我点点头,“肯定是没有问题,你等着,我问问寇队让不让带进来。”说着,赶紧跑到监仓门口请肖鹏飞按下呼唤铃帮我叫寇队。 没过一会儿寇队便来了,“说了吗?他想吃什么?” 我小声说:“是,说了。他说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现在马上就要上路,想吃他爹妈一起包的饺子。”寇队一皱眉,“这个难办了。按照规定,家里面送进来的东西都要检查的,这饺子怎么检查?难道还找个人试吃啊?”我一愣,“难不成他爹妈还在饺子里下毒?”寇队点点头:“这个不好说,一旦他的父母想给他留个全尸,让他不吃枪子儿呢?” “那怎么办?他说了半天,就想吃这个。”我急急地问。 寇队想了想,“这样吧,你先别着急,我回去和所长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尽量给他办到。对了,一会儿我让杂役把他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拿过来,你交给他。跟他说,衣服是他母亲买的,鞋子是他父亲买的。”我点点头,转身回到风场。 赵立志看到我回来,赶紧问:“怎么样了虎子哥,他们同意了吗?”我冲他一笑,“你也别着急,寇队已经去联系你的父母了。还有刚才寇队让我跟你说一下,你的衣服和鞋子一会儿给你送进来。衣服是你妈买的,鞋子是你爸买的。” “他们是一起去买的吗?” “当然!”我脱口而出,“要不然怎么会知道对方买的是什么?” 赵立志面露难色地说:“虎子哥你不知道,我爸和我妈离婚后就很少见面了,有时候我的抚养费我妈都是通过银行卡转账给我爸的。我担心他们又是光打了个电话,就各自去买了。其实我挺希望他们还能在一起的。” 我一愣,随即赶紧说:“我知道,你放心吧!寇队说是他们一起送进来的。既然是一起送进来的,那肯定就是一起买的了。” 赵立志这才算有了些笑容,喃喃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又问我要了一支烟,狠狠地抽起来。 赵立志的衣服在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被送了进来,整整一个大包递到我手上时,我迷茫地看了看寇队:“这里是几套衣服啊?这么重!” 寇队叹了口气,“什么都有了,外衣、羊毛衫、鞋子、袜子、内衣裤,全都是崭新的。唉,白发人送黑发人,能办到的也就这些了。今天晚上我带人进一次监给他开一会儿镣,你让你们号的人准备点热水给他洗洗澡,然后就换上吧!” 我点点头,又问:“饺子的事儿怎么样了?” “成了,我让他父母在所里的会议室给他包,明天早上让劳动号的煮了就成了。今天晚上你就辛苦点,多陪他聊聊。明天早上七点不到就提走了。” “没关系寇队,我今晚就不睡了。明天等人送走了再补。” 寇队答应了一声,看了看监仓里面就走了。我回到风场,把包裹递给他,“你爸妈给你的衣服送来了,真多啊!”赵立志赶紧接过去,微微地笑着说:“他们知道我最喜欢运动服了,所有买的东西都是我进来之前最想要的。” 我笑了笑,“做爹妈的肯定能想到你想要什么。对了,寇队说饺子的事儿也定了。一会儿他们就来石铺山,在会议室给你包好,明天早上就送进来。”他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我,“虎子哥,谢谢你了。等我去了那边我一定保佑你!” 正说着话,监仓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四哥坐在风场门口,一眼就看见了监室内的情况,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猛站起来:“刀疤?缓儿啦?!” 四哥的一句话让除赵立志之外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赶紧跑到风场门口一看,果然,刀疤身上的手铐和脚镣已经被摘了下来。他满面红光地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缓了!娘的,从早上开庭,一直到下午才宣判!法律确实公正啊!检察院说判得太重,不干了!” “咋回事儿?”四哥一把把刀疤拽到风场,“这咋还哭了呢?” 第三十话 刀疤使劲擦擦脸上的泪水,“太他娘惊险了!早上一开庭检察院的公诉人就说量刑过重,我就觉得有改缓儿的可能,但是那个法官就是死等着不判,问来问去地半天!后来那个我扎伤的警察也来了,说当时自己没有穿警服,而且自己也没有带着手铐。怕我跑了就随手拿了一根木棍冲了上去,说我应该是属于无意识下的自卫。” “你家给这个警察赔钱了吧?”肖鹏飞插话道。 “肯定得赔,我把人家扎得在医院住了十几天,能不赔钱吗?后来那个警察也原谅我了,所以肯在法庭上给我作证。”刀疤张牙舞爪地喷着口水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想,这下完了,这个法官水火不入,肯定得给我维持原判,没想到下午一开庭,他就宣判了,说‘撤销原判,判处被告人赵峰死刑’!我当时汗就下来了,结果没想到他接着说‘缓期二年执行’!我差点乐昏过去!” 四哥笑哈哈地看着他,“法官说判处死刑的时候,你下来的不是汗,是尿吧!”刀疤赶紧摆手,“四哥,你和我刀疤相处这么久了,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这下好了,我回来之前跟家里人说了,明天就炒一大盆红烧肉送进来!” 四哥点点头,拍了拍刀疤的肩膀说:“行了,活着就行!你也别咋呼了,咱们班里有个新人明天早上就上路了,你压一压吧!等过几天你到了监狱再高兴去!” 刀疤一愣,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抱着衣服包的赵立志,他悄悄地问四哥:“叫啥名?为啥是明天上路啊?” “弄了小孩儿的,和你一家,叫赵立志。”四哥递给刀疤一支烟。 “哦,”刀疤点点头,“行,我赶紧收拾东西了,过几天我就得走了,得好好收拾一下!”说着,自己一头钻到监仓里,翻出自己的衣服去洗。 回到赵立志身边,他看着我问:“这是改判了的?” “是,”我从兜里拿出一支红塔山点燃给他,“运粉面的,一审判死了,今天二审给改了。” “他运气真好,”赵立志接过我手上的烟,“我当初也以为自己二审会改判,但是没想到……唉,虎子哥,今天这会儿我抽着你给我点的烟,明天这会儿,我可能已经上了医学院的解剖台了。” 我一愣,“你也捐了?” 他点点头,“捐了,我爸妈都不管我,就算留了全尸烧了,也没有人给我上个香烧个纸,还不如让医学院的学生学习用,说不定我女朋友还能看见我。” “你女朋友?” “嗯,我高中同桌,我俩是高考完之后好上的。她考到了l市医学院临床系,肯定有机会看到我……不过,我的头都碎了,估计她也认不出我了。” 我叹了口气,“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其实我觉得看不到更好。再说了,你既然已经想通了要捐,那用其他的方式也可以活下去的,何必这么悲观?” 他苦笑道:“虎子哥,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过几年就出去了,外面全是花花世界,但是我呢?咱们就说近一点的,你能知道明天晚上吃啥,你能知道明天晚上你还能不能抽到红塔山,但我呢?我连明天中午的世界是啥样都不知道了。”他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我从二审下来的那天就开始算日子,就希望过得慢一点,让我好好享受剩下的日子。但是一天比一天快,一天比一天快。我刚进来的时候,他们知道我是花案子就都欺负我,那时候我就想,赶紧让我死了吧,我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再让他们欺负二十年我都不后悔!可是现在,二十个小时都没有了。” 我无言以对,他转过头问我:“虎子哥,你有女朋友吗?” 我点点头,“有,但是我估计没等我出去,我的女朋友就成别人的女朋友了。”他笑了起来,“你太小心眼了。说不定你女朋友等你呢?再说了,就算是她跟了别人了,你也可以找别的女朋友,以后结婚、生儿子。可我就不一样了,我这辈子碰过的女人就那么几个,没想到这几个女人,不,应该说女孩儿让我上了西天。我悔啊!”说着,他眼泪掉了出来,“虎子哥,我不是后悔死了以后就看不到别的女人了,我没那么色。我是后悔不应该杀了她们,她们无罪的……” 我自己拿出一支烟点燃,叹了口气说:“你现在知道错了就好,我看过一些佛教故事,那上面说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但是到最后做了一件坏事,还不认错,这个人会被扔到地狱去。但是一个人如果做了一辈子坏事,临终知道自己错了,那这个人照样会上天堂的。你知道国外的监狱为什么有牧师给犯人忏悔吗?就是这个道理。” 他笑着看了看我,“我知道这个道理,虎子哥,你别劝我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我点点头,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走进监仓,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风场的角落里。 监仓里,几个人围在正在洗衣服的刀疤旁边兴高采烈地谈论他改判的时,肖鹏飞和四哥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一脸的严肃,小林躺在铺位上瞪着眼睛一语不发,而喜全则盯着眉飞色舞的刀疤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我坐在监仓的角落一个人闷声抽烟。从走进石铺山那天起一直到今天,时间才过去一个月零几天,而我却已经见到了好几个即将生离死别的人。那样的感觉,让我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猛然间,我开始万分思念我的父母,还有我那个虽然凌乱,但是温暖的小窝。我忽然想,如果我没有犯罪,那么我怎么会接触到这么多原本凶残,但现在却脆弱不堪的人?每一个人出生都不带有原罪,也许他们走到今天是罪有应得,但毕竟这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谁又能无动于衷?唉,法不容情,自己作的孽,自己就得承受。 那一夜,我坐在监仓的角落里一语不发,而赵立志也坐在铺位上,呆呆地看着高悬在墙上的小闹钟,一分一秒地倒计时。凌晨四点钟,监道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打开,赵立志闻声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他看着我,惨然一笑,“到了。” 监仓门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打开,进来的是寇队和其他两个不认识的管教。一进门,寇队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都准备好了吗。”我赶紧站起身,“都差不多了。其实也没啥可准备的,内衣裤昨天晚上洗完澡就都换上了。就是外衣不好穿,因为砸着镣。”寇队看了看赵立志身上的衣服,转头对刚刚醒来的四哥说:“你们不是挺有办法的吗?怎么隔着铐子就穿不上衣服了?” 四哥显然没有睡醒,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寇队在说什么,赶紧回答道:“本来是打算让他穿上,但是他家送来的衣服里有一件羊绒衫,太厚了,根本就穿不进去。后来我们想了想也就算了,等提出去卸镣的时候再换吧。” 寇队点了点头,看看正坐在床铺上瑟瑟发抖的赵立志,“我进来看你一眼,你家里昨天晚上给你包的饺子已经送厨房了,一会儿李管就给你送过来。好好吃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现在就告诉我。” 赵立志抬起头,“没有什么了寇队。我在监号里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昨天和小虎哥也聊得差不多了,没别的什么要求。”寇队笑了笑,“那就行,稍微坐一会儿吧,李管教一会儿就来。”说着,转身走到监仓门口,对肖鹏飞说:“都招呼起来吧,没什么事就聊聊天,今天早上你们可以休息,不用学习。”肖鹏飞赶紧答应,招呼苍蝇叫醒还在熟睡的人。寇队环视了一眼监仓,转身就要离开。忽然,赵立志喊了一声:“寇队!”寇队一回头,“什么事,说吧!” 赵立志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对寇队说:“寇队,我进来一年多了,这么长时间您一直都挺照顾我的,谢谢您!等下辈子我会好好报答您的!”寇队点点头,“嗯,谢我就算了,这是我的工作。至于下辈子报答我就免了,一定做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就行!”说着,关上仓门离去。 赵立志不说话了,他依然紧盯着那个时针已经指向四点十分的小闹钟。再过两个小时,这个鲜活的生命将最后一次踏出这个监仓的门,向着死亡之路走去。此时全监仓的人都看到他正在发抖,而且鼻尖逐渐渗出细细的汗珠。 我偷偷走近四哥,轻声问:“哥,你看他的精神状态,没事儿吧?”四哥看了一眼他,摇摇头,“一会儿肯定抖得更厉害,等武警拉出去的时候就得瘫了。你趁这会儿赶紧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或者要求,一会儿李管教进来的时候就给汇报了。” 我叹了口气,战战兢兢地靠近这个即将走向法场的男人,并马上从兜里掏出那盒已经被抽得所剩无几的红塔山,点燃一支递给他,“立志,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你赶紧想一下,回头李管教送饭进来的时候我就帮你汇报上去。” 第三十一话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烟,用最快的速度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神态就像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瘾君子吸毒一样迫不及待。 “没什么了……我……我就是有点……怕……了”由于紧张,他说话已经完全不能连在一起,而且时不时地打冷战。 “别想那么多,还得很长时间呢!”我尽量组织语言安慰他,“给家里人的信都写了吧?有没有要带的口信什么的?你现在就得想好,一会儿跟管教和法官说,他们才能替你转达的。”他摇摇头,“没……”接着不再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小闹钟,狠命地吸烟。没到十分钟,他就连续抽了三支烟。 监仓门口的小窗户被打开了,李管教从外面递进来一塑料袋热气腾腾的饺子,“接一下,赵立志父母包的。”四哥赶紧接了进来,又亲自从床下的纸盒里找出筷子放在赵立志的面前,“小伙子,吃点吧,这是你爹妈给你亲手包的,香着呢!” 赵立志感激地看了四哥一眼,双手颤抖着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细细地嚼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嘟囔:“十几年了,没吃过……他们一起包……的饺子……”说着,大颗的眼泪流下来滴到塑料袋上。四哥赶紧递给他一张纸,“擦擦,别哭了!像个爷们儿一样!怕啥的,二十年以后你还是条好汉!你既然来到我七班了,那从七班走出去的就没有孬种!”赵立志抬起头看了看四哥勉强点点头,但是几秒之后,他忽然哭出了声。 “我真的不想死啊……”他悲怆的声音顿时渲染了整个七班的空气,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面色难过地看着这个即将上路的,只有十九岁的男孩。 过了很久,赵立志终于不哭了,但是颤抖还是没有停止,而且比刚才更加严重。他哆哆嗦嗦地夹起一个饺子,但是怎么都放不到嘴里,最后,他泄气似的把筷子一扔,“算了,不吃了!你们吃吧!”我赶紧把筷子拿起来重新放到他手里,“那怎么行!你赶紧吃了,你爸妈给你包的这顿饺子意义和买的可完全不一样!”他摇摇头,“我真的吃不下了。刚才心里难受,吃下去胃也开始难受了。算了吧,我这辈子没有吃这顿饺子的命了。”说着,把整个塑料袋包起来,“扔了吧,我知道死人饭你们都不吃的。”说着,向我要了一支烟,接着紧盯那个不停转的小闹钟。 时间过得很快,他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我和四哥、肖鹏飞围坐在他的身边一起陪着他抽烟,很久,他终于又说了一句话:“可悲啊,这就要上路了,连爸妈都看不到。我死得太孤独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是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劝他,任他痛痛快快地流一次眼泪。好在他知道自己再哭下去一会儿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便很快停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动,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那种状态就好像寒冷的旷野,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矗立于风雪中一样。四哥拿起他的新衣服给他披上,但是依然毫无作用。那是一种从心底散发出的寒冷,再厚的衣服都不能让他停止颤抖。到了后来,他的脚镣也开始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抖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撞击声。他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完了,黑白无常拿着铁链子来带我了。” 四哥赶紧瞪了他一眼,“少他娘的胡说!是你自己链子撞在一起的声音!”我上前赶紧一把堵住他的嘴。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在重刑号,尤其是有着这么多死刑犯的重刑号,即将执行的人说自己听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诡异声音,是一件足以让整个监仓翻天的事。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许说听到了怪异。 好在赵立志说话的声音不大,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听到。 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因为赵立志暗暗的乞求而停顿一刻。 起床铃响起来了,墙上的闹钟也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监道门也响了起来。赵立柱一把抱起床上自己的衣服,整个人从床铺边上滑了下去。我和四哥两个人赶紧跳下床去拽他,可是却发现怎么样也拽不起来。 监仓门打开,三四个武警站在监道里,寇队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赵立志,大声命令道:“张毅虎,给赵立志把鞋穿好!另外给他把他的衣服拿着!”我赶紧从床下找出他的新鞋给他套到脚上,又从身上找出他抽剩下的,还有一两根的那盒红塔山放在他衬衣兜里,这才喊:“报告管教,已经穿好了。” “蹲着吧!”寇队点点头,他走进监仓,看了看赵立志,“你还能起来吗?” 赵立志禁闭双眼,一语不发。寇队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监仓门口,对两个武警说:“你们稍微等一分钟,看这样子得不干不净地上路了,我让他们把裤腿绑上然后你们拖出去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根绳子,“臧云龙,你叫两个人把这绳子扎在裤腿上!” 四哥赶紧站起来,一招手把苍蝇和小康叫过来,“一人一条腿,扎结实点,快!”两人点点头,用最快的速度接过寇队手中的绳子就要绑。这时赵立志忽然开始急速地往后退,“不要!你们不要绑我!我不去死!”小康把绳子交给苍蝇,上去用食指和拇指一把扣住赵立志的喉结,瞬时把他按倒在地上。四哥快步走上前帮小康按住赵立志,大声喊:“赵立志,你给我冷静点!这不是送你走!是害怕你把屎尿拉到裤腿里!” 赵立志因为喉结被扣住所以根本说不出话来。很快,两根结实的绳子就扎在了他的双腿上。四哥一回头,“寇队,扎好了。一会儿套上外裤,干干净净的,还不难看。”寇队点点头,回头对武警说:“拖出去吧,走是走不了了。” 两个武警几步走了进来,一人一面架起赵立志就往外拖。赵立志哭着:“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你们给我个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啊……”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哀号,两个身强力壮的武警只用了几秒钟就把他拖了出去。 “哐当!”监仓门被重重地锁上,赵立志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赵立志走了。这个年龄不大,但是背负有惊天罪名的罪犯被一颗红色的子弹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当然,七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在哪里被枪决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尸体有没有被他在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的女朋友见到。对于受害人家属来说,他们终于看到恨之入骨的罪犯被依法惩处,但是对于七班这个全部都是犯罪者的集体来说,我们更多的是对这条年轻生命的惋惜。 就如同四哥在赵立志走后说的一句话:“挺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犯法了呢?”18 或许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或许是在七班这个重刑号里提到已经死去的人就是敏感的话题,总之赵立志走后,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就连昨天刚刚改判了死缓的刀疤也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地抽烟。 吃完早餐,四哥对所有人说:“早上休息,小康和苍蝇你俩值班,其他人睡觉!”于是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踏踏实实地睡一会儿。赵立志走了,我和喜全又被调到了下铺,而邢耀祖也没有任何怨言地继续去做他的上铺长。 躺在床上的我根本无法入眠,刚才发生的一幕幕情景依然如同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开始感叹生命的脆弱,感叹法律的严酷。那个昨天下午还在和我聊天、抽烟的男孩儿此时此刻或许已经被押赴刑场枪决。我与他的距离,现在已不仅仅是监内与监外,而是遥遥阴阳两相隔。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慢慢地,我开始陷入蒙眬的状态,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运动服,满脸堆笑的赵立志,又看到了一脸憨厚的四傻,还有吴二柱、何顺……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很开心,每个人都扔掉了自己身上的枷锁,像鸟儿一样飞向看守所的高墙之外。忽然,一挺机关枪被架起来,一阵枪响过后,所有妄图冲破电网的鸟儿都被击落。 或许我睡着了吧, 蒙眬中,刀疤一声沉闷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刘喜全!我日你们全家女人!我咋没发现你是这么个缺德的狗球东西呐!” 刀疤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四哥更是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刀疤,你想干什么?” 此时的刀疤脸涨得通红,如同关公附体。喜全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刀疤,一语不发。四哥一转头问苍蝇:“苍蝇,你们两个看到什么了?”苍蝇和小康赶紧摆手,“他俩躺床上小声聊天呢,我们也没听清他们说啥。猛然一下子刀疤就急了。” 四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很清楚,作为刀疤和喜全这两个自己再了解不过的人来说,绝不可能做出像自己栽赃刘老鬼那样的龌龊事,而且既然是聊天出了问题,肯定是喜全知道刀疤的什么把柄了。他从床上一回身准备下床,我也赶紧起来从床下找出他的布鞋,拍了拍土递给他。 “其他人继续睡觉!刀疤、喜全,你俩跟我到风场来!”四哥紧盯着这两个僵持不下的人,接着,他一回头冲我摆摆手,“你也出来!跟我一起看看这两个兔崽子要闹什么鬼!”我点点头,紧跟着四哥走进了风场。 第三十二话 在风场的角落,我们四个人围成一圈,四哥先是给自己点燃一支白沙,抽了一口才说:“说说吧,你俩咋回事?” 刀疤低头不语,半天才艰难地抬起头说:“哥,啥事儿都没有,他刚才跟我开玩笑骂我家里人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当我是五班的那个吴二柱吗?”四哥狠狠地弹了弹烟灰,“别他娘的以为我啥事儿都不知道!我扯着马刀砍天下的时候你们都还在娘胎里呢!喜全你说吧!到底什么鬼事情?” 喜全抬去头看看刀疤,又看看我,“四哥,这事儿真的不是一下两下能说清楚的。我只不过就是想活下来……” “刘喜全你这个王八蛋,你想活下去就得让别人给你垫背吗?”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的刀疤忽然又激动起来。四哥一抬手就在刀疤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让你说话了吗?喜全你接着说!” 喜全满脸的为难之色,他看了看刀疤,“哥,你还是让他说吧,这事儿我说不出口。到时候我说了,他又得埋怨我卖了他。要不大学生说,刀疤跟他说过这事儿,他都知道。”四哥骂骂咧咧地看着我,“连个屁都放不出个完整的来!小虎子你说吧,跟我说实话,别怕他们,我罩着你!” 我本想赶紧拒绝,逃离这趟浑水,但此时刀疤也点了点头,“大学生你说吧,你文化高,一会儿也来评评理,看看刘喜全这个王八蛋是个什么东西做的!” 事到如此,我也知道点头答应。我知道,这事儿肯定和刀疤知道他哥下落的那件事引起的,但是我还是提前问了一句:“你们说的是小林那案子里跑了的那个吧?” 刀疤点点头,“就这事儿,你说吧!”我叹了口气,转向四哥,“哥,小林那个案子里跑了一个运送粉面最多的,你知道吧?”四哥点头,“知道,我看了小林子的起诉书了。” “跑了的那个是刀疤的哥哥,叫赵山……刀疤知道他哥的下落。” 四哥当即一愣,赶紧打手势让我别出声,自己悄悄地走到风场门口往监仓里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睡觉这才回来对刀疤说:“你小子不要脑袋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敢瞒着?” 刀疤一脸的哭笑不得,“四哥,我怎么不想要脑袋?这个事儿我跟大学生商量过。我还跟大学生说,一旦我要是二审判了死,那我就得把我哥供出去,这样我就能活下来。四哥你说,我家里就我老娘一个人了,我要是和我哥一起死了,将来连个抱灵牌的人都没有啊!要不是我考虑我娘,打死我也不可能把我哥给出卖了!”刀疤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接着说:“四哥你是看了小林的起诉书的,假如大学生把这个事儿揭发了,那他马上就能释放!我要是说了,那我也能改判了。但是我没想到检察院给我求情,我还没说这件事就给我改了。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让这个秘密烂到肚子里。可我没想到我跟大学生聊天的时候被喜全听见了,今天早上把赵立志送走之后,他看到大家都睡了就偷偷说让我把我哥的下落告诉他。我肯定不答应,结果他就说要是我不告诉他,那他就把这件事汇报给管教,他照样能活,而我的案子本来就是死缓,要是在这个期间再加上一个包庇,那我肯定就得死了。哥,你说刘喜全这不是害人吗?” 四哥听完,当即恼怒起来,他一甩手给喜全和刀疤一人一个耳光,“你们真他娘的是不想活了啊?刀疤你这事儿一旦捅出去,当时就得给你执行了你信不信?还有你小虎子,天大的事情,你怎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枉费我对你一片心思!你知不知道这事儿一旦烂了,你就得加判多少年?我到时候怎么跟你爹交代?”四哥又转向喜全,怒气冲冲地说:“喜全,我带你这么长时间,没发现你还是会讹诈啊?人家不答应你,你就点炮是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炮点下去,人家哥俩都得死了?他们老娘你去伺候吗?” 喜全捂着腮帮子,委屈地争辩道:“四哥,我跟了你这么久,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现在兄弟我就是想活命,这个没有问题啊!再说了,现在刀疤都已经改判了,反正他哥肯定也跑不掉,他给我这个人情就是救了我的命啊!” 四哥听到这里一脚踢了出去,正中喜全的胸口,“你猪脑子吗?你进来多久了?小林子案子里的所有同案你认识一个吗?检察院的问你,你打算怎么回答?” “我就说我听小林子说的,反正小林子过几天就要上路了……”喜全唯唯诺诺地说。 “放屁!你当警察都是傻的吗?小林子知道,小林子怎么不早举报?二审都下来了,他不想保命吗?我告诉你喜全,你要是胡闹,不但是刀疤的哥哥,还有你、刀疤本人,还有我和小虎子,都得因为你被加刑!你这一家伙要三个死,两个多蹲好几年你知道吗?” 喜全低着头,“我不会告诉管教你们知道这件事的。我就说是别人告诉我的,等我二审开庭刀疤也服刑去了,肯定不会出事的!” “那我和小虎子呢?”四哥冷冷地盯着喜全。 “我肯定不会说的!四哥,你就让我活下去吧,我求你了!”喜全开始苦苦地哀求四哥允许他做这一次冒险的行动。 四哥烦躁地摇摇头,“不行,你想都不要想!不是我不让你活,是你这个行动太冒险了,搞不好连你自己的命都搭上,你知道吗?”四哥指了指我,“上次小虎子跟你聊的时候也说得很清楚了,你这案子很有可能改判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蓄意入户抢劫!你说你怕个球啊!反正喜全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儿一天,你就别想用这种办法活命!” 喜全猛的一抬头,“哥,你是不是怕我把你给连累了?” 四哥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我他娘的要是怕被连累,我都是狗养的!我是怕你到时候给小虎子加上一条罪你知不知道?小虎子现在的情况最多两年也就出去了,但要是加个包庇呢?你打算让小虎子三十岁以后再出监吗?再说了,一旦你举报不成,反倒被人说你知情不报,那你二审肯定是活不了了!” 喜全一摆手,“哥,我知道大学生对我好,你对我也好!我就算是卖了自己也不可能卖了你们!但是我确实就这么点机会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说着,他冲着四哥跪下,咚咚磕了两个头,又转向刀疤,“刀疤哥,我求你了,你就给我这么一个机会吧!你自己跟大学生都说了,你哥跑不了的!求你了!” 四哥一把拽起磕头不停的喜全,“刘喜全,你他娘的是要跟这儿炸号是吗?” 喜全的额头已经磕青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四哥,“哥,你的地方我不敢炸号,但是我刘喜全要是丢了这个唯一的活命机会,那我就炸了整个石铺山!” 四哥没有话了,一把甩开抓住自己胳膊的喜全,气呼呼地坐在一边抽烟。刀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肯把这个机会让给喜全,那么就意味着喜全生存下来的希望会更大,但是,他付出的代价就是出卖自己的亲哥哥。 四个人坐在风场里都不说话,各怀心思。我开始极度地担心,如果喜全没有得到刀疤的消息,那么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被加刑。我看过刑法,第三百六十一条的规定足以让我多在监狱里待上至少三年。而刀疤也极有可能重新被戴上死囚镣。 终于,刀疤开口了,他看了看喜全,“刘喜全,你先到监仓里去一下,我和四哥、大学生聊聊。”喜全看了一眼刀疤,转身走进了监仓。 “刀疤,你怎么打算?”四哥看到喜全的身影消失在风场门口,随即问。 刀疤摇摇头,“我不甘心啊!四哥!我自己都舍不得把我哥给卖了,我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个逼崽子就丢了自己的仗义!”说着,他看看我,“大学生,你给我个意见吧,你念书念得多,知道这样的事情怎么处理。” 我赶紧摆手,“你可别指望我,我要是知道这样的事情,也不至于为了几个月工资就到这个地方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还是问问四哥。” 四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头看着天空说:“你要是不撂的话,我担心喜全狗急跳墙,回头连你自己的命都搭上,我看不行你就告诉他吧,喜全做事有分寸,不会忘恩负义地把我们都卖了的!再说了,你这也等于积了阴德了。” 刀疤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大学生,给我根烟抽,让我想几分钟。” 青烟袅袅,刀疤的烟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全部抽完。在这两分钟里,他紧皱眉头,一语不发。这或许是他这一生中最难抉择的一件事,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一边是自己和喜全的命。 终于,刀疤狠狠地把烟掐灭,“把他叫进来吧,我告诉他!” “你想好了?”四哥拍拍他肩膀。 “想好了!这是个小人,我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一个‘仗义’的名声就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另外,四哥和大学生你们也对我挺好的,我不能害了你们。” 四哥点点头,让我去监仓把喜全叫出来。 喜全出来了,满脸的期待,生怕自己的建议被我们三个人坚决反对。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刀疤,紧张得满头都是汗水。 刀疤蔑视地瞪了喜全一眼,“刘喜全你个狗球东西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要救你的狗命!我是害怕害了四哥和大学生!我可以告诉你下落,但是我一旦告诉你之后,你得想好怎么把我们三个人掩护过去,否则,我赵峰变成鬼也要弄死你!” 喜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刀疤哥,你说吧。我刘喜全要是卖了你们三个人,就让我死了以后永远不超生转世!” 刀疤点了点头,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你记住,我就说这一次!忘了我就不说了!我哥现在不在l市了,他在c市十里铺的一个叫孙家寨的小村子里,住在一个叫孙良的农民家。”说完,他重重地靠在墙上不再说话,泪水如泉涌般流了出来。 第三十三话 喜全没说话,闻言马上不停地给刀疤磕头。我和四哥也不说话了,各自拿出一支烟默默的点燃。 忽然,四哥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小声说:“喜全快起来!我感觉有人偷听!” 所有人都一怔,喜全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哥,我去看看!”四哥一把拽住他,“别!惊了他咱们都得完!”说着,他看着我,“大学生,你悄悄进去看一下,看看谁没睡觉,千万别声张。”我点答应一声,赶紧轻声走进监仓。 监仓里一切正常,上下铺躺着的人都发出轻微的鼾声,只有值班的苍蝇和小康坐在地上眉飞色舞地聊天。看到我进去,小康冲我一招手,“来,坐会儿大学生。我跟苍蝇打赌呢,他非说潘金莲是《水浒》里的!我把《金瓶梅》都翻烂了,还不知道潘金莲是《金瓶梅》里的?” 我勉强一笑,“《水浒传》里也有潘金莲,武松的嫂子。” 苍蝇高兴了起来,低声地叫着对小康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了半天你不信!现在大学生都说话了,你还说啥?拿来吧?”小康叹了一口气,一边从兜里掏出一盒劣质烟递给苍蝇,一边抱怨道:“这俩作者是不是都喜欢潘金莲?非得一起写!害得我损失一包烟!” 我不再理会他俩的争吵,走到风场对四哥说:“看起来好像都睡觉呢,就苍蝇和小康两个人在聊天。” “聊的啥?”四哥赶紧问。 我摇摇头,“俩人打赌潘金莲是不是《水浒》里的人,好像没说其他的。” 四哥抽了口烟,“应该不是他俩,小康和苍蝇一点心眼都没有,都是实在人,他们不会。”喜全凑上来问:“会不会是林杰啊?这是他的同案,说出来价值就更大了。而且他也快上路了,着急等这么个机会呢!”四哥沉思了一阵,“不可能是林杰,他可能知道刀疤知道他哥的下落,但是这小子应该不会。”说着,他看看我,“确定都是睡着的吗?” 我一点头,“反正眼睛都是闭着的,我也不太清楚。要不问问小康和苍蝇他们?” “不行,”四哥一摆手,“问这俩小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把偷听的人给惊动了。要不你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苍蝇聊一聊,然后悄悄问问他早上睡觉的时候都谁去厕所了。我刚才就是觉得厕所里有人才这么说的。” “行,回头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他。”我点头答应。 又嘀咕了几句,四哥看了看太阳,“时间不早了,你们谁要是累的话就去躺一会儿吧。小虎子看看几点了?”我一探头,看了看那个早上被赵立志紧盯的闹钟,“不到十点,还得两个小时才吃饭呢。”四哥点点头,“行,我先躺一会儿去。遇上喜全和刀疤这点逼事儿,整得我后脑勺都要裂开了!”说着,就要往监仓里走,我赶紧跟过去帮他铺床。 四哥还没有躺下,忽然监仓门上的小窗户哗啦一声打开,李管教站在外面喊:“杜坤,提审!”四哥赶紧一拍我,“赶紧把杜坤叫起来,拿个马甲给他。”我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下来,结果发现他已经起来了。 我一愣,“你没睡着啊?” 他脸色当即变得很不自然,“睡着了,睡着了,我这是刚醒来,虎子哥。”说着,赶紧接过我手中的黄马甲,趁着管教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迅速溜了出去。我狐疑地看着他慌张的背影,小声对四哥说:“哥,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啊?” 四哥看了看我,嘿嘿地笑起来,“你神经了?赶紧睡一会儿吧!一个新来的偷儿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说着,一转身躺了下去。我叹了一口气,也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了下去。 经过一番折腾,我已经毫无倦意。想起刚才喜全跪在地上乞求刀疤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时,那种悲惨的场景几乎让我终身难忘。其实我和四哥都知道,就算刀疤已经改判了死缓,他在服刑后揭发他哥也照样可以获得减刑,但他为什么不说呢?人性的深度,又何止人们想象的那么浅? 眼看着中午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我坐了起来,先把四哥和肖鹏飞叫醒,然后站在监仓中间喊了一声:“起床了!准备吃饭!”四哥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我看了看表。 “脑子还是疼。唉,这点破事儿……新来那个偷儿回来了吗?”四哥问。 我摇摇头,“还没有,估计是检察院的提审吧?问清楚案子才可以。”话音未落,监仓门从外面被李管教拉开,杜坤像一只耗子一样溜了进来。 四哥看看他,冷冷地一笑,“说曹操狗就进来啦?检察院提审吗?”杜坤赶紧点点头,“是,哥,检察院的,问了问我的案子。可能是要捕了。” “进来这儿,不捕的太少了!安心待着吧,你这个还不是单纯的盗窃,是属于破坏电力设施了,够你小子蹲几年大牢的!”四哥从床边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行了,风场等着去吧!一会儿就开饭了。” 杜坤点点头,迅速溜进了风场。我一皱眉,看着四哥,“哥,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这小子平时不是这样,怎么感觉今天慌里慌张的?”四哥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对。难不成真的是这小子?” 我一惊,赶紧小声说:“哥,要不然我问问去?” “别问。一旦要真的是他偷听的,你一问这事儿反倒烂了。”四哥弹了弹烟灰,“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他听见了,我是怕他想拿这个邀功请赏去,到时候咱们四个都得完蛋!”他想了想,“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亲自去问他,你按照我说的去问问苍蝇。如果真的是他,那不管他撂没撂都得砸趴下,否则后患无穷啊!”我点点头,转身帮四哥和肖鹏飞打洗脸水、递鞋子。 很快,午饭铃响了起来,劳动号的人在监道里高喊:“开饭!”我赶紧从床下拿出盛饭的桶和盆放在监仓门口。没过几分钟,李管教便打开了仓门,我迅速地把桶递了出去。就在这个时候,寇队的声音从监道口传来:“把他娘的七班的桶给扔进去!他们还配吃饭?一群狗东西,只配吃屎!” 我和四哥同时愣在了那里,随即,我刚刚递出去的桶被原封不动地扔了进来。寇队的身影紧接着出现在了监仓门口。“杜坤呢?狗东西,给我滚出来!”寇队怒气冲天地喊。四哥赶紧说:“寇队,咋了?杜坤在风场呢!”寇队闻言回头狠狠地瞪了我和四哥一眼,“你们两个狗日的玩意儿,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说着,大步流星地朝风场走去。 杜坤正蹲在地上和另外的一个犯人说话,听到寇队的声音顿时吓得一哆嗦。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报告寇队,我在这儿!” 寇队一眼就看到了唯唯诺诺的杜坤,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个耳光。杜坤弱不禁风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重击,还没等反应过来,人就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寇队依然不肯罢休,冲着躺在地上的杜坤一顿拳打脚踢。四哥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寇队,“寇队,有监控!犯人都不让打犯人呢,何况您还是警察?” 寇队整理了一下警服,“对,妈的,我差点忘了我是个警察!”他一回身看着所有人,“张毅虎、臧云龙、赵峰、刘喜全!你们几个蹲!其他人给我滚回监仓里去!”肖鹏飞吓坏了,赶紧把其他犯人推进监仓,此时躺在地上的杜坤也爬起来要往监仓里钻,被寇队一把拽住领子扔在地上,“你还想跑?全他娘的是你惹出来的事情!” 看着寇队的表情,我们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是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寇队已经完全被气疯了,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反着就放进了嘴里,结果点了半天都没点着。他气呼呼地把已经烧坏的烟扔掉,又拿出来一支点燃,然后看着杜坤,“狗崽子,你进来几天了?”杜坤赶紧回答:“报告管教,我进来算上今天是第十二天。” “十二天?”寇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坤,“十二天了,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进来的是什么号儿?娘的,这么大的事情越级直接报告检察院了,你是不是很想立功啊?你先问问你旁边的这几个人,他们会不会让你活着下石铺山!” 杜坤吓坏了,他慌慌张张地摆手,“报告管教,我真的不知道啊,只是刚才检察院的人说要是有什么知道的就可以检举立功,争取少判,我就说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需要跟您说一下啊!” 喜全已经彻底绝望了,但他还是抬起头来,近乎乞求地问寇队:“寇队,没什么事儿吧?他是不是把谁给撂了?跟我们没关系吧?” “没关系?”寇队冷笑一声,“狗日的把你们几个都给卖了!天大的事情你们瞒着我?刘喜全你还打算靠这个活命?想都别想了!赵峰!你现在老老实实跟我说,你哥住的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第三十四话 刀疤低着头,“收留我哥那个孙良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当初我带我哥去乡下玩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哥说他有事儿,我就让他先去孙良家住一段时间。” “那你就是知道你哥是什么事儿了?是你让他去的?”寇队急急地问。 刀疤神色慌张的点点头,“知道,是我让他去的,我给孙良打的电话,还给我哥买的车票。” 寇队愣住了,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说:“赵峰啊赵峰,你小子真是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啊!你一个贩毒的罪名已经判了死缓,加一个窝藏,你还活得了嘛?” 刀疤顿时瘫软了,脸色瞬时间变得苍白,他身体一倾跪在寇队面前,发狂一样地给寇队磕头,“寇队,求你救救我啊!” 风场里的气氛凝固了。杜坤的三言两语,让刀疤即将面临重新戴上死刑镣,让喜全继续生死未卜。当然,让我和四哥没想到的是:我和他的这次知情不举在法律上并不构成犯罪,最多只是违反了监规,可能会被关一周的禁闭而已。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刀疤要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而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用这件事邀功请赏。事实上,如果他在二审开庭之前就把这个消息检举的话,那他很有可能罪加一等,直接被维持死刑判决。而如果他一直把这个消息把握在手里,等到两年之后他被改判了无期之后,这个消息很有可能让他获得减刑。或者说,如果他二审被维持原判,那么他检举他哥藏匿的地方,也很有可能考虑免他一死——毕竟刀疤哥哥的罪名要远大于刀疤自己,而且办案人员现在也正在为找不到这个最大的粉面稻草人(运输毒品的中间人)恼火。刀疤的考虑的确细致,但是他疏忽了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太过于相信别人。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而且是在监仓里非常安静的时候告诉了我。于是,让喜全听到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四哥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四哥为了让这盆脏水不泼在自己的身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上午听到刀疤自己说出这件事之后装出万分惊诧的表情。再往后,喜全开始乞求刀疤给他这个机会,但刀疤又犯了第二次太过于相信别人的错误。而这次的错误,让知道了这件事的人变成了平时最安静,但是危险最大的一个杜坤。 整个这件事,就如同连环扣一样,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刀疤一步走错步步错,最终重新将自己推向了一个新的罪名,而且更可怕的是:刀疤的死缓执行期已经开始,由于他在判决前还有一个窝藏罪未判,假如这件事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他或许还可活下去,但是如果是别人检举,那他就在劫难逃了。 寇队站了起来狠狠地吸烟,他是一个善良的警官,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监队里的犯人被判了死缓,又重新被拉上刑场。良久,他摇摇头,“没办法了,要这事儿是汇报给了我,那我还能给你想想办法,但是这小子是直接报给了法院,这边法院一定会通知赵峰的办案单位的。”说着,他复而蹲在杜坤面前,“你跟检察院的人怎么说的?” 杜坤已经被刀疤会被改判死的消息给吓傻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几句话会让两个人走向死路。他战战兢兢地说:“他们就说检举可以立功,可以少判点,我就说了。” “你怎么回答的?说原话!”寇队狠狠地拍了一下杜坤的脑袋。 “我说我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他们四个在外面说事情,就听见喜全哥说给他个机会,然后四哥和虎子哥也劝刀疤哥,最后刀疤哥说出了一个地址。然后检察院的问我是不是刀疤给提供的逃跑机会,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是他亲哥哥,可能是他提供的吧!” 刀疤终于忍不住了,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脚就把杜坤踢倒在地上,“杜坤我日你妈!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全家!”我和四哥赶紧站起来一把拉住刀疤,寇队也站起来气呼呼地说:“赵峰你是不是现在就想被执行?还打人!”刀疤被我和四哥按住动弹不得,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涌出,“杜坤,你就是个狗娘养的逼货啊!我日你妈……” 寇队叹了口气,走到风场门口喊了一声:“肖鹏飞,你出来一下!” “是,寇队!”肖鹏飞急匆匆地从床铺上跳下来跑进风场,“什么事?”寇队指了指蹲在地上的杜坤,“这个先带进去。不许打!另外,没有我的通知谁也不许到风场来!所有人都在监仓里背监规!”肖鹏飞点点头,他当然已经听到了刚才发生在风场里的一切,提起杜坤就扔进了监仓。 寇队坐在了地上,从怀里又拿出一支烟,借着刚才的烟蒂点燃。然后他看了看刀疤,“赵峰,你就是个傻货你知道吗?你哥跑了你知道就行了,你还给他提供地点?这下好了,立功的事情让杜坤那个兔崽子占了,你就等着法院撤销你的缓期执行吧!” 此刻的刀疤已经止住了哭泣,他低着头,苦笑着说:“寇队,可能老天爷这次真的不让我活了。现在警察都已经通知c市公安局了,我估计这会儿孙良和我哥都已经被逮起来了!完了,我本想留着自己减刑的,这下我们哥俩全都完了……” 寇队默不作声,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刀疤这次肯定难逃此劫。他没有想到,昨天那个还兴高采烈地在自己办公室摘下镣铐的男人,这么快就要重新戴上死刑犯专用的戒具。他叹着气,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刀疤,“你要是早早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就好了……”说着,他回头瞪着我和四哥,“张毅虎,我让你给死囚做工作,你为什么不把工作的成绩给我汇报?还有你臧云龙,你就不知道问问张毅虎这些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吗?如果这些事情早一天让我知道,那还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好久不说话的喜全终于开口了:“寇队,您也别怪大学生和四哥,这事儿都怨我。大学生都给我分析了我这案子可以改判,但我还是想要更保险一点,是我害了刀疤啊!”寇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还好意思张口说这话!你要是不唧唧歪歪的,能让杜坤那个炮手听到吗?这下好了,赵峰的窝藏还是包庇跟你屁关系都没有,你顶天了就是个知情不报,但是赵峰就毁了啊!” 四哥看了看寇队,“寇队,这事儿真的没有一点回转余地吗?”寇队不耐烦地一撇嘴,“有个屁回旋!你怎么跟人家说?说杜坤的检举材料是假的,还是说这件事是赵峰告诉杜坤,让杜坤举报的?谁信?再说了,一旦赵峰这个朋友孙良被捕,你能保证他不把赵峰撂出来?人心隔肚皮,你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那就是说,刀疤这次改判是一定的了?”四哥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寇队,他也不想让这个跟了自己这么久的、原本已经活下来的人就这样被执行。 寇队摇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法院,我怎么能知道他能不能改判?你自己想想,赵峰的死刑缓刑期是两年,这两年中如果有前罪未判,或者在缓刑期内重新犯罪,都可能被取消缓刑的!赵峰,让你家里人请律师吧!你家里要是有办法把这事儿办成你和杜坤共同举报,那你就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可是我家请不起律师啊!”刀疤颤抖着声音,“我家里没别人了,老两口靠着低保过日子,哪里有钱请律师?算了,算了,我不想让我爹娘给我花了一大堆钱,最后我还是死了。那我就更对不起他们!” “那你就是想被直接拉刑场去了?”寇队瞪着刀疤问,“活下来多好!你干嘛非要想着死?你现在也别有太大的压力了,不管这事儿最后会不会改判,你现在都得好好的!”说着,他转头看着我和四哥,“明天起把喜全挪到九班,你们俩关禁闭一个星期!跟自己没关系你就可以知情不报了?在法律上治不了你,在我看守所里可有规定治你们!” 四哥点点头,“寇队,关禁闭没关系。但是求您别把小虎子关进去,他身子弱,一个星期的干馒头冷水下去,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儿呢。” “少放屁!”寇队狠狠地骂了四哥一句,“跟我谈条件,当初干啥去了?赵峰的事情你们知道以后为什么不跟我说?关你们一周算轻的!要不是刘喜全要上诉,你们三个一起给我滚进去!” “寇队,问题是小虎子的捕票都签了,这几天检察院的肯定得来提审啊!”四哥还在争辩。 “提审我能不把他放出去吗?少跟我废话!”想了想,寇队又说,“算了,臧云龙你说得在理,关禁闭别到时候把这个大学生给饿死到里头了!算了,你俩都砸上镣!什么时候摘下来看表现!另外,让你们监仓的人帮杜坤收拾好东西,马上换监!” 刀疤听到这句话腾地站了起来,“寇队,你马上把我执行了都行,但是求你把这个狗日的放在号里,就一晚上,明儿早上就给你人!” “你要给我个死人是吗?”寇队骂了起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是豁出去了,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对吧!门儿都没有!你要是真把这个弄死了,你们全监号的人都得跟着完!”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一转身才发现,刚才聊天的时候不知道谁偷偷地把风场门虚掩了起来。 “娘的,谁把门给关上了……”寇队疑惑地看了看。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一样跳了起来,“糟了!要出事!”19 由于我们几个人在风场里聊得太过专注,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风场的铁门是什么时候被人关起了的。寇队起初只是简单地骂了一句,但是一瞬间,他觉得事有蹊跷,赶紧冲进了监仓。 第三十五话 在我们把杜坤单独扔进监仓里的这几分钟,监仓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李管教看到寇队进仓,而且好像在谈什么事,就暂时把监仓门从外面锁起来到其他班开门放饭。这在石铺山是一个常有的现象,寇队和所有的犯人关系都很好,所以他经常会入监,并且让其他管教把自己和犯人关在一起。其次是杜坤已经从一个可以自己走进监仓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呻吟,走路要靠别人抬着的“血人”。 我和四哥跟着寇队跑进监仓的时候,杜坤躺在厕所里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嘴里塞着不知是谁的臭袜子,脸上、身上都是血。寇队当即冲肖鹏飞大喊:“班长呢?按警报!叫两个杂役来送医务室!”接着一转身,“谁动的手?谁指使的?” 站在厕所门口的苍蝇一举手,“报告寇队,我揍的,没人指使。” 寇队一甩手就给苍蝇脑袋上一巴掌,“你揍的?还挺有正义感的!你当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利打人?” 苍蝇委屈地捂住脑袋,“寇队,你们刚才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刀疤平时和我们关系挺好的,而且本来刀疤都活了的,结果让这个狗东西几句话给弄到上路的地步!我就看不惯这种点炮的!再说了,”苍蝇胆怯地看看寇队,“你不是也打他了吗?” 寇队被气得差点笑出来,“好小子,我打你就打是吗?我打他有轻重,你有吗?你平时见过我打人吗?再说了,就是打也轮不到你小子打!要这小子没事儿就算了,真要是叫你给打死了,你们全班都等着加刑!”说完,寇队急匆匆地把躺在地上的杜坤扶起来。又过了一会儿监仓门被打开。李管教带着警械,领着几个劳动号的杂役冲了进来。 “怎么了寇队?” “我没事儿!”寇队摆摆手,“来两个人给他扶医务室检查一下去!走快点!别半路咽了气儿了!” 两个杂役赶紧走上前一人一边把杜坤架了出去。寇队环视了一眼监仓,对李管教说:“拿进来两副中镣一副大镣!中镣给张毅虎和臧云龙砸上,大镣给这只绿头苍蝇砸上!娘的,没有王法了还!”说着他又指指喜全,“给刘喜全换监!扔到九班去!” 喜全一听这消息吓得半死,赶紧拽住寇队的胳膊一个劲地乞求,“寇队,我二审马上要开庭了,你就让我多跟大学生待几天吧!等我开了庭,你把我关禁闭都无所谓啊!”寇队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也知道马上开庭了?有那点动心思的时间为什么不早让张毅虎给你写点东西?我看你小子还是不怕死啊!”他沉吟了一下,“行!再给你几天时间!你要是在七班稍微有一点点动静,老子马上给你弄到禁闭室去!”说着,使劲地瞪了一眼我和四哥,转身慌慌张张地往医务室跑去。 寇队走了没多会儿,我和四哥、苍蝇三个人就都被戴上了镣铐。七班的下铺一共九个人,五个人带着镣。一走路哗啦哗啦响成一片,看上去着实悲壮。但是镣铐这个东西并不是长面子的东西,只带了一两个小时,我的脚踝便被磨得生疼。四哥看到后,赶紧让小康给我们几人撕开一条旧衬裤,分别缠在脚镣上。 临近晚上吃饭的时候,李管教重新站到了七班门口。他拉开监仓门喊了一声:“把杜坤的生活用具收拾一下,给我递出来!”小康趁机赶紧凑过去,“李管,杜坤分哪个班了?”李管教狠狠地瞥了小康一眼,“跟你有个鸡毛关系啊!咋,还想打人?” “不是不是!”小康赶紧摆手,“我就想问问,咋样了?” “咋样了?你们打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李管没好气地说。此时的邢耀祖已经收拾好了杜坤简单的行李,双手递了出去。李管接过来,转身关门就走。 李管走后不一会儿,一个杂役送来了四哥家里人带进来的烟、方便面和几盒肉菜。四哥接过来之后赶紧从小窗口问:“从我们班出去那个打伤的小子在几班?”杂役看看四哥,奇怪地问:“一班,就在我们班。咋了四哥?”四哥拆开送进来的精品白沙,抽出四盒递给杂役,“带过去给兄弟们抽。另外跟他们说一声,那是个炮手!” 杂役一愣,“四哥,点你啦?” “何止!”四哥气冲冲地说,“看着我们几个的镣没?都是他点出去的!妈的,刀疤本来都判了缓儿的,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首席炮手啊!”杂役脸上忽然一阵激动,“放心吧四哥,今晚兄弟们给他备一桌上等的酒席!准备让他明天进病号班!” “别,悠着点儿!”四哥一摆手,“肉要慢炖才好吃,我可不想他这么早就挂!送到病号监没人治了,而且一堆传染病,让他就这么轻松地过去?”外面的杂役点点头,“知道了四哥!” 杂役走了之后,苍蝇赶紧过来问:“哥,分哪儿了?这个炮手可不能放过!他都快让全七班所有的下铺全带上镣啦!”四哥冷冷地一笑,“放心吧,只要他不调出石铺山,那有他受的罪!” 苍蝇点点头,“这小子绝对得砸扁,否则到哪儿都是祸害。对了四哥,刀疤已经在风场坐了一下午了,下雨都不进来。你去看看吧?”四哥嗯了一声,“确实得跟他聊聊了,我担心他自己钻牛角尖,再做出点什么惊险的事情来,那这七班可真就热闹了!”说着,他从床铺上走下来,拖着脚镣走进了风场。 从中午刀疤知道他被杜坤出卖的消息一直到现在,他已经抽了整整一盒烟了。过量的吸烟甚至让他整个右手食指和拇指都被烟焦油熏黄了。他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五月的天气总是会有些许的濛濛细雨,这天下午也是如此。虽然雨非常小,但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但是刀疤毫无感觉,一直坐在地上连位置都不动一下。 四哥蹲在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有牢骚就说出来,憋心里最后把你自己憋疯了!”刀疤抬起头看了一眼我俩,接着依然低下头去,“哥,你们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怎么能不管你!”四哥叹了口气,“兄弟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刚才已经跟杂役打听清楚了,杜坤现在在一班关着。你要是想出气的话,关照那边的兄弟一声就行。” “有什么用?”刀疤摇摇头,“现在就算把他打死了,也顶多算多给我找一个伴儿。我的死缓判决已经是终审判决了,要是再加上前面的窝藏,那缓刑肯定要撤销的……” 四哥坐在了地上,点燃一支烟说:“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失望的。一旦要是有其他的办法呢?” 刀疤抬起头,“能有什么办法?现在神仙也救不了我了。杜坤这下好了,至少得少判一两年,但是我和我哥这次就得同时完蛋了……”我摆摆手说:“那一旦你哥和那个孙良已经不在那儿了呢?”刀疤冷冷地一笑,“大学生,你真的是太天真了。孙良住的地方又不是山洞,警察只要问问邻居就知道以前我哥是不是在那里住过了。” “那可不一定!”我坐在刀疤面前,“要是抓不住的话,杜坤检举的内容就没办法核实,你也就可以不承认啊?” 刀疤叹气道:“早晚不还是死?要是我哥自己跑出去的,不认识孙良的话还好一点,我哥肯定不会把我卖了。但是孙良这小子我太了解了,胆子小得还不如一只耗子,警察一问肯定全撂了。” 我不甘心刀疤就这样被一个小人出卖,想了想又说:“那杜坤检举,你也可以检举啊?” “我检举谁?”刀疤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检举你吗?大学生?你在外面杀过人没有?贩过毒没有?炸过大楼没有?现在除了这样的重罪检举能保住我一条命之外,小罪名根本就救不了我。你们还是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七班现在成这个样子,我一看见你们身上的镣我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那你进去待着吧!”四哥站起来拽了拽刀疤,“下午我家里送东西进来了,咱们一块吃点!你在这儿待着,没一会儿就淋感冒了!” 刀疤挣扎着把自己的胳膊从四哥的手中挣脱出来,“哥,我没事的。你就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再说,进去看见喜全我更烦心。” “那你就打算以后都不见喜全了?”四哥一瞪眼。 他摇摇头,“不是,四哥。都在一个号儿里,想不见都难。但是我这会儿实在是不想见他,你就别为难我了。这件事要不是他的话,可能也不会到这个地步的。” 四哥复而蹲在地上,“刀疤,这事儿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是喜全没问你要这个机会,杜坤没有去检举。你哥总有一天会被抓住吧?如果抓住的时候你已经从死缓判到无期,又从无期判到有期,那还好办一点。但是如果你哥是在你的缓刑期内被抓住的呢?你这不是照样还是把窝藏给加上了吗?” “那我可以检举的,我去了监狱就马上检举,他们肯定不能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毙了,兴许我还能活命……” “检举?”四哥叹了口气,“刀疤你觉得照你那公驴的脾气,你会在改判死缓之后检举你哥吗?你以为你判了死缓了,这根救命稻草就可以给别人了。但你想过没有,你手里抓着打算给别人的这根草根本就他娘的是根毒草!我一开始还不知道是你自己给你哥找地方,提供机会跑的,要不我一开始也不会让你把这种事说来说去!当时改判前要是就检举了你哥,你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步!” “唉……”刀疤使劲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要是当初不给大学生说就好了。就算跟大学生说,我也该告诉他是我帮我哥跑的,那样的话大学生肯定当时就得让我检举……都怪我啊,自己把活命的机会一脚踢飞了……” 四哥重新站了起来,“行啦,赶紧进去吧!这事儿根本就跟喜全没有一点球毛关系,有啥事进屋再说!娘的,中午就没吃饭,晚上你还不饿啊?我媳妇儿给我送进来的红烧排骨,再泡点方便面!咱哥儿几个填饱肚子慢慢商量事情怎么办!”说着,拽起刀疤就往监仓走。 “四哥,我真的不去了……”刀疤乞求一样地看着四哥,“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你就放过我吧!”四哥一瞪眼,“操,小虎子,你劝劝这头犟驴!怎么从来没发现刀疤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主呢?”我也赶紧附和着说:“就是刀疤,怎么着你也得吃点东西!再一个,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撤销缓刑的几率小,应该属于另案合并的。你先吃饭,明天早上起来我跟寇队申请一下,请他约一下我的律师我问问。我估计寇队是在吓唬我们。”刀疤一听,猛地抬起头,“大学生,你从哪儿看出寇队在吓唬我们?” 第三十六话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寇队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是凭感觉说出这样一句话。毕竟在七班中没有一个人是精通法律的,我们的判断最终也是猜测而已。 一个新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形成:我要把刚才为了劝慰刀疤的说法变成事实,明天请律师来接见我! 在我和四哥的劝慰下,刀疤终于极不情愿地跟着我们走进了监仓。四嫂在看守所餐厅买的红烧排骨虽然跟外面比在任何方面都相差甚远,但是毕竟我们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加上长时间肚子里缺乏油水,因此四哥刚一打开塑料袋,一股喷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馋得几个睡在上铺的、家里没有人管的“穷鬼”当即开始吞咽口水。但是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丝毫的胃口,除了肖鹏飞开始吃了一两块之外,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咋不吃呢?小虎子!你赶紧吃点!大家也快吃!”四哥强作笑容地张罗着。我叹了口气,“四哥,你们吃吧,我一点都不饿。”四哥强行把一块肉夹到我的碗里,“赶紧吃!有啥事儿也得吃饱了才能解决!”接着,他又把肉一块块地夹到了刀疤、喜全、苍蝇、小康和邢耀祖等人的碗里,然后把塑料袋直接递给林杰,“小林子,剩下的全部你包圆儿了。赶紧吃了饭咱们几个商量一下,有机会就一定得抓住!” 一餐饭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四嫂送进来的菜除了红烧排骨被四哥分配了之外,剩下的几个菜都原封不动地被放在了窗台下面晾开。尽管肖鹏飞看上去绝对地垂涎三尺,但是由于是四哥家送来的菜,也只好眼瞧着一大堆的美食被放置起来。 喜全在很早的时候就曾经跟我说过看守所所有的二铺和一铺不合。因为二铺是大家觉得有威信的,觉得的确称得起“主事的”这个称呼。而一铺则是管教干部任命的,这样的任命就很有可能会导致班长的素质参差不齐。二铺在班里虽然没有名号,但是大权在握,而一铺空有虚名,却只在管教干部入监的时候才能说几句话。也正是因为如此,看到四哥和我们几个他的支持者全部出了麻烦,肖鹏飞顿觉心情大爽。 吃完饭之后,下铺除了肖鹏飞和小林之外,所有的人都坐在了一起。本来是要叫小林一起过来的,但是想到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就干脆让他早些休息。小林自己也不愿意参与这些无头无脑的事,自然也乐得轻松。当然,上铺的邢耀祖也和我们坐在了一起,尽管他身居上铺,但是在监仓里所有的待遇与下铺无异。 四哥点燃一支烟,首先说话:“今天的事儿各位都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说。现在就一件事,让刀疤的缓儿别给收回去!你们有什么办法就直接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都他娘给我使点劲!”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我赶紧说:“哥,咱不都说好了吗?等明儿一早我就让寇队帮我把律师叫来,我帮刀疤好好问问。”四哥点点头,“这是一个办法,实在不行一会儿你就让监道里的杂役找一下寇队,给说说吧!不过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妈的,一个杜坤让我们这么多人砸上了镣,咱得多想几条路子才行!” 没有人说话。 “吱声啊!平时看你们一个个都跟孙猴子一样神通广大,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扯开屁眼子窜稀了?”四哥愤怒地嚷嚷。 还是没有人说话。 四哥有些泄气了,“操,要我说你们一个个的都他娘的是饭桶!想点别的办法啊?跟刀疤关系不都挺好的吗?人家遇到难处你们就看热闹呗?” 邢耀祖赶紧摆了摆手,“四哥,真不是我们见死不救。你说咱这要是在外头的话,那你让我们干啥都行。现在我们关在石铺山这个屁地方,连他娘的看个天都得隔着铁丝网,还一个个的都砸着镣,咱就是想办法也办不到啊!……” 四哥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邢耀祖你他娘的说话能不能稍微靠点谱啊,我以为你年长一些说出的话能有用呢,结果跟他们一样都是放屁!你这一会儿铁丝网,一会儿脚镣的,你是打算越狱啊还是袭警啊?” 邢耀祖脸一红,急急地摆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咱们一群人对于法律的东西根本就不懂,就连小虎子现在也只能是猜一猜。还不如等小虎子的律师给个答复,那样我们使劲儿就知道怎么使了,你说是不是四哥?” 就在几个人争论不下的时候,监仓门忽然哐当一声被打开,刘老鬼回来了。 四哥看了看这个几天前在自己的“诡计”之下被扔到禁闭室的男人,嘿嘿一笑,“呦,这是谁回来了?欢迎啊!”刘老鬼蹲在地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四哥,“娃,我到石铺山都多少次了,给我这么玩儿阴招的你算第一个!我告诉你,我现在整不过你,但是总有一天肯定让你后悔!” 四哥笑得更厉害了,“哎呀,刘前辈,你他娘的关了这么多天禁闭,这嘴还是比鸭子硬啊!要不要我再使点手段把你搞进去?” 刘老鬼忽然冷笑起来,“你先别说这个。我听说你们七班出事了吧?害我那小子被你们打到一班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假的呢,进来一看你们的镣,看来真是被报应了啊!自己以为信任的人,把自己卖了吧?”话音刚落,坐在床铺上的邢耀祖和小康就跳了下去,几记重拳把刘老鬼打翻在地。小康边打边喊:“刘老鬼你个狗杂毛,你当七班没有人了是吗?你爷爷今天就让你个杂毛知道知道七班还有没砸镣的呢!” 刘老鬼被打得晕头转向,但是依然嘴硬:“臧老四我操你亲祖宗!你再这么打下去你就不怕加刑吗?我告诉你臧老四,你爷爷我打架无数,挨揍也无数了!你他娘的以为打我我就能软下去吗?想都不要想!只要我刘老鬼在七班一天,你们就别想着过好日子!” 四哥站了起来,一摆手让邢耀祖和小康停手,自己蹲在刘老鬼面前笑呵呵地说:“行,嘴挺硬!不过你也太不要脸了吧?连挨打无数次都好意思说出来?” 刘老鬼依然梗着脖子,“怎么着?还不信你能把我整死在石铺山!” “整死不至于,咱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四哥晃晃头,“但是再创造出一个吴二柱还是完全有可能的。老鬼,你就盼望着管教快点给你换监吧!要不然不知道下一次你又是什么罪过进了禁闭室啦!” “我就不信你还能再找一个杜坤出来!”刘老鬼揉着刚才被邢耀祖打疼的脑袋说。 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四哥没有再让别人去捉弄刘老鬼,毕竟大家都因为刀疤的事情感到心情不好,而且好几个人脚上都套着镣铐,四哥害怕一旦出了事压都不好压住。倒是刘老鬼自己,一惊一乍地陪着每一拨值班的人一直坐到天亮。 早上放饭的时候,我叫住刚刚换班的寇队,“寇队,我想求您帮个忙。您能不能帮我给我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安排一下让我的律师今天进来接见我一下?” 寇队一瞪我,“咋了,你也要学杜坤?” 我赶紧摆手,“不是寇队。我跟七班的人都那么好,您觉得有可能吗?再说了,我也不可能背着您直接自作主张啊!我主要是想起一些我的案子的细节,想跟律师聊聊。眼瞧着我就要开庭了,我在这里您虽然很照顾我,但我还是希望少判点,早点出去的。” 寇队点点头,“嗯,这个地方也不是你长久待的地儿。行,我一会儿就给你家里人打电话,让他们尽快给你安排。但是这个有个手续的问题,具体你律师什么时候可以到,那就得看办案单位的手续快不快了。”说完,锁上门转身离去。 一上午的时间在焦急中度过,尤其是刀疤,时不时地都趴到送饭口那里张望一下,然后回到监仓问:“大学生,你的律师到底啥时候到啊?不会是你家人没有通知吧?”如此反复了几次。 中午刚吃晚饭,寇队终于打开了七班的门,“张毅虎,接见!你的律师来了。”我赶紧从床上抓起那件早上刀疤特意给我挑选的编号为“l看1616”的黄马甲,一闪身跑了出去。 提审室的门一被打开,韩律师当即愣住了。因为他每次见到我都是戴着手铐,但是这一次却被砸上了沉重的镣铐。 “这是怎么了?”韩律师问。 我叹了口气,“别提了,监仓里有一个新人把一个判了死缓的犯人给卖了,说他窝藏自己的哥哥,协助逃跑。我们管教急了,把所有知道这件事儿的人都给砸了镣。”说完,我又赶紧抬起头乞求道:“韩律师,求您千万别跟我家里人说,要不他们就太担心了!” 韩律师疑惑地看看我,“不告诉你家人可以,但是你必须得跟我说实话,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吧?要是再有其他错误必须得让我先知道!” “不是不是!”我晃着戴着镣铐的两只手,“真的是管教干部抱怨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件事,就给我们锁上了。本来要关禁闭的,因为我还得帮着其他犯人写上诉书,就只给我戴了镣。” “哦,”他点点头,“不是就好。说吧,叫我来什么事?” 我急急地看了看他,“我叫你来就是两个事儿,第一是想问问我案子的进展,第二,我想跟您咨询个法律问题。” “哦?什么问题?”他递给我一支烟。 “是这样的。我们监号里有个因为贩毒,一审被判了死刑的人,前几天二审改判了死缓。他哥哥也是个毒贩,不过不是同案的。一开始是他帮助他哥哥逃跑,后来自己犯了罪,就打算拿着自己哥哥的具体位置换来自己活命的机会。改判了缓儿之后他就把这个事儿给忘记了。我们监仓里还有一个一审被判死刑的,就想让这个已经改判了的人把他哥哥的下落告诉他,这样他就能有机会活下来。这个已经改判的人想了想也同意了,但是没想到说这个事儿的时候被同监号另外一个人听见,就给直接点到了检察院。我是想问一下您,这个已经改判的在没判刑之前等于还有一条包庇罪没有发现,现在已经判了死缓了,会不会取消死缓,直接执行了?” 韩律师一皱眉,“你们这是做的什么买卖?你有时间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案子吧!” “不不,韩律师,我在考虑自己的案子,”我一脸媚笑地附和,表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这个已经改判死缓的人在号里挺照顾我的,现在已经被吓坏了。所以我想顺便问问你。” 他点点头,“你让我捋一下,你是说罪犯a已经被判处了死刑,但是二审改判了死缓。但是在没有被羁押之前,a的哥哥犯了罪,a就帮助他哥哥逃跑。在办案过程中a的包庇罪没有被发现,最终被判了死刑。b是a同监号的,b一审判处了死刑,为了活命,就让a把这个消息告诉b,以获得活下去的机会。但是说的过程中被罪犯c知道了,c就拿着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办案检察院。你现在就是问a是不是会被撤销死刑缓期执行的判决,而直接执行死刑?” 我被他一顿a、b、c弄得晕头转向,“韩律师,反正就是那个已经判了死缓的,会不会因为没有被侦查机关发现的包庇罪而撤销死缓?” “这怎么可能?”韩律师摇摇头,“除非没有被判处的罪名是死刑,否则法院不可能轻易就撤销终审判决的。这个包庇罪会另外立案侦查,最终结果会被吸收到死缓的这个罪里。” “那就是说他死不了了?”我站了起来。 “只要漏罪不是死罪,就死不了。” “那包庇窝藏算死罪吗?” “不算。” “那就死不了了?” “对!” 第三十七话 听到刀疤完全没有可能被判死的可能,我顿时兴奋起来。韩律师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看我,不可思议地摇头。我接着问:“还有一个法律问题要咨询你。” “是关于你的吗?”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冲他耸耸肩,“不是。也是我们监舍里一个请不起律师的小伙子让我替他问的。韩律师,你就好人做到底,再问一个问题,咱们就讨论我的案子好不好?” 这下他看我的眼神更诧异了,“怪不得你妈说你从小就偏执得厉害,我现在算是见识到了!还有这样的人,自己的案子不关心,非得问一个跟你毫无关系的案子。我看你要么就是真在里面闯祸了,要么就是在石铺山待傻了。” “肯定没闯祸,你放心韩律师,我绝不跟你惹麻烦!”我举着右手指天发誓。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说说吧,什么案子?” “是这样的。还有一个人,他在一个网吧上网,看到办公室门虚掩的就起了贼心。先是找了一把水果刀防身,然后去网吧上网。偷东西的时候被发现,就临时起意,抢了发现他的这个女人的钱。跑的时候这女的喊了一声,他就把女的扎了三刀,但是没死。一审判的死刑,罪名是入户抢劫,你说这二审能活吗?” 韩律师沉吟了一会儿,“这个有两个地方需要注意,第一个入户抢劫的‘户’到底是不是包括商业场所,法律上暂时还没有明确的解释(该解释在2005年由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第二个是他是属于临时起意的,而不是蓄意抢劫。只要找个好律师,这事儿估计死不了。但我不保证啊。” 我点点头,“行,那我就知道了。”他看了看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没有了。” 他哑然失笑,“要说你还真的心大!你爸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到你这儿连自己的案子问都不问一声。看来你今天急匆匆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给别人问案子的。算了,你不问我也得说。你的案子办得不是很顺利,你们老总死咬住不放,非得把你关起来。” “赔钱也不行?”我的心情顿时急转而下。 “不行,他觉得你家里赔钱是天经地义的。他还冠冕堂皇地说你年龄小,出了这种事情就得好好管一管。现在你的取保是难了,我现在只能想办法给你判少一点。” “那……有可能缓刑吗?” 他摆摆手,“不好说。办缓刑又得花一大堆钱,罚款什么的,我的意见是先观望一下,到时候再看。检察院的还没来吧?” “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前几天签捕票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好像是检察院的。之后也没有提审过。可能快开庭才来吧?” 韩律师摇头,“不可能,这个案子还牵扯到劳动部门的事儿,没这么简单。估计这几天就能来一次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你爸妈都在外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 “没有,让他们回家吧!每次到l市都得住旅馆,太贵。也别叫他们总买东西给我送了,我在里面挺好的。对了,千万别跟我家人说我砸了镣,也别说我问了你其他人的案子,否则他们会伤心的!” “嗯,”他点点头,透过栅栏看了看我身上的镣,“你别在里面惹事,你爹妈要看见你身上加了这么大的戒具,马上就得伤心死!”说着,他收起东西走出了提审室。 出了提审室,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我一声:“小虎子!”我转身一看,是寇队带着四哥从另外一间提审室里走了出来。寇队冲着押我的管教招招手,“我带回去吧!都是我队里的,一个监的!”我身后的管教看了看四哥的脚镣,“寇队,你们队里怎么这么多极品?一个班里俩砸镣的!” “还有一个在班里关着呢!这群杂碎,天天给我整事儿出来!”寇队抱怨着。我身后的管教哈哈一笑,“砸呗!你瞧三队的老刘多好,不对味就砸!现在人家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待着!” “好个屁!”寇队一翻白眼,“老刘要不是打犯人,能被监狱局通报批评吗?临了要退休了,接了个停职反省的处分!”说着,一把抓过我的手臂,“先回去了,还有好几个提审的。回头上我家下棋去啊!” 路上,我问四哥:“你也提审了?”四哥点点头,“估计是快开庭了,算时间也快差不多了。”说着,他一回头对寇队说:“寇队,等我判了以后,低于三年你就把我留到劳动号做个大杂役呗?天天在监仓里押着,人都要酥了。”寇队瞪了他一眼,“张毅虎留到队里可以修电脑,可以给别人写材料。你干啥?当大爷啊?”四哥赶紧摇头,“我还会做饭呢!以前小虎子都吃过我做的菜,不信你问他!”寇队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等判了再说吧!这才什么时候,就跟我说这个!” 走到监道口时,寇队忽然停住,“你俩出来的时候,号里谁值班?”四哥回头看着他,“肖鹏飞啊?怎么了寇队。白天都不设置专门值班员的,都是班长值班。” 寇队迟疑了一下,“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回头调整一下,让肖鹏飞到别的班去吧。重刑号他守着我不放心。臧云龙你当班长,至于设二铺的事儿你自己掂量,别让张毅虎做就行。他太柔了,干不了二铺。对了,一会儿回去看看他们都怎么样,我老感觉像要出事。” 四哥笑了笑,“寇队,你这是精神太紧张了。七班能出啥事儿?”寇队白了他一样,“出的事儿还少吗?赶紧走吧!” 回到监仓时大家都已经睡觉了。由于苍蝇被砸了脚镣,所以只好由小康和邢耀祖做这一周的午睡值班员。按道理来说,像想邢耀祖这样的杀人犯是不会被安排任何值班工作的,但是七班在杜坤的影响下,几乎所有的下铺都带上了镣铐,所以万般无奈之下肖鹏飞只好让邢耀祖值班。 看到我和四哥进去,邢耀祖赶紧站起身,“四哥,小虎子你们回来了?”四哥点点头,“咋是你值班呢?” “班长说下铺实在腾不出其他的值班员了,上铺又从来没有午睡班的安排,就让我值了。”邢耀祖笑着跟四哥解释。 “那怎么行!”四哥大声说,“重刑犯不允许安排值班,这是石铺山多少年的规矩了!这不是乱安排吗?”他抬起头,拽了拽总算在上铺找到栖身地的刘老鬼,“前辈,下来值班吧?上铺都是晚班,下铺现在也没办法值午睡班了啊!” 刘老鬼一脸怨气地爬起来,“我昨天晚上不是值班了吗?”四哥一探手,不可置否地说:“昨天晚上值班也没有人安排你啊!本来你作为前辈就应该在白天值午睡班的!快点下来吧!我和小虎子刚提审完,实在累得不信了。前辈,你一定要帮我们站好岗啊!”说着,他冲邢耀祖一挥手,“当哥的怎么没有哥样子呢?赶紧上去睡觉去!”说完,径自躺下。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肖鹏飞,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用力拽了拽被子接着装作睡着。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也赶紧躺在了床上,没想到刚躺下,刀疤就挪到我的身边小声问:“大学生,你问了吗?” 我赶紧一转头,“你没睡啊!问了!放心吧,律师刚才告诉我了,说你这个案子应该是属于死缓之外的未决罪,如果未决罪不是死刑的话,那么顶多就是另案调查,最后吸收到缓刑期内。” 刀疤眼睛一亮,“那就是说我不用死了?” 我点点头,“当然了,窝藏包庇又不是什么死罪,肯定是要吸收到死缓里面去,一起执行死缓。再说了,你和你哥是直系亲属,这样的窝藏包庇在法律判定上也是可以讲一讲情理的。总之一句话,继续准备到监狱耗刑期去吧!” 刀疤闻言愣住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兴奋地叫:“大学生,我赵峰这辈子只要能出去,你想要啥我满足你啥!太他娘惊险了,我刀疤都在鬼门关转两回了!” 刚被四哥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刘老鬼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坐在木板上刚打算打个盹儿,就刀疤的一声大叫吓得一哆嗦,他揉揉眼睛,骂骂咧咧地说:“日你大爷的刀疤子,你作死啊?大家都在睡觉你没看见吗?” 刀疤脸一沉,“球毛鬼,爷爷我高兴了喊几声,跟你有个吊毛关系?”刘老鬼站了起来阴阳怪气地叫道:“这他娘的还是我当年待过的石铺山吗?怎么一个鸡毛小犯都跟我炸翅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想跟我聊点儿石铺山的历史呗?”刀疤下床穿上鞋,弯着腰紧盯着比自己至少矮一头的刘老鬼。我赶紧一把拽住刀疤,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就坐一会儿吧!你难道还想走第三趟鬼门关吗?” 刀疤一把甩开我的胳膊,“大学生,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就在这时候,监仓门忽然哐当一声被打开,寇队出现在监仓外面,“张毅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20 寇队打开监室门的时候,刀疤正在和刘老鬼对峙。看到寇队的到来,刀疤赶紧坐下不语。而刘老鬼则咋咋呼呼地说:“寇队,这个毛头小伙子打算欺负我啊!”寇队一愣,随即啐了一口唾沫,“刘老鬼,我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你个老贼说的话呢?你来石铺山多少次了?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赵峰还没出生吧!”说着又转向刀疤,“赵峰,你是不是等不及死给自己找近道呢?午休时间,赶紧睡觉!” 刀疤一脸的委屈,“寇队,我哪儿能欺负他啊?我刚才跟大学生聊天,大学生跟我聊了聊我前面那个窝藏的事情,我一高兴声音就大了点……” “行了行了,赶紧关了你的喇叭睡觉去!”说着,寇队不耐烦地带我走出了监仓。 第三十八话 进了管教办公室,寇队从茶几底下踢出一个小凳子示意我坐下,然后递给我一支烟说:“你们班最近风波不停啊!跟我说说咋回事?” 我接过烟,赶紧摇摇头说:“寇队,其实从我进来那天起就这样,我以为一直都是这样呢。可能是重刑号犯人的压力太重吧?”寇队点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你们班现在说是重刑号,真正的重刑就那么几个。而且大概知道啥时候上路的也就只有林杰一个人,还有个屁压力?还是你们工作没做好。我开始把你分到重刑号的目的也是因为你和臧云龙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是他可以照顾你的生活,再就是你是个大学生,他又有点威信,管重刑号应该没有问题。现在这个情况还是没有改观,说明你们的方法还是不对。”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寇队接着说:“你分到七班之后,就送走了一个赵立志,这事儿办得挺好的,当时他接复核的时候也挺配合的。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你看看杜坤、刘喜全、赵峰、刘老鬼这些人,哪一个消停了?你可不能以为你自己的工作就只有安抚死囚一项啊!我把你安排到七班,也算是我的一个改造实验,冒着风险做的,你可不能让我在所长面前没办法交代!” 我赶紧点头,“寇队,我一定尽量完成您给我的任务。” 寇队满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你还得考虑你自己的案子,毕竟这个事儿才是大事。我听其他管教说你今天早上见律师就是为了给刘喜全和赵峰问案子?” “嗯,”我脸一红,“我没敢跟您说,我怕你不让我接见。他俩到现在都没请律师,而且法律上的事情我们都不怎么明白。所以……” “这是好事!帮助别人做一些事情,达到安抚其他人犯心理状态的目的。我还打算表扬你呢!但是你个兔崽子也不能心大到连自己的案子都不过问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谈吗?” 我摇摇头。 “刚才你父母在外面听了律师说的你的状况,一定要跟我见见面。我就出去跟他们聊了几句。你现在的心理状况他们非常担心,害怕你到时候考虑不好自己的案子,一下子漏掉主要细节,再给多判几年。你说哪头划算?” 我一惊,慌忙站起来,“寇队,那您跟我父母怎么说的?” 寇队一伸手轻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接着说:“我跟他们说了你的情况,还特意表扬了你。但是你小子也别太大公无私了,有空的时候自己看看刑法,说不定在开庭自我申辩的时候会有很大作用的!我刚才也提到臧云龙在里面照顾你,看得出来你父亲对臧云龙很信任,所以生活上他们不太担心了,主要就是你的想法问题。你可一定得改一改,我看你父母人都特别好,别再让他们失望了。你要是自己都准备不好,到时候一开庭胡言乱语,那你父母就得怪我给你安排其他工作了。懂吗?” “我懂,谢谢寇队!” “别谢我,”寇队一挥手,“你这案子也不大,到时候我肯定想办法把你留所里。这个事儿我今天跟你父母也说了。一旦你开庭,而且没判上缓刑,那到时候减刑的时候只要你工作做得好,所里肯定都会考虑你。所以你现在两方面都得兼顾!你们七班最近实在太乱了,我总感觉还得有些事发生。明天我就把肖鹏飞调到少年号当班长去,你得好好和臧云龙配合!我们二队一直是先进队,可别因为你们七班把我整个队里的荣誉给丢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寇队!” “对了,”寇队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拿出两条烟、两箱方便面和两大包火腿肠、卤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新的刑法和劳动法递给我,“这是你父母让我转交给你的。他们本来要在看守所的商店里买东西,我没让。这里东西太贵了!这些都是你父母从外面超市买的,你妈让我跟你说需要什么她再买,只要你自己安心考虑自己的案情就行。”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之前总听说看守所里的警察不拿犯人当人看,不拿犯人家属当人看,但是现在看到寇队,我才知道原来以前那些话都是谣言。就算那些话是真的,那么我眼前的这个寇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我正打算放下东西感谢寇队,忽然,墙上挂着的警报器大作,上面的数字显示:七班又出事了。 寇队一惊,“娘的,你们班又出毛病了!”他转身从里屋叫出李管:“小李,这个人你帮我送回来,我先过去看看!”说着,疾步走出了管教办公室。 等李管磨磨蹭蹭地拿好警械,带我回到监仓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五分钟之后了。我忽然发现这不是一般的建仓内小摩擦,事情很大。因为我看到有两个劳动号架着刘老鬼疲软的身体走了出来,后面另有两个劳动号的人压着满脸惊恐的刀疤。 我来不及把拿进来的东西放到床铺下,只是往床上一扔,赶紧拽着脚镣跑到了风场。所有人都蹲在那里不说话,寇队一个人站在风场门口大发雷霆。 “我他娘的就几分钟没看监控,你们就给我弄出这么大的事情。肖鹏飞!你这个班长是怎么当的?” 肖鹏飞一脸的委屈,“寇队,我真的没注意啊!我们几个在监仓里找东西,直到他们喊了几声我才注意的。等出去看的时候刘桂都已经躺下了!” “当时谁在风场里?谁看到了?”寇队气呼呼地问。当初和我一起到七班的林鑫、小康、苍蝇几个人举起了手,“报告,当时我们几个人在风场里晒太阳,我们看见了。” “什么情况?为什么打起来了?林鑫,你说!” 林鑫赶紧点点头,自从他入七班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公开说话:“报告政府,刚才苍蝇和小康正在风场里聊天,我在背监规,结果就看见赵峰先出来了。他出来以后刚开始心情挺好,还给了我一根烟,问我是什么案子进来的。结果刚说了几句刘桂就出来,骂骂咧咧地说赵峰是个怂包软蛋,说要是在以前,早就死在他手里了……” “他还说他们全家女人都是破鞋呐!”苍蝇愣头愣脑地插话,“说他妈是破b,跟村里每个男人都乱搞,说他到现在连自己老子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闭嘴!”寇队大怒,“让你张嘴了吗?林鑫你接着说!” 苍蝇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去,林鑫又说:“刚开始赵峰一句话都没说,后来刘桂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还在赵峰的后脑勺上拍了几下,然后赵峰就急了,站起来一把把刘桂踢倒,在他脑袋上使劲用脚踢。等我们拉住他的时候,刘桂就已经不动了。” 寇队气坏了,一转身看着肖鹏飞和四哥,“你俩吃干饭的吗?外面吵了起来都不知道出来看看!” 四哥赶紧说:“寇队,你带小虎子走的时候还是午睡时间,我睡着了啊!”肖鹏飞也接着说:“我也没注意,当时我让邢耀祖帮我在床底下找一盒火柴。他第一次到床底下,我就蹲在地上给他指地方,等和臧云龙听到动静的时候出去已经晚了,所以我赶紧按了报警铃。” 寇队气得脸通红,穿着粗气骂道:“二队多少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事了,你们就瞧着吧,一旦这老鬼要是死在监狱你,你们一个个都没好日子过!”说着,转身跑出了监仓门,去看刘老鬼的状况。 我赶紧跑到四哥面前小声说:“哥,你不在现场吧?”四哥摇摇头,“我没那么傻,当时你一出去我就醒了,他俩吵我就根本没往心里去,等我出去的时候刘老鬼都没有动静了。” “那刀疤咋被寇队带走了?” “关禁闭了。我看那样子刘老鬼不死也丢半条命了,刀疤又得去鬼门关了……”四哥点燃一支烟叹着气说。 我呆住了,一个刚刚获得活下去机会的人就这样又来到了生死的边界。我颤抖着声音问:“四哥,刘老鬼不死的话没事儿吧?” “不死的话刀疤还有机会,大不了就算个打架斗殴,违反监规而已。但是要是死了……刀疤肯定逃不过去了。” “那……他能死吗?”我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四哥。 “不好说,我开书店的时候看过不少医学书。林鑫说他看见刀疤往老鬼的脑袋上踢了,现在老鬼又昏死了过去。我怕是颅内出血……要是出血少的话还没事,要是多了,轻则偏瘫、瘫痪,要是重了……” “重了怎么样?”我赶紧问。 “我怕是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床铺上发呆。七班所有和刀疤有过莫逆之交的人都开始焦急地等待从医务室传来的消息。尽管我们都知道,只要刘老鬼只是暂时性的昏厥,那么很快刀疤就会从禁闭室回来。但是一旦刘老鬼瘫痪、甚至死亡,那么刀疤的下一步就只能是从禁闭室关到其他队,然后等待法院撤销死缓判决,最终被执行死刑。 我魂不守舍地把刚才扔在床上的、家里带来的东西一件件地整理到床铺下面的“小仓库”里,这里已经有很多即将过期的袋装鸡翅、鸡爪、火腿肠等东西,都是监仓里其他犯人家里送来后被“集中管理”的。我找出了一些马上就要过期的东西搬了出来,又把今天我新拿进来的东西放进去。做完这一切,我跟四哥说:“哥,这些都快过期了,要不分给上铺的吃了吧!” 第三十九话 四哥点点头,“行,但是今天先别发,等肖鹏飞走了之后吧!有些时候小东西也能收买人心,我可不想自己的号里多出了来几个刀疤和刘老鬼。还有多少白沙?” “六条,另外还有一条精白沙和一条‘一支笔’。剩下的大概还有十几条两块钱的烟。” “拿出来一条白沙,回头求寇队给刀疤送过去。这小子看来在二队是没办法待了,拿着点东西到别的队也能混得好一点。”四哥叹着气说。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寇队又入监了。他让李管把他锁在监仓里,自已径直走到风场喊了一声:“都出来,给我汇报思想!” 在看守所里给管教汇报思想是经常有的事,一般情况下,管教干部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入监一次,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询问所有犯人的生活状态、观察认罪态度。但是这一次,寇队是打算亲自整顿七班现在混乱不堪的局面。 所以七班的成员分成四排,整整齐齐地面对着寇队坐下。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叹着气说:“刘桂被送医院去了,咱所里医务所没办法,只能拉到劳改医院去。所以,接下来赵峰会有什么结果你们心里应该都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举起手问:“寇队,刘桂伤得到底重不重?会不会死?”寇队摇摇头,“死不死我不知道,反正到现在还在昏迷状况。而且所长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就算是不死,赵峰的死缓也会有问题了。” “那上次那个检举的事情呢?他要是现在再检举呢?” “检举机会早就被杜坤抢走了,你不知道吗?”寇队紧盯着我,“再说昨天我通过一些关系问了一下,那刀疤哥哥和他那个朋友半年前就转移地点了,他赵峰上哪儿找去?半年前他还在看守所里成天就知道欺负别人呢!”说完,他冲我摆摆手,“我中午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现在就是准备自己的材料准备开庭。别把自己当没事儿人一样,天天就为了别人服务,根本不关心自己的事!坐下!” 我没话说了,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寇队又找了四哥、肖鹏飞、邢耀祖等人询问认罪态度和开庭的准备情况,但是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从刀疤改判那天起,到今天也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而刀疤却让自己在鬼门关走过了太多个来回。假如那天杜坤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也许刀疤今天或者明天就要上监狱去服刑,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但是现在,刀疤却一个人被关在禁闭室里,过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生活。我帮不了这个只认识一个月不到的朋友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往法场。或许,我连给他写遗书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个让我惋惜到甚至心痛的汉子,在不久的将来,将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从这个现实的世界跨入虚幻。 我很难过,我甚至万分希望这个原本善良仗义,但是意气用事的人能够活下去,能够好好地重新做一次人。对于他自己犯下的罪,他忏悔。但是他每一次的犯罪几乎都是因为过于偏激的思考问题方式而导致的。如果不是石勇让他哥哥贩毒,刀疤会为了找石勇算账而亲身涉法吗?如果不是为了把活着的机会留给喜全,那么他的秘密会让杜坤听到吗?如果杜坤没有听到这个消息,那么刀疤一定在收拾行囊打算离开石铺山,去一个新的世界里度过接下来若干年的囹圄生活,也就不会因为刘老鬼而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一脚踢走。 可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意气用事就可以不接受惩罚。或许,这就是刀疤的命吧。此时此刻,我唯一的祈求就是他在上法场之前可以让我们再见一面。 一个多小时后,寇队站起身要走了,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只是看到肖鹏飞磨磨蹭蹭地回到监仓里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这里的。但他必须得走,因为寇队早已打算将他调到少年号做班长。他很清楚,无论他去哪里,自己在七班所建立下的所有的威信都需要重新开始。 肖鹏飞走了,从此七班变成了四哥的天下。在他的授意下,小康帮着我把他的行李从二铺挪到一铺,又把邢耀祖的铺位从上面挪下来,直接做了二铺。而我,紧靠着四哥和邢耀祖,成了真正的“水娃”。接近黄昏时,我们终于收拾完毕。而放饭的大杂役也给四哥带进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刘老鬼没有死,只是颅内出血很可能导致偏瘫。听到这个消息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刀疤这次肯定要被撤销死缓了。 四哥看我心情沉闷的样子,很快就猜出我是因为刀疤的事烦心。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行了,先盛饭吧!你不盛饭就没有人敢动饭勺子。刀疤的事情我觉得也挺可惜的,但是这里是看守所,而且犯法就是犯法,谁都没招。等刀疤禁闭结束以后,咱们想办法给他在别的队铺个路,也算和他兄弟一场没亏待他了。” 吃饭的时候林子坐在了我旁边,他拿着那个刚才分给他的卤蛋递给我,“大学生,你自己盛饭,怎么还分不到实惠?”我苦笑着摇摇头,“吃不下,你吃吧!”他用力把卤蛋塞到我手里,“我知道你为刀疤的事儿闹心,和你做朋友真的是没的说。但是你看我现在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事儿了,你也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寇队说得在理,你还有自己的案子要考虑清楚。” 我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六月一日了,也是林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月。在这个监仓里,下铺的几个人和我关系都不错。眼瞧着林子也要走了,我猛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 “你的遗书都写完了吗?”我看看林子。 他笑着点点头,“写完了,这几天也没顾得上跟你说,自己随便写了一下。我现在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哪怕明天上路都没关系。” “不怕了?” “呵呵,”他笑了一声,把头靠在墙壁上,“怕有什么用?最终还不得受那一下子?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人这辈子怎么都得死,我就是比别人死得难看点罢了。你不是说想想办法我就可以转世投胎吗?下辈子做个好人就可以了。对了大学生,我走那天得求你给我帮个忙。” “什么?你说吧,能帮到的一定帮!”我认真地看着他。我已经错过了帮助刀疤顺利到监狱服刑的机会,我不能再错过给任何人帮助的机会。在看守所,每个人都需要帮助。 “其实也没什么,”他忽然严肃起来,“从我上路的那一刻开始,你帮我点一支烟在监仓里放着。千万让它着到根再灭,这样我就不用被补枪了。” 我疑惑地看看他,但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完全可以做得到。他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为自己、为刀疤、为林子、为整个监仓的人感到万分的可惜和悲哀。 四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了,四哥做了班长之后,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想办法让大家忙起来。用四哥的话说:七班和任何班都不一样,重刑犯太多。一旦气氛太压抑的话,会让这些在不久的将来上路的人因崩溃而炸号。每天除了我、喜全和四哥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得找活干,实在没有活的时候,四哥就让我给大家讲故事。 在刀疤的事件发生后,喜全变得出奇的老实。递交了上诉书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也许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二审判决会维持原判,也或许是因为刀疤的事情让他内疚不已。 沉默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我们带上镣铐的第七天,也就是在寇队答应我们要摘镣的这一天,七班爆发了。 和往常一样,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看似平静地进行着:起床,早操、吃饭,学习。临近十点多的时候,监仓门忽然被打开,寇队高喊着:“七班,收人!”我闻声赶紧从风场跑出去,打算给新人做入号检查——自从喜全被判死之后,七班的这项工作一直由我来做。但是当我站在监仓门口,仔细看清楚这个犯人的时候,我当即愣住了。 那是疯子吴二柱。 在七班见过吴二柱的只有我和林鑫。所以当这个黑糊糊的影子从外面钻进来时,我顿时有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他,于是赶紧喊了一声:“林鑫,你出来一下!”坐在风场的林鑫听见我叫他,赶紧跑到了监仓。 “吴二柱!”林鑫惊叫一声,“怎么送到我们班来了?” 我赶紧趴在监室门的小窗口上,对即将离去的寇队说:“寇队,能不能给他换个班?现在仓里本来就气氛压抑,你再把他送进来,一旦他犯病了怎么办?” 寇队摇摇头,“放心吧!他这个间歇性的,只要不太刺激他就肯定不会发病的。现在其他班都满员了,这个还是个杀了人的,只能放你们班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听到监仓里吵吵闹闹的,四哥和邢耀祖也出来了。四哥看了看地上蹲着的人:“咋回事儿啊,审一下扔风场不就行了嘛?”我赶紧摆手,“哥,这个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四哥一脸的满不在乎。 “这个……这个是五班被胡磊他们逼疯那个!吴二柱!”我悄悄地跟他说。 “吴二柱!”四哥大惊,“怎么把这个疯子放进来了?”邢耀祖赶紧上前做手势,“四哥,先别声张!现在号儿里气氛这么压抑,让他们知道是吴二柱进来了,不得炸号啊!”四哥皱着眉点点头,对林鑫说:“你到风场待着去,别人问就说不认识。先别让他们进来!” 林鑫赶紧点头跑回风场,四哥和邢耀祖缓缓地坐下来,对着蹲在地上的吴二柱轻声说:“叫啥名字?” “吴二柱,山东曲阜的。”他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四哥。 “孔子的故乡啊!啥案子进来的?”四哥声音温和,生怕稍微严厉就会将他的病根激发。 吴二柱冲着四哥憨憨的一笑,“杀人,杀了四个。估计这回得死了。” “嗯,”四哥点点头,“在七班不像在其他班。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认罪,我们都不会为难你。从哪儿过来的?” “谢谢大哥了,我是从医院回来的。刚看完病。我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但是现在好了。大哥放心,我肯定会老老实实的。” “这就好,”四哥满意地笑笑,转头看看我,“小虎子,咱俩去风场跟他们说一下,老邢你先看着点他。” 第四十话 回到风场,四哥看着正在齐声阅读监规的众人先摆摆手,接着点燃一支烟说:“今儿咱们号里来个新犯人,这个犯人比较特殊,所以我得提前跟大家说一声。一旦要是出了问题,那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坐在前排的苍蝇问:“哥,大案啊?我以前见过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连名字都没有,就是个编号!” 四哥摆摆手,“不是督办的,就一个做了人的,四个。不过你们他娘的给我记住,这人谁都不许碰,而且连重话都不能说一句!说话的时候都给我记住,谁要是敢跟他大声说话,我他娘的砸断他的腿!” “为啥呀四哥,你兄弟啊?”小康问。 四哥厌恶地摇摇头,“操,我才没这样的兄弟!以前五班过来的,吴二柱。” 顿时,风场上的人都怔住了。在看守所里,什么大案子都不怕,可就怕杀了人的,还是个精神病。据说在几年前石铺山就关了一个杀了人的精神病。当时进来的时候外面入监检查没做好,就给放进来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在监仓又杀了三个。 良久,小康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四哥,他……现在没犯病吧?” 四哥瞪了他一眼,“犯个球!这个是间歇性的,只要对他好一点,别刺激他就没有关系!这个快,可能过几天就得换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要是他忽然犯病呢?”小康又问。 还没等四哥说话,苍蝇忽然站了起来,“犯病我就砸死他!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精神病了!”四哥一伸手就给苍蝇脑袋上一巴掌,“操,连镣都没摘呢就想着打人?我告诉你们,这个人现在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只要对他好点,肯定顺顺利利地过去!我听小虎子说过这个人,也就是个能装逼耍横的,你要真对他厉害,他马上就软了。” 说完,四哥让喜全带着大家继续阅读监规,自己带着我回到了监仓。此时的邢耀祖正在和吴二柱聊天。四哥看了看他,说:“老邢,回头让林鑫做上铺长吧。这几天我们先挤一挤,得让吴二柱在小康和苍蝇中间睡,这样也好管一点。” 邢耀祖摇摇头,“林鑫做上铺长我没意见,可让他睡到苍蝇和小康中间……四哥,苍蝇还没摘镣呢!” 四哥一摆手,“没事儿,我估摸着今天也差不多该摘镣了,都一个星期了。一会儿我跟寇队说说,哪怕先把苍蝇和小虎子的镣摘了,小虎子遭不了这个罪。”蹲在地上的吴二柱也点点头,“哥,你就放心吧!你对我好,我肯定也回报你!我这病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犯的,我也就一个农民,能给你添乱吗?” 四哥冲他点点头,“嗯,这就好。你就安心在咱们号儿里待着,一天也不让你干别的事儿。” 正说着话,忽然邢耀祖说:“四哥,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好像不是背监规的动静!”四哥定下心神一听,果然,外面背监规的声音已经寥寥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议论声。邢耀祖脸一沉,“哥,他们说吴二柱的事情呢。咱得出去看看。”四哥一扔手上的烟头,“走,看看去,这是要炸号啊!” 监仓外面已经吵成一锅粥了,苍蝇和小康两个人正在咋咋呼呼地骂着让他们安静下来,但是他俩的骂声没有一个人听。他们的讨论话题只有一个:吴二柱的到来会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都要炸号是吗?”四哥大吼一声,终于,风场里没有人说话了。四哥怒气冲天地说:“来个新犯就把你们激动成这个球样子,要是再来一个你们是不是就他娘的高潮了?我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吴二柱根本就和正常人啥区别都没有,你们要是再他娘的炸翅,我今天晚上就重新给你们过过门!” 四哥气呼呼地坐下,“吴二柱我安排到下铺睡了,就算他娘的出事,也是下铺的人帮你们挡死!操,跟你们上铺的有个鸡毛关系?一天天的连个管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政府每天放饭,你们这群狗操的早就饿死了!谁他娘的再跟我炸翅一声试试?” 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犯人站了起来,“报告班长,现在你们下铺的几位大哥都戴着镣,那要是出事儿怎么办?” “出你娘个逼事儿!”四哥骂道,“老子戴着镣砸你这样的四个都不费劲你们信不信?都他娘的炸!小虎子!”他一转头,“今晚上盛饭就给我指定的几个人盛,剩下的全都给我饿着!吃饱了就炸,你们逼事儿挺多啊?”一听到四哥要断粮,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其实炸号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全都是在上铺睡觉的。平时他们连个响屁都不放,但是不知道今天吃了什么豹子胆。 正在四哥继续训话的时候,忽然监仓门又一次打开。我回头望去,顿时欣喜若狂地猛然跳起来,对着寇队拽着的那个身带镣铐的人,“刀疤!回来啦?” 一众人一听到是刀疤回来,赶紧一起涌到风场门口。寇队一皱眉,“都上风场蹲着去!臧云龙,你和张毅虎两个人收拾一下赵峰的东西。他是来拿东西换监的!”我一愣,“那……他不在七班住了吗?” “住个屁!刘老鬼的事情现在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法院、检察院的都来过。现在把他留在七班,不是等着和你们串供吗?” “那他会留在七队吗?”我接着问。 寇队一瞪眼,“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问?现在把刀疤调到别的看守所都有可能!先带到别的队去吧,看到时候上面怎么说。”说着,他指指床铺,“赶紧收拾东西啊!衣服和被褥都带着!” 四哥叹了一口气,“小虎子,你帮刀疤收拾东西,再从床底下拿出点存货叫他带着。”说着,他又转向寇队,“寇队,给我十分钟的时间,我跟他说几句话行吗?你在旁边监督!我一定不说案子的事儿。” 寇队叹了口气,“谁给你十分钟?就五分钟!有什么屁赶紧放!赵峰,你先进来!” 听到寇队同意自己可以在七班再聊几分钟,刀疤原本沮丧的脸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赶紧拖着脚镣走进来,一把拉住四哥的手,“哥,看样子我这次要悬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了啊!”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狗屁!少他娘的说这样的丧气话!”四哥赶紧制止,“把眼泪擦一擦,咱七班出去的哪儿有哭哭啼啼的跟个娘们儿一样的人?刘老鬼那就是该打的一个主,你肯定不会被收回缓期执行的!再一个,你哥不是找不到了吗?赶紧想想他还能去哪儿,争取立功!” 刀疤摇摇头,“唉,哥,我现在真是不知道他能到哪儿去了。再说了,我之前已经有一个窝藏吸收到死缓里了,现在在缓刑期间又犯罪,我肯定是跑不了了。” 四哥递给他一支烟,又从床头摸出一盒“一支笔”塞在他兜里,“那可不好说了,你哥算那个案子的主犯,那么大的分量,他要是被抓住了还换不回你的一条小命?好好想想!时间还多着呢!”说这话,他又冲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我说:“小虎子,给刀疤带点吃的过去,省得到那边又吃白水土豆煮面条。” 刀疤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哥,要是能有这机会,我在关禁闭的时候就用了,我是真想不到他去哪儿了。寇队跟我说孙良也跑了,他要是不跑可能还会有点机会的。唉,反正这次是死定了,我在禁闭室这几天也想过了,死就死吧,谁让我三番五次的脑袋一根弦呢?我活该……到时候要是没分到别的看守所,我就跟干部申请让小虎子给我写遗书。”说着,他看了看寇队,“寇队,要是我们那边管教同意了,您可得放人啊!” 寇队叹着气点点头,“娘的,见过赌钱的多了,可就没见过赌命的!赵峰,你这次真的是把自己给害了!你稍微忍一忍,过几天也就上劳改队了,你说你这是何苦!行吧,只要上面说你还在石铺山留着,那到时候我肯定带着小虎子过去照顾你!” 刀疤赶紧谢过寇队,转向四哥说:“哥,那个刘老鬼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次要是没事儿回来了,你们一定得防着点他,那是个害人精啊!” 四哥咬咬牙,“操,我咋就觉着这刘老鬼比谁都更应该枪毙呢?进来都多少次了,屡教不改,这样的人真得枪毙!是不是寇队!” 寇队白了他一眼,“有话说话,别他娘的给别人下定义!枪毙不枪毙谁跟咱们没关系,那是法院说了算的。这次这刘老鬼要是真回来,老子就直接给他扔到禁闭室,一直关到他上劳改队的那一天!” 四哥献媚地一笑,“对,就该这么治他!”说着,他转向刀疤,“你还有什么事儿要跟我们说的吗?赶紧跟我倒!” 刀疤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四哥,我就是不放心我老娘啊!这下子我和我哥两个人都得上路了,到时候连个给我娘送终的人都没有啊!” 四哥晃荡着两手之间的链子,拍了拍刀疤的肩膀,“兄弟,这个你别担心。你肯定能过这一关的!再说了,就算真的过不去这一关,我臧云龙肯定把你老娘当亲娘看!到时候养老送终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也赶紧一边叠被子一边说:“刀疤,还有我呢!到时候我出去也和四哥一起帮你照顾老娘!”刀疤艰难地笑了笑,“有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兄弟,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几句话说完,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我把被子、衣服和满满两大包吃的东西递到刀疤的手上,“来兄弟,到别的监号别难为自己,好好过日子。”他点点头,眼泪又一次涌出来,“行!谢谢你们了,我赵峰虽然做事儿欠点火候,总他娘的一根弦想问题,但是对朋友肯定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们保重吧,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再见!”说着,抹了抹眼泪转身走出监仓。 刀疤走了,走向了一个我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告别人世都不知道。用四哥的话说,这样的感觉要比送人上路还难受。我同意四哥的话,因为送上路的人出了七班的大门,就等于这个人的一声就将画上句号,属于永别;而刀疤,却是真正的生死未卜。 第四十一话 刀疤走后,所有人都像是魔怔了一样,再也不对吴二柱有排斥心理。这也许是因为四哥刚才的训斥有了作用,也或许是刀疤本身的遭遇也让吴二柱这个未来的死刑犯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他变得友善了很多,因此所有人放弃了对他的戒心。 那天下午在刀疤走后时间不长,寇队就带着几个劳动号的人给我们把戴了一周的镣铐卸了下来。吴二柱看上去真的是改变了,他主动把地上用于缠脚镣的碎布条收拾起来,并认真地扎成一个拖布的形状,他憨厚地笑着说:“这个布条挺好的,扔了怪可惜,当抹布吧!”所有的人都为他的憨厚所动,于是就在他扎完拖布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外号:吴二傻。 吴二傻是快乐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因为上次犯病之后就留下了后遗症,但是他始终都在对任何人保持憨笑。他主动接过上铺劳作地工作,勤勤恳恳地工作,踏踏实实地被监规,闲暇时,靠在风场的墙壁上满足地享受着夏日的阳光。 时间已经越来越临近626了,这些天我除了每天跟林子保持两个小时的聊天之外,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问题都包在了我的身上。林子很平静,他总是默默地一个人抽烟,或者是一个人望着风场墙缝里长出的小草发呆,我知道,他是在潜意识中祈求生存的机会。 这一天我们又聊天了,我们聊到了刀疤、刀疤的哥哥,还有孙良。但是林子好像没有太多的兴趣去谈论这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刀疤挺亏的,等我死了变成鬼缠杜坤去。”就径自回到监仓躺下。 林子走后,我疲惫地靠在风场的墙角抽烟。很久没有杜坤的消息了,估计像他这样的炮手在一班也不会有什么舒服的日子过了,或许现在已经被折腾得不成人形了吧!21 离626还有一周了。 刀疤走后,我们再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尽管四哥在监道里想尽办法询问刀疤在三队的情况,但是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不变的“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刀疤的缓刑还没有被撤销,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任何人因为刀疤的案子被提审。刘老鬼依然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据寇队说刘老鬼很有可能就成了植物人了,而且刘老鬼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亲属,所以用寇队的话就是:与其让他成了植物人,莫不如直接就死了算了。 但这些现在与小林都没有丝毫的关系,因为626就要到了。 这些天林子和我聊天时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到了六月二十日那天,林子干脆连和我聊天这个每天必须的节目都取消了。 四哥这些天也马上就要开庭,因此疏于和林子交流。等他知道这样的异常情况时,林子已经三天没有说一句话了。他看着万分无奈的我说:“也别太强求了,他都要上路了,能有什么好心情跟你聊啊!”说着又去写自己的申辩材料。 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先照顾好自己的事。这次七班一共有三个要开庭的和一个要上路的,这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要离开除了四哥之外的三个人,当然,这还需要四哥的刑期在三年以内。 六月二十二日,四哥开庭了。我和邢耀租两个人代替四哥管理一天七班。可对于其他犯人来说,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此七班也是毫无意外发生。 下午五点多钟,四哥从法院回来,满面红光地举着判决书对我说:“操,我还以为能给我三下呢,结果就给了两下!这回好了,再等个一年半我就可以回家搂媳妇去啦!”我们几个人都为四哥感到开心,打算让监道里的杂役老黄搞一些肉菜来庆祝一下。但是当我们叫住正在监道里拖地的老黄说明事宜的时候,老黄却小声跟四哥说:“今天不行,晚上要改善生活,所里的领导现在都在厨房呢!” 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改善生活意图很简单,明天小林就要上路了。 晚饭铃响起的时候,监道里顿时充斥着一股令人垂涎的牛肉炸酱面味道。我拿着盛饭的桶放在监仓门口,不一会儿,半桶香喷喷的炸酱面就被我拎了进来。正当我打算把监仓门从里面关上的时候,寇队说了句:“这个班有。”于是,我手上多了一个装着几个炸鸡腿的塑料袋。 林子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不正常了。他缓缓地从地上坐起来,爬到床下找出自己的一套新夹克衫和西裤递到我的面前,冲我微微一笑,“大学生,你答应过我最后一天你照顾我的。”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回身对小康招了招手,“兄弟,晚上监道里送热水的时候多要两盆,林子洗澡。” 林子是七班的老队员了,所有在七班待过一段时间的犯人都很同情他——毕竟他是稀里糊涂地就走上犯罪路的。所以,尽管晚饭的香气十分诱人,但是除了吴二柱之外,没有一个人主动拿起碗等我盛饭。 今天的第一碗饭是给林子的。这是七班的规矩,凡是因为要执行死刑而改善的伙食都要第一个给即将上路的人吃——毕竟这碗饭是以死一些人而作为代价换来的。我把面条仔细地盛在碗里,又在上面夹上两只鸡腿递到林子的面前,“吃吧,兄弟。” 他感激地看看我,“嗯,放到地下吧,我不方便端着。” “没事儿,你吃你的,我给你端着。”说着我回头对苍蝇招呼,“苍蝇,你帮我盛饭,我照顾林子。”林子赶紧摆摆手,“不用,我戴着镣都吃了好多天饭了,早就习惯了。”我冲他一笑,开着玩笑说:“你说这话就是怪我平时没照顾好你了。来吧,我端着你吃,把以前的习惯咱改了!”他不说话了,伸手拿起碗上的筷子,一口一口地仔细咀嚼起来。 我不想提任何关于明早他要上路的话题,因为这样很可能会让他的情绪有非常大的波动。但是我又很矛盾,有个问题我必须得现在马上问。于是,我向前挪动了一下身体轻轻说:“明儿早上想吃什么?” 林子刚刚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鸡腿,听到我的话,鸡腿一下子掉落到了碗里。溅起的汤水瞬间流到了我的手上。他赶紧放下筷子,用自己的手帮我擦干净,“烫着你了吧!真对不起你。”我赶紧摇头,“不烫,真的!面端过来的时间挺长了,温度早就没了。” 他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块鸡腿,“其实什么都吃不下,断头饭也就是个象征。今天晚上都吃得这么好了,还是不需要了。” 我一皱眉,“不行,这个饭你一定要吃的。要不然饿着肚子怎么去接复审?说吧,有一直想吃的东西就告诉我,回头寇队问我的时候我也得有个交代。” 他把筷子放下,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有句话叫做上车饺子下车面,下了车就等于旅游结束了。明天我这辈子也就完了,吃点面条吧。” “行,吃什么面?咱们今天晚上吃的炸酱面,明儿早上再吃,会不会烦啊?” 他叹了口气,“这样吧,那我就吃饺子吧!什么饺子都行,就当自己给自己送行。” “嗯,还要什么不?” 他想了想,“不要了,要得多了也是个浪费。今天晚上多给我一包烟吧?我身上的烟只有三四根了。” “好!一会儿我就跟四哥说。” 没等吃完饭,四哥就主动拿来了一包“一支笔”递给林子,又从床下小仓库里让我找出一瓶可乐递给他。又过了不一会儿,寇队就来问我林子断头饭的安排。 林子踏实下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这个踏实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正的镇定。他打开那瓶可乐,半天才喝一小口,并且含在嘴里仔细地品尝。他一句话也不说,愣愣地看着手上的烟慢慢地燃尽,接着又点燃一根,如此反复。 终于,在洗澡的时候他总算开口了。他蹲在地上小声对我说:“大学生,我的东西里还有我家里给我送来的一套新内衣内裤,你帮我拿一下吧!”我点点头赶紧爬到床下找出那套大红色的内衣裤递给他,他细细地摩挲着,良久才开口说:“这套内衣裤买了很长时间了,我记得是前年过年的时候我娘给我买的,我从来没舍得穿过。明天就穿着它上路。” 我点点头,帮他擦干身子。又帮他把身上的内裤撕开,让小康一点点地帮他把新衣服从镣铐里穿过去套在身上。他很仔细,坐在地上的时候特意拿着旧衣服垫在屁股底下,生怕弄脏刚刚穿好的新衣。 “大学生,你是不是有好多新衣服?”他抬起头问我。 “没有,衣服倒是不少,但是我也有一阵子没买新的了。我这人对穿不怎么在意,所以很少买衣服。” 他呵呵一笑,“那也比我的衣服多啊!我家里太穷了,一般我穿的衣服都是我哥哥穿小了的。这几年生活稍微好一点了,我娘也慢慢地给我买了一些衣服。唉……要不是穷的话,我也不至于出来干这样的破事儿了。” 他复而沉默下去。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不管怎么样你的案子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你和刀疤比起来,你不比他好很多吗?你还有哥哥有妹妹的,没什么太大的牵挂。刀疤可就没你这么好了,他家里就他和他哥哥,这次估计都得死。” 林子摇摇头,“我不信刀疤的死缓这么快就取消了,你看那件事发生到现在了,检察院和法院的人都还没有来一个。你觉得他会死?”我看着他不说话,他径自自言自语地说:“反正我不觉得他会死。” 我呵呵一笑,“算了,不提他了,说说你吧。给家里的信都没问题了吧?” 第四十二话 “没有,要是真打算写的话,不知道得写多少。所以就写了一篇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写再多字也写不完啊……”他靠在墙上,迷茫地看着天花板。 “唉,能留下点给爹妈的话就也算不错了。” 他摇摇头,“我这事儿,跟谁说谁都说可惜了。但是我就觉得我是罪有应得!娘的,要不是当时贪财,我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你别这么说,”我拍拍他肩膀,“你的事儿我觉得都判重了。你又啥都不知道,我也觉得可惜了。” 他笑着摇摇头,靠在墙上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他转头问我:“大学生,你记不记得上次赵立志最后要走的时候,说听见锁链的声音,说黑白无常来了?” 我点点头,“是啊,那不是他的镣的声音吗?” 他一摆手,“不是,那个声音和镣的声音不一样。那个声音特别远,而镣就在你的脚底下。这点我还是可以分开的。” “你怎么知道?他听到的,又不是你听到的。肯定当时他是太紧张了,幻觉而已。” “不是,大学生,”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也听见了。” 我当即一愣,“别瞎说!赵立志那是吓得魔怔了,你现在好好的,怎么可能和赵立志一样?” 他笑着摇摇头,“你不觉得我现在害怕吗?其实我也怕,就是不像赵立志那样表现出来而已。这可是上法场,是个人都得怕啊!”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接着说:“大学生,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多月前我还在你面前哭了一场?那时候是真的怕啊!想想脑袋让一颗子弹打得剩下一半儿了,我都不敢想!这些天,我最怕的就是洗脸。咱们监仓里没有镜子,一洗脸就能从水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一想到脑门儿没几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就又开始寻思到底子弹打到头上会不会疼……唉,我要是没跟着石勇干这档子事儿,恐怕我现在也找到一份吃苦卖力气的活干了,不他娘的比在大牢里待着好?” 我叹了口气,勉强笑着给他宽心,“石勇跟你一个案子吧?不说别的,他的高院复核肯定得下来。你就不一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明儿早上复核能不能下来呢!” 他一摆手,“肯定下来了。要不寇队问我吃什么东西干嘛?我听别人说管教干部头天下午都能知道谁死谁不死,只不过就是不说而已。再说了,六百多克高纯度的粉面儿,这得害死多少人?不死也就怪了……不过现在我觉得心里反倒平静一些了,打从进来那一天起我就等着今天,总算也是等到了。” 小林把手中的烟蒂熄灭,又喝了一小口可乐,“其实我现在真的不怕死的那一下子了。你上次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人的大脑要是死了,浑身上下就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现在不怕死,但是我就希望现在就死,让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大学生,你肯定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你们有学问的人都说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这件事不一样。我觉得我现在准备得越充分,到执行的时候越害怕。可回过头来再想一下,不就是那一下子吗?子弹的速度那么快,听见人家喊执行的时候,我就啥都不知道了。唉……我现在心里特别矛盾,又想马上就毫无准备地死了算了,又想再见见我爹娘,要是活下去就最好。” 我又点燃一支烟递给他,“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想的越多思想压力就越重。现在才十点多,你是打算睡一会儿,还是接着跟我聊?” 他痛苦地紧闭双眼,“我睡不着的。就这样等着吧,就这么点儿时间,我想跟人说说话。反正我这辈子朋友也少,所以都很少有机会和别人扯淡吹牛逼什么的。你就跟我扯一会儿吧!如果明天早上六点我从监仓出去的话,那我还有七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了。” 我一愣,赶紧抬起头看挂在墙上的小闹钟,果然,此刻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二分。我笑了笑,“够准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我苦笑,“你是真不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啊!我现在都不敢看表,总觉得那个秒针转得比电风扇还快。刚才偷偷地看了一眼以后,现在就一直在心里数着时间。这他娘的也太痛苦了!唉,我是真后悔了,干嘛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帮我老爹种田,非得跑出来找什么工作。点子背啊!连命都得搭上。”他把手挪过来拍了拍我的膝盖,“大学生,你这案子服刑完出去,可不敢再犯事儿了。做人就他娘的好好做,监狱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记得小时候我爹跟我讲过一句话,叫‘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以前还不知道咋回事儿呢!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报应啊!你看看我,做这档子逼事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结果让老天爷给看见了!还是外面好啊!这会儿要是马上把我放出去,那让我干啥我也愿意!”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领整理了一下,接着说:“说老实话,我现在看着咱们监仓里的这些兄弟,真他娘的嫉妒!可我能干啥呢?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走的是你们的路,我走的还不知道是哪条鬼路。操!我还想活下去,但是谁肯给我机会?我记得我第一次在七班送人上路的时候,我觉得我比他幸福太多了。那天早上送走的那个小子还没出监仓门人就昏死过去了,我当时还想,至于怂成这个球样子么?不就是一颗子弹,啪的一声,然后就啥都不知道了吗?但是现在我算明白了,他其实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看不到以后是啥样子!人啊,就是这么贱!活着的时候净浪费时间了,等快死的时候就觉得舍不得了,觉得日子少了,还想着要是我还能活几天我能怎么怎么样。有个球用啊?该来的不还是得来?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待自己,死了也是他娘的活该!就是穷作的!” “别说了林子,”我心里一阵难受,“咱们聊点别的话题也行啊!你净说这个,弄得我干啥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着说:“你是不懂了。但是过个几十年,你马上要死的时候你就能明白我现在啥心情了。明天早上这个门一开,我就得出去了。这可不是去吃着共产党的饭公费旅游!我是去送命去了!大学生,我现在真是想不通,我自己根本就没有犯罪企图的,把我整出去一顿枪毙了;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狗操的贪官污吏咋还是风风光光地在捞钱呢?” 我赶紧一把拽住他的衣服袖,“林子!我知道你走得憋屈,但是你刚才也说了,老天爷还长着眼睛呢!还怕他们逍遥一世吗?”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真的,我现在啥想法你都不知道。憋屈?呵呵,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憋屈了。我现在就是羡慕你们,还有他娘的嫉妒你们。凭啥明天你们就活了,我就得上法场?说实在的大学生,你这段时间给我帮了挺多忙的,我也感谢你。但是我他娘真不愿意你给我帮忙!” 我一愣,“为什么?” 他的目光黯淡地看着我,“寇队让你照顾我的原因我都知道,因为你是个大学生,你会帮我写遗书。而且我也看出来了,寇队就是打算把你训练成一个专门陪着死刑犯说话的主。以前四哥就说过,以后监道里所有判了死的犯人最怕的就是见到你了。大学生,你说你帮我们写遗书,劝我们安心上路。这个算是积德还是作孽?” 林子的问题让我猛然间不知如何回答。从来到石铺山看守所,我已经眼看着三个人从我眼前耗尽生命,却毫无办法。林子的问题其实我早就想过,而且我一直以“帮助别人”为理由来安抚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成了林子口中那个二队死刑犯最怕见到的人,那么我到底是在做好事,还是在让这些即将上路的人走得更痛苦? 我无言以对,倒是林子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是径自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临死都见不到我爹娘。大学生,我求你个事。” 我赶紧点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 他叹了口气说:“在七班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就觉得你不是这儿的人,所以我估计你很快就能出去了。等你有朝一日出去,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爹娘,替我给他们磕个头?我知道这个有点为难你,但是你就以我的名义去看看他们吧!他们把我拉扯这么大,我连一点孝道都没尽,结果先被关到这儿来了,我欠他们的太多……” “行!”我拍拍胸脯,“你别看我这些年净读书了,一点社会经历都没有,但是仗义和孝道我还是懂的。回头我一定帮你把这个心愿了解了,而且一定尽心尽力地去帮老两口去做点事情。” 林子心满意足地笑了,他递给我一支烟,“这样就好了,我也就没什么念想了。反正现在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等着吧……” 他不说话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边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悄悄地站起来,坐在四哥的旁边唉声叹气。 “怎么样了?”四哥指指林子,“这可是我们号儿里最怕死的一个。当初一审下来的时候哭得要死要活的,你可得好好地盯着点。” 我摇摇头,“现在基本上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跟赵立志比好多了,但是不知道断头饭送过来之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太难。毕竟人家不是失恋了,不是丢东西了,这是要去送命的事情。” 四哥一笑,“你这才经历了几个啊,全市三个看守所,重刑的全往石铺山扔,再加上咱们班又是他娘的重刑号。等626过了,肯定又得扔进来一批省部级的督办大案。慢慢耗着吧,你时间还长呢!适应了就好。” 我苦笑着低下头,“你让我干别的什么事儿我都能适应。但是让我给一个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上课,我看我这辈子都适应不了了。” “不可能!”四哥武断地摆摆手,“我有一个小表妹,以前胆子小得跟他娘的老鼠一样,见个蜘蛛都得哇哇地喊半天。后来上了医学院,解剖了几次死人,现在看见大卸八块的死人都照样面不改色心不跳。慢慢来吧!” 我点点头,转脸看着依然闭眼沉思的林子,自顾自地说:“太可惜了,年轻轻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上了死路。等他走了给他点几支烟,就当上香了吧!” 四哥拍怕我的肩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林子一走,咱们班马上执行的就没有了。你看做了人的现在吴二柱、老邢,再加上一审已经过了还在等二审开庭的喜全,都是半吊子案子。我估摸着明天下午就得往里送新的终审犯了。唉,也不知道刀疤现在怎么样了,走了以后连个消息都没有。” 我回头看了看四哥,“到现在刘老鬼还在医院待着呢。这老杂毛要是死了,那刀疤真得完蛋。” 四哥摇摇头,“你觉得杂毛要是不死,刀疤就能活了?之前刀疤已经有个未审的窝藏了,这次再加上一个伤害,那他就算马上把他哥揪出来也得死了。唉,等着吧,我估计刀疤得到九月份那一批就有答案了。到时候我得去送送他。” “你能出去?”我疑惑地问。 他笑了起来,拿起一根烟点燃说:“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已经判了的。家里也给我办留在看守所服刑的手续,回头我肯定能看见刀疤!对了,明天正好是接见日,我的案子结了我也就能见家人了。你有什么话给你爸妈带的吗?我跟我媳妇儿说一声,让她去看看他们。” “不了四哥,”我冲他一笑,“如果嫂子能见到我爸妈,就跟他们说一声我现在挺好的,让他们别担心我就行。至于其他的事……唉,听天由命吧,我就不信我这点破案子还能给我判个无期。” 第四十三话 时间分分秒秒地走过,林子和我从刚才聊完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他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时不时偷偷地看一眼挂在墙上的小闹钟。有好几次,他手中的火柴盒都在点烟的时候滑落到地上,他赶紧颤抖着手从地上艰难地捡起来。 我知道,他还是很害怕。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不怕死的人,但是没有不怕等死的人。当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死亡的准确时间,那么等待的煎熬,会让任何一个坚强的人变得万分脆弱。 四点钟的时候,监道的大铁门随着一声巨响被拉开。林子看了看我,使劲挤出一丝微笑,用颤抖的声音说:“最后的早餐……”我赶紧站起身来,等待从外面递来的东西。我现在很希望寇队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拿,那样的话很有可能就意味着高法在最后一刻拒绝了小林案子的死刑复核。但是我失望了,因为监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手里端的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寇队显得很平静,他亲自拿着饺子蹲在林子的面前,“林杰,赶紧吃点,吃得饱饱的一会儿就得离开石铺山了。” 林杰点点头,哆哆嗦嗦地从寇队的手中拿出一双筷子,慢慢地夹起一只饺子放到嘴里。咀嚼良久后,他终于艰难地咽了下去。 “寇队,他们还是没找到我不知情的证据吗?”林杰几近绝望地看着寇队。 寇队摇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不知情这件事没有任何证人,而且你在携带毒品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是住在石勇提供的房间里的。据说办案单位也问过石勇和其他经于的案犯,但是他们都一致说你是知道其中的情况的。” “可他们真的没说那里面的是海洛因!我以为真的就像石勇说的那样,是机密资料呢!” “唉,”寇队叹着气说,“你的口供,包括石勇他们的口供,都说你去云南是‘带点东西回l市’,但是他们有没有跟你说,你知道不知道,可能只有你们这几个参与到里面的人知道了。没办法,现在没有别的证据……算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你既然已经带了那么多,那就是犯法了。吃吧,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一会儿接复核。” 林杰把筷子放下,泪水滴到了饭碗里,“寇队,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相信吗?” 寇队一点头,“我知道,我当然肯相信你!要是我是法官的话,二话不说就把你给放了。但是林杰,咱们国家是有法律的。法不容情啊!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你不知情。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咱们国家现行的刑法是主张无罪推定的,只要子弹还没打出来,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赶紧吃吧,吃完了你才有力气听复核,做最后陈述。” 林杰笑了。寇队的一番话让他仿佛真的看到了活的希望,但是在七班的所有人都觉得,小林这一次一定会死。二审维持原判,检察院也没有抗诉。这样的案子高法会不批准吗? 寇队走了,他要给林杰最后的一点空间。临出门时,他把两条绳子扔在了床上,让四哥帮他扎起来,关仓门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了监道里。 “你得好好劝劝林杰,他从进了石铺山的那天起情绪就不很稳定。一旦要是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马上叫我。还有,我怕他会炸号,让你们班里身体好点的人看着点他。”寇队小声说。 我赶紧答应下来,寇队又往里看了一眼,才说:“行了,进去吧。” 我点点头,叹着气问:“寇队,复核是不是早就下来了?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吃断头饭,带绳子?” 寇队摇摇头,“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这个案子得死多少。一共判了好几个,上面昨天通知的时候也没说复核的话。所以只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了。不过……我估计悬,这么大的案子,谁能保证?” “那不是说疑案不杀吗?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运输知不知情啊!” “对,”寇队点头答应,“但是到现在也不见任何消息,估计已经是定了的。” 寇队走后,林杰开始变得激动起来,他浑身发抖,不住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青筋绷紧,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我赶紧过去劝他,但是他似乎什么都不想听,只是闭着眼一语不发。 时间过得很快,六点钟,监道的铁门再一次被打开,林杰要上路了。 寇队站在监仓门口,身后跟着李管和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他往监仓里看了看,这才重重地说:“林杰,你出来一下,其他人准备早操!” 林杰站起来,手里拿着还未穿上去的外衣一步步地往外挪去,一步、两步,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的两脚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前扑下去。我和四哥赶紧一把拽住他,此时,两个武警也进仓了,架着林杰离开监道。 “哐当——”监仓门被复而关上,林杰上路了。 我忽然觉得浑身疲惫,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再也不肯起来。四哥看了看我,叹着气扔给我一盒烟,自己走去洗脸。邢耀祖本来打算过来劝我,四哥一把拽住他,“行了,这小子经历的少,过一会儿就好了。” 监仓里没有人说话,都在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他们都在为林杰默哀,为这个糊里糊涂走向犯罪道路的年轻男人默哀。忽然,我想起答应林杰要给他点上几支烟,赶紧翻身坐了起来,认真地点燃三支香烟放在面对监仓门的地方,接着,心情沉重地鞠了一个躬。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早上八点多,监道里响起刺耳的早餐铃声。我赶紧爬到床底下拿盛饭的桶。这时,小康和苍蝇先走了过来,“大学生,早上别给我打饭了,一点也不饿。” 我回头看看他们,知道因为林杰的离去让他们心里难受。我叹了口气,把桶放在门口等待杂役的到来。 监仓门开了,但是出现在我面前的除了杂役和饭车之外,还有寇队和另外一个人。 “林杰!!!” 随着寇队和送饭杂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早上我们刚刚送走的林杰。尽管他的死镣还没有打开,可满面的红光和激动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生死变易。 寇队看上去也很高兴,拍着林杰的肩膀说:“赶紧准备材料吧,有机会就得抓住!你小子运气可真够好的了。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办案单位来了你也好回答!”林杰赶紧点头答应,寇队关上监仓门转身才离去。全号的人不管上铺下铺的,都围到了林杰面前,疑惑地问:“咋了林杰,是不是复核没准?”林杰兴奋地使劲点头,“吓死我了,最高法说我的案子里有疑点,要求发回重审。” 四哥赶紧走过去,冲着其他人一瞪眼,“都没事儿了吗?都到风场吃饭去!小康,你给这些人盛饭,苍蝇盯着他们,谁想往里冲就给我往死里砸!仓里就老邢和小虎子留下,林杰留下!”众人闻言只好转身回到风场。四哥看到监仓里安静了,一把拉过小林的手,“来,赶紧坐下!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原来,林杰被拉出监仓后,吓得腿都软了。但是当两个武警架着他走到开放提审室,他才发现这间提审室只有他一个要上路的人。一个法警看了看他,微笑着对他身后的两个武警说:“这个不用押得那么紧的,可以稍微松松。”身后的一个武警说:“不是我们要把他押紧,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彻底软了。”法警笑了起来,对林杰说:“就你这个怂包软蛋的样子,还跟着别人运海洛因!行啦,别怕了。一下子就好!”说完,法警转身离开。这时候林杰更怕了,法警的一句“一下子就好”差点让他尿了裤子。这时他身后的两个武警也有点蒙了,一个武警问另外一个:“班长,你到石铺山几年了?”那个班长说:“都快五年了。”这个武警接着问:“我来这儿也一年多了,送了那么多的犯人。怎么今天这个干脆没人管呢?我上个月送人的时候,提审室站了十几个人啊!”班长摇摇头,“我估计可能是复核没下来,这样的我前年遇过一个。当时一个案子十几个要枪毙的,但是唯独就有一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高法院没批这个复核。等那些人都上路以后,一堆人才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宣布的最高法决定。我估计这个也是这样的吧!” 林杰听到这话当时激灵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稳稳地站住,转头问:“兵兄弟,你说的是真的啊?”那个班长怒喝一声:“闭嘴!谁跟你讲话了?能不能活又不是我们说了算!”林杰闻言只要再次低下头等待,但是这时候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人也稍微有了些精神。 过了大概十分钟,几个法官、检察官和法警走到了提审室。其中一个法官问:“你叫什么名字?”林杰赶紧直起身子,“报告政府,我叫林杰!”法官点点头,“嗯,那就没错了。现在有个最高人民法院的通知给你发一下。因为你的案子存在一个是否知情的情况,最高人民法院本着疑案不杀的精神,没有批准l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你的死刑宣判。你的案子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重新审理。”林杰当即一愣,瞪着眼睛问:“法官,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您能再给我说一下吗?” 那个宣读觉得的法官冲着林杰一笑,“今天你是死不了了!但是活不活还得看发回重审的结果了。我们会有专门的小组负责你案子的重新调查,希望你把你案子里的所有疑点都告诉我们的工作人员。” 这回林杰听清楚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很快,又被身后的两个武警拽了起来。他几乎哭叫着说:“谢谢政府啊!谢谢你们了!我这案子真的是冤枉啊!真的谢谢你们给我个活命的机会啊!” 宣读的法官笑了笑,“别谢我们!你要相信法律!行了,一会儿你就可以被送回去考虑你的材料了。”说着,带着几个人转身离去。 第四十四话 此时的寇队本打算一直护送着林杰上车,但是中途忽然有人叫他去办点别的事情,他就只好跟林杰道了声告别就匆匆跑去办事。没过一会儿,他又回到了提审室的门口。这是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押上车了,寇队赶紧从剩下的人里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林杰的身影,只好叹着气转身和别的管教说话。 没过几分钟,看守所的所长过来找寇队:“老寇,你还站这儿干什么?犯人送进去了吗?”寇队一愣,“所长,你说什么犯人?今天我们二队还没进人啊!”所长一听当时就着急了,气呼呼地对寇队说:“你这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们队的林杰复核没下来,现在在提审室等着你把人送回去呐!”寇队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啊?林杰没死?为什么啊?昨天通知的不是全提吗?” 所长一摆手,“二审下来的毒品贩咱石铺山一共十四个,尤其林杰这个案子一共死六个案犯。昨天下午通知我的时候就说了有一个没核准,但是又没说清楚是哪个,只能是全提出来了。” 这一下寇队有些高兴了,因为毕竟他和林杰认识也一年多了,这个犯人从来都没给他惹过任何的麻烦,今天早上送的时候都暗暗地觉得可惜。现在听说林杰死不了,他咒骂了一句“娘的,开玩笑也没见过这么开的!”便赶紧带了李管慌慌张张地跑到林杰所在的八号提审室押人。 “操,这也太悬了吧!”四哥骂着从床头拿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林杰,“那寇队咋说的?” “没说啥!”林子开心地点燃手中的烟,“他就让我这几天好好跟大学生聊聊,让他帮我说说案子的事。他还说一会儿给我送进来一套刑法和形事诉讼法,再给我找一本最高人民法院对刑法条款的解释合集,让我安心在监号里看东西。” 四哥点点头,转向我说:“小虎子,剩下的事儿就交给你和林子了。林子这次大难不死,真他娘的算是奇迹了!晚上我叫老黄给我换俩菜,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地庆祝一下!”22 林杰的回来给本来气氛沉重的七班带来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中午放饭时,四哥又拿出两条烟让杂役老黄换来一些好菜,并特别许诺今晚七班所有人都可以吃到肉。这个消息让七班所有的人,尤其是睡在上铺、毫无地位的人更觉得开心得无法言喻。到了晚上,老黄果然信守承诺地拿来了一只烧鸡和一条炒好的大鲤鱼。 正当大家要开吃的时候,忽然监仓门被打开,寇队把我和四哥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一脸严肃地说:“今天有个特殊情况。刚才外面新收了一个抢劫杀人的,因为案子比较严重,所以打算不过学员班,直接分你们班去。” 四哥一愣,“寇队,我们班可从来没来过新手啊!” 寇队点点头,“所以才说情况特殊嘛!我打算一会儿从你们班挪出去两个身体素质比较差的,放几个以前练过体育的进去。办案单位说这个人身体素质非常好,以前是特警出身的。所以我们都得注意点。” “那也不用这么担心吧!”四哥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怎么能不担心?”寇队一瞪眼,“你见过杀人的用刀子的,用斧头的,可能还有用枪的。你见过用拳头的吗?这小子拳头一捏,照着脑袋上几下子,这个人就完了!他一共杀了三个,重伤六个,都是用这样的手法!我怕学员班照顾不了这样的新同学,所以放到你们重刑号比较好办点。臧云龙你他娘的给我记住,一定要保护好全监号所有人的安全问题!尤其是张毅虎,咱们二队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要是再给我出像上次陈大志那样的事情,我马上给你关禁闭!” 四哥赶紧摆手,“寇队,看你这话说的!小虎子要在这儿出了事,我以后出去可没办法见他爹了!再说了,我自己不也得保命吗?不过寇队,你给我送进来这么个恐怖分子,我要是压不住的话……” 寇队递给我们两人一人一支烟,“你放心,这个人到现在还没进来,是因为这会儿在门口砸重镣呢!刚才李管出去看了,说三个武警按住他砸镣,他还能动来动去的。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让门口的人给他砸大镣了。只要盯紧点,基本上炸不了。不过你们可给我记住,这个犯人跟别的不一样,按照你们之前的那套把戏根本就行不通!” 四哥笑嘻嘻地问:“寇队,你说的什么把戏啊?” “什么把戏?”寇队在四哥胸口上轻轻地打了一拳,“杜坤是怎么被转号的?他到现在还在受一班打呢!而且每天都有!还有,刘老鬼是怎么昏迷的?娘的,那点西西小套路,就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了?我为啥要把张毅虎叫出来,就是因为这个犯人你得攻心,暴力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我还不怕跟你们说,刚才李管说要是把他放开了,你们六七个人都难把他放倒!” 我赶紧摆摆手,“寇队,别的事儿我可以试试,但是这个……” “怕个球!”寇队骂了我一句,“就你现在的状况,你在七班还能受欺负?臧云龙、邢耀祖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没事儿!我今晚正好值班,会一直看着监控的,你就放心吧!” 我被李管送回了监仓,而由于四哥判决已下,可以在监道里随意走动,寇队就带着他去其他班挑人。不一会儿,四哥和寇队就带着两个身高至少一米八五的壮汉走了进来。 四哥的表情很凝重,他先是让上铺的两个瘦弱犯人跟着寇队离开,接着坐下来说:“今晚儿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大家一定要把眼睛睁大点!一旦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问题了。”苍蝇跳过来咋咋呼呼地说:“怕啥的四哥,炸翅就砸死!” 四哥瞪了苍蝇一眼,“你他娘的跟刀疤没什么球区别了,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一根弦。别怪我没提醒你,寇队说这下子打你这样的四五个都没问题。他能不能老实,就得看能不能和我们合群了。寇队刚才让小虎子给他上课,但是我估摸着分量还不足。这里有点文化的还有林鑫吧?” 林鑫赶紧低下头,“跟大学生比不了,我高中毕业。” “那就行,你和小虎子一起。”说着四哥又回头看了看邢耀祖,“老邢,你给压压阵。这两个念书的肯定书都读傻了,小虎子我还放心,这个林鑫还没试过这样的角儿。一旦搞砸了,咱们剩下的日子就都别睡了。” 邢耀祖点点头,正当四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监道里传来寇队的声音:“七班收人!”紧接着,监仓门被打开。 监仓外,一个至少有一米九身高的男人站在那里,身上的短袖被浑身的肌肉绷碍紧紧的。而他的手上和脚上,已经戴上了一副巨大的镣铐。寇队看到我出去做入号检查,赶紧一按那人的肩膀,“蹲下!” 这人倒是听话,用一个军人特有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蹲在了地上。我赶紧拿起他抱进来的被子仔细摸索了一番,感觉没有问题后又对他说:“站起来,检查身上。” 那人没动,只是恶狠狠地看着我。寇队赶紧喊了声:“叫你起来呢!没听见说话吗?”那人呼的一声这才站直,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警官,你们说话我肯定听,但是为什么要听这些杂碎的话?” 寇队一皱眉,“什么杂碎不杂碎?看守所里犯人辅助管教管理监舍是所有看守所都有的!而且入号检查也是辅助管理的一部分,你必须配合!”那人这时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任由我在他的衣服里搜查。 一分钟后,我面向寇队,“报告寇队,没有问题,可以入号了!”寇队点点头,拍了拍这个壮汉的胳膊,“进去吧!一定要和监舍里所有的人搞好关系,认真反思自己犯下的罪行!”那人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入了监仓,而我则赶紧拿起地上的棉被低着头快速钻了进去。 新被子被放在了床铺上做第二次细致搜查,这一次比我刚才在外面还要仔细,甚至拆开了被套仔细搜寻。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的被子被扔到了上铺。 新收直挺挺地站在监仓的过道里,警惕地盯着监仓里的所有人。邢耀祖首先走了过来,由于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所以站在新收的面前略显滑稽。当然,邢耀祖很快就发现了这种由身高带来的威严劣势,于是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 “新来的兄弟,叫啥名字啊?”邢耀祖笑呵呵地问。 那个大个子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爷名字能告诉你这样的杂碎吗?不过说说也无妨,记住了,我姓郑,叫郑强,以后就管我叫郑爷就好了!” 邢耀祖脸色的微笑依然没有变,“郑爷?好!我听说你以前是当特警来的,而且我觉得像你这么有魄力的人,在社会上也一定不止经历了一点两点的事儿了。我叫你郑爷无所谓,但是你觉得在这个地方,你有办法让别人叫吗?我说兄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我想你是懂的吧?你就算再能打,监号里这么多人你能都照顾过来吗?” 大个子郑强哈哈笑起来,“是照顾不过来,但是过来一个我就砸死一个!反正爷爷我也必死无疑了,多一个两个的,还能枪毙我两次?”说着,他转头看看我,“看你瘦了吧唧的居然也能在这里管点事儿!告诉你,爷爷走哪儿都带着凶器,而且谁也查不出来!”他晃了晃自己的拳头,“爷爷的手就是凶器!你有种的把爷的手剁了?” 第四十五话 我定了定心神走过去,缓缓地坐在邢耀祖的旁边,这时我才发现,此人的拳头确实要比别人的拳头大一个型号,而且可能是因为经常打沙袋的缘故,拳头的表面被一层厚厚的死皮保护着。我冲郑强笑了笑,“兄弟,你也别太紧张了,现在看守所很少有打人的,所以你摆个拳头也没什么必要的。你看我这么瘦,现在在号里也没受过谁的拳头啊。再说了,你要是觉得我们这里的人对你有威胁,那你就真的想错了。你看看你的拳头,再看看我的身板,打死我不是太轻松的事吗?在这里大家都是兄弟,何必搞得这么紧张?” 他轻蔑地瞪我一眼,“没想到这看守所里还有你这么会说的人。我也不跟你们计较,在这儿我过得舒服大家舒服,我要是不舒服,你别看我戴着镣子,弄死一两个还是没有问题的。谁要不怕死的就过来试试?” 我冲他一笑,“在这里谁不怕死?都怕!但是看怎么死了。七班是咱们二队的重刑号,都等着开庭宣判的时候能有个好结果呢。”说着,我指了指林子,“你看见这个带镣的兄弟了吗?今天早上他的同案全部枪毙了,他在他的同案里数额算是最大的了,高浓度海洛因六百克!早上吃了断头饭出去以后才知道,他的案子里有一些疑点,最高法院就没给他批准复核!兄弟你以前也算是司法机构的了,最高法没有批准复核,最后能不能死你应该很清楚的吧?” 郑强摇摇头,“这样的我听说过,死不了,最后肯定就是个死缓了。” 我嗯了一声,接着说:“前几天我们这儿还有个兄弟,叫刀疤。本来二审都改判了死缓,马上就要到监狱服刑了。但马上就要走了,把我们监号里的一个老油子一脚踢倒,到现在老油子还在医院躺着呢,这个刀疤兄弟的死缓肯定是要收回了。本来能活下去的机会,又被他给踢走了。兄弟,你现在具体什么案子我不清楚,但是能不能活下去,那可是法院说了算。你现在如果能在号里和大家做兄弟,能赶紧想想自己的案子突破口在哪儿,那说不定你就接着活了。十几年之后再出狱,你干啥不好?但是你要是真的想着在号里打倒几个,你觉得你的案子还能有个好结果吗?” 郑强看上去精神有些松懈了,紧握的拳头也松了下来。我叹了口气接着说:“在号里今天想欺负这个,明天想欺负那个的,都是脑子里一根弦的人。你想啊,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案子,争取有个好结果。谁还一天天净想没用的事?” 郑强一抬头,“那你为啥不好好地考虑案子,还在监号里做牢头狱霸?”没等我说话,林鑫抢先一步说:“他可不是做牢头狱霸,你想想,就他这么瘦的人,在号里做老大谁服?他和这几个睡在下铺靠墙的人都是给号里其他人服务的。再说了,入号检查、安抚人犯的心理、送死囚上路、给家里写信可都是队里安排给大学生的工作!” “你是大学生?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大学生?”郑强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苦笑着一摆手,“兄弟,谁犯法都得进来啊!我是大学生又能怎么样?犯了法不还得乖乖地到看守所待着?所以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你想象当中的都是坏人。一时糊涂犯罪的大有人在的。你看看,这里有书店的老板、酒吧保安,还有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说这些人坏吗?他们会没事儿净想着怎么欺负人吗?所以你放心,我们肯定不欺负新人!” 郑强的精神终于彻底放松了,他看看我,“兄弟,那就是我误会你们了。我以为看守所里的犯人都以欺负别人为乐子呢!我就是这么个人,要是大家都好好处着,那我也算是个够仗义的人。但是谁要是敢动我一下,那我一定加倍还!” “这里没人欺负你!”坐在床头的四哥笑了笑,“就看你自己欺负不欺负自己了。别净想着我在号里要把谁压住,老老实实地考虑自己的案子,没有人找你的不自在。你什么案子进来的啊?” 郑强一摆手,“砸死了几个,砸晕几个。不过没动过好人,净砸那不要脸的男人了!” “不要脸的?”邢耀祖一乐,“你跟我们说说咋不要脸了?” 他啐了一口吐沫,“给我个烟吧?我跟你们聊聊这事儿,现在一想我心里就不舒服。” 郑强原本是一个普通的武警,后来被特警看中了他的身高和力量,便招入特警队封闭式训练。一年下来,郑强的身体状况更好了,加上他本来就相貌清秀,每次队里休息他去逛街的时候,总是会吸引很多女孩子的目光。 但是让郑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为他的长相、身材而倾倒的不仅仅是那些爱看帅哥的女孩子,还有一个社会的特殊群体——男同性恋。按理说这个群体除了性取向问题不同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和常人无异,而且这个群体的男人因为有特殊的想法,所以对待任何人都很细腻,是人群中不折不扣的好人。可每个圈子里都有好人、坏人之分。有一天,郑强上街时又被一个男同发现,和别的男同不一样的是,这个人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某某厅的厅长,无恶不作,横行霸道。做厅长的爸爸虽然劝过他很多次,但是逐渐发现他只是在性取向上会有一些问题,总是强迫一些男同和他发生关系,也就只好不去管他。这个厅长的儿子一看到郑强的长相、身材,当即就被他吸引住了。于是他想尽办法接近郑强。开始的时候郑强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只要放假的时候,他都会和厅长的儿子一起去打游戏、打篮球。但是后来郑强逐渐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终于有一天,郑强打算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厅长儿子说:“我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也没别的奢求,你以后就做我的男友,你看行不行?”郑强当然挥手拒绝。作为从农村出来,思想保守的他来说,他总觉得同性恋可以有,但是自己不喜欢,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喜欢女孩子的。几句话谈不通,郑强便愤然离去。 后面的事情就是郑强没有想到的了。他们队里总会接到所谓的投诉电话,说郑强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甚至是个同性恋,和好几个男同有不正常关系。这还罢了,有一天郑强的领导甚至接到一封匿名信,里面放着郑强和那个厅长儿子在酒吧喝茶的照片。最后,队里领导终于忍无可忍,将郑强开除出特警队。 走出特警队大门的郑强当然知道自己是被诬陷的,但是他又想不出来到底是谁诬陷他。于是心情郁闷的他跑到一个酒吧喝得大醉,打算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回家,在家乡找一份保安的工作。但是当他喝完酒,走出酒吧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马路对面一间男同志主题酒吧赫然在目,两个暧昧的男子亲昵地在酒吧门口拉拉扯扯。郑强一下子就想起了厅长的儿子,心里暗想:“难不成是他害我?” 到底是不是厅长儿子陷害,郑强当然不知道。于是从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到处寻找厅长儿子的踪迹。但是半个月过去了,厅长儿子似乎从人间凭空蒸发,郑强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他在哪里。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每天都去酒吧蹲点,此时的郑强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郑强没有办法了,只有找他正在上大学的女友借钱。可女友每个月也只有四五百块的生活费,一个人生活尚可,加上郑强这么一个大饭量的男人,两人的经济情况也开始捉襟见肘。此时郑强开始着急了,思前想后,打算利用网络去一些男同的聊天室,以约人见面为理由进行抢劫。 郑强选择男同是有理由的。由于厅长儿子的事,他开始痛恨男同,认为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对这个特殊的群体意见特别大。而且由于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男同酒吧蹲点,知道这些人如果看中了某个人,都会单独带人回家。这样的话郑强就有了作案的机会。 确定之后,郑强开始拿着仅剩的几十块钱找到一家网吧,并很快找到了一个男同聊天室。但是聊了几句他才发现,由于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圈子,加上自己说话时的态度和其他男同完全不一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相信他也是这个圈子的人。 郑强没办法了,匆匆结账下机后,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冥思苦想。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友娜娜。他想,既然男同说话有时候和女孩子一样,那么何不直接将计就计,让娜娜帮自己从网上约人呢?可如果直接告诉娜娜自己的目的,她一定不会和自己同流合污。于是他找到娜娜说:“最近认识了几个朋友,都是男同性恋。我想跟他们开个玩笑,把他们约出来坐坐,顺便跟他们借点钱。”娜娜本来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想到现在两个人都没有钱了,也只有跟别人借这一条出路,只好同意了郑强的建议。 当天晚上八点多,郑强和娜娜又一次出现在了网吧。这次他们并没有马上进入聊天室说话,而是找了一个论坛,学会了一些男同之间所说的暗语,这才让娜娜开始聊天找人。很快,第一个目标就被娜娜约到了南城的一个酒吧。 郑强看到得手,就对娜娜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他借钱,你要是在场的话我面子上挂不住,他可能还得说我连自己都养不起,还找个女朋友呢!”娜娜点点头转身离开。郑强则马上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南城而去。 在酒吧两人见面后,那个男人一眼就看上了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的郑强,他们一起喝了几瓶啤酒,这个男人就说:“今晚别回家了,路又远,咱们就去我家住吧?我和我哥一起住,今天晚上他上夜班。”一句话正中郑强的下怀,他当即就想:等去了他家我就把他打昏过去,找点钱转身就跑,他也不好意思报警。于是他答应了下来,跟着那男人回了他家。 到家后,男人从里面反锁上门,问:“还要喝点什么吗?家里什么酒都有。”郑强点点头,“行,就喝点啤酒吧。咱们在酒吧喝的啤酒,再喝别的我怕我就醉了。”男人点点头,转身去冰箱拿啤酒。就在这个时候,郑强快步走到他的身后,用铁一样的拳头重重地朝他的脑袋砸了下去。 仅仅三五下,那男人就躺在地上不动了。郑强摸了摸他的脖子,发现还有脉搏,就慌慌张张地在屋里乱翻。终于,他找到了两千多块钱的现金,又把男人身上的金链子和手机拿了下来,转身落荒而逃。 第四十六话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蛰伏在出租屋里没敢出去,第三天早上,他拿着手机打算出去卖掉。走到大街上忽然听到报童高声叫:“男子被重击死在家中,警方全力抓捕凶手。”他慌慌张张地买了一张报纸,这才知道前天晚上由于自己下手过重,导致那个男人颅内出血。第二天早上他的家人到家才发现,匆匆忙忙地把他送到医院发现人已经死了。郑强吓坏了,赶紧拿着报纸重新回到出租屋,之后的一个月再也没有出来。 一个月后,郑强发现并没有人来找他,而且自己的钱也快花完了,就打算再做一次。就这样,他用同样的办法两个月内在l市疯狂抢劫多起,导致三人死亡,六人重伤。昨天晚上,他又和娜娜一起去网吧,打算再找一个男人下手。没想到他的用户名和ip早已被警方掌握,于是还没等他们下线,就被一大群警察按在了地上。 郑强给我们讲这些事的时候唾沫横飞,毫无恐惧。最后,他抽了口烟说:“那个厅长的儿子让我被开除,我这辈子就毁他手里了。至于其他的我不想杀他们,就是觉得他们和厅长的儿子是一路人,他们应该给我钱。结果没想到下手太重了。” 四哥哈哈笑起来,“这要是刘老鬼现在还在监室,估计也被咱们的郑兄弟给砸死了!”郑强一愣,“刘老鬼是谁?”四哥摆摆手不想回答,但是林鑫没有看到四哥的手势,接过来赶紧说:“就是一个同性恋。把我们这儿的一个小孩儿给鸡奸啦!” 郑强本来已经蹲坐在了墙边,听到林鑫的这句话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人呐?” 四哥马上就意识到气氛开始紧张,赶紧说:“假的,这是个老油子。刚才大学生跟你说的被人踢得到医院的就是他。” “操!”郑强忽然骂了起来,“我就知道看守所里没有好人嘛!我告诉你们,我不管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爷爷在号里要是有一点点问题,砸死你们!” 四哥站了起来,“兄弟,这里没人给你过不去。大家从外面折了,进来都是吃苦来的。现在看守所里犯人打犯人的情况都很少了,大学生刚才也给你讲过,我们号里的林子本来是要死的,因为有疑点没死。刀疤本来不死的,结果现在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路上了。号里进来的都是犯了法的,自己让自己痛快,那大家都对你痛快,要是你自己找不痛快,那大家都不是吃素的。” 郑强一扬眉,“那你的意思就是吓唬我呗?我是吓大的呗?我告诉你,以前我在部队的时候什么恶人没见过,还怕了你们这些杂碎了?别以为我戴着镣就砸不了你们!”说着,他扬了扬他的拳头,铁链子被他带动得哗啦哗啦响。 林鑫看到自己闯祸了,赶紧退到风场铁门那里。郑强轻蔑地一笑,“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是汉子,原来都是怂包软蛋!一句话就给吓退了吧?” 一直没说话的苍蝇猛然站起来,“你说谁是怂包软蛋来着?”说着猛推了郑强一把。但是郑强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笑了笑,“就你这点力气还想跟我斗?”然后一伸手轻轻一推,苍蝇顿时一个趔趄,仰面倒在了地上。 我有些紧张。在七班,身体素质最好的就是苍蝇和小康,一般要是有炸号分子来,他们两个都可以轻松地让对方败下阵来,但是面对强壮的郑强,苍蝇根本就没办法成为他的对手。 坐在一边的小康和新来的两个壮汉也站起来了,骂骂咧咧地靠近郑强,“操,这是要炸号啊!别看你力气挺大,但是我们一起上,看你能不能顶住!” 郑强哈哈大笑起来,“那就来。我好久没运动了,咱们就试试看,到底谁能赢!” 监仓里的气氛异常紧张,空气中到处都是火药味。虽然监仓里的四个人也许能够把郑强打倒,但是此时的寇队正在监视器前严密地盯着七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旦打起来,我们不但占不到任何理由,甚至可能出类似于刀疤那样更大的事。 我赶紧把四哥拉到一边,“哥,咱不能打!咱没理啊!” 四哥瞥了我一眼,“咋,这就怕了?要是现在不把这个球娃娃砸趴下,以后他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都不一定!”我赶紧拽住他的衣袖,“哥你忘了,寇队说他今天晚上一直盯着监控呢!你想想,刚才他一直蹲在地上跟我们说话,然后猛地就站起来,然后咱们一群人就都围上去了。到时候监控录像一调出来,那明显就是咱们欺负人啊!” “那你说咋办?”四哥正过脸看我。 我低头想了想,“哥,咱们肯定不能打他。第一是就他这个身体素质,咱们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拿下,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还没打完管教就来把咱们全都关禁闭了!第二,哥你想,咱们就算是把他砸趴下了,寇队马上就过来。到时候不用问都知道我们几个围攻郑强,他又没动手,咱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觉得,咱们还不如晾着他。” 四哥一愣,“晾着,咋晾?” 我笑了笑,小声对他说:“哥,这郑强现在咋呼成这个样子,原因无非就两个:要么就是害怕了,怕咱们打他;再要不就是根本就觉得看不起我们。那我们就干脆漠视他,让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没几天他就沉了,就主动跟我们示好了。” “那他要是有个金刚不坏体,刀枪不入呢?”四哥点起一支烟。 “不会,哥。”我自信地摇摇头,“咱们现在在哪儿?看守所啊!刚来这里的人本来就心惊胆战的,而且刚进来肯定有很多的不适应,他肯定想找个机会跟别人说话。但是咱们就漠视他,就不答理他。哥,我朋友说过一句话,叫最大的鄙视就是漠视,他郑强身体再好再能打,也受不了咱们的漠视。到时候要么他炸号,那咱们有理由反击,要么他彻底颓了,咱们也就好办了。你说呢哥?” 四哥笑了起来,“兔崽子,没想到啊!我一直当你念书把脑子念坏了,这鬼心眼子还不少!行,就这么办!”说着,他冲围在郑强周围的四个人一招手,“都过来!”这四个人以为四哥有什么新的安排,就赶紧扔下咋咋呼呼的郑强不管,赶紧走到四哥身边。 “咋整,四哥?要不要拉到厕所死角里,让他喝点便池水?”苍蝇握着拳头问。 四哥一伸手在苍蝇的脑袋上轻轻地一巴掌,“你他娘一天除了会打人还会别的吗?寇队这会儿可一眼不漏地盯着咱号里呢!”苍蝇委屈地捂着后脑勺,“那你说咋整嘛!”四哥嘿嘿一笑,把四个人拉到自己近前,把我刚才的想法又说了一遍,苍蝇抬起头,“哥,就这么算了?这也他便宜他了吧?” 四哥摇摇头,“咱们现在没理由啊!而且说实话,真要打起来,你们几个不一定能放倒他。还不如就这么晾着,要是能晾成自己人,那这监道里也没有咱怕的人了。” 苍蝇还是不甘心,“哥,那真的就不打了?” 四哥一瞪眼,“打你爹个球!现在就悄悄地跟其他人说,没我的话谁都不能跟郑强搭话,说一句话两天不给吃饭!” 郑强彻底糊涂了。刚才他还摩拳擦掌地要和七班里这些和他过不去的人练几下,但是转眼的工夫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他。任凭他如何叫骂,监仓里所有人都依然自己做自己的事。 其实郑强也并不是真的想打,他从进入看守所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这里是全世界最弱肉强食的地方,自己一旦不打出一片天地,那很有可能会被别人压在底层,天天受别人的欺负。但是他也不敢确定砸了镣铐的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过这么多人,所以打算先在气势上压倒别人。但是没想到,那个叫做四哥的人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样的话,全监号的人都不理他了。 此时的郑强才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打,那自己还有可能应付一两个。但是一旦晚上躺下睡觉,自己身上的这副重镣肯定得让自己行动不方便,到那时候他们一旦动手,那自己肯定就要吃大亏了。这些人现在不跟他说话,是不是打算晚上等他睡着之后揍他一顿呢? 他骂了几句,发现还是没有人理会他,只好讪讪地坐在墙角,紧张地盯着这些或许以前都是暴徒的家伙,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很快,睡觉时间就到了。邢耀祖只是说了一句“按老规矩值班”,便倒头便睡。而四哥自己拿了一本书细细地翻看,其他人也都睡下了。这时他更糊涂了:这些人既然要趁着自己晚上睡着打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睡在哪里?算了,不睡也好,省得到时候打架的时候自己占不了便宜,反正自己以前当兵拉练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在地上睡过。 第四十七话 一晚上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们谁都没有理会郑强。据值班的人说,前面几个班郑强都是瞪着眼睛紧张地看着铺上的所有人的,只有到了最后一班到了一半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我算了一下时间,最后一班的一半差不多到五点了,他昨天晚上充其量也就睡了一个小时而已。 早餐还没来,寇队就把我叫到了监道里,“昨天晚上怎么样?”我笑了笑,“还好寇队,没打架。一切都挺好的。”寇队一瞪眼,“少他娘给我整弯弯绕,我昨天晚上都看了监控了,本来都要打起来了,我都打算来检查,结果你小子跟臧云龙说了几句话马上就消停。你跟我说说,你出什么馊主意了?” 我赶紧摆手,“寇队,肯定不是馊主意!”我赶紧把昨晚郑强炸号和冷处理的办法告诉寇队,他看上去很满意,微笑着点点头,“嗯,这样做就对了!先冷几天吧,反正他现在就跟一只狐狸一样,不知道你们的底细肯定不敢主动攻击的。” 临进仓前,寇队说:“对了,我叫你来还有点别的事给你交代一下。今天不是我的班,一会儿我就回家了。不过我估摸着刘老鬼和赵峰的那个事儿也该有个结果了。昨天已经提讯了赵峰,今天差不多轮到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要不然扯上你们自己,那事情就难办了。” 我一愣,“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没有,”寇队摇摇头,“不用担心,就是讯问一下。当时你们都属于证人,得给检察部门一个证词。” “那我们还能看到刀疤吗?他现在怎么样?”我急急地问。 “别担心了,他现在挺好。不过他的案子悬了,等法院的决定下来,要是这案子和你们其他人牵不上边,我看能不能给他弄回来。哦,还有。跟喜全说一下,他的二审马上开庭了,让他好好准备一下。我看他最近状态不对,你要跟他多聊聊。”23 自从刀疤出事后,喜全几乎很少和我们一起交流,他和当初的林子一样,坐在风场的角落里一语不发,心事重重。除了吴二柱外,他和任何人的话都很少。这段时间七班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事,因此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还要和喜全这个或许会被维持原判的人多交流一些。 郑强进来后的一周内,监仓里似乎非常平静。这期间除了检察院给我送来了起诉书之外,连刀疤踢人的办案单位都只找了四哥、苍蝇和林鑫几个人取证。七班里的平静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我的起诉书是郑强进来的第三天送到的。郑强的精神高度紧张了好几天,本来那天早上已经昏昏沉沉地在风场里睡着了,但是铁门一响,他首先蹦了起来。直到李管在外面喊我名字,他才缓缓地接着坐下去。后来我跟四哥说,郑强已经开始崩溃了,需要赶紧休息。于是四哥和郑强又谈判了一次,最终他才答应到上铺去睡觉。 当然,接到起诉书这件事也几乎让我崩溃。原本以为韩律师办不了取保候审,那就应该可以办不起诉,可手里捧着起诉书,我知道我连缓刑都不用考虑了。那天正遇上四哥家属接见,我就让四哥请嫂子给我爸妈带话:这样的糊涂律师,不请也罢。 拿着起诉书回到监仓后,所有人都看出我的心情非常差,于是四哥、邢耀祖之类的人都过来劝我,连笨嘴的苍蝇都跟我说:“大学生,这事儿你根本就没必要放心里!你看你在七班待着多好?没事儿,等我出去了,我帮你把你们的那个二球老板和这个傻b律师一起办了!”我哭笑不得地摇头,又知道其实他的本意是好的,于是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感谢了半天,弄得苍蝇大骂我不懂江湖义气,毛大的事儿,感谢个球!?说着话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喜全,看来这小子还知道我待他有恩,也在一边关切地看我。 一阵牢骚后,我扔下起诉书跑到风场晒太阳,喜全缓缓地挪到我这边,低声问:“大学生,没事儿吧?接就接了,大不了在看守所过一两年。你这案子,判不了多厉害的。”我冲他一笑,“放心吧,都已经这样了,我再郁闷上火就是不拿自己当回事了。起诉又不可能退回去,着急也没用。”喜全点点头,“你这样想就好。”便不再说话。 我起身回到监仓,跟四哥说了一声后从床下拿出一盒白沙,又回到风场坐在喜全的旁边,递给他一支问:“最近怎么了?怎么不跟我聊了呢?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合适了?” 喜全赶紧摆摆手,“大学生,你这话说的!我喜全就算再对谁有意见也不能对你有意见啊?” “那怎么了?”我帮他把烟点着。 他叹着气摇摇头,“马上开庭了,我现在真的是一点谱都没有啊!我都快把刑法翻遍了,怎么看我这个都得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太多了。你这个案子里有挺多疏漏的,上次我问过我那个律师了。你看林子,都要吃花生的人,不照样被救下来了吗?有点信心!” 喜全苦笑着,“大学生,不是我说的。就你那个律师……唉,你爸妈肯定是急糊涂了,怎么就找了那么个货?就你这点屁大案子,稍微好点的律师早给你办出去了。所以,你还是别提你那个劳什子律师了。” 我尴尬地笑笑,“那就不提律师。我上次不是也跟你一起看刑法了吗?你这属于临时起意,根本没什么事,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正说着话,吴二柱走了过来,憨憨地说:“林子,我弄死了人我都不怕,你怕个球啊!大不了越狱呗?”林子当即把手上的烟头砸到了吴二柱身上,“我操你妈吴二傻,你知道个球啊?天天跟我说越狱越狱,你他娘的要是有本事从监仓里跑出去,我就天天跪在地上给你舔鞋!”吴二柱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我看你才是傻的咧!你不会从法院跑啊?”喜全闻言就要站起来打他,结果还没等直起身子,吴二柱早就嘻嘻哈哈地跑开。 “我看他是真被你们五班的那一群给打傻了。”喜全叹着气复而坐下。我笑呵呵地看了看跑到监仓里做鬼脸的吴二柱,对喜全说:“以前他傻不傻我不知道,现在我可真觉得他是傻的。你可不能听傻子的话,不跑还能保命,要是跑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好说!” 喜全点点头,“放心吧大学生,他傻我可不傻。这个狗杂碎已经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两次了,每天只要一见到我他就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他的宏伟计划,我都听恶心了。” 我站起身,把刚才从床下拿出来的白沙扔给喜全,“拿着吧,这是四哥让我拿的。马上就开庭了,好好想想怎么申辩,要是有要写的东西,随时跟我说。”喜全点点头,随即又赶紧摇摇头,“大学生,我可不打算找你写遗书!”我笑了起来,“放心,你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让我写我也不给你写!”说着,我就要往监仓里走,喜全忽然叫住我:“大学生,晚上值班咱俩值头班吧?我想跟你聊聊。” 我一皱眉,“估计不行吧?你都已经判了,不知道四哥让不让你值班?” “没事,头班不是你和林鑫吗?让那个杂碎到厕所门口坐着去,咱俩好好聊聊。我就当睡不着觉,晚点睡觉了。” 晚上熄灯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和四哥、邢耀祖算仓里的烟还够一监仓的人抽多久。听见熄灯铃响起,大家都爬到自己的位置上休息,床铺下只剩下我、林鑫和喜全。四哥瞄了一眼喜全,小声问我:“喜全打算说话了?” 我一愣,忽然想起来喜全已经很久没有跟四哥聊天了,于是赶紧答应:“他这段时间因为马上就要开庭了,所以心里压力很大。今天下午跟我聊天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我担心出点什么事就糟了。” 四哥点点头,“聊聊也好,省得到时候判决下来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把你自己的心态也调整好,今天刚接了起诉,短时间就要开庭了,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我苦笑着点点头,“放心吧哥,我都已经给自己判了三下了,只要不高于四下,我都能接受。” “那就行。”四哥一笑,拿起床头那本从寇队那里借来就一直没还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靠在墙上说,“你去吧,聊完了就早点睡,难得这几天消停。”我嗯了一声,上床仔细铺好四哥的被子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四哥睡了。我看了看傻呆呆地站在过道中间的林鑫,说了句:“我和喜全聊天,你到风场铁门那边坐一会儿吧!”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在看守所只有短短的不到三个月时间,却学会了“镇压弱者”,当即觉得心里一颤,赶紧又说:“你值一半就可以睡了,我看着喜全躺下,再跟别人换班。” 坐在喜全身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都没有和他说话他变得有些木讷。我递给他一支烟,问:“说吧,想聊点啥?”他摇摇头,“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除了聊我的案子还能聊啥?我后天就开庭了,这下真得死。” “你又不是法院,怎么就知道死了?放心吧,现在什么事都不好说的。” 他苦笑起来,“怎么不好说,太好说了。法院的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的小命就没了。唉,本来以为刀疤能给我个活命的机会,结果让杜坤这个杂毛给我搅和了。看这样子,我看我真得找你写遗书了啊!” 我赶紧摆摆手,“兄弟,你真是想多了,哪儿能说维持原判就维持原判啊?好歹法院的也得想想。” 他一摇头,“说实话,我倒不是怕死。枪子儿打倒脑袋上连声音都没听到人就没知觉了。眼前一黑的事儿呗!但是我现在真担心我要是死了,没人照顾爹妈啊!你说我要是能判个缓儿,那家里还有个盼头,要是维持原判了,那家里干脆啥指望都没了。唉,我他娘的要是孙悟空多好,变个苍蝇就飞了。” 我冲着他一乐,“别,你要是飞了,咱号里的兄弟都得跟着倒霉!”说着,我指指坐在墙边的林鑫,“看见他了吗?跟我一块儿从五班分过来的,看还算老实的一个人吧?当初二柱子傻了以后,管教连他都给叫到办公室一顿问!如果你要是飞了,我估计有关部门都得给我们加刑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能飞。” 坐在一边林鑫没听明白我们在说什么,看着我指他,便赶紧站起身来。我一摆手示意他坐下,心里又是一阵过意不去,好歹他也比我大五六岁,这样指点人家实在不好。 喜全看我抱歉地冲林鑫点头,不屑地一摆手,“甭跟他客气,他那张嘴就是个破瓢,要不是那天他撺掇,郑强能跟咱成对立面吗?”说着低下脑袋,喃喃自语道:“我就算飞了也跟你们沾不上边,就我这案子,还没等迈出脚就给我当场击毙了。” 林鑫显然是没有看明白我的手势,看到我和喜全对他指手画脚,赶紧走过来问:“二位,找我啥事儿?谁被当场击毙了?”喜全一抬头,气呼呼地骂道:“你被当场击毙!啥话都没听见就过来唧唧歪歪地说个不停,嘴挺牛b啊!” 林鑫以为喜全在夸他,赶紧不无自豪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得过年级辩论赛的冠军呢!”喜全一伸脑袋,“你知道为啥说你的嘴是牛b不?”林鑫喜滋滋地摇头,喜全一瞪眼,“操,我是说长的像牛b!赶紧给我滚!”林鑫顿时像败下阵的公鸡,垂拉着脑袋讪讪地离去。 第四十八话 又聊了几句,喜全觉得无趣便径自睡觉去了。我抽了几根烟,看了看值班时间快到了,就提前叫起下一班值班的两个人,自己交代了几句也去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从吃了饭开始,喜全就把吴二柱叫到一边窸窸窣窣地聊天。两个人连说带画,一直聊到下午,连午觉都没有睡。四哥看到了悄悄地把我叫到一边,“这喜全怎么跟二傻子勾搭到一起了?你留点神,我担心这俩杂碎闹西西。” 我递给四哥一支烟,摇头道:“一个傻子能有多大本事?再说了,喜全再笨,也不至于去听一个傻子的指挥在七班炸号吧?” 四哥一摆手,“不一定,我看这个吴二柱是看出来便宜了,他要是一直说自己是傻子,指不定就能搞个精神病的证明呢?唐宣宗李忱还是装傻变成皇帝的呢,可千万别忽视了!” 我笑了起来,“哥,挺牛啊!你咋连唐宣宗都知道?”四哥一瞪眼,“操,你小子看不起人是不是?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几年书店白开啦?天天没事儿就看书,可不是白看的!” 晚上熄灯铃一响,喜全就早早躺下睡觉了。我们都没有在意,毕竟明天他要开庭,养足精神才是最重要的。第二天一早没等放饭他就穿着黄马甲端端正正地坐在铺上等待管教喊他。我和四哥、邢耀祖几个都轮番上去跟他说祝福话,什么改判成功、早日出狱之类的说了好几遍。但是喜全看上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每次说完话,只是象征性地笑笑,或者勉强说出一句“但愿吧”就了事。 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苦等,喜全已经完全丧失了当初我刚入监时的威风,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不过至少今天他的案子就可以尘埃落定,是死是活晚上就可见分晓。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有些忐忑不安。 “大学生,你说我到底会不会死?”临吃早饭前,他问我。 “怎么可能?我还是那句话,六百克的高纯度海洛因都活了,你一个抢劫重伤算啥?有点信心!” “可我真是怕!” “别怕!你就是怕得走不动路今天也得出去听判去,拿出点精神,晚上我们好庆祝一下!” 喜全不言语了,只是微微地冲我一笑,便自己一个人走进监仓,直勾勾地盯着监仓门不动。 八点整,李管站在监仓门口喊了声:“刘喜全,开庭!”喜全闻声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赶紧蹲在地上等待监仓门打开,李管打开门后,喜全低着头就冲了出去。 四哥看着喜全的背影,说了句:“这小子傻了,我怎么感觉他这是放了,而不是开庭?哪儿见过开庭都这么积极的!” 我摇摇头,“等了这么久,就想赶紧知道结果。没事儿哥,不用担心。”我看了一眼吴二柱,开玩笑地说:“精神病肯定不传染,放心吧!” 四哥没有理会我的玩笑,只是若有所思地说:“不对,我总觉得这里有事儿。”他转头看看我,“不信咱俩打个赌,要么喜全就是有其他活命的把握,要么就是这小子开始想歪招了。晚上他回来咱俩问。”我点点头,转身出去带着其他人被监规。 结果没到晚上,中午吃完饭没一会儿,四哥的担心就变成了事实。七班只坚持了一周的风平浪静又被喜全打破。 午饭吃完后小康和苍蝇正在洗碗,四哥皱着眉头发了半天愣,忽然问:“今天管教是谁值班?”邢耀祖看了看日历,回身答道:“李管吧?早上李管提喜全走的。”四哥摇摇头,“不对,我怎么好像听见寇队的动静了?好像还有所长。” 话音还未落,监仓门就打开了。寇队怒气冲天地喊:“都他娘的到风场蹲着!”四哥赶紧站起来,“寇队,出啥事儿了?”寇队狠狠地瞪了四哥一眼,“说话没听见吗?蹲着去!让你这个杂碎当班长,我真是瞎了眼睛!啥事儿都办不成不说,七班三天两头地闹事!”四哥不好再问,赶紧随着大家一起跑出去蹲下。 “这几天你们谁和刘喜全谈过话?”刘所长问,“那个张毅虎,你说!” 我抬头回答:“报告所长,最近这段时间刘喜全和别人的交流很少。就前天晚上我和他说了几句话,昨天他和吴二柱聊了一天。” “你都说什么了?”寇队盯着我。 “就是聊了聊他的案子的事,另外他心情一直不好,我就劝了劝他。” “吴二柱呢?你跟刘喜全说什么了?” 吴二柱赶紧摆手,“报告管教,我可真的什么都没说!我就跟他总是开玩笑,然后他也时不时地跟我说几句玩笑话。管教,我从医院回来以后可最乖了!” 寇队一下子火了,“开玩笑?有开一整天玩笑的吗?一个个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你们是不是又他娘的想戴镣了?张毅虎,上次没关你禁闭,皮痒痒是吗?你先跟我们到管教办公室!回头一个个地问!”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跟着他们往外走,正要关闭仓门的时候,四哥忽然问了句:“寇队,刘喜全到底咋了?” 寇队狠狠地瞪了四哥一眼,“跑了!” “跑了?”四哥脸色顿时大变,“咋跑的?” “咋跑的?”寇队气呼呼地看着四哥,“让你当班长就是让你盯着这些人不要有对抗审讯的行为的,结果你倒好,刘喜全从一审下来就开始策划,你到现在不知道?休庭的时候去厕所,跳楼跑的!” “几楼啊寇队,抓住了吗?”邢耀祖赶紧问。 “三楼,跳下去腿就摔断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喜全是趁着法警疏忽,从三楼的厕所跳下去的。据说当时虽然有两个法警跟着他到厕所,但是他还是以各种理由支走了一个法警后,趁着另外一个法警不备,打开窗户便纵身一跃。而且后来经过寇队将近几个小时的盘问,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吴二柱策划喜全去做的。吴二柱有个远房的表哥在l市中法工作,他很清楚l市中法的楼层结构和刑庭布局。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让喜全去做一次试金石,一旦喜全成功,他就可以按照事先跟喜全说过的原路线逃脱。但是吴二柱机关算尽,他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三楼,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人跳下去都难保会不会摔断腿,何况是一个被砸了死镣的犯人。 由于喜全的受伤,他的审判被推迟了两周。而他本人也被送到了劳改医院进行治疗。寇队说,这下估计我们谁都看不到喜全了,就算是他二审没有判死,等他的腿完全恢复,也就直接送监狱服刑去了。而吴二柱,理所当然地被关了禁闭,开放之日再议。 全监仓的人都为喜全感到可惜。四哥说,喜全要是不跑估计还能活,这一跑,估计要连命都跑丢了。而喜全脱逃的事不到一天时间就在整个二队传开,一时间二队的流行语变为:“实在不行就跳楼!” 喜全事件发生后,寇队本打算撤了四哥的班长职务,但是看了一下全监队,能把重刑犯镇住的也就只有四哥和邢耀祖了。邢耀祖自己就是重刑犯,肯定不能当班长,于是寇队只好口头批评了四哥几句就作罢。但是让寇队没想到的是,喜全的事件仅仅是石铺山危机的一个开头而已。 仅仅在喜全出事后的第三天,三队六班就有一个抢劫犯在l市南城区法院用和喜全同出一辙的方法成功逃狱,虽然他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就被抓住,但是这足以让很多班的危险分子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寇队明显闻出了二队的空气中有暴动的味道,赶紧临时把九班从重刑号降格为普通号,把里面的一个等待复核的死刑犯和一个等二审的死刑犯转到七班,把每个班里有可能组织越狱的刺儿头全部分散关押。可尽管如此,三四天后,还是有一队的两个个人在法院暴动逃脱,而且这两个人在跑的时候还打倒了一个法警。顿时,连公安部的人都开始关注这件事,派了省厅、省高法、高检、监狱局的领导们轮番来号里检查,这一检查不要紧,全石铺山通过匿名举报上来的有逃脱想法的居然有十几个人,甚至还包括女队的两个。不过频繁的检查不但折腾得我们没有休息时间,连寇队都有些心力憔悴。 根据省里和市里领导的意见,所长和副所长带着寇队和几个管教轮番在二队各号做思想工作。但是到了七班的时候,寇队还是让其他管教不要入监,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根源就由七班而起,他不敢保证这里还有哪些在押人犯有脱逃的想法。这时候一旦被别的管教精神刺激一下,难保还会出事。 “你们这群杂碎是打算要我的老命啊!”寇队入监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怨,“我在石铺山工作几十年了,年年评先进、评劳模。你们想我在石铺山背个处分回家还是直接判个玩忽职守,和你们关在一起?” 四哥赶紧递给寇队一支烟,“寇队,我们肯定是希望您在石铺山干干净净地光荣退休。但是这种事情我们确实是防备不及啊!” “放屁!”寇队接过烟点燃,“你就说你们七班最近出了多少事?什么刘老鬼鸡奸,什么赵峰打人,还有你们搞的那个什么举报的局,现在又是集体脱逃,从头到尾都是先事发,后知情,你们什么时候能提前给我个信儿?我问你臧云龙,下一步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打倒,直接越狱了?” 四哥笑嘻嘻地摇头,“没有没有,寇队,这事儿您真的是多心了。您看这段时间检举举报,咱们七班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吗?没什么大事了,要是再有事我肯定第一个给您汇报!” “还汇报个球啊!中法的法警队长和南城区法的法警队长现在都被撤职了知道吗?连续多起脱逃事件,虽然很快都给抓回来了,那几个犯人也没有继续在社会上作恶,但是只要人跑了,就得有人负责!”寇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脸疲惫地往墙上一靠,“虽然说这几次人都不是从我这儿跑的,但是出了这么多事儿,我看这次最轻都是通报批评了……唉,我他娘干干净净一辈子,毁到你们这群杂碎身上了!” 四哥让我给寇队找了一个干净的纸杯倒水,自己对寇队说:“寇队,我跟您保证这次肯定是没什么事儿了。现在查得这么紧,咱七班的人连想法都不敢有啊!也该着我们这些人命好,摊上您这么个队长。要是别的队,估计早就把我们砸趴下了!” 寇队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就是他娘的看我治不了你们,就有恃无恐了吧?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这次这几件事情发生以后,监狱局临时从其他监狱和看守所抽调了几个业务能力很强的管教安排到各个队做常务副队长,而且这些事是直接由监狱局负责的,所长都管不了他们。现在我治不了你们,等明天新队长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蹦跶!” 四哥一愣,“寇队,你是说要来新队长?他人咋样啊?不会为难我们吧?”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派谁过来我都不清楚。不过告诉你们,我听说这次派下来的常务副队长个个都是狠角色,你们谁要是炸翅儿,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新队长明天早上就到位,我从明天中午开始休息两天。我到时候会把你们班的情况跟新队长说的,他也会找你们谈话。具体的事儿,你们自己掂量吧!”说着,他站起身来,“你们这里有进来不久的,也有进来时间很长的。从头到尾我没为难过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最多就是你们犯了错误,给你们砸镣子、关禁闭。但是检察机关来了,我还尽量跟他们说你们的好话,说积极配合认罪之类的。我对你们是一片好心,你们别他娘的给我整个脏心烂肺就成。多的我也不说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跟我举报,要是不方便的话,就跟你们的班长和二铺,或者张毅虎说。千万别再跟我闯祸了,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监仓。 第四十九话 寇队走后,我和四哥、邢耀祖几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角抽烟,我们几个人都觉得很对不起他。在整个二队的所有管教里,只有寇队是最人性化、最替犯人考虑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寇队入监从来不用带其他的管教一起陪同,因为他根本就不用怕谁会对他怎么样。据说一年前曾经有两个企图越狱的人打算袭击寇队后就跑,但是还没开始动手,就已经被同监号的其他犯人给砸趴下了。有时候甚至有些出狱的犯人逢年过节都会给寇队打个电话问好,邮寄点礼物什么的。寇队的威信,在二队可以说是没有一个管教能比。但是现在新的常务队长要入监了,谁也不能保证新的队长会怎样。尤其是几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更是觉得忐忑不安。他们甚至议论:咱哥几个是不是临死前连断头饭都吃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新的常务队长果然如期而至。他姓曹,个头几乎和郑强有的一比,黑黝黝的脸庞上泛着满脸的不屑和蔑视。寇队带着他一个号一个号地查房,但是中间却刻意将我们班跳过。我听到监道里曹队问:“寇队,这个七班怎么不进去?”寇队笑着说:“哦,重刑号,这个咱们最后再进。” 半个多小时后,监仓门被打开,所有犯人集体按照点名的顺序蹲在风场里,他们一进门,四哥赶紧带着大家喊:“管教好!” 寇队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曹队点点头,“你们班谁是班长?” 四哥唰的一声站起来,“报告管教,我就是七班的班长,叫臧云龙!”曹队点点头,“什么案子?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报告管教,贩毒进来的。已经判了,留在看守所服刑!不过这段时间所里的事情太多,暂时还没把我分到杂役队里!” “嗯,”曹队一摆手示意四哥蹲下,“回头我跟分管劳动的副所长聊聊这个事儿,赶紧给你安排了。不过你现在既然是七班的班长,你们七班又是重刑号,估计你还是有一些能力的。我尽量给你安排到二队监道服刑吧!” “谢谢曹队!”四哥点头致谢。曹队又环视了一圈,“我听寇队说你们班有个会修电脑的大学生?是哪个?” 我赶紧站起身,“报告管教,是我!我叫张毅虎,职务侵占进来的。前几天刚刚接了起诉,还没判。”他点点头,“行,你一会儿跟我到管教办公室来一下。”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其他人,“我估计你们寇队也跟你们说了我要来管理的事儿了。我可告诉你们,寇队脾气好、性格好,不代表所有的管教都脾气好!我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主,你们谁要是敢动一动,我肯定给你们好果子尝!都他妈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齐声喊。曹队点点头,指了指我,“你,跟我走吧!” 到了管教办公室,我照规矩蹲在了地上,脑袋尽量往低沉。曹队跟寇队说:“行了寇队,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我跟这个大学生好好谈谈。”寇队点头答应,转身离开了管教办公室。曹队又吩咐办公室里的其他两个管教去监道好好看看,并告诉他们有几个监仓的人头发长了,让他们去监督理发。很快,办公室里就剩下了我和曹队两个人。 曹队坐在椅子上,翻出一大堆档案出来看,但是就是不理我。我有些蹲不住了,身子自然地挺了挺。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曹队一个箭步冲过来,飞起一脚就要踢我,“你他妈的这么一会儿都蹲不住吗?” 我当即想要避开,但是他出手的速度非常快,尽管我使劲往后退了一下,小腿上还是狠狠地挨了一脚。他冷笑了一声,“行啊?还挺灵活的!”他蹲在我的面前,“我听说寇队给你安排了给死囚做心理安抚的任务?”我赶紧点点头,“是的,管教。” “那你做得怎么样啊?” 我低下头,“我来的时间不长,一共就送走两个人。前几天从九班调过来一个马上快执行的。这几天因为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呢。” “哦,那你忙什么呢?”曹队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唯唯诺诺地看着他,“报告管教,我自己的案子也快开庭了,我自己也需要好好准备一下的。”话音未落,他一伸手狠狠地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咆哮道:“那你就乖乖地准备你自己的开庭,有事就赶紧向管教报告,这个没人教你吗?”我低着头身子努力地向后倾,“曹队,我知道有事要报告,但是他们有什么事情也不一定会让我知道啊!” 曹队的手又伸了过来,还是打在我的脑袋上,“放屁!寇队把你弄到七班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听说你们监仓里那个吴二柱就是你在五班的时候变傻的,接着你去了七班,班里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停过!你是丧门星吗?” 我无言以对。现在的我只是有些恐惧,自从被关到石铺山,这是第一次挨打。尽管我知道曹队可能不会像号里的犯人打犯人那样花样繁多,但是蹲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人高马大,几记重拳过来,无论如何我是吃不消的。 好在曹队看到我没有据理力争,就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问我:“这次石铺山接二连三的法庭脱逃事件,是不是从你们七班开始的?” 我摇摇头,但是忽然想到第一个跑的喜全的确是从七班出去的,又正好点点头,“是。” “是你指使的吗?” “不是!”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赶紧慌慌张张地摆手。 “不是?”曹队黑着脸看我,“那咱们就做个测试,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在中间捣鬼!我还告诉你,我认识的文化人多了,还真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能煽风点火的!走吧!跟我回监仓,我盯着你们写自检举报材料!” 监仓里,四哥和邢耀祖正小声地议论着曹队把我叫去做什么事。一看我进来,四哥赶紧喊了一声:“蹲!”所有的人犯都齐刷刷地蹲在地上。 曹队斜着眼睛看了看我们,从怀里掏出一盒“云烟”,显摆一样地点上说:“最近这段时间石铺山乱了套了,根源在哪儿?就是你们这个班!我从寇队那里了解一下,你们班还真的是卧虎藏龙啊?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再大的龙,在我这儿都得给我盘着!”说着,他一指四哥,“班长!把纸和笔拿出来,一人一张纸。先给我一个答案:你们号里的那个刘喜全脱逃还有其他队的脱逃是不是这小子一手策划的!这个马上就交!然后一会儿再每人发一张纸,把自己的犯罪行为和别人的犯罪行为都给我挖出来!” 四哥一听愣了,赶紧站起身,“干部,刘喜全跑了跟张毅虎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吴二柱策划的啊!还有你说其他班其他队,这张毅虎进来时间不长,而且以前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程序员,上哪儿认识其他班的那些人去?” “我他娘让你废话了吗?”曹队一瞪眼,“让你发纸你就发纸,放个鸡毛屁!我听说二队都有日子没做自检举报了,谁给惯的毛病?以后一个星期做一次,把知道的事儿全给我写进来!赶紧发纸!” 四哥还想说什么,邢耀祖在他身后偷偷一拽,他只好强忍怒气把纸交到每个人的手上——当然,那张纸不会给我发。 其实那张纸上不用写太多东西,只要写是或者不是就可以。很快,大家手中的稿纸都交到了曹队的手里。他斜叼着烟,一张张地开始翻看。 “没想到你这个狗杂毛人缘还不错啊?”他一边翻,一般看着我说,“写举报的二十二个人,有二十一个写不是的,但是还有一个写是的,你怎么解释?” 我原本自信满怀地站在那里等待结果,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我当然有恃无恐。可曹队一说有一个写“是张毅虎做的”,我当即冒起了冷汗。 这都什么人啊?我在二班谁都没惹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害我?我赶紧蹲在地上,“曹队,我冤枉啊!你不能拿一个人的话当事实啊!还有二十几个说我没做的!”曹队伸腿就朝我肩膀上狠狠地踢下去,“我就是信这一个人的话了,你他娘的能怎么样?不把你打倒,我还能管得了这个监号吗?”说着,他回头从监道里的杂役喊:“杂役,七班给我送过来一副大镣!我让他再嘴硬!” 四哥赶紧站起身,“曹队,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张毅虎在号里从来没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还帮着写遗书、做杂役。您可不能相信小人的话啊!这孩子身体素质这么差,一副大镣给砸上,他不是废了吗?” “让你说话了吗?”曹队伸手就给四哥一巴掌,“监规里怎么说的?要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你们都背到大肠里当屎拉了吗?我说砸就砸!告诉你,要不是碍着寇队的面子,我马上就把你和这个小子一起关禁闭!蹲着去!” 大镣很快拿来了,那是一副几十斤的重镣,砸在我的脚腕上,我甚至连走路都困难。镣砸好后,曹队满意地点点头,“都好好给我反省!一会儿再发纸写自检举报材料,明天早上我来收!”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监仓门被锁上,所有的人开始站了起来。四哥此时脸色气得煞白,一回头,“谁让你们起来了?都给我蹲下!”他一指苍蝇,“苍蝇,找出一条绒线裤,撕开给小虎子脚上缠上,剩下的人都跟我说说,你们哪只眼睛看到小虎子挑拨喜全跑了?今天不查出来是谁害的小虎子,谁都别想消停,都他娘的给我饿着!” 第五十话 不给吃饭这件事在监仓内部是最大的惩罚了,因为平时的饭菜里本来就毫无油水可言,所以“一顿不吃饿得慌”这句话在看守所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中午吃饭的时候,一桶水煮白菜被苍蝇拎进来直接倒进了厕所,而平常领的四十个馒头今天也只领了十个,放在床铺下的盆里。 四哥豁出去了,自己陪着一群人饿肚子。邢耀祖、小康、苍蝇、小林这些和我平时关系很好的人也黑着脸,一边想办法缠更多的绒布在我的脚踝上,一边骂骂咧咧地挨个询问到底是谁写的。 临近晚上,邢耀祖想了个办法。他先告诉监道的老黄今晚上的面条多打一点,又用了一条烟换了五条鸡腿。东西都拿进来后,邢耀祖又从床下拿出两包牛奶、两盒“一支笔”和五包方便面,连同那五只鸡腿放在一起。 收拾好一切,他指指那些饭食,“都看到了吧,今儿晚上如果能自己承认的,正常给饭吃。知道你们中午没吃饭,所以面条都多打了一些。如果可以举报出来的,这一大包好吃的就归这个举报人。但是我告诉你们,今晚上要是这个人查不出来,全监室就小虎子一个人可以吃饭,其他人都给我饿着!” 监仓里一下子炸了锅,纷纷破口大骂那个无中生有,害得大家不能吃饭的家伙。就连一直不说话的郑强都站了起来,“操,你们到底是谁干的站起来啊!别他娘的为了自己一个人舒服,把我们全给害了!我把话放在这儿,今儿晚上要是主动承认了,我不砸他。要是被别人举报出来,爷爷打得他满脸桃花开!” 四哥一摆手,“都别吵!现在每个人发一张纸,知道的就写,不知道的就交白纸上来。不过你们别以为全部交白纸就可以躲过去,要是查不出来,大家都饿着肚子!一直到小虎子的镣打开再吃饭!” 一张张稿纸被发到了每一个人手里,这一次,所有人都没有早上举报我的时候速度快了。一堆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操,写啥呀?我连个毛都不知道。” “真鸡吧狠,大学生平时对咱都挺不错的,居然想到害他!妈的,举报就能减刑吗?” “我不写了,操,啥都不知道,饿就饿着吧!我就不信每个人都不知道。” “不写不行吧?刚才四哥都说了,查不出来就不给吃饭……” “你说这吴二柱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啊?他要是有的话,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 “吴二柱有没有精神病我不知道,我怎么总觉得这个新管教和吴二柱有关系?” “……” 过了一会儿,四哥问:“都写完了吗?”结果没有一个人说话。四哥急了,“行,苍蝇,把饭再倒了去!”苍蝇点点头,拎起桶就要往厕所走。这时新被调进来的已决死囚张树杰和一审死刑的沈桥一把拽住苍蝇,对四哥说:“哥,我俩新进来的,知道说话没啥分量。但是你就再给大家几分钟时间吧,要是大家都还没想好呢?这种事儿,一旦写下去惹人不悦,以后要是被人家阴一下谁都受不了。” 四哥点点头,“好,再五分钟!苍蝇你就在厕所门口站着,五分钟交不上来就倒!” 很快,五分钟过去了,四哥一指小康,“收条子!”小康赶紧站起身来,从其他犯人手中抢过稿纸,交到四哥的手里。 四哥一张张地翻看,嘴里不停地骂:“操,还真他娘的有不怕饿肚子的。给我交这么多空白纸干球啊,你们……”四哥忽然停下来,又急急地翻了几页,一抬头,破口大骂:“我干你亲娘的!哑木匠盖大房,我没看出来啊!”24 记得第一次到七班,是我入监的第二天。那时候四傻要上路,队里安排五班的胡磊去陪四傻走最后一程。也就是在这一天,我遇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四哥,并认识了喜全。那天是我第一顿吃牢饭,第一次吃到白菜帮子熬稀饭,闻了一鼻子我就险些吐出去。喜全当时就要帮我倒掉,结果被一个河南口音的、家里没有人管的寻衅滋事犯给要走了。 这个河南人有个不土不洋的名字,说他不土不洋,是因为他有个农村气息浓重的名字:栓柱;说他洋,是他有一个城里很多小女孩小男孩都向往的姓氏:欧阳。 欧阳栓柱,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喜剧,结果他的案子比他的名字还要喜剧:他在入监之前在一家物业公司帮别人擦玻璃,洗阳台。有一天,他和雇佣他的女主人因为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吵了起来。他本来以为一个杯子也就是三五块钱,结果女主人说这个杯子是她老公从迪拜带来的,价值五百美金!栓柱傻了,他不但没有见过美元,更没有听说过迪拜这个地方。栓柱问她:“迪拜是哪个县的?”女主人嗤之以鼻,“土老帽,典型的农村人!” 这下栓柱不干了,别看他老实,但是他最恨别人看不起农村人。于是伸着脖子就和女主人争辩起来。可女主人毕竟见多识广,骂了十几分钟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重复。栓柱实在气得不行,便扬起他很久没有修剪、带有超多污垢的指甲,狠狠地在女主人脸上抓了一把。顿时,随着女主人的尖叫,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而栓柱也在当天晚上被扔进了石铺山。 事实上这点绿豆大的事情,栓柱最多赔点钱、道个歉就行了。要是在别人身上,这件事连警察都没兴趣管。但是栓柱的父母死得早,家里唯一的大哥早就扔下他自己去深圳打工赚大钱去了,栓柱自己根本就没有钱赔偿。最重要的是:栓柱挠坏的这个女人,是市里一个大官的小姨子。 栓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来了,监号里所有人都觉得他挺可怜,也挺冤枉,所以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照顾他。用四哥的话说,栓柱就是全石铺山坏人里唯一的好人,而我、四哥、邢耀祖等都属于是好人中的坏人。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居然把我给阴了。 四哥翻看着那些稿纸,越看越来气,越看浑身抖得越厉害。最后他狠狠地把纸往地上一扔,对小康说:“让大家都吃饭!你把栓柱给我揪过来!” 栓柱吓得连都白了,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四哥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很快,他的脸颊就明显地红肿起来。 “没想到啊!?搞了半天你当了炮手了?那个新来的警察是你爹吗?你他娘的哪只狗眼睛看见小虎撺掇喜全跑了?又是哪只眼睛看见小虎子让别的号的跑了?”四哥暴跳如雷地骂。 栓柱紧紧地抱着脑袋哀号:“哥,我没看见。我是害怕我们要是不招的话,我们都得挨打啊!你看那个新来的曹管刚一来就把张毅虎给打了,要是不供出他,下一个轮到我们怎么办?而且,我确实听到他和喜全那天再说逃狱的事啊……” 四哥愣了,班里所有人都不出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小虎子,你跟喜全说跑了?” 我气得差点哭出来,手上的镣铐因为和脚镣之间有一根钢丝连接,所以我一摆手连脚镣都跟着响,“哥,我胆子再大也不可能让喜全跑了啊!那天我和喜全聊天,然后吴二柱经过我们身边说让喜全跑,我赶紧说喜全你要是跑了我们全班都得废。就说了这个!哥,我现在的案子充其量给我判个两三年,但是要加上一个唆使他人逃脱,我不得多蹲个好几年吗?我就算念书把脑子念得更坏,也不至于傻到这个程度啊!” 邢耀祖走过来拍拍四哥的肩,“四哥,你比我更了解小虎子。我和他处了这么点日子,都觉得他没胆子让别人跑。你和他相处这么久,你能信他敢跟别人策划逃脱吗?” 四哥摇摇头,一转头盯着栓柱,“小虎子吃了十个豹子胆也不敢说逃狱的事儿!我看你小子真的是活够了,有你这么冤枉好人的吗?”说着上去又是几脚,“点炮的下场在石铺山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吧?杜坤怎么从七班出去的?今天晚上我让你吃个满汉全席你信不信?” 栓柱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哥,求你别打我啊!真的没想出卖张毅虎,那种时候我要是不说,其他人也会说的。” “放你娘的屁!”站在他身后,和我一样挂着重镣的郑强拽起脚上的链子就是一脚,“老子平生最恨这点炮的了!你别看我跟大学生没几天,但我觉得他够仗义!爷爷今晚上不把你大肠砸出来,我就不是你郑爷!” 四哥一抬头,看着郑强,“开窍啦?” 郑强摇摇头,“哥,跟开窍没啥关系!既然到这儿来了,大家都是朋友!我在部队的时候就恨这点炮的,现在也是一样!”说着他又给栓柱重重的一脚,“你他娘的这儿哪是怕被管教打,分明是对抗审讯、反对改造!你这种无中生有的货除了满脑子对抗社会主义专政制度,还能想其他的不?行,你不是怕被打吗?爷爷今天晚上给你舒舒筋骨,告诉你我打死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四哥笑起来,说郑强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在最适当的时间适当地出现,简直就是当代的傅作义。郑强腼腆起来,但是随即又沉下脸,狠狠地在栓柱背上踢了几脚。四哥一招手,“行了别打了,晚上慢慢地过场。其他人吃饭,那个栓柱不给吃!耀祖,那个鸡腿拿出来一个给小虎子,其他的给大家分了。” 一条泛着油光的鸡腿放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脚镣太重了,我现在连上床都费劲,哪里来的心情吃鸡腿?问过四哥后,便把鸡腿扔给了“弃暗投明”的郑强。这下郑强更有劲头了,干脆端着碗凑到我们几个人中间,一起商量如何快速地把我身上的镣卸下去。 四哥看着白菜煮面条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伸手拽拽我脚上的镣,“这个新来的也太狠了吧!刚进门就给我们个下马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虎子做了几条人命呢!我看咱们得找寇队反映反映了。娘的,找谁不好,找小虎子这根面条!”邢耀祖也趴在我的脚边,“操,我怎么觉得郑强的镣都没这么大呢?小虎子,疼不疼?” 我苦笑着摇摇头,“裹得挺厚的,疼倒不疼,就是走路太累。脚上挂这么大的铁家伙,要是跑步肯定比沙袋还好用。”坐在旁边的林子龇牙一笑,“大学生,我看你要是挂个一年两年的出去,你可是练出水上漂的功夫啦!”四哥狠狠地在林子身上拍了一巴掌,“放你娘的鸡蛋屁!你咋不挂两年呢?”林子当即缩了回去,一脸委屈地说:“我这不是看大学生的心情不好,想逗逗他么?” 四哥还要骂林子,被邢耀祖一把拽住,“行了四哥,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得聊聊这个镣的事儿了。小虎子的起诉都下来好几天了,这当口要是开庭,一见到他爸他妈,不把家里的老人给心疼死啊!” 四哥一摊手,“那你说咋办?你要是能想办法把他脚上的镣让管教下了,我请你吃一只整烧鸡!” 邢耀祖拿起床上的一个烟盒的纸板,边扇风边说:“四哥你看,咱们号里算下来谁的罪最轻?无非就是小虎子和那个栓柱了。栓柱在咱们号里就是个闷屁,连跟他说话都没有。但是小虎子可不一样,他是寇队眼里的宝贝,咱们七班的重点保护对象,甚至可以说是二队的名人了!那个曹队为啥一进来就先把小虎子打倒?这不明显告诉监道里的人,寇队以前的所有观点都作废吗?这样一来,我们就都知道了这个曹队不吃寇队那一套,以前的所有格局到他那里就得全部洗牌!往大了说,他这是对监队里的犯人进行再教育、再管理;说小了,就是看着寇队年纪大,性格好,打算夺权呗!” 第五十一话 “他不就是监狱管理局派来的一个临时常务副队长吗?过了这阵子,他不还得走?”四哥摇摇头,“再说了,看守所这个地方是所有警察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哪儿也不能去,晚上值班连个盹都不敢打,他当了队长又能怎么样?我现在就一个想法,这是吴二柱家里人跟他套上关系了。” 小康凑过来,“啥关系?” “球关系!”四哥瞪了他一眼,接着对邢耀祖说,“你看,吴二柱要是被砸上一个唆使他人脱逃的罪名,那他杀人的时候肯定就不是精神病了。你想啊,到现在他装傻大家都快相信了,结果他做了这个事,你说是个长脑子的人能相信他是个疯子?但是如果把这个事儿砸给大学生,那吴二柱就没事儿了。等过段时间喜全要是真的被枪毙,那就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啊!谁能知道吴二柱到底给喜全说了些啥?” 邢耀祖一摆手,“没那么简单,警察又不是吃素的,能不来问吴二柱和喜全?我觉得这件事如果按照你那么说的话,顶多就是帮吴二柱拖延一点时间。我估摸着,他家里到现在还在赶紧给他做犯罪时的精神鉴定吧!” 四哥不耐烦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算了算了,不想是为啥了。反正到头来这事儿也安不到小虎子身上,我们瞎操个球心?现在要想的是,怎么让小虎子的镣尽快摘下来。” 苍蝇端着饭碗走过来,“哥,要不咱玩儿个阴的吧?” “啥阴的?”四哥递给他一支烟。苍蝇赶紧接过来,借着我手中的烟蒂点燃,接着说:“哥,明天早上寇队不就来了吗?咱们来个苦肉计,今天晚上大学生受点罪,我把他打一顿,然后在身上留个伤……” “放屁!”四哥差点跳起来给苍蝇一记飞脚,“操,我知道你为啥叫苍蝇了,你的脑子也就苍蝇脑袋那么大一点啊……” 吃完饭,苍蝇和小康收拾碗筷,并代替我帮助四哥和邢耀祖打好洗脸水洗脚水。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一直商量到熄灯铃响起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我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现在好了,由于脚镣和手铐之间连接的钢丝绳太短,我连睡觉都无法躺平。再加上热乎乎的被窝里几个铁家伙紧贴着皮肤,那种感觉实在难受,连翻身都困难。 钢丝绳的作用是让犯人弯着腰,无法攻击、无法逃跑。郑强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他教我怎么脱下外面的裤子,怎么翻身方便。四哥看到大家都睡下了,亲自站起来,冲着小康和苍蝇一招手,“走,给栓柱做饭去!”这两个人都是好战分子,一听到要“开饭”,当即眼冒绿光,跳着从床边到了栓柱一直蜷缩着的厕所门口。 我赶紧一把拉住四哥,“哥,今晚上可千万别动他!” “为啥?点炮就得砸,何况还点你的炮,还他娘的是无中生有的炮!”四哥气呼呼地看着早已抖成一团的栓柱。 我偷偷地用眼睛看了看监视器的方向,“哥,那个曹队今晚上值连班,明天早上九点才下班呢!而且他今天刚把我治了,为啥没把栓柱调到其他监号里?就是想看着我们打他,然后他忽然出现把我们全逮住!到时候他一问,栓柱一答,咱们不是全军覆没了?” 四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说咋办?” 我把他拽过来,伏在他耳朵上说:“哥,我觉得栓柱人还不坏,咱们是不是该给他吃就给他吃,该给他喝就给他喝,让他明天自己在寇队和曹队的面前告诉他们是冤枉我的,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是说他良心发现?你能相信这个憨儿子能吃你这套?” “我信!”我坚信地点点头。 “我不信!”四哥一摆手,“你说的这个倒是个办法,但是肯定不能让他就这么过了。该走的过场必须得过,否则我七班还有没有家规了?!”说着,他挣脱我拽他衣服的手,径自走到小康和苍蝇身边耳语一番。很快,他又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下。 看到大家都躺好,苍蝇站在监仓的过道中间宣布:“说一下啊,今天晚上头班本来是林鑫和大学生的,但是大学生今天被挂了镣,所以我和小康代替他。林鑫你晚上值第三班,现在先睡觉!”林鑫赶紧点头,倒头便睡。苍蝇接着操着官腔:“这个,为了让值班工作顺利、正常地进行,今天晚上伟大的憨儿子拴柱子跟我们一起值班!其他人睡觉,没叫你们起来,谁都不许起来!谁要是敢抬头看一眼,当场砸死!” 说着话我偷眼看到栓柱已经完全吓傻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康和苍蝇,用浓重的河南腔乞求:“甭打我,求你们咧……”苍蝇嘿嘿地笑:“我们说打你了吗?今儿晚上四哥特别吩咐不能打你!”栓柱看上去像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小康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砸在栓柱的身上,“高兴个球!说不打你,没说不给你洗脑!” “啥……叫洗脑?” “问你爹个球!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很清楚小康口中的“洗脑”的意义,尽管现在看守所里严防牢头狱霸,而且四哥确实也很少指使仓里的几个打手去给别的犯人“舒筋活络”,但是总是听到四哥、喜全、刀疤等人给我讲过在不久之前的看守所生活,所以一些专业用语我也略知一些。 四哥说在以前的看守所里,打人的目的就是直接把人打到起不来为目的,打得越重越好。只要不死,什么问题都好解决。甚至就算是打死了,有些时候也会把这样的事情“内部消化”掉。但是这些年对牢头狱霸的打击越来越大了,因此打人的目的也从打伤人,逐渐地变成打倒人的尊严。 有很多人的意志是坚强的,如果你仅仅给他身体上的打击,那他肯定不会服气,找个机会就得炸号。这种人的代表就是郑强这样的,你要是打他,他可以败下阵来,但是他肯定会找个机会报复。但是如果你想别的办法把人的精神击垮,把人的尊严彻底揉碎,那么他自然会心服口服地服从管理。郑强的“倒戈”正说明了这一条,在过去的几天里,四哥对他精神上的打击——例如不让睡踏实觉,随时随地感受到危机等——远远超过了对他身体上的打击,所以他输了,他开始了解只有合群才可以获得在看守所中的“舒适生活”。 当然了,这样的办法对早已丧失尊严的人是无效的,比如刘老鬼。他就是一根橡皮筋,你怎么拽它怎么跟你走,但是一松手还是会回归原位。唯一让它一直听话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拽断它。 而现在,我们还不能彻底打倒栓柱,因为我还需要他帮我解开镣铐。而且一旦今晚打倒,明天曹队入监就能知道我们是不是打了他,到那时候七班戴镣的人就更多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只能先击碎他的尊严,在他尊严尽失的时候,我帮他挽回一些颜面,这样他就能心甘情愿地为我洗清不白之冤。 上面的这些话是四哥偷偷告诉我的,他跟我耳语的时候,苍蝇和小康正像两只野狗围着猎物一样,目光凶残地盯着栓柱。 时针指向晚上十二点。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值班的一位队长就会带着另外一位管教在监仓上部窗户外面的巡查道上看各个监仓的情况,先是我们这一边,然后是对门那边。而在管教办公室里只有一位管教在值班,这样就构成了一个大概十分钟的实时监控疏忽时间。我在五班的时候见到过胡磊让小潘子打人,也就是在这个短短的十分钟内。 另外,监仓的下铺高大概是在80厘米左右,床铺的一头是顶在监仓门旁边的墙上,而另外一头和厕所只有50厘米左右的空隙。从两台摄像头的直线视角来说,正好拍不到一个成年人蹲下解手时臀部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把人压倒放平,监控就看不到这个人在下面做什么。加上便池是凹下去的,“洗脑”这个活动就可以在隐蔽的时间和隐蔽的位置上进行。 小康先站了起来,他假装上厕所,没脱裤子蹲在了便池的上面。接着,他冲栓柱一招手,“来吧,你是自己爬在我的面前呢,还是让苍蝇把你砸倒?” “哥,求你们了,不要啊!”栓柱哀求道。苍蝇上去就给他一个耳光,“你他娘的点炮的时候咋不说不要?你给我快点!早点完事我还想睡觉呢!” 栓柱还想乞求,没想到还没张开嘴就被苍蝇一把撕到便池上趴下,顺手打开水开关。顿时,栓柱的乞求变成了咕噜噜的动静。 “饶命……饶……饶命啊……哥……哥哥……我真的……真的不行啦……” 我赶紧爬了起来,在邢耀祖的帮助下,下了床走到厕所门口,“苍蝇,小康,给我个面子,先停一下让我问几句话。” 苍蝇停下手,“行,大学生你最好快着点,我可只有十分钟时间。” 我点点头,蹲在地上问:“我就一句话,你能帮我跟曹队说说,你是因为害怕才写的我唆使的喜全逃脱吗?” 栓柱如小鸡叨米般点头,“我知道啊!我肯定明天一早就跟曹队说!” “那你听见的我和喜全说逃狱的事情呢?” “都是我听错啦……”他哭号着,“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啦!” 我点点头,冲着小康和苍蝇一摆手,“哥儿俩,算了,咱们不就是为了把这镣摘了吗?他都答应给曹队说了,那就算了吧!” 苍蝇有点不解恨地说:“这种逼人就得治!点炮是一条,扭曲事实又是一条!别人根本没做的事儿硬说做了,这不是指驴为马吗?” “是指鹿为马。”我笑着更正。 “都一样,”他一甩手,“大学生你也别心软,被人冤枉的滋味儿我太知道啦!今儿我一定要砸死他!” 说着话,四哥坐了起来,“行了苍蝇,日子长着呢!慢慢收拾,别一下子砸趴下!再说了,大学生的面子不给吗?”苍蝇这才恶狠狠地在栓柱身上啐了一口,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栓柱已经完全不行了,呛得满嘴满鼻子都是污水。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对我说:“大学生,明天我一定告诉曹队是我冤枉你的……” 我看了看肮脏的便池,又看了看狼狈的栓柱,没有说话边转身离开。走到四哥旁边,我才小声说:“唉,咱过分了。今天白天他已经知道是冤枉我的了,明儿早上寇队来了跟他解释解释不就好了吗?这又是何必……” 四哥冷冷地一笑,“你真不是属于监狱的人啊!这个地方,你不治他,他就得反过来治你!” 第五十二话 第二天早上寇队来上班的时候,曹队好像不在办公室,只有另外一个管教在整理犯人资料。寇队一进门就听说七班昨天砸了一个重镣,连是谁都没问就急匆匆地跑到七班入监。仓门还没完全打开,他便看到了弯着腰拖着脚镣的我。 “咋啦?你个兔崽子是不是又闯祸了?” 没等我说话,四哥一下子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他跟一个怨妇一样抓住我的肩膀,几乎带着哭腔对寇队说:“寇队,你可回来啦!你要给我们小虎子做主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一辈子都没脸见他爹娘啦!” 寇队一翻白眼,“有话会好好说吗?你现在就有脸见他爹娘了?咋回事儿?” 四哥没回答他,径自蹲下来拽起我的裤腿,给他展示昨天被曹队留下的那一块淤青,“你看看被打的!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疼啊!” “放屁!”寇队气得差点给四哥一巴掌,“你见他的时候他都十八了,还你看着他长大的?有事赶紧说,没事我他娘走了,哪儿有闲工夫跟你扯着闲蛋?” 四哥这才站起来,“寇队,昨天你一走曹队就来了。他说喜全脱逃是小虎子唆使和策划的,而且还在号里做了无记名投票,结果欧阳栓柱那个憨货说害怕被曹队打,就在自己的票上写了确实是小虎子唆使的。这不,小虎子不但给砸上镣了,还被打了。你看给打的……”四哥又要诉苦,结果寇队没等他说就大吼:“闭了!” 四哥不说话了,寇队蹲下身来看了看我腿上的那块淤青,嘴里还嘟囔着:“刘喜全那个事情不是他和吴二柱都承认了吗?怎么现在又出新想法了?” 邢耀祖在一旁搭腔:“谁不说呢?昨天你一走,小虎子就被带到管教办公室了。曹队给他好顿打!”寇队点点头,“欧阳栓柱呢?” 栓柱赶紧从后面站了起来,“报告管教,我在。” “说说咋回事儿?”寇队坐在床铺边上问。 还没等栓柱说话,苍蝇和小康就一并回过头去紧盯着他,栓柱看了看这两双可以杀人的眼睛,定定心神说:“报告管教,昨天曹队来了之后就问是不是张毅虎让刘喜全跑的,他当时脸拉得特别长。我害怕他打我,就在纸上写了是他让刘喜全跑的。我本来以为其他人也会这么写,而且无记名的检举,别人也不知道谁写的……” “你看见张毅虎教唆了吗?” “没有……” 寇队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那他娘的你是傻的吗?你没脑子吗?管教怎么会打你?你就不怕号里这群杂毛砸你吗?” 栓柱吓得说话都含含糊糊,“寇队,你让我跟肖队再说一下吧,张毅虎是冤枉的……”寇队气坏了,上前就给栓柱一巴掌,“你真是憨货啊!就这怪想法都把自己害成这个球样子了,咋就不长记性呢?” 苍蝇在一边挺着胸脯评论:“这样的憨货,砸死最好!” “放屁!”寇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已经砸过他了?” “没有没有!”苍蝇赶紧摆手,“我就是昨天晚上问了问情况,让他帮大学生洗清冤枉咧,寇队你看我哪儿像个打架的人啊?这栓柱发起狠来能砸死我!” “砸死你?我看砸死你更好!省得给我惹事儿!”寇队回头看看我,“具体啥情况我去问问曹队,你先在号里盘着。”我赶紧点头致谢,他边走边嘟囔:“给这么个面条挂这么大的镣,不是成心想拖死人吗?” 寇队走之后苍蝇开始盘在铺上骂栓柱,刚开始说得还有些道理,说什么点炮还算是你有积极改造的态度,可以理解,但是给别人身上泼脏水就是错误的,就是抵抗专政机关改造的行为。到了后来,干脆云山雾罩地扯出一大堆我们谁都不知道的“英雄故事”,夹杂着漫天的脏话教育栓柱。到了最后栓柱都听得越来越迷糊,差点就靠在风场门口睡着。当然,他使劲瞪大困倦眼睛的动作没逃过苍蝇的绿豆眼睛,几秒钟的时间,他顺利成章地挨了苍蝇几个大耳光。 七月份的天气热得让人难受,尽管我腿上穿着大短裤,上身穿个无袖的t恤,但是汗水还是不停地往外冒。尤其是脚镣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由于有很厚的绒布,汗流得更多,再加上从昨天到今天我多走了几步路,两天时间脚踝的皮肤就磨破了。四哥瞧了瞧我的腿,骂咧咧地说:“狗日的曹队,这是慢折磨啊!”他抓住镣,抬头问我:“小虎子你这皮肤咋这么嫩?”还没等我回答,郑强愁眉苦脸地走过来:“哥,这跟皮肤嫩可真没啥关系,你瞅我的,早就破了。” 四哥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得跟寇队反映反映,你这镣现在也该换个小号的啦!”郑强一听说要换镣,马上眉开眼笑,“就是,换个小镣就舒服多啦,最好是能不戴镣了,那更好!”四哥直起身子,“操,就算是小虎子放了你这镣也不可能摘的,摘了你的链子等着你把我们挨个儿砸翻啊?” 郑强一阵尴尬,“哥,我现在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能不想把剩下的这点时间好好过了吗?还能砸谁啊……” 四哥不再理会郑强,拉着我跑到风场晒太阳。 临近中午,监仓门又被打开了,这回进来的不仅仅是寇队,还有曹队、李管以及刘所长和一个不认识的胖警察,看打扮,至少也是个局级干部了。 “都蹲!”寇队喊了一声。四哥伸头从风场门瞧了一眼,赶紧随着寇队的声音叫:“全体集合!稍息,立正!蹲!”话音刚落,几个人就一起来到了风场。 “你们谁叫张毅虎啊?”为首的那个警察干部问。 我赶紧抬起头,“报告,我是张毅虎!”那个干部微笑着打量了我一下,“嗯,我听说你是大学生?” “是!” “哪个学校毕业的?” “报告,我是l市财大毕业的,学的计算机软件开发!” 胖干部点点头,“哦,挺好的。等开了庭就让你家人把你的学习资料拿进来,别给荒废的!我听说你是职务侵占?” “是。” “嗯,那问题不大,几年的工夫就可以出去了。”他和蔼地看着我,忽然,他话锋一转,“怎么戴了一副这么大的脚镣啊?” “这……”我一下子懵住,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求助似地看了看蹲在我旁边的苍蝇,结果这小子都快把脑袋塞到裤裆里了,完全装作跟他没有关系。我心里暗暗地骂:一天到晚跟我称兄道弟,到真格儿的时候你就拉稀了。寇队瞄我一眼,皱着眉头问:“张毅虎,干部问你话呢!” “哦,”我迷茫地看了寇队一眼,咬咬牙说,“报告干部,他们说我和刘喜全逃跑有关系,就给我戴上镣了。” “那具体有关系吗?”胖警察的神色还是那么和蔼。 “没有,我承认我和刘喜全的私下关系确实比较好,而且在他逃跑的头两天我还跟他聊过几句话,但是我真的没有唆使刘喜全。”我拖着脚镣往前挪了挪,“寇队让我帮助重刑号的犯人,尤其是给死囚做一些思想上的帮助,所以跟刘喜全聊天是我的任务……” 胖警察点点头,“哦,那为什么会有人说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呢?” 我正想争辩,四哥忽然说:“报告管教,我是这个班的班长,张毅虎是被冤枉的。昨天晚上那个说张毅虎唆使刘喜全逃跑的人跟我们承认是他冤枉张毅虎的,冤枉的原因是害怕如果说不出理由就被新来的曹管教打。” 一直站在寇队身后,拉着一张黑脸的曹队没等胖警察说话,赶紧满脸堆笑地对四哥说:“你们这些人就喜欢胡说,作为一个警察,我能打你们吗?别在孙局面前胡说八道!这可是监狱管理局的干部,你们说话时需要负责任的!” 曹队还想说,胖警察孙局一摆手,“行了小曹,现在我要听他们说。”四哥定了定心神,回头一指栓柱,“干部,你问问这个欧阳栓柱吧,就是他写的张毅虎。” 栓柱赶紧抬起头,“报告干部,我是欧阳栓柱,昨天确实是我写的条子,当时曹管教是先叫张毅虎去办公室的,等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张毅虎走路一瘸一拐的,就知道曹管教打他了。后来曹管教让我们写是不是张毅虎劝刘喜全跑的,我害怕我也被曹管教打,就写了张毅虎的名字了。” 胖警察一回头,“你打人了?” 曹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低下头小声嘟囔:“他不说实话,我就踢了他一脚……” “那就是刑讯逼供了?”胖警察声音冷峻,“老寇,这事儿当时查清楚没有?到底是谁唆使的?” 寇队赶紧走上前,“孙局,这事儿刚出的时候我就先问了监号里的人了,他们都说是吴二柱。后来我又去劳改医院找刘喜全核实了一下,确实是吴二柱没错。不过小曹可能也有他的怀疑吧?”曹队一听寇队给他台阶下,赶紧附和:“对对对,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才问这个张毅虎的。” “胡来!”胖警察骂了起来,“咱们这儿是看守所,不是你的刑警队!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了?还打人,你就不怕在押人员闹事?走,咱们到办公室好好理论一下这个问题!”说着,转身就往监仓门口走。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一回头,“你们都记住,看守所在押人犯的权利和义务对你们都有效!遇到问题就应该及时向管教干部反映!对了老寇,叫两个人把张毅虎的镣卸了。哪儿有这样的事,只是怀疑就给砸镣了?”25 有句话不知道放在这里合适与否,叫做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作为监狱管理局的胖警察孙局来说,他是和蔼的,是通情达理的。对于二队的第一负责人寇队来说,他是善良的,一心为犯人着想的。但是对于新来的、从刑警队调动到监狱局工作的肖队来说,他想到的就只有把在押人犯当做对立面,尽可能地用一切办法深挖其他犯罪事实。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算让全石铺山的人犯全部被枪毙才觉得高兴。所以当寇队带着两个劳动号从我的身上把沉重的镣铐卸下来的时候,我觉得特别感激孙局和寇队,要不是他们,我的脚踝早晚得磨烂一层肉。 第五十三话 为了奖励栓柱的“开窍”,中午吃饭时四哥特意给他多分了一个馒头,另外还让苍蝇从床下小仓库里找出一盒劣质烟和两根火腿肠递给他。这让栓柱高兴得差点掉出眼泪,那种感恩戴德的表情,比发了他一个漂亮媳妇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哥偷偷跟我说:管号子不能光凭着打就能管出来,就像郑强,那是个打死都不认输的主儿,你越打他越跳。怎么才能管好号子?还得说是用心去感化,让他觉得你是真心待他。四哥说你就瞧好吧,以后这栓柱给你卖命的可能性都有。我问他为啥,他说就因为昨晚上苍蝇给他洗脑的时候你救了他一次。我又问那你呢,他会不会给你卖命?四哥一撇嘴:当然会了,从我认识栓柱那天起我就没见过他吃火腿肠!在这个鬼地方,几块钱就能收买一个人的全部。从这个意义来说,这儿比外面要干净太多倍了。 下午四哥被叫到监道分配服刑期间的工作,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第一个好消息是,曹队原来是刚刚从刑警队调到监狱局的,因为一来看守所就被局领导发现刑讯逼供,当天中午就被撤了回去。第二个好消息是四哥没有被分配到劳动号,而是代替了原来监道里老黄的工作——放饭、送物资。这样一来七班的烟和其他物资就有了固定来源,要知道老黄仅仅在为监仓里的人买肉菜就赚了非常多好处!不过这两个消息并没有让我们高兴太久,因为四哥带来的坏消息是:刀疤被取消缓刑了。他见到刀疤的时候,几个劳动号正在三队的管教室里给刀疤上镣。 “刀疤都颓了,看见我连话都不会说,直接就哭开了。”四哥叹着气。 从九班新进来的二审已决死犯张树杰光着膀子坐在地上,一脸忧郁地说:“唉,我估计是和我一批了。” “不可能,”邢耀祖摆摆手,“刀疤都三起三落了,这回肯定不会等别人。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对了四哥,我进来前看报纸说最近中法开始搞注射死,不知道刀疤会不会被注射?” 四哥叼着一根烟摇头,“应该不会,以前注射的都是贪官之类的,罪大恶极的一半都得吃花生。不过注射也算好一点了,起码没那么可怕,而且还能留个全尸。”说着,他把这几天的进账单拿到手里,“你说也怪了,咱们班咋就不来个贪官呢?送的也多,咱们得的也多啊!” 邢耀祖一皱眉头,“贪的都上其他队啦!妈的,别让我遇到贪的,否则我还砸!反正我前面的案子已经死了,怕个球!” 晚饭前四哥开始第一次做他在服刑期间的工作——放饭。这项工作其实很简单,开饭前一个小时出去,开饭后一个小时回来。中间无非就是跟着几个劳动号的小杂役去厨房盛饭,然后分到各个监仓,如果有病号,还要登记第二天的病号饭。晚上四哥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几个兜里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堆瓜子花生,而且还大声豪气地说:“以后我就在厨房吃了,盛饭不用留我的。” 我对四哥的那些花生瓜子毫无兴趣,等苍蝇帮他把那些东西分给别人后,我凑上去悄悄问:“哥,下午再见到刀疤没?” 四哥冷漠地摇摇头,“那上哪儿看去?中午看到他是因为他在走廊接判砸镣,他再从三队出来就得上法场啦!” “那我能有机会见他不?帮他写个遗书也好啊!” 四哥看了一眼周围没有人,悄悄趴我耳边说:“我看你还是先别关注刀疤的事情了,咱号儿刚来的那个张树杰可能这几天就得上路。刚才寇队让我告诉你,有空的时候帮他把遗书写了。” 张树杰是前几天队里临时调监时换到我们号里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审已决,正在上诉的沈桥。 说起来张树杰的案子,号里没有一个人说他死得冤的:这个憨货原来是个工人,从进厂的那一天开始就憋着要把厂里财务科给抢了。为了实现这个抢劫的“梦想”,他东拼西凑地借了几千块钱从外地买了一把仿六四手枪和十发子弹,又站在财务科门口踩了一个多月的点。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出纳拎了一只铁箱子走进财务室,于是想都没想拎着枪就冲了进去。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天正赶上派出所的几个民警跟着厂里保卫处的人检查财务室的安全设施,这小子一进门就看到了警察了,情急之下拉了个女出纳就把枪抵在她脑袋上。千不该万不该,这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察当即喊了声:“把枪放下!”吓得他当时手一哆嗦,右手食指不自觉地扣动了扳机。顿时,女出纳的脑浆溅了他一头一脸。 从他进到七班的那一天开始,四哥和邢耀祖就达成共识:这小子就是第二天上法场,头一天号里内部也不给他准备任何东西。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七班的新人,而是因为他这个法犯得太傻,傻在第一他就不该开枪杀了那个女出纳;第二他根本就应该去抢银行,那里的钱更多。 一听说要帮张树杰写遗书,我赶紧摆手,“哥,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咱们号里一点脸都不给他,这时候我又得去跟人家交心。没点物质的东西我咋完成任务啊?一旦到时候他不信任我,几句话不对炸号了,那我可就真的担待不起了。” “炸号?”四哥逍遥地坐在床上吃着花生,“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第二天就要上路的人头天晚上还有力气炸号的。再说了,这么个新收你管那么多干啥,直接问他要不要写遗书,不写就不管。省点力气吧,到时候刀疤肯定得见你。” “寇队让吗?再说了,要是他俩一批呢?” 他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抓起一把瓜子递给我,“不可能!今儿中午我才看到刀疤砸镣了,死刑复核能那么快下来吗?还是多管管咱自己号里兄弟的事儿吧。我觉得你以后就只负责遗书就成了,没必要净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事儿。”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和邢耀祖聊天去了。 自从我送走了赵立志后,几乎全二队都知道我是为死犯服务的,所以张树杰自打进来那天起就刻意地躲避我,就如同躲避死神一般。当我拿着自己的一盒白沙,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时日已不多。 他嗫嚅地问我:“小哥,我该上路了吧?” 我赶紧一摆手,“没有没有,想跟你聊聊天就等于你要上路了啊?我听说你的二审开庭不是才过去不长时间吗?早着呢。” 他低下头叹气,“不早了,我在九班的时候也见过几个上路的。基本上从二审下来到上路,中间多上时间我心里有谱。唉,算了,这样活着等死也不是个事儿,早死早托生吧!”他精神黯淡,良久才抬起头问:“小哥儿,你找我啥事?”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呃,你可能不知道,七班家信都是我负责帮大家写。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个信。” “遗书是吧?”他脱口而出。 我默不作声,他怪异地一笑,“这里能写信的就两种人,一种是在这里已经判了服刑的,另外一种就是死犯。你现在说帮我写家信,不是遗书是个啥?” 我赶紧把手中的白沙递给他,他感激地冲我一点头,然后缓缓地抽出一支点上,“算了,我也不想写了。自打我出了这个案子,我家里人心都凉了,没人管我。” “怎么会!”我气急地说,“怎么说你都是你父母的骨肉,咋会没人管?” 他一本正经地冲我摆摆手,“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哥儿。我从十几岁开始进少管所,到现在出这个案子,大牢都坐了四次了,派出所更不知道一共去过多少次。娘老子早就不管我啦!”他面部僵硬地笑,“我上班的时候我爹说最后一次管我,找了一堆关系把我弄到他厂里接他的班,结果没俩月我就把那女人的脑袋给崩了。现在那女人家里正跟我家打民事赔偿的官司呐!你说他们对我心里还有热乎气儿吗?唉,我这儿子当的,命都要没了,还得给家里留下一堆债。” 他抽了一口烟,没等我劝他好歹留下点字,就开始跟我聊他的成长史,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幸福快乐,如何被几个坏小子带去第一次偷附近铝厂的铝锭,后来又怎样抢钱、扒窃,最后怎么弄到那支枪,怎么被抓到。开始我还打算找个空隙插进去,把话题引导到遗书这个方面。可他没有给我任何机会,滔滔不绝地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放弃了引导话题的想法,无奈地看着他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忏悔。 等了好久,他终于停下不说了。我第二次提醒他:“兄弟,真不打算写点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让我想想,我是真不知道给他们写点什么。”他低下头掰着指头,“算日子也该到了,今天中午没改善伙食,应该是明天晚上改善。可能后天早上我就得上路了。也或许这一次和我一块儿上路的少,不改善生活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小哥,你说我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得走?” “不能!”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号里的规矩我还是知道的。别瞎想了,还是赶紧写点东西吧。” 从晚上七点多到十点半,张树杰坐在地上盯着墙壁足足发了三个小时呆,因为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可能随时都会有写信的要求,所以拿着准备好了纸和笔陪着他一起呆坐了好几个小时。当他终于决定要下笔的时候,我的腿都麻了。 “写吧,小哥儿。你帮我取个硬纸板子,我垫着自己写。” 我赶紧把稿纸递给他,又从床底下找出几个监规的纸板,“不用我帮你吗?你这么写可能不太方便。”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爸我妈都好久没看见我写的字了。我也没啥想写的,无非就是让他们保重身体之类,没啥长篇大论。”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让他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寇队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死犯打算自己写遗书的时候,最好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熄灯铃早就响过了,监仓门上面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散发着自己的亮光。除了值班的苍蝇和小康,还有我和张树杰之外,其他人都早已睡着。我伸了伸懒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抽烟。这时邢耀祖坐了起来,“咋不睡觉?” 我冲他一笑,递给他一支烟,“张树杰写遗书呢,我得陪着。” 他接过烟,瞥了一眼床铺下,不屑地说:“操,整的还挺讲究的,他这样的枪毙二十次都不算多!”我一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好歹他在这世上活了一回,临走了不得给爹妈留几个字啊!” 邢耀祖冷冷地一笑,“就他?操,他给那个女的留字的时间了吗?”他拿过我手中的烟头对着他的烟点着,“你别看我也是作人进来的,但像他这样的,我就是个看不起!挟持个女人,算啥本事?有能耐别装逼,直接挟持老爷们儿去!” 我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我估计就是这几天了?但是这一次监道里好像没啥消息。没听别的班说要上路啊?”他一摆手,“有。晚上四哥去监道口检查新收,回来跟我说三队和一队这一次加起来有七个,咱们队最少,就张树杰一个人。” 第五十四话 “四哥咋检查新收了?”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忘啦?他现在都在服刑阶段的杂役了,监道口检查新收是他的工作之一啊!”邢耀祖忽然一撇嘴,“妈的,估计到时我走的时候还得他给我端断头饭!” 和邢耀祖正聊着,张树杰忽然小声喊我:“小哥儿,我写完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呗?”我一惊,看了看表他只写了半个小时,“咋这么快?”言下之意是写遗书能写几天的人大有人在,你这心也太宽了吧! 他嘿嘿地一笑,“就写了几句话。我文化水平不高,想洋洋洒洒几万字也没那个本事。你帮我瞧瞧。”说着,把手上的稿纸递给我。 那张稿纸上写的东西很少,而且本来他的字写得就不好,加上两只手是拷在一起的,所以写出来的字更难辨。看着我把稿纸努力地靠近眼睛,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咋,小哥儿,我的字是不是写的太丑了?”我摇摇头,“没,我眼睛近视,这儿的光线也不好。”他一听我的话,马上兴奋起来,“小哥儿,我签了捐献协议了。到时候我的角膜给你啊?”坐在一旁的苍蝇当即大骂:“操,你到底上没上过学啊?我没念过几天书都知道,近视眼跟角膜有个球关系!人家大学生又不瞎,要你那角膜?”张树杰尴尬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小哥,我不知道……”我和善地冲他一笑,仔细看起这份字迹潦草的遗书来。 那上面只有几句话:“爸,妈:树杰对不起您二老了。小的时候没听你们的话,长大了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说啥都晚了,您二老别太伤心了。好在家里还有哥哥和嫂子,少了我也有人给你们养老送终。爸妈,儿子先走一步了。等我死了以后,我的骨灰就撒了吧!免得你们又牵挂,还伤心。下辈子儿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儿子:树杰跪拜绝笔。” 我又看了一遍,双手把遗书递还给他,“就写这么点?”他点点头,“也没啥可以写的,写得越多我爸越气,我妈越伤心。”我笑了笑,“行,装好吧。回头交给法院的人,他们就给你转交了。时间不早了,睡吧!” 他摇头,“算了,躺下也睡不着。我跟着他们一起值班吧!” 我还没说话,邢耀祖走了过来,“赶紧睡!来号里这么久了,这点规矩还不知道吗?重刑犯不能值班,你是不是故意给我们为难?” 张树杰不说话了,叹了口气只得乖乖地洗脸睡觉。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四哥就出去了,放饭的时候他一脸的兴奋,炫耀似地跟我说:“外面空气真好!小虎子,赶紧开了庭,以后每天早上跟我一起出去放饭!”我羡慕地看看他,顺手拎着盛饭的桶回到监仓。 还没吃完饭,寇队就带着四哥来找我了,“张毅虎,出来一下,穿上号服。”我赶紧扔下饭碗,从床下翻出一件黄马甲穿上冲了出去。到了管教办公室寇队对我说:“两个事儿,第一是你的传票到了,八月十二号开庭,一会儿你签个字。第二是有个事儿要跟你说一下,刘桂瘫痪了,赵峰昨天被取消了缓刑,现在赵峰指明要请你和臧云龙给他写遗书,照顾他最后一程,所以一会儿我带你到三队。” 我一惊,“寇队,赵峰明天和张树杰一批上路?” 寇队瞪了我一眼,“你听谁说的明天有上路的?再说了,就算是张树杰明天上路,那也不可能和赵峰一批!” “那等张树杰上了路,把赵峰调到我们班不行吗?” 他摇摇头,“赵峰的第二个案子是在你们七班出的,所里领导肯定不会让他再回到七班去,规定上也不会允许的。” 我叹了口气,“寇队,那既然赵峰不是明天这一批走,我想今天先把张树杰的事搞好,然后再去三队见赵峰。”话音一落,四哥狠狠地拽了我一把,“你疯啦?自家兄弟的事儿还没完,怎么想到那小子了?” 我为难地看了看四哥,“不是我不办刀疤的事儿,张树杰在前面走,刀疤在后面走。不管怎么样,我得把眼前的事情先给办了,然后才能静下心来给刀疤写遗书。”四哥焦躁起来,“你要这么办的话,你不怕刀疤伤心啊?” “好了别说了!”寇队打断了四哥的话,“既然张毅虎能这么想,那你今天还是回去陪陪张树杰吧。有什么需要的就赶紧跟我反映,还有顺便问问他最后一餐想吃什么,下午告诉我。”四哥还想争辩,寇队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李管说:“行了,把张毅虎带回去吧!臧云龙你先干你的活去。”说完,他回头看看我,“你的案子也就要开庭了,多准备准备。如果需要和律师沟通的话,让臧云龙跟我说一下,我给你联系律师。” 从管教办公室出来,四哥第一句话就是:“操,你脑子让狗吃啦?刀疤的事儿不办,怎么先管起那个杂碎了?”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四哥,“哥,这不是我不管他。现在张树杰在咱们号里也就只跟我一个人说几句话了,而且他马上就要上路了。你想今天我要是再去找刀疤的话,那他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旦他要是想不开了,我担心他炸号啊!等我办完了张树杰的事儿再去找刀疤,这不是两边都好办吗?” “他炸号?”四哥瞪着眼睛,“他还没动就被砸死了!还他娘的给国家省子弹!你没看见苍蝇、郑强之类的,憋着劲儿找人打架呢!敢炸号砸死他杂种生的!” 我叹了口气,“哥,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进来时间才几个月而已,你看看七班出了多少事!要是再出点事情,你这个班长就不好当了!哥,你对我好,我也得为你着想啊!” 四哥不说话了,良久,他点了点头,“算了,全二队你最有学问,这事儿就按你说的办吧!我看今天要是有机会去三队的话,我跟刀疤说说。对了,这几天想吃点啥?早上劳动号的说这几天该做改善和断头饭了,我寻思着可以给你分点。” 我赶紧摆手,“哥,赶紧打住!我这马上就开庭了,你还是给我讨个好彩头吧!对了,寇队不是说这几天不上路吗?” “你听他说呢!上路这种事儿在看守所都是机密,不能让未决的犯人知道!你可别跟张树杰说啊!”他晃了晃脑袋,“不过只要一改善,估计他也差不多能知道了。”四哥目送着我被李管送进监仓。 监仓里,除了邢耀祖一个人正坐在铺上边嗑瓜子,边哼着小调调之外,其他人都在风场里学习。看到我这么快就回来,邢耀祖赶紧拽着我问:“咋了?收传票了?” 我点点头,“八月十二号开庭,刚才签了。” “那你穿着号服干嘛?” 我叹了口气,“刀疤折了,昨天取消了缓刑,指名道姓地让我帮他写遗书呢。寇队的打算是今天就让我去见见刀疤,帮他把遗书写了。” 邢耀祖一愣,“这么快就写完了?” “没,我就没去。”我坐下来点上一支烟。 “咋了?刀疤不是这一批上路吗?” 我摇摇头,“不是,刀疤的死刑复核不会那么快下来的。”说完回头看了看风场外面,趴在他耳边悄悄说:“张树杰马上就上路了,我估摸着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跟寇队说先把咱们仓里的屁股擦干净,然后在专心考虑刀疤的事儿。” 邢耀祖理解地一点头,“嗯,倒也是。这小子在咱们号就是个怪物,除了跟你能说几句话,对别人干脆不理。这要是到时候憋出个好歹来,咱们几个又不好做了。”他看了看坐在风场门附近的张树杰,冲他努努嘴,“这小子遗书都写完了吧?” 我站起身来,“嗯,昨天晚上就写完了。如果今天中午改善的话,下午就得多打点水给他洗个澡了。不管啥面儿的案子,咱得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哥,我这会儿跟他聊聊去,寇队让我问他断头饭吃什么呢。” “行,去吧,小心着点。”邢耀祖看着我关切地叮嘱。我冲他一笑,“放心吧,哥,咱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了。”26 在看守所,最难的事情莫过于询问即将上路的死囚最后一餐想吃什么。大多数死囚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这个事实。 在我没有关到七班之前,这个任务一般是交给与死囚关系最好的狱友来问的。如果遇到有类似于张树杰这样的临时调整人员,那么这个工作就交给了之前的班长肖鹏飞和四哥。不过据四哥说,他一般对临调死囚不太感冒,所以有好几个人他都自作主张地给他们要了面条或者米饭之类断头饭。 好在这次的临调张树杰算是比较理解和配合我。当他看到我和邢耀祖嘀咕了几句便径直向他走去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出自己旁边的位置让我坐下。 “咋了小哥儿,接判了?” 我摇摇头,递给他一支烟,“没有,才接了传票,八月十二号开庭。” “哦……”他用旁边人的烟蒂点燃自己手中的烟,“是来问我断头饭的吧?” 我一愣,赶紧说:“你别胡思乱想,上路的事儿还早着呢。管教确实是让我问你想吃什么,但是也不一定马上就走啊!提早问,提早准备。” 他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算了小哥儿,你就别骗我了。石铺山我来的时间比你来的时间多好几倍,再说我一进来就给扔到九班重刑号了,这么点流程还是知道的。我估摸着日子也该差不多了,所以我看到你走过来找我,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他并没有理会我的尴尬,自己目光空洞地继续说:“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煎饼卷土豆丝,就着鸡蛋汤,那味道简直绝了。你帮我问问管教,看这个要求能不能帮我满足。实在不行的话,就给我炒个茄子,要一碗白米饭也可以。对了,”他转过头紧盯着我的眼睛,“我以前在九班的时候,寇队给过一个死犯儿二两白酒。你问问寇队能不能给我也来点儿。我进来之前也没啥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两口。” 我忙不迭地点头,接着问:“还有什么要求吗?” 他苦笑着一摇脑袋,“没啥了。我是个罪人,能给管教省点事也算是我积德了吧。现在我爹娘也被我伤透心了,到现在一件新衣服也没送进来,我还能有啥请求。” “要不我让寇队跟你家人联系一下,给你买一套衣服进来?”我征求似地看着他。 “算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我在九班看到的其他上路的人,都是二审一下来就把衣服送进来的。我家里到现在啥也没送,肯定也是对我死了心了,还是不要了吧!他们要是能惦记着还有这么个儿子,早就该送进来了。”他忽然一转头,“不过你知道吗小哥儿,我不怪他们!本来我这些年就让家里花了不少钱了,如果他们真的送进来衣服,那我会更觉得对不起他们的!” 我叹了口气,“你有这样的想法,你爹妈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对了,你捐献的事儿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他的目光里忽然泛出了一丝兴奋,“我是听李管说的,他说我爹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知道了这件事,挺支持我的。还说这样也等于赎罪了,到时候阎王爷见了我,就因为这个也能给我从永世不得超生改判活期!反正我上路都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指望着能转世投胎,下辈子做好人,咱也算是有点希望。” 我点点头,低下头不再说话。每一个重刑号里的死囚都是非常迷信的,他们对自己来世的幻想远远大于这辈子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四哥曾经跟我说,在看守所,尤其是在重刑号,管号的人一定要阳火旺盛,否则根本压不住来自神秘力量的邪气。这一点我信,尽管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但是在石铺山这个地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和巨大的压抑感,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第五十五话 本打算如果中午没有改善伙食,那么吃完饭之后就好好睡一觉。但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四哥悄悄地告诉我,中午不改善了,到晚上才改善。此言一出我马上意识到今天就是张树杰的最后一天。于是赶紧让四哥晚上在监仓里吃晚饭,否则一旦出了事我不好解决。四哥叹着气摇了摇头,说他估计悬了,昨天晚上三队有个人忽然发病死去,到刚才才发现。四哥说一旦是传染病的话,他们就得带着劳动号的人从下午开始在各个监仓全面消毒。不过四哥说应该问题不大,他说死的那个人据说是一个胖子,有心脏病。如果法医鉴定之后没有问题,他晚上就可以回监仓吃饭。我点点头,拎着桶走进了风场。 盛饭的桶被拎到风场时,张树杰坐在角落几乎不敢看桶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浑身颤抖,眼睛紧闭,似乎在等待上天对他的裁决。直到我盛了满满的一碗水煮土豆和两个馒头递给他,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改善……小哥儿,明儿我死不了。”他激动地看着我。 我艰难地笑了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晚上我们就可以吃到牛肉炸酱面,或者是土豆炖白肉。而这样的饭食就意味着明天早上会有一批人被法警结束他们年轻的生命。 他端起我递给他的塑料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尽管那些东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让我觉得无法下咽,但是在他看来,那似乎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吃完饭寇队通知我提审,跑出去一看原来是韩律师来了。他跟我讲了一些关于开庭时准备自我申辩材料的细节,另外告诉我,我父母现在正在积极想办法,争取让我判得少一点。韩律师还说,如果他们跑得顺利的话,父母亲打算让我在我的家乡c市服刑,这样他们来探视我的时候就会很方便。我当即让韩律师告诉他们不要在这方面花钱,因为毕竟我现在在石铺山有了一定的基础,过得还能稍微好一点,一旦换了新的环境,那所有的一切都将重头再来。韩律师很理解我的想法,说他回去以后继续和我的父母做工作。临走时,他除了又让管教带给我一大堆我父母给我买的烟和食品之外,还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马兰打算离开我。 我很气愤,毕竟如果不是想要让她拥有别的女孩子拥有的东西的话,我不会铤而走险,最终锒铛入狱。而现在她却因为我沦为阶下囚就要与我分手,这让我很难接受。韩律师说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毕竟这件事并不是马兰亲口告诉他的,他也只是从马兰最近的表现看出来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处理你案子的事情,等开庭以后,再去想这些事。我说行,等开庭之后接见,我第一个要见我的父母,第二个就要见到马兰。我要当着她的面问问,是不是真的打算这样无情无意,我这次入狱是不是真的是自找。 提审结束,回到管教办公室后,寇队说这里有张树杰父母送来的衣服和一条烟,今天早上才送来的,一会儿你给带进去,我就不进去了,因为三队出事以后现在每个队都在严查。另外你跟张树杰说他爸妈还在为他的案子到处跑,让他安心等待结果。我点头应承下来,寇队满意地一笑,让李管把我送到了监室。 进门的时候张树杰正坐在地上仔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一看我拎了几大包东西进去,他不无羡慕地说:“小哥儿,你爹妈对你真好。”我摇摇头,从一堆东西里找出他的衣服和已经抽掉钢板的皮鞋,又拿出那条他父母送进来的中档烟递给他,“不光是我的,这是你爸妈让管教给你带进来的。寇队说你父母给你带话,让你在号里别着急,安心等待最终结果。他们现在还在外面给你想办法。” 他一愣,捧着那套西服和皮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爹妈真这么说的?”我坚定地点点头,“放心,寇队不会骗你。机会肯定还是有的。” “那他们还让管教带衣服进来?”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小哥你看,这套西装是我最喜欢的,这里的内衣裤都是崭新的。这不是摆明了我就要上路了吗?” 我忽然觉得他很絮叨,加上刚才韩律师跟我说的马兰的事,两方面加起来顿时怒气冲天,“家里人给你送来衣服就是让你知道家里还没忘了你,还在给你办事。你一天到晚这么神经兮兮的,谁他娘的能帮你?” 他呆住了,之前他一直认为我是不会发脾气的,是全石铺山脾气最好的人。但是他没想到我也会有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不吭气了,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东西欲哭无泪。苍蝇和郑强在风场里听到我的声音,首先蹦了进来,“咋了大学生?是不是这个驴货欺负你?”邢耀祖也随后冲进了监仓,“咋了小虎子?” 我赶紧摆手,因为我知道这时我的一句话就会让这个只剩下一天生命的人挨一顿暴揍,“没事儿,刚才律师找我跟我说了点事儿。这会儿心里不太舒服,所以说话声音稍微大了点。没事,你们忙你们的,他我管得住。” 苍蝇失落地叹了口气,咧着嘴说:“大学生,以后你得有个准谱。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打算揍谁,你就对谁大声骂!我和郑强、小康三个人见一个撂一个。”我嘿嘿一笑,说算了吧,我要是哪天跟祖哥或者四哥吵起来,你还能撂他们?苍蝇眼珠子一转,说要么我就撂你,要么我就当睁眼瞎。 大家都回风场了,张树杰知道我刚才帮了他,愧疚地从那条烟里拿出两盒递给我,“小哥儿,对不起啊,我多疑了。” 我摇摇头,装作不经意地告诉他:“烟你留着抽吧,下次你爹妈来给你送东西还早着呢,到时候烟不够了。”结果他听到这句话当即兴奋起来,“小哥,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次死不了?我真的借你吉言了!这个烟还是你拿着抽,剩下八盒我能抽二十多天呢!不够了我再让管教带话要!”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在郁闷和无聊中度过。但是我没有忘记寇队交给我的任务,一直坐在张树杰的旁边。那个下午他小心翼翼地抽每一根家里送来的烟,直到闻到过滤嘴被点燃的臭味才把烟头收起来,仔细地放在上衣兜里。后来我实在觉得恼火,就把自己怎么和马兰好上的,怎么觉得对不起她的,又怎么进来的跟他讲。开始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跟我开玩笑,问我有没有和马兰上过床之类,等我讲到韩律师说马兰要跟我分手时,他义愤填膺地捏紧拳头,“操,小哥儿,中华儿女千千万,实在不行咱就换!女的多的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咱不要她也罢!” 晚饭铃响起前四哥回来了,说三队那个应该不是什么传染病,所以就没有给其他监仓消毒。张树杰知道三队死人之后,神秘地对我说:“看到没,小哥儿,我说看守所邪气重吧!这是阎王老子叫小鬼来带人的时候带错了!”四哥瞪了他一眼没说话,把我叫到一边说这次估计上路的得有十几个,咱们二队少,女队和四队最多。他努努嘴一指张树杰,“这个估计也就明天早上的事儿了。” 不出意料,晚上劳动队送来了白米饭,另外还有回锅肉和紫菜汤。尽管回锅肉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而且肉片少得只能看到大葱。但是这依然让七班除了张树杰之外的人感到异常兴奋。 看到晚饭改善,张树杰重新回到了忧郁的状态。他端着一碗饭喃喃自语:“完了,这下罢了。明天早上就该吃花生米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骗他说:“家里都送来了一条烟,你还担心啥?这肯定是别的队有上路的人,咱们沾人家的光了,赶紧吃吧!”但是烟的话题似乎已经不能打起他的精神,那餐饭就他一个人在郁郁寡欢的情绪中咽下。 吃完饭,四哥让小康和我多要点热水,今天晚上大家都洗个热水澡。其实我知道,四哥这是不打算让张树杰知道明天自己即将上路,所以让大家一起都洗。不过水要得再多也只有一桶而已,所以四哥让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洗脸盆拿出来,一人分了一些热水,最后剩下的全部给了几个砸了死镣的人。 洗澡的时候我先帮着四哥和邢耀祖擦完身子,又拿着盆帮小林洗。到了最后才对张树杰笑着说:“你看我这人缘儿混得多差,给别人洗澡擦背的,可就是没人给我擦擦背。要不然咱俩互相帮忙吧?”他赶紧点点头,“行,小哥儿,我先给你洗!”我摇摇头,“算了,还是我给你先洗吧!进来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命贱了,一碰热水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点头同意让我给他洗澡。 当然,给死囚洗澡最困难的事情就是要解决脱衣服和穿衣服的事情。好在现在是夏天,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所以在我和苍蝇这个“老犯”的帮助下这件事很快就解决。洗完澡,我说张树杰我从认识你那天起你就穿着大裤衩子老背心,能不能穿上你家里人送进来的衣服给咱瞧瞧?他为难地摇头,说这件衣服是我吃花生的时候穿的,现在穿是不是太丧气?我说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以前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活得还很健康的时候就把棺材给自己做好了,人家都是为了添寿。咱们现在没那条件,号里也不允许。你就试试你的衣服,就当是给自己添寿了呗?他低着头想了半天,才勉强点头答应下来。 我和苍蝇又费了半天劲,总算是把内衣裤、衬衫和西裤给他穿上。那件西服由于太厚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从手铐的缝隙中穿过去,于是只好作罢。穿好衣服,张树杰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拖着脚镣在监仓里走来走去,所有人都说真是人配衣服马配鞍,张树杰这样猥琐的男人这么一打扮也成帅哥了。他一听这话当即不好意思起来,憨憨地一笑,蹲在地上不再说话。 本以为这样的办法就可以瞒天过海一整夜,但是没想到的是,四哥的一句话,让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正当大家纷纷夸张树杰人摸狗样的时候,四哥忽然笑嘻嘻地说:“这样就好了,明儿早上上路,咱七班出去的肯定是最帅的!” 空气瞬时间凝固了,张树杰脸上的笑容在四哥的话说完之后一下凝固。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哥,“哥,你说明天早上上路?”我赶紧摆手,“你在石铺山这么久,又不是不知道上路前的规矩。放心吧,明天肯定没有你!再说了,就算要上路,管教也只有到吃断头饭的时候才告诉你啊!” 但是此时的张树杰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我的话了,他黯然地低下头,“其实刚才洗澡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今儿晚上改善,又洗热水澡,而且热水澡还是小哥儿给我亲自洗的。洗完澡还换衣服,能不是明天早上上路的兆头吗?” 我急急地打断他:“说什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号里人缘差吗?没人帮我洗澡,我才跟你换的。” 他苦笑起来,“小哥儿,你这话要是骗新鸟还行,我再怎么说来石铺山也这么长时间了,这么点规矩不知道吗?你在号里的人缘儿可以说是最好的,怎么可能没人给你洗澡呢。算了,你们都别骗我了,我自己什么情况我自己最清楚。” 四哥着急了,“操,张树杰你是不是认定了明天早上你上路?我跟你说实话,你到底上不上路寇队都没给我个明话!现在谁都不知道呢!我们给你洗澡主要是为了担心一旦你要上路,咱们就手忙脚乱没法让你干干净净的。你个狗操的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吗?” 张树杰不说话了,他痛苦地坐在地上狠狠地抽烟,全然不顾自己最心爱的西裤与地面接触。 第五十六话 寇队走后,我重新坐在张树杰的旁边。邢耀祖安排了自己和小康、苍蝇一组,今晚上陪着我值个通宵班。我没说话,只是感激地冲邢耀点点头,转头接着帮张树杰做一些思想工作。但是他已经完全颓了,一开始根本就听不进我说的话,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多,他才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 “小哥儿,几点了?” 我赶紧抬头看了看那个让很多死囚倒数过的小闹钟,“十二点十五。早着呢,要不你睡一会儿?” 他摇摇头,“睡不着。就这么点时间了,哪儿还有心思睡觉。十二点十五,还有几个小时断头饭就来了,吃完断头饭,我也该上路了……” 我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寇队不是说了吗?到刑场上还有活下来的呢!你现在时间还多得是。你现在赶紧想想,什么东西可以救命的。比如检举揭发,我看过一些法律法规,只要是枪没响之前都有机会活!” 他看了看我,忽然咧嘴一笑,“小哥儿,不能这么开玩笑的。你说我在九班待了一年多了,咋有可能知道别人的事儿?再说了,你也看出我的性格来了,在九班别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你说谁肯把自己最机密的事情告诉我?” “仔细想啊!”我递给他一支烟,“你在九班又不是堵着耳朵不听别人说话,我就不信一点点事情你都没听到过!” “真的没有。”他皱起眉头,“我但凡知道一点儿别人的事,我就不能憋到今天连个屁都不放。算了小哥儿,我知道你是在给我想办法,但是我认了。真的。人家女出纳的脑袋都被我炸掉半个,你说我不死谁死?唉,说起来我真的对不起人家,我听说那个小姑娘正准备结婚呢!” 我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问:“你结过婚吗?” 他摇摇头,“没有,连个对象都没有。我这样的十几岁开始就在监狱里过日子了,谁能要我?前几年我妈倒是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药厂的工人,结果人家跟了我三天就跑了。唉,也怪我,人家谈恋爱都是看电影逛公园,我带着那个姑娘三天收了四回账,你说好姑娘能跟我这样的吗?”他苦笑起来,“不瞒你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到现在还是个没碰过女人的雏儿呢!”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忽然问我:“小哥儿,你见过发令枪吗?” 我一点头,“当然见过。我上大学的时候开运动会,我还客串了一回发令员呢!你问这个干啥?”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的案子,但是他不回答我,接着问:“那你说是步枪厉害,还是发令枪厉害?”我想了想,告诉他:“步枪我小时候见过,我们家后院有个部队,他们打靶的时候我偷偷去看过。应该是步枪厉害吧?发令枪的威力再大,也比不过步枪的。”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估计我要死得比女出纳还难看了。我用的改装发令枪,她的脑袋都快碎了,要是步枪打我的脑袋……” “别说了!”我赶紧打断他,恐惧中夹杂着恶心。 他笑了笑,“小哥儿,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能和女出纳一样死得干脆点我也没多大抱怨了。当时我一枪下去的时候,她马上就没气儿。这样死好,没啥痛苦。可千万别打偏了再给我补一枪,那我就受不了了。”说完,他把屁股往监仓门那边挪了挪,不再跟我说话,一个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我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这几天太累了,加上监仓里闷热的气温和浑浊的空气,让我挣扎了几下便不自觉地睡着了。梦中,我又见到了爸妈,又见到了马兰。我跪在父母面前对他们说“对不起”,但是丝毫不愿意理会马兰。还梦到我开庭了,主审法官居然是马兰,她毫无顾忌地宣判了我死刑……乱七八糟,浑浑噩噩。 我是被监道铁门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一看,邢耀祖已经站起来了。走廊里传来寇队和其他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断头饭到了。 监仓门被打开,寇队和另外一个管教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劳动号的杂役,手里端着几个塑料碗,里面放着张树杰要的煎饼、土豆丝和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汤。 寇队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张树杰,“起来吃东西吧!”张树杰一抬头,勉强一笑后接过饭食,“谢谢寇队了。”寇队一摆手,“别谢我。吃得饱饱的,然后准备一下。对了,我请示过所里领导,酒不能给你。” 张树杰摇摇头,“没事儿,有吃的就行,有没有酒都无所谓!” 寇队满意地点点头,“嗯,你能这么想就行。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跟家里人说的话都写好了吗?” “也没啥准备的,”他看了看寇队,“给家里写的遗书就在我兜里了。是交给你还是一会儿交给法院的人?” “交给法院的吧!他们会转交给你的父母亲。”寇队扔给他半包烟,“吃晚饭就抽根烟等着,可能七点左右就过来了。对了,西装咋没穿上?” 四哥这会儿已经爬起来了,赶紧说:“昨天晚上帮他穿了,但是穿不进去。开了镣再说吧?”寇队一点头,“行,一会儿解镣的时候再穿。我一会儿帮你拿着。”说完,他从兜里拿出来两根细绳扔给四哥,“老规矩,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四哥接过来,“行,放心吧!” 寇队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我把塑料碗摆放在地上,又递给他一支碗装方便面碗里的叉子,“仓里没有勺子和筷子,你就凑合吃吧!”他感激地看看我,又从怀里拿出还未抽完的几包烟递给我,“小哥儿,这几天麻烦你了。这几盒烟你拿着吧!等我走了之后,帮我在风场点上几支烟,别在中间灭了就行。中间灭了我就得补枪了。”我点点头接过来,没有反驳他迷信的话语。 他开始慢慢地吃起来,每一口都吃得很小心,生怕掉在地上一丁点。每吃一口,他都一定会细细地咀嚼,然后缓缓地咽下去。仿佛他面前摆的不是简单的煎饼、土豆和鸡蛋汤,而是世间难得的珍馐。 这餐饭他吃了将近一个小时,等他完全吃完的时候,汤都已经彻底地凉了。他咽下最后一口饭,然后叹了口气点燃寇队给他的烟,忽然看着我一笑,“我这辈子也算够了,最后一顿饭吃到最喜欢吃的东西。”我点点头,一拍他的肩膀,“你挺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把饭都吃完的人。” 他摇摇头,“不吃怎么办,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吃得饱饱的,到下面去也不会空着肚子听阎王爷审判。”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此时四哥或许也觉得这个人和其他死囚的不同,起码他不会畏惧赎罪。因此他从床上下来蹲在张树杰面前,目光凝重地看了看他,问:“悔吗?” 张树杰苦笑,“咋不悔,要是能给我个机会,我肯定要做个好人,再也不犯法了。” 四哥摇摇头,“那是你现在怕死,所以悔了。” “怕死只占一方面。”张树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是个人谁不怕死?我是担心我下去之后看到那个女出纳,不知道怎么交代啊!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她给打死了,这下子毁了好几个人家!唉,要是有下辈子,我肯定要给她赎罪。” 四哥一笑,“能悔了就行。别管是因为怕死还是因为其他的,下去以后阎王老子也会原谅你的。”说着,他拿出寇队拿来的绳子,“系上?” 张树杰点点头,“系到外裤里面吧,我这裤子怕揉,一揉就皱了。” “你里面穿裤子了?”四哥疑惑地看看他。 “穿了,我就怕在外裤上系绳子,特意穿上的。”他憨憨地笑着。 六点五十分,监仓门再一次被打开。这次来监仓的不仅仅是寇队、管教,还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寇队环视了监仓一周,一指张树杰,“张树杰,你出来一下。” 张树杰用捏紧拳头的手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头,“唉,到了。”说完,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到监仓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身,冲我和四哥一笑,“小哥儿,四哥。兄弟先走一步了,你们多保重!”话音未落,两个武警一人一边就把他拽了出去。 哐当一声,监仓门关闭,又一个名字即将从生者的大名单中被剔除。 我重重地坐在铺位上,心情异常低落。自从寇队交给我这个任务的那一天开始,每看到一个死囚,我的心情都会沉重很久。四哥说我心软,过段时间见得多了就好了,但是我这么认为。我想不管到任何时候,我就算是见过再多死囚,到送别的时候我也会心痛。 四哥看出了我的抑郁,拍了拍我的肩膀,“赶紧吃点东西睡觉吧,下午咱们去看看刀疤。”说着,他一转身,“苍蝇,你帮小虎子泡个方便面。”27 我本来打算不睡了,马上就去三队找刀疤。但四哥说这会儿死犯们还没走呢,号里哪儿有人带你上三队去?再说三队前天才死了人,这几天查得严着呢。回头我问问寇队看啥时候安排。不过他都连了三天班了,今儿送了上路的,不得回家搂老婆去?我说那就不吃东西了,困得难受,还是睡觉得了。 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邢耀祖看我起来,招呼我说给我留了饭,在桶里放着呢。我说不吃了,栓柱饭量大,就给栓柱吃吧。下床看了一圈发现四哥不在,又问他今天能不能去三队看刀疤了,邢耀祖晃晃脑袋,“别想了,寇队早上就歇着了,等后天吧。四哥说让你好好歇一天,等后天他跟寇队申请。” 晚饭之前四哥一脸疲惫地回到了监仓,他躺在床上骂骂咧咧地说:“操,还以为当大杂役有多好,结果啥事儿都往身上砸!这样下去,我还没释放就先累屁了!”我赶紧给四哥倒了一杯水,又找了点盐放在洗脚盆里倒上热水,让他泡泡脚。四哥爬起来看看我,“要是你爸知道你给我倒洗脚水,非得骂死我不可!”我赶紧摆手,“哥,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儿,你就别客气了。对了,刀疤的事儿啥时候能办?” 四哥摇摇头,“今儿早上开始三队现在禁止外队的人进去,所以寇队现在也没办法。他们现在查那个胖子的死因呢。”他把脚伸进水盆里,揉了揉眼睛说:“那个死胖子一进来就说过自己有心脏病,结果谁都没管就给扔到重刑号里去了。结果这次送人的时候他们号里有一个炸号的死犯儿,喊了几嗓子就把胖子给吓死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嘟囔了一句:“希望快点安排我跟刀疤见面吧,毕竟兄弟一场,要是连写遗书这样的事儿都不能帮他,那我觉得就太对不起他了。” 四哥冲我一笑,“别操心了,寇队肯定会同意咱们见他一面的。” 第五十七话 第二天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一早放饭的时候,四哥首先跟寇队提出了要见刀疤的请求。寇队说先不着急,我去问问三队的管教,实在不行的话就暂时先把刀疤接到咱们队里的“高间”关一天,让张毅虎带着俩人去陪陪他。 所谓的“高间”,是注射死刑在l市逐渐开始实施后石铺山单独设计的一间暂押室,二队有一间,女号有一间。“高间”里一共有四个铺位外加一个开放的冲水便池。除了高高在上的窗户之外,整间屋子连风场都没有。另外,为了防止犯人自残自杀,这间屋子的内壁都用厚厚的海绵和皮革包起来。一旦有注射死刑的犯人即将执行,他就会先被关押在这里几天时间,由几个轻刑犯人陪伴着度过自己最后的几十个小时。据说这是监狱局做的实验,一旦效果好的话,将会在全省所有看守所推广。当然,那里我没有去过,全部都是道听途说。 但是我一直觉得这个“高间”的效果肯定不如像现在这样把死囚和其他所有犯人关在一起的效果好。毕竟每一个将死之人最怕的就是孤独,尽管有轻刑犯陪着,但是和大仓比起来,人气还是要缩水很多。 但是吃过早饭之后寇队带来的消息却让我们很失望。他说三队这段时间闹得比较严重,所以所里肯定不会让刀疤和我们在这几天见面。还说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刀疤自己写遗书得了,张毅虎你有时间赶紧准备准备你开庭的事才是正道。说完话寇队转身离开,四哥过来拍拍我肩膀说算了,按照这几天石铺山的状况,想现在见刀疤肯定没戏。不过再怎么说他上路前肯定会让你去见一面的,别担心。不过经过了这样的波折,四哥还是看出了我对刀疤的仗义,他伸出大拇指一顿猛夸我讲义气,还说这一点和我父亲很像,要是以后有了儿子也得这么教育他云云,听得我云山雾罩,迷迷瞪瞪的。 临近下午的时候七班又塞进来一个新收,邢耀祖当即嘟囔说才送走一个,这马上就又填进来一个。七班本来十六人的设计现在都装了二十二个,再挤下去就得长蛆了。我叹了口气说吴二柱到现在禁闭着呢,一旦他要是回来了,那咱们班里又热闹了。邢耀祖说你别提这晦气事儿,你不是心情不爽么?这个新收你审审吧!估计不是什么大案子,再说长那逼样子也炸不起来。我本想拒绝,可一看这个新收像是个老实人,要是让苍蝇小康他们审又得吃苦头,于是只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不审还好,一审才知道这个新人居然也是c市人,家住的地方只和我隔着三站地。不过我没动声色,这小子看上去也是被新收号的给欺负怕了,说话连头都不敢抬。倒也难怪,一个在监仓里没有任何人际关系的外地人,肯定会被本地人排挤。 新收名叫虞金浩,因为这个怪异的名字,进号没过十分钟就被苍蝇冠上“死鱼”的外号。死鱼是花案子进来的,据说强奸了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中年妇女。尽管我对这样的人有些嗤之以鼻,但是毕竟算是同乡,所以还是私下告诉苍蝇照顾照顾他。但是这小子的智商了得,没用几分钟就听出了我早已退化的c市口音,试探着问:“哥,你是c市人吧?” 还没等我回答,旁边的邢耀祖就开始破口大骂:“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你以为拉关系套近乎你就能好过吗?”我也阴沉着脸骂:“c市怎么出来你这么个货!以后少跟别人说你是c市的,太丢人了。”死鱼看了看我脑袋垂拉得更低了,我叹了一口气,悄悄对苍蝇说:“算了你审吧。我今儿实在是心情不好。再一个他是我老乡,到时候别人说我审得不公平了。不过别打啊!” 苍蝇一个劲儿地点头,“大学生你放心吧!肯定给你审得好好的!” 我拿着自己的起诉书走到风场,找了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为自己准备陈述材料,可是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看不进去。只好让林鑫帮我把起诉书送回监仓,自己靠在墙边闭着眼睛发呆。 邢耀祖出来,坐在我的旁边拍拍我肩膀,“咋了兄弟,发啥愁?”我晃晃脑袋,“没啥,这几天总是犯迷糊。心情太差了,事情一件又一件地连着。”他笑了起来,“你这点事儿算啥。我听苍蝇说你女朋友不要你了?”我嗯了一声,他接着说:“操,这也算个事儿!你没两年就出去了,到时候女朋友一大把!你再看看我,两年之后你都得给我上香烧纸了,我都没觉得有啥不高兴的!” 我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单单是这点事儿,马上就要开庭了,我心里一点准谱都没有。再一个,刀疤托我的事儿我到现在都没办法给他帮忙,心里挺难过的。” 他笑了笑,递给我一支烟,“小虎子,我知道你这个人仗义,但是仗义需要分场合分地方。现在你在七班一大堆朋友,没有人因为你没办法给刀疤写遗书就怪你,这根本就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我替四哥劝劝你,你还是赶紧准备你的申辩材料吧,这个球地方,少待一天是一天!” 我敷衍道:“那也不能不仗义啊。再说,我那案子翻天了现在也钉到板子上了,申辩不申辩都得两三下,我是没什么盼头了。” 他自己点上一支烟,叹着气跟我说:“小虎子,自己没事儿的时候帮助别人那叫仗义,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净,还想着怎么去帮助别人,那就是脑子不合适了。我说的话可能不对,不过你自己想想吧!毕竟论混社会来说,我比你的那点小经验可多多了。”说着,站起身来和一旁的人吹牛去了。 邢耀祖说我脑子不合适,这一点我不否认——至少此时此刻我不否认。从四月份开始,我的脑子就没有一天合适过。如果脑子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为了一点点工资就把公司的电脑卖给崔瘸子;如果脑子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为了不让马兰看不起自己而去走上犯罪的道路;如果脑子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在为刀疤的遗书考虑。也许,对于人情世故的一些道理,我真的不太明白吧。 从死鱼进七班的那天起,监仓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毕竟这个班里很久没有花案子进来,所以大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自己的娱乐点。如果不是我提前跟苍蝇打招呼不让他打死鱼,或许这小子从进来那天起就遍体鳞伤了。 眼瞧着我的开庭日期日益接近,我的心情愈加烦躁,有好几次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四哥看出了我的状态很差,就想办法从劳动号搞了一些鸡腿鸡翅给我吃,但是我依然没有任何胃口。最后四哥急了,把刚刚摘了镣铐的郑强和苍蝇叫到一边问:“想不想打人?”二人当即眼冒火光,兴奋异常,“哥,你说吧,只要你手指头点一下,我俩直接砸死狗操的东西!”四哥瞪了我一眼,“把这个兔崽子给我砸一顿!” 闻言两人顿时愣住,良久才讪讪地笑道:“四哥,你这不是涮我们哥俩玩儿呢吗?”四哥把手中的一大包肉、鸡腿、炒菜等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邢耀祖,另一半往苍蝇的手里一塞,“这包东西给你们三个人吃。但是给我记住了,这球崽子要是再不吃饭,你俩就把他按倒塞进去!他要吃不进去,你俩就三天别吃饭!”说完背着手扬长而去。这下可苦了苍蝇和郑强,他俩知道四哥这是为了我好,而且我和他的私交又不错,只好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大学生,你说四哥这不是为难我们哥俩儿呢吗?你也给点面子,咱仨把这些东西消灭掉。否则你就得看着我俩饿三天啊!”我苦笑着摇摇头,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勉强把所有东西吃完。不过他俩的胃口可比我好很多,本身号里就没有什么油水,加上劳动号私下的加菜做得又非常好吃,所以他俩可谓是风卷残云。吃完后,苍蝇打着饱嗝看着我,“大学生,四哥对你简直没得说了。你家老爷子也真有先见之明,交了这么个讲义气的朋友!”郑强狠狠地在苍蝇背上一巴掌,差点把苍蝇拍吐,“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家老爷子才有把你送到监狱的先见之明呐!” 两个人争辩起来,不过无论如何他们都完成了四哥交给他们的任务。所以到晚上四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二人争先恐后地邀功请赏:“哥,吃了好多呢!才给我们留了点骨头渣子!”“就是就是,哥,我还真不知道大学生的饭量这么大!” 四哥在他们的小腿上一人一脚,骂道:“操,小虎子啥饭量我还能不知道?你们两个球娃以后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夸张?”说完,他转身看我,“吃饱了吗?”我赶紧点点头,“饱了,哥。好久没吃这么多肉了,我都怕自己身体受不了。”他笑了起来:“操,你这话要是让你爹听见了还以为我亏待你!行了,赶紧看你的起诉书去吧!今天晚上早点睡,明儿早上估计刀疤得上路了。咱俩过去送送他。” 我当即呆住,半天才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上一批刚走了不到十天,咋这么快就到刀疤上路了?” 四哥摇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今天路过管教办公室的时候好像听他们说注射什么的。可能是要给刀疤注射吧!刚才寇队跟我说的,说明天早上四点他接我和你进三队陪送。” “不是说注射的要到‘高间’待一天两天的吗?这几天也没听说有人进‘高间’了啊!”我争辩道。 四哥一扬眉毛,“谁说没进。早上从四队送过来一个非法集资的,现在就在‘高间’里待着呢。‘高间’只有一个,不可能让刀疤去女队待着吧?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听说遗书他自己已经写好了,明天早上咱俩就是送送路。本来打算早上就跟你说的,怕你小子又不吃饭了,所以现在才说。”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虽然和刀疤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这毕竟是和我关系处得非常好的一个人。我是眼看着他在四个月的时间内经历了几次生死线挣扎的,所以这一次听到他即将被执行的消息,心里的感觉如同刀绞。 第二天凌晨两点半我就爬起来了,看了看正在值班的林鑫,我说你睡觉吧,我替你的班。他感恩戴德地谢过之后赶紧上床睡觉。三点多的时候四哥也坐了起来,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顿时一阵责怪。不过他也没有追究太多,只是随意说了几句,就开始穿衣服准备。 快四点的时候,我听到监道的铁门被拉开。我知道,这是寇队来接我和四哥了。我赶紧站起身来,站到监仓门口等待。四哥一拽我,“拿烟没有?”我一激灵,赶紧钻到床底下找烟,四哥小声喊:“拿几盒好烟!”我摸索了一阵,拽起半条“一支笔”就钻了出来,“哥,这个行不?”四哥点点头,“行了,过去还得走关系。他们班的班长我认识,但是面子上的事儿还得过得去。” 监仓门一打开,我发现进来的除了寇队之外还有两个杂役,一进门,寇队就先跟我说:“你带个小镣吧,毕竟这是跨队,他们那边的管教看你啥也不戴就过去不好。”我点点头,赶紧坐在地上任由两个杂役给我扣上小镣。 脚镣戴好后,我急不可耐地走出监仓,这时我才看到很多其他班的人伸出脑袋看,以为又要送人了。尤其是五班的胡磊,看到我戴了镣走出去,一脸迷糊地说:“哎,我说大学生,咋给你判死啦?”没等我说话,寇队便冷着脸一声呵斥:“滚回去睡觉!别人怎么样跟你有个球关系?”28 我来石铺山四个月了,在这四个月中,我走过的最长距离是从监仓走到提审室。尽管一队就在二队监道的对面,三队就在楼上,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毕竟,在看守所想要随意窜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据说石铺山允许同监好友陪伴死囚是由寇队发起的,由于即将被执行的犯人很难在行刑前见到家属,为了让死囚的情绪稳定一些,只好变通地让一些看守所里非同案的狱友陪伴死囚渡过最后的时光。 我和四哥在寇队的带领下过了四道警戒线,签了两次字,搜了两次身,总算是走到了刀疤所在监仓的门口。还没等进号,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刀疤,你的陪同过来了!”紧接着,监号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脚镣撞击声,“真的吗?我看看。”话音未落,三队的管教便从监仓门上的瞭望口往里喊了一声:“蹲到风场门口去!”寇队也转身对我和四哥说:“你俩也蹲下别动!” 过了大概有足足三十秒,三队管教才放心地打开门上的铁将军,用力一拽拉开了监仓门。他回头一看我和四哥,“进!快点!”我和四哥赶紧一低头冲进刀疤所在的监仓。 铁门哐当一声被复而关上,在风场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四哥,大学生,你们过来啦!”我循声望去,果然,那是几乎已经形容枯槁的刀疤。四哥冲他点了点头,回头跟我说:“你先跟刀疤聊聊,我跟他们班长絮叨絮叨。”说着,他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咋了老熊,到你仓里你不欢迎啊?”那个中年人赶紧迎了上来,“操,老四你这不是糟蹋我吗?赶紧坐!” 四哥去和这个班的班长“走关系”去了,而我则径直走到刀疤的旁边坐下。和四哥那天的形容一样,刀疤颓了。他看上去目光呆滞,神情疲惫,全然没有了在七班时的精气神。我递给他一盒“一支笔”,他感激地冲我一笑,又缓缓地抽出来一支点燃,这才叹口气指指我的脚镣问:“这是咋了?” 我一摇头,“没咋,刚才才戴上的。寇队说我这属于跨队,让三队的管教看见了不太好。这算个啥,前几天戴了两天大镣子。” “炸号了吧?”他望着我笑,情绪看上去稍微好了一些。我一摆手,“就我这小身板子敢炸号?我要是炸号的话,不被他们给砸死啊!” “那是咋了?” 我自己点了一支烟,这才把吴二柱唆使喜全脱逃、喜全跳楼住院、曹队重新调查等一系列他走之后七班发生的事简单地告诉他。刀疤不笑了,耷拉着一张脸,郁郁寡欢地说:“操,真没想到我走了还能错过这么多热闹。唉,以后想看也看不着喽!” “这还叫热闹!”我刻意岔开敏感的话题,“你不知道砸那个大镣子的滋味!路也走不动,腰还直不起来,一个不小心就得摔跟头。两天时间我脚腕子上都掉了一层皮啊!要不是寇队和监狱局的领导好心眼,我估计我这双腿就得磨费!” 刀疤笑了笑,“行了,大学生。咱俩还是聊聊我的事情吧。再几个小时就打针了,有些事情还得托你办。” 我点点头,“成,你说吧,我能办到的肯定给你办到!” 他叹着气从兜里找出一张纸,“你先帮我看看,这是我写的遗书。你瞅瞅有没有错别字啥的,有的话现在还能改改。” 我记得刚到七班的时候我给他们吹过牛,说别看我一个学计算机的人,但是再怎么说接受学校教育也十六年了。你们要是学习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儿,或者是写信啥的需要我帮忙就尽管开口,那简直比眨眼睛还利落。用l市的方言来说,叫做“那都木有啥”!后来我才发现,我这海口夸的是多么地无知和幼稚,因为对于石铺山看守所的人们来说,识字这样的技能只会在两种时刻被需要:被监规和写遗书。 看守所的每一个人都会背监规,哪怕文盲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可以凭着记忆力把监规背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写字的权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尤其在重刑号,也只有二审已决死囚才拥有这样的权利。 可是想要把一生的总结和满腹的眷恋归纳在一张纸上,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五十八话 刀疤的遗书有三页纸。其中两页是写给自己父母的,还有一页是写给自己一个好朋友的。他希望他的好朋友能够在父母弥留之际替他尽一尽孝道,待父母撒手人寰的时候能简简单单地葬掉。为了节省不多的时间,我只是把那三张信纸看了一遍。但尽管这样,我还是花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遗书终于看完了,我又双手递还给他,强装着笑容说:“行啊刀疤,一个错别字都没有!该说的事情都很有条理,一点问题都没有。” 刀疤苦笑着接过遗书:“想说的太多了,这几页纸根本就不够。唉,算了,能留下点字总要比没留下好。” 我叹着气重新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一点机会都没了吗?” 他看我一眼,“哪儿还有别的机会?我听说前段时间那个孙良捕了,但是他交代他和我哥从我家跑了之后就分开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人在哪儿。就算是我知道我哥在哪儿现在也很难改判了。我手里还有个刘老鬼的事儿呢!” 我默默地点头,很久才说:“先别着急,我觉得你现在再好好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机会可以活下去。你看林子,不也是都要上法场了,复核没下来吗?” “没机会了……”刀疤的脸色苍白,“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个啥机会?现在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给我整了个注射死,起码可以死得干净点,而且不会那么怕……”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只好低头不语。这时四哥走了过来,拍了拍刀疤的肩膀问:“兄弟,都准备好了吗?” 刀疤一摆手,“哥,没啥可准备的。我在这个班大家都对我挺好,昨晚上给我洗了热水澡,把衣服都给我换上了。一会儿断头饭来了一吃,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上路了。” 四哥点点头,“家里的事儿有啥交代的吗?” 刀疤强笑道:“没啥可交代的。哥你要是和大学生有心的话,逢年过节去我家看看,啥也不用买,就去看看就行。” “操,你说的这不是屁话吗?”四哥瞪着刀疤,把胸脯拍得山响,“大学生啥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给你保证,等我出去之后每年年节你家里的柴米油盐肉都我包了!兄弟一场,要是连这点事儿都做不了的话,你在阴曹地府里咒我!”说着,他一看我,“小虎子,你给表个态?” 我忙不迭地点头,“刀疤你放心吧!我跟四哥没法比,他做买卖的。但是我上班也能挣些钱,你爹妈年节的衣服、日常生活用的东西我都包了!” 刀疤笑了起来,说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放心了,咱也可以学学人家含笑九泉一次。四哥使劲劝他,说你就别多想,身后的事情有一堆兄弟给你顶着呢!有啥不顺心的就给哥儿几个托梦,保证年年清明给你烧纸过去!我也学着四哥强迫自己跟刀疤开玩笑,说四哥你要是烧纸钱的话,我就给刀疤烧纸人,给他发一个连的媳妇儿过去。刀疤说算了吧,等下去之后还指不定啥东西实惠呢,你们要是有心,就给我多烧点纸钱。 聊了几句,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刀疤的最后一餐被送来了。他要的东西很简单,仅仅是一笼小包子和一碗紫菜蛋花汤。四哥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就吃这个?刀疤说我挺喜欢吃这个的,再说昨晚上班长已经给我吃过好的了,这样就挺好。 和所有即将离去的死犯儿一样,刀疤的这一餐吃得非常慢。他只是吃了两个包子,就摆手说:“算了,吃不进去。一到胃里就跟塞了石头一样的难受,还不如不吃了。”说着,他拿起包子递给上铺的几个人,“给你们吃了吧,纯肉的包子,香着呐!”但上铺的人哪儿肯接死犯的东西,连连摆手说我们现在不饿,刀疤失落地看了四哥一眼,“瞧见没有,人还没死呢,待遇就变成鬼待遇了。”说着,把饭碗往前一推,便狠狠地抽起烟来。 过了几分钟,刀疤忽然抓住我的胳膊问:“大学生,你看过金庸的武侠片没?”我点点头,“当然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天天看,我家到现在有好几套武侠片的vcd呢。”刀疤笑了笑,艰难地问:“你说这个毒针一打进去就和电视剧里一样,先是肚子疼,然后口吐白沫七窍流血?”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以为事实真的和电视剧里一样,叹着气说:“操,还不如吃花生利索呢,最起码就一下子。这得疼多半天啊!” 四哥接过话茬:“你小子就别想那么多了。我看过一份报纸,说针打进去一点痛苦都没有,不到两秒你的大脑就没知觉了。那还疼个球啊?精神点!你再怎么说都三起三落的人了,按说早就该适应了。” 刀疤苦笑起来,“哥,哪儿有你这么劝人的。这玩意儿能适应嘛!”四哥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唐突,尴尬地笑了笑,转身继续和三班的老熊聊天去。 四哥离开后刀疤彻底不言语了,任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肯搭腔,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古怪的鼻息,让我知道他确实是在听我的话。直到我最后问了一句:“刀疤,我怎么看你好像又有准备的样子?”他这才喃喃自语般地说:“准备?操,机会都给别人用完了,给我连个球毛都没留。哪儿还有什么准备?唉,这回是彻底死绝啦!也不知道我爹妈知不知道我今儿要执行的消息,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又得难受了。”我叹了口气,说既然要是没啥机会的话,你现在想说啥就赶紧说吧,免得临到头了又后悔。他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说我该说的都已经写遗书上了,需要交代的也算是跟你和二哥交代完了。现在就等着监仓门打开,把我拎出去注射。我说那你就说点你到这个班来以后不高兴的事儿,别到时候带着怨气上路。刀疤摇摇脑袋,“不高兴的事儿太多了。说起来都他娘的是眼泪。” 监仓外面已经大亮了,血红色的朝霞印证着新的一天开始。这一天对我、对四哥、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为普通的一天,但是对于刀疤,却是他生命画上句号的日子。 七点半,当我们刚刚在三队三班和他们一起吃完早餐后,监道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从凌乱的脚步声听来,至少有十几个人走进了监道。刀疤听到声音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赶紧站起身,扶着刀疤从地上站起,这时才发现他的鼻尖上在瞬时间居然流出了许多细细的汗珠。 “妈的,这次是真的了。”刀疤颤抖着声音说。 四哥赶紧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刀疤的手,“兄弟,路上走好!到了那边多保佑你家里人,也多保佑我和小虎子!” 刀疤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了哥。”说着,他转头面向我,“大学生,我出门之后记得给我点三根烟。” 监仓门打开了,三队的几个管教、两个武警、还有寇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管教看了一眼刀疤,喊了声:“赵峰,走吧!” 刀疤一听这话顿时软了下去。我和四哥赶紧一把夹住瘫软的刀疤,这时两个武警走了进来,从我们的手中接过他。刀疤在两个武警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出三队三班的门。忽然,他一回头对班长老熊说:“老熊,我来三班的日子我做鬼都忘不了。今儿晚上我找你来喝酒啊?”老熊的脸色当即变了,极度的恐惧在瞬时间转化成为愤怒,“滚!”寇队一看情况不对,马上大声呵斥:“都蹲下!臧云龙张毅虎,你俩出来蹲着!”我和四哥赶紧走出监仓,蹲在三班对面的墙边蹲下,目送着刀疤拖着脚镣离去。 刀疤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弯腰塌背,毫无力气。这个和我相处了四个月的时间,却建立了很深情谊的兄弟,终于在经历了很多次的波折后,被押送刑场。 一条生命,或许就这样宣告完结。29 送走刀疤的第四天就是我开庭的日子。开庭的头天晚上我看了很久起诉书,到凌晨一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叫四哥请寇队给我找人推了推头发和胡子,并换上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吃饱肚子静等管教提人。 早上八点多,寇队拉开监仓门,高喊一声:“五班张毅虎,开庭!”闻声我赶紧拿起那件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l看1616”的号服套在身上,跟着寇队走了出去。 又是警戒线,先是监仓门口的,接着是监道口的,最后又是看守所内门和外门的。一共过了四条警戒线,我才顺利地来到当初入监时的那间检查室。四个月了,我终于看到了检查室外的那棵大树,这是我在四个月的时间内第一次看到树叶的绿色。 寇队把我交给了检查室的管教,一番搜查后,又有几个身着黄马甲的劳动杂役给我戴上了开庭专用的脚镣,还在我的脑袋上套了一个只能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色布袋。做完这一切,管教对几个法警说:“行了,带走吧!”法警点点头,把我的胳膊扭到后面锁上背拷,这才满意地把我推到印有“法院”字样的警车上。马上就要见到父母了,我显得有些兴奋,不住地往车窗外张望。一个法警严厉地警告:“不准乱看!”我这才安静下来,静静地盯着窗外发呆。 车子驶过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又路过一段满是农田的郊区,终于驶入了城市的街道。外面的风景很美,街边的高楼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几乎触手可及。但是我知道,仅仅是这层车窗,就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为两世。或许今天开庭之后,我在至少两年的时间内再也无法看到城市的风景了。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一座崭新的法院大楼出现在我的眼前。这里是l市城中区法院,像我这样的小案子一审,都是区级法院来审理的。车子驶入法院大门时,我看到了车窗外的父母和马兰,还有我的很多朋友。父亲看上去已经老了很多,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手里拎着一个印有“某某铁路分局安全行驶一千天”的蓝色布袋,驼着背努力地往车内探视。而母亲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靠着马兰和我另外一个女性朋友的搀扶,呆呆地目送着警车进入法院大楼的后院。 车子停下来了,两个法警先跳下去用对讲机喊了几声,这才把我从车上拽下来。尽管我戴着头套,但是父母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身着黄色马甲的我。 “虎子,妈妈在这儿!”——这是妈妈的声音。 “虎子,跟法官好好说,律师会帮你!”——这是爸爸的声音。 “虎子加油!别听别人胡说,我会一直等你出来的!”——这是马兰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过马上就被法警制止。眼泪在眼眶中使劲打转,但是我坚持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第五十九话 我被法警连拖带拽地带进了位于法院大楼二楼的候审室,两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的法警看着我。其中一个问:“啥案子?”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职务侵占。” 他点了点头,“哦,看来还是个文化人。放心吧,这案子最多也就三年。看你还年轻,出去以后大好的青春!刚毕业不久吧?” “嗯,去年毕业的。把公司电脑给偷卖了。” “哪个学校?” “l市财大。” “哦,”老法警忽然高兴起来,“我闺女也是那个学校的,今年升大二。你说你,不好好地工作,非要干犯法的事情。不过只要认罪态度好一点,法官会酌情考虑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倒是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女儿在大学中的见闻,还向我求证到底哪个专业的就业形势会更好。我只好有一句每一句地回答他。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外面有个法警走了进来:“张毅虎,法官传唤!”我赶紧站起身,在法警的带领下走进法庭。 那间法庭很小,规模大概只有我上大学时小教室那么大。加上法官席、被告席、公诉人、证人等各种设施,能坐人的旁听席大概只有二十人的样子。我被带进法庭的时候父母和朋友们都已经坐好了,一看到我进去,父亲忽然喊了一声:“小虎子,好好地跟法官解释!”审判长赶紧敲了敲小锤子,“请不要在法庭上喧哗!”年迈的父亲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坐定。 审判长开始验明正身,无非就是问姓名、年龄之类的问题。接着,他大声地宣布:“给被告人解除戒具!”话音一落,一个警察过来给我打开背拷,但是一拽我胳膊又在前面戴上。接着,把我拽到被告席落座。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然后又开始就九个关键问题发问:“你和你的公司有债务关系吗?”“你说你们公司欠你三个月的薪酬,是不是有证人或者其他证据?”“你们公司的老总赵某和你有私下的借款关系吗?”这些问题都是之前韩律师跟我交代过的,我一一流利回答。在说到欠薪问题时,公诉人问我:“我们从你在公安机关的预审材料上看到,你说你出售的电脑市场价值不到一万元,而被害人给我们提交的损失列表中却有13500元。你是否可以给我们提供你在预审中提到的不到一万元的依据。另外经过我们调查了解到,你在某某科技公司的月薪只有1200元,如果三个月欠薪的数目属实的话,公司欠薪只有三千六百元。但是你们的负责人赵某说这个中间曾经给过你很多次几百元不等的现金,加起来足够你三个月的薪金,为什么你还是要说赵某欠薪呢?”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知道这又是我们那个老板给我下的套,于是正色道:“报告公诉人,我们电脑公司里的一些东西是无实物的,例如电脑软件。我当初在预审单位说的市值,仅仅是电脑的价值,而不包括电脑里的软件。这一点我需要声明一下,因为这台电脑交给我的时候我通过赵某的同意,将这个笔记本电脑全盘格式化,也就是说这台电脑在我接手的时候,他是同意了这台电脑不带任何有价值软件的。在我使用的过程中,里面的所有软件都是我在互联网上下载的免费软件,没有花费公司的一分钱。而这个清单里既然包括电脑软件的价值,肯定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至于赵某说公司给了我好几次不等的现金,我在这里需要说一下。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三个月,唯一只收到了赵某的一次现金,就是我过生日那天向赵某预支的三百元工资。另外赵某看我喜欢抽烟,就给我买了一条价值五十元的某某牌香烟。一共是三百五十元。” 公诉人点点头,接着问:“这台电脑赵某交给你用的时候,是按照什么形式交给你的?” “报告公诉人,这台电脑是我在公司工作了一个月之后,赵某分配给我使用的。当时全公司只有我一个程序员,而公司有几个大的开发任务。所以赵某就希望我为他加班赶工。但是公司的写字楼晚上八点钟就清楼锁门了,而我自己租住的宿舍也没有电脑,所以赵某就告诉我把公司的笔记本分配给我用,我可以带回家,而且可以随意使用。当初他告诉我的是:这台电脑我有绝对的使用权。”我知道职务侵占的最大本体就是利用自己职务上的便利,侵占本单位财务。所以如果我们老板说这台电脑根本就不是我管理和使用,而是别人用的电脑,那职务侵占就变成盗窃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法警不断地拿出证据在庭上展示。在这期间,公诉人和审判长不断地提问,我除了对关键问题做一些辩护之外,其他问题一概回答“是”。 在所有证据展示完毕后,公诉人问我:“根据你的羁押单位石铺山看守所领导反映,你在看守所羁押期间,帮助很多位死囚写遗书,还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看守所维修过一次监控系统,为国家挽回了损失,是否属实?” 我一愣,当即反映过来这肯定是刘所或者寇队帮我,赶紧道貌岸然地回答:“是的,因为关押我的石铺山看守所二队就我一个大学生,所以队里的管教希望我发挥所长,为不识字或者写字困难的死囚写遗书以及做最后时刻的精神辅助。另外修电脑那件事也是我能做到的,我不知道挽回了多少损失,只知道这样做可能会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公诉人点点头,“审判长,公诉人的询问完毕。” 审判长点点头,接下来就是韩律师义愤填膺、充满正义地为我做无罪辩护。他说在案发之后我的家人已经按价赔偿了公司的损失,而且这件案子的前提是欠薪,只能算是经济纠纷,不可算做刑案。他给法庭和检察机关提供了一大堆不能成为刑案的理由,听得我心潮澎湃,几乎认为过去的几个月就是一场梦。 终于,韩律师喷完了,进入庭审辩论时间。公诉人又是举出一大堆我这案子的确是刑案的客观事实和理由。当然,韩律师还算是个经验老道的庭审老手,所有检察院的事实都被他一一驳回。 十几分钟的辩论时间过后,审判长威严地要求检察机关做公诉意见。一位看上去非常年轻的美女公诉人站起来,铿锵有力地说:“被告人张毅虎无视国家法律,擅自将公司财务出售,其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关于职务侵占罪的条款。但是由于被告人有欠薪的前提条件,而且在羁押期间帮助看守所挽回损失,有良好的认罪态度和行为,因此请法庭予以考虑,并酌情处罚。” 公诉人复而坐下,审判长看了看我,“被告人张毅虎,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我点点头,知道这是最后陈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背出了那段我早已准备了很多次的最后陈述材料:“报告审判长、公诉人。我只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刚走向社会。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我自己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一些小利就对抗法律、触犯法律。但是我还年轻,而且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真的错了,所以请法庭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现在这个社会,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了,我找份工作不容易,赚点辛苦钱也不容易。如果法庭给我太严重的处罚的话,那我以后找工作就更困难了。所以我只求法庭能考虑我现在的情况,给我做出公正合理的判决。如果我真的被判处有罪,那我依然会在服刑单位好好改造,认真学习。” 审判长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小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暂时休庭,二十分钟后继续开庭!现在将被告人带回暂压室!”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回头看了看满脸期待的父母,轻轻地说了句:“爸、妈,别担心我,我在里面挺好的。”说着又转向马兰,“不管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我要一旦被判刑,你一定帮我照顾父母。算我求你。”话音未落,我就被两个法警带到了暂押室。 二十分钟后,我又被重新带回法庭。此时我的父母或许已经知道结果了,他们虽然满脸的憔悴,但是还是让我看出了一丝细微的欣慰。 “全体起立!”审判长站了起来。 “被告人张毅虎……”审判长开始宣读两三页的判决书,到了最后,我听到他说:“考虑到被告的实际情况,另外通过被告人在羁押期间在看守所的立功表现,本着教育感化的目的,决定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说完,他看看我:“被告人张毅虎,你对宣判结果有异议吗?” 我摇摇头。 “如果你对宣判结果不满,可以自宣判结果下发后十日内向本院的上级法院提出上诉。张毅虎,你起诉吗?” 我回头看看韩律师,他在摇头。又看看父母,他们也在摇头。 “不上诉。” 说完这句话,我一屁股坐在了被告席上。我忽然觉得很疲惫,苦等了四个月的结果终于尘埃落定,我整个人都松散了下来。 离开法庭时,妈妈喊我:“儿子,好好改造!过几天结案后我们去看你!”我点了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回到看守所,寇队从检查室就要走了我的判决书。他点头微笑,“嗯,算是放了你小子一马,这案值怎么都得三年,没想到就给你打了一年半!好,好。”我冲他深深地一鞠躬,“寇队,我在法院听了,您还给我报了立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他一摆手,“没啥谢的,这都是你做的事儿,你谢我干啥?回去吧,你家里人已经同意你在石铺山服刑了,等过几天我接到通知,你就可以给我干活啦!” 我点点头,尾随着他往监道走。快进监道的时候我问他:“寇队,我啥时候能接见?”寇队看了我一眼,“咋,这就着急了啊!过几天吧,等你的结案通知下来就可以。” 走进监仓的时候,四哥、邢耀祖、苍蝇等一众人马都在屋里等我,一看我进去,四哥一把从我手中抢走判决书,猛然开始大笑,“操,真的便宜你小子了啊!才一下半!住我前头出去了!” 邢耀祖也为我高兴,“小虎子,这下弄好了啊!三年的案子凭空就减少了一年半,这种好事儿让我也沾沾光多好!” 我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寇队说了,我就在这儿服刑。以后还得靠大家多帮我呢。”四哥点点头,“嗯,你这小刑期减刑的机会少,不过混好了跟在外面是一样的!对了,见着你爸妈了吧?” “见着了,但是法警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就喊了几嗓子。” “不着急,”四哥笑盈盈地举着手里的判决书,“过几天结案了就可以接见。我今儿也申请一下和你同一天接见,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我也跟你爹汇报一下最近四个月你的情况!”说完,他把我的判决书和墙上的学习材料挂在一起,“这东西可是有喜气的,从今天开始就挂这儿,大家都跟着沾沾光,全部减半!晚上咱们弄点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五天后,我的结案通知正式下来了。在寇队的安排下,我直接做了二队监道的大杂役。可以任意进出监道和劳动号。寇队还说,如果以后表现特别好的话,可以把我分到教育队,那简直就是个天堂。不过以后死囚的最后一夜都得压在我身上了,暂时除了女号之外,所有监队的死囚遗书都得我过问。而且,以后我不但可以在监号里陪死囚,甚至可以把死囚送到他们生命的倒数第二个终点——接收室,在那里将他们送上人生的最后旅程。我虽然极不情愿做那种压抑的事,但是考虑到或许还有减刑的机会,只好答应了寇队。 中午的时候寇队通知我和四哥的家属到了,就在监队餐厅等我们。我赶紧从屋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大盆带着,以便一会儿把吃剩下的东西拿回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四哥看了看,也拿起了一个洗脸盆,七班的人当即开玩笑说四哥你干脆再带两瓶酒过来,咱们晚上狂欢一气得了!四哥一瞪眼,“操,你小子想让我加刑就直接说!” 寇队来接我们了,他先是上上下下地搜了一气,防止我们带字条出去,之后,轻松地冲我们一努嘴,“走吧!” 终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家人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四哥看了看我,说:“别太激动,见了家人可千万别哭。要不你爸妈的心理压力更大。”我赶紧点点头,紧跟着寇队和四哥往前走。 路过提审室的时候,四哥忽然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刚刚提审完的犯人:“小虎子,你看那人像谁?” 我一看,当即傻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第一部完结】 第一话 接到判决书之后的心情和等待的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七班,有一部分人是每天都在期待着判决书尽快下来,这样就可以准确地开始倒计时自己的释放日期;而有些人则不希望判决书那么快送到自己手里,巴不得办案单位把他遗忘在看守所才好,有这样怪异想法的人则大部分是死囚。 对我来说,我当然是期盼判决书尽快送达到手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送达之后我就可以尽快开始服刑,尽快脱离这个灰色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判决书送达之后我就可以见到我朝思暮想的亲人。 我在接判之后的第五天终于被通知可以与家人接见,而四哥为了能和我的父亲见上一面,也向队里申请和我同一天接见。当然,善良的寇队满足了我们这个并不过分的请求。在他看来,我和四哥两个人都属于这个监道里最有能力给他帮忙的人,他需要让我们把他当朋友,这样他的管教工作就会更顺利。 从监道到小食堂之间的距离不超过300米,凡是已经接到判决并结案的犯人都可以去那里和家属接见。当然,接见的地方并不仅仅是小食堂。在看守所里也有接见室,就是那种隔着特殊玻璃,家属与犯人需要使用电话才可以听到对方声音的地方。寇队告诉我:“你家离着远,父母来看你一次不容易。而且你这是第一次接见,就让家里人花点钱在小食堂接见吧,一家人还能一起吃个饭。” 往小食堂去的路上是一定要经过提审室的。这个地方我来过几次,但是之前都是戴着手铐进这些一个个分开的小屋子,而现在则不必。 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四哥看到了那个我们极为熟悉的背影。 刀疤!? 当四哥伸手指向前面一个刚从提审室出来的家伙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走路的姿势、那背影,居然像极了几天前就在三队被我们送上路的刀疤!我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四哥拽了拽我,“走,现在还不是上去看是不是他的时候。再说了,世界上长的像的人太多了,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我就不信刀疤这一次还能刀下留人。回头我去三队问问就知道了。” 我冲寇队一努嘴,“要不咱问问寇队?”他一摇头,“算了,有些事儿你不问管教都得告诉你,有些事你问了也是白问,回头我去查查就好了。回头我还得去问问三队的老熊,他到底把刀疤怎么了,弄得刀疤那么恨他!现在咱先别管别的了,安心见家人吧!”说着,快步跟着寇队往前走去。 毕竟任何事都没有尽快见到家人重要,我的惊愕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被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冲散。 大食堂有前后两个门,两边都有警戒线,都有持枪的武警把守。远远地从小路上往食堂里看去,那里面已经有不少犯人家属在等待了。四哥忽然拽了拽寇队的胳膊,“寇队,一会儿让我家里人和小虎子家里人的桌子靠近点呗,他老爹肯定得跟我絮叨几句。”寇队一瞪眼,“哪儿来这么多要求?人家食堂能不能安排开还是两说呢!再说了,就俩小时,人家爹妈还得跟自己的宝贝儿子好好聊聊天!”四哥嬉皮笑脸地争辩:“在号里面我都是小虎子的半个爹了,再加上我跟他爸是绝对的好哥们儿,他肯定得跟我说几句话!”寇队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四哥偷笑着小声对我说:“成啦!” 在门口登记完毕,寇队就带着我和四哥走了进去。远远地,我就看到了我的父母和几个朋友,当然,还包括马兰。我疾步走上去,一把拉住了爸妈的手。 妈妈当即哭了起来,我赶紧接过马兰手中的纸巾给她擦干,“妈,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妈妈揉了揉眼睛,抓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这怎么还胖了呢?你们看守所里都给吃什么啊?”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笑着说:“吃的都挺好的,而且每天都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肯定会胖一点啦!”这时四哥走了上来,拉住爸爸的手使劲摇,“张哥,你可看到了,我没亏待你儿子啊!张嫂,你别难过了,你家小虎子现在就跟我一个班,他不注意身体我都不干!”爸爸赶紧对四哥说:“臧老弟,你看这孩子上大学的时候你就照顾他。现在他进监狱了,还得你照顾他。我咋谢你啊!”四哥脸一拉,“张哥,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在外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这儿子的好学劲儿,所以对他好。我落难了,没想到他紧接着进来。我就不看他的面子也得看你的面子啊!别跟我这么客气,我刑期比小虎子长,这一年零俩月的时间就交给我啦!”母亲一愣,“不是一年半吗?怎么变成一年零两个月了?”四哥笑了起来,“嫂子,这你不知道了吧!小虎子已经羁押了4个月了,羁押的时间是算在刑期里的。” 此时接见室的管教已经按照寇队的意思把桌子安排好了,他冲我和四哥一招手,“臧云龙、张毅虎,你们两家到这边来,桌子挨着!” 我赶紧带着家人和朋友走了过去,管教看了一眼,“正好一桌,行了,不许谈论不利于管教的言论,时间两个小时。刚才已经交款了吧?” 爸爸赶紧点点头,四哥大声豪气地跟嫂子说:“你咋让张哥交钱了呢?人家是外地来的,本来花费就不小!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接见你们替张哥交钱!”嫂子笑着答应下来,还说这次忘记了,以后一定和我父母多来往。爸爸嗔怪着说老四你要这样的话以后还处不处朋友了?我也赶紧说四哥你也别太客气,这样以后在监仓里我都不知道咋报答你。结果我刚说完话爸爸就瞪了我一眼,“你咋叫哥了呢?这算是啥辈分?”四哥哈哈大笑起来,说张哥你就别在意了,在号里只有哥,没有叫叔叔的。 落座后我坐在妈妈和马兰的中间,父亲坐在我的对面,正好和四哥背靠背。妈妈使劲拉着我的手问这段时间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受罪。我说都挺好的,从进来第一天开始队长就特别照顾我,第二天就知道四哥也在我们监道里,所以没有人欺负我。后来分班我又和四哥分在一班,更没有人欺负我了。妈妈看着我身上凌乱的衣服,说这次来得着急,连新衣服都没给你拿两件,下次接见的时候再带来。 两家人虽然坐在一起,但是互相之间交流的机会的确很少。除了四哥和爸爸频频拿着茶水当酒聊几句之外,其他所有人的关注度都放在我的身上。马兰从一进门就没有说话,一直含着眼泪默默地看我。我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问:“我听韩律师说你要跟我分手了?”马兰哭得更厉害了,抽泣着说:“你别听韩律师瞎说,我就是抱怨了几句,说你做这么傻的事,他就断章取义了。”妈妈也帮着马兰说话:“小兰最近给我们的帮助太多了,每次我和你爸来l市都是她给找住的地方,怕我们总在外面吃饭不习惯,她还从家里做饭给我们端来。你以后一定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要对得起马兰!”我心里总算有了底,拽着这两个最关心我的女人说:“你们就放心吧,我的刑期短,等我出去一定会好好工作,好好对待你们的。”马兰哭着点头,说:“我听说你们现在服刑期间就可以看书了,我跟阿姨商量给你带一些专业书进来,免得你把吃饭的本事给忘了。回头你列个单子,需要什么书我去给你找。” 从头到尾爸爸和我说的话不多,只是让我好好听管教的话,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还说这次的判决结果寇队帮了很大的忙,要不是他给公诉机关提供了我在看守所期间的立功记录,我至少也得多待两年。我点了点头,知道这次寇队对我的恩情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了,等回头我出去,一定要帮寇队做点什么。四哥听到父亲的话,转过身说:“张哥,你就别担心了,小虎子现在在号里表现又好,人缘又好。他要是不听话,我第一个就不答应。”爸爸赶紧点头,说:“老臧你就帮我看着点着孩子,他社会阅历浅,不知道什么对什么错,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帮我砸他!”四哥说:“你放心吧,这事儿你不说我也知道。” 两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桌子上的菜却一点都没动。马兰帮我要了几个塑料袋,把每个盘子里的菜都打包放在我的盆里。妈妈问我:“这些菜进去是你自己吃还是也给别人吃?”我说当然是给大家一起吃,我自己吃得吃到什么时候去?妈妈点了点头,说:“在号里别抠门,人家有困难需要你帮助的你就一定得帮,但是犯法的事儿可不许再干了!”我说:“您就放心吧,再给我二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犯法了。”妈妈叹气说:“你知道就好,这次你真的差点要了我和你爸的命。” 等马兰收拾完饭菜,接见时间还有10分钟。妈妈忽然问我:“我听说你在看守所里帮死刑犯写遗书,做临终陪护?” 我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妈,你这‘临终陪护’这词儿从哪儿学的?听起来够专业的啊!行,以后我就用这词儿了。” 妈妈愁眉苦脸地说:“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呢!我一听你在看守所里做的这个工作,真想跑跑关系让你回c市服刑,起码出点力气不会这么危险。你这一天到晚接触恶魔一样的人,他们要是对你下手怎么办?” 我拉着妈妈的手说:“您就别担心了,真正的杀人犯和其他死刑犯都是一个样子,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就没有精神再去闹事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再说了,我又不是单独陪护他们,监号里有二十多个人看着一个人,能出什么事?”妈妈这才稍微放心一些,说:“你也别太大意了,这些人说不定就得做出出格的事情。”我点头说:“您就放心吧!这件事儿既然管教安排我做了,他们也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再说了,要是没把握,我也就不接这活了。这次接见结束之后,我就得开始正式服刑,到时候要见的死囚还多着呢。” 妈妈又开始发愁起来,说:“就不能换个工作吗?哪怕是去厨房帮人家择菜,去猪圈喂猪呢?”我说:“妈妈这你就不懂了,干这工作减刑的机会大啊!”妈妈忽然生起气来,“你懂!你懂!你这么懂现在还能在这儿?” 接见时间到了,管教大声叫嚷着让我们赶紧排队集合。我一把拉住妈妈和马兰的手,对马兰说:“兰兰,我妈交给你了,你帮我照顾好!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咱俩啥结果,你都得帮我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照顾好我爸妈!”马兰又哭了起来,一边答应一边紧紧地抱了我一下,我又跟爸爸拉拉手,对他说了声“保重”就赶紧跑到队伍里站好。 回去的路上虽然心里挺难受,但是刚刚见完亲人的兴奋还是让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寇队看了我一眼,玩笑着对四哥说:“我咋从来没发现张毅虎说起话跟鸟一样呢。”四哥也笑了起来,帮着我打圆场:“寇队,他这不是还小么。这么长时间没见爹妈,肯定是想坏了。正常,正常!”寇队点点头,说:“张毅虎你就好好改造吧,争取早点出去,天天黏着你爹妈都没人管你!” 第二话 回号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午觉了,但是我相信肯定没有一个人睡熟,因为当饭菜的香味飘满监仓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闭着眼睛咽口水。 四哥说先把饭菜放起来吧,晚上咱们开荤!我问四哥要不要留一点,他摇了摇脑袋,“不留了,这么热的天,隔夜就放臭了。你赶紧睡一会儿吧,说不定一会儿寇队得给你安排工作,明天你就进出自由了,他肯定得跟你交代几句。” 我点点头,洗了把脸就躺在了床上。或许是因为刚刚见过父母,这一觉睡得格外地舒服,尽管只睡了1个小时,但是睡眠质量明显要高于平时浑浑噩噩地睡3个小时。 起床铃打响后邢耀祖第一个爬到床下,用手拿起一块排骨塞到嘴里,吧嗒着嘴说:“这给家属吃的东西确实不一样!味道实在好得很呐!”四哥一瞪眼:“老邢,你这不是馋人呢吗?一桌八个菜,700块钱,能不好吃嘛?晚上大家都开荤,每个人都有份,今晚就把它们消灭掉!”大家一听这消息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下午3点是石铺山的杂役外放时间,李管过来打开七班的监仓门让我和四哥出去。四哥悄悄对我说:“我先找机会去趟三队,打探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刀疤,你直接去寇队办公室吧!他肯定得带你去领新的杂役服,还得给你安排其他任务。” 果然,寇队一见到我就带我去了物资处。里面的人翻了半天给我找出两套合适的杂役服和两双崭新的布鞋。寇队说:“这两套换洗着穿,你可别把一套穿成铁打的了,另外一套动都不动!”之后,他又带我回到管教办公室,让我坐下来亲自给我讲现在二队关押的九个一审死刑犯的情况。 管教办公室有一个小黑板,上面明确地写着在押人犯的数量、病号的数量、已决犯的数量和一审死囚的数量。在小黑板的下方有一个单独的备注栏,这里写着的9个名字就是一审死刑犯的名字。 如果单看这九个人的名字,都是极为普通的、和常人无异的符号。但是当寇队一个个说出他们的案件时,我几乎丧失了和他们直接面对面交流的勇气。这里有杀人焚尸的变态,有强奸17个幼女的色魔,还有涉案金额上亿的巨骗……寇队一一给我介绍后,语重心长地说:“咱们二队的死囚是全石铺山除了女号之外最多的,而且你今天看到的9个,说不定下个月就变成19个了。现在你已经开始服刑了,所以以后安排你陪死囚的时候我都会把他们的案件情况提前给你聊一下,免得你到时候抓瞎。现在你先从你们号里的死囚开始入手吧。我看林杰的案子肯定得改判,你就先从沈桥开始。” “沈桥不是一审刚过去不久吗?”我疑惑地看着寇队。 他点点头,“嗯,但这个离你最近。慢慢来,不着急的。” 寇队跟我聊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我赶紧回到监仓准备放饭。一进门,发现四哥早已回来了,正坐在床铺上抽烟。他看了看我,问:“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任务安排了吗?” 我答应了一声,“寇队说先从本监号开始,第一个先从沈桥开始,要是后面有在他之前上路的,就放到咱们班来。” “操,”四哥骂了一句,“咱们班的死犯不断了,这啥时候是个头?我估计等我释放的时候,我都得送上百个!” 我苦笑了起来,忽然想起来刀疤的事,赶紧问:“对了哥,那天那个是刀疤不?” 四哥神秘地笑了笑,“你猜呢?” 我摇摇了头,“哥,你就甭跟我卖关子了。我觉着不是,我觉得刀疤再幸运,也不能第二次逃过去吧!” 四哥一摆手,“其实到底是不是他我也不知道。从刀疤执行那一天早上开始,三队接到通知封队,连里面原来的管教都被从其他看守所新调来的管教替换了。现在厨房的人送饭都送到三队的监道口,然后让监道内的杂役送进去。”说着,他一指监仓高处观察窗外的巡道,“我估摸着是出什么大事儿了,你没发现最近武警巡逻的频率比以前高了?” 第二天一早,在寇队的同意下四哥带着我去了劳动号的厨房。离开之前寇队告诉我,只要不出警戒线,白天我可以在监道里和臧云龙一起管理各个监仓的物资发放和放饭的事儿,但是一定要注意服刑人员的纪律,否则谁都救不了。我听得频频点头——尽管我根本就没有看过服刑人员条例。 厨房确实是整个石铺山生活最好的地方,这里在做完牢饭的同时有时也会偷偷地给自己开一顿小灶,当然,物资都是从牢饭里扣下来的。四哥好像和整个看守所每个部门的犯人都熟,因此一到厨房,就有人热情地找出一堆瓜子花生招待我们。 四哥说在看守所里提前一天知道有死囚即将执行的除了管教、所里领导之外,再就是厨房的人了。在很多时候死犯自己最多就是头天中午改善时可能会知道第二天要执行,但是厨房里的人在头天早上就能接到通知,为全队犯人做伙食改善。这样的便利条件让我很高兴,因为毕竟提前一天知道什么时候要执行,总比提前很多天就陪在一个死犯身边感受压抑的气氛要好很多。 临近中午,几个管教通知监道杂役马上回各自监道,并告诉我们今天中午从外面进物资,除了厨房的大杂役之外任何人不得在监道警戒线外出现。四哥赶紧拽着我往回走,边走边说:“这群厨房的王八羔子又该肥了,每次进物资他们都扣下不少好东西。”我说那管教不管吗?四哥摇了摇头,说你别看现在是在看守所,但是犯人和犯人之间的福利差距太大了。全所福利最好的就是厨房,下来就是教育队。你要是以后有机会混到教育队,就连住的地方都跟咱们号里不一样:四个人一个小仓,里面还有写字台、电视……一年多刑期下来,这两个地方的人混得都不愿意出狱!我笑着说那是哥你夸张了,再好不也是没有自由吗?人家说“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从哪儿来的?四哥笑着拍了我一巴掌,说你他娘的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拿文绉绉的东西压我们这些文盲,算不得本事。 本以为回监道就可以休息了,但是寇队看到我之后马上把我叫到了管教办公室。说今天九班开庭了一个二审,晚上就送你们班去。我赶紧摆手说我们号里的一审已经够多了,而且我的第一个工作不是送沈桥吗?寇队一瞪眼,“按照你这么算的话,等你出狱也就最多伺候三四个死犯了,我还把你留到二队干个?!一点统筹方法都不会,你他娘的是不是从办证刻章那花一百块钱买来的毕业证?”我低头无语,寇队根本不理会我的情绪,径自拿出一个档案袋,翻了半天递给我,“喏,看看这人的材料吧。”他啐了一口吐沫,接着说:“妈的,就算全石铺山所有的死犯都是冤枉的,这小子也得枪毙!” 档案上的人名叫贾永,去年2月份被关在石铺山的。第一眼看到他的照片,发现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杀人变态所拥有的邪气,倒是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但是他的案子和他本人却完全无法匹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舅舅和一双只有6个月大小的龙凤胎兄妹。他杀人的理由和他的外形一样的不可理喻,只是因为从他舅妈嫁入家门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只比自己大4岁的她。为了能和自己的梦中情人在一起,他要杀掉所有对他的爱情造成阻碍的人。 我抬起头看了看寇队,苦笑一下说:“寇队,你让我陪个杀人犯我没意见,可你也不能给我弄个疯子过来啊!”他笑了起来,“是疯子才发给你!这小子平时表现还算可以,就是因为这案子太恶心,所以没人给他好脸看。你回去跟臧云龙沟通一下吧,这个我估计快,一个多月就该上法场了。”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忽然想起来一个多月之后就是国庆节,节前肯定得杀一大批,于是回头问寇队:“那其他死犯怎么办?这国庆之前上路的人我觉得不应该是一个两个吧!您不能把所有的死犯儿都往七班扔啊!”寇队点点头,“嗯,这个我想过了,这一次暂时在其他班也分一些,让他们自己内部消化。别的班如果实在有困难的话,你给帮帮忙就好了。” 回到监仓时间不久,这个名叫贾永的二审已决犯就被两个管教和两个杂役由隔壁六班送到了七班。这个人看上去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笑意。虽然身上砸着死镣,但是他依然尽力保持着身体的挺立。 第三话 “蹲!”管教一走,邢耀祖当即大声呵斥道。在这个新收死犯没有来七班之前我已经跟大家说了这个人的简单情况。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里的所有人居然都因为他的案子而怒气冲天,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觉得这个叫贾永的人不该杀了那一对几个月大小的孩子,孩子终归是无罪的——看来看守所的人犯并不是各个天良丧尽。 贾永有些轻蔑地看了邢耀祖一眼,极不情愿地蹲了下去。苍蝇上去就是一脚,“操,怎么着,还瞧不起人啊?叫什么名字?” “贾(gu)永。” “嗯?”邢耀祖一愣,把手中的烟头砸了过去,“放屁,你不是姓贾(jiǎ)吗?” 贾永嘴角一扬,“你们号里不是有个大学生吗?怎么连这个字是多音字都不知道?!《周礼?地官?司市》里曾经说过:‘以商贾阜货而行市’,这里的‘贾’就是我的姓,有买卖的意思,还有谋取、招惹的意思。” “谋你爹个!”四哥大骂道,“在七班没你耍的地方!” 贾永轻轻地一笑,“这位狱友,我绝对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我只是想平静地在这里度过我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而且,在我死后,有人可以正确地记住我的名字。” 坐在一边的邢耀祖一皱眉,看着四哥说:“这个货怕是个傻鸟吧?咋说话颠三倒四的!”四哥一摆手,“我管他是傻鸟还是病鸟,在我这儿,啥病都给他去根!” 邢耀祖重新点燃一支烟接着问:“哪儿人?” “l市南区的。” “哦,南区的。”四哥点点头,“认识南区的xxx吗?” 新收一摇头,“倒是听过,不过我从来不和这些人渣交往。我在进来之前是有正当工作的,和我打交道的都是机关干部、学校老师之类的人。” 苍蝇一听这话又要上去打,四哥一把拽住他,又问:“你以前做什么的?” 他骄傲地一仰头,“我在l市某大学多媒体实验室,做实验器械的整理和清洁工作。学校里有好几个实验室都归我负责。” “打扫卫生的啊。”四哥乐了。新收贾永忽然尴尬起来,紧紧地瞪着四哥说:“我们学校有很多教授都是先从实验器械整理开始做,最后自学成材当了教授的。打扫卫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监号里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四哥笑得最严重,抹着眼泪问我:“小虎子,你们上学的时候学过鲁迅的《孔乙己》吧?你瞅这个傻鸟,简直就是孔乙己转世投胎啦!”说完,笑得更厉害了。贾永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居然在这里被这些人如此无情地打击,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天,四哥才直起身子,指了指他对大家宣布:“这个傻鸟以后就叫孔乙己了,都听见没?”一众人齐声高呼:“听见了!” 一阵笑完,四哥接着问:“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吧?” 傻鸟贾永点点头,“知道,二审已经判死了。不过我相信最高法是不可能通过我的死刑复核的。” “为啥?你的脸比屁股白,还是你屁股比脸小?”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为了爱情犯罪。世界上唯一不可玷污的就是爱情,我想北京的法官们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的。”贾永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忽然充满了对生命的期颐和对爱情的敬畏。 “放屁!”四哥猛地一下沉下脸,“那两个不到一岁的娃娃耽误你的奸情啦?你杀大人也就算了,连他娘的小孩子都不放过!” 贾永摇摇头,“如果留下他们两个,以后他们会找我麻烦的。” 邢耀祖问:“你是怎么弄死那两个小娃娃的?” “我在浴缸里放满水又接上电,然后把他俩放到浴缸里了。放下去之后我没管他们,转身就去找我舅妈。据说后来警察发现这两个小畜生的时候他们都快熟了。”贾永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感觉比杀了两只小鸡还要轻松。 “太他娘狠了,”四哥的表情有些微变,“就你这样的,枪毙二十次都够了,北京的人看见你的案卷想都不用想就核准!”坐在一旁的郑强终于忍不住了,上去就给贾永几个耳光,“狗操的东西,你咋不把你自己放到浴缸里?杀两个小孩儿算个本事?”贾永被郑强给打晕了,嘟嘟喃喃地顶了句:“我又没把你儿扔浴缸里,你激动啥?”郑强闻言怒吼着扑过去,贾永吓坏了,当即抱着脑袋往床底下钻,那动作像极了在沙漠里躲难的鸵鸟。 四哥一把拽住郑强,“行啦!你那几拳头下去,这货还活得了吗?算了,我估摸着他的日子也不长了,一旦要是出了娄子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郑强听到这话才算稍微消停一些,当然他也没有轻易就放过钻在床下露出大半个屁股的贾永,照着他的大腿狠狠地踹了几脚。 下午午休的时间我和四哥两个人坐在风场晒太阳,巡道的武警看见我们之后大声呵斥:“怎么不睡觉?”四哥赶紧站起身来,“报告班长,我俩是已决服刑的杂役,下午还有其他任务呢,肯定不能睡觉。”那个小武警战士瞪了我们一眼,拽了拽身上的枪继续向前走去,四哥复而坐下叹气,“妈的,谁知道这几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整得这么严。” “不会是有人越狱吧?”我递给四哥一支烟。 “不会,”四哥确定地说,“要是有人越狱的话,警报早就响起来了,而且咱们队也不可能太松散。”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提审室门口看到的那个像极了刀疤的人,拽了拽四哥悄悄说:“是不是三队出了什么事儿,让刀疤给看见了?” 四哥一愣,“啥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估计可能是三队出了什么事情,让刀疤给发现了。刀疤临行前肯定跟执行的人说了这件事,临时就给他取下来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这小子要是真活着,我可得好好深挖他一下,说不定能给我们整出点立功减刑的机会!” 我淡淡一笑,指了指监仓内:“哥,那个孔乙己咋办?” 四哥回头看我,“什么咋办?反正这小子肯定就是国庆那一批了,你要不愿意接触他,就干脆让他自己写遗书。监道里干净案子的多得是,跟他们认识一下比认识这个变态不是好很多?” 我叹了口气,“那寇队那边就没办法交代了。” “那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四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说你可以再多帮几个人,去其他监仓转转呗。孔乙己那个傻鸟已经定型了,除非枪抵到脑袋上,否则他还以为他的奸情能感天动地呢!” 我摇摇头不说话,忽然,四哥狡黠地冲我一笑,“小虎子,要说你读书读傻了,可真是说得没错。寇队现在给你这么好的减刑机会,你得用啊!” “减刑?” “当然了,刀疤那样的货你要是多遇上几个,准保你一年就能出号子!” 我叹了口气,“哥,刀疤现在都不知道死活呢。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打听一下刀疤到底到哪儿去了,死没死?” 四哥点点头,“嗯,这几天咱们想想办法,再问问寇队吧!”2 四哥说得没错,孔乙己真的定型了。当我问他要不要写遗书的时候,他居然自信满满地一扬眉,“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了,但是我相信我肯定死不了的。跟你说个秘密……”他伏在我耳朵上,生怕别人听见,“我那个舅妈也喜欢我,你知道不?她有个表哥就在法院工作,肯定能让我活下去的!” 我当即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半天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贾永啊贾永,你这次算彻底完了。听劝就赶紧写遗书,要不然到时候你家人连你的半个字儿都看不到。”没想到他晃了晃脑袋,说出一句让我紧张半天的话:“要是真的改不了,我就越狱!反正啥准备我都做好了,就看这临了的一激灵。” “越狱”这个词在看守所是绝对敏感的词汇。在和四哥商议之后,我决定把贾永的这个危险想法报告给寇队,顺便可以问问寇队刀疤到底有没有死。于是第二天早上杂役出监的时候,我和四哥一起来到了管教办公室。 寇队又是连续两三天没回家了,眼圈黑得如同涂了眼影。四哥看到寇队赶紧说:“寇队,你也得注意休息啊,要不然我们这些人渣没有人照顾的!”寇队狠狠地瞪了四哥一眼,“少他娘的在这儿跟我拍马屁!有话就说,没事儿该干嘛干嘛去!”说完,指了指我,“张毅虎,贾永的遗书写了吗?” 我摇摇头,“寇队,这是块儿肉筋,根本就咬不动。他到现在还觉得他自己能被释放呢!” “释放?他有什么理由?”寇队让我们两个坐下来。 第四话 没等我说话,四哥抢着说:“他说他是因为伟大的爱情进来的,北京最高法的法官也会相信他的狗屁爱情,把他当场释放,所以他根本就不肯写遗书。” “放屁!”寇队差点笑了出来,“我当狱警快三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傻鸟。不写就不写吧,能老老实实地上法场就行了。” 我为难地看看他,“问题是他现在好像不太老实……” “炸号了?”寇队站了起来就要往监控室走,“我看看他是怎么炸号的。”我赶紧拽住他,“不是,寇队,他要是单单炸号就好了。” “那他还能咋?” “他……他可能憋着要越狱呢。”我叹了口气,眼睛直直地盯着寇队。 “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赶紧跟我说,啥情况!” 我点点头,“昨天下午我问贾永要不要写遗书的时候,他说自己的案子肯定没问题,不会被判死的,还说他的舅妈认识一个法院工作的人。当然,这个是他的天真想法,咱不用管,关键是最后他还说实在要是真死,那就想办法越狱,而且还说准备都做好了。” “啥准备?”寇队面色严峻地看着我。 “具体也没说,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所有行李我都查了,根本就没有一点危险物品。” “哦,”他点点头,“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你俩这段时间多观察着点他,要是你俩不在监仓的时候也让邢耀祖多看看,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你俩先去忙吧。对了,刘喜全马上就要回来了,还是放你们班。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多照顾着点。” 四哥眼睛一亮,“喜全回来了?他没判死?” “没有,”寇队一摆手,“据说法院把他的入户抢劫给推翻了,还说是什么临时起意,法律规定不完善。要说喜全家里请的律师也够厉害的,请了好几个人大代表研究这个案子的定义。” “啥时候我也搞几个人大代表给我伸冤……”四哥喃喃自语。 “你?”寇队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案子再关你十年都不冤!好好的书不卖,非卖毒品去,你不是自己找刺激?要是人大代表替你说话,那才是人民错误的选择!” 四哥嘻嘻哈哈地和我一起离开管教办公室,临出门的时候他问:“寇队,赵峰到底死没死?我那天接见的时候好像看见他了。” 寇队一下子沉下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瞎问!他死不死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从管教办公室出来,四哥带着我直接去了劳动号的厨房。自从判决结果下来之后,我几乎每天中午的午餐都在劳动号吃。用四哥的话说:“你爹把你托付给我,我要不给你吃好一点,以后出去连和你爹喝酒的机会都没了。” 吃完饭,四哥说:“你先回监仓吧,下午也没什么事。我得到寇队办公室去一下,今天是物资发放日,我去登记一下看有什么好东西。”我点点头转身回监仓。在接到判决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自由度大幅度提高,现在只要我穿着劳动号的衣服,戴着胸卡,基本上在警戒线以内很少会有人问我要去做什么。 回监仓的时候邢耀祖正在抽烟,看到寇队送我进去转身离开后他赶紧问:“咋样,刀疤有下落吗?” 我摇摇头,“暂时没有,我问寇队他根本就不说,现在我们也见不到三队的人,所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邢耀祖是说往三队接力传话。 “不可能的,”我叹了口气,“我怀疑最近这几天三队的风场都关闭了,喊的话肯定听不到。” “你咋知道?”他疑惑地看着我。 “三队在二楼,风场也比一队的风场要高,这样声音也就能传下来。但是这几天我路过三队的时候根本就听不见风场里的声音,所以肯定是关了。” “嗯,”邢耀祖递给我一支烟,“估计这回三队是出大事儿了,这群狗杂种不知道又搞什么乱子。先别管了,过几天就知道刀疤死活了。” 我点点头,“对了,喜全就要回来了。寇队说让多照顾着点,这小子腿伤还没完全好。” “啥时候回来?” “具体还不知道,就这几天吧。” 下午午睡时间还没到,寇队就来找我了,他让我穿好号服,戴上胸卡,直接和他去二道警戒线接人。一边走他还一边开玩笑似的问我:“在家干活粗活没?扛个人没问题吧?”我一愣,“寇队,我在家扛过米扛过面,但是人还真没扛过。”他哈哈地笑,“嗯,那你一会儿就试试把刘喜全扛回宿舍去。” “喜全出院了?” “嗯,”寇队点点头,脸忽然沉下来,“这个兔崽子可得看好,免得他又自残自杀。本来打算他一回来先关几天禁闭再说,考虑到他的腿上还没全好,就先送班里去,等他好了再给补上!” 我笑嘻嘻地一摆手,“寇队您就放心吧,他的案子不是被推翻了吗?要是死不了,他还跑个什么劲儿?” “那可不一定,”寇队瞪我一眼,“现在他又加了一个脱逃罪,加上前面的案子,命就在钢丝上悬着呐!” 我还想说什么,但是二道警戒线已经到了,寇队跟警戒线上的武警打了个招呼,又让他们检查了我的通行证,就等在这里。 没过一会儿,我看到一个管教扶着走路用单腿蹦蹦跳跳的刘喜全过来。他一见到我,当即笑得乐开了花,但是碍于管教和武警都在,就没有跟我打招呼。 办了交接手续后,寇队看了看喜全,忽然大骂:“操,你就作吧!总有一天你得死在监狱里!”说着,他冲我一点头,“把他背回去,能背动吗?” “能,肯定没问题。”说着,我把他搀扶到了我的背上。 喜全在监仓受到了如英雄凯旋般的欢迎——当然,他并不是英雄,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能够再次看到活生生的喜全。 回来的路上他就知道我已经开庭了,只是不知道我的刑期。跟大家一一打过招呼后,他马上问:“怎么样,几下?”我一伸手指,比了个一,又比了个六。喜全当即呆住,“日,没天理了!你这案子都十六年,那我还活个屁啊!”邢耀祖哈哈大笑起来,“小虎子要是十六年,咱仓里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去的了。”喜全一怔,“那是多少?”我指了指墙上的判决书,“一年半,我是想跟你说一年零六个月来着,结果让你给想成十六年了。你见过十六年的人在看守所服刑的?”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没有。我在医院还想呢,你小子要是出去服刑,那我的烟就没着落了!” “什么烟?”我一愣。 “刀疤那事儿呗!算时间刀疤应该上路了吧?咱俩打赌你给忘了?” 我的心情一下低落了,叹了口气说:“应该是上路了,我去送的。但是至于送走没送走就不知道了。” “啊?”喜全愣住,“这叫什么话!送走没送走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送了,但是前几天我接见的时候好像看到刀疤了。但是现在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他,三队现在封闭,里面连个能带出消息的苍蝇都飞不出来。”我笑了笑,“现在也不缺烟了,下午四哥说放物资,等家里人把烟带进来给你两包!” 喜全一摆手,“我不要你的东西,”他指了指新来的贾永,“这小子新来的吧?看样子也是快上路了。啥面儿?他的烟我还没品。”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憨货的烟我估计你指望不上了,也不知道他家里下午送不送东西进来。他可比你狠多了,不但把自己爹妈给杀了,还把两个几个月大的双胞胎给活活煮熟了。” 喜全当即吐了吐舌头,往前挪了一下屁股,看着贾永,“行啊你,看你长的人模狗样的,咋下手这狠呢?” 贾永看了看喜全,继续低下头一言不发。邢耀祖一拽喜全,“行了,这是个傻货,孔乙己。你跟他说道理他也不明白,还是别问了。”喜全点点头,啐了贾永一口痰,“爷爷最近腿脚不灵便,等过几天好了一定替那俩小娃娃伸张正义!” 正说着话,四哥从外面回来了。一进监仓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床上喷着唾沫吹牛的喜全,当即喊:“操,我没去接你个狗日的,你咋就自己爬回来了?”说着,跳上床铺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 喜全满脸都是笑,“哥,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前一段时间在医院想想就后怕!一旦要是判死了,这七班的人我谁都看不着了!”四哥乐呵呵地点头,“行了,回来就好!一会儿放饭的时候我去劳动号搞点肉菜,咱们今儿晚上给喜全接风!”说着,拿起刚才从外面拎进来的大编织袋,“小虎子,你爸又给你送东西了,这次有几本书,还有方便面和烟什么的。”坐在一边的贾永忽然站起来,“班长,我家里人送东西了吗?” 四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操,别的事儿不积极,这个倒挺积极的!你是怕我们贪污你的东西呗?”他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不知道谁给你送进来一身新衣服,还送来了方便面和烟,这是你的单子,检查一下签字。” 贾永赶紧双手接过那个塑料袋和纸条,“谢谢班长。”然后仔细地检查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说:“这是我好哥们儿写的字,我认得,我认得……”看了足足五分钟,他才抬起头来疑惑地说:“班长,我朋友给我的单子上有一条精白沙,咋袋子里没有呢?” 四哥拿起手中的烟头就砸了过去,“抽你狗日的一根烟,至于你这么斤斤计较吗?苍蝇,从床底下给他拿几根烟出来!” 第五话 “哎!”苍蝇欢叫着冲到床底下找烟,摸索了半天才找出一包早已被水浸泡过的劣质香烟丢给贾永,“给,儿子,这是爸爸赏你的断头烟!” 贾永不说话了,低着头揉弄着那张纸条。四哥看了一眼,一把夺过纸条递给我,“小虎子,你给把他的名字签上!操,看来还是没打够啊!”一听到要打他,贾永赶紧抬起头,“不不不,班长,我愿意签!给我吧,我这就签!”四哥伸腿在他胸口狠狠地踢了一脚,“现在想签了?操,你以为你是刘德华周润发?晚了!”说着,回头看看我,“签啊!等个!”我没敢多说什么,赶紧草草地在条子上写下“贾永”两个字。 四哥出去送条子了,我负责把新送进来的东西放到床铺下面的“小仓库”里。当然,除了我自己的东西之外,其他人送进来的物资都被下铺的打手、辅管们瓜分殆尽。上铺的几个人看着自己亲人送来的东西就这样被抢夺,心疼得几乎要掉眼泪,倒是死囚贾永,一直保持着微笑的神态。我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在心里默念:反正过段时间我就要出去了。等我出去以后,大鱼大肉地吃着,羡慕死你们这群人渣败类! 东西全部收拾好之后,我从几十盒好烟中拿出三盒,两盒给了和我打赌的喜全,一盒偷偷塞给了刚才被没收了好烟的贾永——毕竟犯错的不是他的朋友,他的亲属送进来的东西他有权利使用。巧的是,刚才摸黑拿出来的三盒烟居然都是精白沙。喜全估计是好久没有抽到烟了,赶紧打开其中的一盒给大家“打关”。贾永也偷偷地跑到风场,打开那盒我塞给他的烟,分发给没有人管的几个穷犯。 晚上放饭的时候,四哥忽然说:“小虎子,让苍蝇把桶拎进去放饭,你扶着喜全到寇队办公室来一下,他好像要找喜全谈话。”我点点头,赶紧把桶递给苍蝇,在郑强的帮助下把喜全背在身上,驮着他到了管教办公室。 寇队一看喜全,“哟呵?你小子还牛上了?现在出门自己都不用走,直接靠人背了!立功了呗?” 喜全赶紧直着腿扶在墙上,“没有,没有。寇队,我这不是行动不方便吗?就请张毅虎把我背过来了。”寇队点点头,转身问我:“他没欺负你吧?”我笑着一摆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欺负他就是给他面子了。”喜全故作委屈状看着寇队,“寇队你看见了吧,这可不是我要欺负他。”寇队哈哈一笑摆手,“行啦,坐沙发上吧!张毅虎你也坐,咱们一起聊聊。” 扶着喜全坐定之后,寇队问:“刘喜全,这次回来打算怎么办啊?” 喜全一脸的积极向上,“寇队,这次我可真的知道命来得不易了!怎么着我都得好好改造,起码要对得起那几个人大代表啊!”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支我给他的精白沙,“寇队,来抽个烟!这可是我的喜烟啊!” 寇队乐了,“咋,去了几天医院,就结婚了?不过你这喜烟我得抽!咱们张毅虎判了一下半也没想着给我一根喜烟抽抽,还是喜全有良心啊!” 我赶紧摆手,“寇队,可不是我不给,我这几天实在是忙乎忘了,等我回去……” “等等!”寇队忽然面色一沉,打断我的话,“刘喜全你这烟是哪儿来的?” 喜全一愣,“这是大学生从仓里给我的啊……我今天进来的时候可是啥都没带,就带了几盒药,还交给管教保管了。” 寇队转眼一看我,“谁带来的?” 我迷惑地摇摇头,“下午送烟进来的除了我家人之外就是贾永了。但是我家人送进来的是环保白沙,不是精白沙。” “你们号里除了今天送进来的精白沙之外,以前还有吗?” “没了,”我坚定地说,“昨天中午班长把剩下的两盒精白沙全拿走了,说是在劳动号看到一个朋友,要跟他聊几句。” “那这烟就肯定是下午贾永家送进来的了?”寇队问我,并从喜全的兜里掏出剩下的烟,拿出来一根根地掰开。 “仓里没有别的精白沙了,就这一条。刚才我拆开都放到一个盒子里了。” 寇队没说话,认真地闻着每一支烟,终于,他抽出一支断裂后从中间用白纸连接在一起的烟,从中间掰开,顿时,一颗淡黄色的小圆粒从烟里滚出来。 “这是什么?”我大惊失色。 寇队气得脸都歪了,看着我,“你问我?”然后又仔细观察了一番说:“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烟有点发潮了,所以我闻到刘喜全给我的烟上的味道不对。”他使劲把烟往桌子上一拍,“操,检查室的人怎么做的违禁品检查!连他娘的药都进来了!”说着,他喊了一声监控室里的李管,“小李!通知刘所,另外七班今天起禁闭!张毅虎,你扶刘喜全回监仓!妈的,这事儿幸亏在我这儿发现了,要不然贾永这兔崽子想干啥都不知道!” 寇队几乎是暴跳如雷地进入七班监仓的。一进门,他马上转身问我:“今天这个烟还有谁拿了?” 我紧张极了,颤抖着回答:“除了给喜全两包之外,还给了贾永一包。”四哥愣住了,赶紧走到寇队身边,“寇队,这是咋了?”寇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这个监道安全员真的是不用做了!为什么东西进来之前不仔细检查?”说着,他环视监仓里的所有人,“贾永呢?”正在风场里蹲着饭碗的贾永托着镣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队长,我在这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事?”寇队上前一甩手就给贾永一个耳光,“你还有脸问我?把张毅虎给你的烟掏出来!”贾永委屈地捂着脸颊,“寇队,我家里人给我的,我就只剩这一包了……” “一包也不能给你留!你这样的货,根本就没有资格抽烟!掏出来!”寇队大喝,贾永极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那一盒已经拆封,至少少了四五根的烟递给他。寇队冲我一挥手,“把仓里所有他家里人带来的烟全部掏出来,全部拆开!另外刘喜全,把你没拆封的那盒烟也掏出来!” 所有的精白沙被堆在床铺上的一个纸板上后,寇队开始一盒盒地开封检查。结果,他发现每一盒烟里都有两到三颗那样的淡黄色小圆粒,只有已经被贾永打开的那一盒烟里没有。寇队怒气冲天地问:“这里的烟呐?” “抽了……”贾永平静地回答。 寇队又是一脚,“放你娘的狗屁!一会儿时间,5根烟被你抽了?烟头呢?”贾永扶着被踢疼的肚子,从另外一个兜里掏出了两个抽剩下的的烟蒂,“只有这两根了,剩下的三根我扔到排水孔里了……” “掏!不管想什么办法都给我掏出来!”寇队一指郑强、小康和苍蝇三个人,“你们三个把这个兔崽子给我按住。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放开!臧云龙,你带着这些烟和药丸到我办公室,然后带两个劳动号的人到风场外面的排水沟里去找!” 四哥尾随着寇队走了,监仓门被紧紧地锁闭。这时候邢耀祖才问我:“咋回事儿啊?你们不是去寇队办公室了吗?怎么忽然杀回来演这么一出?”我紧张极了,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祖哥,我怀疑要出大事儿。贾永家里送进来的烟里有东西,结果被寇队发现了。”邢耀祖点点头,“这我看见了,但是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不?”我摇摇头,一回头看着贾永,“不知道是什么,我估计他知道。” 邢耀祖叹了一口气,点上烟走到贾永面前,“烟里是什么东西?”贾永使劲摇头,“哥,我真不知道。”话音未落,苍蝇笑嘻嘻地对邢耀祖说:“哥,你的烟给我抽一口呗?”邢耀祖没说话,伸手把烟递给了苍蝇。苍蝇一转头,“哥儿几个,帮我把这个呆逼的裤子脱了呗?白天打他的话被看到了,咱们就好好地请他吃顿烤肉。” 贾永一听顿时惊慌失措,使劲地开始挣扎。但是他单薄的体格怎么可能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小康和郑强,没过二十秒,他的裤子便被扒到了脚踝处。苍蝇笑着从自己兜里掏出两支烟,一支递给邢耀祖,一支就着刚才的烟蒂给自己点燃。接着,他目光柔和地看着贾永问:“真的不说是什么?” 贾永紧咬着牙关摇头,苍蝇笑了笑,“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行,抽烟吗?” “不抽,谢谢。” 苍蝇的笑容戛然而止,“不抽?还他妈的由着你的性子过了?今儿这烟你抽也得抽,不抽,爷爷喂你抽!”说着,冲小康眨眨眼,天天和苍蝇混在一起的小康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呵一笑对郑强说:“来,咱俩给这呆逼造个型。” “造啥型?”郑强一愣。 “呃……就母狗交配型吧!给他造个母狗的造型!”小康说着,使劲地把贾永翻过来,从腰上抱着他,让他脸朝地。郑强也迅速理会了他的意思,使劲一拽,从贾永的身下抱住了他的两条腿,让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还不说?”苍蝇断喝。 “我真的不知道啊……”贾永苦苦地哀求道。话音未落,苍蝇脸忽然狰狞起来,他把手中的烟头往下一扎,直接塞进了贾永的肛门。 “啊……”贾永一声惨叫,郑强赶紧腾出一只手,脱下鞋袜,并把一只脏兮兮的臭袜子塞到贾永的嘴里。 第六话 我不敢看了,一把把邢耀祖拽到风场,“哥,别整他了。一会儿管教来了就自然明白了。”邢耀祖一摆手,“兄弟,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他一旦要是打算投毒呢?说不定这事儿问清楚了,咱们能记个立功呢!”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监仓门口寇队的声音:“妈的!反了你们了?放开他!”紧接着,监仓门哗啦一声被打开。我和邢耀祖赶紧跑进去。此时的寇队已经完全被气昏头了,他上来就给苍蝇、小康和郑强一人一脚。苍蝇一脸的委屈,“寇队,我们这不是在帮你吗?” “帮你爹个!有你们这么帮的吗?是不是还嫌事儿不够大?”寇队怒吼着,“张毅虎!你出去叫两个劳动号的杂役,把贾永带到我办公室来!” “是!”我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寇队办公室已经有不少人在了,除了刘所长和一位副所长之外,还有三四个管教和一个身穿劳动号号服的人。这个人我见过,是看守所卫生队的,据说是因为猥亵女患者进来的,一直辅助监狱里的大夫给犯人开药看病。 他仔细地拿着那个黄色的小药丸看,旁边的刘所不住地叮嘱:“看仔细点,你有个初步结果我们才好查,刚才刚吃完饭,谁知道是不是已经在饭里下毒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详细地看了好半天,终于开口说:“这是颗粒的硫酸镁。纯度应该非常高。” “干什么用的?”刘所面色紧张地问。 他想了想,“这东西要是吃进去的话,就会导致腹泻、脱水。但是如果是散发之后被吸入的话,那就可能导致呼吸困难,甚至是呼吸停止。” 寇队赶紧走上前,“这个你看到了,全部卷在烟里的。如果这个东西潮湿挥发了,会不会有颗粒附着在烟草里,然后着火了?” 那劳动号摇摇头,“这东西本身不会着火的,但是如果遇到高温的话,就会挥发出有毒气体,比如氧化镁和氧化硫。不过我估计这么一点点东西应该不会有害处,这东西如果按照现在这点剂量来说,估计除了导致腹泻之外没有什么别的用途。” “你能确定吗?”刘所紧盯着他问。 “我能确定这是硫酸镁,但是带进来要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嗯,”刘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先回去吧,把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一旦要是有问题,你得拿出应急预案!” 劳动号的大夫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寇队目送他走出管教办公室后,转身对刘所说:“所长,就是他家送进来的烟里有东西。现在大部分都已经找到了,但是应该还有两三颗,他就是不说在哪儿。” 刘所点点头,走到贾永面前,“叫什么名字?” 贾永屁股上的疼痛感依然没有散去,他忍着痛龇牙回答:“我叫贾永,‘贾’是‘贾宝玉’的那个‘jiǎ ’字的同音字,‘永’是……” “少废话!”刘所怒喝,“烟是谁送进来的?” 贾永当即低下头,“烟是我的朋友送进来的,但是我想他也是受我家人之托送进来的吧……” 刘所把手重重地拍在贾永的肩膀上:“送东西的人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什么职业?赶紧给我放!” “呃……”他想了想,“送东西进来的是孙涵,以前他家住l市花园小区24号楼三单元502,前年他因为盗窃进来过一次,后来我进来时间不长他就释放了。” 刘所点点头,接着问:“孙涵为什么给你送东西?” 贾永晃了晃脑袋,“干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给我送东西,可能是因为我们以前关系好,而且他知道我快死了吧!我听说我二审过了之后,报纸上都登了我的案子了,他可能是看到我审判结果之后给我送的东西。” “那这里的药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贾永连连摇头。 “不知道就关禁闭!看你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再放你出来!”刘所又发起火来,“贾永我告诉你,你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果你现在还能醒悟,那还是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是如果你自己想不开,那就别怪我们没给你机会!” 贾永被关了禁闭之后,刘所告诉寇队说最近这几天就不要回家了,另外其他管教也和寇队一起,把以前的上24小时班休息24小时修改为八小时轮班制,连续监控二队所有监仓的动静。另外,他又对我和四哥说:“二队的劳动号杂役不多,今天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协助管教监督各个监号的情况,我可不希望三队的事儿再出!” “三队怎么了?”四哥脱口就问。 刘所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自觉差点说漏了嘴,赶紧解释:“三队没什么事儿,你们给我盯紧点就好了!这次要是平安无事,我给你们俩报立功申请减刑;要是出事,你俩这杂役也别做了,马上给我滚到劳改农场服刑去!”我和四哥赶紧立正答应。刘所又对寇队交代了几句,带着那些烟丝和药丸离开了二队,去找检查室的人算账去了。 刘所走后,寇队让我和四哥坐下来,扔给我们一人一支烟问:“你俩对这事儿什么看法?张毅虎你先说说。” 我点点头,“寇队,我觉得这事儿可不是贾永仅仅想拉肚子,或者自杀这么简单。他要是真的想自杀,那这么好的机会,他干嘛不带点剧毒进来?或者说是他不想在死的时候头脑清醒,那他完全可以带毒品或者镇定剂之类的东西啊!这个硫酸镁只管拉肚子,点着了大量吸入才有可能呼吸停止,他不会费这么大劲吧!” 寇队沉吟了一下,“我也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能在烟里卷上药进来的,又把包装做得这么好,可真的是费了大苦心啊!唉,娘的,咱们所里条件差,人家省看守所现在都配上x光机了,咱们还得用土办法检查。这次要是没事儿,我肯定要请刘所跟公安局申请点新设备,太危险了!” 四哥叹了口气,关切地对寇队说:“寇队,您要不放心的话,这几天我带着几个劳动号表现好的人干脆把被子搬到走廊里睡,一旦出了事儿我们也好帮你!” 寇队摇摇头,“不行,这事儿可不是小事。你和张毅虎我还能信任点,让你们住在暂押室里不锁门还没问题。但是其他人我就不敢保了。这样吧,你俩回去之后再问问今天物资送进来之后和贾永有过接触的人,问问他们剩下的几颗药到底被他们弄到哪儿去了!这几颗药就是定时炸弹,要是不赶紧查出来,事情就大了。” 正说着话,一个武警的干部走进来,“老寇,刚才刘所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搜查违禁物来了。你跟我说一下,需要查什么东西?” 寇队看了看表,“我估计都晚了,从东西送进来到现在都快一个小时了。是几颗黄色的小药丸——硫酸镁。这东西本身没多大危害,两三颗充其量当个泻药而已。但是我担心这后面还有更严重的事情藏着。” 武警干部点点头,看了看我们,“这两个是?” “哦,这是我们队的杂役,这两个人绝对可以信任。不过违禁品也是从他们班出来的。要不要一块儿带回去搜一下?” 干部一摆手,“这两个人就在你办公室搜了。暂时别让他们回监仓,免得通风报信。”说着往门外喊了一声:“王班长,你先带一个人进来。” “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跑了进来,干部从一个人的手中接过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搜!仔细看看,我们要查的是两三颗黄色的小药丸。” 两个武警当即上来让我们脱光了衣服,一个在我们身体各处仔细检查,另外一个在我们脱下的衣服里到处找。过了大概两分钟,两个武警站起来报告:“没有违禁品!”干部点点头,“行了,进仓检查!跟同志们说一下,这几颗药丸事关重大,一定要查出来!” “是!”武警战士跑了出去。3 没有人知道贾永把几颗药丸藏到哪里了,一个班的武警在几个监仓里找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还是一无所获。寇队又带着两个武警和我们一起去贾永所说的排水道找了好几次,也什么都没有找到。最终,武警干部皱着眉问寇队:“这几颗药丸到底存不存在啊?我的兵娃娃们连犯人的被子都拆开看了,可就是啥都没找到!”寇队摇摇头说:“不可能没有,一条烟里每一包都有两三颗,我就不信这一包没有,别是贾永这小子塞后门里去了。”我尴尬地摇摇头,说屁股里苍蝇和小康都已经检查过了,根本就啥都没找到。话音一落,寇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不亏是苍蝇,真喜欢往别人的屁股子里钻。 武警战士最终一无所获,撤回营房了。临走时干部说如果真的有事,肯定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你多费点心,一旦发现不正常的地方赶紧拉警报,他们准保随叫随到。寇队点点头,把武警们送出监道。 武警们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寇队说:“你们先回去收拾一下吧,刚才刚搜查完,估计监仓里现在乱得不成样子了,我现在还得通知其他部门今晚上突审贾永。”果然,等我和四哥回到监仓时发现,监仓里一片混乱,邢耀祖正指挥几个人整理物品。 “方便面踩得都可以干吃了,还泡个啊!”邢耀祖抱怨着。 四哥笑了笑,一拍他的肩膀,“你也别郁闷了,要是孔乙己那个儿子的东西查不出来,咱们谁都别想安生。搞不好就得加刑啊!” 第七话 “他搞破坏,关我们事?反正我这案子咋都是死,加刑就加刑了,其他兄弟毛也不知道就加刑,这不是太冤了?”邢耀祖依然在抱怨,但是还是骂骂咧咧的和其他人一起整理东西。 接下来的连续三天时间,整个二队都宁静得没有一点事发生。贾永已经被关到其他队的禁闭室了,每天都要被提审两三次。每次当我和四哥路过提审室往厨房走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平淡如水地冲我们微笑。 到第四天下午,邢耀祖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一早开庭。四哥特意让我给邢耀祖找出点好烟拿着,顺便拿出那件似乎可以带来幸运的“l看1616”号服放在一边。邢耀祖笑着说:“我就没必要穿这号服了,现在就是给我穿孙大圣的紫金绛红战袍我都得判死。”我说:“你这个案子是属于杀民愤,说不定法官一心软就给你个缓儿了。”四哥也附和着说:“老邢你别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今儿晚上我搞点好吃的,你吃饱了就早早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早上开庭。” 晚上四哥果然没有食言,从厨房搞来了一碗回锅肉和一碗尖椒炒鸡丁。邢耀祖开心极了,和我们几个下铺的人一顿吃喝后心满意足地靠在被子上和大家聊天。收拾饭碗时,我发现还有几块回锅肉和尖椒鸡丁没有吃完,就一伸手给了“三不管”的欧阳栓柱。 熄灯铃响起后,我坐在地上找出两本书准备值班的时候看,这时欧阳栓柱忽然走过来跟与我同班的苍蝇说:“苍蝇哥你先休息吧,我今晚第二班,我帮你替了第一个班,顺便和虎子小哥聊聊。”苍蝇当然巴不得这样,交代了几句便如泥鳅一样滑进了被窝。 等大家都睡熟,栓柱忽然对我说:“小哥儿,谢谢你今晚上给我吃好吃的东西。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得给干点什么。” 我呵呵一笑说:“你能帮我干什么?快算了吧,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就别想着帮这个帮那个了。”没想到栓柱一摆手:“小哥儿,我说的这件事你要是报上去,马上就能减刑。” 我一愣,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你又知道啥秘密了?”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后,这才伏在我耳边悄悄说:“贾永和隔壁六班的人,可能要越狱!” “啊?”我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拴柱子,我知道你想报答我,但是这话可不能乱说!”栓柱挣扎着拿开我的手,偷偷说:“虎子小哥儿,你可千万别不相信。上次烟送进来之后你就和喜全去了管教办公室对不?当时我就在风场里,苍蝇说汤太烫了,先等一会儿再吃,结果就只给下铺的几个人盛上饭,把上铺的人都赶了出去——这个你知道的,只要苍蝇盛饭他都这么折腾人。我们在风场等饭的时候隔壁六班的风场忽然有人唱歌儿,这个贾永大声咳嗽了几下之后就顺手把手里的一个纸团扔到了六班。当时我没在意,后来你们说贾永带进来的什么镁的,还有泻药什么的,我才想起来。你说这贾永是六班过来的,这几天马上就要毙了,为啥一点都不怕上路?” 我定了定心神,问:“那这个药和越狱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笑,问我要了一支烟点燃后才慢悠悠地说:“你岁数比我小,看事情看得轻。而且我进来的时间也比你长,这事儿我肯定能想到。他们肯定是打算趁管教不防备的时候在饭里下药,让监仓里其他人集体拉肚子,做个食物中毒的假象。管教一发现有食物中毒是不是马上会到监仓里来?这事儿如果是在半夜的话,他们几个人一起把管教打倒就可以跑出去了。” “可问题是就算跑出二队去,这四周都是好几米高的墙,他们怎么出去?门口的武警、还有墙头上的武警能轻易放过他们?”我有些不信栓柱的话。 他摇了摇头,“小哥儿,这你就不懂了。你送过几个死犯儿,你说他们上路的那天早上从哪儿出去?” “接收室啊!” “对,没错,是接收室。”栓柱自信满满地吐了一口烟,“咱们石铺山的提审室我去过好几间,如果有提审,都是外面的管教进了第一道警戒线之后,在第一道警戒线之外的提审室提审犯人的。这个屋子朝里就是一道警戒线,朝外就是二道警戒线。如果他们直接窜到提审室,那一道警戒线就太好过了。另外,如果他们直接到接收室,那就更轻松了,接收室是直接从二道警戒区到看守所大院的啊!外面的大院儿院墙有多高你知道不?最多就两米多高,想翻过去简直太简单啦!” 我一摆手,“不可能!不管是提审室还是接收室,晚上都是铁将军把门的。而且就算是他们到了看守所大院里,那里晚上也是有武警巡逻的啊!” 他看了我一眼,“小哥儿,你想的太天真了。不管是几道警戒线,也不管是门上有几把锁头,这里面的都是啥人?六班那群小子连镣上的特制锁都能捅开,何况是普通的铁锁?好,就算是捅门上的锁费时间,那还有其他办法呐!咱们看守所东头角落里有个养猪场,那里面平时的猪粪都是直接流到下水道里的。你知道那个下水道外面连的是哪儿不?离那儿最近的下水道出口就是石铺山附近的一个小工厂啊!只要能忍住沼气,跑不到一公里路,他们就可以远走高飞的!” 我感到呼吸有一些压抑,赶紧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接着小声问:“那也不可能啊,我就不信下水道下面没有防护网?” “有啊!”他从兜里掏出一块从墙上掉下来的白灰块,在地上画了几道交叉的线,“你看小哥,咱们就说这底下有防护网,它不可能太密吧?如果太密的话,猪粪是不是就把下水给堵塞了?咱们就说这些防护网的钢筋特别粗,那只要有一根木棍,一条湿的、结实的毛巾,只要一缠住,再一使劲,怎么就不能弄个能爬出一个人的空当去?再说石铺山看守所也是个老所了,当年据说是苏联人给设计的,你说有多少年头了?这脏水把防护网的焊点一腐蚀,稍微使点劲就断了!” 我开始急促地呼吸,冷汗从额头上不停地往地下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淡淡地一笑,“我进来之前是焊工,所以这个道理我肯定明白。而且在你进来前的一个月我才从六班调号调到七班的。当时我进去的时候六班的二铺老腻子就在那里,他知道我是焊工之后还特意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是这几天才知道他到底想干啥的。” 我急急地又递给他一支烟,紧接着,我又干脆把一整盒爸妈送进来的环保白沙递给他,“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跟我说清楚点,他们的计划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他们的计划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是老腻子的话,我肯定会这么干……”欧阳栓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他的假想计划。 栓柱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他是老腻子,他首先会掐好时间点。他说他曾经仔细地观察过,外墙的武警一般情况下有两个哨,一个哨位是固定哨,在岗亭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墙内的一切,另外一个是驿动哨,在墙上不停地来回走。但是如果到了晚上,看守所的有些地方只能靠着探照灯的旋转才能看清楚。而内墙,也就是监仓上方窗户里的武警只有两个,他们不停地围着整个囚犯楼转,每转一圈的时间是15分钟。他说只要在内岗的15分钟时间内把管教撂倒,并赶紧藏起来,然后就可以保证在至少10分钟的时间内他在囚犯楼是安全的。剩下的事就是等待,等待外岗的武警转身,以及探照灯转过来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加起来最多也就20秒。但是只要有这20秒,他就可以顺利地跑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并偷偷溜到猪圈或者接收室。 我开始逐渐觉得栓柱的话越来越不可信,最后我问:“栓柱,电视看多了吧?我怎么觉着你这么算的时间干脆不靠谱?人家武警又不是傻的,能按照你这计划转?” 他急了,“小哥儿,你别看我这人没啥文化,但是我刚进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想过要溜。后来管教跟我谈话说我的案子没个屁事,只要安心等待审判结果,说不定开庭就可以出去。所以我也不想弄这冒险的事儿了。可小哥儿你知道不,我当初可是足足观察了将近两个月才得出的这些结论啊!你说老腻子要是跑,他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的想法?除非他傻到劫持人质或者直接抢了管教的枪就往外冲。但是武警也不是吃素的,能来看守所的武警,据说以前都是神枪手,一瞄准,手指头一动,脑袋就没了啊!” 我摇了摇头,“你这事儿还是跟谁都别说了,这邪乎劲儿拍电影都够了。我要是把你说的这些情况跟管教干部一说,那到时候谎报军情谁负责?” 栓柱淡然地笑起来,“你要不信就算了,小哥儿,这是我给你的一个机会。你要信,明天一早就去报告,否则晚了事儿就大了;你要不信也没事儿,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知情不报也扯不到法律上去。反正一面是减刑,一面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自己选择吧。” “那你怎么不报?”我越来越没有办法去相信这个为了一碗饭就可以感天动地的三不管。 他叹了口气,“我是不敢管啊!说实话,我在这儿挨的打还少啊?还有今天他们给我指派的免费律师来了,说我这案子没多大屁事,顶天了也就是个拘役,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估摸着我一开庭也就该放。”说着,他站起身来,“我不跟你多说了,别人知道了也不好。我去那边儿看会儿你家里送进来的书,你自己想想吧!” 第八话 栓柱自己一个人跑到厕所门口,捧着我的那本中文版《c++primer》装模作样地看,那认真的神态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个打杂的农民,还是和我一样是个程序员。 我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如果现在去找寇队反映问题,那么我既没有证据,又没有事实,仅仅凭着空想肯定不能让管教信服,而且很有可能惹火上身——要知道在号里,点炮的下场要比花案子的下场惨得多;如果不去反映,那么一旦出了事知情不报不说,甚至可能对寇队造成很大、甚至致命的伤害。 我开始在良知和现实面前徘徊,盒中的香烟随着时间一点点地燃尽。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叫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四哥。 “咋了?这半夜三更的!出啥事儿了?”四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哥,”我帮他拿过衣服给他披上,“我有点事儿跟你商量。” “啥事儿不能等明天早上啊?”他抱怨道,“我正梦见和媳妇儿逛街呢,你个兔崽子咋就会打扰人家的清梦呢?” 我抱歉地笑笑,“哥,刚才拴住子跟我说了点事儿,事关重大,我要是不赶紧跟你说的话,出了事儿就晚了。” “赶紧说事儿!”四哥迷迷糊糊地靠在被子上皱眉头。 “哥,我估摸着,上次贾永带药进来的事儿没那么简单。他们这是憋着要越狱呐!” “啥?”四哥个激灵直起腰,眼睛瞪得像铃铛那么大,“有啥证据没有?这事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我点点头,一口气把刚才栓柱给我的分析告诉四哥。接着我问:“哥,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说我们现在到底要不要报寇队知道?” 四哥点燃一支烟,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天是8月25号了,我听说这次六班也有一个这次要上路的。加上六班的老腻子现在也判了一审死刑,他们要是真的打算跑的话,我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寇队那边这几天值班怎么安排的?” 我摇摇头,“具体不知道,不过今天下午好像寇队家里有事儿,就回家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趁着寇队不在就下手?” “应该不会……”四哥一摆手,“寇队虽然经验多,而且在犯人中的人缘儿也好。但是再怎么说他也50岁的人了,他们要是真的打算下手的话,放翻寇队可比放翻年轻管教轻松许多!现在也不知道贾永那边审得怎么样了,要是到现在没啥结果,我担心这群人狗急跳墙。” “那咱们到底要不要报?” “报!咋不报呢?一旦出了事儿,咱俩都有责任。而且寇队对咱平时都不错的,监道里要是出了问题他也有责任,咱良心上过不去!”他把烟头一扔,“先睡觉吧,明天早上等寇队回来咱们就报!” 我点点头,说我还不能睡,值班时间还没到。四哥说:“行了我不管你了,我先睡了有事儿喊我。”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六班有人开始大声叫喊:“管教,我们监食物中毒了!有没有管教来看一下?” 我和四哥同时一惊,“完了,来不及了……” 估计六班在大喊管理员的时候同时按响了警报,因为仅仅半分钟的时间,我就听到了监道铁门拉响的声音。四哥赶紧穿衣服爬起来,转身对我说:“我想办法拦住管教,你赶紧把郑强、苍蝇、小康他们几个喊起来。把事情跟他们说清楚,要么帮管教平事儿减刑,要么就继续睡觉。” 我赶紧过去把他们三个人喊了起来,郑强迷迷糊糊地问:“咋了大学生?出啥事儿了?”我定了定心神:“现在是这样:可能今晚上监道里得出大事儿,一旦一会儿出事儿了,管教让我和四哥出去的话,你们几个也跟着。反正我就一句话,要么报立功争取少判,要么就躺下接着睡觉。要是打算跟别的班一起闹事儿,那你们就得想想是不是现在就打算死。” 郑强一愣,苦笑了起来,“我说,你从哪方面认为我还能活下来?我今晚上就算是出去跟闹事的人拼了,那也抵不了一颗花生米啊!” 我一摆手,“那就不一定了,如果你立功立得大,那很有可能判缓儿。但是如果你不做的话,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低下头不说话,此时的苍蝇和小康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看到郑强还在犹豫,苍蝇在郑强裸露的后背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操,有活下去的机会你都不用,你傻逼啊!”郑强使劲一挠头,“操,干了!” 我长出一口气,指了指外面,“今儿晚上六班的可能憋着越狱呢!但是他们肯定连监道都出不去就被武警突突了。现在的问题是管教一会儿肯定要开六班的门,到时候他的安全就是个问题。一会儿郑强你就负责保护管教的安全,我,还有四哥、苍蝇和小康我们几个争取阻止他们往外跑。对了,都把黄马甲穿着,免得一会儿武警真的来了分不清,把咱们给突突了。” 郑强一笑,“你这小体格还是别跟着我们砸人了,你和四哥两个人护着管教,我们三个去撂他们。”此时邢耀祖也起来了,揉了揉眼睛说:“算我一个!”四哥赶紧一把把他摁倒,“你就算了,接着睡你的觉!明儿你就开庭了,跟着我们瞎掺乎个什么劲儿?” 说话的工夫李管已经到了六班门口了,四哥站在门口,从门上的观察口往外张望。李管正探头询问六班的人怎么回事。 “咋就食物中毒了呢?怎么其他班的都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李管。反正从刚才开始好几个人就开始又吐又拉,这仓里的味道都呛鼻子!你要不进来看看吧?这几个人都躺下动不了了。” “嗯……”李管沉吟一阵,“行,我去取钥匙吧!你先弄点热水和盐和在一起给他们灌点,别再拉脱水了。”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李管,李管,我们班有点情况,你来一下!”四哥赶紧喊。 “咋了,也是食物中毒?等着,我把钥匙拿过来一间一间地看!” 四哥慌了,从他的表情看出来,李管可能已经走开了。“哎,李管,你听我说嘛!李管!”又喊了几声,他回过头来,一脸失望地说,“完了,上套了。” 这个时候郑强他们三个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铺边静等。我把四哥拽过来,“哥,让我试试,李管应该可以听我的话。”四哥点点头,把门口的位置让给我,“别让他们看出来,要不然老腻子以后得找咱的麻烦。” 李管回来了,临进监仓之前,他让其他管教从外面把监道的拉门管好,然后径直走到六班门前打算开门,我赶紧喊:“李管,我们班有两个更严重,先到我们班来吧!”话音未落,隔壁的传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叫声:“七班的!我们晚上是吃了过期方便面了,你们算啥?李管,赶紧看看我们的人吧,快不行啦!” 李管点点头,“张毅虎,你先等一会!我看过六班之后就过来!”说着,哗啦一声打开了六班的门。 一切都晚了,仅仅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我就看到老腻子第一个从监仓里冲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从李管身上解下来的一大串钥匙。紧接着,他又打开了三班和九班的门。那里的犯人或许都已经等待了许久,门一打开,好多人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四哥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我一转身,“快,四哥,让老腻子把咱们班的门打开!再晚李管教就没救了!”他点点头,回身一指苍蝇和小康,低声吼道:“你俩赶紧装着打张毅虎,快点!”我明白四哥的意思,他这是要做给老腻子看,赶紧回身跑到他俩面前躺下,叫了声:“赶紧打啊!还等啥?” 苍蝇和小康愣了,不知道我和四哥的意思。但是此时此刻他们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苍蝇上来就在我的身上使劲踢。四哥看了一眼,又交代说:“稍微轻点!等老腻子过来了再用力!”说着,他转身对外面喊:“老腻子!带上我一个,出去我给你10万块跑路钱!” 外面老腻子的声音似乎愣了一下,“放屁,老四,你别跟我整这花花肠子!我花了十几万在外面办关系,还他娘的给贾永他朋友塞了10万块钱,才做的这个局!你给我10万算个啊!再说了,老跟着你的那个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别以为我会信你!” 四哥啐了一口,“我干你亲娘老腻子!这个时候你还跟我讨价还价吗?你过来看看我怎么收拾张毅虎这个狗杂碎的!要不这样,我给你15万,另外把我的书店给你成不?” “我要你的书店干!拿了钱我就跑路了,你当我还在l市待着?这样,20万!少一个子儿也别想让我给你开门!” 四哥点点头:“行,就20万,我臧老四说话算话!赶紧开门!” 老腻子过来往监仓里看了一眼,这时的苍蝇和小康下手更狠了,几脚踢到我的胸口上,我连气都喘不上来。老腻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迅速打开了监仓门。 门一开,四哥一把抱住了老腻子,此时郑强也冲了过去,几拳就把他放到在地上。四哥转身看了一眼上铺的底层犯人,“操,还看个!赶紧下来摁住!这事儿谁帮管教干活谁立功!想早点出去的就赶紧帮忙!”一语既出,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床上跳了下来,死死地把老腻子压在身下。 四哥从地上爬起来,回头一招手,“老邢你看着号里的人和老腻子,别让他们出来。苍蝇你陪着虎子赶紧去六班看看李管怎么样了,郑强和小康跟我到监道里撂人!”说着,他一把拽起床上早已准备好的号服套在身上冲了出去。 此时的六班已经只剩下七八个人了,他们傻呆呆地看着地上满脸是血已经昏过去的李管发愣。而监道里现在至少有三四十个人正在努力地拉开早已被管教锁闭的监道门,没有一个人发现为首的老腻子已经被我们制伏。在这个时候,每一个参与暴动的人脑海里都是自私的想法。 苍蝇看了一眼傻坐在铺位上的人,“都他娘的背过身,面对着墙跪着!谁要是敢炸刺儿儿,我砸死你们狗操的!” 第九话 监道里的警报声已经响起来了,估计武警这会儿正在朝这边赶来。我赶紧看了一眼苍蝇,“赶紧,先把李管扶到床上,让这几个人守着。咱们赶紧出去帮四哥他们!”苍蝇看了看我,“你别出去了,到时候你谁都打不过,反倒是个累赘。你就在这儿守着,我出去!”说着,转身就跑出了六班监仓。 当我和六班的一个看上去面相老实的人把李管抬到床铺上时,昏迷的李管醒来了。他艰难地指了指我:“张毅虎我警告你,别想着逃狱!”我赶紧扶住他,“李管,我是来帮你的。现在我们班的几个人正在监道里压他们,你先歇着,武警马上就到了。”他还是不信我,努力地把身子往后攒,“别说这正人君子的话,谁相信你!”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号服,“李管,号服上有反光条的,你见过哪个越狱的人穿着号服跑的?你现在先好好休息。”说着,我看了看帮我一起抬管教的那个人,“好好照顾他,要是打算立功,就别想花花肠子,你跑不出去的!”说完,我转身跑了出去。 监道里这时已经混乱成一片了,尽管从李管打开监仓门到此刻,时间最多也就过去了3分钟,但是四哥、郑强他们早已体力不支。小康已经受伤了,他被几个人围着,有一个人揪着他的领子使劲往墙上撞。而郑强此时也已经打红了眼,只要看到没有穿号服的,上去就对着对方的鼻子砸下去。 “鼻子是一个人最大的弱点,你只要在第一时间打对方的鼻子,他马上就会在短时间内丧失攻击能力。”这是郑强曾经聊天时跟我说过的话,此时,他正在用这样的办法。我已经看到了至少10个人的鼻子在流血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都是郑强的功劳。 “四哥,快帮帮小康!”我大喊了一声。此时四哥刚刚把一个矮个子犯人撂倒,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声招呼:“苍蝇,郑强!赶紧把小康拽出来!”苍蝇一回身,马上看到了自己的好朋友小康正在几个人的围攻之下毫无反击之力。“我干你们全家祖宗!”他着急了,扑上去就是一通乱打。但是此时此刻苍蝇也没有力气了,仅仅几秒钟,他就被围攻小康的那几个人合围起来打。 四哥转身喊了声:“小虎子,把李管带咱们号里,把老腻子扔出来!郑强,把小康和苍蝇带回咱们号!”我赶紧回身进入六班,从床上把李管背了起来,疾步跑到自己班。然后,让欧阳栓柱和林鑫两人合力把已经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的老腻子扔出了监仓。 “四哥,快进来!”四哥听到我的声音转身就往监仓里跑,此时郑强也拖着小康和苍蝇进来了,邢耀祖赶紧招呼其他犯人从里面把门死死地顶住。 外面的犯人此时已经发现监道门被锁住,根本就出不去,于是一个犯人跑到了七班门口,“臧老四,我操你八辈祖宗!你坏我们的好事啊!”话音一落,所有在监道打算越狱的犯人开始集体跑到七班门口猛烈地撞击仓门,打算冲进来打人。邢耀祖一看撑不住了,赶紧说:“所有的人都到门口给我堵着!这些龟孙子要是放进来,咱们一个都活不成!”听到这句话,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门口,死死地堵着那道保护七班所有人安全的大门。 就在此时,一个持枪的武警蹲在了风场上面的巡道:“都给我蹲下!谁再动我就开枪了!”四哥赶紧喊:“兵蛋子,我们要是蹲下的话,全仓的人都得死!包括这个管教!”此时的李管也清醒了,艰难地冲武警挥手,“让他们堵着,你们的人到了没有?” 那个武警这才看到了满脸是血的李管,“我们的人已经到了,你们再坚持十几秒就可以!管教,你没事儿吧?” “没事,你瞄准监仓门,一旦顶不住了,外面的人一进来,你就开枪!” “是!”武警一拉枪栓,一动不动地瞄着仓门。 这个时候监道里的广播响了,外面一个人正在喊话:“所有的人听着,都蹲下!你们要是再他娘的反抗,我这子弹可不认人!”外面的人听到这句话情绪更激动了,大声叫道:“兄弟们,咱们能不能安全就靠里面这个警察了,赶紧撞开门,抓住他我们就能活啊!” 外面的撞击更厉害了,邢耀祖死死地顶在最靠门的地方,龇着牙,额头的青筋绷起,“我日了你们先人!兵蛋子,让你们的人赶紧开枪啊!……顶不住啦!” 就在这时候,隔壁班忽然传来了“啪、啪”的两声清脆的枪响。外面的一个人怪叫起来:“哎呀,我的腿!”刚才那个鼓动犯人冲击七班的人又喊了起来,“兄弟们都小心了!武警就在六班、三班和九班的巡道上,全部都躲到墙后面!赶紧撞门啊!要不然活不得了!” 李管艰难地坐了起来,“兵娃子,现在他们人肯定都在这个班的门口,你让你们领导赶紧看一下监道里的监控,如果监道口没人的话,让他们现在就进!” “是!”武警赶紧对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个人转身跑去通知。 就在我们都要撑不住的时候,监道门响了,几个武警冲进了监道,“都给我蹲下!谁再动一下我们就开枪了!” 外面的人似乎都蹲下了,因为邢耀祖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背到后面!”外面的武警似乎越来越多,因为我听到了很多声拉枪栓的声音。 “我日……”“啪!”“哎哟……”有一个人因为要反抗,被子弹射中。 李管看了一眼,“好了,别堵了。你们也蹲着吧!”邢耀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精疲力竭地一挥手,“都蹲在过道里,床上的人也都下来。喜全,说你呢!”话音未落,外面一声大喊:“开门!” 武警进来了,我们所有人都被要求趴在地上。由于地方太小,所以几个武警过来搀扶李管的时候,是从我们身上踩过去的。 一番折腾后,武警们带着李管离去,随即监仓门被死死地锁闭,李管临走时,回头冲正趴在地上往上看的四哥一笑,“这事儿处理完之后我给你们全班报立功!”4 武警锁了七班的门后,开始在监道里处理参与暴力越狱的在押人犯。此时的四哥、郑强几个人已经累得完全爬不起来了,我赶紧指挥几个人把他们扶到床上躺下。 “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四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快看看小康咋样了,这群逼崽子下手太狠,我瞅着小康都快挂了……” 我赶紧跑到小康面前,他满头满脸的伤痕,不住地咳嗽。我附在小康耳边轻轻问:“兄弟,咋样了?要不要叫管教带医生过来?” “不用,”小康艰难地笑了笑,“我这体格,稍微缓两天就啥都好了!妈的,这群狗操的这是打算把我往死里打啊,都下死手!”一旁的郑强哈哈地笑,“看你那个怂样子!平时还天天跟我较劲,说能打得过我!你瞅瞅,我放翻7个,一点伤都没有!”小康一伸手抓过身边的一个烟盒砸到郑强身上,“有脸说!你当过特警,我又没当过!再说了,你要是刚才一失手砸死了2个,那你这案子还是改不了缓儿!”郑强把烟盒回扔给小康,“我这案子顶天了都判不了缓儿,不过最起码又让我舒了舒筋骨,值了!”四哥揉着肩膀从床上爬起来,“行了,都别争了。看要是没人受伤的话就赶紧休息睡觉吧!明儿早上肯定得挨个提审我们。”我点点头,爬到门口听了听,估计那些参与越狱的人都已经被带到其他地方了,监道里逐渐地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一早,刘所长、寇队还有好几个身穿警服、不知道职位的人都来到了看守所内部的一个提审室。他们首先从为首的老腻子开始询问调查,接着又是昨天参与到越狱中的所有人。直到最后,才将我第一个叫到了审讯室。 刘所对我很客气,先跟那几个人介绍说:“这就是昨天晚上把小李从六班救到七班的张毅虎,监控视频里背着小李跑的那个就是他。”接着,他亲自从墙角拉过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张毅虎,你先详细说说昨天晚上的经过吧!”坐在最左边的一个警察说。 我点点头,“这件事前几天就出来了,先是我们监号的贾永朋友送进来的烟里有硫酸镁,这件事当时就被寇队发现,但是有一盒烟里的硫酸镁怎么都找不到。昨天晚上第一班是我值班,我们同监的欧阳栓柱就告诉我说他曾在前几天亲眼看到贾永往隔壁六班扔了一个纸团,还说可能会有越狱。我知道之后马上就跟臧云龙商量,打算把这件事上报。但是还没商量完,就出事儿了。” 那个警察点点头,“我看了昨天晚上的监控,监控里有两个人打你是怎么回事?” “哦,”我笑了笑,“昨天晚上臧云龙看到隔壁的老腻子不肯给我们开门,担心如果再不出去李管教就得被打死在六班,所以临时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谁打你的?谁可以作证这件事?” “是苍……不,是曹鹰和康小涛打的,证明的话……你可以看看监控,是我自己躺倒他们脚下的,而且全七班的人都可以作证,我是故意的。” 那个警察忽然一拍桌子,“那就是你也打算越狱?” 我一愣,赶紧摆手,“警官,我可没想过要越狱!真的!我们七班昨天出去打架的几个人都是一心想要保住李管教命的,我们要是不赶紧出去的话,李管教肯定被他们给打死了。再说我也不傻,明知道跑不出去,干嘛还非得参加什么越狱?” “那怎么有人反映这件事是你策划的?” 第十话 我心里大呼冤枉,使劲地摇头,“警官,昨天这事儿李管是看到了的,而且你可能也看了监控了。从头到位我都是为了护着李管教啊!你要是说我想越狱,那就真的太冤枉了!我的刑期也就一年多,而且现在管教干部对我非常好。你说我要是现在越狱了,等抓回来又多判几年,哪头划算?” 那个警察冷笑了起来,“你倒是挺能说啊?既然你没有策划越狱的心,那为什么三个参与暴动的监仓里都有人说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几乎急疯了,“警官,昨天晚上是我和臧云龙一起阻止了更大的事儿发生,他们本来可以逃出去的,但是因为我的搅和,这件事才没成。警官,如果昨天晚上不是我们七班的人努力的话,李管还能活着从监道里出去吗?你真应该仔细看看监控录像,当时那种情况,那些人要是真跑不出去,绝对会有人杀了李管!我当时为了救人才让老腻子开的门,你不能黑白不分啊!” “你说谁黑白不分!”那警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刘所赶紧站起来,“孟队长,你先坐下!我看这事儿没有咱们想象的这么简单。我们看到的监控的确和张毅虎说的是一样的,咱们可以问问昨晚在监仓里的小李啊!”寇队一听这句话,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给小李打电话,不行咱们就去医院当面问问他!” 那个警察看到刘所和寇队一起帮着我说话,就只好重新坐下,“张毅虎你给我听好了,我当警察这么长时间,从来没办过一个冤案子!要是事情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保证帮你报立功材料,但如果真的是你策划的越狱,我肯定让你在大牢里多待几年!”说着,一挥手让我回去。 往监仓走的路上,我问送我的寇队:“寇队,那人到底谁啊?怎么信打架的人的话,不信我们的话?” 寇队叹了口气,“这件事儿已经不是小事了。昨天晚上已经报给了省里,今天下来的人都是省里专门派到咱所里的调查组。唉,我估计这次小李的警察都做不成了,闹不好还得搞个玩忽职守。咱们所里最近不太平,前段时间三队的事儿,还有这次咱们二队的事儿。看来这次刘所和我也麻烦大了……” “三队啥事儿?”我赶紧抓住这个能够得到刀疤消息的机会。 寇队瞪了我一眼,“都说了不该问的事儿就少问!希望这次没什么事儿,到时候你就好好地在所里待着吧!这件事处理完,我想不退休也不行了。” “可寇队,昨天晚上你根本就不在所里,这事儿跟你也有关系?” 他苦笑着摇摇头,“怎么会没有关系?前几天贾永送东西进来的事情我都知道,现在我的队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能没责任吗?这次肯定是连锁反应,从检查室的人,到我,再到刘所,石铺山得换一大批警察了……” “寇队,我们保你!”我停下脚步,傻呆呆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拽了拽我的袖子,“走吧!能保住你们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七班内部的人除了我被提审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被提审。我和四哥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原因,估计是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由于邢耀祖今天开庭,所以他们打算先提审没有串供机会的邢耀祖;第二,可能是直接去了医院找李管调查。 我有些紧张,害怕一旦出了问题,那加刑的滋味肯定不好受,而且我在看守所相对舒心的日子也就没办法过下去。但是四哥说:“你不用担心这个,咱们昨晚上救人没有错,哪怕就是咱们出去砸翻了几个人,那几个人也是打算越狱的人。没事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着,不说别的,咱的就不报立功,表扬也有了。” 果然,午休起来的时候我第二次被叫到了提审室。这一次那个被称为“孟队长”的警察对我的态度几乎是180度大转弯。一看我进去,他亲自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们早上又去了医院看望李管教,根据他反应的情况和我们分析监控录像的结果,你们七班的确是没有越狱的企图。现在还有几个情况需要找你核实一下,这次的事儿处理完之后我肯定兑现我的承诺。” 我呆了一下,“啥承诺?” “给你报立功减刑啊!这么快就忘了?”孟队长和那几个陌生的警察笑了起来,“这小子的记忆力,这不知道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孟队长,我有两个小事儿跟你说,希望你能考虑采纳。”孟队点点头,“说吧,你现在已经是服刑人员,相对来说比未决嫌疑人的自由多一点,只要法律允许的,我尽量帮你办!” 我点点头,“谢谢孟队。我的第一个事儿是:我们班几乎所有的人都参加了救人这件事儿,我想报立功别报我自己,其他人也有功劳的。” 孟队一乐,“没想到你还挺仗义的。有句话你肯定听过,叫做论功行赏!你们班里到底谁参加了这次行动我们还得仔细分析,但是只要有功的人我们肯定会申报材料。至于是不是减刑轻判,那就是法院的事儿了。第二件事儿呢?” “第二件事儿和我的管教有关系。这次越狱暴动的事儿虽然李管是受害者,而且刘所、寇队当时都不在场。但是我知道你们肯定也要查他们的责任的。这些管教平时对我们都非常好,所以我请你们别处罚他们。” 坐在孟队长旁边的寇队当即站了起来,“张毅虎,这是所里内部的事情,能是你管的吗?闭嘴!” 我叹了口气,“寇队,你不叫我说我就不说了。但是如果真的处理你们,我担心七班的人,还有其他班里一直尊重寇队和刘所的人不干。” “那就是还想闹事了?”孟队长脸一黑,“张毅虎,这次的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但是这并不代表你们可以讲条件!你们寇队长说了,这是属于看守所、公安局内部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管好自己的一摊子事儿,安心改造!” “可是孟队……” “行了,你回去吧!”孟队长不耐烦地冲我一挥手。 晚上跟着四哥去厨房忙乎完,回到监仓的时候已经快7点钟了。此时邢耀祖早已开庭回来,我们赶紧问他判决的结果,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死肯定是死了,今天没下结果。我这案子是杀人案,肯定没小虎子的案子那么快的。等吧,一周之后还得开庭。”接着他又赶紧问昨天晚上事情的处理结果,我苦笑着递给他一支烟,“昨天晚上所有参加越狱的一部分转到别的队了,另外一部分下午据说给调到省看去了。咱们班倒是没多大事儿,但是估计这次咱们的管教都得换了。” “为啥?寇队做得不是挺好吗?” 四哥摇摇头,“寇队做得好不好不是我们说了算,刘所这次都难干下去了,何况寇队和李管?唉,小虎子,明天早上咱俩去跟寇队聊聊吧!咱这舒坦日子也算是到头了。寇队要是能留下,咱们就还能各行其是,要是寇队留不下……” 我重重地躺在铺上,叹着气说:“天命啊……要是三队不出事儿,刘所还能留下来。这下子寇队走了,刘所再一走,石铺山这次警员调整得就太大啦!” “三队啥事儿你知道了?”四哥赶紧凑到我身边。 我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今天早上寇队一下子说漏嘴了,具体他也没跟我说,但我觉得肯定不是小事儿。一旦咱们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刀疤,你说刀疤都能找理由活下来,这事儿能小了?还有,四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刀疤临上路之前跟三队的他们那个班长放下的狠话?” 四哥嗯了一声,“当然记得。号里的人最怕死犯儿说这种话,这地儿太邪气!” 我从床上爬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我觉着要是刀疤还没死的话,那这事儿肯定不小,你没发现这个中间有个矛盾吗?” “啥矛盾?”四哥兴趣更大了。 “刀疤活了,说明他知道号里的,或者外面的啥事儿了。但是刀疤上路的那天起三队就封队了,连风场都不让开。这说明这件事非常大,既要防止消息泄露,还要让刀疤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到今天为止三队都还没开放,都多久了?这个事情肯定是个特别大的,是个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事。今儿早上看那些公安局的领导的架势,这次管教干部是非换不可的。那到底这里出了什么事儿?如果我们要是弄清楚这里的事儿,能不能连寇队、带刀疤全部保下来?” 四哥听得云里雾里,“刀疤不是已经保下来了吗?再说了,就贾永一个人的事儿就能让寇队离开。这跟三队啥关系?” 我摆了摆手,“哥,你就信我的。这事儿肯定没那么简单,刀疤到底保没保住这还两说呢!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但是我总觉得这三队封闭的事儿、刀疤的事儿,还有贾永、硫酸镁、三队死人,这一大堆事情都可以联系起来。” 四哥笑了起来,“真把自己当柯南啦?这么多事儿能联系在一起?我看你是电视剧看多了。我告诉你,你可给我乖乖地服刑,出了事儿没人保得住你!当前咱的任务,就是跟寇队说说,不管他走不走,咱俩的工作都不能换,现在做得多舒心啊……” 第二天一早,我和四哥趁着去劳动号领取二队这个月的火柴、卫生纸之类的物资,一起到了寇队办公室。此时的寇队看上去神色憔悴、疲惫不堪。 “寇队,咋样了?”四哥赶紧走过去问。 寇队抬了抬眼皮,笑笑说:“没事儿,你们班的情况基本上和你们说的属实,昨天也问过李管教了。等这件事一结束,你俩的材料我会报减刑,其他人的都会由所里和检察院、法院联系,跟他们反应情况。” 第十一话 我赶紧摆了摆手,“寇队,我和四哥倒是没啥事儿,主要是你,上面说怎么处理了吗?” 他叹了口气,“还能咋处理?你们这群兔崽子算是把我给坑了。我估计这次要是上面能办好的话,我能落个提前退休,还能拿到退休金。要是严查起来,我大概也得和你们一起蹲号子了!” 四哥当即激动起来,“凭啥?这叫啥意思?吃饱了就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过了河就拆桥?” “打住!”寇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当这是小孩儿玩尿泥呐?玩忽职守罪知道不?这次暴力越狱的关键点就是贾永带进来的硫酸镁,这东西是在我当班的时候放进来的!我和检查室的人这下子都逃不过去!” 我挠了挠脑袋,开始忧虑起来,“寇队,那要是你一走的话,我们这几个兄弟不都完了吗……” “妈的,我就知道你们这群王八羔子没一个好鸟,都惦记着自己的利益呐!”寇队苦笑着骂我,“把你的狼心放到你的狗肚子里去吧!你们这次的表现连公安局都知道了,下一任的管教队长肯定不会为难你们。再一个,张毅虎你在所里的工作我已经跟公安局的领导说了,他们以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试点,所以很支持我的做法。你就老老实实地继续陪死囚、写遗书去吧!” 四哥生硬地装出笑容说:“寇队,你看你走了大家肯定都不干。你给我们带来多少好处啊!寇队你比我年长几岁,我一直把你当大哥看!大哥你要是走了,这群兄弟们怎么过?” 寇队狠狠地拍了四哥一巴掌,“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你想问自己怎么办就直说!你是害怕树倒猢狲散?放心,你做你的杂役,你们是属于公安局统一管理的!” 四哥赶紧摆手,“寇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臧云龙一直帮着寇队管重刑号,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实在不行,我就让各号的班长联名,求管理局把你留下来。要不然你说你干了大半辈子警察了,临了落得一个这么个烂下场,以后日子可怎么过?而且我听说你爱人也下岗了,家里可就靠着你一个人呢!” 寇队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上面怎么安排自然有领导的意思。这事儿再说吧!反正就算是走也不是现在,我停职反省是肯定的了,你们就等着新队长来了和他好好交流吧!”我和四哥还要说什么,被他一挥手制止,“行了,该忙忙你们的去,我还有别的事儿。” 我和四哥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四哥忽然一回头,“寇队,我知道我是个罪犯,没资格和你做朋友。但是我臧云龙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你要真出点问题的话,就让嫂子到我书店上班去,一个月多的没有,你俩生活费足够!” 寇队皱了皱眉头,“出去!”四哥笑了一下,接着说:“寇队不信任我也就算了。不过寇队,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我和小虎子因为这事儿已经好多天不安心了,你能跟我交个实底儿吗?” “啥事?”寇队站了起来。 “刀疤的事儿,他到底死没死?现在三队到底咋了?” 寇队叹气,“唉,这事儿反正早晚都得让你俩知道。你俩先去忙吧!中午吃了饭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们聊聊这件事。赵峰被暂停执行了,现在押在一队的禁闭室。” 刀疤被暂停执行这件事让我异常高兴,正打算回监仓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时,四哥一把拽住我。他说你现在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刀疤还活着的消息。我问为啥,四哥说你没发现最近石铺山的气氛非常不对吗?既然三队到底出啥事儿被所里隐瞒了这么久,而且寇队一直都不肯承认到底刀疤死没死,为啥今天忽然就说了?而且还说早晚得让我俩知道?这里头还是有事儿,咱先别着急,一旦咱俩能帮得上寇队呢?那样的话不但咱俩可以减刑,就连寇队都有可能得到好处。我笑着说没想到四哥也有私心啊?他瞪了我一眼:“操,我也是人!我还想早点出去搂媳妇儿呢!” 好不容易等到吃完午饭,午休铃响起。我和四哥两个人赶紧从厨房跑到寇队办公室里等待揭秘。结果去的时候发现他居然不在办公室,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所长叫去谈事情。我和四哥无奈,只好各自拿了一把扫帚在监道里假装扫地等他。 没过一会儿,寇队沉着脸回来了。我和四哥赶紧扔下扫帚往管教办公室跑。寇队一看见我俩着急忙慌的样子赶紧问:“咋了?出啥事儿了?”我笑了起来,“寇队,你忘啦?是你叫我们过来的!”他这才想起我们早上的约定,一摆手让我们坐下。 “我刚才去过所长办公室,就是说三队的事儿。所长的意思是张毅虎现在能在各个队帮助死囚做临终陪护,所以有些事得让你知道,顺便帮我们做一些了解。” 我一愣,“寇队啥事儿?” 寇对叹了口气,扔给我们一人一支烟,这才慢慢地说起来。在刀疤临刑前的几天,三队的胖子魏作栋离奇死去。后来法医检查了很多次,都发现这个人是心脏病死的,虽然受过一些外伤,但是完全不是死亡的原因。刀疤上路的那天早上,一看见行刑床当时就吓傻了,赶紧说他知道魏作栋是怎么死的,而且他也大概可以想到他哥在什么地方。监斩法官当即就给北京打了电话。北京那边一听这人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两条鱼,赶紧命令死刑暂停执行。刀疤回来之后就被单独关押了起来,据他交代:魏作栋确实是心脏病死的,但是诱因是由于三班班长老熊的直接指挥,殴打引发心脏病致死。 说到这里,四哥说那就查监控、查证据不就可以了吗?干嘛这几天要封三队?寇队摇了摇头,说问题就出现在这儿。魏作栋以前就是三队三班的,为了能争取从轻处罚,揭发了多起由老熊参与的监外和监内的刑事犯罪活动。后来三队的领导为了保护魏作栋的人身安全,就把他调到了其他班。结果没想到老熊家里后台非常硬,这些案子根本就没有扳倒他不说,他还是稳坐他的班长职位。当他听说魏作栋现在还在三队关押后,凭着自己以前看过的一些医学书知识,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复计划递给魏作栋所在的班级,并通过外面的关系给了这个班的班长家里10万块钱。这份计划写得非常全面,包括击打哪些部位可以诱发心脏病,之前如何做准备工作,之后如何隐藏不被发现等。但是这份东西还没写完的时候就无意中被刀疤看到。老熊当然想灭刀疤的口,他为了威胁刀疤,就说他的老母亲自己也认识,一旦他要是敢揭发,那一定出去杀了刀疤的母亲。就这样魏作栋不明不白地死了,法医给家属的答复是:因在看守所情绪激动而诱发心脏病去世。 可魏作栋作为一个经济犯,家里的关系自然也不比老熊软。他那个在l市晚报做记者的妹夫看到事件报告,马上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并请自己的大学同学,现在在省电视台的另外一位记者介入调查。于是两个关系户就拼上了,一边说自己家里有权有势,而且自己根本没有参与魏作栋的案子,肯定扳不倒,另外一边说我们这边有记者,有在高法工作的人,还能查不出这件事?两家正打算开闹的时候,刀疤为了保命,招了。 事情出来之后两家请的人都开始作调查,但是老熊在案发前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告诉殴打魏作栋的人一定要在厕所那仅仅30厘米高的监控死角里灭掉魏作栋,而且一定要想办法造成监仓里的人抢救病人的假象。于是,监控器里也不能提供直接的证据来证明魏作栋是受外力而诱发心脏病猝死。而且整个三队所有知情的人都获得了老熊的威逼利诱,建立了非常坚固的攻守同盟,于是,案情陷入僵局。上级某些领导为了建立看守所在公众面前无暴力事件的形象,当即觉得三队封队,除了检察院、法院提审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出三队。最终,这件事成了无头的悬案。 “这叫个啥事儿?保护伞?官匪勾结?”四哥咬着牙怒气冲天。寇队一瞪眼,“胡说什么呢?这事儿现在还没查清楚。但是如果真的是像赵峰那么说,那三队这次枪毙的人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我定了定心神,“寇队,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办?” 寇队看看我,“现在这个问题分两方面,一方面是咱们私底下说的。赵峰这个人挺可怜,而且他贩毒、踢刘老鬼都不是他主观意识的犯罪。我知道你们想让他活下来,可刀疤现在活不活都是两说!现在市里的追逃大队已经在按照他说的那些地方寻找他哥哥的下落了。如果可以找到的话,这也算是重大立功表现。所以你们想让他活,就得跟他好好聊聊,顺便找找三队还有没有什么能深挖的东西。据我所知,过几天有几个人可能不凑国庆那一批,需要提前上路,所里会单独关他们,到时候你可以问问。从上面领导方面说,这次事件关系着整个石铺山看守所的形象,一旦这事儿成了无头案,那就更麻烦了。领导说现在媒体已经在关注这件事了,要不给出个合理的结果,那l市公安系统的面子都被石铺山丢尽了。现在省里派了工作组下来查这个案子,如果我们自己可以查出来,那不但可以救了赵峰,而且能挽回一些面子。”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寇队,这是您的意思还是?” “你别管是谁的意思。”寇队叹了口气,“反正这事儿要是有了结果,对谁都好。回头我跟所里申请一下,让你俩和赵峰见见面。但是这件事在没有处理完之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连你们都有可能被卷进去,知道吗?” 四哥咬紧牙关,紧握双拳,“这群逼操的,到底是不是爹生母养的!好歹刀疤也是条人命,咋能让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知道!”我赶紧一拽他,“四哥,咱们回去干活吧,晚饭快开始了,咱俩先上厨房去。” 第十二话 从管教办公室出来,四哥气得浑身哆嗦,“这老熊,居然还玩儿这样的手段!妈的,再让我看见他,为了威胁刀疤这件事儿我也得砸死他!狗逼东西,哪儿有威胁要杀家人的?这老逼这是活腻歪了啊!”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哥,咱现在还是想办法帮刀疤找点证据吧!老熊太舍得下本钱了,为了弄死个魏作栋,家里肯定没少给下手的人出钱!” “我估摸着老熊肯定有其他吃花生的大案!”四哥笃定地说,“要不然最多砸他一顿就好了,干嘛非要灭口?魏作栋这个货估计也不是啥好鸟,别看是经济犯进来的,他进来之前肯定和老熊有交往,要不然能把老熊逼到杀人灭口的份儿上?” 我望眼欲穿地看着他,“那现在咱咋办?” 四哥信心满怀地说:“咋办?只要刀疤跟魏作栋聊过,他肯定能听出点事儿来。还有,寇队不是叫你陪几个死犯儿吗?你顺便问问他们。现在咱就等和寇队安排咱和刀疤见面啦!对了,小虎子,下次接见的时候记得提醒我,我让我媳妇儿找人问问这魏作栋在外面到底是个啥人物。”5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还没有见到刀疤和其他来自三队的死囚中任何一个,却先见到了已经被关在禁闭室很久的吴二柱。 吴二柱的律师确实牛逼歪歪,几番周折之后为他重新申请了精神鉴定,而且居然顺利通过。他走的那天早上是我和四哥帮着管教把他从禁闭室带出来的,一见到我们,他便满脸憨笑地说:“咋样,好久没见到你们,过得还好吧?” 四哥当即想给他俩耳光,但是介于管教在场,只是恶狠狠地说:“二傻子,你倒是逍遥了,你把七班的哥儿几个可害得不轻啊!喜全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吴二柱无动于衷,依然憨笑着说:“我又没让他跑,他自己跑的!我现在也要跑了,越狱,知道不?越狱!”紧接着,他忽然紧张起来,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管教,“小哥儿,你是组织上派来救我的吧?快带我出去!我身上绝对有维系国家安危的大秘密!” 我和四哥对视一眼,心里暗骂:这小子看来真的是疯子?! 不过骂归骂,嫉妒归嫉妒,吴二柱还是出去了。我们亲眼看到管教把他交给了两个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看来,他需要去精神病院度过自己的下半生了。 吴二柱走后,四哥笑着对我说:“还不如关在看守所,这小子到了医院死得更惨!”我赶紧问为啥,四哥看着我,“你觉得如果是你,你和一群罪犯关在一起安全,还是和一群疯子关在一起安全?”没等我回答,他看着天空意味深长地又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疯了的啊……” 第二天中午,我正式接到寇队的通知:由于特殊情况,三队的两个死囚将被单独关押在石铺山的两个单独监室,由四哥带着两个人负责看守一个,我带两人看守一个。我知道,这两人就是明天早上即将上路的提前犯了。 在厨房吃过午餐,被告知我们将被带到二号羁押楼后面的灰楼。石铺山的灰楼早在我刚到l市的时候就有所耳闻,这是一幢三层的小楼,一楼是一个武警小分队的住宿地,二楼有四间特别监室,三楼是监控室和值班室。在二楼外围有一个突出的、环绕灰楼一周的走廊,上面有两个武警不停地走来走去。据说这个地方当初是为了专门关押在l市犯罪的国外犯人和尚未取消人代资格的严重“shuang归”人员建立的。但是l市不是什么口岸城市,而且shuang归人员现在大部分都被软禁在公检法的招待所,因此这座楼就很少被使用。 四哥本打算带着七班的人去,这样一是互相了解不出什么事儿,而且自己人也会放心许多,但是所里一听这个建议马上拒绝,理由只有一个:未决犯除提审外严禁外出监仓。于是我们只好带着几个劳动号的人一起进入了早已准备好的灰楼。好在带过去的几个犯人全都是教育队里身强力壮的,而且四哥都认识,因此他们也不愿意怎么管我们到底说什么。 灰楼果然是为“重要客人”准备,每个监仓的通铺只能睡四五个人,而且有椅子、桌子,甚至还有一个高高悬挂的电视机。我带进去的两个教育队的人看了,当即感叹这里比他们教育队的条件还要好。 我们在里面稍微收拾了一下,几个武警就带着三队的死犯儿过来了。一个管教看了一眼,指着两间屋子对武警说:“一个这边,一个那边。晚上你们辛苦一下,在这两间房门口多加个岗哨。” 分到我们屋子的死犯儿叫陈四宝,抢劫qiangj杀人犯,手上有两条人命。好在他也算是一条汉子,进来的时候一点都没发怵,甚至笑嘻嘻地跟我们几个打招呼:“哥儿几个,兄弟的最后一程就跟你们做伴儿了,晚上咱好好唠唠。” 我客气地让他坐下,又拆开一包从班里带来的“一支笔”递给他,他看上去很高兴,笑骂着说:“你们的生活确实好啊!看来服刑的和羁押的就是不一样!我在三队能抽个烟头就很了不起了!” “没人给烟抽?”我好奇地看着他。 “谁给啊!我一个花案子,家里也没人管。能抽点别人剩下的就行了,哪儿抽得起这好烟?”他就着我的烟头点燃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口。 我冲他一笑,“给家里写信了吗?我一会儿问问管教,看你的东西什么时候给你送过来。”话音未落,他脸僵了一下,“你说什么东西?” “衣服啊,家里没送新衣服进来?” 他很尴尬,似乎很不愿意听到明天上法场的消息。只是微微地一笑,“我说,咱甭提这事儿了成不?衣服已经送进来了,刚才管教说一会儿给我送进来。”我点点头,“想吃点啥不?我跟劳动号的人熟,一会儿送午饭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一声,他们会搞进来的。顺便你再定一下以后几顿饭想吃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我说小兄弟,你就不能不提这事儿吗?晚上随便吃点啥,明天早上吃馄饨吧?看行不行?”我看了看他,坚定地点点头,“放心,不提了,馄饨是吧?肯定办到!”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现在满脑子是刀疤的事儿,对于他是否明天早上上刑场毫不关心。所以好不容易看到两个教育队的人坐在一边闲聊看电视,就赶紧把他拉到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下。 “陈兄弟,我看你比我年长吧?你多大岁数了?”我努力地寻找一个打开话匣子的借口。 “36,今年本命年。属候的,咋了?”他向我要了火点烟。 我摇摇头,“没啥事儿,就是问问。既然你岁数比我大,我就叫你个陈哥吧!”他乐呵呵地一摆手,“小兄弟你客气了。你啥面儿进来的?几下?” “职务侵占,一下半。”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火柴头的案子,屁大一点儿。弄好了减个刑很快就出去了。你也是教育队的?” “不是,教育队人家只要老师,不要我这样的。我是二队的二杂役。”我指了指监仓门,“刚才进去的,那个黑脸高个儿的是二队大杂役四哥。” 他恍然大悟,“哦,那个就是四哥啊!那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大学生呗?”我愣了一下,但是旋即想起之前在三队送过刀疤,他们知道我也不算是奇怪的事儿,于是笑着承认。没想到我一点头他当即情绪低落起来,“我听说在你们队里只要死犯儿见到你,这也就说明活到日子了。今天过来之前我还想着是不是能活下来呢,现在看到你了,估计也没啥活头了。”我赶紧摆手,“这你可想错了,我虽然做死犯儿的陪护,但有好几个都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了,像我们队的林杰,还有从我们队调到你们队的刀疤。” “刀疤那是手里抓着别人的辫子,要不他早就上路了。不过我听说他弄出去是注射去了,我这个说不定就打脑袋。对了,我听说注射的话器官就不能用了?我签了捐献的,不知道是打脑袋还是注射……” 我想了想,用从寇队那儿闲聊知道的一丁点知识告诉他:“没啥区别的,打针的药不会伤害人体器官,没毒,这都能用。你不是说你捐献了吗?我估计就算是上路也就是注射,没啥痛苦。”顿了顿,我又问:“你认识刀疤?” 他晃了晃脑袋,“听过,没见过人。前几天说他因为我们三队的事儿点炮了,现在不知道关哪儿了。” “你们三队啥事儿?”我穷追不舍。 他嘿嘿一笑,“小兄弟,你这是要套我话吧?白费,真的!这事儿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也点了,但是你说法医都查出来的魏胖子是心脏病突发,而且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咱上哪儿知道去!” “那刀疤咋知道的?” “那我咋知道!”他看着窗外的蓝天,“现在出事儿的那个监仓里根本啥都问不出来,而且死人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有证据也都早毁了。我估摸着,刀疤要是因为这事儿点的炮,那他还是找不出啥证据来。” 我疑惑地看看他,“为啥?” “你想啊,要是啥证据都找不出来,那光凭着刀疤的几句话就能把老熊扳倒?而且这事儿还不是老熊一个人亲自办的,据说他是给了下手的人家里钱才办的。这上哪儿找证据去?” 我歪头一笑,不跟他争论。 他深吸了几口烟接着说:“要我说,这案子从里面肯定找不出啥来,我要是警察的话就到外面去找了。老熊不是给钱了吗?那外面肯定有接应的。” 第十三话 我叹了口气,说你说这不是废话么?警察也没那么傻。我现在就担心警察在外面也找不出啥道道,到时候还是继续执行可咋整?陈四宝摇头,很有经验似的说:“你把老熊看得太简单了,他在外面的兄弟,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帮他堵枪口。再说了,收了钱的那家也不傻,这现在已经不是钱的事儿了,一旦警察检查出来,那轻刑犯都得毙!谁这么傻让自己家人上路?” 我前前后后地问了陈四宝很多问题,但是他都表示的确不知道,而且说自己马上就要上路的人,要是有知情的东西一定给我卖个人情,但是确实是没有。不过我的出现给他很大程度上的精神刺激,这致使他在整个下午的时间里委靡不振。 我暗自叹气:现在的我都快成了黑白无常的指引者了,一旦有人要上路,我的出现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如此这般下去,估计我出狱之后也得防着被人报复。 晚饭开始前一个管教我把叫了出去,他递给我一封信和一套崭新的衣服,并严肃地告诉我:“你跟陈四宝说一声,本来死囚是严禁通信的,但是考虑到他的父亲也是老政法,领导特别给开的后门。你让他看完之后马上转交给你,明天过后你再交给我。”我点点头,拿了东西转身进去。 陈四宝看到我手中的衣服,情绪好像更低落了一些,但是当我晃了晃手中的信封时,他当即乐开了花,“妈的,我还以为临死都看不到家里人的话呢!还是现在的政策好!” 我摇摇头,“这个跟政策没有关系,刚才管教说是因为你父亲是做政法口的?所以才给你带进来。”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我手中接过那一封信,“我爸以前是司法局的局长。”话音一落,坐在一边的一个教育队的人笑了起来,“家里搞司法的,你还犯法啊?你这算是知法犯法不?” 陈四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我说:“我妈死得早,我爸一天到晚又忙,根本没个啥人管我。我这次进来都四进宫了。” 我冲那个教育队的人摆摆手,问他:“那你之前都是啥案子进来的?” “那就杂了,”他笑起来,“盗窃、猥亵、寻衅滋事,反正每个都不是大案子,每个都是顶天两下就放的那种。” “那这次怎么……” “别提了,”他神情沮丧地说,“你说我这么大年龄的人了,三十几岁了迷上小孩儿玩儿的东西,天天去上网。后来有一天喝多了,就在一网吧上通宵。那个网吧是个在民宅里的那种黑网吧,色情电影直接在他的电影服务器上就能看。接着酒壮怂人胆,看到半夜我就出去把一个下夜班回家的小姑娘给办了。本来没打算杀她的,结果我看她拿出手机就要报警,我就把她给掐死了。这不就落到这地步了么?” 我叹了口气开导他:“算了,你也别想那么多。反正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了,你还是赶紧看看你家里的信吧!” 没想到他一摆手又把信还给我,“不看了,小兄弟。等我走了之后你帮我点三根烟,然后把这信里写的啥给我念叨念叨就好了。现在看,反倒割舍不下。” “看看,”我伸手一挡,“一旦这里头你爸要是能想出办法救你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小兄弟,我都进来这么多次了,这点儿规矩还不懂?信送进来的时候管教要审查的,除了一些跟案子无关的话之外,有用的一句都没有。” “不行,你必须得看。家里人还等着你看完这封信之后回个信呢!”我坚持着。他叹了口气,只好收回伸出的手,仔细地摩挲那封薄薄的信件。 吃晚饭之后陈四宝也看完信了——准确地说,我不知道他看了多少遍,因为他一直在盯着那两张信纸发呆。直到我们都收拾完碗,他才低声对我说:“小兄弟,给我个纸笔吧?我给家里写点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到被他看了出来,“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傻。把笔芯儿插鼻子里死太痛苦了,还不如打针或者吃花生来得快!我就是写写信。”我笑了笑,从床头拿出纸笔递给他。 由于他的手铐和脚镣是由一根钢丝连接在一起的,所以趴在写字台上写东西对他来说非常困难,于是他只好坐在地上,趴在椅子上写。教育队的人又笑了起来:“兄弟,放着桌子不用,你干嘛趴凳子上啊!”我赶紧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没想到陈四宝当即大怒:“操,你狗眼睛长屁股蛋儿上了吗?我带着镣子,咋写?”教育队的人当然也没几个强势的,当即收声不再说话。 陈四宝写遗书的时间至少有4个小时,直到他写完我才发现,他只是写了不到300个字,稿纸却用掉了一大半。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啊小兄弟,写不好,所以废了好多。你得重新去队里领本子了。”我半开玩笑地拍拍他肩膀,“得亏你没撕了,要不然稿纸多少张都有数的,我回去就没办法交代了。” 写完遗书的陈四宝似乎心完全放下来了。他揉了揉眼睛,“我得睡一会儿,要不然明天早上还有公判大会,到时候睡着了,审判长得气死。”说着,嘻嘻哈哈地爬上床睡觉。我赶紧把两个教育队的人叫过来,“今儿晚上就咱三个,守死犯儿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做没做过。不过今天晚上二位老师就辛苦一下,就别睡了。” 那两个教育队的自然没有这样的经验,一进号就被分到教育队了。所以听到我的建议连连点头,“行,这事儿我们没底,还得看你的。” 一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虽然到了3点多的时候我们三个看守的人几乎都睡着了,但是好在平平安安的没出事。陈四宝那天晚上也不知道睡着没有,反正我们都发现他平均15分钟就要翻一次身,估计就算是睡着了也就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况。4点多的时候,两个武警和一个警察走了进来,“陈四宝,起床洗洗,然后吃早饭吧!” 躺在床上的陈四宝一下子就翻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勉强一笑说:“管教,昨晚上也没给我拿点热水,我连澡都没洗。” 管教扬了扬嘴唇,“这就给你送来了,一会儿让他们三个帮你洗吧!衣服先不换了,”管教指指我,“一会儿你跟着一块走,在交接室那儿开链子换衣服。”我赶紧点头答应。 管教走后,陈四宝拖着链子从床上下来,坐在我的旁边,“这下好了,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换衣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兄弟!缘分啊!”说着,他端起教育队的另一个人递给他的馄饨,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陈四宝吃饭的速度简直要比他写遗书的速度还慢。等到7点钟武警来提人的时候,他还端着剩小半碗的饭盆——不过这中间他停顿了一次,让我们帮他用热水洗了洗身子。 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他背上文着一条非常漂亮的龙,龙头直奔胸口,张牙舞爪的,看起来颇有气势。我冲着他竖起大拇指,“可以啊!这条龙文的!气势相当啊!”他骄傲地笑起来,“可以吧?请一个老师傅给文的,谁都说漂亮!”但是马上,他又低下头,“文身也是有学问的啊!你看我文了一条龙,结果我自己压不住它,让它给我压了……小兄弟我看你体格儿也不怎么样,你要是文身的话,就文小东西,可千万别文龙、别文关公!你根本压不住。” 我笑了笑,“放心吧,我也没打算文身。那个疼我受不了。” “那不行!”他又笑了,“你看足吧?那个贝克汉姆说了,文身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历练,是爷们儿就该去试试!”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武警第二次来押人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一听到监道门口铁门的声音,他马上开始哆嗦起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陈哥,别紧张!”他惨笑着看我一眼,“兄弟,这是上道儿啊!谁能不紧张!” 话音未落,监仓门哗啦一声被打开。门口七八个武警持枪虎视眈眈地往里瞅,管教看了看,一指陈四宝,“陈四宝,出来一下!” 他叹了口气,回头跟教育队的两个人笑了笑,“辛苦啦!”说完低着头就往外走。接着,对面的监仓也被打开,另外一个今天要上路的人也被带了出来。 四个武警拖着两个犯人就往楼下拉,陈四宝看上去还不错,是自己走下去的。而对面的那个人已经完全瘫了。管教一指我和四哥,“你俩过来!拿着他们的东西!” 等我和四哥追到楼下的时候,武警早已带着枪压着他们往交接室走了。我和四哥赶紧赶上去,到了交接室门口,几个武警重重地在两个死囚的腿上踢了一脚,大喝一声:“跪下!”接着,几个劳动号的人赶紧上来,拿着工具解开镣铐上的铆钉。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之后,身后的管教又对我们说:“赶紧给他们两个换衣服!”我和四哥赶紧帮着两人把衣服换好。 管教满意地点点头,“都准备好了吧?行了,绑吧!”话音一落,两个武警拿着绳子过来,先把陈四宝的裤腿用塑料绳系紧,接着又用亡命绳把他捆成了一个粽子。 陈四宝面色苍白,嘴里嘟囔着:“完了,这是要吃花生啊,完了啊……”四哥看了看我,叹着气摇了摇头。 第十四话 武警们正打算要把两个死囚往交接室托,忽然另外一个管教走过来,对刚才命令我们换衣服的管教小声说:“法院的人说这两个就在院子里做交接,说是可能有什么风险什么的。” “人呢?” “这就进来。有几个人办手续去了。说在院里验明正身,然后再从交接室押出去。” 管教点了点头,回头一指我们几个人,“你们干你们的活儿去!赶紧走!”我们几个人赶紧转身。 路上,我们故意走得很慢,因为四哥说他进来这么久没见过交接和验明正身,说要瞧瞧热闹,当然,我比他更好奇,一个劲儿地回头看。在羁押楼的拐角处,我和四哥干脆停下脚步张望。 一群法官、法警之类的人已经进来了。他们正在询问着什么,不一会儿,一个管教递给武警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贴在陈四宝和另外一个死犯儿的领子后面。 “该走了,已经验明正身了。这条子一贴,就很少有回头路。”四哥感慨地说。果然,条子一贴完两个人就被拽了起来,拉进了接收室。 “你管的那个死犯儿尿了。”四哥忽然一指。 我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陈四宝浅灰色的裤子前面湿了一大片。四哥接着说:“这算老实的,要是不老实,就有他受的罪了。” “武警会打吗?”我看着四哥。 “打倒不会,这个绳子捆得很紧,喘气儿都困难的,而且有的武警自己也忌讳打即将上路的人。他要是乱喊的话,估计就麻烦了,得遭罪啊!”四哥叹了口气,“行了,走吧!这也没啥看头了。对了,你那边昨儿晚上问得怎么样?” 我摇摇头,“啥结果都没有,这小子啥也不知道。你呢?” 四哥嘿嘿地笑起来,“看来你还是不如我啊!我好歹还算套出来点东西!” 和四哥一起关在灰楼特殊间的犯人叫董煜,抢劫惯犯。据说那个小子的案值加起来,在l市买三栋别墅都够了。但是我对四哥的这句话绝对不信,抢得再多,能抵得过价值近千万的三栋别墅?傻子也不会带那么多现金上街啊!又不是抢银行!不过这话我可没敢当着四哥的面儿说,让他下不来台,那可就是让我自己下不来台了。所以他说完这个情况的时候,我违心地举起大拇指一顿猛晃。 四哥说这个董煜之前关的那个号儿就在魏胖子隔壁。那天晚上出事儿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隔壁打人的声音,但是仅仅是听到几句骂人的话,具体也没听太清楚。我苦笑着说:“号里打人都跟家常便饭一眼,何况是骂人?这号里那个不嘴里带几个脏字?单凭这一点,肯定不能说魏胖子是打死的。”四哥说:“那不一定,一旦这消息有利呢?现在是刀疤的命悬着,刘所的前途也悬着,要是刘所一出事儿,那寇队肯定好不了;这俩人要是有事儿,那咱哥俩也就等着吃苦吧!所以一丁点线索都不能放过,咱俩现在就是福尔摩沙和华生,不找出点头绪帮警察办案,咱俩也没好日子过。” 我点了点头沉默不语,想着刚刚送走的两个死犯儿,脑子里一团乱麻。四哥说:“咱现在先不找了,回仓里躺会儿吧!昨晚上一宿没睡,这难受!” 走到监道口的时候,忽然发现管教办公室里是一位不认识的管教。他看到我和四哥赶紧叫住:“站住!你俩哪个队的?” 我和四哥赶紧蹲下,抬头说:“我们就是二队的,监道杂役,昨天寇队派我俩去灰楼陪死犯儿去了。”新管教一点头,“哦,站起来吧,你们哪个是张毅虎,哪个是臧云龙?”四哥一举手,“我是臧云龙,他是张毅虎。我是二队的大杂役,他是二杂役。”新管教点点头,“行了,你们先回去吧!看你们的样子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中午吃了饭我再找你们。”说完,他转身回到办公室,找出钥匙带我和四哥回去。 回到监仓之后,四哥赶紧问邢耀祖:“门口那个不认识的年轻管教是咋回事儿?”邢耀祖叹了口气:“听说是公安大学刚毕业的刑侦研究生,到所里实习的。说是什么体验基层生活什么的,我估计这样的回去就得升官儿。” 我并不关心那个新来的管教是什么背景,没等邢耀祖说完,我就赶紧问:“那寇队呢?咋回事了?” 邢耀祖一摇头,“我也不知道,从今天早上就是这个管教。可能就是普通的调班,要是真的停职反省的话,早就停了。” 我叹了口气,“唉,等中午我去问问吧!”四哥也点点头,“这事儿可得赶紧问问,要不然的话咱俩这杂役都做不长了,一朝皇帝一朝臣子啊!” 午饭开始之前,我和四哥仅仅睡了3个小时就睡不着了。四哥说:“我要去厨房,你去不去?”我说:“我也去,顺便看看现在能不能找那个新管教。”四哥点点头,让劳动号的人帮我们把新管教叫来开门。在监道口,新管教忽然问:“张毅虎你也在厨房帮忙?”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全是。监道里物资和送饭都是我和臧云龙负责。”新管教笑了笑,“那臧云龙自己去吧,我先找你聊几句。回头让臧云龙给你留饭。”四哥看了看,一点头转身离去,我跟着新管教进了办公室。 “来坐!”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方,是公安局派过来实习的。我的实习期是一年,所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走的时候我还没走。” 我赶紧站起来,“方管教好!”他一摆手,“别那么紧张,坐下吧!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所以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我尴尬地笑笑,“方管,我当然愿意和你做朋友。但是我是个罪犯,您是警察……” “警察和在押人员就不能做朋友吗?”他打断我,“你的事儿寇队都跟我说了,说你一直在帮他做死囚的工作,而且在监道里的监控主机出问题的时候还立过功。他还说你在这次的越狱里救了一个管教?” 我有些不自然,结结巴巴地回答:“嗯,都是我能做到的事儿,帮帮管教而已。对了,寇队呢?” 他一摆手,“寇队最近一段时间你们可能看不到了,他另外有安排。现在咱们二队主要是我暂时负责,另外还有一个从公安局派来的老警察,回头他会和你见面的。” “寇队……没事儿吧?” 他笑了起来,“看来你和寇队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那还说不能做朋友?放心吧,他只是暂时地停职反省,等这次越狱的事情处理完之后,他还是会回来的。” 我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寇队之前说过要让我见刀疤的事儿,于是赶紧问他:“方管,寇队没走之前,说答应让赵峰见我们一面的。现在他不在了,这事儿你看……” “嗯,”他点点头,“这件事队里领导和寇队都跟我说过,但是现在这个案子比较敏感。我看你们还是稍微等几天再说吧!以后你和臧云龙的工作还是不变,另外寇队给你做的这个试点非常不错,所以我打算跟所里商量,把你的权限放到最大化。” “啥权限?”我一愣。 “服刑人员是有信任权限的,没有人告诉你?就是说所里对你的信任度越高,你的活动范围也越大。不过……”他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我看你的权限已经够大了,因为能进灰楼陪死囚的,据我所知应该是所里的大杂役才能做的事。” 我笑了起来,“这也是寇队和所里的管教信任我。其实我挺不想做这件事的,天天面对死囚,压力太大了。” 方管摇摇头,“这就是考验你的时候。这话从大面儿上来说你是辅助了我们管教工作,算积极改造;如果从小面儿上说,你这就是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减刑机会,你担心什么?好好干,我绝对支持你!” 从管教办公室出来我直接去厨房找了四哥,把情况跟四哥说明后,他皱着眉头说:“公安局的这些头头胆子也够大的,能弄个这么年轻的实习生做代任队长!要是一旦再遇上一次越狱事件,这小子肯定压不住!” 我一撇嘴,“这说不准儿,一旦这个队长真的有能力呢?” 四哥一拍我肩膀,“小子,你还嫩!有能力并不代表有经验啊!这可不比你们学校竞选学生干部。在社会上,尤其是在看守所这个地方,没经验的话,你就是博士后也没个用!” 我叹了口气,“谁知道他怎么样呢。不过一进来就找我们谈话,估计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了。” “不一定,现在号里气氛这么紧张,他能把手头的事儿拾掇清楚,就算他的本事了!”6 方管的确“烧火”了,而且烧的不止三把。 他首先是把全二队各个监室里所有的“三不管”叫到他办公室依次谈话,并很快掌握了每个监仓的刺头、二铺的具体信息。接着,他又撤销了七班、九班两个班“重刑号”的性质,让死囚平均分配在每一个班级,而且上路前夜也在原班不变——他说,这样会更人性化。做完这两件事,他又做了剩下的两件事:重新分班和调整杂役的工作职责。 调整杂役的工作职责这件事没有什么,四哥还是做放饭、管理二队劳动杂役、发放人犯家属物资这三件事,而我,除了一成不变的临终陪护、辅助四哥之外,又有了新的任务:调教新收。 调教新收本来是五班的事。但是自从五班的胡磊下队服刑后,这个班几乎没有一个新收能合格地分配到其他监号。方队本打算让我直接去五班做班长,但在我和四哥的强烈要求,并列举出多项我不能离开的理由下,他最终决定将新收分流:一部分分到一班,一部分分到七班。而原来的五班改为“少年号”,由和我一起从五班过去七班的林鑫担任五班班长。 所有的这一切工作在三天之内就完成了。在第四天的早上,方管又把我叫去谈话,说最近可能有一次严打行动,一定会扔进来不少人,让我多多注意。我说这没有问题,但是七班已经人满为患了,要是不调出去几个人,住都没地方住。方管一摆手,说那你就回去确定一下,分出去几个未决的人。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又告诉我,说自己打算在近期做一次班长的调整,严打牢头狱霸。我歪着脑袋看了他足足有十几秒,这才说:“方管,您做的其他决定我都绝对服从,但是这事儿……” “这事儿怎么了?”他疑惑地看着我,“有什么不妥吗?” 我赶紧摆手,“方管,不是不妥。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您确实应该跟寇队商量一下。”刚说完这话,忽然觉得自己毛躁,又解释道:“方管,我可真不是不信任你,我觉着这个事儿太大了,犯人的脾气您也还没把握住,现在换……” “我知道你的意思,”方管点点头,“你能考虑这么多也算不错了。这事儿我自己会和所里领导商量。” 第十五话 回到监仓之后我把方管的意思跟四哥聊了聊,四哥当即一皱眉,“怎么样,我说新来的毛头小子没经验吧?你瞧着吧,这么整法,早晚得出事儿。” 我点点头,“上次越狱的事儿还没解决清楚呢。李管就是因为经验少才出事的。我看着方管现在是打算搞个第二次越狱了。” 他叹了口气,“算了,我得出去了。妈的,自打你当了新收调教之后,我都快成给你选妃的太监了!来个狠角儿你治不了,油条就更别说了。我都挑两天了,进来7个新收我都没敢往咱们班送,太他娘难了!” 四哥走了,我自己躺在床上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方管来了之后,我们已经把上铺的“三不管”全部分到了其他班,这里包括欧阳栓柱他们。没有了“三不管”,号里的乐趣似乎也减少了许多——至少喜全、郑强、苍蝇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中午四哥扔下那么一句话走了之后,先是喜全凑过来,说别管新收是什么角儿,咱们先收了再说!不听话的就砸呗?!接着郑强和苍蝇也接踵而至,说要就要个炸号的,到时候直接给他撂倒,咱又能立功!众说纷纭、杂乱无章。我听得闹心,干脆从送饭口伸出脑袋,让几个小杂役帮我叫来方管给我开门。没一会儿方管就走了过来,“咋了?干啥去?” 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在仓里太闷了,想去厨房给臧云龙帮忙去。” 方管瞪了我一眼,“才待多久就闷了?那其他未决犯还活不活了?你还是别去厨房了,到我办公室来吧,有点情况早上忘了问你。” 到了管教办公室,他第一句话就是:“上次暴动越狱的时候你们号里都有谁参与了?”我一愣,“我们号儿里的人可一个都没参与!” 他笑着一看我,“没参与?那好。看来所里让我写的报功材料可以不用写了。” 我赶紧摆手,“不,不,方管。我没理解您啥意思。上次基本上全号的人都参加了,至于谁做了什么,这个我不太好说。您要不看看监控记录?” “我看了好几遍了,先是看你和臧云龙商量什么,然后又是他喊,又是你喊。接着还有几个人打你,然后你们就跑出去了。谁知道该怎么给你们报?你最好给我说详细点,谁发现的、谁策划的。这样我也可以给你们论功请赏。” 我点了点头,“应该是欧阳栓柱第一个猜到的,然后告诉了我。我跟臧云龙策划的。至于制伏那些人,就是看监控了。” “李管是你背回来的吧?” “是。” 他嗯了一声,低头在纸上沙沙地写。我看了一会儿问:“方管,这个报功是给什么奖励啊?” “减刑呗。”他头也不抬,“那你以为还能给你点现金?” 我嘿嘿地笑,“在这儿有钱也没地方花去!那这个能减多少?” 他看了我一眼,“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报。至于减多少,怎么少判,那就不归我们负责了。”说着话,管教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方管一伸手接起,“喂,二队办公室……好好……好……我这就去。” 放下电话,他把材料放到抽屉里,起身对我说:“你去厨房把臧云龙叫过来吧,有一个新收杀人犯,是个大案子。你先回去跟你们号里的人说一下,回头我给你们送进来。” 到厨房的时候四哥正在手捧着一把瓜子和一个管教聊天,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反倒把他吓了一大跳,“操,小虎子,你啥时候开始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我尴尬地一笑,“方管让咱们回监仓,说来了个大案,要发我们班。” 四哥一皱眉,但是当着管教的面儿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站起来对那个管教说:“孙管,您先忙着,我得回去看看了。”那个管教笑呵呵地一挥手,“去吧!回头你们的新队长再怪我,那可吃罪不起!” 一出厨房门四哥马上问:“咋分大案子来了?你没跟方队说你接不住?” 我叹了口气,“我哪儿有机会啊!方队还没等我说就确定扔咱班了。还说让我俩回去赶紧跟兄弟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应对。” “那就估计真的是大案了。”他自信满满地说,“别看这个方管是个毛头小子,城府深着呢!能让他紧张的案子,估计是省厅或者是公安部的督办大案。走吧,咱们得让号里的兄弟准备一下。这狗日的新收要是炸号,那咱收不住。” “咋收不住?”我看着他。 他一摆手,“别问那么多了,大案要案的我见过,这些人都是疯子!” 和四哥回到七班,话还没有说几句,监道里的一个小杂役就跑了过来,从监仓门上的瞭望窗对四哥说:“哥,方管让我跟你说一下,人已经过了接收室,让你们赶紧准备一下接人。” 四哥点点头,一指郑强和苍蝇,“你俩出仓检查,带着小虎子。千万记住,一定要把兄弟们的威信竖起来!要不然新收压不住了!” 还没说完话,就听到监道里哗啦哗啦的脚镣声响起,郑强一乐,“这个都他娘的赶上我的待遇了,我还以为再没人和我一样呢!哈哈……” 四哥一直从瞭望口往外看,听到郑强说这句话,他笑了笑,“他的待遇比你高!你当初就是戴了个重镣,这个直接加了佐料啦!” “啥佐料?”我挠着脑袋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说着,抓住监仓门把手使劲往里一拉,喊,“方管,开吧。这个门儿不拉住开不开!”外面嗯了一声,监仓门哗啦一声被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个头不高,但是满脸杀气的男子。他穿着一身白衣,脚上套着一双灰黑色的布鞋。和别的重刑犯不同的是,他的手铐和脚镣之间的那根钢丝绳非常地短,短到让他只能弯着腰走路。 “臧云龙,叫人检查!” “是!”四哥大声答道,随即冲早已一直守在门口的我、苍蝇和郑强一招手,我们三个马上走到监道里开始检查。 其实这样的检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最多就是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违禁品,从看守所门口买的垃圾棉被里面有没有铁丝之类。但是这些东西在检查室和监道口已经过了两道关了,所以第三道的问题肯定不大。 仅仅用了2分钟,检查就结束了。郑强和苍蝇一起抬头看了看我,我赶紧汇报:“报告管教,人犯可以进仓了!” 方管点点头,“行了,进去吧!多帮助新人!” “是!”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完,他们两个人一把就把新收拽了进去,而我在后面抱着他的被子也匆匆走进监仓。 新收看上去不像个菜鸟,至少在别的地方待过了。因为他一进门,就很自觉地蹲在四哥面前的墙角上,低头不语。 四哥扬了扬眉毛,“还不错,看来是知道规矩了。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啥面儿进来的?” 那个新收操着浓重的河南话说:“哥,我杀人进来的,29了,叫周云。” “河南人啊!”四哥啧啧地说,“你来晚了两天,前几天你的一个老乡刚分到别的班去!我看你也是懂规矩的人,以前进来过吧?” “是,”周云点点头,“以前在石家庄住过,上次因为盗窃被判了三年。” 四哥嗯了一声,“这次咋回事儿?” 周云一仰脸,毫不在乎地说:“杀了13个,碎尸了9个。最后一个正剁的时候被警察发现了。” 四哥面容一颤,而坐在一边的郑强和苍蝇马上像是被刺激了神经,激动地围上来问:“啥情况,赶紧说说!” 周云笑了笑,“我们同案好几个人,主要是我带着我弟做的。绑了几个卖淫的女人,一起抢劫其他的卖淫女。一般抢完我们就杀了,然后分尸,然后用硫酸溶解掉。我们这不算啥,我们同案里有个女的,本来是我们劫来要杀的,结果她比我们还狠,把一个女人的肾给炒着吃了。” “噗!”坐在一旁的邢耀祖正在喝水,一听说他的案子当即把满满一口水喷了出去,“操,你恶心不恶心?进门儿就想炸号是吧?” 没想到周云居然笑了起来,“哥,号里我也不是进来一次两次了。反正我这次肯定是死,你们要打就打。我本来就打算只要一抓就自杀,没想到从石家庄运到这边的时候路上看得太紧,现在肯定有机会!你们要是把我当菜鸟的话,我也不给你们好过!” 四哥一下子站了起来,“操,你给我听好,你要是能配合我们,我们对你也好。你要是乱来的话你可想好,我们这里的人比你的案子也差不到哪儿去!老子砸不死你也阴死你!” 坐在一旁的苍蝇听到这话,当即踊跃起来,“你知道刚才给你做入监检查的啥面儿吗?这个高个子,铁拳头啊,一拳一个打死了17个!而且啥武器都没用,就是拳头!这个面皮儿白净的,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像个念书的,他把一个女的拉自己家,用了一个月煮着吃啦!剩下的就不用我一一介绍了吧?” 周云嘿嘿地笑,“兄弟,你这一套吓唬别人行,吓唬我就算了吧!我都做了11个了,肯定是个死。你吓唬我也没啥用处。” “咋,那你的意思是炸号到底呗?”四哥凑了过来。 周云一摇头,“反正就这么点日子了,只要你们不给我难受,我也肯定老老实实地把剩下的日子过了。”郑强一听,马上凑过来问:“那要是我们给你难受呢?” “那就他妈的一起难受!”周云翻着白眼回答。 第十六话 周云的案子到底有多大,一开始我们谁心里都没有谱,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和四哥去厨房的时候,才听方管说这个周云的案子是公安部一号督办大案,兄弟俩共同作案。周云是哥哥,而弟弟周浩被关在省看守所。方管让我们一定照顾好这小子,明天省公安厅的人可能亲自来提审。四哥一听,赶紧悄悄告诉我到监仓盯着,否则郑强、苍蝇这几个毛头小子一个不乐意,把人家砸一顿就完了。这小子现在说不定真的憋着自杀呢!我赶紧跑回监仓查看,发现周云已经被拉出去提审,这才松了一口气。 邢耀祖看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赶紧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这个周云可是咱石铺山、甚至咱l市公安系统的大熊猫,一根毛都不能碰他,否则得出大事。接着我把他的案子简单地说了说。邢耀祖听完一皱眉,说这可不行,咱得赶紧跟大家说一下情况! 郑强似乎从我紧张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赶紧凑过来问:“咋了虎子?是不是那个周云出啥事儿了?” 我摇摇头,“这小子咱可千万不能碰,否则谁都担待不起!公安部头号督办大案啊!比你这厉害多了!” 郑强一撇嘴,“咋,难不成他说的杀人吃人是真的?” 我叹了口气,“杀了13个,碎尸的还不止他说的9个,几乎全部都拿硫酸溶解掉了。我听方管说,具体他们到底吃了多少人肉不知道,但是警察抓住他们的时候冰箱里还放着几个没吃完的肾脏。现在他可是咱l市和省厅的最大的案犯,咱可一定得盯住他!” 此言一出,郑强当即不说话了,苍蝇一下子跳了过来,“这小子要是自杀了,咱可真担待不起啊!我说大学生,你还是跟方管说说,这人直接关单间儿得了!咱可伺候不起这大爷啊!” 我苦笑一声,“你说得简单,这是个烫手山芋,咱所里领导都不想要呢!能说扔就扔了?估计他现在也闹不出什么了,只要咱们值班的时候防着他自杀,其他基本没多大问题。” “有问题就晚啦!”苍蝇嘟嘟囔囔地说。 邢耀祖伸手就给苍蝇脑袋上一巴掌,“操,这还容得你挑三拣四啊!既然已经这样了,咱就得接着!”他一转头,“这样,从今儿开始大家都警醒点,晚上值班暂时三个人一班。千万盯着那小子,一定得顺着毛捋,否则出了事儿,咱之前的立功又费啦!” “那他要是个憨货呢?脑子要转不过玩儿,一直不跟我们融合在一起的话,咱不得累死?”小康站在我的身后。 邢耀祖咬咬牙,“那就治他一顿!” 我赶紧说快拉倒吧!你还没治他,到时候就让他给咱治了!没想到邢耀祖一乐,“你当治人的办法就猛砸一种啊?”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周云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他这些天一直没睡个好觉,昨天晚上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可这带着大镣上上铺确实是个难事儿,所以昨晚上根本连觉都没睡好,希望今天晚上能在下面睡。 四哥对他的要求不可置否,邢耀祖也半天都不发话。这下周云急了,说:“我现在也没想着要干啥,你们起码让我睡好觉,我才能在警察那儿竹筒倒豆子啊!我戴着这么短的镣别说爬到上铺,就是在下铺睡都困难!这让我咋配合你们?” 四哥看了看邢耀祖,忽然转头笑呵呵地对周云说:“咋,十几个人都杀了,硫酸溶解的办法都想出来了,这点办法没有啊?” 周云愣了一下,很快便冷冷地说:“成,你们这么不照顾我,那我就睡地下。看你们晚上值班的先受不了,还是我受不了!” 四哥笑笑不说话,径自躺在床上和邢耀祖聊天去。周云这下更没办法了,干脆一赌气,躺在地上和衣而卧。但是他没料到的是:看守所本身就在石铺山的背阴面,而且监仓里从建所那天起就没照入过一丝阳光,所以地面的潮气让他没到第二天早上就无法坚持。加上四哥之前发现这个周云虽然算是一个爷们儿,可对尼古丁的依赖性极大,一会儿不抽烟就毫无精神,于是偷偷地告诉七班所有的人:只要谁敢私自给周云一支烟,那不管是谁,这一个月就别抽烟了。所以又冷、关节又疼的周云最终无法忍受,第二天一大早就对四哥低头了。 “哥,服了!我上床睡,而且绝对不炸号!你只要给我包烟就成!” 四哥笑了起来,亲自从床下拿出一条中档次的烟递给他,“别说那么见外的话,只要你能把我们当哥们儿,那在号里绝对让你舒舒服服的!”接着,他有回头对我说:“你把下铺稍微收拾一下,让他在郑强和苍蝇中间睡。他那么重的镣上床太不方便!”周云一听,尽管表面上没有任何的表现,但是看得出他心里还是非常感激。 后来四哥告诉我,先扇一耳光,再给一个甜枣的事儿不是没用,尤其在看守所这个地方,多牛逼的犯人都得在蜜枣面前低头。 转天邢耀祖又开庭了。头一天我已经问过方管,说对邢耀祖的立功报告早就打了上去,所以他走的时候我赶紧找出那件据说可以带来好运的l看1616号服给他穿上。不过邢耀祖自己好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笑嘻嘻地说反正都已经打算上路了,还整这些迷信的玩意儿干啥?不过说归说,他还是没坚持把那件号服脱下来。 邢耀祖走后方队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这几天还要再来一个管教,现在二队临时过来的管教太少,调班都没办法调,让我尽快跟新管教做好沟通,因为接下来的三四天他可能要去集中培训一次。另外,他告诉我国庆之前肯定要走一批,而且数量不少,让我尽快去各班和二审已决的犯人做好沟通。我算了算时间,离国庆上路最多也就只有25天了,但是全所二审已决犯人至少有13个,就算一天一个都来不及了。方管哈哈地笑起来,说这13个还有女号儿的呢!你现在虽然可以去任何一个男队,但是女队的权限可没有!我说那就好,从今儿开始工作呗!方管点点头,让我看了看小黑板上二队的已决犯,说:“先从二队开始吧!其他队的慢慢来。对了,我刚刚接到通知,现在由我接任二队正式的队长,以后希望你多配合我。” 我一愣,马上嬉皮笑脸地跟他道喜。方管(应该叫他方队了)笑了起来,说:“你少在这儿给我说拜年话了,你心里想啥我还不知道?寇队的处理决定现在还没下来呢,他的问题处理完之后可能也会调到其他单位了。另外当初寇队答应过你让你见见赵峰,这事儿我回来之后就给你们安排。不过我可告诉你,现在三队的事儿新闻媒体都盯着呢,你要是真能协助我们找出点什么证据的话,我马上给你第二次报立功!” 我点点头,笑着撤了出去。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刚从厨房回来的四哥,他问我干啥去了,我说刚谈了点关于死囚的事儿,估计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得天天住灰楼了。四哥笑了起来,骂道:“操,我发现全七班就你小子最会偷闲了!这周云刚来,你就打算闪人啊!”我赶紧摆手,“哥,我也干了点实事儿,方队说这几天见刀疤呢!” 四哥面色当即冷峻起来,“这是个大事儿,我回头得去准备一下。要不然刀疤这小子胡言乱语的,到时候啥都说不出来就完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默默地跟着四哥往劳动号走。忽然四哥停下脚步,转头问我:“小虎子,你说咱这到底是为了刀疤还是为了咱自己?”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径自转身接着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说:“算了,管他是为谁,反正这事儿要是真让我们帮得上忙,那刀疤也不用死了,我俩也可以争取减刑。” 临近中午,邢耀祖被方队带了回来。七班所有的人都往邢耀祖的脚上看,不过令我们失望的是,他是被砸了死镣进来的。 “操,这也太冤了吧!”苍蝇第一个跳了过来。方队一瞪他,“怎么了?法院判决是你说了算的吗?”说完,转头看看四哥和我,“你们号里得重新安排一个副班长了。你俩平时不在仓里的时候,邢耀祖现在这个情况没办法管理。”说完转身离去。 四哥赶紧拽住邢耀祖,“咋回事儿啊!越狱的事儿没算立功?”邢耀祖呵呵地笑,“没算,除了检察院的说了说之外,法院的人干脆只字未提。不过今天早上我们村儿里的人都来了,弄了个联名信给我保命,说我要是判死就太冤了。而且今天好像检察院的人也不干了,判决一下来,公诉人当场就嘟嘟囔囔起来。” “那就有可能抗诉!”四哥自信满满地说,“赶紧让小虎子给你弄上诉书吧!你这事儿二审估计能下缓儿。” 邢耀祖一耸肩,“没啥屁用!人家都判了,还能翻案?我倒是已经在庭上说要上诉了,不过上诉书也没啥能把握的。我还是自己糊弄几句得了!” “那可不一样!”四哥拽住邢耀祖,“我觉得你还是赶紧让小虎子写一下。你看啊,老邢,我给你分析:首先你们村儿的人都来了吧?有联名信吧?这就说明你做的是平民愤的事儿!再说了,既然检察院都提出你的立功表现了,那只是法院没有采纳而已!你现在上诉,绝对能保命!我就不信你不想活了?” 邢耀祖脸上的笑容当即僵住,“谁说不想活了?谁要不想活那就怪了!”他指了指周云,“看见咱们的魔王没?这小子13条命,你问他现在想不想活?我只是觉得现在再折腾也没啥意思了。” 四哥一摆手,“咋没意思!林子活没?喜全活没?刀疤活没?咱号里出去的就活了三个,何况是你呢?现在法律公正着呢!有一点疑点就不能让你这么轻易地死了!你得抓紧时间让小虎子帮你写,这小子最近要给国庆前走的那一批死犯儿写遗书,忙着呢!” 邢耀祖叹了口气,“让小虎子忙他的吧,我的案子我最清楚,还是我自己写算了。”说着,拖着链子躺下,“开庭太费脑子了,我先睡会儿,起来再说吧!” 第十七话 四哥叹了口气,看着我说:“真没见过这样的!连命都不愿意要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一把把邢耀祖拽起来,“你躺着行,但是还有个事儿你得办了。这二铺的事儿刚才方队也说了,你打算咋办?” 邢耀祖皱起了眉头,“我无所谓的,谁当都行!只要让我现在睡觉,明儿早上就枪毙我都行!我看小虎子就不错嘛!” 我赶紧摇头,“我一天到晚地在外头晃悠,号里啥事儿我都解决不了!咱得抓紧点儿,要不然让方队派来一个就坏了。要不这样吧?反正祖哥的案子现在也还没二审,就让他继续当二铺,让苍蝇或者小康当三铺帮祖哥呗?” “那你睡几铺?”四哥看着我。 “我哪儿都行!反正都是睡觉,睡上铺也没啥问题!咱们几个人关系都那么好的,还分那么清干啥?” 四哥摇摇头,“那可不一样,该啥规矩就是啥规矩。这样吧,老邢现在还是当二铺,其他人的位置暂时不变。一旦要是老邢的二审还是死的话,那就小康当二铺吧!”他看了看苍蝇和郑强,“这俩人就算了,一个比一个没脑子,小康至少还能考虑点前因后果。” 下午午睡之后我们听到一个好消息:为了丰富在押人犯的业余生活,以及方便通知各类事宜,看守所决定在各仓安装电视机。这个消息一传出,监道里所有的监仓里几乎都沸腾了。对于普通人来说,看电视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但是对于羁押在高墙内的犯人,能看到电视就意味着能让平时的生活不仅仅是背监规、写材料这么简单。四哥起初不信,但是当他往劳动号那边去的路上,看到一辆大卡车拉着满满一车电视机,他这才开始相信。 听方队说自从越狱事件发生后,公安局新任命了石铺山看守所的所长,将原来的刘所停职反省。看来新所长也一定是和方队一样的年轻干部了,做事的方式方法和速度确实和之前大不相同。 第二天一早方队所说的新管教也到位了,这是一位看上去有40多岁的精干男人。他到二队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各个监仓做入监谈话,在每个监仓里跟着犯人一起吃一顿牢饭。四哥说这新管教可比方队聪明,知道怎么跟犯人套近乎。我算了算时间,新管教到我们班至少也得到后天,还不如主动出击,给新管教留下一个好印象。四哥笑了起来,说:“我看你小子也不傻啊!怎么犯了罪到这儿来了?!” 不过让我和四哥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俩主动出击,新管教就先找我们了。找我们的时候他先从瞭望口看了一下正在墙角抽烟的周云,之后问:“谁是张毅虎?谁是臧云龙?”我和四哥赶紧站起来,“报告,我是!”“我是!” “你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新管教打开门放我们出来。 “你俩是二队的监道杂役?”新管教一进办公室门就问。 “是,管教,我是大杂役,主要负责监道的卫生杂役、放饭还有物资发放。张毅虎是二杂,主要负责石铺山男死犯的遗书和临终陪护。” 管教点点头,“哦,我姓潘,你们的新管教。二队的副队长。” “潘队好!”我和四哥一起立正。 潘队笑了笑,“行了,坐吧!抽烟不?”四哥点点头,赶紧从怀中拿出一盒“一支笔”递过去。潘队一推,“我还是抽我的吧!我在省看的时候,那里面都不让抽烟。还是基层看守所管得松啊!” 四哥附和着,“潘队还是省看过来的啊!咋分这儿了呢?我听说省看的待遇要比咱石铺山好啊!” 潘队玩笑地一瞪眼,“这能告诉你吗?你俩就老老实实地配合我工作,问那么多干啥?”四哥赶紧一低头,“潘队说的是,这是所里的行政安排,咱不能过问。” 他笑了起来,“不用那么紧张。知道为啥今天单独找你俩谈话吗?三层原因。第一就是我听说这次越狱事件你俩是大功臣,为了防止你俩被打击报复,我必须得来看看情况。实在不行,我就得给你俩转到省看去。第二就是周云的事儿。他在你们班,而且你们可能也知道他是公安部的头号督办案。第三嘛,就是安电视机的事儿,虽然都是劳动号的人安装,但是或许会引起一些人的逃跑想法,我叫你们过来是为了商量对策,听听你们的意见。” 四哥笑了起来,“潘队,这些事儿您自己都已经心里有数了,还问我们啊!” 潘队脸沉下来,“废话!你俩的安全问题我也有数啊?我可告诉你们,找你们就是为了了解情况,你俩可别给个脸就染大红!” “不不不,”四哥摆着手争辩,“我俩可不能这样!潘队放心,我和小虎子现在的安全问题没啥,毕竟我们在二队也这么长时间了,而且这次越狱的人都已经调走,我俩肯定安全。至于您说的周云的事儿,您也放心。现在他在我们班里还算老实,没多大问题。您说的安电视机的事儿嘛……这个我就不太好说了,毕竟我们也没啥经验。” 潘队叹了口气,递给四哥和我一人一支烟,“问你们也是白费劲。跟你们说一下,今天下午劳动号的人就该往咱们监队拉闭路线和安装电视架了。你俩配合一下劳动队的人,他们一进仓,就把号里的人关到风场去。” “是!”四哥赶忙答应。 “行了,你先忙你的去吧!我和张毅虎聊聊。”潘队一摆手。 四哥点点头,转身出门。潘队一指椅子,“坐吧。我听方队说你最近要给死犯儿写遗书?进展怎么样?” 我笑了笑,“还没开始呢。方队让我先从二队开始。他说这次国庆前要上路的人挺多的,凡是二审已决的估计都得写遗书了,但是我想着这么早就让他们知道的话,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我也这么想。”潘队赞许地看看我,“这个时间写遗书,摆明了告诉他们国庆前上路。死犯儿我见得多了,一听写遗书,一门心思地想办法活下去。我担心要是这个工作做不好的话还得出事儿。前几天你们队里越狱的事儿不就这么出来的吗?” 我摆摆手,“前几天的事儿应该不是这个原因。老腻子我知道,也是个大案子,但是现在一审还没开庭呢!其他参与的人最多的也只是一审死缓,真正死犯儿都没动。” “哦,”他递给我一杯水,“你见了不少死犯儿了,有这样想法的多不多?” “不多。不过他们倒是对监道里的安全设施把握得都很准。前几天有个叫欧阳栓柱的,跟我模拟了一个越狱路线。说真的,他们要是真憋着要跑,没准儿还真能跑出去。” “我知道。”他笑了笑,“那个欧阳栓柱的材料我也看了。这次越狱事件发生之后,公安局组织所有看守所的主要管教都开了个会,模拟了各种罪犯的逃跑路线。现在想跑也跑不了。” 我点点头,献媚地拍马屁,“那是,咱们管教的智慧肯定是无穷的,邪恶永远无法战胜正义嘛!” “屁话多!”潘队笑了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我跟寇队问过你的情况,他说你这人挺好的。今天一见才知道,原来也是个言不对心的主。行了,你还是跟我说说现在你们号的情况吧!下午就要装闭路电视,我担心没时间上你们号去了。你们号现在可是全省公安系统、新闻媒体都在关注的重点,但凡出点事情那就是大事。”7 石铺山看守所的年龄简直要赶上我父亲的年龄了,但是其坚固性绝对比现今任何所谓“达标工程”的建筑高。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劳动号的人和几个管教拿着冲击钻往墙上打眼,准备安装电视时,着实流了不少汗水。 不过在看守所里做任何工作都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否则半拉子工程很有可能导致犯人动歪心眼子。一下午的时间,劳动号的七八个人,加上四名管教努力赶工,终于在晚饭前把二队的电视机安装完毕。 晚上吃晚饭我们集体坐在电视机前等待管教集中开机,但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潘队各仓检查,到了七班门口,一眼就从瞭望口看到我们都呆呆地盯着电视,当即一愣,“你们这是干啥呢?连线都没接通的电视能看出画儿来?”苍蝇没注意潘队的出现,当即大叹一口气:“操,劳动号的这帮傻波依,可以直接去吃屎了!”潘队大喝一声:“曹鹰你说什么呐?看守所条例学会了吗?”苍蝇这才看到潘队的出现,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蹲在地上说:“报告管教,学会了。我刚才一时激动骂了脏话,请管教原谅。” “背监规去!再炸刺儿今儿晚上也别睡觉了!” “是!”苍蝇无奈地从床下翻出一份在硬纸板上手抄的监规,嘟嘟囔囔地装学习。 潘队骂了几句转身走了,苍蝇正打算起身回去躺着,被四哥大骂:“脑子里装的屎啊?潘队让你干啥了?”苍蝇呆呆地看了四哥一会儿,只好叹口气接着去背监规。 过了一阵子,四哥忽然说:“下午我听劳动号的一个管教说过短时间石铺山要搬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搬家?”我一愣,“石铺山600多犯人呐!哪儿是说搬就搬的!搬到省看?四哥你听谁说的?准不准?”四哥嘿嘿地笑,“我还真没发现你这嘴跟机关枪一样啊!我也只是听说而已,谁知道呢!据说新修了一个看守所,现在正安设备呢!” 没等我说话,一直沉默的周云忽然凑了过来,“啥?搬家?搬到哪儿去让家里人知道不?” 第十八话 四哥看了他一眼,“咋能不让知道呢?你家里那边人要过来看啊?” 周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来不来。主要是俺爹了,俺媳妇儿肯定不能来看我。我现在就是惦记我爹和我儿子。” 四哥笑了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恶魔也会有弱点啊!你咋一直没跟我们说你有老婆孩子的事儿呢?” “咋能没有呢?我都30的人了……”周云忽然一脸的幸福,“我儿子都挺大啦!这几年一直在外头,也没去看看小孩儿。估计这次的事情以后,家里人都不让儿子见我了。唉,我这下不单单把我弟给害了,还把我家里人也给害了啊!” “行啦行啦,”四哥皱皱眉,“这里头的人听见家里人心里都难受着呢,你就不能不显你的逼能了?别总觉得就自己有个家,别人都是他娘的石头里蹦出来的!”说完,四哥心情大不如刚才,径自躺到床上看书去了。 第二天一早接到潘队的通知,让我和四哥一起去见见刀疤。据潘队说这次刀疤举报的两件事儿都没有落实,估计国庆这一批刀疤得悬了。我赶紧说这不可能啊,他哥哥难道石沉大海啦?潘队说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你们赶紧准备一下吧!对了,中午你家里人接见。你看是先见赵峰还是先见你家人? 我赶紧说要不我先见见赵峰吧,一早上的时间应该差不多。没想到潘队一撇嘴,“一早上?只有两个小时!现在赵峰一直关在禁闭室里,早上的两个小时时间算是给他放风了,你们可以一起聊聊。” “在哪儿见?” “就在接见室吧!咱石铺山也没个独立的风场。”潘队转身去通知另外一个管教带人。 再见到刀疤的时候,距离上次见他已经过去几乎一个月了,他看上去很憔悴,而且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看到我和四哥,刀疤很兴奋,但是碍于身边有管教便只好微笑着冲我们点点头。 “刀疤,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你小子比猫的命还大啊!”四哥开心极了,一见到他就几步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刀疤涨红着脸,“硬活下来的,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呢!你们咋样?我听说上次越狱的事儿你们差点死在监道里?” 四哥一晃脑袋,“放心吧,七班出去的一个比一个命大!咱的时间不多,你还是赶紧跟我们聊聊你的事儿吧!你小子要是想活命的话,赶紧想想你们三队那个胖子死的证据和你哥的下落了。这俩事儿要是不解决,老天爷都救不了你!” 刀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哥,半天才低下头说:“我倒也想赶紧把胖子的事儿弄清楚。但是现在三队我根本就回不去,一帮人憋着要把我撕了呢!我跟警察说的几个我哥哥藏身的地方也不知道落实了没有……我估计国庆这一批我是躲不过啦!” 我赶紧拍拍他的胳膊,“你别想那么多,你现在能确定胖子是被打死的吗?” 他忽然抬起头,眼神中充满着愤怒,“当然,我亲眼瞧着老熊写那个东西递给胖子他们班,而且要不是我看见了,老熊也不能威胁我说要对我老娘怎么样。” 四哥叹气道:“问题你现在干脆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啊!对了,你哥呢?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他揉揉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哥到底藏哪儿了。说实话,从打算把我哥供出去那天起我心里就特矛盾。一方面希望自己说准了他在哪儿,这样我就立功了。一方面又不想自己说准,这样他就能跑路。” “操,你就是个憨货!”四哥骂道,“你哥要是抓回来,十有八九都得毙了。你不是说你为了你娘么?那还不赶紧想办法把他挖出来?” 刀疤不说话,一味地低着头抽烟。我一拽四哥,“哥,你要不赶紧拣重要的问吧,咱时间太少了,一会儿时间到了,要是啥也没问出来就废了!” “操,”四哥瞪我一眼,“你真把自己当福尔摩斯啦?咱现在能不能帮得上刀疤还两说呢!这憨货现在啥也不跟咱说,咱咋帮他?” 刀疤赶紧摆手,“哥,真不是我不跟你们说,喜全儿这货给我弄怕了……再说,我现在真的是啥也不知道。那天上床的时候我当时就瘫了,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我看到的东西跟监斩官说,那样我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哥,蚂蚁看见人脚踩下去都知道躲呢,何况我他娘的还是个人?” “那你就赶紧想办法啊!”四哥嘟囔着,“我可告诉你,现在我俩人自己都危险,能帮你不容易了!” “咋,你和大学生又咋了?” 四哥叹了口气,“能咋?你当我俩傻到能再踢一个刘老鬼那样的?上次越狱的事儿以后,二队监道里谁知道有多少人瞄着我和小虎子!我俩现在稍微不注意就被人砸死了。再说了,这次我和小虎子整这么大的事儿,他出狱之后就回c市了,我咋整?估计等我回去,天天都有人拎着黑砖等我呐!” 刀疤抠着手指甲不说话。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四哥,小声问:“哥,不会吧?” “咋不会?”他撇嘴嘴从兜里掏出烟,“现在估计没啥屁事儿,等出去之后谁保护你?你当这看守所里的在押人犯一个个的都能改造好啊?要真能全部改造好,那也不会有二进宫、三进宫这样的人进来了!要不咱算了,他刀疤自己都不把咱兄弟当人看,咱还是赶紧回去想想自己的事儿怎么办吧!”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刀疤赶紧伸手拽住四哥的衣袖,“哥,话不能这么说。咱好歹也兄弟一场了,你得救救我啊!” “我咋救?你现在自己都没个证据,自己哥哥在哪儿也想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事儿除非你自己救自己,我是帮不上了。” 这下刀疤真急了,要不是外面有管教看着,他跪下去的心都有,“哥,我真是不想死。但是你说这事儿明明就在嘴边儿上,没争取法院的人也不信啊!求你了哥,你要是能帮我活下来,等我以后出去你让我干啥都行!” 四哥叹了口气,“少给我扯这事儿!我实话告诉你吧刀疤,这事儿要是我和小虎子查出来的,那立功就算我和他的了。你和我们现在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咋把知道的告诉你?你要是真想活,就别想着撂倒老熊了,你根本没机会!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你哥给引出来吧!你也就这一条活路的道儿了。” 刀疤憋得满脸通红,“可是我真想不出来我哥在哪儿了。我现在就在这个地方,你说我上哪儿知道去?现在我哥可能会在的几个地方我都跟警察说了,但是根本就找不到。这下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那你就等着国庆上路。”四哥一脸的不屑。 刀疤这下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眼神黯淡地看着接见室的桌子发呆。四哥看了看我,“咱走吧,今儿中午不是接见吗?咱赶紧回去洗个澡。”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四哥拍了拍刀疤的肩膀小声说:“别说哥不帮你。路子给你指明了,你现在就别想着老熊的事儿,赶紧想你哥。有一条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那就是你哥的下落你老娘知道。” “不可能!”刀疤一愣,“我娘虽然不识字,但是道理肯定懂。我哥的案子只要抓住就是毙,但是我要是能把我哥供出来的话,我就能活下来。我老娘不会连这个轻重都不知道吧?” 四哥嘿嘿一笑,“那说不好的事儿。老太太一看自己小儿子马上就上路了,大儿子还在外面,一个糊涂要是打算保住外面那个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过这事儿你确实得考虑清楚,搞不好连你娘都得被你扯进来!”说着,拽着我转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我问四哥:“哥,刀疤咱真的不帮了?” 四哥一摆手,“咋帮?你给我想个办法?反正咱们现在已经把道儿给他指了,该怎么办是他自己的事。” 我心里一阵难受,“哥,那这样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刀疤了……” 他笑了笑,“没啥对不起的。其实我们已经尽力了。你说要是我跟管教说刀疤他哥可能被他娘藏起来了,这事儿要是真的,我会不会减刑?但是我现在没必要减刑,因为我减刑机会太多了。可刀疤现在只要有这一个减刑机会就能活下来,你说咱算不算已经帮他了?” 我叹着气不说话,四哥递给我一支烟,“小虎子,这儿是看守所,你可千万别想着每一个人都那么善良。我刚才说的现在有人憋着报复我们,这可是的的确确存在的事情。咱们还是想着怎么自保吧!对了,跟你家人说一下,这段时间他们别来看你了。” “为啥?” “操,你真的是猪脑子!”四哥忽然大骂,“这群人越狱你以为就在号里闹腾吗?一旦外面要是有接应呢?你就不怕外面的人报复?你这样的脑子,真他娘的该回个炉!”说着,把手中的烟头一扔,转身离去。 第十九话 中午的接见,爸爸妈妈和马兰都来了。没等说几句话,妈妈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天听说我们在监狱里立功的事儿了,说我咋能那么不要命,一旦出了事她可怎么活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我心里也一阵难受,但是依然强装着笑容说危险只是暂时的,要是这次能减刑的话,起码我就能少在石铺山住几个月的,那不是更安全?妈妈絮叨了几句又不说话。爸爸进门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这几天看报纸,有个杀人恶魔被抓进来了,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我一笑问是不是杀了13个,碎尸又吃人那个?爸爸一惊,说你可别说就和你们在一个队里?我说不但在一个队,而且还在一个班呢!不过就一个人,另外的那个好像关省看去了。这下子妈妈又担心起来,说这个案子是公安部的头号大案,那个周氏兄弟根本就是杀人狂魔,你可千万要小心。我说妈你就放心吧,再强的龙到了看守所也就只能是一只虫子而已,管教不在的时候还有其他犯人管着呢! 自始至终马兰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盯着我发呆。我笑说马兰你是不是打算和我分手了?哭得没头没脑的。她努力地冲我翻了翻白眼:“要分手也不是现在,我得等你出去之后,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担心你的,然后再考虑分手。”我嬉皮笑脸地说好吧,我就等你惩罚。 临走的时候马兰递给了我一张照片,是她和我父母在c市公园的合影。我说你啥时候去c市了?没等她回答,妈妈抢着说:“最近我身体不好,兰兰学校正好放暑假,就去家里住了几天。”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巧管教通知接见时间结束,我只好拿着照片和家里送来的东西恋恋不舍地回去。 晚上七班又来一个新收,看上去40多岁,气质好的根本就不像个犯罪分子。入监检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上衣兜里有一张全家福,估计是他老婆跟女儿。我把照片递给潘队看了看,他嘿嘿一笑说算了,让他带进去吧,也算是有个念想! 这张照片在七班里引发了一阵小高潮,眼瞧着潘队锁门转身走开,苍蝇第一个从我手里把那张照片夺了过去,“操,不是一般的水灵啊。你媳妇儿和小情妇?”新收脸一红,“是我媳妇儿和我女儿。”话音未落身后的小康一把把照片抢走,“苍蝇,老女人归你,我要这个小嫩主!”说完,又看着我说:“大学生,你都有你的小马兰花儿了,这个照片就归咱了啊!你要是想看,你家里人不中午刚给你一张吗?”我一咧嘴,笑骂起来,说我也就是仗着四哥在这儿,要不然我这照片能到现在还在怀里装着? 四哥哈哈地笑着看着我们互不相让,神情悠闲地坐在铺位上抽烟。邢耀祖紧盯着新收问:“啥名儿,啥面儿?” “我叫刘东……呃……‘啥面儿’是什么意思?” 小康冲过来就是一个耳光,“操,问你啥你就回答啥!话比屎多啊?” 新收捂着脸不再说话,我赶紧提醒他:“问你啥案子进来的呢!”他这才点点头,如梦初醒般说:“哦,他们说我贪污……” 小康又是一巴掌,“操,还他们说你贪污?你那意思就是你冤枉的呗?”说着,他蹲在刘东面前,“你啥时候被抓起来的?” “双规了好久了,今天才送到这儿来。” “看报纸和新闻吗?” “看。” “看就好!”小康嘿嘿一笑,“最近有个周氏兄弟被抓进来了,知道吗?” 刘东惶恐地看着小康,“知道知道,据说杀了13个呐!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小康装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这些个犯罪分子,确实是很可恶啊!”刘东赶紧点点头,以为找到了共同点,“就是就是,这个人也太不是东西了!还吃人肉!太恶心了!” 一旁的苍蝇手里拿着照片也蹲在了刘东面前,“你要是见着这个人,你痛恨他不?”刘东一看刚才严厉的两个人现在都和蔼了起来,以为自己说队了话,跟对了组织,赶紧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恨!怎么不恨!他不是吃人肉吗?要是让我看见,我一定吃他的肉!” 监仓里所有的人顿时哄笑起来,“哦,有这想法就不错!”他指指坐在墙角抽烟的周云,“看到那个人没?你去问问他是啥面儿进来的?” 刘东唯诺着不肯动弹,小康和苍蝇又是一阵乱拳后,他才求饶着爬到周云面前,“你是啥面儿进来的?” 周云冷笑一声,把手上的烟头狠狠地砸到刘东的头上,“我就是你想吃肉的那个人,周氏兄弟老大,周云。” 刘东当时就傻了,脸色的神色纠结得无法形容。他惨笑着点点头,“周兄,久仰大名啊……”一语未落,周云一口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操,还想吃我是吧?老子吃了多少心肝脾肺肾了,刚才赏你的这口痰里都带着人肉组织呢!” 监仓里一阵哄笑,刘东面色苍白地干呕了几下,难过得要死。 坐在一边的邢耀祖此时早已按捺不住“恨贪官”的想法,从床上跳下来冷峻地问:“具体说说你是啥面儿进来的?” 刘东叹了口气:“我以前是建设局的,后来因为收了人家的钱,审批了一个资质不达标的工程队盖楼。结果房子盖出来还没等住人就塌了一半,我就被抓进来了……” “操!贪官!”邢耀祖伸出拷着土铐子的双手狠狠地砸在刘东的胸口上,还要继续再打时刘东忽然哀号起来:“各位大哥,求你们别打了!我明天就让家里人送一些好吃好喝的献给各位大哥!” 此语一出邢耀祖更来气了,他瞪着眼睛骂道:“你当你有几个鸡毛钱就了不起了?看守所是你行贿的地方吗?”说着还要继续打,四哥喊了一声:“老邢,别治了。咱看看他的表现再说吧!咱七班可是有日子没来肥鸡了!” 邢耀祖一回头,“四哥,这样的人不审……” 四哥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没事儿,我知道你的想法。放心吧,要是他能把贪污的钱吐出来咱就不治他,否则的话让周云吃了他的脏心!” 按照七班的惯例,未决的新收来仓里是要值通宵班的,而三铺也得跟着值通宵。所以晚上我临时把值班调整了一下,让小康和苍蝇先睡,等到后半夜四五点的时候让他们帮我盯一会儿。好在平时和他们的关系处得不错,他们两个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而且让我两点就叫他们。 等到大家都睡了之后,我拿出中午马兰给我的照片仔细地摩挲。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心里异常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刘东凑了过来,“小兄弟,想家啦?” 我擦了擦眼泪一瞪他,“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赶紧背监规去!你可别怪我没跟你说,在这个地方,监规就是圣经!” 他点了点头,“谢谢你了,小兄弟。不过那点东西对我来说不是太难的事。我看你和他们不一样,人挺好的。所以想跟你聊聊。” “没啥可聊的。”我白了他一眼,“我现在已经开始服刑了,你还未决。而且我估计我出去的时候你还没开庭呢!有啥聊的?” 刘东摇着头叹气,“我要不是一时糊涂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我有个小学同学,今年年初的时候就被抓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消息呢!也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能待多久啊……这下我闺女算完了。” 我笑了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到这儿的人大部分都后悔。再说了,你进来跟你女儿有啥关系?” “太有关系了!”他苦笑着看看我,“我家里我媳妇儿没工作,我女儿今年刚考上大学。我一进来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断了,只能靠着以前的一些积蓄。你说我要是判得多呢?” “那就是你活该了,”我无情地嘲笑他,“谁让你不好好当官的?你女儿学费还是个小事儿。现在你进来了,她心理上能好受吗?对了,你女儿啥学校?” “l市财大。” “哦,”我点点头,“啥专业?” “国际金融。” “哦,经管学院的。专业还不错。”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小兄弟你知道这个学校?这也算是个重点大学啊!” 我苦笑一下,“咋不知道呢,我就从这个学校出来的。不过和你女儿不同专业,我学的是软件工程。”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全然不顾刚才苍蝇和小康留给他脸上留下的淤青,“那个学校不错吧,学习压力大不大?住宿咋样?” 我叹了口气,“你还关心这些呐?我看你还是赶紧打算着自己怎么出去的好!你问我这些我上哪儿知道去?我都毕业那么长时间了。我走那年学校换新领导,谁知道咋样?” “哦……”他低下头,不再说话。我径自点燃一支烟,他看了一眼,“小兄弟,给我一支怎么样?等我的烟进来之后,我还你一包!” “还我一包?”我冷笑着,把嘴上的那支烟递给他,“东西进来就不是你的啦!你拿什么还我?”他接过烟忽然愤怒起来,低声说:“这些人也太过分了,抢走我的照片,连烟都不给抽……” 躺在床上的苍蝇忽然爬了起来,“老逼你说谁呢?照片借我看看咋了?”说着就要起来打。这时候我才看见他的内裤上湿乎乎的,手里拿着刘东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我赶紧站起来拦住苍蝇,说:“你继续忙你的,他又没啥别的意思!”苍蝇这才复而躺下,骂骂咧咧地说借个照片让我爽一下怎么了?回头让你死得比刘老鬼还惨!” 刘东看着自己妻女的照片就这样被一个强势自己多倍的男人糟蹋,愤怒得无法言喻,但是又不敢直接说出来,只好狠狠地抽烟。良久,他才低声说:“以后我要是混出去,一定弄死他!” 我摇了摇头说:“你就别天真了,到哪儿都有不同的规则。看守所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你要是不遵循这个规则,那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在这个地方,多大的案子都没什么意义,只有你混的好与不好。”他叹了口气,说自己最后悔的事儿就是以前在外面的时候没听秘书的话,认识几个道上的人,要不然进来也不至于遭这么大罪。 第二十话 我和刘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快亮天,苍蝇和小康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这两个小子知道我不好意思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于是干脆四仰八叉地睡到够。起来之后还虚情假意地说大学生你小子面子太薄了,你就把我们哥儿俩一顿砸起来,我们也不能放一个响屁啊!我说你俩可别得了便宜卖乖,回头有你们求着我的时候! 收拾了一下刚准备躺下,苍蝇和小康就开始闹腾起来了。说晚上进新人居然把最重要的流程——洗澡给忘记了,现在一定要补上。养尊处优的刘东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桶凉水顺着脑袋浇下去,他杀猪一样地大喊起来。这一叫不要紧,全七班几乎所有的人都冲了过去,又是一通暴揍。 第二天早上9点多潘队来到号里,一眼就看到了窝在被子中大睡的我。他把被子一掀,“张毅虎!几点了?到现在还睡觉,你的监规是怎么背的?” 没等我说话,四哥赶紧过来解释:“潘队,张毅虎昨天晚上值通宵班了,今天早上才躺下的……” “为啥值通宵?”潘队一愣。 我一把拉过衣服穿上,解释道:“潘队,新收过来的担心第一个晚上炸号,所以我们都会安排轻刑的值通宵的。” “哦,”他点了点头,“先起来吧,还有心思睡呐?你和臧云龙赶紧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儿跟你们谈。” “啥事儿,潘队?”四哥整理衣服边问。 “啥事儿?你俩再睡一会儿,出去被人家把脑袋揪了都不知道!”8 潘队是一个看上去脾气相当好的中年人,这一点和他“地中海”式的发型和不笑也弯着的眼睛有关系。如果他穿便装,而且带个小孩子的话,肯定没有人相信他居然会是一个负责看守上百名囚犯的狱警。在几次接触后我和四哥就断定,潘队在家肯定是个老婆骂他,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的主。我们从来没有看过他着急生气,但是今天,他像是是真的生气了。 把我俩带到管教办公室之后,他说:“你们先等一下,我要先去取个材料。”说完转身就走。我有些惊慌的看着四哥,“哥,这又是咋了?” 四哥一脸的冷峻,“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和这次越狱的事儿有关。我总觉着这个事情吧,幕后的头头还没出来呢,咱们要出事儿,肯定是他在背后放黑砖呐!” 我摇摇脑袋,“四哥,电视剧看多了吧?”他一瞪我,“操,翅膀硬了?跟我顶嘴?你当我跟欧阳栓柱那个货色是一样的啊!这几天我就想着这事儿怪得很,咱们七班把人家的好事儿给坏了,他们能就这么简单地放过咱?” 我插话说:“那要是这次把人都已经提走了呢?这就不好说了吧!” “不能!”四哥自信满满地看着我,“老腻子要跑的那天我注意他了,他一直心神不宁的,所以这后头肯定还有人。不信咱俩打一赌,这破事儿,肯定没完。” 我和四哥大眼瞪小眼地等了20分钟,潘队才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我俩,叹着气摇头,“憨娃啊……脑袋都快系到裤腰带上了,还在这儿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四哥赶紧站起来,给他递过去一支烟,“咋了潘队?你这说的啥事儿啊?” “啥事儿?”潘队一翻白眼,“你这几天去劳动号没有?” “去了啊……”四哥迷惑地看着潘队,“这几天劳动号挺好的,没什么事儿。一个个乖得跟耗子一样。” 潘队哼哼地笑了几声,“耗子乖?这几天劳动号里传出来的话都到了我的耳朵里了,敢情你们啥也不知道啊?” 四哥更迷糊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问:“潘队,你倒是说啊!你这说得我云里雾里的。” “我昨天晚上听劳动号的人说,你们这次因为成功阻止了越狱,很多人憋着报复你们七班的人!另外还说,要让你们减刑3个月,加刑30年。你们天天在劳动号转悠,这些话难道就没听说过?”潘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和四哥。 “没有啊……”四哥一头雾水地摇头,“我倒是觉出来上次越狱的人还没转移干净,但是这几天监道里、劳动号里也安静得很,根本啥事儿都没发生啊!” 潘队喷出一个烟圈,“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咱们看守所虽然算不上是完全的改造机构,但是也算是改造机构的一部分。只要有改造,肯定也会有人反改造。这次的事情比较难办,有些风言风语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所里的意见和我们的意见,是打算要么把你们调到其他看守所,要么就分配到教育队单独住。” 四哥赶紧摆手,“潘队,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和张毅虎的安全,但是我觉得现在完全没必要把我们分出去。真的潘队,我们肯定没啥事儿的。” “有事儿没事儿是你们说了就算的吗?”潘队甩下一句,“就你们这个大大咧咧的样子,哪天被人家弄死都不知道!要是真的出了事儿,那石铺山看守所差不多上就成了全国知名看守所了!最近所里不太平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所以,能配合我就尽量配合吧!” 四哥还想争辩,我赶紧偷偷拽了拽他,说:“潘队,这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了也不小。所以真得容我们考虑考虑。给我们点时间呗?” “这事我说了不算。”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去教育队你们两个也不会跟他们一样教书写字什么的,张毅虎还干自己的工作,你臧云龙负责劳动号的事。老老实实地把刑期混过去比什么都好。我们不让你们为难,你俩也别让我为难。如果所里真的确定了,你们就最好给我屁都不放就搬走。听见了吗?” “是!”我和四哥只得无奈地答应。 回到监仓我们并没有把要搬离的消息告诉其他人,只是沉默地躺在铺上不说话,各怀心思。直到管教来提刘东,说办案机关来提审,才想起来迷迷糊糊的连刘东的基本操练都没教会。 刘东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中午了,他喜滋滋地拎着两大袋子食品和衣服,容光焕发地跑了回来。四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转眼冲苍蝇一努嘴,接着躺下看书。苍蝇得到号令马上有了精神,连蹦带跳地跑到刘东面前一边问:“谁送的?”一边强行从他手里夺下东西。 刘东怎么都没想到东西刚进门就被别人抢走,但是他毕竟是明白人情世故的贪官,马上说:“我媳妇儿送来的,大家一起分享,别客气!” 苍蝇一乐,“哎,四哥,听见没,我媳妇儿给你送东西进来啦!”说着,把所有东西往床上一倒,“不错啊!两条环保白沙、火腿肠、卤蛋……咦,四哥,这羊毛衫不错,你试试?”四哥瞪了一眼不说话,苍蝇一转头,又问邢耀祖:“祖哥,要不你试试?”邢耀祖也一瞪眼,“操,我没下作到穿贪官衣服的地步!” “得啦!那这就是我的了,哎新收,你有意见吗?没事儿,老子跟你换!”说着,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件有着老鼠屎气味、又脏又臭的毛衣,“瞧见我这个没?几千块钱的东西!跟你这个换没问题吧?” 刘东哑巴吃黄连,苦着脸勉强地点头,眼瞧着自己的东西被瓜分殆尽,自己却毫无办法。我叹了口气坐起来,“苍蝇,好处收够了的话,就帮我操练一下吧。新收课还没过呢!”话音未落,刘东当即哆嗦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说:“大哥们,昨天晚上已经打过了,别打我好不好?” 四哥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操,你挨过打没有啊?咱们班是二队唯一的文明班,谁说要打人了?昨天晚上那是打你吗?” 刘东哆嗦得更厉害了,“哥,打着很疼啊……”还没说完话,苍蝇上去就是一脚,“操,记住了!这个班没有哥,只有班长和安全员!走,到风场给你慢慢上课!”刘东还不想起来,被坐在旁边的郑强一把拽了起来,扔出了风场。 四哥躺在床上用脚一踢我,“出去看看,苍蝇没练过新收,脾气又暴,别一会儿真给砸趴下了!”我点点头,赶紧穿上鞋走了出去。 风场上苍蝇正在让刘东练习蹲下起来,“我叫你的名字的时候,你大声喊‘到’,然后同时快速蹲下,把头塞裤裆里,知道了吗?” 刘东一脸迷茫,“不太明白……” “操,你的确是个傻波依!”他看了看我,“大学生,你给示范一下?”我点点头,立正站在风场中央。 “张毅虎!” “到!”我声嘶力竭地喊,紧接着同时蹲下,把脑袋努力地往下低。 “起!” “是!”我又赶紧站起来。 苍蝇笑着点点头,“看到没?这就叫标准!死胖子你就按照大学生这个标准去练,听到没有?” “哦……”刘东点着头。 “哦个!回答‘是’!在看守所里,只有‘是’、‘谢谢’、‘错了’、‘对不起’这几个词!任何命令你都只能回答‘是’,别人给东西你要马上说‘谢谢’,到了管教办公室要喊‘报告’,做错事情不许解释,只能说‘错了’,还得说‘对不起’,知道了吗?” 刘东听得云里雾里,只得回答:“知道了。” “还说?应该回答什么?”苍蝇一瞪眼。 “是!” 第二十一话 苍蝇对刘东的折磨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因为太胖,蹲下起来对刘东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煎熬。等到完全可以声音动作同步的时候,他已经累得面无人色了。 四哥冷眼看着刘东可笑的动作,一语不发地抽烟。我凑过去问:“哥,咋了,有心事?”他叹了口气,“唉,我倒是不担心我有什么事。你这小体格,被人家几下就砸趴下了,你要出事我咋跟你爹妈交代?” “要不咱还是搬到教育队吧!” 四哥摇摇头,“真要出事儿,你就是搬到美国都没用!我觉得,咱们搬不搬倒是其次的,顶多以后不管号了,当个劳动号的大杂也不错。主要是咱们得把根儿去了。这就跟人得了癌症是一个道理。你要是只把表面的癌细胞给割了,那癌症还得要命,除非你把病灶给挖了,才会更安全。” 我迷茫地看着他,“哥,你的意思是?” “咱们看守所里,真正用脑子的人不多。这些犯了法的大部分是一时糊涂,只有一小部分是从小就坏的。越狱这件事不是说一门心思冲出去就好办,更多的是得用脑子才行。你在七班待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说看到几个做事用脑子的?上次越狱的时候老腻子一门心思地往外跑,而且稍微一骗就把门打开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事情不是老腻子策划的。现在虽然还没查出来到底是谁主使,可情况已经很清楚:我估计老腻子后头肯定还有一个人。只要这个人被我们挖出来,其他人根本就不成气候,想报复我们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哥,那现在怎么办?” 四哥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的第一问题就是安全为主,咱们两个可别真栽到这事儿上。你说咱们到教育队、劳动号,暂时躲开了,以后咋办?你让我再想想吧,我觉得我们现在必须得找出头来了。” 我点点头看了看日历,“挖是没有问题,可现在马上就要国庆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帮着写遗书什么的,这事儿还得做。我正打算跟潘队说一下,明天开始呢。” 四哥看了我一眼,“我估计现在潘队也不能同意,最多就是把死犯儿弄到咱号里来,让咱们过。这事儿我问问吧,你先别着急了。对了,最近刀疤的事儿咱也别管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呢,还顾得上别人?”说着,抽着烟继续躺下看书。 晚上的时候我得到消息:潘队为了防止二队再出问题,将大刀阔斧地对二队的在押人员编排进行调整。另外方队也开会回来了,他们两个一商量,最终绝对干脆两个人一起都住在看守所,暂时不轮流调班,防止最近这段时间突发事件再次发生。另外第二天早上二队全体在押人员将开展一次自检举报的活动,深挖犯罪事实。 吃过晚饭,周云忽然凑了过来。我对这个食人恶魔的确有些害怕,于是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他一眼发现,他笑着说:“弄啥咧?还担心我把你吃了不成?”说着,露出一口黄牙齿冲我憨笑。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到这排牙齿在不久前正大口大口地咀嚼人肉,当即一阵反胃。好半天我才挣扎着说:“没事儿,这几天事情太多了,弄得我很烦心。”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你为啥烦心,不过啥事儿还是看开点点儿好。我听说你专门帮死囚写遗书的,你能帮我写一下不?” 我一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案子时间还长呢!等我出去了你都不一定开庭。再说你到现在连起诉都没接,急啥?” 他惨然一笑,“这还不是早晚的事情?我手上13条人命呢,枪毙我还不简单得跟一一样!我想现在活下去也没啥用了,想着如果有机会的话,能把我弟的命保住。毕竟他是被我拉下水的。” “你打算咋保?”我不太敢相信这两个杀人狂魔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一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听说明天早上要自检举报,我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了,虽然犯法的事儿做了不少,但是从来都没有跟除了我弟弟之外的人犯过案子。我弟弟更是这样了,连个其他的犯罪分子都不认识。所以举报,肯定没有啥机会。” 我递给他一支烟,“那这跟遗书有个啥关系?” 他借着我的火把烟点着,“我就是想跟家里人带个话,让我弟弟尽量多立功啥的,我得想想办法让他活下去。” 我叹了口气笑了起来,“你别想了,遗书都是等你执行之后才通过法官交给你家人的。现在根本就不允许通信。就算是司法部门给你面子,那也得等你二审结束后了。” “哦……”他一阵失落,“那就算了,回头我跟律师带话吧。” 我笑了笑,站起来打算给四哥打洗脸水。刚一起来周云便拽住我,“小哥,明天早上检举举报,你有多余的案子跟我说一个呗?” 我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我倒是想给你一个,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去挖呢。现在我脑子里好几件事儿都没找到根源,要不你试试告诉我一个?” “你想知道啥嘛!”他的眼光里忽然泛出一种自信。 我笑着看他,“我想知道的事儿多了,前几天号里越狱谁开的头?三队的胖子到底是咋死的?证据在哪儿?刀疤的哥哥现在躲哪儿了?你要是能把这些事儿帮我想出了,那我就算是挤也给你挤一个举报材料出来。” “你说话算话不?”周云目光狡黠地试探着。 “咋不算话!七班进来的出去的都知道,我张毅虎说一从不做二的。不过兄弟,我觉着吧,你还是先把我的事儿放一边吧!赶紧琢磨着给自己弄点立功材料才叫真的靠谱。” 他笑了笑,“小兄弟,把你刚才说的跟我详细说说呗?说实话,不是我看不起你啊。你那点鸟屎案子跟我的案子比起来连个毛都不算!我身上带了13条命,跑了那么多地方,你觉得这点分析的本事还没有吗?咱俩合作一下,说不定我能帮你,你也能帮我呢?” “你要我帮啥?”我有些轻蔑地看着他,心说现在就算让你立个天大的功,你小子也必须得走黄泉路了。他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一摆手压低声音说:“我没憋着想立功,我就是想让你想办法给我弟弟带个话……” “想啥呢!”我一惊,“你弟弟在省看,你在石铺山,从地理位置上你俩隔着几十公里路呐!我就算是出狱了,人家也不可能让我见你弟弟啊!” “那不一定,办法肯定是有的。到时候你见见我爹,让我爹想办法找个关系就能带进去了。” “拉倒吧你!”我笑着转身走开,“你这案子是公安部头牌的案子,别说这么远的带话了,我估摸着连接见都不可能了。”9 第二天一早吃晚饭,潘队和方队果然开始挨个监号通知检举自检。到了七班的时候,潘队扔进来厚厚的一摞材料表,努嘴对四哥说:“你们号里能深挖的宝贝不少,你可给我盯着点!”四哥笑了笑没说话。等潘队离开,他这才转身大声宣布:“每人三张检举表,都必须给我写满!” 监仓里的人马上骚动了起来,苍蝇跳到四哥身边说:“哥,我都被关了这么长时间了,前几次把外面的事儿全撂干净了,这次还写啥嘛!”小康也咧着嘴愤愤地骂:“这些个队长一天天的就会弄这些没用的东西!老子要是在写,就得连小时候看隔壁女人洗澡都写出来了!”四哥狠狠地一瞪眼,“都跟我这儿嘟嘟个啊!我还不知道写啥呢!你们都叫唤没写的,那小虎子写啥?他就更没写的了!”我赶紧点头附和,谁想喜全嘿嘿一笑,挪着自己的残腿大咧咧地说:“那可不一定,大学生天天出去看死犯儿去,说不定能挖的东西多着呢!” 四哥看了他一眼,大声骂着赶他们去风场回忆。等监仓里人都走完之后,他才转过身来低声对我说:“喜全儿说的没错,要不你今天申请一下,去给人家写几天遗书?” “咋申请?”我一耸肩,“这又不是集贸市场,说出去就能出去的。我申请的话,队长们也得答应才行啊!” “不一定!”四哥笃定地说,“正好潘队打算让你搬到教育队住几天呢,你就干脆申请呗?以后天天在教育队待着,不比在咱们七班好啊!再说了,你也就是过去住几天,等这头的事儿解决完了,你不就搬回来了?” 我摇摇头,“不可能的!哪儿能说窜号就窜号的。我就算是申请搬到教育队,那队长也不见得能让我再回来。” “那有个关系!”四哥瞪着眼,“你现在要是去了教育队,等这里的事儿弄清楚,你肯定就来去自由了。无非也就是晚上不能在七班住而已,其他没啥区别。行了你别跟我这儿逼咧咧了,一会儿我就跟潘队汇报你申请去教育队的事。”说完,他径自一人踱到风场去检查反思情况。 第二十二话 此时的风场里乱哄哄的,尽管所有人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但毕竟十几个人一起说着同样的一个话题、不同的内容,那动静还是能让人感觉到心里越来越闹腾。 林子和喜全正坐在风场的角落,和其他犯人大肆分享他们经历生死的经验。身边的郑强、周云、小康、苍蝇等几个人听得眼睛都快发直了,脑海里分明是在考虑到底如何才能获得减刑,获得活下去的机会。当然,因为故意伤害进来的小康和苍蝇不必考虑生死问题,他们想知道的就是如何才能轻判。 周云是这几个人里最想活下去的一个。他眨着眼睛唉声叹气,说:“这下完了,我这案子枪毙十次都够,根本就没可能会判缓儿。”郑强说:“你就算了吧,我这比你少多少条人命?前面还有个立功呢!我都没想着能判缓儿,你能判?我看到时候咱俩一块儿上路就成了。”喜全闻言赶紧摆手,说:“你俩都别争了。你瞅瞅人家林子,带了一斤多高浓度海洛因都没判死,你们还是能有活下去的机会嘛……”如此云云。 中午开饭前四哥出监到劳动号工作,我随之也跟了出去。走到管教办公室门口登记的时候潘队说:“张毅虎,死犯儿的遗书你啥时候给人家帮忙嘛!”没等我说话,四哥赶紧抢着回答:“潘队,我们正打算找您说这事儿呢!小虎子今天早上还跟我叨叨说还有那么多死犯儿的遗书没写。不过潘队,我想帮他问问你,咱们能不能把他给调到教育队?这样一来他活动空间相对大一点,而且能帮上你更多的忙。” 潘队点点头,“我也这么打算来着。不过我的考虑是张毅虎白天可以在教育队那边,帮着写写画画的,晚上还是回队里来。以后要是写遗书的话,我跟所里领导商量都去灰楼那边。你看有没有问题?” “没有!”四哥又抢我的话头。潘队一瞪眼:“我问你了吗?张毅虎自己不会说话?”我赶紧回答说:“潘队,我肯定没问题。” “嗯,”他一摆手,“那你就回去收拾一下吧,中午吃晚饭就带你到教育队去。”说完,他一指四哥,“以后白天你就不要回监仓了,早上到厨房和劳动号,顺便在监道里帮忙,晚上再回监仓。咱们这儿是看守所,没办法让你们进进出出的那么方便,我还得考虑到其他的犯人呢!对了,这段时间你也多帮点张毅虎,他刚去教育队,肯定没那么顺畅的。”四哥赶紧答应下来,转身就拉着我回监仓收拾东西。 中午吃完饭之后我被正式分配到了教育队,结束了我在服刑期间“没有正当职业,没有正常编制”的生活。教育队的都是些老师、经济犯之类的人,所以并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和我在一个学习室的有两个犯人,一个叫楚志强的初中语文老师,猥亵进来的,刑期一年半;另外一个叫钱勇,受贿案子,判了两年。其中那个叫钱勇的人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的四哥的名字,一听臧云龙和我在一个号,而且和我关系极好,当即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以后要咱就是好兄弟,我家里送来的东西多,咱们一人一半!你只要给四哥带回去点就好了。” 当天下午潘队就委托教育队的管教刘管告诉我:从今天开始尽快为国庆节上路的那一批死犯儿写遗书,所里给我配两个劳动号的壮劳力。我去灰楼,他们就负责和我一起负责看守死犯儿,防止他们对我不测,或者自杀。刘管还说最近这段时间我就住在教育队,我的所有档案、生活用品都临时转到教育队。等国庆这一批人上路之后再考虑让我回到二队。对于这样的决定我当然非常开心,毕竟教育队的生活环境要比在二队好很多倍,而且伙食也要完全好于二队——尽管我自从开始服刑后就很少吃大锅饭。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我带着两个新认识的劳动杂役和钱勇、楚志强一起往灰楼走。刘管说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次要上路的全所估计得有二三十个,所以一天一个肯定来不及,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今天第一个是一个杀妻骗保的农民,你们自己注意一点。我笑着说:“刘管你就放心吧,我来石铺山的时间不长,但是死犯儿见了不少了。还没见过能跳到什么份儿上的。”刘管一撇嘴说:“你还别骄傲过头了,每个死犯儿到了最后的时候都说不好能做些什么,还是注意安全。” 等我们到灰楼的时候那个死犯儿已经到了灰楼的三号监室。死犯儿看上去已经吓软了,浑身哆嗦成一团。我走进去赶紧说:“兄弟,别那么害怕啊!今天就是帮你写写家信,和你聊聊,又不是明天上路!” 他惨笑着看看我,“不是明天?你骗傻子呐?你就是七班的那个虎子吧?他们都说见到你基本上第二天就得走路了。”我叹了口气,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我就知道我现在是这个形象。放心吧,这次是因为我还有其他的安排,没那么快的!再说了,二审下来高法还有个不复核可能呢,这么担心干啥?”说着,我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狱警,“报告管教,这儿就交给我们了,你们忙吧!”狱警点点头,转身锁上门离开。没过几秒钟,我就看到墙上的监控器指示灯亮了起来。 管教一走,其他的四个人便懒散散地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我拽着新死犯儿到了床铺的角落,小声问:“兄弟,我叫啥你都知道了。跟我说说你呗?啥面儿进来的?” 他的脸忽然一抽搐,“跟你有个关系?!”我一愣,“咋了兄弟,这么不信任我?”他满脸不满地拽了拽自己的衣服,“信任你?操,我可从来不信任炮手!要不是你带着你们七班的那群杂碎拦着,我早就跟着老腻子飞了!” 他一句话说完,我顿时惊得鼻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你……你是几班的?” “老子就是和老腻子一个班的!咋?不认识老子了?” 我仔细看了看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是他好像一直坐在角落没有动,静观事态的变化。 “我记得……你那天没摘链儿啊!”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剩下的四个人看到情况不对,也赶紧坐了起来,紧盯着他。 “老子才没老腻子那么傻呐!”他嘿嘿地笑起来,“他办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没参与,那天我就等着,等监道的大门一开,他们安全出去了,我就可以躲在他们身后窜出去了。但是没想到让你给我毁了!小杂毛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命给毁了?” 我定了定心神,正色道:“咋,想把我当软柿子捏?我还告诉你,那天你得亏没跑,要是跑了的话你的死刑复核说到哪儿都得给你批了!现在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知道吗?再说了,你觉得你就铁定能跑出去?没跑几步就给你击毙了你信不?” “少鸡巴跟我说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儿。操了你亲爹的,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遇上你这么个货!”他烦躁地看着我,“我跟你说,我不管明天上路不上路,今天既然你给我写了遗书,那我到了那边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直沉默的钱勇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日你娘的你威胁谁呢?你当我们四个都吃白饭的吗?你还做鬼都不放过小虎子,你到了阴间阎王爷爷直接给你打到十八层地狱,还容得你出来祸害人?你问问小鬼儿们答应不?” “答应不答应跟你有个关系!”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钱勇,依然梗着脖子争辩,“阎王爷是我三大爷,我是牛头马面的亲舅舅,我死了也能找关系!你们呢?等着被砸死吧!”说完,窝在一边狠狠地抽烟。 看到那个死犯儿不再说话,我们也就没再理会他。五个人围坐在铺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看守所内部台放的《西游记》。没过半个小时管教就过来敲门了,“咋回事儿啊!不是让你们写信吗?怎么看上电视了?张毅虎,到晚饭前这个人我可就得带回去啊!” 我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报告管教,我马上就帮他写!您放心!”管教从观察口里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离开。 “看到了吧,再不写就没机会了。”我拿着纸笔,在他面前一晃,“你别总惦记着要跑要跑,这是你能跑出去的地方吗?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兴许高法就让你活下来了。你但凡要是炸刺儿,想跑,那肯定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你当现在是宋朝呐?你跑的没地方跑了,还能上梁山?别怪我没提醒你,既然混了就得还!” “我还不还跟你有个关系?”他争辩着,但精神已经明显不如刚才那么好。我接着趁热打铁:“你有孩子了吧?我听管教说你是杀妻骗保进来的。你媳妇儿都让你给弄死换钱了,以后你孩子咋办?现在你只要一跑,那就肯定是死定了。要不是我把这事儿拦住,你自己想想二队得提前上道多少人?你是不是也得提前上道?”说完,我不再吭气,只是递给他一支烟。 他依然狠狠地抽烟,就好像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支烟一样。良久,他才瞪了我一眼说:“想让我配合就直说,别装得自己跟二五八万一样!我告诉你,我没跑出这件事儿我脑子里肯定回不过弯儿,但是我现在配合你把信写了。要不然我儿子长大了他爹是谁都不知道!不过我告诉你虎子,我不是怕你才这么做,更不是听你逼嘴巴拉巴拉说半天以后认栽了,我就是想让你给我写信,你懂不懂?” 我冷笑一下,“这我不管,给你写信是我的责任,我指着用这个工作减刑呢!至于你什么想法我不知道,我的任务就是给你写好遗书!” 他点点头,终于叹了口气说:“行吧,给我几根烟,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写。” 第二十三话 这个杀妻骗保的死犯儿叫刘达,从谐音来说,像极了北方话的“溜达”。刘达确实是一个爱溜达的人,他从小就梦想着要逛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当然,他也是这么做的,每年夏天,他都要坐着火车去外地旅游一次。但是他仅仅是一个农民,收入并不是很多,长期的旅行让他兜里面一分钱都没有。尤其在娶妻生子之后,他到处旅游的梦想更是被击得粉碎。正当他为了孩子的奶粉和自己旅游的梦想发愁时,他隔壁邻居的妻子因为车祸死亡。隔了不长时间,邻居就拿到了十几万元保险公司的赔偿金。这让刘达很快就动了歪心思:如果我老婆死了,那我不是也可以赚一大笔钱?到时候我就可以带着我的小孩儿到处旅游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马上给妻子购买了许多险种。当然他的妻子也很不情愿他这么做,感觉好像是盼着她死一样。但是聪明的刘达很快就以“爱汝至深”这样的理由骗取了妻子的信任。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让自己的妻子去几里地外的娘家住几天,而自己就在这个期间买了一台二手的四轮农用车。 妻子回来那天,他开着农用车去接。由于当时天色已晚,他的妻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转弯处自己的丈夫正开着车猛烈地朝自己撞过来。刘达远远地看到妻子,闭着眼睛一踩油门就冲了上去…… 妻子死后的第二天,保险公司的人就来到了他们家。但是负责赔偿的人一眼就看出了这件事的蹊跷,于是把自己的疑点反映给了交警部门。没过几天,刘达就被公安局以故意杀人罪、诈骗罪羁押到了石铺山看守所。 说这些话的时候刘达一脸的悔恨,甚至好几次都掉出了眼泪。但是几个月的牢狱生涯已经完全让我的感官神经麻痹。我无动于衷地听完他的犯罪过程后,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话:“行,我大概明白了,说吧,要写什么内容,写给谁。” 刘达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抱怨我的冷漠,“咋了,我说了半天你咋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被他问得有些慌神,赶紧说:“不是,我这个人就这样,显喜不显忧,心里越难过,越过意不去,脸上就越平静。” “操,骗三岁娃娃呐!”他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见得多了,那个吃人的犯儿都在你们班里关着呢,你啥没见过!算了,赶紧先写东西吧。” “打算给谁写?” “先给我儿子,然后给我爹妈。现在儿子他们带着呢。” 我点点头,铺开稿纸伏在桌面上看着他。他又点起一支烟,思维混乱地看着我手中的笔发呆。要把一辈子的回忆和身后的顾虑完全集中在一封信上,而且只能有几个小时的写信时间,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刘达在几乎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最后楚志强走过来提醒他注意一下时间,他这才在我的提示下,写下了第一封信。“亲爱的爹、娘: 儿子不孝,没想到给你们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在看守所里,更没想到自己没办法给你们养老送终,我就先走一步了。 爹、娘,你们辛辛苦苦地把我拉扯大,就是希望我能有个好的结果,没想到儿子还是为了一时的开心把自己送上了这条不归的道路。这让我说什么好呢?可媳妇儿是我给害死的,我就必须得偿命,这是老天爷的道数,也是法律的结果。 我现在多想看你们一眼,给你们磕个头啊!可是我现在身陷囹圄,这样的请求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儿子现在很担心,咱家就我一棵独苗,以后你们老了之后,谁照顾你们?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爹、娘,现在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只希望你们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帮我把小铁蛋(刘达儿子的小名)带大。然后让他帮我给你们尽孝!儿子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个好人,还做你们的儿子! 爹,我娘的身体一直不好,虽然今年她还不到60岁,但是身体早已不如以前了。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同时爹您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死感到太难过。对了,铁蛋在城里有个干妈你们还记得吗?她和她男人跟我的关系都很不错,我希望他们能照顾你,如果铁蛋有什么事,也可以让他们帮你们管教。虽然我不知道铁蛋干妈会不会帮我这个忙,但是现在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爹、娘,儿子这辈子犯了太多错误,但是唯一做得对的事就是当了您二老的儿子,我真的很幸福!你们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千万别让我在九泉之下担心! 我的死期大概就是在国庆节前,我已经跟管教商量要捐献遗体了,希望我的身体可以对别人有点帮助。另外,等我死了以后,帮我把我的骨灰埋到咱家对面的荒山上,不用立坟头,埋了就成。我想一直能看到你们…… 好了,爹,娘。再多的话我也不会说,现在我的死刑复核还没有下来,也许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是这样的希望太渺茫了。也许这封信你们不会看到,也许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人世。但是无论如何,爹、娘,我都请你们多保重!因为我这辈子最惦记的人就是你们! 儿:刘达绝笔叩拜 2004年9月xx日”刘达的这封信写了几乎两个小时,等他还打算给自己的儿子写信时,管教又过来敲门了,“刘达,收拾一下准备回监!” 他顿时沮丧起来,几乎乞求地冲监仓外面喊:“管教,再给我点时间吧?我给儿子的信还没写呐!”管教在外面怒斥:“早干嘛去了?我从监控上一直看着呢,你不是跟人斗嘴就是发呆。你不知道在押人犯不能在外过夜吗?” “可是管教……我还是在看守所啊,只是换了个监仓而已……” “那也不行!赶紧收拾吧!”管教不留丝毫的余地。刘达几乎要哭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回到监仓,那别说写遗书,就连纸笔都是碰不到的。于是他一转头,乞求似的看着我小声说:“兄弟,帮个忙,一会儿我也给你帮个忙。” 我轻轻一笑,心想你还能帮我什么忙,但还是赶紧跑到门口乞求道:“管教,您看能不能再稍微晚一个小时?就一点东西,写一下就好了。反正一个小时以后天也没黑,监道的关闭时间也还没到呢。您看行吗?”门外的警官犹豫了一下,低头一看表,“行吧,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准时开门接人,能做到吗?” “是!” 管教走后,刘达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问:“给儿子的信想好怎么写了吗?”他点点头,“给儿子的早就想好的,也不多,烦劳你动动手吧!” 一旁一个劳动号的小子猛跳过来,“这会儿想起我们的好了?刚才看你牛逼哄哄的很了不起啊!我还以为你用不着我们了呢!”刘达一龇牙,“操,我这人一事论一事,写信这事儿我感谢虎子,但是他拦我们越狱的事我就是不领情,说破大天也不领情!”钱勇一翻白眼,“看到没,这种货就是好心当做驴肝肺的主,虎子我要是你,干脆甩手不管,他愿意怎么给儿子写东西,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我一摆手,笑着说:“钱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他刘达不是刚才还答应要给我帮忙吗?我主要是图着利来的。我倒是想看看他能帮我什么忙。”说到这儿刘达赶忙点头,说:“虎子你就帮我写遗书,写完之后我告诉你个消息。这个消息说轻了能给你减一两个月的刑期;说重了,能让你少吃不少苦头。”我说:“好,那我就先写完你再告诉我。” 给他儿子的遗书写得很顺利,用他的话说这封信在他脑海里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了,只是把脑子里的话誊一遍而已。所以尽管这第二封信要长于第一封,可还是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完全写完。 当最后的落款写下,我把信纸完整地递给他后,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我笑着拍拍他的背,“行了哥们儿,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回去等结果了吧?”他感激地看着我,“多谢了。现在反正离回去的时间还长,我说话绝对算数,答应要帮你个忙,肯定帮你。”说着,他一回头看着剩下的四个人,小声对我说:“咱俩到一边说话吧?” 我点点头,趁着那几个人看电视,跟着他走到窗口。他定了定心神,半天才看着我说:“上次老腻子越狱的事儿不是他自己计划的,这后头还有人。” “哦?”我一惊,尽管这件事我和四哥早已分析到,但是忽然之间得到证实还是让我难以相信。 “跟我说是谁?” 他慌慌张张地一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就记住,这件事还没完,更大的事儿还在后头。我怀疑他们现在正憋着看守所搬家的时候跑。” “你怎么知道看守所搬家?这样的话虽然传出来了,但是这几天监仓里都开始安电视了,能搬吗?” 他淡淡地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许是所里还有别的安排,也或许是只搬一部分人到新看守所。这事儿我到现在一点证据都没有,本来想着留给自己当换命的筹码,但是这事儿只要没出,谁都不能确定是真的。我的时间也来不及找证据了,所以这事儿留给你,你要是能找到的话就最好,还能换来点缓刑,找不到的话就只能说明你点儿背了,那你就怨不得别人。” 我点头递给他一支烟,接着问:“那你怎么知道这个背后有人呢?”他接过烟,“老腻子跑之前好长时间都跟别的号儿传条子,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号儿,但是我敢肯定这些事儿不是老腻子策划的,他没这个脑子。” “哦?条子呢?” 他笑了起来,“我说老腻子没脑子,是说他在策划逃跑方面没脑子。你当他他娘的真的傻得跟猪一样,连证据都不毁啊?每次的条子他看完就都吃到嘴里,转过天就变成一坨粪给拉了,还能等着让别人抓住小辫子?” 我尴尬地笑着点头,脑子里一片混乱。 第二十四话 刘达被带走后,我去教育队跟刘管打了个招呼就回了监号。到了监道门口,潘队笑嘻嘻地看着我说:“赶紧回去吧,你们号今天双喜临门,臧云龙带了一堆好吃的回去!”我赶紧问咋回事,潘队摇头说:“你别问了,回去就知道。” 监仓门打开,我一眼就看到了在监仓里到处走的邢耀祖,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他身上的镣铐已经被取下来了。一看到我,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看到没小虎子,链儿摘啦!”我一愣,“你今天开庭了?不对啊,上诉之后得好长时间才开庭的。”他连连摇头,“没开庭,检察院抗诉啦!他们说我这个案子虽然是杀人案,但是我是属于平民愤,而且又有立功表现,所以错不至杀。检察院一看我被判了死当时就不干啦!这不,今天就下了抗诉的通知,要过段时间才开庭重审!” “那怎么现在给摘链儿?”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这分明是不注意观察生活细节嘛!”他喜滋滋地数落我,“抗诉就代表检察院不同意法院的判决,也就等于法院判的不生效。既然不生效我就不是死犯儿,不是死犯儿他们给我带链子干啥?” 我这才恍然大悟,拉住邢耀祖的手说了一大堆恭喜的话。邢耀祖更开心了,使劲儿跟我夸法律公正,检察院的公诉人负责等,口水飞得我满脸都是。坐在一旁的郑强和周云两个人纷纷后悔,说早知道我们也杀贪官啦!刘东这样的货多杀几个,连检察院都觉得痛快!几句话说得蹲在角落里的刘东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无言以对。 四哥笑着过来一拉我说:“今天不仅要给老邢恭喜,还得跟咱们自己恭喜呐!”我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还没等四哥回答,苍蝇就蹦过来说:“咱们的立功材料下来啦!你和四哥两个人报减刑,其他没开庭的都酌情向办案机关和法庭提供材料,争取轻判!” “能减多少?”我激动地拽住四哥的袖子。四哥一歪脑袋,像看个外星人一样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夸张地大笑起来,“放心,肯定不会马上释放你的!顶破天也就是减三个月,哪儿能一下子就给你放了?!” 我嘿嘿地干笑,赶紧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在这个鬼地方待着,谁不想早点出去啊!四哥说现在有这机会已经不错了,你可别不知足了!你现在就守着减刑的机会呢,以后说不准儿还能减!我装傻充愣地看了四哥半天,才装作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说写遗书的机会啊。”我没想到,四哥笑得更厉害了,转过身和邢耀祖一起笑话我。而我,却偷偷在心底说:在这个地方还是傻一点比较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四哥果然拿出了从劳动号找来的好东西——两只油乎乎的烧鸡。监仓里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粘在了烧鸡上,四哥豪迈地喊了声:“行了,今儿晚上谁都有份,赶紧吃吧!”话音一落,一群人疯了一样地扑向烧鸡。四哥笑骂了几句,径自从床底下又找出两只真空封装的猪蹄,甩手扔给我一只。直到那只猪蹄快啃完的时候他才问我:“对了,今天去灰楼,有啥新闻没有?”10 四哥所说的“新闻”其实包含几层意思,一是指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其次就是有没有探听到关于刀疤、越狱等一切让我们烦心事的线索。我扔下猪蹄把今天刘达告诉我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四哥,他从一开始听就把眉头拧在了一起。过了好半天,他才叹着气跟我说:“看来咱们想的没错,真有人憋着祸害我们呐!”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四哥说:“我还能怎么想?这事儿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反正你出去之后就别在l市待着了,赶紧回家吧!这群人憨得要死,以为跑出去就没事儿了,现在都觉着是我们把他们的好事给搅和了。一旦他们要是来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咱俩都得完蛋。”我叹着气说:“早知道这破事儿咱不管就好了,为了几个月的减刑,让自己担惊受怕的真不至于。”四哥说:“谁说不是呢!英雄就应该让武松当,咱当个送酒的小二就很不错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尽管号里面没有周末,但是由于周六周日法院、检察院、公安局法制科这些可能会来看守所的机关全部休息,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也能相对轻松一些。一大早我和四哥就跑到厨房里和劳动号的一群人嗑瓜子聊天,把监号扔给邢耀祖,让他今天一定逼着刘东把监规背会,否则到时候管教问起来不好交代。 手里的瓜子还没嗑完一把,二队监道的小杂役就跑过来叫我和四哥:“哥,潘队长叫你们过去呢!”四哥一怔,赶紧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小杂役慌慌张张地摇头说:“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潘队好像挺着急的。可能是你们班里怎么了!”四哥一听脸色大变,赶紧扔掉手里的瓜子起身就往外跑,我也赶紧追了出去。 到了监道口时我和四哥一眼就看到两个劳动号的杂役拎着两副公安镣走了进去,四哥一拽我,“慢点走,指不定这是谁又炸号了呢!”我赶紧说要不我们先回厨房?四哥说算了,这会儿肯定回不去了,硬着头皮往前冲吧! 当我和四哥走到监仓门口时,里面的潘队正在大发雷霆,也许是因为太生气了,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们就站在门口。直到站在里面的邢耀祖挤眉弄眼地往潘队的身后看了半天,他这才回过头来。 “你俩干啥去了?” 四哥赶紧一低头,“早上和张毅虎出去到厨房干活……” “干个屁!”潘队大骂,“你俩一个在教育队,一个在监道和劳动号,厨房的工作谁给你们安排的?我瞧着你俩这也是打算带链子了?” “没有没有,”四哥浅浅一笑,“我俩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到现在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呢!” 潘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还指望着你们两个人能帮我管理监队,结果你俩倒好,只管别人的事不管自己监仓的事了!我告诉你们啊,你们班每个人都给我写一份三千字的检查!后天早上就交!”说着,把我和四哥往里一推,带着两个劳动号的人转身离去。 他一走,七班就好像把清水滴入热油锅一样,马上就吵了起来。一群人围在四哥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说刚才发生的事。四哥脸一拉,大喊一声:“都给我关!操,我走了才多一会儿就给我惹祸?老邢你跟我说说,到底啥事儿?”又一看郑强和苍蝇两个身上都被戴了链儿,便怒气冲天地骂:“操,这两个货这是又打人了是不是?” 邢耀祖叹了口气,递给四哥一支烟,“我让打的。我一直以为刘东这个狗操的可怜,没想到他的花花肠子比我们谁的都多!” 四哥本想继续发脾气,可一听居然是邢耀祖的安排,当即火气泄了一半,“咋了,你平时没这么压不住啊!刘东咋了?” 邢耀祖气呼呼地把手中的烟盒扔过去砸在刘东身上,“你问这个逼货自己!操,狗日的想把我们全号的人都毁了!” “到底咋啦?”四哥一脸的迷糊,“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啊!” 问了半天,我和四哥终于大概知道了我们走后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原来今天早上我和四哥离开之后,邢耀祖就带着一群人坐在风场里背监规、学习。因为是星期天,所以队里不会要求每个监号齐声朗读。也正因为如此,邢耀祖也就图个清闲,让大家自己愿意看的就看,不愿意看的可以做自己的事,只要一直待在风场就行。 临近十月的早晨已经没有七八月份那么暖和了,邢耀祖只在风场里待了不到五分钟,就径自一人回到监仓抽烟。结果一根烟没抽完,就听到外面苍蝇大叫起来:“我操你大爷刘东!你狗日的贪官是不是也打算越狱了?”他赶紧跑出去看,原来刘东居然拿着一个纸团试着往隔壁六班扔。这要是在平时,这种小事肯定只是嘴上骂几句就好了,但是前几天刚刚发生了越狱事件,而且六班就是始发地,这种事谁看到了都会敏感。于是邢耀祖一气之下上去就是几个耳光,接着又让苍蝇和郑强两个人继续打。 坐在监控室里的潘队和方队这几天神经都绷着一根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监控。结果一眼就看到七班在风场打人。等他跑过去制止的时候,苍蝇和郑强两个人已经打红眼了,根本就不理会潘队的阻止。直到风场上面巡道的武警拉响了枪栓,这两个人这才停下来。于是,苍蝇和郑强理所当然地被带了镣。 听完事情的经过,四哥的脸色变得比水泥墙还要难看。他蹲在蜷缩在墙角的刘东面前,沉声问:“咋了,是不是在七班待得不舒服了,想去其他号看看?” 刘东死命地摇头,“不是的,班长……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啪!”四哥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没想到?操,你是不是想到要越狱了?你知不知道在你来之前时间不长,隔壁六班越狱的事?” “我听说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就是隔壁的事……我也不知道这里不能乱扔东西……” 四哥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吧?好,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监规背会了吗?” “还没有……” “那就背!今天晚上10点之前,监规、看守所条例、守则全部给我背会!”说完,四哥一转头,“小虎子,晚上从厨房要点冰块拿回来,我得给这个老小子洗洗脑!” 一听说“洗脑”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手段的名词,刘东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其实四哥就是想把冰放到自来水里,然后用那个水给他洗澡而已。按理说,这样的洗澡方式不但不会给人体带来伤害,而且能促进血液循环。但是一直养尊处优的刘东哪里受得了这个,虽然文秘出身的他对于背东西还是非常有把握,可真正一盆凉水泼到身上,那就比割肉还难受了。 一早上的时间浑浑噩噩地过去,到中午的时候,刘东居然拿着监规和守则来找正在看书的四哥,“哥,背会了……” “哦?”四哥一愣,他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上去肥头大耳的小子记忆力居然会如此之好。接过监规,随意挑选了几条,果然对答如流。四哥冷笑了一声,“没看出来啊,猪头里还长个人的脑袋!行,晚上再让你聪明点就是了!”说着,一转身躺下继续看书。 第二十五话 9月中旬的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下午2点多钟的时候,监仓里的闷热居然能和七八月份相比。我干脆换了一条大裤头,从床下面找出一床破旧的棉被拿到风场躺着晒太阳。此时监仓里正在调试电视,所有的人都傻呆呆地盯着画面不端跳闪的电视机发呆,坐在风场上的,就只有我和刘东两个人。 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他悄悄地把身子凑到我的旁边坐下,然后小声说:“小兄弟,我俩聊聊呗?”我瞪了他一眼,“咋,晚上要给你洗脑你不怕?”他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现在就是挺怕的,所以想找人说说话。” “说吧,想说啥?” 刘东从兜里掏出他那用两条环保白沙“换”来的劣质烟递给我一支,“小哥,烟差点,但是好歹算个我的心意,你抽一口……”我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他接着说:“其实也没啥可聊的。就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啥人?我在外面就是个打工的,哪儿能认识那么多人?” 他勉强一笑,“小哥你说这话就客气了。我听说你进来之间就认识班长?这多好,你肯定没受什么罪……”我一摆手,“这跟认识谁没关系。在看守所里,你要是不撩闲,照样能过得好好的。所以你今天的事儿完全就是自找!说吧,你想打听谁?” 刘东叹了口气,“说要找的这个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叫什么,但是我家一个亲戚给他帮了忙了,所以我想问问。我跟你说说事儿吧,你可能就知道我找谁了。”他顿了顿,自己拿出一支烟借着我的火点上,“是这么个事儿,前些日子,可能就是我双规的头几天吧,我有个小表弟找我来借钱。我当时以为他能借多少,就跟他说咱们都一家人,你要是要得少的话就直接拿去好了。结果他一开口就说要借20万。我当时吓坏了,赶紧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儿。他就说自己在石铺山有个朋友,这个朋友托人告诉他让他给另外一个小伙子家里送15万块钱,还说如果这个钱不送的话,他连自己都难保。我就赶紧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也不说。刚开始我不准备把这个钱借给他。结果他一走时间不长,他妈妈,也就是我的舅妈又带着他回来了。跟我说了一大堆的话,说要是这个钱不借的话,家就彻底毁了。我想了想觉得这个20万虽然是个大数目,但是都是自己家里人,就借给他了。再后来我被双规的头天晚上,我这个表弟又给我打电话,说事情已经办成了,一下子救了好几条人命。还拍着胸脯说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到了石铺山提他的名字就好办。我当时就骂他咒我,结果第二天我就……”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那他没说到底是给谁帮忙吗?监号里肯定不能花钱的,这家里人在外面运作关系,这正常啊!” 他连连摆手,“小哥你听我说完。那天晚上我这个表弟说什么都要请我喝酒,都晚上9点多了,我拗不过他就只好出去。结果在一个路边的烧烤摊上他喝了好多酒,说什么感谢之类的。后来我忽然想起来我说你们那个朋友不是说往另外一个人家里送15万吗?你怎么问我要了20万。他醉醺醺地跟我说哥哥这个你就不懂了,15万算是给自己的救命钱,剩下的5万是为了买个双保险。我就赶紧问啥叫双保险,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不过后来他喝得非常多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跟我说是有个人犯了点事儿,就跑了。然后他的下落也就这个小伙子的妈妈和舅舅知道。他想去问问这个小伙子的舅舅,花点钱把这个跑了的小伙具体位置给掏出来。这样他就算是进去了,有这一条线自己也判不了几年。我本来今天早上想把这个写到检举材料里的,但是一想我也没什么证据,就是一个醉鬼的话……所以我想问问你,石铺山里有没有这样的情况……” “这我上哪儿……”我依然懒散地回答他的问题,忽然,我脑子里出现一个人,就赶紧坐起来问:“你没问问你弟弟,这个跑了的这个人是啥情况?” 他摇摇头,“我对这事儿开始没想那么多,也没啥兴趣。不过我听他喝多以后说自己对不起这家人了,什么弟弟已经要死了,为了自己活命还得把哥哥搭进去什么的。他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号里有个人就要把他供出来,自己也难逃一死……” “你等等!”我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今天你表现不错,回头我跟四哥说一下,今天晚上你就不用洗冷水澡了!你先进去找个地方待着!”说着,我把他拽进监仓,然后又赶紧拉着四哥走出来。 “啥事儿啊?没头没脑的?”四哥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你就不能有点城府啊!在看守所你要是这么浮的话会被别人欺负的!” 我尴尬地笑笑,随即说:“哥,我刚才听刘东说了点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说着,我把刚才刘东的话原封不动地跟四哥又说了一次。四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听我说完,他抽搐着脸上的肌肉问我:“你咋看?” 我摇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他说的这个事儿有点像……” “老熊和刀疤?!”四哥打断我。 我一耸肩,“具体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他也不清楚。但是如果真是他说的这么回事儿,而且真的是老熊和刀疤的话,那刀疤肯定活了,而且这个后头还跟着大案子呐!” “说说你咋想的。”四哥坐在我拉出来的破被子上,扔给我一支烟。我赶紧接住点着,“我觉得吧,如果是他说的老熊的话,那老熊就是先托在外面以前的兄弟给那个砸死魏胖子家里送了15万。这个魏胖子肯定知道老熊以前的老底儿,而且肯定知道的是能掉脑袋的案子,所以老熊就憋着要把魏胖子弄死。但是老熊现在的案子就有可能掉脑袋了,所以他听说刀疤的哥哥跑了之后,就托人在外面找刀疤哥哥的下落。这5万块钱就是用来找出刀疤哥哥下落的费用,也就算是老熊的买命钱了。” “嗯,”四哥点点头,“先别想那么乐观。咱号里只要是家里还管的人,都想着能把人从这儿捞出去呢,花钱跑关系的多了。不过咱们现在至少得让刘东先闭嘴。要不然他把这先机占了的话,到时候肯定对刀疤没啥好处。这几天我就不出去了,就在号里守着。你不是还有一些三队的死犯儿要去写东西吗?顺便套套他们的口风。” 我为难地摇头,“问题咱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啊!只要把人弄到灰楼去,教育队的和劳动号的人咱都信不过啊!” “那就得看你的手段了。”四哥笑着看看我,“我还提醒你一下,石铺山里我的兄弟挺多的,以前有,现在还有。据我听说石铺山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这么乱过。我总觉着很多事儿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你得把根挖出来。要不然咱俩的命都难保了。” “那哥你的意思是……” “我没啥意思。这帮狗操的要是憋着弄咱俩的话,那最好的机会就是过段时间的转监了。要是在这个之前不能把事儿都挖出来,那咱们俩都得完。病灶要是不清理干净了,出去也没个消停日子过!”说完,四哥站起来径自回到监仓。 转天早上我还继续打算在监仓里享受周末的轻松时,方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带给了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这次越狱事件中寇队虽然没有做好发现危机、解决危机的工作,但是鉴于他当时并不在场,不能马上处理突发情况,因此免于刑事处罚,仅给予党内处分。而李管和刘所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们两个都有可能因为玩忽职守罪被审判。坏消息是:马兰出事了。 早上一到管教办公室我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潘队不在办公室,只有方队和另外两个二队的管教坐在办公室里小声的说这什么。看到我进去,方队先给我递过来一杯水,又从管教那里要来一支烟递给我——要知道方队从不抽烟,也不允许犯人在他的面前抽烟的。我慌慌张张地接过他手中的烟,面色僵硬地看着他。 “张毅虎,我听说你在外面有个女朋友?” 我点点头,“是,一个小学老师。她怎么了?”方队一摆手,答非所问地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多吧,我进来之后都是她照顾我的父母。” “哦……有个事儿要跟你说一下。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是所里领导觉得这件事不告诉你的话以后不太好跟你说。你也别太紧张,问题不是很大的。” 我呼的一声站起来,“咋了方队,她出啥事儿了?”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小事。昨天下午她被送到石铺山来了。” “啊?”我顿时一阵眩晕,“她咋啦?我太了解她了,她一直是胆小怕事的人啊!别说犯法的事情了,我认识她之后她连学校的校规都没违反过的。” 方队笑了笑,“都跟你说了别紧张了,事情是这样的。周五的下午学生们都放学之后,他们学校按照常例是有一次教师沟通会的。马兰他们学校好像下周一有一个什么活动,所以例会结束之后他们校长就把几个要参加活动的班主任留了下来。例会开完已经很晚了,马兰就一个人回到自己办公室去收拾东西打算回家。马上要走的时候他们校长打电话说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去一下,有点事情要商量。马兰没什么防备,就去了。一到办公室这个校长就开始动手动脚的,最后还要强奸她。结果她拿起一把裁纸刀就把校长给捅了一刀。” 第二十六话 “操,狗日的!我砸死这个老逼毛!”我气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张毅虎你给我坐下!”方队一瞪眼,“我要跟你说多少次别紧张?现在我们听说那个校长已经抢救过来了,而且现在也被刑警队的人控制住。至于马兰这个情况,顶多就算个防卫过当,完全可以办理取保候审出去的。不过她现在思想压力很大,据女队的看守说昨天晚上要不是同号的安全员看得紧,她就自杀了。” “那……她没被欺负吧?” 方队摇摇头,“没有,这一点你放心。女号那边虽然在很多地方和男号差不多,但是毕竟她是防卫过当进来的,而且管教特意跟安全员打过招呼,不会吃多大苦。听女队的管教说她的家里人已经开始请了律师帮她办取保了。今天周日,手续什么的肯定不是那么方便,而且办下来也得好几天。所以所里的领导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打算让你们见个面。” 我赶紧又站了起来,“方队,啥时候?现在可以见她吗?” 没等方队说话,旁边的一个管教哈哈地笑了起来,“看见没有,这世界上啥都是脏的,就爱情脏不了啊!”方队一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不过自己也笑了起来,“怎么平时干活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猴急的?放心吧,肯定会很快的。但是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不仅仅所里的领导要同意,而且还要告诉办案单位。我估摸着下午就应该可以了。你现在先回监仓准备一下,接见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到时候我带着你过去就行。” 我叹了口气,“方队,大概几点能去?” “那我怎么知道?”方队又拍拍我,“先不要着急了,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吧!你女朋友现在情绪波动很大,我希望你见到她之后能让她安静下来,而不是更闹腾。” 我点点头,“那现在马兰知道我能见到她吗?” “暂时还不知道,是担心一旦办案单位不同意的话,那就不行了。你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对了,她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你看要是有洗漱的东西、吃的什么的,可以拿过来我检查一下,然后给她送过去。” 回到监仓四哥一眼就看出我情绪很差,赶紧抓着我问到底怎么了。当我一说马兰也进来了之后,全班所有人都不吭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发呆。四哥一听就着急了,“操,咱们也过不去女号那边,平时也见不着一个女号的人,这下子肯定给欺负了。”邢耀祖在旁边一看四哥,“哥,女号也有你认识的?”四哥点点头,“我一个好兄弟的媳妇儿就在女号。据说是在里面当个大杂役。这要是早知道的话,你的马兰肯定不能遭罪。” “会遭罪吗?”我六神无主地看着四哥。 “咋不会!”苍蝇蹦过来说,“我以前有个兄弟的对象也进去了,就押在石铺山。后来十几天家里办了取保候审出来。她说进去之后比男号还折腾得厉害呐!吊水袋子,抹牙膏,反正听起来都瘆人!” 四哥一伸手就在苍蝇的脑袋上狠狠地一巴掌,“操,用你在这儿显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说着,转向我,“没他说得那么玄乎,反正洗澡是肯定的,其他套路我不是特别知道。男号和女号的区别挺大的……不过你也别担心,肯定没那么狠。” 苍蝇吃了一巴掌还是不长记性,摇头晃脑地说:“哥,那就不一定了,女人发起狠来要比男人可怕!你说你给大学生一把刀子他敢捅人吗?你看他女朋友就下手了,一样的道理嘛……” 四哥气得又要打他,结果苍蝇嘻嘻哈哈地跑开。我看了一眼四哥,“算了,我听说她家里人正在给办取保,估计过几天就出去了。” 他点点头,“你也别太担心了,方队说什么时候去看了吗?还说什么没有?” 我叹了口气说:“具体啥时候去看我也不知道。方队让我回来准备准备,另外给她带点洗漱用品什么的。说她进去之后什么都没有带。” 四哥一点头,“行,咱们号别的没有,东西多得是!你找找吧,新毛巾、新被子、牙刷牙膏什么的都有。对了,你嫂子给我送进来的棉被还有,给她拿过去一床。呃……要不算了,她进去这被子指不定是谁盖呢!就拿个普通的被子就好了,反正她也住不了几天。对了,再拿点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顺便拿两条烟。” “烟?她不抽烟啊!”我傻呆呆地瞪着四哥。 “她不抽号长就不抽啊,二铺就不抽啊?放心吧,女号抽烟的多着呢。带烟进去是为了在她自己手里能多留点吃的,最起码能把取保之前的这几天混过去。” 我点点头,谢过四哥后从床底下找了一个大塑料袋,装了满满的一袋子。四哥一瞧说这怎么够!又亲自爬到床底下找了一个袋子又塞了一袋子递给我。这个动作让旁边的几个“三不管”看得眼都红了,但是毕竟这是监仓,一人当政的所在,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意见也不敢说出来。 在号里熬到下午3点多的时候方队才来找我。因为是星期天,我并没有穿劳动号的杂役服,他看了一眼说套个马甲吧,要不然一会儿都分不清了。我赶紧随便拉出一件号服套上,也没管上面到底有多脏。 接见的地方是在一间小会议室,等我到的时候马兰还没有来。方管说千万不要提案情的事儿,因为现在马兰属于未决,按照规定是不能接见的。我说放心吧方管,您就在旁边,要说到不能说的事儿您就提醒一下就好了。方管点点头,看了看表说你就抓紧点时间,只有20分钟。 正说着话,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女管教带着身穿号服、满脸憔悴的马兰走了进来。我赶紧起身打算迎上去,没想到方队一把把我按住。 “虎子……”马兰一看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管教赶紧把她带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下,你们见面的时间就20分钟,注意点时间。不许交谈案情,不许有身体接触!” 我赶紧对马兰说:“兰兰,你先别着急。你家里人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你保出去的。你这几天在里面好好待着,千万别做傻事知道吗?你要是出点事儿,你爸妈肯定得伤心死的,你让我也不能安宁啊!对了,他们欺负你了吗?” “没有……”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管教帮我说话了,昨天晚上睡觉前就洗了个冷水澡,其他都挺好的……” 我点点头,“这个正常的,没关系。我今天给你带了些东西,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你一定要好好待着,可千万别有其他想法!”她看了一眼我拎来的两大兜东西,“我用不了这么多啊……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这次得在这里住很久?” “当然不是!谁告诉你要住很久的?你乖乖地住几天,到时候你爸妈肯定会尽快把你弄出去的。你就放心吧!给你带这么多东西肯定是有用处,你听我的,毕竟我在这儿都快半年了,里面的事情我比你知道得多。” 马兰勉强地点头,接着指了指我的身上,“这怎么弄的?上次接见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在看守所是负责给死囚写遗书,做陪护吗?怎么……”我尴尬地一笑,“哦,今天星期天,我没穿号服,结果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也就没看衣服脏不脏。” “哦,”她若有所思地答应了一声,“对了,前几天你爸妈又到l市来了,说是为了你立功减刑的事情来的。嗯……有个事儿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反正是个挺不好的消息。” 站在旁边的方队一听,赶紧制止说:“马兰你先等一下。”接着又一指我,“你先到外面去等一下,喊你你再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叹着气走出会议室的门。门口一个管教正死死地盯着里面,看我出来马上问:“咋了?接见完了?那就赶紧回去!” “没有没有,”我尴尬地笑笑,“方队好像要跟马兰说点什么,让我先出来等着。” “哦,行。先蹲着吧!” 等了大概三五分钟,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方管冲我一招手,“行了,你进来吧。”我赶紧站起身走进去,慌慌张张地问:“到底什么事儿啊?”马兰看着方队没说话,而方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放心吧,马兰是想告诉你,上次越狱的事发之后,有一个人在外面到处打听你家人的下落。不过你放心,这个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家当地的公安局和我们这边的相关单位,保证你家人的安全。” 第二十七话 在看守所里,犯人们最恨的是两种人:点炮的和挡害的。哪怕就算是撩闲、“三不管”这样的人的地位都要高于这两种人。之前杜坤点炮之后,到现在为止还在一班受苦——虽然一班的人打他已经打得都没有兴趣再打了,但是每天洗厕所、洗地板、睡地下的命运还是没有逃过。而现在,我则犯了第二个大忌:挡害。 挡害的意思就是耽误人家的好事,不让别人的计划顺利进行。而这次我和四哥直接策划的阻止越狱的事明显就是属于挡害。 当我和马兰的20分钟时间很快度过,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之后,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了监仓。当然,监仓里的人永远都是那么没正调,一看到我马上就问“拉手了没有?”“亲嘴儿了没有?”“管教没给你们开个双人间”之类的话。我面色尴尬地笑着摇头,不过四哥还是发现了其中的异样,咒骂几句后,把我单独带到了风场。 “咋了?不是见女朋友去了吗?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还是她打算和你分手了?” 我叹了一口气坐在风场冰凉的水泥地上,“马兰说前几天有人去他们学校打听我家的住址还有我父母的下落,我怀疑,这是老腻子那件事儿的后遗症。” “啥?”四哥一惊,“找到马兰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那天马兰正好去市教育局开一个什么班主任的交流会,她走了时间不长就来了一个男人,找她同事问来问去的。” “都问什么了?” “先是问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一个老师的男朋友是搞电脑的,又问这个老师现在在不在学校,这个老师一看不认识这人,就干脆啥都不说。最后临走的时候这个男人又问我家住哪里什么的,老师还是说不知道。结果这个人甩下一句‘让张毅虎小心’这样的话就走了。马兰没见过人,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 四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看来,马兰现在在石铺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这群狗日的肯定是憋着报复咱俩呢。不过他们怎么知道马兰这个人呢?你跟谁说了吗?” 我摇摇头,“知道这个事儿的,除了管教、咱们班的人之外,其他也没有谁知道的。就算是别人知道,我估摸着也是咱们班出去的人告诉的。” 四哥一皱眉,“别是刀疤给漏出去的吧……那这事儿就……” “就什么?”“就串到一起啦!” 四哥的意思很明确,如果马兰的一些信息的确是刀疤泄露出去的话,那么他只有可能告诉三队的人。而三队的人要报复我完全没有理由,除非是他们认为我帮助刀疤翻案,或者就是越狱事件。可二队发生的越狱事件,和三队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开始越来越迷糊。 不过,现在首当其冲的,先是要让家里人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希望方队他们尽快通知c市的公安系统吧。现在我已经管不了别人了,能管好我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晚上潘队从二队九班分过来一个叫许宏的杀人死犯儿,没想到进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和周云认识。一阵惺惺相惜之后,两人开始哀叹起即将面对的相同的命运。一直到晚上睡觉铃响起,他才凑过来问我是不是可以帮他写写遗书。 我说写遗书当然没有问题,这是我的职责。但是现在肯定不行,因为按照规矩,死囚是不能跟值班人员一起守夜的。许宏说:“规矩我懂,但是你放心我肯定不能炸号。剩下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要是把时间都用在睡觉上,那就太浪费了。要不我俩聊聊也行,写信的事儿过几天吧?”我笑笑说你怎么这么确定国庆节你就得走了?他叹了口气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黯然地说自己二审已经下来快一个月了,就等着国庆节和别人搭伴一起上路呐! 见我没说话,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一支烟递给我,“来,兄弟抽口。烟也不咋好,你就将就一下吧。回头要麻烦你的事儿还多呐!”我接过来烟,客气着说本来给家里人写信也是管教给我安排的任务,没啥麻烦不麻烦的。你觉得什么时候想好了,跟我说一下咱就可以开工了。 许宏喋喋不休地跟我聊到半夜2点才去睡觉,从他的家人,到他自己;从他犯罪的经过,到进来看守所一年多的感想,几乎什么都跟我说了一遍。结果他躺下睡觉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弄得毫无倦意了。 我的脑海中开始急速地寻找最近这段时间所有事件之间的联系。从马兰今天告诉我有人在寻找机会报复我的家人这一点可以看出,老腻子之后肯定还有人。这个人也许就在监队里,也有可能是在监队之外。不过现在我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三队老熊身后有大案子藏着,而这个大案子或许从刘东的身上就可以找出来。老熊现在是在做垂死的挣扎,如果他真的可以在外面找到刀疤的哥哥,那一旦打死魏胖子的事东窗事发,他也可以在临刑的最后一刻找到活下去的机会。从现在看来,魏胖子知道老熊的案子,而老熊的案子现在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一旦魏胖子透露出去,那老熊肯定必死无疑。所以,老熊才精心策划了魏胖子的死亡。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尽快见到刀疤,确定一下马兰在l市三小学工作的消息到底是不是他告诉三队的人的。如果是的话,那要报复我的人肯定和老熊有所联系。假设是老熊想报复我,原因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威胁我不要为刀疤翻案,否则他全盘皆输;第二种原因就是越狱的事也是他所参与策划的。 可为什么越狱的是二队而不是三队? 我脑子越来越乱,完全理不出丝毫的头绪。如果我现在马上向管教举报刘东,说从他这一条线可以找到刀疤哥哥、魏胖子的死因的话,那刀疤就活不下来了。而且三队魏胖子死了这么久公安机关还没有抓住老熊的辫子,现在我举报了,就能找出来证据吗?唉……算了,看来现在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要先知道外面找我家人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去的,那就什么都好办了。能知道这件事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这一批即将上路的死犯。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找到许宏要求和他聊聊。在聊天之前,我特意拿出自己的两盒环保白沙递给他,想问问他到底知道一些什么能对我有利的事。可是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就连那天晚上越狱的一些细节都不知道。我跟四哥一说,四哥表示完全不相信。他说死犯儿是看守所里最想越狱的,有这样的机会他能不去把握?你得给他点好处他才能跟你竹筒倒豆子。我说好处我给了啊,我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环保白沙的,一下子就给了他两盒!四哥鄙夷地看着我:“两盒环保白沙就能收拢人家?你确实傻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了!你跟他说这件事要是能摸到头绪,说不定就不枪毙他了。这个社会,没点实惠的东西谁帮你办事儿?” 我按照四哥的话又跟他说了说,这次他好像有些疑虑,考虑了半晌才说:“这件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你让我好好想想,回头跟你慢慢聊吧!”说完转身跑到风场的角落里打起盹来。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只能咬着牙苦等。 这次国庆前夕要执行死刑的人很多,所以这段时间整个监队的气氛压抑值到达了我入狱以来的最高点。潘队和方队轮流值班,并且特别要求我尽快为所有二审已决的犯人做好思想工作。但事实上,别说帮助别人了,我现在连自己的思想工作都做不好,惶惶而不可终日。 在那几天里,我们得到了几个消息,有好有坏,而且,坏事多于好事。好事是:马兰在石铺山看守所被羁押了5天之后,由她的家人作为担保人被取保候审。坏事有两件:第一,刀疤在当初执行时所举报的两件事都因为缺少证据或者更具体的资料,因此这次国庆节或许也是他要上路的日子。第二,老熊开庭了,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5年。他没有选择上诉,10天后他就将去劳改农场服刑。 许宏虽然每天都和周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但是我们都看出来他的情绪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候对着天空能发几个小时的呆。每天晚上当大家都昏昏欲睡时,唯有他一人坐在铺板上拿着监规发呆。我们都知道他已经越来越恐惧了,但是谁都没有去点破,甚至谁都不愿意在监仓里提任何一个失去生命的词汇。 有这样一句话,叫做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压抑的气氛在国庆前十天终于到达了临界点,由恐惧引发的愤怒犹如火山一样迸发而出。 第二十八话 按照惯例,每年的9月25日或者9月26日就是l市集中执行死刑的日子,即便是推迟或者提前,上下也不会有两天的误差。因此这段时间监号里即将被执行的犯人就像一个个地雷一样,只要稍微触发就有可能爆炸。 9月20号的晚上,厨房做饭的劳动号犯人不知道怎么了,把整整一袋盐全部倒进了直径一米多的大锅中。结果饭送到监号之后在押人犯吃了一口就差点被齁死。这时候九班的一个死犯儿首先不干了,他把满满一盆滚烫的面条砸在了地上,大声叫骂起来。接着我们班的许宏、周云两个人也相继扔掉饭盆开始对着仓门怒吼。很快,愤怒的火焰如同病毒一样渗透到了每一个监仓,一次新的集体炸号由此开始。 四哥第一个想要让监仓里的人安静下来。但是对于周云和许宏这样的人来说,炸号与否根本无关痛痒,因此都想要借着饭咸了这件事闹腾一次,发泄一下内心积怨已久的压抑感。四哥正打算让郑强和苍蝇按住他们的时候,火药味已经弥漫到了整个监队。他看了看形势,干脆不再理会,只是冷眼坐在一边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到2分钟,监道里便传来了方队和潘队的声音:“都不许闹了!再闹后果自负啊!”结果话音刚落,各个监仓的声音更大了。好在方队的反应很快,他马上回到办公室,用通到各个监仓的内线广播说:“各位在押人犯请注意,今晚做饭的时候厨房因为一时疏忽,导致饭菜没办法吃。但是请各位放心,你们稍安勿躁,我会马上联系劳动号让他们重新做饭。” “我们要吃饺子!我们要吃红烧肉!”监仓里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扩音器里方队的声音再次传来:“今天晚上的饭做得出了问题,这是厨房的失误,我们也要求厨房正在重新做。但是如果你们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那么所发生的一切后果都由你们自己负责!” 许宏听完对着扩音器大骂:“娘的,老子是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了,给老子吃这么多盐!我还就继续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吧!”周云也在旁边附和着说:“就是!横竖都是一死,你就干脆利落点,叫几个武警进仓把我们突突了得了!省得天天在这儿活受罪!” 四哥终于听不下去了,顺手抓起床上用烟盒沾成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操!你们不想活了老子还想继续活下去呐!跟你们这种逼货就是要专政!你俩要是再跟着瞎起哄,老子今晚上在厕所池子里给你们洗脑袋!” 许宏转过眼看了看四哥,“哥,不是我们哥俩不给你面子,做的这东西还他妈能吃吗?咱们虽然马上就上路了,但是吃上可口饭菜的权利总有吧!” “有你爹个权利!你都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了,还跟这儿说这个权利那个权力的。你还要不要你的狗脸?”四哥骂完,冲郑强招招手,“郑强,你给我看着点这两个怂货,要是还这么炸下去,给我往死里砸!” 郑强正等着四哥的这句有能让他立功,又能让他过足手瘾的话,听他一说,赶紧往上一扑,两只手各搭一只在两人的肩膀上,“都听见话没有?班长的话都不听,你们这是要作死啊!”说着,两手同时使劲。周云和许宏哪里吃过这个苦,肩膀上从郑强铁钳一样的手引发的阵痛传来,两个人哎呀一声便蹲在了地上。 “哥,放开吧,我不闹还不行吗?” “放手,放手!不闹了,真的!” 四哥瞪着他俩不说话,郑强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坐在一旁的邢耀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俩纯粹就是给自己抄近道呢!在号里炸刺儿什么结果难道不知道吗?周云你自己以前坐过大牢,这点规矩不知道?还有许宏,老腻子的例子就生生地放着呢,还打算走他的老路是不?郑强,给我使点劲,让他们知道知道啥叫炸号的代价!” “放心吧哥!”郑强几乎是用欢快的声音回答。 监道里的吵闹一直到十几分钟武警到达后才算渐渐地平息下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谁再闹了,监仓上方的巡道、监道里面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武警,而且其中好几个武警大声地骂:“都蹲下!谁他娘再在乱炸,我马上当场击毙炸号的!”这句话一出,嘈杂的声音马上低落了下去。因为这种话在这样的环境下作用是非常大的,一些外强中干的犯人首先乖乖地不再出声,而那些已决的死犯儿们想到现在多活一天是一天,也纷纷平静下来。 但是七班的游戏还没有结束,郑强的手依然紧紧地掐在周云和许宏的肩胛骨处。两个人已经如同杀猪一样地乱叫,面无人色。 “放开吧,郑强!”四哥挥了挥手,“一会儿武警撤了再说。咱们监队里从来都是从各方面都照顾死犯儿,但是这两个崽子不给我脸!行,你俩不是不给我脸吗?那我就让你俩看看到底我臧老四会不会对死犯儿客气!” 郑强松手的同时顺势往前一推,两个人顿时一头撞在了监仓门上。许宏第一个爬起来,龇着牙揉着肩膀向四哥求饶:“哥,你看我这几天就上路的人了,您就别收拾我啦!”四哥冷冷地一笑,“你不是嘴硬吗?你不是挑准时机就炸号吗?行,那咱就过过招。好好的饺子放着不吃你非要吃泔水,这就怨不得我了!”许宏的表情比死人好不了多少,一看求饶无效,只好悄悄地溜到一边去揉肩膀。 坐在地上没动的周云可就不是好啃的排骨了。他目光阴冷地直盯着四哥不说话,牙齿咬得咯吱乱响。四哥瞧了瞧,“哟?还有个不服的呐!怎么着,打算跟我练练呗?”我赶紧走过去说:“周云你赶紧一边儿撅着去吧!四哥要是想治你,全号的人都得一起上。你一个只会杀女人的主能干得过这么多大老爷们?你赶紧省省吧!” 四哥冲我一摆手,“小虎子你边儿待着去!我今晚上宁可让许宏吃红烧肉也不能让周云个逼崽子过好!他才进来几天,就敢这么闹!以后还不成了刘老鬼那样的油子啦!”我还想说话,结果被身后的苍蝇一把拽过去,“你省省吧!这种货就得砸!”12 四哥最终还是没有动许宏和周云。问其原因,他说周云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着急现在就动他,而且在监队里,收拾人的办法不仅仅是打人一种。至于许宏,毕竟这几天就要上路了,这个时候动他无异于给自己找不痛快。 大限之日越来越近。这几天的许宏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在风场对着栅栏外的天空发呆,有时候他也会跑到监仓门口,通过小窗往外努力地寻找着什么。一旦发现监道里有认识的人经过,他马上就会问:“哎,你们仓这次几个上路的?”得到答复之后,他就会回到风场,继续看着天空发呆。邢耀祖说这是为自己上路找伴儿呢,我不以为然。其实在更多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是在寻找自己内心的一种寄托——或许和认识的人一起下去,才不会受到小鬼们的欺负? 许宏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写好了400多字的一份遗书,交给我看过之后,又让潘队看了一次,这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新衣的兜里。尽管没有任何人宣布这几天马上就要被执行,可每个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做着自己需要做的事。 9月24日的下午,四哥在厨房得到消息:由于这次上路的人太多,所以不提前改善伙食,不单独为犯人做断头饭。这样以来,上路的日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许宏算着日子觉得差不多也该到了,在24日的晚上就申请了一桶热水用于洗澡。 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批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上路,就连管教都不知道。为了防止突然接到命令,管教们把死囚家属送来的东西都提前送到了监仓内——当然,除了皮鞋这样的违禁品之外。 连续好几天,我在灰楼、二队监道、管教办公室等三个地方连续工作,为7名死囚写下遗书。这些人有些是杀人越货,有些是非法集资,总之犯罪动机五花八门,适用条款形形色色。但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死亡的无限恐惧。 我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死不可怕,但是等死最可怕。例如忽然爆炸、地震、被杀等情况,受害人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亡的,因此他们完全没有这种畏惧死亡的感觉。但是死囚不一样,他们每天都在准备着第二天就被拉到法场。这样的煎熬,会把意志最坚强的人击垮。 每个死囚都有自己面对死亡时表现出来的不同恐惧,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对任何事都失去兴趣,失去信心。唯独许宏的表现是最特别的。 第二十九话 我们都怀疑他有严重的强迫症。 从24日晚上开始,他不停地给自己洗澡,一晚上时间自己用热水、温水、凉水给自己洗了三次澡。到了凌晨2点多的时候他又问我:“兄弟,我刚才是不是没洗澡?你帮我再洗一次吧?”我指了指他的身体说你的皮肤都快被你搓烂了,你还洗?三次了!他木讷地点点头,“哦,我忘了……”过了一会儿,他有说:“能给我一包方便面吗?我饿了,想吃点东西。”我赶紧应承下来,从床底下找出监仓里最好的“康师傅”给他泡上。结果吃完没到10分钟,他又说:“能给我一包方便面吗?我饿了。”当然,如果这些还不能证明他有强迫症的话,那他在24号晚上对于新衣服的表现,让我们更觉得咋舌。他先是奋力地想从脚镣的空隙中把新的内衣裤穿进去,接着又费劲地脱下来。如此反复到东方发白,他都没有停下来。 但是25日早上,并没有人来提人上路。 许宏几乎是把耳朵贴在监仓门上听监道里的动静。但是6点钟监道门打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武警们整齐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小声说话的声音。他迷茫地走到我的铺位前摇醒我,“兄弟,今儿不上路吗?” 没等我说话,四哥做起来笑了笑,“你别总把自己吓得够戗。要是今天真的上路的话,那早上4点多就应该有人进来了。这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许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才兴奋地说:“操,这不是凭空吓唬人玩儿吗?折腾了一晚上,差点吓死我!”说完,脱掉上衣用最快的速度钻进被子睡觉。可他睡眠的时间还没到2个小时,早上8点多他又醒过来,一支一支地抽烟。等到中午他又开始重复昨天晚上所做过的一切。 周云第一个受不了他的焦躁不安了。他小声走到许宏的身后,高高举起拳头砸向许宏的脖子。许宏正在喝早上四哥给他的一瓶可乐,被周云一击,可乐直接从他的鼻子里窜了出来。他正想回身反击,没想到被周云推倒在地后一顿猛踩。这一下鼻血和可乐混在一起,加上地上的灰尘,新衬衫上顿时沾满了一朵朵血红色的梅花。 “操了你的亲二大爷!许宏!你给谁演戏呐?就你自己要上路吗?”周云咒骂着。 坐在地上的许宏不怒反笑,挣扎着说:“打吧,打吧……反正明天就上路了,你就放开了打!” 四哥赶紧让郑强把周云拉开,大骂道:“周云,皮痒了就跟我说一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人?你说打就打,出事儿谁负责?” 周云看四哥生气,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许宏在地上清醒了一下,站起来赶紧把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拿到水龙头旁边使劲搓揉。洗衣服的过程又持续了将近2个小时,直到最后我说你要是再洗下去一会儿就晾不干了,他才赶紧停下手,把衣服挂在风场里的一个向阳的角落。 浑浑噩噩的一天又在他重复把一件事做几次的时光中度过,到了晚上,他又拿出自己的遗书一遍又一遍地研读。直到早上4点半,他发现还是没有人进来,就径自躺下睡觉。 26日又没有上路。 26日的晚上,他忽然晕晕乎乎地走到我的近前,小声对我说:“兄弟,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该是明天早上了。”我说你别瞎想了,你是咋知道的?他苦笑说两个方面,第一,我的二审下来这么久了,一直没上路就是凑这一批呐!第二,人都是有预感的。我今天总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正中心的位置痒痒得厉害,一摸才知道是被蚊子咬了一个包。你说咱这地方,都快十月了哪儿来的蚊子?再说就算是咬也没见过咬头皮的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没有的事儿。 可话归这么说,我心里也开始为他的明天担忧起来。因为从下午4点多开始,监仓上面的巡道上武警巡逻的频率忽然增多,而且是三个人一组共同巡逻。晚上吃饭之后潘队也到了七班,和大家一起聊天。种种迹象都表明,明天就是许宏的大限所至。 晚上临睡前四哥偷偷把我叫到一边,说:“辛苦你一下,我觉得明天早上就是正日子了。今晚上你带着郑强和苍蝇值个通宵班,多跟许宏开导开导。这小子现在这个疯样子,保不齐明天上了法场一动,那就得补枪了。这个罪他自己遭不起,咱心里也留个疙瘩。”我点点头,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 那天晚上许宏格外地安静,只是不停地吃东西。我从床下找出来的四根火腿肠、两包方便面、两瓶可乐和一包“一支笔”在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内被他消灭干净。到了凌晨2点多的时候,我只好由从床下找出一瓶可乐和自己的一包环保白沙递给他。 他抱歉地冲我一笑,“对不住了兄弟,我心里一害怕就喜欢抽烟吃饭。要么就是干家务活。我杀了人之后自己去饭店点了一桌人家的结婚席,一个人全部吃完。回家又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洗了一遍。”我笑说你这不错,自己亏不到自己,家务还全给干了。他尴尬地低头叹气,半晌才说:“兄弟你这是笑话我了,不过你对我这么好,咱俩就好好唠唠吧!反正明天早上我就得见阎王老子了。” 我说好吧,你要愿意聊,我奉陪到底。 以往和死犯聊天,内容无非就是小时候如何了,为什么犯罪了,案子是怎么发的,自己是如何被逮捕的等问题。可是许宏对于这些却避而不谈、遮遮掩掩,每次一提到有关“家”的话题时,他就刻意回避。聊天的内容除了自己上学时代之外,剩下的就都是在看守所一年多以来的见闻。我本打算问问他个中原因,但是想到明天兴许他就离开这个人世了,所以既然他不愿想起,那还是别强求的好。 我和许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上次暴力越狱的事件。许宏说:“我听说上次你们七班全班都集体立功了,事情办得真是漂亮!但是这个屁股不好擦干净啊!”我赶紧问你指什么,他笑了笑,凑到我耳边说:“你们班我看出来了,就你自己是没在社会上混过的。你知道这里头为什么四哥说话这么管用吗?这就是连带关系!并不一定说四哥以前在外面是开书店的,认识的人多,而是这个里肯定是有一定的利益关系在里面。四哥为什么在里面吃得开?因为他在外面就吃得开;为什么在外面吃得开?因为他身边的人吃得开!你看着咱们这个石铺山看守所里有好多人都是因为不同的案子进来的,互相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可真正寻到根儿的话,这些人都能找到联系。你看过《古惑仔》吧!你别看东星和洪兴的混混那么多,归根结底不全都是蒋家的人说话有用?这次越狱的事儿你瞅着是老腻子在这里弄,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能联系在一起的!等你出去之后,虽然说就把老腻子和这次参加越狱的人给避开了,可真正的根儿你根本避不开!” 我赶紧问那你是觉得老腻子身后还有人?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许宏说有人这是肯定的。别说老腻子了,就连四哥身后都有人。这整个就是一个大圈子,每个人都有其中的作用。但是具体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你相信我的话,越狱的事肯定后头有个大人物。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这说法就夸张了,你把这l市干脆就弄成一个黑帮天下了!许宏摇摇头,“我可不是在这儿吓唬你。打9岁开始我就出来跟着街里的黑子混,这里头的道道太多了。反正你就记住一句话,我听说你家是c市的,等出去之后哪儿也别去,赶紧回家!” 我说你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再怎么说咱这儿又不是香港,不是美国。你当黑社会就那么猖狂啊?他说:“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我今天最后一天了,待在七班也就这几天的时间。但是我就是觉着你这人好交,够朋友!要不然谁跟你说这些啊?你认识四哥只限于知道他开个书店,你上学的时候在他店里买了很多书,他又认识你爹这么多吧?深根儿的东西你知道不?”我心一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和四哥的事儿的?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腿说:“兄弟,别说这事儿了。你不是还有个对象,叫马兰的,在l市三小学的吗?你的详细情况现在好多人都知道,还用得着你告诉别人?” “那你是听谁说的?”我试探着问他。 他摇摇头,“随便耳朵里传进来的,有些事深的我也不好跟你说,我不清楚的事情我也不能乱说是不是?反正前几天我在我们班的时候,有个从三队调过来的小子都知道你的事儿!所以现在你就记住一点,出狱之后l市的谁都别联系,出了监狱大门赶紧让你家人开车来接你回家就是了。”我笑说着我不怕,咱至少还有警察呢,警察能保护我的!他扑哧一下不屑地笑出来,说你也太天真了。警察能保护你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能保护你一辈子吗?你还是想着自保吧!我还想问什么,他一摆手,“我想睡一会儿了。要是明天早上真的上路,我连上法场的精神都没有。”说完,他黯然地站起身爬上了床。 看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许宏,我没有了丝毫想睡的感觉。分析他刚才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的确,四哥为什么会在号里认识那么多人?而且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给他那么大的面子?难道真的会像许宏说的那样,流窜在社会上的黑恶势力,真的也可以延伸到看守所里?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可以把这样的力量延伸到石铺山,倒也不是不可能。这里本来就是汇集了罪恶的所在,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这里静心地改造。那么假如四哥真的也涉黑,那他为什么会制止越狱事件呢?还有,为什么我的一些监外的生活会那么清楚地被别人了解?我问过四哥,他应该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如果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会是谁告诉别人的呢?会是刀疤吗…… 对了,刀疤怎么样了?! 我猛地一下担忧起来。上次潘队说刀疤这次可能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那么如果天亮了这一批人真的要上路的话,那我岂不是连刀疤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要是见不到刀疤的话,很多事情无法得到真实的答案,我根本就无法将自己从越来越深的旋涡中自救。 我开始焦急起来,不停地在地上转来转去。苍蝇看着局促不安的我问:“大学生,你这是咋了?明天早上走路的又不是你,你慌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早上走不走还不一定咧!”我说你怎么知道明天早上不走?苍蝇一摆手,“每年国庆节之前执行的日子虽然就那么几天,但是还是有误差的啊!潘队下午来咱们号聊天的时候,可连多几句关心的话都没问许宏!这看着根本就不像早上要上路的意思啊!” “哦……”我点点头,这才稍微放心地坐下。苍蝇扔给我一支烟,“行了,抽了这根烟你就小睡会儿吧!把刘东喊起来跟我们值班就行了。我估摸着天亮要是不走的话,那明儿早上一定走定了。”我叹了一口气,“要是天亮不走最好,我得见见刀疤去……” 第三十话 27日的早上,确实如苍蝇说的一样没有人来提死囚,这让死囚们又在这个世界上内心煎熬地苟活了一天。 许宏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甚至跟身边的人开玩笑说今天要是不走的话,那我就到50年之后的国庆再上路!我配合地冲他一笑没说话,可是心里却暗自希望着法院的执行法警们尽快给这个等待的人一个了断,否则大家都受罪——当然,我知道有这个想法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 吃完早饭,我跟潘队申请要和他聊聊。他看了看其他监仓没什么问题,就径自把我带到管教办公室。落座之后,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潘队,我想见个人。” “谁?你家人?服刑犯的接见时间还没有到啊!”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月历。 我摇摇头否定,“不是潘队,我想见赵峰……” “见赵峰?为什么?”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实话实说:“前几天我听说赵峰这一次可能免不了要上法场了,所以我想陪他走最后的几个小时。我和他关系挺不错的,从我一进七班门,他就特别照顾我……”话还没说完,潘队冲我一瞪眼,“你听谁说的赵峰这几天就上路?他的案子里还有好多东西都没有查清,很多证据还没有搜集齐备,法院判定是不是继续执行也是需要时间的。他就算是要上路,也肯定不可能和这一次一批啊!” “那就是说他国庆前走不了?” “废话!如果现在让他死了,一旦他说的所有事情都能核实,那还有哪个死囚敢在法场上揭发别人了?”潘队笑呵呵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总算是稳定了一些。不过紧接着昨晚许宏跟我说的事、还有我自己的考虑,又马上将刚才刚刚出现的些许轻松赶走。我满脸歉意地看着潘队,“那我还是想见他。潘队,这事儿您无论如何得答应我。” 潘队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扔过来一支给我,“你总得给我个合理的理由吧!不明不白的你说见就见,那咱们看守所成什么了?咱这儿又不是集贸市场!” 我说:“潘队,赵峰上法场之后,是不是因为两件事儿把他给救下来的?一件是他哥哥的下落,一件是魏作栋的具体死因?” “是啊!怎么了?” “我以前看过一些报纸,我知道执行死刑之前,如果死刑犯交代了重大案情之后,执行法官首先是要跟总指挥报告的,然后总指挥再和其他人员商议,并尽快汇报给高法。一旦知道这件事确实有事实,那么就得把犯人拉回看守所重新侦查,对吧?” “对。”潘队拿出打火机帮我点燃烟。 “赵峰交代的有两件事情。第一个就是到底他哥哥的下落在哪儿,这件事他在里面,他哥哥在外面。所以他哥哥要是跑了的话,他自己可能根本想不到。但是潘队你知不知道,在七班有个叫林杰的小子,和他哥哥赵志是同案?您想想看,林杰和赵志是同案,他们的上家又是同一个人,这个上家的后面,肯定还有没抓干净的残余。我这段时间和林杰聊得不少,所以林杰告诉我的有些细节如果我可以跟赵峰聊聊的话,没准儿赵峰真就能想起来他哥哥还能待什么地方?” 潘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一挥,“接着说。”我点点头,“昨天晚上我和我们班的许宏聊了聊,他居然知道我的很多个人情况!而这些个人情况我除了跟前面的寇队和我们七班原来的几个人说过之外,跟谁都没说过。臧云龙是不可能告诉别人我女朋友的学校在哪儿、我和臧云龙怎么认识的之类的话题给外班的人,那还能有谁?这些事儿只有我们班出去的刀疤……哦不,赵峰有机会之外,基本上没有人能有机会传给三队的人吧?但是昨晚上许宏说三队的人偏偏知道!赵峰知道魏作栋非正常死亡这您是知道的,只是现在找不到其他的证人。所以我现在想见赵峰的第二个理由和第三个理由就是:问问到底是不是赵峰告诉三队的人我的事儿的,这样我心里有了底,等出去之后也用不着东躲西藏,直接可以知道到底是谁知道我的私事儿的,另外还可以帮赵峰再想一些关于魏作栋死亡案子的证据和线索。潘队,您说这样我不是需要见见他吗?” “嗯……”潘队一阵沉吟,“这事儿我现在还不能私自做主。方队去所长办公室了,另外因为赵峰的原因特殊,接见都要通过办案单位同意的。你回去考虑一下都要问他什么问题,回头要是上头没有问题的话,我再让你去见他。不过……” “不过什么?潘队?” “不过你得先把这一批的死犯儿送了。许宏现在就是你的任务,你得善始善终。” 回到监仓后我本打算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所有聊天的内容都跟四哥说说,但是真正坐到四哥身边的时候,我忽然决定把和许宏的一些聊天内容瞒住——因为我现在觉得四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面对一个城府这么深的人,没了解情况之前我还是收敛一些比较好。好在四哥并没有在意,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连连点头说确实应该去看看刀疤,这事儿要是不处理好,根源找不出来的话,出去也过不上消停日子。 做完这一切工作,时间几乎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我跟小康说了一声帮我拎中午饭的话之后,躺在床上小睡一会儿。连续几天的熬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因此头刚刚沾到枕头上我便睡着了,等醒来已经是下午5点。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与平常无异,只是许宏的脸色更加苍白。 “怎么了?”我边揉眼睛边问。 许宏没说话,四哥听见我的声音,扔下书说:“没咋,这小子闲的,下午站在监仓门口跟对面班里的一个死犯儿聊天,结果人家说明天就是正日子了,当时就给吓逼了。” 我一愣,“日子到了?” 四哥点点头,“也该是明天了。妈的,明天要不是正日子,我就先下手把这小子掐死算了!号里但凡有个正日子走路的,全号都被折腾得乱七八糟,还不如赶紧走了算。”说着,他抬眼一看许宏,“许宏,你知道这叫啥不?这就是正儿八经的死人欺负活人!” 许宏表情尴尬地笑了笑,那模样比哭还难看,“哥,不劳你动手。明天要是他再不毙了我,老子就干脆自己掐死自己!这也太受不了了!不过放心吧,这次算是真有正日子了。刚才潘队来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潘队来了?”我看了看他,“啥时候来的?” 许宏点起一支烟,“你睡了不久就来的。进门儿就问你怎么还没起床,四哥给你打了个马虎眼儿。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抓住我就到风场聊天去了。” “哦,都说什么了。”我一边穿鞋一边问他。 “还能说什么,”他叹了口气,“还不是跟其他死犯儿一个套路,无非就是遗书写好了没有,有什么最后的要求,有没有跟家里带的话什么的。这话都说了,你说明天不是正日子啥时候是正日子?” 我笑了笑,“也对,人一辈子经历一两次生死考验都受不了,何况你这天天受到生死考验?” 他缓缓地站起身,移步到风场门口,看着天空说:“就是,再这样下去好人也得给逼疯了……”接着,沉默地走到一个角落坐下来。 由于监队里提前通知这次上路不改善伙食,只在第二天凌晨送进来东西。所以晚上继续吃完土豆煮面条之后,四哥便被通知凌晨2点起床,2点半到厨房去工作。这样一来,许宏上路的消息算是完全被确定下来。 这天晚上许宏睡得很踏实,晚上8点多他就躺下了。时间不长,监仓里就回想着他巨大的鼾声。当然,在监号里没有人会允许一个人发出这么大的呼噜声,因此晚上值班的时候我和郑强两个人加起来,几乎轮番捏了他十几次鼻子。 到了2点钟的时候,我过去把四哥叫醒。又给他倒了洗脸水,挤好牙膏,等着他洗脸刷牙。2点半,潘队带着一个管教准时来开门接四哥去厨房。四哥走了不到10分钟,许宏就起床了。我本打算劝他再睡一会儿,可他怎么都不肯重新躺下,只是有些木讷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睡,到时候连车都赶不上……”我一愣,“啥车?”他惨然一笑,“刑车呗……”说完,默默地开始穿衣服、洗漱。 4点10分,监道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一直沉默地摆弄自己脚镣的许宏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小闹钟,“咋这么早就来了?”我赶紧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哪儿有那么快,你这自己吓唬自己可不行!这是早餐送进来了。” “哦……”他面色惨白地重新坐在地上的木板上,不再说话。我赶紧跑到监仓门口去接他的早餐——今天上路的人这么多,管教肯定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入仓。 第三十一话 早餐送进来了,两个塑料餐盒里分别装着韭菜炒鸡蛋、几块红烧肉和一条从外面买来的炸鸡腿。另外还有两个肉包子和一小块米饭。我转手递给许宏,他看都没看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刨。坐在一旁的邢耀祖嘲笑似的看着他,“这小子上辈子肯定是饿死的。”许宏抬起头一笑,含糊不清地说:“不是,哥。这辈子这就是最后一顿了,能当饱死鬼绝对不能和饿鬼一条路。”说着又把那条鸡腿塞到嘴里。 我拽了拽邢耀祖小声说:“你就别在意他的吃相啦!他跟我说过,他是一害怕就想吃东西,现在这吃相,估计心里已经抖疯了。”邢耀祖说:“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你瞧瞧他饭盒里的饭,抖得都快洒出来了。” 5点15分,我本想帮许宏最后一次整理他的衣服,并且帮他洗把脸。但是还没等我把盆拿出来,监仓门就打开来了。不过方队不是来提许宏,而是叫我。我赶紧穿好号服跟他出去,在监道口,四哥和几个小杂役已经排队等在那里了。方队站在我们面前说:“各位把精神头都打起来,一会儿你们几个人就在接收室的外面帮忙,等他们出了三道警戒线你们就可以回监号接着睡觉了。” “是!”一群光头跑步向接收室进发。 我们跑到接收室的时候,武警和看守所的狱警已经集合完毕。四哥悄悄对我说:“你可千万别乱跑,这群人每个人的弹夹里可都是装满子弹的,一起开枪你就得成筛子。”我说:“四哥你就放心吧,这种事情我还能不知道?” 5点45分,一队武警在狱警的带领下进入羁押楼提人。这时候法院的人已经到了,潘队安排我们几个人从接收室里抬出几张桌子并排放在接收室门口。一个胖胖的法官拿出一厚摞审判书放在桌子上。四哥看了看,咋舌道:“看这样子少说也有15个了。”13 自打我到了石铺山看守所之后,不,应该说是自打我从小时候第一次观看公判大会之后,我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即将被执行的死刑犯。据说这次本来有将近30个要上路的,但是考虑到刑场规模和安全问题,因此决定枪决一批注射一批。今天即将上路的这一批就是要枪决的。 四哥猜测的数量算是比较准确的,这一批一共有14个面临枪决的人。先是女号提出了2个人,接着又是男号出来的12个人。不过奇怪的是,女号出来的犯人几乎毫无畏惧,只是脸上冷峻异常。可男号的死犯们却大多数因为彻底崩溃而被武警架出来。我偷偷地对四哥说:“哥你瞧,要不说女人的心理素质比男人强呢。到这一步就能看出来。”四哥点头说:“你别看这些女的平时见个耗子都吓得半死,等到这个份儿上,一个个都比老爷们儿扛吓!” 死犯们排着队各自找到位置,然后由身后押解的武警稍微一推,他们就跪在了办公桌前。四哥指了指许宏那边,“好歹都是从一个仓里出来的,你过去帮帮他。” “好!”我答应着赶紧走到许宏的近前。当然,我是无法靠近他的,因为按照武警的规矩,任何不相干的人如果靠近死囚犯一定范围之内,他们就有权利开枪。许宏可能也看到我了,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姓名?”法官问。 “许宏。” “年龄?” “32岁。” “籍贯和家庭住址呢?” “籍贯山东,就住在l市某小区某某号。” “嗯……”法官点点头,开始简单地宣读手上的二审判决书和复核通知书。大概过了5分钟之后,法官抬起头问他:“都听明白了吗?你今天被依法执行死刑,有什么要跟家里人说的吗?” 许宏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跟家里写了遗书了,就在我上衣兜里。一会儿求你帮我转交给家人就好了。”法官答应下来,从他的手中接过遗书。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行。”法官把手中的判决书副本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放在许宏的衣兜里,“这个东西收好了,这是一会儿给你家人的。”许宏一笑,“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它干什么?”法官摆摆手,“没有这个东西的话殡仪馆那边不接你,你就拿着吧!”说完,拍了拍他的衣兜,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上绑吧!” “是!”一个武警拿出一根绳子,几下就把许宏捆成了一个粽子。接着,法官又把一张写着许宏名字的纸条递给武警。武警撕开后面的不干胶面,结结实实地粘在了许宏的领口上。等他再起来的时候,我才看到,他身体下面的地已经湿了。 “这点儿出息!”法官哼笑着,又指了指武警,“给他腿上困上绳子吧!别一会儿半路上又拉了!”武警说了声“是”,马上就要拿着绳子绑。这时候许宏忽然说:“法官,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让我这个小兄弟给我绑裤腿上的绳子?”法官犹豫了一下,冲武警说:“行了,你让他绑吧,一会儿你检查一下。” 我接过绳子,有些颤抖地走到许宏的身边。他冲我一笑,“兄弟,给我扎到里面吧!要不从外面看太难看了。”我点点头,卷起他的外裤裤腿,在秋裤上用力扎住。他叹了口气小声说:“兄弟,这几天谢谢你照顾了。我这几天跟你聊的事儿你都记在心里,别到时自己因为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害了!” “行,我知道,你放心走吧……” “不许说话!”我的话语被他身后的武警打断。 一切收拾妥当,每一个犯人也都准备好了。胖胖的法官扫视了一圈,一挥手:“走吧!”一语既出,有几个心理脆弱的犯人猛然间哭了起来,不过这个哭声全部是男人的声音,而那几个女犯,却神情自若地顺从着武警往外走去。我和四哥等几个杂役在开看守所内门的同时赶紧集中在一起蹲下,闭着眼睛低头不语。 这是看守所里一个有些迷信的土规矩。看守所里的迷信规矩有很多,尤其对于死刑犯方面:如果看了上路的人走出看守所大门,那么自己的魂魄就会被黑白无常摄走一部分,身体状况也会大不如从前。据说几年前有个犯人在送了一次死犯之后,就因为看着他们走出去,从此便卧病在床,出狱后不到3个月就死了。 我们一起蹲在地上,聆听着脚镣的撞击声和铁门的锁闭声。对我来说,那些声音永远也无法忘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方队的声音:“都站起来吧!赶紧收拾收拾。这一家伙尿了四个拉了三个!这儿都快成厕所了。”我们赶紧站起来,和四哥两个人往会议室里收桌子。另外的几个人用水冲洗地上的污渍。 很快,我们就把接收室前面的小地方收拾得一干二净。方队满意地点点头,“行了,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没什么事儿的回监仓休息,下午再干活。”几个杂役欢呼着排队往回走,四哥一拽我,转身对方队说:“方队,早上做完饭之后厨房有些事儿还没利落呢。另外昨天从外面进来的二队的东西也没发,我得先和张毅虎去忙这事儿。” 方队点点头,“行,那就去吧!赶紧忙完了就休息一下,我看张毅虎这几天一直都没休息好。”四哥点点头,拉起我的衣袖就往厨房走。一直到方队看不到的地方,他忽然停了下来。点上一支烟后,劈头盖脸地问:“小虎子,你觉得哥对你怎么样?” 我一愣,“很好啊,咋了哥?” 四哥面色一冷,直视着我说:“我和你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你上大学那天起我就照顾你,帮你。每个月的月底你家里还没给你汇款的时候,我都叫你去我家吃饭。后来认识你爹之后,我对你更是没说的。这次你落难到了石铺山,也亏得咱们爷俩有缘分,我又能再帮你一次。但是有些话我必须得告诉你。” 我有些恐惧,以为四哥是不是知道我有事瞒着他。他没有理会我面色的变化,继续径自说:“这个世界上相对来说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学校,下来是社会。最黑暗的地方有很多,看守所算一个,官场也算一个。有些事情哥一直瞒着你没跟你说,这绝对是为了你好。我会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是在没有说的情况下,你最好不要去想,或者听信别人怎么说。” 我点点头,“哥,我知道。” 他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这几天晚上你和许宏说话的内容我都听到了,就算我听不到也有人告诉我。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觉得很多事情你都理不清楚?” “是。” “因为这里头的事儿太复杂了,我都有很多搞不清。所以,有些事该让你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该让你做的我也会让你做。但是如果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弄一些事,你不能怪我管不了你。” 四哥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要走,我赶紧赶上去说:“哥,许宏跟我说的话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所以我才没跟你说。剩下我做的事儿你都知道啊,先是帮着刀疤保命,接着又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去找马兰了。你可千万别误会。”他停下来,转身用特别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现在不是你知道这些的时候。你放心,你家里人、马兰和她家里人都没事,至少我臧老四在l市说话还是有点作用的。但是除此之外,你什么都别管了。” “那刀疤的事儿呢?”我追问道。 “先管好你自己。”说完,他闪身进了厨房。 临近中午我和四哥才回到监仓。他的一席话让我不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多的是一种危机感。在石铺山能混成这样,除了当初寇队的帮助外,四哥对我的提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开始担心一旦四哥对我有意见,那么我剩下的日子肯定非常难过。但四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尽心关怀、语言和蔼,这让我放心了不少。 吃过午餐之后方队出现在了监仓门外。他透过小窗往里面喊:“张毅虎,没事儿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赶紧收拾了一下,跟着方队去了管教办公室。一进门,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前几天你不是说打算见见赵峰吗?今天安排你去见见。”我忽然感觉兴奋起来,但是转念想到四哥说的那句“先管好自己”,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迟疑。 第三十二话 “方队,要不然过几天我再去看他吧?我有好多事情还没想清楚,现在问也是白问。” 方队一愣,立刻机警地连续发问:“前几天你不是积极得很吗?怎么忽然变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受到别人的威胁了?” 我赶紧摇头,“不是,方队您想多了。我就是觉得这几天因为许宏和其他死囚的事儿,弄得挺累的,所以打算休息几天再说。这几天不是还有一批注射的要上路吗?我琢磨着是不是先把这批活忙完。” 方队笑了起来,“你听谁说的?不过确实有一些面临执行的死刑犯现在还没有处决。但是节前肯定不会再执行了,具体的时间我估计肯定得国庆长假结束之后。对了,国庆期间有什么打算?”我叹了口气,开玩笑说:“在这个地方还能有什么打算,就是在监仓里待着休息呗。方队要是允许我出去海南双飞七日游的话,那就太好了。”结果没想到方队没有丝毫的幽默细胞,面色严肃地当即回答:“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你就算是判了拘役,一个月也就一天的假期,哪儿有七天放假的?你还是趁着长假期间好好看看书,给自己充充电。你不是搞程序设计的吗?这东西我知道,几天不用就生了。” 我说这个我肯定知道,方队您就放心吧,我都让自己家里人送进来我的专业书了。现在在看守所服刑还算是比较轻松,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间把在外面因为没时间耽误的学习给补上。方队这才又恢复了笑容,轻松地说:“你要是有需要就尽量跟我说,法律和规定允许的范围内我肯定帮你。” 一阵客气之后,我看着方队问:“方队,您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来,不应该就是仅仅问我是不是要见赵峰、还有问我国庆期间安排的事儿吧?” 方队点点头,“找你来确实是有些事儿。我这几天翻看了一下这半年以来咱们二队的值班日志,结果发现出现的问题特别多,所以想跟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当即心里一沉,急急地说:“方队,这个二队有这么多班,我最了解的就只有我们七班了。其他班的事儿我想知道也没渠道知道啊!您可不能非逼着我说!”方队一皱眉:“谁说我要逼你了?我现在也就是跟你闲聊一下。有些事情你是当事人,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行,方队您说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道的词儿还挺多,”方队笑了起来,“我们从头开始吧!赵峰是不是一开始就在你们班?还有刘喜全?我看了那个日志,当时你们班里进了一个小案子的人,叫杜坤,后来因为揭发了刘喜全和赵峰的事儿被弄到一班了,是吧?” “对啊。这件事当时是寇队办的,他害怕杜坤被打,就赶紧调了号。” “哦……那你有没有跟杜坤聊过?了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什么的?他具体跟你说过一些细节的问题吗?” 我摇摇头,“没有……这孩子刚进来的时候挺老实的,但是过了几天我和四哥就发现这不是个老实的主,趋炎附势攀高枝儿的本事相当厉害了,跟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符。至于家庭情况,我还真的没跟他细聊过。他的案卷或者档案上没有吗?” “有,”方队倒了一杯水给我,“但是他的档案上只有他母亲的电话,父亲方面只字没有。我也找他问过这件事,但是他给我的答复是父亲很早就死了。” “这个正常啊!现在单亲家庭这么多,保不齐他父亲确实没有呢?”我喝了一口水回答他。 “没那么简单……”他沉吟道,“你说的他的行为和他的年龄不相符这一点我也发现了。他的案子我仔细分析过,一看就是个老手做的案子,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疏忽才被公安机关抓住的。而且最奇怪的是,前几天有人给他送东西,递进来的条子上写的居然是‘父友’。你说他爸爸那么早就没了,他妈妈又孤身一人把他带这么大,怎么忽然就冒出来一个父亲来?再说了,如果是一个新手的话,他怎么知道偷听刘喜全和赵峰的谈话,打算自己立功往外跑?” 我嘿嘿一笑,“方队,保不齐是他老妈又给他找一后爹或者干爹呢?” 方队一摆手,“嗯,这个我们先不提,我现在就是找你了解一些情况。对了,那个刘喜全当时从法院跑,是谁教的?” “吴二柱呗!这个可是我亲眼看到的。”我笃定地回答。 “刘喜全平时思维什么的都正常吧?” “正常啊!” 他一笑,“好,那现在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就算是你想跑的话,你会不会听一个有精神病的人的话?而且刘喜全脱逃的案卷我也看过,案卷上说他当时不是直接跳下去就躺下了,而是托着一条腿使劲往外跑。后来法警抓住他的时候,他刚跑到法院门口一个小卖店打算找公用电话打给他的家人。我问你,如果你跑下去的话,你会不会到法院门口打电话,就像他说的一样让你家人来接你?” “当然不会!”我忽然紧张起来,“要是我的话,我肯定得从法院的厕所找点能当凶器的东西,一出法院门就劫持一辆出租车跑。” 方队点点头,“对啊,你一个没有任何前科、没有任何反侦察知识的人都能想到这些,他刘喜全就能傻到打电话等父母来救他?你觉得这是真实情况?” “或许当时是腿疼得傻了,或者吓傻了呢?” 我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目光呆滞地看着方队不说话。他接着说:“刘喜全开庭的那几天,石铺山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你记得吗?” “记得,”我想了想,“当时好像三队的魏作栋刚死,三队封了监道。” “没错,就是在三队封道后的几天。而且刘喜全跳楼之后,你们班又进来一个新的强奸犯虞金浩,对吧?这个虞金浩的资料和照片我都见过,小伙子也算是一表人才,而且还是个真正的白领。你说他根本就犯不着强奸一个比自己大20多岁的女人啊?更重要的是,虞金浩进来咱们队的第三天,他就被原来的刘所长亲自分配到了当时正在禁闭的三队。从三队封了监道,一直到解禁,这是唯一一个进入三队的人。这件事我前几天去寇队家里问过寇队,寇队的说法是,当时刘所说这个虞金浩是他的一个好朋友的亲戚,需要好好照顾一下,而三队就有虞金浩以前的好朋友,所以分配的三队。虞金浩进去之后,去的不是别的班,就是三队关押那个‘老熊’的班,也就是赵峰的班。又过了15天左右的时间,虞金浩被取保候审了。” 我木然地看着方队,完全不知道他这一席话的意思。 他看了看我,爽朗地一笑,“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不过你不懂也没有关系,这只是我初步的分析。你现在知道我的这些分析,回去之后也不要告诉别人。不过你得帮我个忙,要是成了,我给你报立功!” 我犹豫着点头,“方队您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你有个最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可以像大杂役一样在几个男队中随意出入。等你下次再去三队的时候,帮我看看这个老熊到底背着管教会有什么动静。这也算是你帮赵峰的忙了,毕竟他举报到现在,办案单位没有掌握任何证据。” 回到监仓,没等四哥把我叫去问我便主动到风场坐在他的身边,悄悄地跟他聊了聊方队跟我说的话。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听完之后居然表现得毫不关心,只是淡淡地说:“这些事儿我之前都想过,但是没有一件是靠谱的。既然方队让你去三队瞅瞅,那你就去吧!不过还是那句话,把自己保住就行。我先去睡一会儿了,昨天晚上一直没睡好怪累的。”说完,转身独自走进号房。 当天下午队里又进了新收,另外由于早上走了一大批人,所以新的死犯儿又被分到了我们班。四哥一觉睡醒之后,马上抱怨说七班算没头了,动不动就往里塞人。再这样下去,这个监仓非得变成鬼屋不可。坐在一旁的邢耀祖说那不一定,咱号里虽然送了不少人,可活下来的也不少啊!说不定死犯儿们都憋着往咱班跑,沾沾喜气呢!四哥笑着说这样的喜气还是别沾了,咱们自己的名额都不够分配呢。 对新人的入监教育还是由我和苍蝇两个人来做——我负责教,苍蝇负责骂,当然,一旦要让他不顺意的话,他也很有可能抬手就打。一番折腾之后,这个新人终于领会了监仓里所有的基本功,蹲到厕所门口背监规去了。 一切工作完成后,四哥叫我一起去厨房帮忙。我赶紧换好劳动号服,等着杂役开放时间一到,我就和四哥走了出去。不过四哥并没有直接带我到厨房,而是去了人比较少的储菜间。 “哥,你找我出来是有事儿吧?”我看着他问。 他点了点头,“中午的时候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必须得给你上紧发条。要不然你自己心里肯定觉得不服气,闹出事儿来谁都不好说。”我慌忙摆手说不可能,四哥冷哼一声说:“那谁能知道,你这读书读傻了的脑子,跟正常人想法肯定不一样。回头你要是横着出了石铺山,那我就真的没办法跟你爸交代了。” 四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接着又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吧,我得跟你说说有些事儿了。你这猪脑子,自己楞冲楞撞,到时候连自己小命都丢了。”我点点头,紧挨着四哥坐下。他径自点燃一根烟,这才说:“早上方队把他的有些想法也都告诉你了,跟你说个实在话,方队确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方面他跟寇队比起来,那寇队差他就差得太远了。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么会动脑子的警察。这么跟你说吧,他的很多怀疑和我现在知道的事儿都是一样的。” 第三十三话 他抽了口烟,接着说:“他跟你说的杜坤的事儿我不太了解,但是我也知道这个杜坤肯定有坏根子。我记得以前l市南区有个什么所谓五虎太子将,一群小屁孩子弄的。其中就有一个姓杜的小子。这个人我没见过,但是听说也是瘦瘦弱弱,看起来很乖的一个人。后来杜坤被咱们撂到一班之后寇队跟我谈过一次话,说谁都惹得,这个杜坤可千万不要去动。当时我挺不明白的。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南区是咱们l市市政府的所在地,很多l市当官的都在南区住着,这几个屁孩子又叫什么‘太子将’,我就怀疑这小子的根子肯定很深。后来我问了寇队几次他都不跟我说。后来我开庭那天正好一班的那个班长和我一起开庭,休庭的时候他就跟我说杜坤不是个善茬,家里背景肯定很深。” “不应该有背景吧?”我打断四哥的话,“他就是一个盗窃电力设备的,家里面人稍微使点劲就能给他弄出去啊……” 四哥点点头,“是啊!当时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是后来一想,他进来这么长时间出不去的原因肯定不是家里面人不使劲儿,而是家里人不让他出去。” “是家里管不住了,所以特意不再管了?”我试探着问。 “有这个可能。或许这小子以前在外面作恶多端,再这么整下去连他老子的官儿都保不住了。所以他爹就没管他。但这样的想法也不对,虎子你想,如果你家里人有很大的关系,家里人却不把你弄出去,会有什么原因?” 我摇头,“我只能想到是家人管不住了,可能会影响家人的政治前途。” “不对,”四哥把长长的烟掐灭,“政治前途再重要,他毕竟是他娘老子身上掉下的肉。他在看守所里挨打的事儿我就不相信所长没有跟他当官的家人说过?所以,我觉得就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四哥看了我一眼,“这小子身上背着大案子。” 我呵呵一笑,“不可能的,哥。他身上要是背着大案子的话,那他家里人还能给他弄到看守所来?家里有条件直接给他弄到国外去了,啥事儿都没有!放在看守所不是更危险了?” 四哥叹了一口气,“操,说你傻你可真是榆木脑袋!国外就安全啦?一旦要是大案子,跑到国外也得引渡回来!但是看守所就不一样了,一旦这小子身上有大案子的话,那办案的警察肯定很难想到嫌疑人已经被弄到看守所来了,所以比起外面来说,看守所岂不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那这跟方队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啊?”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四哥看。在我问完话的一瞬间,他神情略微一变,但是马上恢复了常态,“杜坤的事儿跟看守所里发生的其他事儿没什么关系。方队跟你说这个,可能是想要让你探探虚实,看能不能挖出大案子来。反正我估摸着,杜坤这小子的案子肯定小不了,而且拔萝卜带泥,能挖出很多人和事儿来。不过……” “不过什么?”我又帮四哥点燃一支烟。 “不过这个事儿你就别管了。在看守所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最好。有些人有些事儿你根本就扳不倒,而且可能给自己惹一身骚气。你想,如果杜坤身后真的有大案子,那他爹就有包庇的嫌疑。一旦他爹下马的话,那扯出来的问题肯定会很多。到时候归根结底这件事儿是你引起的,你以后还能不能在外头混了?” 我犹豫着点点头,接着问:“那其他人的事儿呢?喜全跳楼、虞金浩调队的事都是怎么个原因,哥你知道吗?” “喜全跳楼完全是他自己没想明白。这件事儿我听喜全说过,他说出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他以前的朋友来接他。他说自己的朋友知道他那天开庭,肯定会开车过来看他。他自己也是在法庭上看到自己的朋友才想到跑的。喜全这个事儿你就别问了,到头他肯定还是个枪毙。至于虞金浩的事,可能是个巧合,也有可能是刘所确实有心照顾他吧!这样的事情不新鲜,你看你到了看守所之后,寇队觉得你的案子冤枉照顾你,我因为和你早就是兄弟照顾你。这都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要是想从这里面挖出点事儿来,那你也能成被怀疑对象了。”说着,四哥回身拍拍我的腿,“你一天也别瞎没事儿就倒骚撩闲了,这是在看守所,天下恶人都在这儿待着。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死犯儿写好遗书,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刑期混过去早早回家就是了。” 我叹着气摇头,“本来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刀疤和越狱的事儿现在都闹到外面去了……” “外面?”四哥有些诧异,“你说哪个外面?” “他们都找到马兰问我家的地址了……哥你说这个要是查不清楚,到时我出去了他们对我父母怎么样咋办?而且现在马兰也取保出去了,我真担心她再出点什么事儿。” “这个你放心!”四哥一晃头,“马兰现在肯定屁事儿没有。你想啊,她现在工作也丢了,就在家里一天到晚地待着,能出什么事儿?还有,你家里人的事儿。这次你家里人被威胁,我估摸着跟越狱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是你主动蹚浑水造成的。所以你现在就尽早收手,老老实实地服刑,等出去连个屁事儿都没有!但是你要是继续这么下去的话,我真担心你会出点问题。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回监号歇着去吧!我去厨房找点好吃的东西,回头晚上给你补补身子。你这几天连续没休息好了,今晚上打点热水,咱俩都洗洗澡,然后吃了东西就赶紧睡觉。”说完,他站起身来就要往厨房走。我本打算再问点什么,但是想到很多话如果一口气逼问的话,肯定会让四哥不高兴,于是只好作罢。 回到监仓之后我发现喜全正拖着一条伤腿跟下午刚进来的那个新手讲危言耸听的故事。见我进门,他一指我,“看到这小子了吧!你知道他为啥能在监仓里到处走不?这仙人比刚才我说的吃人那个更狠,直接把活人扔炼钢炉你炸啦!”我呵呵一笑,便坐在床上听他胡说八道。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为什么不亲自问问喜全到底他开庭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我从床下拿出一盒烟,冲喜全一晃,“我说喜全,咱俩到风场去打个新的赌!” “啥赌?”喜全当即兴奋起来,“日,免费烟又来了。哎我说你这个欠操的新手就不能照顾一下我这个伤残人士哇?赶紧来扶着我!” 在风场坐定之后,喜全一脸欣喜地问我:“咋了,说吧!反正跟我打赌的人最后全都是个输!你还是赶紧把烟提前给我算了!” 我呵呵一笑,把烟冲他一晃,“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拿到吧!要不我现在就先给你?”他一看这么轻松地我就要把烟给他,反倒犹豫了起来,“别,你们这种读书读多的,心眼比屁眼还多。到时候你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呢!说吧,打啥赌?” 我神情自若地说:“我今天听方队念叨你脱逃那件事儿的经过了。他说他看了你的案卷,还把这事儿跟我当笑话讲呢!” 喜全一愣,紧接着很尴尬地笑起来,“哦,你说那个事儿啊!当时确实是太傻了,咋就没想着出去叫个出租车啥的呢……不过这怨不得我,我当时就是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我!”他叹了口气,“行了,说打赌的事儿吧?你想跟我赌什么?” “我赌你当时肯定不是吓傻了。你该不会是跑出去就为了给你的梦中情人大哥打电话吧?” 他的面色一下冷峻起来,“虎子,咱俩也算是好兄弟了。开庭之前是我服侍一铺二铺,等我开庭之后又轮到你,所以咱俩的话肯定说不完。而且你给我也帮过那么多忙,所以我特感谢你。可这件事真的就是我想跟家里人打电话了,我跟办案单位这么说的,跟其他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个赌还是算你输了。至于这个烟呢,你要想给我就给我,你要是不想给我就不给我。今天你跟我打的这个赌,跟我说的这些话我完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你问我了这件事,以后咱们该怎么做兄弟还怎么做兄弟。但是哥们儿,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服好刑就好了,其他的事儿能不知道的就不知道,对你没好处。”说完,他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监仓,依旧若无其事地跟新收的学员吹不靠边的牛。14 自从越狱事件发生之后,原本看上去平静的看守所越来越让我感觉到不安,原本在底层的暗流也慢慢地开始向表面浮现。我独自一人坐在风场里,自嘲地想起港台片中经典的场景:一个黑社会的老大用枪指着自己的一个同伙,并老套地冷笑着说:“你知道得太多的了。”接着,子弹从他手中的枪口里呼啸而出…… 四哥从厨房回来之后不久,喜全就背着我把我和他聊天的事儿告诉了四哥。当然,四哥对待我肯定不会像对他其他撩闲的人那样,他只是又私下把我叫到一边埋怨了一番。可就是这番埋怨让我知道,如果我要是在这样没完没了地寻找事情的答案,那么我在石铺山剩下的日子将会异常难过。 我决定暂时不去考虑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什么杜坤如何,什么刀疤如何,这些都不是我能够去了解透彻的事情。短短的几天时间,我就知道了看守所那么多埋藏在深处的烂事。这些事情虽然和我毫无关系,可我知道得越多,我面临的危险就越大。石铺山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只百吨重的恐龙,而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一旦恐龙发起脾气,那么它只需要稍微动一下自己的脚趾,我就会粉身碎骨。四哥既然已经答应我出去之后一定会安全,就我对四哥的了解,加上这些日子越来越觉得他的背景绝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敢断定,四哥肯定能让我身边所有的人平安无事。 可是有些事并不是我愿意怎样就能怎样,越是想躲避什么事就越躲避不开。剩下的几天时间我又去各个监号去找死囚们写遗书、了解临终愿望。本想帮他们做完人生的最后一件事就转身离开,但是他们跟我说的事却越来越不靠谱。 第三十四话 许宏被送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又回到了教育队。刚到那里,教育队的管教就告诉我以后只要不是成批上路的死囚最后一夜都将在灰楼住宿,而看护的任务就交给我和教育队的楚志强和钱勇。管教还说,下一批注射死刑的犯人可能也就是最近半个月的时间,国庆长假期间你们三个人就各司其职,把他们的遗书也写一下吧!尽管我非常不愿意去做这样的工作,但是毕竟这是服刑,完全没有“跳槽”的机会,于是也只好答应下来。 国庆长假很快到来。为了让监仓里的犯人能适应国庆几天的生活改善,所里让厨房在30号的晚上就做油水较少的牛肉哨子面。这个并没有通知犯人的决定在监号里顿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很多在押人犯开始猜测,为什么国庆长假还要执行死刑,往常都没有赶在放假的时候执行的啊!不过猜测归猜测,四哥和我作为二队的监道杂役,很快让大家知道这只是为了过节的改善做准备。 10月1日早上,期待已久的稳定电视信号终于让每个监仓的电视机都亮了起来。在这之前的日子里,由于石铺山的设备没有到位,电视总是时好时坏,从电视机被安装到国庆那天,大家看电视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5个小时。 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围坐在电视前,对电视上的女明星们品头论足。我和四哥就没有这么清闲了,因为我们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分发过节物资。吃完早餐之后我们两个就到监队仓库领了满满一手推车的花生、瓜子和饮料往各个监仓分发。四哥说这次国庆物资绝对要比过年丰盛,每个班两只烧鸡、两条劣质烟,还有一箱饮料和一箱袋装奶,另外每个班还发10斤花生和10斤瓜子。石铺山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我笑言说估计是前几天越狱的事儿让看守所的管教也觉得安抚民心是最重要的吧!四哥摇摇头,闷声说:“你当这是私营企业啊?前几天不是说咱石铺山的一部分犯人要搬到新看守所去吗?我估计所里这也是为了送行,建立自己在犯人心中的形象了。” 一切忙完之后,午饭时间又快到了。我和四哥又到厨房里帮着几个小杂役把中午饭推到各个监队。午饭很不错:大众灶是猪肉炖土豆,清真灶是羊肉丸子汤。等我们把各个监队的午饭都送完之后,四哥直接从厨房装了两大塑料袋“优等”猪肉炖土豆和丸子汤拎回监仓慢慢吃。这样的行动自然受到了七班所有犯人的欢迎——他们当然会欢迎,因为要是班里有监道大杂役,那么好吃的东西绝对会源源不断地分到每个人的口中。 几天的休息和生活改善让大家都有些懒散。不过好在七班是新手班,加上国庆期间的小偷们活动也非常频繁,这样一来仅仅5天的时间内七班就收了五六个盗窃进来的人。这样一来苍蝇、郑强等人就不再寂寞了,他们花样百出地折腾着几个新人,直到自己都累了为止。 10月5日的早上,监队喇叭里通知从今天开始每个监仓恢复学习,生活改善也从今天中午起停止。四哥听完之后骂骂咧咧地抱怨说才休息这么几天,好吃的说断就断,今天起又得吃牢饭。一旁的邢耀祖说四哥你也别不满足了,这号里咱们几个平时谁学习了?再说了,平时你总从厨房带好吃的过来,咱也没吃过几次牢饭啊!四哥说那倒是,不过这段时间你们该背监规的确是得抓紧时间了。尤其是小虎子,咱们的减刑也就要下来了,到时候减刑之前有一次考试,过了才能给名额。我笑着说四哥你就放心吧,这监规现在让我倒着背,要是错一个字儿我就少吃一顿饭!四哥说我知道你聪明,但是也别太大意了,毕竟这是减刑,好几个月的事情,马虎不得。 吃完早餐之后方队通知我给一个死犯儿写一下遗书,今晚就住在灰楼了。我赶紧问是不是明天这一批就走了?我还有好几个人的遗书都没帮着写完呢!方队说:“这个不一样,可能要特别照顾。我接到上头的通知说今天这个人的案子比较特殊,你们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这次可能要在灰楼住两三天。”我说行吧,我这就去教育队找楚志强和钱勇。方队说:“不用你去了,我已经通知他们去灰楼等着了。我这就把你送过去。”我点点头,又说那既然要住下的话,我得收拾一下自己的铺盖。 方队回自己办公室等我,说收拾好了让监道里的其他杂役通知他,他来接我。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四哥坐在我身边说:“也好,去灰楼清静几天。你走了我也好整顿整顿咱们七班,这群狗操的现在有恃无恐,谁都不怕我了!我得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看守所!”我笑了笑没说话,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四哥居然说到做到,让我也开始了我在石铺山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不过那些都是我从灰楼回来之后的事儿了。 我是在午饭前到灰楼的,经过两道武警检查后才进到了三号监房。楚志强和钱勇果然已经在我的前面进去了。看到我,钱勇愁眉苦脸地说:“操,这回算是休假了。刚才来一个管教说要我们在这儿住两三天呐!”我说这还不好,全当是国庆长假还没放完呗?楚志强接过我的话茬说:“这个不一样,听说是跑了好几回的一个主,这要是再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咱几个就干脆都加刑算了!” 正说着话,一个白胖的中年人,被两个狱警押了进来。其中一个狱警说:“张启岳,这回可是给你特殊照顾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武警看押,本事再大你也不能飞出去了吧?”这个叫张启岳的人一笑,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呵呵,放心吧,我也死了心了。反正早晚都是一死,我早就受不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了。”狱警点点头,“知道就好!”说完,转身出去锁上仓门。 等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张启岳转身一拱手,“几位朋友,剩下的几天就得麻烦你们啦!”钱勇冷冷地一摆手,“你要是能跟我们一条心的话,那我们肯定也能给你好好的。人就活这一辈子,最后的日子我们不让你难过,你也别让我难过!” “那是那是……”他笑笑,坐在一边。 “咋回事儿啊?怎么弄到这个结果了?”楚志强帮他点燃一根烟放到他嘴里。他叹了口气,“唉,我的事儿多着呢,一件两件事儿的话我也死不了。你说我光跑就跑了四回了,事儿能小得了吗?” 钱勇不耐烦地摇头,“赶紧说说,你干啥了!絮絮叨叨的,废话咋那么多呢?” 张启岳微微地笑了笑,“各位朋友都是咱l市的吧?以前咱l市有个叫七爷的人你们听过没?” 楚志强一咧嘴,“我们这都是第一次进来,而且以前从来没在社会上混过的,怎么知道什么七爷八爷?你就直接说事儿吧!” “哦……”张启岳对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号显然有些失望,正打算继续说下去,钱勇忽然打断他,“我听说是有个叫七爷的,咱们l市的大哥级人物。前几年咱l市最大的那个ktv叫什么黄金海岸线的,据说就是被你带人点了的吧?” 张启岳终于有了些兴奋,“是我做的,呵呵……不过说大哥级人物,我可不算,充其量顶天我就是个傀儡。” 楚志强一歪脑袋,看着钱勇说:“你知道?” 钱勇点点头,“l市叫得上名字的大哥就那么几个人,南区的刘皇叔、城中区的海哥,开发区的狗癞子和东区的七爷。这几个人以前在l市真的就是横着走路的啊!” 张启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别提那些个事儿了。现在这几个人力除了南区的刘皇叔还在外头之外,剩下的几个不都在里头关着了吗?”钱勇一乐,“这就是你自己没铺垫好了。你看人家刘皇叔为啥就没进来,你咋就折了呢?我听说你头一天把黄金海岸线给点了,第二天刘皇叔就让人把南国洗浴给砸了是吧?你看人家,再看看你……唉,得了,反正你到这个程度我也没什么怕你的了,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吧!” “对,求同存异、同病相怜,呵呵……”张启岳爽朗地一笑。忽然,他一指我,“这个小兄弟面生,你咋进来的?” “职务侵占。”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咋回事儿啊?判了几下?” “老板不给发工资,把电脑给他抱走了。一家伙给我整了一下半。唉,算了,你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可惜了……这点小屁事儿就一下半……”张启岳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既然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咱也就不分你我了。跟你们聊聊我的事儿吧!” 第三十五话 这个张启岳以前是l市响当当的黑老大。他和刘皇叔、海哥、狗癞子几个人一起,分别盘踞在l市的几个大区。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很多的利益冲突,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几个人很少发生正面冲突。张启岳所在的东区是高校区,虽然人口众多,可因为都是学生,娱乐场所的消费能力自然没有中区和南区的消费能力高。于是张启岳强行把l财大的一个经济学教授绑架到他自己的一个根据地里,威逼利诱地让这个教授成了自己的免费创业指导。教授在东区待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个高校集中的地区到底什么最赚钱,他战战兢兢地跟张启岳说在东区,任何娱乐场所都是赔本的买卖,除非那种小到不能再小,啤酒三块钱一瓶的小酒吧才能苟延残喘。但是这个地方学生多,餐饮是最大的一个消费点,每个学生都得吃饭啊!只要饭菜做得好,还便宜,那学生口口相传就都来了。张启岳一听这个消息自然非常高兴。为了筹措到开大食堂的经费,他开始在l市各个地区强行收取保护费以获得投资的成本。没想到自己的小弟办事不利,居然没经他同意就跑到黄金海岸线去收保护费。黄金海岸线的经理是刘皇叔身边的亲信,他一边让人偷偷地通知了刘皇叔,一边让几个人把去收保护费的人关到了ktv的一个包厢里一顿猛砸。刚开始刘皇叔并没有在意,只是给张启岳打了个电话说你的兄弟到我的场子闹事儿,这算个什么道理?张启岳也没有当回事儿,争吵了几句就让人去接自己的小弟。没想到被打了之后的毛头小子出了ktv当即觉得心里憋屈,于是搞了三四十号街头的小混混,趁着第二天凌晨人少的时候,一把火烧了黄金海岸线。 自己的财源起火,刘皇叔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派小弟来自己场子收保护费的张启岳。他二话没说,让自己手下的几个人带了一众街头巷尾的乌合之众,一起砸了张启岳的重要收入来源——南国浴场。于是两家的矛盾纷争正式开始。 张启岳的餐厅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用非法手段筹集到了上百万的启动资金,并以最快的速度开张。由于餐厅请到的大厨都是他们从l市东区的各大饭店抢来的,所以饭菜味道自然比学校食堂要可口许多。加上他们所有的材料来源都是以极低的价格强买强卖进来的,价格也要低于学校周围的小餐厅。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张启岳的校外食堂就火爆起来。一年的时间,他把分店开到了东区的五所高校附近。 就在张启岳财源广进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欠着刘皇叔一家ktv的事情。刘皇叔自然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混混,他一直等到张启岳的餐厅最火爆的时候,在一天时间内砸了张启岳的五家校外食堂。 眼瞧着自己的生意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毁于一旦,张启岳再也忍不住了。他纠集了一大批小弟和社会闲散人员,在当天晚上就把刘皇叔下面的两家ktv围住,打算烧杀砸一体化。可刘皇叔自然也想到了七爷回来报复,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于是,l市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械斗在l市南区的一条小街道发生。从械斗开始,到防暴警察的介入,双方一共当场死亡12人,伤者无数。 事情发生后,警方开始在全市范围内搜捕这起械斗的始作俑者。张启岳毕竟没有刘皇叔的城府深,在事件发生之前,所有叫人、安排工作等都是张启岳亲自指挥的。而刘皇叔则在自己家的卧室里,用一部大范围对讲机和自己的一个绝对亲信沟通。警方在调查的时候,仅仅把刘皇叔的亲信抓了起来,而他本人却毫发无损。但是张启岳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由于看到自己安排工作的人太多,一大群人把他供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秘密根据地,张启岳越想火气越大。于是干脆让自己的手下花钱托关系把被捕后供出自己的几个手下从看守所取保出来,并把他们全部叫到l市郊区的一个废弃工厂里,一梭子弹结束了这几个人的生命。 “后来我就开始到处跑了。”张启岳喝了一口水,“先是跑到新疆,被抓了起来。趁着管教不注意我跑了之后又在拉萨被抓,又跑了,第三次跑到东北,结果还是被抓了……” 我帮他在杯子里填满水,“不止这些吧,你再跟我们讲讲吧!”他看了看我,苦笑道:“兄弟,这还不够枪毙的啊?组织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扰乱社会治安、脱逃、杀人、绑架、纵火,加起来枪毙十几次都够了。” “那你说的那个刘皇叔怎么没事儿?”钱勇好奇地往前探身子。 “刘皇叔肯定不会出事儿,除非l市出大娄子。不过接下来的事儿我不想说了,你们要是知道得太多的话,对你们都没啥好处的。” “赶紧说吧!”楚志强又扔给他一支烟,看了看之后,干脆又把一整包全部递给他,“反正你也不会跟别人说了,我们几个人肯定也都烂肚子里。” 张启岳叹了口气,“你们真是没混过的,不怕死啊!算了,你们既然想听,我就跟你们说个大概。你们几个都是教育队的读书人,肯定听过传销吧?电视上总说传销的金字塔结构,其实我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金字塔。最下面的就是街头的小混混,接下来就是每个区里不同街道的混混头目,上面就是我、刘皇叔、狗癞子和小海。再往上……” “再往上还有?”楚志强抢着说,“我以为你们就是l市里的四大金刚呢!” “肯定有的,到哪儿都有。剩下的我就不想再说了,你们也还是别问了吧?外头好像有动静,大概是吃饭时间到了。反正我还有些时间,我们再聊点别的也好。”说着,张启岳抽起了烟,任我们怎么追问都笑而不答。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张启岳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到了晚饭之后他在监仓门口听了半个多小时,才一脸兴奋地说:“看来明天不是日子了,到这个点儿都没人来找我谈话。”我边收拾东西边说:“肯定不是明天早上,我们管教说让我们在灰楼住两三天呢。”他舒了一口气,爽朗地笑着说:“兄弟这就是你不仗义了,你咋不跟我早说呢?害得我下午一直准备着明天早上上路。”我说:“没有的事儿,你赶紧准备一下吧,咱们今天晚上写点东西。”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跟楚志强和钱勇商量,让他们先早点睡觉,等我和张启岳一起写完东西之后再让他们起来守后半夜。听到能早早地睡觉,他们两个人自然愿意,二话不说就钻到被窝里躺下,很快,监仓里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张启岳看了看熟睡的两人,叹了口气说:“你们算是有盼头了,等过个一两年出去之后想干啥还能干啥。我就不一样啦!这几天过去,我就得到阎王老子那儿去混了。”我摇摇头,“你在外面混那么好,现在不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吧?” “有,但是不能用。”他苦笑着,“有些事不是我说能办就能办的。再说了,我在外面能混得明白,全靠别人撑着。我到现在这个份儿上再把别人供出去就太不仗义了。”我说现在已经不是仗义不仗义的问题了。我们号有个叫刀疤的,为了自己活命连亲哥哥都打算卖了。不过他确实也从法场上下来了,自己哥哥到现在也没找着。 张启岳点点头,“这个我听说过,我跟他的情况不一样。他卖自己的哥哥是为了让自己老娘有个人送终,我算啥?我家里爹娘早就没了,出卖兄弟的事儿肯定干不出来。” “那你写信……” “遗书是吧?”他拿出一支烟,“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写,从我做了东区的头把椅子那天开始,我就早准备好了上路。写不写也都那么回事儿了,跟我聊会儿吧?我进来之前没事儿就找人聊天,再不聊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笑了笑,“当然,我就是干这个事儿的。之前陪了很多要上路的人,所以跟我聊天你绝对可以放心。” “哦……我是听说你们二队有个专门陪死犯儿的。就是你吧?你叫小虎子?” “嗯,”我点点头,“现在好多死犯儿见我就跟见了乌鸦一样,躲来躲去的,说号里最怕的事情就是见到我。” 张启岳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个说得玄乎了,谁都得死,只是死法不一样而已。你又不是黑白无常,他们忌讳个啊!” 我不可置否地耸耸肩,看着他不再说话。半晌,他才低声说:“聊点啥好呢?” “聊聊你的故事吧?在不出卖你兄弟的情况下。” 他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我,“行,就给你讲讲吧!反正现在待着也没事儿。” 第三十六话 张启岳出生于1960年,国家最穷的年代。生他的时候他的母亲由于大出血而魂归西天,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了父亲、姐姐和他三个人在一起相依为命。 儿时的张启岳还算是非常懂事的,虽然由于贫穷导致他连初中都没上完,但他对于知识的渴求却比任何人都强烈。“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那个曾经被打成“臭老九”的父亲被安排到l市图书馆做了一名图书整理员。便利的条件,让他在工地干活之余阅读到了许多国内外的名著。 改革开放之后,张启岳带着自己存了好几年的积蓄南下深圳特区开了一家小馄饨馆。由于读过很多的经济类、谋略兵法类和心理学的书籍,他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让这家小馄饨馆在深圳市远近闻名,生意火爆。 但是不幸的是,特区带给他的除了先进的经营手段、大量的财富之外,还带给了他很多黑暗的东西。慢慢地,张启岳开始不再满足自己当时丰衣足食的生活,干脆把馄饨馆转手卖掉,带着十几万元的现金和一把从黑市买来的手枪回到了l市。在那个时候,他只有一个梦想:垄断l市的餐饮行业。 十几万元在当时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回到l市之后,他先是在街头巷尾笼络了一大批混混,用各种方式让他们臣服于自己。接着,他又在l市中心开了一间大饭店,强行把一些名厨拉到了自己的饭店。于是,在各种因素的同时作用下,他的收入开始越来越多,饭店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无数的光环开始环绕在他的头顶:“l市知名企业”、“l市优秀企业家”“l市东区人大代表”等。 1990年后,张启岳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饭店老板了。从表面上来看,他是l市自改革开放以来最成功的企业家之一,而暗地里,他已经成为l市餐饮业的绝对龙头老大。相同的一样菜,如果张启岳的饭店卖十块钱,其他饭店就不敢卖比他低或者跟他一样的价格。 从1995年开始,l市逐渐出现了行业垄断的格局。全市的各个行业被八个所谓的“知名企业家”所占据,于是老百姓口中就有了一个新的名词:“l市八君子”。而占据了餐饮业的张启岳被排行第七,人称“张七爷”。 一开始各个行业的这些领头人们还是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但是没过两年,这些人都开始不满足于自己的现状,想要把自己的经营范围再次扩大。于是做娱乐洗浴的刘皇叔开了一家规模大于张启岳饭店的“全民食堂”,以价格挑战张启岳的生意。张启岳自己不但开了ktv,还自己把生意的范围扩大到原本是海哥和狗癞子做的出租车行业。一时间l市餐饮、娱乐、出租车的经营秩序被这几个人搅得天昏地暗。 不过奇怪的是,这样的一场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过了一个月,四个人的生意重心就全部转移。张启岳把自己的餐厅开到了东区大学城,并且在大学城里同时经营了许多的配套设施。而开发区的狗癞子和城中区的海哥一起放弃了所有的餐饮娱乐生意,集中在一起开始触及房地产开发,就连一直不肯认输的刘皇叔也将自己的所有生意全部集中到了南区。l市总共六个区的生意,被他们占据了四个区。 不过这样的变化对于老百姓还是没有任何影响的。他们只管掏钱买东西消费,而不管到底是谁在做这样的生意。尽管谁都知道这几个人从来都是互不相让,如果没有特殊原因绝不会轻易地划区而战,但是老百姓关心的只有价格的高低和质量的好坏。对于这样的变化,他们顶多就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几年,几个人的生意规模也开始越来越大。除了张启岳、狗癞子、刘皇叔和海哥之外,八君子之外的其他的几人转移的转移,被抓的被抓,几乎都落寞了。而风光的这几个人却是越来越风光,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遮罩着类似于“优秀企业家”这样的名号。 2002年,l市整个的市委市政府班子换血。张启岳、海哥和狗癞子几人相继被公安机关以非法组织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为罪名追捕。在很短的时间内,海哥和狗癞子纷纷落网、张启岳也在经历了三擒三纵后,被l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死刑。曾经的八君子,目前只有一个刘皇叔还在外面逍遥自在。 “那为什么刘皇叔没有被抓呢?”我好奇地看着张启岳。 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阵才说:“有些事情不能跟你说,说了你就得倒霉。但是我跟你说的道理你就明白了:在一个家里,有两个兄弟。其中一个兄弟是爸爸喜欢的,另外一个兄弟是爷爷喜欢的。爸爸肯定拗不过爷爷,所以,这两个兄弟的命运就肯定不一样。” “你是说……刘皇叔后面还有人?” 他耸耸肩,“我们几个人都进来了,就他刘皇叔还没进来。都用的一样的套路干买卖,他就合法啦?有没有人我不说,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货!” “那你可以跟法官说啊,把他供出来,你不就活下去了吗?” 话音未落,他哈哈笑了起来,“你觉着我张启岳能在外面混得那么好,是点炮点出来的吗?这样的事儿我肯定不能做,否则马上就死了还要祸害一次别人,我就算下了阴间能有好果子吃?” “这可是你活命的唯一机会啊!” 他一摆手,“这样活下去还不如不活呢。再说了,我进来之后有好多兄弟朋友都去投奔他。我要是再把他供出来,那外头的兄弟不好活,里头的兄弟也没人帮着了。” 我愕然,“里面还有?” “哪儿没有?”他笑了笑,“总说中国没有黑社会,其实只是没有在明面儿上罢了。有很多暗流的东西,关系网大得吓死人!所以其他的事儿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以后对谁都不好。我还指望着跟自己拼命的兄弟能多出去几个呢!”说完,他一伸懒腰,“行了,我睡觉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15 第二天一早,张启岳在我们之前就起床了。我知道他刷牙洗脸不太方便,于是赶紧爬起来给他倒好洗脸水、挤好牙膏。他感激地看了看我微笑说:“有眼色到哪儿都不吃亏!”我说你拷着手不方面,能帮你点就帮点,别那么客气。 早餐之后,楚志强和钱勇两个人继续懒洋洋地靠在床上聊天看电视。张启岳坐在我的身边,说现在反正没啥事儿,昨天晚上跟你聊了那么多,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儿呗?我说行,正好我现在遇到一大堆事儿挺头疼的,你就干脆帮我分析分析。 我把从我进入看守所那天起发生的故事跟他讲,一直讲到林杰的案子、刀疤的哥哥、越狱、家人受到威胁等。他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地听,偶尔插一两句话问问,但是每次插话前绝对要先说一句“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才说他的疑问。那架势,好像他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混混头目,而是一个儒雅的学者。 一切讲完之后,他沉吟了好久,才抬起头说:“这里头有些事儿我是知道的。反正我也不跟你说这里头的道道了,我就跟你说说你现在怎么办吧!”我赶紧点头,他接着说:“你说的那个林杰的案子后头,除了他的上家、刀疤的哥哥之外还有更大的头头在上面。至于越狱、三队死人,这些事儿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一件事。你说你受到了威胁,这个没关系。只要你现在开始不要再去打听刀疤他们的案子,那你肯定什么事儿都没有。另外那个臧老四既然说了要保你,那你就听他的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你现在要是再这样追究下去的话,不但你自己保不住,就连臧老四都保不住你。他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到头了,再出事,神仙也保不住你。” 我点点头,“我也想好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可我担心我现在什么都不管的话,等我出去了那些人还是找我麻烦。” “不会。”他一摆手,“老四这个人不错,我在外面没和他打过交道,但是别人对他的评价还是很不错的。既然他答应你的事,不可能给你弄砸。不过你要是想平平安安的,就千万记住我的一句话:现在外头的事儿和石铺山的事儿放在一起就是一个粪桶,你要是不搅和,粪桶还能盖住里面的臭味;你要是当搅屎棍,那你掀出来的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的事了。别去追究,否则对你肯定没好处。你不能保证全l市所有的混混全部被警察抓起来吧?要是继续下去,只要有残留的混混,你就有危险。” 第三十七话 中午吃完饭,教育队的管教来找我,说因为马上就要上路另外一批,所以要我马上回七班准备准备,因为还有三四个人的遗书都没有写完。我赶紧收拾了一下铺盖卷打算回队,临走的时候,张启岳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注意身边的人,管好自己的事儿就是保护自己。”结果这句话让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监仓我就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四哥正端坐在风场里阴沉着脸,而几个新收老老实实地蹲在四哥的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看我进去,四哥指了指身边的小凳子,“坐下,帮我盯着这帮狗操的!刚进来没几天就学会打听这个打听那个了!” 我一愣,“咋了四哥?” 没等四哥说话,坐在一边的喜全拽了拽我,示意我不要说话。四哥并没有理会我,只是径自指着几个新收的鼻子破口大骂:“少他妈的把外面的习惯带到这儿来!一天天跟着别人的屁股问这个问那个,你们是婆娘吗?再这样下去,老子让你们折在石铺山!”说完,他一回身,看着我们这些老同学骂道:“咱们七班从我臧云龙当了班长的那天开始就给各位把面子给足了!但是有些人是给脸不要脸,每天除了给我捅娄子啥事情都不会!我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话撂这儿,谁要再跟新收处得那么近,别他妈的怪我老四不给脸!周云,你给我滚过来!” 脸色铁青的周云从监仓里走出来,低着头蹲在四哥面前。四哥把手上的一个纸杯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周云,我一直以为你杀了十几个人也算个汉子,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给我搬弄是非!我告诉你,你也就是在咱们七班了,放在别的班看谁给你脸?新收一打听事儿你就胡说,你狗日的是不是打算让我在七班成第一个加刑的?我告诉你周云,我看你是铁定上路的人给你脸,否则老子砸不死你也给你砸残!” 周云不说话,脸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流。四哥又发了一通脾气,转身就回到监仓独自抽烟去了。我正想问喜全发生了什么事,喜全先说:“啥事儿都别问。干好自己的活,否则咱们都得吃亏!”说完,他也回到了监仓。 七班的气氛压抑得离谱,所有睡在上铺的人都不敢吭气,就连睡在下铺靠厕所的几个人说话的次数都很少。晚上吃饭的时候睡在上铺的两个新收刚说了两句话,四哥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饭盒扣在了两人的身上,滚烫的面条顿时让两个人疼得哇哇大叫。 晚上大家都睡了以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四哥:“哥,你今天这是咋了?心情不好的话跟我说说吧?在石铺山我跟你最亲了,有啥事儿还不能跟我说?” 四哥摇了摇头,“你别问了。以后号里的事儿你得多帮我管着点,规矩就是所有的人都不能和新收说话,睡在上铺的人我不让说话谁也不许放屁!”我叹了口气,点点头只好什么都不问。 第二天早上七班又分来一个即将执行的死犯,而林杰也接到通知提审。林子的案子依然不容乐观,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当时确实是不知情的。而且最难办的是:当初他的上家给他租的房子、给的吃饭的钱都让林杰签了收条,这些收条现在就在他的办案机关那里。所以林杰前脚走,后脚四哥就说完了,这小子命难保住了,要是找不到他的上家的上家,那林子必死。 新来的死犯叫杨国强,巧的是他好像认识四哥。除了对四哥唯唯诺诺外,四哥还特别关照我说这个小子是他的一个小兄弟,一定要多照顾照顾。我说哥你就放心吧,哪个死犯我都没难为过。 杨国强在其他班也听过我的名字,当他知道给他写遗书的就是我后,马上把对四哥的那种尊敬之情也用在了我的身上,一口一个虎子小哥的叫。我说你多大了啊?他笑笑说我年纪肯定比你大,但是还是叫小哥妥当点。 因为不会马上执行,所以杨国强说写遗书的事情到最后一天再说,否则留个这样的东西确实就是个忌讳。我说行吧,你就多跟四哥聊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直接开口。他点头谢过之后,蹲在了四哥的面前,和四哥说着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人和事。 临近中午林杰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不好不坏:他说办案单位的人私下告诉他觉得这个案子其实完全可以判无罪释放,但是现在找不到证据什么都是白说,说不定还得继续判死刑。四哥说那你就让他们赶紧给你找证据啊!要是能判无罪那就太好啦,你这事情弄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邪乎得很!蹲在四哥面前的杨国强羡慕地看着林杰,一脸对生的渴望。 中午吃了饭,四哥忽然把我单独叫到风场,“我还没问你呢,你去灰楼见了个什么人物?” 我笑了笑,“你可能知道他。叫张启岳,别人都叫他七爷。” “东区开馆子那个?” “对。” “哦……”四哥点点头,“没想到他也要走了……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就讲了讲他的奋斗史,说自己怎么打拼起来的。我问他的话他都不回答我,说知道得越少越好之类的。我看他不想说也就没特意去问。” “最好不要问。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四哥半开玩笑地着看我。 “我知道哥,”我点头答应,“我现在也豁出去了,反正现在啥事都不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等刑期熬到了之后就回c市找份工作老老实实过日子,也不想那么多了。” “这样就对了。”四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在监狱里,最重要的就是老老实实地把刑期混完,别撩闲、别炸刺儿。该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知道的你要是知道了肯定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我还是那句话,你没那么多可想的东西,我肯定会帮着你的。”说完,他转身回到监仓,继续和死犯杨国强聊天去了。 七班的气氛依然很压抑,由于四哥的高压政策,班里在一天之内就有三个新收被“舒络筋骨”。晚上四哥从厨房里拿来一大袋子肥猪肉开荤,邢耀祖、我,还有四哥三个人浅尝辄止,只是挑了几片瘦肉,剩下的全部交给了苍蝇去分配——当然,新收是决然不可能尝到如此美味的。 吃完饭之后,四哥把我叫到身边聊天。我看着蹲在角落里啃干馒头喝自来水的新收忽然有些怜悯,但是四哥没允许我说话,就先小声对我说:“那些狗货没什么可怜的。你现在算是坐在咱班里最好的位置上,管他们死活干啥?再说了,好人不会往这里头钻。你要是现在觉得可怜他们,等真正有一天他们立起来的时候你就得后悔了。”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点了一支烟接着说:“有些人你就不能给他好日子过。为啥?因为你要让他过好日子了,他觉得看守所没有什么不好的,甚至开始喜欢在看守所住着。你看以前那个刘老鬼,在外头的时候就是个地痞无赖,进来之后还是永恒不变的样子。这些人一旦在看守所过舒服了,就会想着更舒服。啥叫蹬鼻子上脸?这句话在看守所最贴切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猛然觉得四哥这是在说我。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接着抽烟说:“我今天听方队说你的减刑马上就要下来了,等你减刑下来的时候估计石铺山也就得搬家。一旦你要是分到新看守所,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没想过吗?所以,现在在监道里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别撩闲。等真的分到那边去,你也可以和在这里一样!再说了,就算是不分到那边,你自己不撩闲就肯定不会出事儿,你要是不出事的话管教自然就越来越信任你。这对你来说不好吗?” 我点点头,“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吧,我肯定听你的话。” 四哥一笑,“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不是埋怨你。我估计七爷跟你也说了,小聪明不能用在看守所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最实在,你要是稍微做一点出格的事儿他们就能发现,你剩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什么刀疤、什么越狱,跟你一毛钱的关系没有!有些事儿你躲都来不及,哪儿有像你这样主动往上凑的?” “是,我知道了哥。” “以后在号里你就听我的,出去之后把握好自己。在这里没有人值得你可怜,你要是弱了,他们就觉得你好欺负。另外还是那句话,该知道的会让你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去问。这样下去你肯定会后悔的!” “哥我明白。”我低着头,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四哥接着说:“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的性格我还是知道的:遇到啥事儿就喜欢刨根问底。但是现在你必须把这个毛病改了!一旦等我真的救不了你的时候,那谁都救不了你了!” 说完,四哥挥了挥手让我去忙自己的事,他则躺在床上跟大家一起看电视。坐在角落,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骂自己多管闲事,并且暗自发誓:以后就算天塌下来也装作无动于衷。 可我没想到,这样的誓言在第二天一早就被摧毁。 第三十八话 第二天早上方队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进门,他便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这几天有什么新的收获没有?” 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有没有找出一些号里的暗流苗头,我赶紧摆手,“我就想着怎么安抚死犯儿了,这些事情没太在意。” “那死囚们就没跟你聊点什么?” 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他们跟我说的都是自己的案子怎么样了,自己以前怎么样了之类的,至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没一个人跟我说。” 话一说完,方队忽然脸一沉,“张毅虎,你这是要成心跟我撒谎,对抗改造是不是?” 我吓了一跳,“没有啊方队,我哪儿敢跟您撒谎,更不敢对抗改造了!” “我就不相信你见了张启岳,他什么话都没有吗?” “有,但是他就是跟我讲了讲以前在外面混着的日子,跟我说了一下他是怎么奋斗的,说自己的经历。其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我不用知道那么多。” 方队点点头,“他是什么人你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教育队的钱勇听过他,他是l市东区的黑老大。” “知道就好。”方队踢了踢地上的小凳子示意我坐下,“张启岳不是个简单的案犯,他身上现在已经被发现的案子加起来,都够枪毙他十几次的了。不过今天早上开会我才知道,法院暂停了他的死刑执行决定。” “为什么?”我一愣,抬起头来紧盯着他。 方队叹了口气,“他身上的余案未了,而且最近又发现了一些跟他有关的新案子。现在对他执行死刑,很多东西还是挖不干净。” “那方队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他坐在办公桌前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我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管教,能深挖犯罪分子的犯罪事实是我的职责。你进灰楼去陪张启岳的时候我看了监控,觉得他还是挺信任你的,所以我打算让你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方队,我肯定不行,您还是找别人吧!” “坐下!”他严厉地呵斥,“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解决,话都没说完你就拒之门外,给我背监规第六条!” “要互相监督,及时检举他人违法犯罪行为……可是方队……” 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没有可是!我知道你现在的疑虑,你是不是怕如果揭发别人的犯罪事实,你就会被报复?” 我点点头。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得搞清楚几件事。第一,你现在是一个正在改造的服刑人员,揭发检举、配合监管机关深挖犯罪事实是你的义务,也是你的责任。第二,你现在可以不去揭发别人的事情,我要你做的,是让犯罪分子自己认清现在的情况,让他们自己交代其中的问题!第三,如果犯罪行为被遏制,你还怕别人报复吗?” 我叹了口气,目光游离地看着他说:“方队,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的义务和服刑期间的工作。但是别人到底能不能因为我的几句话就把自己身边的人出卖了?我跟张启岳说过,我说要是他能交代别人的犯罪事实,保不齐他就能活下来。但是他告诉我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而且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兄弟。您说,这种情况我还怎么跟人家交流嘛!再一个,我在这里也说个有私心的话:不是我不相信咱们公安机关,我听张启岳说话的意思,咱们l市的黑势力是一个非常大的关系网,一旦不能彻底铲除干净的话,那我出狱之后我的家人、还有我的安全谁来保证?到时候哪怕就是剩下一个小喽啰,那都有可能成为导火索啊!方队,我就是一个服刑人员,等出去之后我就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这些人我真的惹不起……” 方队看了看我,“我知道你的顾虑。你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学习刑侦的研究生,会主动要求到咱们石铺山来实习吗?”我摇摇头,他接着说:“看守所是一个城市里犯罪分子最集中的地方,对我来说,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我需要了解犯罪分子的心态。另外,尽量从中深挖到一些犯罪事实或者线索,等我再回刑警队的时候那我就可以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了,而不是等着老百姓报警才有工作。” 我把手一摊,满脸为难地小声嘀咕,“那您也不能不管别人的死活啊……” “让犯罪分子自己交代案情,会让你死吗?”方队听到我的话顿时大怒,“我可告诉你,我现在只是让你去劝张启岳,让他自己把犯罪事实说出来!我又没让你点炮,你怕什么?” “那他跟我说的事儿,我跟您说的话不就是点炮了吗?”为了自己的安全,我只好硬着头皮顶撞方队。 他笑了笑,“不可能的!你也别过于自信了,有些事情除非他想通了,否则连他亲爹他都不可能说任何话。现在他跟我们说的,基本上都是我们掌握的东西。但是之后深层次的或者跟本案无关的其他案子,他肯定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所以,这里面怎么可能会有点炮一说?你就放心吧,你的任务就是劝他交代问题,他要是想明白了,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跟办案单位或者管教说的。到时候你就只是一个局外人,而事情都是他说的,所以没有人会来报复你。” 我还想争辩,但是话还没出口,方队就打断我说:“行了,你先回去吧!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早上给我一个答复就好。” 回到监仓后,四哥并没有问我方队叫我去做什么了,但是我考虑后还是决定把谈话的内容和四哥沟通一下。 四哥好像已经大概知道会是什么内容了,所以除了对张启岳暂停执行他感到惊诧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之中。等我全部说完,他才平静地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问问哥你的意见。” “我没意见。”他一摆手,“我还是那句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张启岳就算是拿了个炸弹把美国白宫炸了,也跟咱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不过现在既然方队让你去做这件事,你就必须得去,否则得罪了管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好在方队的意思只是让你引导,能不能引导出来问题,那就跟你无关了。” 四哥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赶紧点头,“对!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四哥扔给我一支烟,“小虎子,你在石铺山是我带出来的,有句话我虽然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但是现在还得再提醒你一次:别撩闲,老老实实地服刑,该你知道的会让你知道。” 我叹了口气,“哥,我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不会给你惹事儿的。” “不惹事儿最好。对了,刚才我听说今晚改善,杨国强的遗书你就尽快准备吧!”四哥站起身来,转身走到风场晒太阳。 杨国强是持刀抢劫被判死的。据说这小子在三个月的时间内持刀抢劫14起,总共案值到了20多万元。从接到判决到现在,他已经昏死过去很多次了。 算下来,他已经是在不到半年时间内我送走的第八位死囚。和别的死囚相比,他对死亡的恐惧要远远高于别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家后面的山沟里就是l市当年固定刑场的所在,从小到大他不知道看到了多少次枪决的场面。用他的话来说,当扳机扣动,人的整个半张脸随着子弹蹦出一米多远的惨景他一生都无法忘记。可这样的警示还是没能让他远离犯罪,最终,他也被判处了死刑。所以现在一想起自己也将会和那些死囚一样,他的情绪就无法把持。 中午跟着四哥一起去厨房帮忙的时候,我跟他商量了顺利让杨国强上路的对策:对比法——就是让他先回忆当初见到的枪决场景,然后对他分析注射死刑的好处,让他忘记恐惧,平静地离开。 下午四哥就留在厨房干活,而我在厨房吃完饭之后就急急忙忙赶回了监仓。因为按照惯例,如果明天要是有人上路,头天下午管教是要例行入仓的。果然,我回到监仓不到半个小时,潘队和方队就一起来到了七班检查。 杨国强知道我是他最后一程的送行者,所以从我回到监仓他就一直坐在我的身边,试图找一些轻松的话题。当然,为了安抚他,我也绞尽脑汁地为他讲一些我所知道的笑话。可是这样看起来表面轻松的氛围,在两位管教进仓之后当即戛然而止。 “杨国强,这几天怎么样啊?”潘队首先开口。 杨国强艰难地一笑,“报告管教,这几天挺好的。吃的也好,睡的也好。七班的人对我也挺照顾的。” “嗯,那就好……”潘队看了看他的脚镣,转身问我,“怎么没给缠点东西?这不把脚踝给磨坏了吗?”我赶紧定睛一看,果然,脚镣上今天早上还缠着的布条居然不翼而飞。 没等我回答,杨国强抢先说:“报告管教,这个是我取下来的。我想着快上路了,到时候一旦要是拉到裤子里不好看,所以我打算缠在裤腿上。” 方队一摆手,“你想多了。就算是要缠绳子,也不能用那个东西的。你还是缠到脚镣上吧!要不然一两天的工夫你的脚踝就得磨烂。” “没有一两天啦……”他指了指我,“早上这个小哥跟我说让我准备给家里写信,这时间算下来也不会有太多了。” “你还是不要有太多的心理压力。”潘队从兜里拿出一盒白沙递给他,“让你给家里人写信,是为了让你和家里人有个沟通的过程。至于什么时候上路,暂时我们也不知道。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 杨国强点点头,“谢谢管教关心。” “嗯,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没有?”方队看着他问。 他想了想,“临走的时候我想吃牛肉面,最好能加一个煮鸡蛋。另外,能不能给我点酒?我担心我撑不下去。” 方队一皱眉,“吃的东西肯定没问题。但是至于酒,我就得请示一下上面了。咱们石铺山很少给酒的,这一点你知道。” “嗯,”杨国强点点头,“不要太麻烦了。如果实在不行,那不喝酒也无所谓。我是个罪人,现在也不好再麻烦两位管教了。” 潘队一摆手,“那怎么会麻烦?我们尽量给你去试试,能成的话肯定给你办到的。另外你现在要是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就跟张毅虎说,他会替你转告我们的。”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管教。” 第三十九话 潘队和方队两个人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监仓。管教走了之后,我和杨国强两个人继续回到风场去聊天。北方10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许的凉意了,我特意从铺下找出一床旧被子垫在风场的地上,和杨国强一起坐下。他感激地看了看我,说这辈子认识我算晚了,要是早点认识肯定要和我做朋友。我说你就别客气了,我做的都是我分内的事情。 一阵客气之后杨国强不再说话。我知道现在如果再不开始给他一些引导的话,那明天早上他说不定又会昏厥过去。于是我递给他一支烟问:“我听说你家离刑场挺近的?”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低头说:“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我还没见过刑场怎么样呢,要不你给我讲讲?” 他一摆手,“不讲,我现在本来心里就没底,你还让我说那些事情。你不是故意打算让我精神分裂吗?” “不不不,”我赶紧否定,“我听队长说这一批的上路是用打针的。打针的时候药一推进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特干脆。” “我知道。”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个是啥意思。先是让我知道枪毙难看,然后就让我知道注射轻松。想用这样的办法让我放松下来是吧?其实没必要的,我都已经走到这个程度了,怎么个死法都一样,结果都是个死。其实我也想过了,注射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结果,起码有全尸了。要不然一颗花生吃进去,我连半个头都找不到了。要是我家人看见,那不得更受不了啊!” “你家里现在都有谁?” “就我父母,我家就我一个。原来有个哥哥,3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我哥死的时候我才两个月,我妈一伤心连奶都没有了。现在我也得上路,唉,我老爹老妈的命可够苦的!” 我点点头,“你家里人来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他们还是别来了,他们受不了……” 我叹了口气说:“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今天本来不想跟你聊这些话题的,但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要是不让你做一些准备的话,到时候你会更难受。其实我就想告诉你,注射根本没有任何痛苦的,你千万别想那么多。” 他转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忽然,整个人往后一靠,浑身抽搐起来。16 没有人告诉我杨国强有严重的癫痫,就连方队和四哥也没有。尽管我听过他接判之后曾经昏厥过很多次,但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所说的昏厥居然是癫痫。 癫痫的病人我是见过的。记得小时候,我家大院里有个小伙子,长得非常帅气,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严重的癫痫病。有一次他邀请我到他家里玩,正巧电视里演一个父亲因为赌博而背井离乡,抛弃妻子,结果他看到之后当场犯了病。吓得我当时就从他家落荒而逃,以后再也没敢去过。后来听我的小学班主任讲这个小伙子上学的时候犯病更厉害,每次犯病都赶紧给他咬一条毛巾,防止他把舌头咬伤。 看到杨国强这样的表现,我顿时想起了小时候同院的那个小伙子,于是赶紧结结巴巴地叫:“苍蝇……快……快拿个毛巾!”坐在监仓里的苍蝇听到我的叫声都岔了音,以为有人欺负我,几步便冲了出来。结果一看到杨国强那个样子,他也慌了。幸好邢耀祖紧跟着也跑了出来,看到这样的情况,转身从铺下的脸盆里拿出一条毛巾,并让郑强使劲掰开杨国强的嘴塞了进去。 “叫管教!”邢耀祖冲喜全一挥手。 很快,方队从办公室跑了过来。一看监仓内的情况,他先是谨慎地叫了几个劳动号的人过来,这才打开监仓门。 “咋回事儿啊?”方队边往风场走边问。 喜全抢先回答:“抽啦!不知道说什么呢,说着说着就抽过去了。” 方队走到风场看了一眼,“赶紧抬进去!倒点热水,一会儿就缓过来了。这个没关系,我就是忘了跟你们说了,他有癫痫的根儿,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张毅虎,你跟他说什么啦?” “我……我就是说让他别担心……跟他说注射没啥痛苦,比吃花生要好很多……” “怎么能说这个呢?”方队眼睛一瞪,“这个时候要避免说这个‘死’字,这么点常识你不知道吗?我真怀疑之前的几个人你是怎么送出去的!”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不知所措,他可能也感觉到刚才说得有些重了,就赶紧说:“行了,以后注意就可以了。今儿晚上可不能再出娄子了知道吗?你去把臧云龙找回来,跟他说今晚不用他在厨房。” “是!” 跑到厨房的时候四哥正抽着烟和几个劳动号笑呵呵地聊天,一看我神色慌张地进来,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咋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赶紧回去吧!方队叫呢。那个杨国强……抽过去了……” “抽过去了?” “嗯,癫痫。” “咋回事儿啊?是不是刺激他了?” 我头一低,“我就跟他说注射没啥痛苦,他就背过气去了。刚才方队过来,已经让他上床躺着了……” 他皱着眉头,“这咋行!马上就上路了,他要是赶着上路抽过去可咋办!走吧,赶紧回去看看!”说完拽着我就往外跑。 等我和四哥再回到监仓的时候,杨国强已经醒了。他面色苍白地看了看我,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刚才吓着你了。我这个是老根儿了,受点刺激就不行。” 四哥在旁边欲言又止,“吓着我们倒是没啥事儿,你这个状态……” “没事。”杨国强摆摆手,“我跟管教说给我点酒的原因也就是这个,我就担心到时候一上执行床就犯病……” 旁边的方队点点头,“你这个算特殊情况了,我得跟队里商量一下看怎么办。不过喝酒肯定是不行的,我去问问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说完,又叮嘱了我们几句,转身离开。 四哥看上去有些恼火,因为据他说他到重刑号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状况。这样下去,今天晚上肯定是非常难过了。不过杨国强自己却比较乐观,连声说没有太大的问题,自己从来没有连着犯病的时候,完全不必担心。 吃晚饭之前方队又来了,他没有进来,只是把我和四哥叫到监仓门口说:“我跟所里说了刚才的情况了,所长说今天晚上如果他不再犯病的话,就给他注射一定剂量的镇定剂。如果今晚上不犯病,那就明天早上执行前注射。” “不冲突吗?”四哥皱着眉问,“一旦要是药效冲突的话,那这小子可得受大罪了。” 方队一摆手,“肯定不会。这个是刚才询问了法医之后给的答案。所以肯定没什么问题。你们今天晚上就让他把遗书给写了就成,然后早点让睡觉。不过不要再提执行的事了,免得中间又出娄子。” “是!”我和四哥异口同声地回答。 方队走了时间不长,晚饭就来了。杨国强一看到牛肉炸酱面,当即明白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不过这次他还是很理智的,我给他盛的小半碗面条吃完之后,他又要了小半碗。吃完饭,他扔给我一支烟,“小哥,一会儿收拾完了就帮我写一下信吧?” 我点点头,赶紧帮着苍蝇一起把碗筷都收拾起来,并让几个底层的新收洗干净。接着,我从床下找出之前刘东家里送来的奶粉,给睡在头铺的几个人各冲了一杯,这才拿着纸笔坐在了杨国强的身边。 杨国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半晌一句话都不说。看得那些睡在上铺无烟可抽的人们眼睛都红了,只好徒劳地大口呼吸,妄图从空气中得到一些残留的尼古丁。 “赶紧写吧!”四哥瞄了他一眼,“写完了快点睡觉。哪儿有你这么抽烟的?一会儿巡道的武警还以为咱们仓里着火了呢!” 杨国强皱着眉头点点头,“让我想想看怎么写吧!一辈子几十年,加上我这一身臭肉都得总结到一张纸上,简直比死还难。” “可不就是死么?”坐在铺上揉着自己伤腿的喜全说。 邢耀祖狠狠地蹬了他一脚,厌恶地骂道:“喜全你说啥呐?就你长了一张逼嘴是吧?” 喜全不吭气了,杨国强尴尬地笑笑,“就是,可不就是去死么?哥,你让我想想吧,这玩意儿比我上学时候给女孩写情书可难多啦!”说着,他把屁股往我这边凑了凑,“要不然我自己写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出来呐!再说了,我爹妈看见我的字也能踏实点。” 我征询地看看四哥,四哥想了想,颌首答应。我当然乐得轻松,赶紧把笔纸一并塞到他手里,自己躺在床上看电视。 9点半时睡觉铃响起,顿时电视、日光灯一下子关闭,只剩下监仓顶上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芒。杨国强也就在这个时候,拿着一张硬纸板当桌子,开始写他人生的最后一封信。 由于担心杨国强犯病,晚上方队一共来监仓看了三次,每一次监道的铁门响起,杨国强都会紧张地赶紧看看挂在墙上的小闹钟。到了凌晨2点多的时候,方队又一次打开了监道门,而坐在地上的杨国强险些犯病。 第四十话 凌晨4点,最后一餐被送到监仓了。跟着方队来的,除了两个劳动号的杂役之外,还有一个狱医。 方队先是让人帮杨国强打开重镣,并换上了相对轻松的小公安镣,并且让我和苍蝇两个人给他穿上了新衣服。一切结束之后,狱医拿出体温计量了量他的体温,又听了一下心跳便转身离去。 杨国强的遗书已经写好了,方队大概看了一下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了他新上衣的口袋里。接着,又把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和两个煮鸡蛋放在了他的面前。 “吃吧!吃得饱饱的,一会儿还要接复核呢!”方队从兜里拿出一盒“一支笔”递给他,接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心理别太大压力,一切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对了,所长让我跟你说一下,你父母亲的低保也都给他们办好了。” 杨国强感激地点点头,“谢谢方队了。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报答!”方队客气了几句,带着两个杂役出了监仓门。 七班的人都起来了,这已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当监仓里有人要上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在那个早上一起起来把死犯送走。这是对死囚们最后的一些尊重,也是希望他们变成鬼魂后不要怨恨同号的人们。 早上5点半,监道门又响了。这一次进来的是潘队和刚才那个狱医。潘队看了一眼,笑笑问道:“饭都吃完了吧?” “吃完了,潘队。”杨国强的情绪忽然又激动起来,“是不是现在就要走了?” “没有没有……”潘队赶紧摆手,“我看你心里挺难过的,就让狱医过来给你打一针安神的药。打完你就好点了。” 话音未落杨国强呼的一下站起来,“我不打!你们是打算给我提前执行了啊!”四哥赶紧一拽郑强和苍蝇,让他们按住杨国强,自己故作轻松地说:“你真是脑袋让猪给啃了!你听说过在监仓里执行的吗?” “那我也不打……”他嚎叫着,身体如同筛糠一样发抖。四哥赶紧上去,让郑强和苍蝇两个人把他按倒在地上,接着转身冲潘队一招手,潘队当即会意,让狱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支镇定剂注射到了杨国强的身体里。 很快,杨国强安静下来了。他软绵绵地靠在墙上,目光略微有些呆滞。我担心地回头问潘队:“队长,这没事儿吧?” “没事。”潘队一摆手,“要是不给他打的话,回头执行的时候抽了可不行!现在这样至少他不会太闹了。行了,赶紧准备一下吧,一会儿法院的人和执行车就都到了。对了,臧云龙和张毅虎,你俩现在跟我出去,做准备工作。” “是!”我和四哥赶紧答应,拽起一件衣服就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杨国强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了。 潘队带着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接收室,而是二道警戒线口的一片小空地。潘队回头跟我和四哥说:一会儿法院的执行车就在这里了,你们现在去会议室搬几张桌子,和以前一样的规矩。全部收拾好之后就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四哥赶紧说潘队,我们还没见过执行呢!让我们在这儿看看呗?潘队一瞪眼,“少在这儿说梦话!一会儿执行的时候有法医,有殡仪馆的,还有公检法的一大群人,你们掺和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弄完就该干嘛干嘛去!”四哥没敢继续争辩下去,只好低着头带着我和几个杂役去会议室搬桌子。路上我对他说:“哥,咱要是想看的话,啥看不着?”四哥一愣,回头问:“你有办法?”我点点头,一指厨房,“厨房有一个窗户是正对着这个空地的,虽然远点儿,但是还是能看清楚这边的情况。”四哥转眼一瞧,顿时笑了起来,“你小子,平时看着傻了吧唧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有点作用的!” 我嘿嘿地笑,“那是,我……哎,哥,你这是夸我的话吗?” 一切收拾妥当,我和四哥在潘队的催促下离开了空地。临走时,四哥告诉潘队说昨天晚上厨房有些东西还没收拾好,要去厨房工作。潘队一下子就猜出了我们的意图,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了句“收拾完赶紧回监仓”,就径自去忙。 厨房的储物间有一个小窗户,踩个凳子正好可以将小空地一览无余。厨房的杂役们似乎也知道了今天执行注射的地点,早就在窗户下放了一张桌子。四哥看了看时间还早,就让我帮着一起做做早餐,顺便给我们自己做点小灶。 饭做到一半,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杂役第一个说:“来了来了!法院的执行车到了!”一语既出,我们所有人都争相往窗口上爬。果然,一辆蓝白相间,车门上喷着“法院”字样的一辆中巴停在了小空地上。 此时法院、检察院、武警、还有很多其他部门的人都已经到了。一队武警开始逐个监队提人。很快,我看到了被武警架出来的杨国强。他走路有些踉跄,完全靠着武警的臂力在往前走。四哥叹了口气,说这也太可悲了,他要是没有羊角风的话,根本就没必要打镇定剂。这下好了,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路。 出乎意外的是杨国强的思路看上去非常清晰。到了法官的面前,几个杂役帮他卸掉手铐后,他先是从兜里掏出了那份写好的遗书,接着又跪在地上听判。法官宣读完复核令后,将判决书递给他,他接过判决书放在自己兜里,看上去非常配合。 按照流程,杨国强是第一个要被执行的。一切手续完成之后,两个法警把他押上了执行车,并关闭了车门。紧接着,四五个法警一起围堵在了虚掩的执行车门口。 不到十分钟,虚掩的车门被第二次打开,一个法警从车上跳下来,跑到离执行车不远的几个身着白大褂的人面前说了句什么。那几个人迅速拿着一个黄色的裹尸袋冲到了执行车里,很快,杨国强的尸体被抬了出来,扔到了一个手推车上往外推走。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心里忽然有一种难以承受的感觉,便从桌子上下来,自己一个人坐在灶台前抽烟。四哥也不看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咋了?” 我摇摇头,“说不上,就是觉得心里挺奇怪的。一条命,就这么十几分钟就没了……对了哥,怎么上去这么长时间?不是说注射很快的吗?” “得把人固定到床上,还得把通道打开啊!不扎上针,怎么往里灌药?”四哥也拿出一支烟点燃,“应该是不会受什么罪的,你别想那么多了。” 我苦笑了一下,“唉,毕竟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确实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见多了也就不奇怪了。”四哥看着我说,“我从进重刑号到今天,看着上路的人都有十几二十号人了,刚开始我也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过现在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过你别说,今天也是我第一次看执行的场面,跟以前比起来感觉确实不一样。” “嗯。”我低下头使劲抽烟,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这天早上一共上路多少人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整个执行过程延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从早上7点半开始,到9点多才算结束。8点多的时候四哥跟着厨房的杂役去监道送饭了,而我一直留在厨房,等到执行结束、执行车离开之后才慢吞吞地走出厨房,打算回监仓睡一会儿。 路过提审室时,我忽然看到了久未谋面的刀疤。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在一个管教的控制下往提审室走去。看到我,他当即兴奋起来:“小虎子?大学生!”我一看,赶紧也跟他打了个招呼:“刀疤!还好吧!”没等他回答,他身后的管教便大声呵斥:“不许说话!”刀疤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只好冲我一笑,便跟着管教进了提审室。 “想跟他聊聊?”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方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后面。 “方队……我没想跟他聊,就是好久不见了,跟他打个招呼。” “还蒙我?”方队哈哈地笑了起来,“见见也行,反正之前我都答应过你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等他提审完,我安排你们俩见见面。” 我赶紧摆手,“方队,我不太方便见他吧……” “怎么不方便!你俩又没有串供的必要,他也挺信任你。你们俩聊天,对他的案子还有帮助呐!” “不是方队,您可能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我叹了口气,“我们班的臧云龙在外面的时候就认识我,跟我父亲关系也不错,所以他一直挺照顾我的。这段时间咱们石铺山这么乱,他已经警告我很多次了,让我别多管闲事……我是担心到时候再出娄子,他也没办法帮我了。” 方队一瞪眼,“这算什么逻辑?这儿是看守所,又不是他臧云龙的天下!我知道他跟你关系好,也很照顾你。可有些事你要是不挖清楚的话,真的出了问题他能帮得上你?不过这件事我不怪他,他为你着想我也能理解。你回去跟他商量一下吧!”说完,他带着我回到监仓,把我送了回去。 到监仓的时候四哥还没回来,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一直到午饭的时候他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看来今天又有家属往里送东西了。我赶紧把东西接过来,稍微做了一下整理后放到了床底下。四哥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错,因为他给上铺的人居然扔了两包劣质烟。那些平时无烟可抽的家伙当即感激得都快给四哥跪下了,四哥微笑着摆手,说你们少给我惹点麻烦,老子天天给你们烟! 第四十一话 吃饭的时候我跟四哥说起了方队要让我见刀疤的事。我原以为他会拒绝我,但没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并说方队的面子一定得给,而且你都跟方队说我照顾你了,这件事的分量他自己还是能把握的。 中午吃完饭,还没等收拾好碗筷方队就来找我,并说刀疤的裁定这几天就要下来了,形式不是很乐观,让我好好劝劝他,做好一些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四哥也有些难受,赶紧让我从床底下收拾了一大包东西带给刀疤,算是兄弟一场的一点小意思。方队看到了笑着说臧云龙你都送赵峰几次了?还这么大方,挺难得啊!四哥嘿嘿地笑,说都是落难的兄弟,送不走才好呐! 和刀疤的会面被方队安排在了灰楼的二号监仓。方队的意图很明显,因为灰楼的监仓没有打扰,而且监控设备又是全石铺山最好的,他可以随时掌握我们的表现。为了不让刀疤胡说八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让他挑能说的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只好无奈地让他信口开河。 刀疤的精神已经完全没有我当初见到他时那么好了,脸色憔悴得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有一度我甚至恍惚地开始认为我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刀疤,而是刀疤的父亲,或者其他长辈。如果不是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或许我真的不敢相信真的是他。 “还好吧!”刀疤有气无力地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还是那个样子,给死犯儿写遗书,陪死犯儿。基本上没有别的啥事儿。本来寇队当时把我留在队里的目的除了让我做跟死犯儿有关的工作之外,还负责监队的电脑维护。结果现在电脑维护没有了,一天天的让我过得比福尔摩斯还充实。” “这话咋说的?你查谁了?”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前段时候马兰被拘捕,后来又有人去她学校打听我的家庭住址等事情,他听了之后眉头皱成了一团,愤愤地说:“操,你这也太不顺了!天天陪死犯儿,是不是哪个衰鬼跟上你了?那你现在打算咋办?” 我一耸肩,“还能咋办,刚开始的时候四哥挺支持我的,说有些事儿必须得查清楚才能除根,结果我天天查这里头的道道,搞得现在四哥也开始阻止我了。现在就方队一个人在后头撺掇我,剩下其他人我看都有吃了我的心……” “这正常,”刀疤从我拎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有些事你要想查清楚,肯定会惹一些人的。要不然为啥外头那么多人恨警察?把自己的东西查出来了,后果就严重得很,别人能不阻止吗?不过四哥阻止就有些奇怪了……” 我点点头,“对啊,我也觉得不正常。你想啊,开始的时候四哥那么支持我,现在干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我想四哥一个开书店的,我认识他那么久,他也没什么好拦我的啊!” “兴许是担心你安全吧!我也觉得四哥没道理。你跟我说说你都查什么了啊?” “一开始还不是为了你!”我尴尬地笑笑,“你小子上了两次法场了,咱关系都不错,我可不想让你那么快就挂了。今儿早上我去送人,亲眼看着从七班送出来的一个死犯活生生地进了执行车,又被人用裹尸布包起来抬下车……” 刀疤感激地点点头,“看来我刀疤这眼睛还没算太瞎,认朋友还是认得挺准的。可我这事儿基本上已经铁板钉钉了,我现在都觉着自己就是在瞎闹。” 我一摆手,“那可不一定。魏作栋挂了的时候你是看见的吧?现在就是没个证据。再一个,你哥哥现在在哪儿你确实也不知道?” 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操,我要是知道这些,至于现在还在这儿得着?早就下队争取减刑去了……” “好吧,咱先不说这个。”我拿出塑料袋里的可乐递给他一瓶,自己又开了一瓶,“喝口你的水啊。我得跟你说个事儿,你回忆一下。” “喝!客气个!你说啥事儿?” “是这样的,之前七班进来一个经济犯,名字叫刘东。他进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正好就是魏作栋死的那个时候。有一天跟我聊天的时候他无意中说他有一个小表弟,为了给号里的一个人帮忙,就向他借了20万块钱。” 刀疤看着我,目光游离地问:“这跟我有啥关系?” 我一拍他的大腿,“你倒是听我往下说啊!这个刘东说他的弟弟要把其中的15万给石铺山的一个人摆平事情,另外的5万要给另外的没抓住的犯人跑路什么的。我当时一下就跟老熊和你哥联系到了一起。你现在回忆一下,你哥认识老熊吗?” 刀疤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脑子确实太够用了,我哥跟老熊隔着十万八千里路,他怎么可能认识老熊?” “要是不认识,但是知道呢?” “那也不可能!”他断然否定,“现在外头为啥要抓我哥?我哥是贩毒的案子啊!老熊为啥进来的你知道不?寻衅滋事,故意伤害!他怎么可能跟我哥勾搭到一起?再说了,就算是认识,老熊哪儿有义务给我哥钱跑路?我说大学生,你就别瞎猜疑了。怪不得四哥不让你到处查了,你这胡猜乱想的谁受得了?” 我点点头,“好,那就假设刘东说的那个人不是老熊和你哥。那你说说,石铺山,15万,谁会需要这么多钱?” 他摇摇头,反问我:“那你先告诉我,你这次进来你家花钱帮你办事儿没有?” “花了。” “多少钱?” “具体我不是很清楚,但是至少也有六七万吧。” “那不就是了?”他振振有词地争辩,“你这么个屁案子就六七万,要是案子比你这个稍微大一点呢?不得花个十几二十万?15万在看守所还算多啊?你别看这个破地方没有钱流通,实际上这儿可是最烧钱的地方!” “这怎么能一样!”我喷了一口烟,“人家当时跟我说的是:如果这十几万不到位的话就有人会死,而且会死不止一个。另外的那个5万块钱是双保险。你反推一下想想,谁家那么倒霉,一下子抓进来几个人同时被枪毙?还说让跑路就是双保险?” “前几天那个公安部头号挂牌的周云不是进来了吗?他们可是两兄弟进来的!” “他俩现在不在一个看守所!你想,一口气死几个人能是小案子?而且小案子的同案都要分队关押,何况是大案子?你现在做个假设:假设你哥哥和老熊有关系,一旦你哥哥要是被抓起来,那么说不定为了活命就要把老熊供出来。老熊能让他供出来吗?所以他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让你哥哥跑路,再就是杀人灭口。但是现在老熊在看守所里,这个人怎么杀?就算是雇凶杀人,自己没看到的情况下又怎么放心?” 刀疤还是不肯相信我的逻辑,争辩道:“你说的那都是废话!老熊不照样杀人了吗?他不是让魏作栋死了吗?别人不照样听他的,帮他做了一个心脏病的假象?” 我叹着气摇头,“这你可想错了。打魏作栋的人是谁你知道不?” “知道,国庆前那一批枪毙了。” “这不就结了?我问你,咱们退一万步说啊!假设你和你哥哥这次的命都不保了,这时候有一个人答应给你家人15万养老,条件就是你在上路前杀一个同监号的人,你干不干?” “这个……”刀疤犹豫了,他开始仔细回想我刚才说过的一切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猛然抬头说:“那你说的这个刘东应该知道我哥下落了?” “这个我不保证。但是我相信他这个小表弟肯定是知道的,起码知道你哥在跑路之前在哪儿。”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那我可以赶紧举报刘东啊!老子正愁没线呐!”17 刀疤经历了两次法场惊魂之后,完全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气定神闲的人。在别人看来,他似乎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我知道,他这只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是个怕死的人罢了。他在为自己仅剩的一丝尊严而苦撑。一旦让他见到一丝能够活下去的曙光,他马上就会将求生的欲望暴露无遗。 刘东的消息对他来说无疑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当他听完我对整件事的分析之后,就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纸取消执行的裁定书,顿时兴奋不已。我赶紧一把把他拉坐下,并用眼神示意他注意一下亮着指示灯的监控器。他一愣,但很快便理解了我的意思,强压住自己的激动坐下来。 我喝了口水,小声对他说:“别慌啊!现在事情还没顺清楚,管教盯着呢!现在把你拉出去问,你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咱俩还是先捋一捋。” “这没什么好捋的了啊!就刘东这个事儿,我现在一报一个准儿!哪怕就不是我哥和老熊的事情,也能给老子记个立功了!”他兴奋得面色通红。 我一摆手,“话可不是这么说!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啊,取消执行死刑不是一般法院说了就算的,这得一大堆手续和流程!人家还要看你的立功大小才能决定是不是真的取消。你说你要是举报一个小偷小摸的蟊贼,人家就能给你改判了?现在他们搞双保险,咱们也得搞个双保险不是?” 他点点头,但忽然又疑惑地盯了我半天,问:“咱俩没什么利益关系,你怎么这么帮我?你说吧大学生,你想要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气得骂:“我说刀疤你他妈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我跟你实说了吧,我现在帮你就两个目的,第一,我刚到七班的时候你们几个人都给我挺多照顾的,你说死就死我心理上接受不了;第二,我到现在搞不清楚到马兰学校打听我家人情况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我想查清楚,否则我就算被释放了也没个消停日子过!” “你那个事儿我觉得肯定是你挡了老腻子的路,所以老腻子的人在外头找你麻烦呐!”他断定地说。 “那不一定!你想,我现在这么帮你,真的要是帮着你把老熊的臭泥潭挖开,那老熊不得恨死我?他要是个聪明人的话肯定得阻止我帮你,所以我也不能不怀疑威胁我的人就是老熊那一头的!” 第四十二话 “哦,对!”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那你说吧,怎么个双保险法?” 我一耸肩,“具体我也说不上,但肯定是有办法的,你得让我想想。另外有些事儿你得跟我唠唠,让我找找中间的联系。只要能找到,救了你也救了我。” 他一拍胸脯,“行啊,你说吧,我知道的肯定全给你倒出来!” “行,那你跟我说说四哥吧!说真的,不是我没良心。这段时间我总觉得四哥身上有事儿。” “嗯?”他略微呆了一下,随即有些生气地说,“我说张毅虎,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没良心呐!四哥对你多好,你反倒扯大旗要把他撂倒了?” 我赶紧摆手,“我可没说要撂倒四哥!你知不知道二队现在换了管教了?寇队走了之后来了一个警官大学的刑侦研究生,据说是下来实习的,可实际目的谁知道是什么?这几天方队找我谈话,说起了喜全的事,我才觉得四哥身上也有事。否则我死也不会怀疑到他啊!” 他厌恶地把手上的烟蒂狠狠地砸在地上,“我管他方队还是圆队,反正四哥你肯定不用怀疑!他就是一个开书店的,稀里糊涂地跟别人贩了毒,他能有什么事?对了,你说喜全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唉,喜全跑了的事儿你知道吧?从法院的窗户里跳出去了。” “知道啊!这跟四哥有个毛关系?” “可能是我分析错了。我问你,如果你是喜全的话,从楼上跳下去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跑啊!”他又拿出一支烟,“往死了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对了,跑出去的第一件事是先找辆车,要不然两条腿本来就摔伤了,再跟人家警车比肯定比不上!” 我一伸手帮他把烟点燃,“对啊!是个人都这么做吧?可喜全就没这么做!他出去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在法院门口的小卖店打电话!结果电话还没拨出去,人就被抓住了。后来问喜全的时候,他说当时就是想给自己爹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他。喜全挺聪明一个人吧?他又不是吴二柱,能傻到这份儿上?” “呃……那要是喜全本来在外面联系了人,本来约好的就在法院门口等,结果人没来他就打电话了呗?这很好解释啊!”他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接着说,“我说大学生,我倒是觉得你咋现在越来越像吴二柱了?你知道喜全啥案子吧?我听说他的死刑打回去了,但是要是加上逃跑,不枪毙才怪呐!四哥就算是本事再大,对喜全再好,能让喜全心甘情愿地往死路上撞?” “可我问喜全,他也不跟我说啊,还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问……” “你咋那么笨啊!”他打断我,“你要是在外头联系了人要跑,然后你又跟办案单位说是给你父母打电话,这事儿你能把外头的线给断了吗?” “不能……” “那不就齐了?小虎子我跟你说啊,四哥对你可不薄,你干啥都不能把四哥给害了!你要这样做的话我都不饶你!你和四哥认识的时间比咱们任何人都长,而且他跟你爸的关系又那么好。你觉得四哥能害你吗?再说了,他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我跟你说,不管你是帮我还是帮别人,四哥绝对是为你考虑。” 刀疤的话让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找出怎样的理由来证明我内心疑惑的正确。虽然他说过的这些我都想过,我也强烈地希望他刚才说的这些就是事实,但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确定这所有的一切就和四哥毫无关系。 沉默良久后,我开口问:“你知道那个张启岳吗?” “七爷?听说过。我听说他也被抓进来了?” “嗯,”我点点头,“本来这一批注射的就有他,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不执行了。方队说他后头还有一些案子。前两天我还去灰楼帮他写遗书来着。” “哦?你见着他啦?”刀疤忽然有些兴奋,“这可是个传奇人物!我早就听说过他了。原来l市把他给传得神乎其神的,说他每天西装革履,夹个小包,还带个金丝边的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谁也想不到是老大啊!还说他手底下几百个兄弟,他自己还带枪……” “好了好了,哪儿有那么夸张?你当l市是伊拉克啊?”我打断他,“人我见了,没你说那么传奇。倒是挺儒雅的一个人,跟混混联系不到一起。” 他点点头问:“为啥忽然不执行了?” “不知道,可能是身后跟他牵扯的案子太多,他又是一个重要的当事人或者证人吧!反正本来说今天早上执行的,结果临时停止了。” “哦,那应该是大案子。我听说他们那时候的‘八君子’,现在在外头的就刘皇叔了,其他的几个不是被抓就是找不着人。那个刘皇叔后台硬得很,有一个姓杜的当官的和他关系特别好,所以他才能在南区立足。” “当官的?”我一愣。 “嗯,南区是市委领导们住的地方,所以挺肥的。他一个,还有南区的那个什么五虎太子什么的,混得都挺牛逼。” 我一点头,“嗯,那个五虎什么的我听四哥说过。里头也有一个姓杜的小子。” “是,这个五虎都是当官的儿子弄的。家里条件好,就没心思上学,天天在外头混。我听说当时刘老鬼一批的老混混都比不过他们呐!” “哦……行了,今儿咱俩就聊这么多吧!现在你也没办法找证据了,你现在就好好想想你哥最可能去哪儿,还有他跟老熊到底啥关系。要是我这边有啥消息的话,我就跟管教申请见见你。可千万把你的机会把握好啊!要不然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一旦你要是第三次再上法场,那老天爷都救不了你了。” “呸呸呸!”刀疤一阵猛啐,“你就不能说点好事儿啊?” 回去的时候是方队亲自来接我的。一路上他问了我半天刚才关于刀疤的问题,但是我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他自然有些生气,可他也知道我只是一个陪护死囚的服刑人员,因此没有太责怪我,只是说下次要是再有机会,一定要聪明点。等到了监仓,四哥那里自然也少不了一阵盘问,总算解释清楚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了。四哥本打算带着我继续去厨房吃饭,可没想方队说还有别的任务,让我们今晚就不用去厨房帮忙了。 四哥看上去心情不错,或许他是在为我见到刀疤却又无功而返高兴。和他相反,我却连吃晚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晚饭结束之后,方队来到监仓里聊天。他先是问了问最近几天监仓里的学习改造情况,又跟几个新收拉了拉家常,之后忽然话锋一转,回头对我说:“张毅虎,我记得你已经分到教育队了吧?” “是啊!”我点头确定。 “哦,那分到教育队为什么没在教育队住?你在这儿住着出出进进也不方便,到时候你们干活都困难。” 没等我说话,四哥抢先说:“方队,就把小虎子留在这儿住吧!这样我也能照顾他,另外该干什么不该干我也能提醒着点他。” 方队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正想跟你说呢。之前我跟上面的领导聊了聊,打算把已决的犯人单独放在一起。这样你们出去干活就更方便了,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我赶紧说:“方队,我这个工作的内容和别的犯人不一样,动不动就住在灰楼或者其他班了。所以您要是把我和班长调出去,我这边就不能随时随地地为死囚帮忙了啊!” “就是方队,您调别人我俩肯定双手赞成,但是我和小虎子您还是考虑一下吧!咱们七班现在是重刑号,也是新收号。您说要是把小虎子调出去了,他一个人到别的监号陪死囚咱都不放心。您说要是把我调出去了,有些事情他自己也没办法弄。所以您还是把我俩绑定,就留在七班算了。哪怕有死犯你都分咱们号也行啊!” “那怎么行!一个监号里同一天只能走一个,哪儿能多了?”方队拒绝道,“这样吧,张毅虎的情况算是比较特殊了,暂时你还在这个班。不过还是按照重刑号那么做,新来的就不往七班放了。对了,你们两个准备一下,明天所里有个考核,是这次要减刑的考试。要是监规不过的话可减不了啊!另外张毅虎明天开始去灰楼住两天。” “灰楼?又有人要上路?”我迷茫地看着方队。 “别废话!让你去你就去!记着啊,今儿晚上把监规好好看看!” 第四十三话 方队走了之后四哥就开始犯了愁。因为从他进石铺山的那天起,根本就没有背过一次监规。原本以为自己的情况肯定不用去背,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居然要用了。这一下子可苦了我——四哥说他看着背肯定背不下来,要我给他朗诵,还必须声情并茂地朗诵。他说他要是听着像电视剧台词那样,估计就能背下来了。 全监号的人都没办法睡觉了,眼巴巴地瞧着我摇头晃脑地故作文雅状给四哥念监规,那感觉好像我手里拿着的不是冷酷的监规,而是徐志摩先生的《再别康桥》,或者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幸亏贾永不在啊……”苍蝇痛苦万分地看着我和四哥,“他要是在了,咱号里就得成书香门第了……”郑强在一边使劲点头,“就是就是!我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装斯文,操,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太麻!” “你们有完没完了?”四哥咒骂着把手中的烟盒砸向郑强,“老子明天要是监规过不去,你俩就再越狱一次,让老子再立新功!”两人闻言,忍气吞声的不再说话,四哥一指我,“继续!”我叹了口气,接着以伪学者的姿态朗诵。 到了凌晨4点多,四哥总算是可以勉强把监规和看守所条例都记下来了。所有的人在四哥说完“可以,现在睡觉”的话之后轰然躺倒。而我,嗓子哑得已经连让“苍蝇,值夜”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会议室里集中了管教、新来的所长、驻所检察院的一大群人。有大概七八个等待减刑考核的服刑人员在管教的带领下站在会议室门口等待,我和四哥排在最后。前面的几个人看上去好像比较顺利,出来的时候嘴角都挂着笑容。这让我和四哥更紧张了。他小声跟我说:“妈的,上学的时候就怕考试,没想到又来了。一会儿进去要是我想不起来的,你提醒一下我啊!” 我点点头,随即又摇头说:“哥,咱俩能一块儿进去吗?” “先别管了,到时候再说吧!”四哥伸着脑袋使劲往里张望。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轮到我和四哥的时候我俩是被一起叫进去的,不过我们并没有和其他的服刑人员一样,一进门就开始背监规和看守所条例,而是用了另外的一种方式进行减刑考核。 首先向我们发问的是看守所新来的所长,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和方队一样,也是一个非常年轻的警官。看我们走进去,第一句话就是:“你俩谁是张毅虎,谁是臧云龙?”四哥赶紧向前一步,“报告管教,我是臧云龙,他是张毅虎。” “嗯。”所长点点头,“张毅虎先说吧。你在所里是给死囚做临终陪护的?” “是的,所长。” “哦,挺好。我看了你到石铺山之后的记录了。先是维修二队的监控机器,接着又先后数次做临终陪护,在前段时间的越狱事件中又立了大功。表现都很不错!一定要继续坚持下去啊!” 我立正站直,“是!”所长接着说:“我听你们方队说你最近这段时间也帮他做了很多事情。你在咱们在押人员中间也算是上过学的人了,不光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还得让其他人也一起进步,知道吗?监规和看守所条例都记清楚没有?” “报告管教,记清楚了!您可以考我!” 他一摆手,“不用了,你的考核就算通过,我相信那点东西还是难不倒你的。好了,你来签个字吧!”说着,又一指四哥,“臧云龙,你现在是二队的大杂役?” “是,所长。” “平时都负责什么工作?” “报告所长,平时都是去厨房帮帮忙,然后送饭、送物资、登记理发、新收班的调号上报之类的。再就是监道杂役队我带队。” 所长点点头,“阻止越狱的事儿你也参与了吧!” “是。” “行,你给我背背看守所条例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四哥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我也开始紧张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闭着眼睛想了几秒后,开始学着我昨晚的语调摇头晃脑地背起条例来。没背到一半,管教们已经笑翻了。所长揉着眼睛制止他,“你这叫什么背法?” 四哥尴尬地挠挠头,“死背死记我不行,后来让张毅虎帮我有感情地念出来,我就会背了。” 所长笑着点头,“这东西不是死记硬背的,是要活学活用,使用到改造当中,知道吗?” “是,所长说得在理。回头我再好好分析一下。” “行了,你来填表签字吧。” 减刑的事情很顺利,我被减了3个月,四哥被减了4个月。按这样的时间算下来,到明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我和四哥就可以先后出狱了。四哥分析说本来按照法律我俩都是不列在减刑范围内的,但是这次的事情要是不报的话,那对看守所的改造工作肯定没什么好处。换句话说:别的犯人看着这么大的立功表现都不减刑,谁还有继续立功的动力? 回到监仓之后四哥本打算庆祝一下,但是考虑到我又要被派到灰楼去陪护,所以只好说这几天先在厨房多寻摸点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好好闹一下。我说没事,四哥你就先庆祝不用等我,他一摆手说这可不行,这件事儿是咱俩一起办的,怎么能我一个人单独行动? 收拾好东西之后不到中午我就被方队带出去了,临走时我带了几包烟,又拿了点吃的东西。方队说其实你不用拿那么多的,这次你要陪的人家里亲戚朋友特别多,拿来的东西都够他在看守所吃两三年了。我说那不一样,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看守所这个地方,还是矜持一些比较好。说完这话我忽然发现,自己进入到这个大熔炉不到半年的时间,居然也开始变得油滑了。 等到了灰楼我才发现,我要陪的人居然还是上次忽然停止执行的张启岳。他一看到我马上笑盈盈地站起来,“不容易啊小兄弟,我当我这辈子见不到你了!”我也赶紧迎过去,“张哥,真是没想到!”身后的管教一皱眉,“你俩别整这久别重逢的戏了!赶紧该干啥干啥!张毅虎这几天你负责照顾一下张启岳,他戴着镣不方便。” 我点点头,“就我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两个劳动号的杂役,一会儿就过来。”说完,管教锁上门走了。 管教走后张启岳把我拉到铺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盒中华扔给我。我愕然了半天,才问:“这么好的烟,号里杂役不会扣吗?” 他爽朗地笑起来,“烟这东西,在看守所你得看是给谁送。你看新来的那些没名堂的人,连两块钱的烟一天都抽不上一根。可敢扣我烟的杂役在石铺山还没出来呢!管教又不会扣东西,杂役又不敢扣,所以能到我手里很正常。” 我羡慕地点点头,说:“我虽然还没被扣过东西,但是要是真的进来中华,我估计早就没有了。” 他看看我,“你刚进来没被扣过东西?” “没,当时四哥特别跟我的号长交代了,后来又跟他到了一个班,所以肯定没有人扣我东西。” “哦……”他一点头,“我忘了,你和臧老四一个班。” “哥你认识他?” “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没见过。以前我在外头的时候,很少去跟和我没有利益关系的人打交道的。”他把一支烟放在嘴里,并艰难地用戴着铁箍的双手拿着火柴点燃。 我顿时好奇心大起,“哥,你跟我讲讲四哥的故事吧?我进来之前就是个小技术员,l市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了看我,笑着说:“都跟你说了,有些事儿你知道可以,有些事你就不能知道。不过臧老四倒是没什么了,跟你聊聊也没大碍。对了,你是咋认识他的?” “我上学的时候他在我们学校附近开个书店,里面的一些教辅都挺便宜的,所以我总去他店里买书,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后来我爸到学校来看我,说要顺便给我买点书,我就把他带到了四哥的书店去。结果四哥一看是我爸,非要拉着我爸喝酒,这样一来他俩也成了朋友。这次我进来他一看是我,就特照顾我。” “你爸做什么工作的?是干部?” 我一摊手,“没什么,就是一个工人。在工厂半辈子了,啥官都没当上。”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臧老四我早就听说过。他从年轻的时候就摆摊卖书,三教九流他都认识,而且关系都处得不错。但是你家是c市的,而且你爸跟他也没什么利益关系,他能交你爸这个朋友也算是挺怪了。”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也不奇怪。我听说他跟l市南区的一群民工还打得火热呢!我在外头的时候有一次在南区办事,发现他从一个挺高档的小区出来之后就直奔工地跟民工喝酒去了。这样的人挺圆滑,谁都不惹,出了事谁都给面子。” “四哥以前做什么的啊?你怎么会听说他呢?” 他叹了口气,往外看了一眼天空,“这个事儿就说来话长了。十几年前l市虽然混混多,但是真正能称得上黑社会的却根本没有。后来我们几个人一起带着混混们争地盘的时候,大家都憋着劲要一口吃个大胖子。但是那时候全国严打特厉害,比83年虽然差点但也有限,硬碰硬了几次以后几个人手下的兄弟们抓了一大半。后来我们就觉得那个当口要是再暴力解决肯定得出大问题,连自己都保不住。所以我们就开始玩儿脑子,划地盘、划行业。那个时候臧老四还是一个在路边摊卖书的小年轻,卖点盗版书、黄书啥的挣钱。后来有一次狗癞子上街,要收臧老四的钱,结果让臧老四给砸了一顿。开始我和海哥、刘皇叔都觉得老四这次完了,结果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居然在狗癞子的地界儿开了个小门面专门买书!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臧老四虽然就是个卖书的,能耐本事可大得很呐!你看他在大学城附近卖书吧?那是我的地界,我们也很少有人去招惹他的。” 我迷茫地看着他,“那他到底啥背景啊?” “这就不知道了。以前有句话你可能没听过,叫做l市的黄河水再深,都没有臧云龙的城府深。他反正是什么人都交,什么人都能成他的朋友。所以他到底啥背景咱也不知道。反正就知道这个人不好动罢了。” 第四十四话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他在看守所里到哪儿都能认识人,到哪儿都有一大堆人说话毕恭毕敬的……” 他哈哈地笑起来,“这算什么的。01年城南一个酒吧几个小混子把老板的儿子给绑架了,要价100万。结果这老板也不敢报案,不敢干啥的。当时臧老四正好去外地进书,听到这个事儿之后几个电话就把事情平了。后来警察虽然把那几个绑架的小子给抓了,也把老四关进去了,但是查了半天臧老四,也只知道他就是一个人脉比较广的书店老板而已。抓进去24个小时就又给放了。可这次老四居然因为贩毒,而且还是那么点克数进来,可真不像他的风格。我觉着吧,以他的为人和关系网,要么就干脆不碰,要么就搞个大的,没必要为了几百块钱的小利润干这事儿。” 我看了看他,“那哥你的意思是,四哥进来还有别的目的?” 他一摆手,“不知道。再说了,老四不会傻到那个程度吧!这看守所,别人见了躲都来不及,谁还能削尖脑袋往里钻的?行了,咱不说这个了。反正我估计老四对你也没啥恶意,你就好好地待着吧!” 我点头,“嗯,他倒是一直都挺照顾我的。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着他干别的,就是天天瞎混日子。不过哥,你说他能把绑架的事儿都平了,咋就不能把自己给救了?这看守所可真不是好待的地方,又阴又潮的,等出去做下一身的病。” 他笑着摇摇头,“小兄弟,有些事儿是可以办的,有些事很难办。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你说为啥每天吸毒的人那么多,电视台啊、报纸啊什么的,都关注明星吸毒?道理很简单,大家都看着呐!你说臧老四虽然不是啥明星,但是他认识的人那么广,要是他贩毒没人管,那肯定会有一大堆人拿出来说事儿。” 我笑了笑,低下头不再说话。良久他又说:“老四对你没啥坏处,你就多听听他的吧!”18 到目前为止,四哥到底是什么人物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大的谜团。虽然我知道我不应该去过问这些事,但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我止不住想要刨根问底。 和张启岳单独聊天的时间没超过20分钟,管教就带着劳动号的杂役来了。两个杂役虽然肩负着监督我们的任务,可毕竟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l市响当当的七爷,所以毕恭毕敬的同时,干脆不管我们的谈话内容。 晚饭之前,我忽然想起来张启岳这次没有被执行的原因,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这边咋这么幸运,忽然停下来了呢?” 他哈哈一笑,“他们是打算从我身上挖出更多的东西呐!现在有好多人盼着我死,因为我死了他们相对就安全了。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不想让我这么早死,因为要是能从我嘴里抠出东西,有一大批人就得倒下。明面儿上说这是一个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犯罪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啊!” 我点点头,“的确,现在干啥都讲立功。早上我还减刑了呢。” “哦?”他略微一愣,随即有些意外地问,“咋回事儿啊?” 我边从塑料袋里往外掏火腿肠、卤蛋,边说“之前不是二队越狱么?那次是我和四哥两个人一起阻止的,另外我们号的人也都参加了。今天早上监规考核,就是为了减刑的事。虽然现在文件还没下来,但是我听我们队长说,我减了3个月,四哥减了4个月。” “少了点。”他笑着说,“这点减刑对大刑期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呐!不过也不错了,你才一下半,少一个月是一个月。” “对,我知道的。其实哥你也可以啊,现在人家暂停执行,肯定是想挖更多东西的。你随便说一点,不就可以改判了吗?” 他点起一支烟,嘿嘿地笑说:“你这是给我当说客来了啊!我跟你说吧,我身上的案子枪毙十次都够了,大不了就是找个垫背的而已。有些事儿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举个恶心的例子啊,就像掏茅厕,你越往下挖就越臭。你能挖干净不?看着干净了,实际上根本就掏不完全。我现在全撂了又能怎样?能放倒的除了倒霉蛋之外,更深的东西我说了也没用。不过你放心吧,我现在也想好了,肯定要撂倒几个给我当垫背的,但肯定不是我的兄弟。” “那你现在打算……” “耗着呗,能耗一天是一天,他暂停执行对我来说其实就是多活些日子,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知道我暂停了,肯定吓破胆子了。” “那不一定,我不是减刑了吗?”我摇摇头。 他重重地靠在铺位的被子上,叹了口气说:“小兄弟,你不懂这里头的事情啊!你那个事儿算个啥?到头来就是外头想救的人没救出去,里头想跑的人没跑成而已。” 我叹着气,“但是我总觉着这次要往外跑的真正的人还没抓住……他还在后头藏着……” “那是肯定的!我听说这次带头的是你们二队的那个叫老腻子的吧?这傻儿子我最了解了,你要是让他自己憋着跑,肯定没那个胆子。但是你要是拿点钱当诱饵,他肯定比兔子跑得还快。”他笑了笑,随即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我觉得,你现在也不可能再减刑了,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服刑吧!免得留下后患。” “其实我也不想的,哥!”我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我本来就是个公司小职员,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别说闯社会了,就连接触的人也就是那么几个。你说我要是惹了事,我出去之后还不废了?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威胁到我家人啦,我要是不把这个里头的东西挖出来,不斩草除根的话,那我出去也是没消停日子。反正我现在已经惹了人了,倒不如拼一拼运气,要是真的可以把后患绝了,那我也算赌赢了。” “哦?”他看看我,“谁威胁你了?跟我说说,指不定我能帮得上你呢。” 我摇摇头,“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儿从哪里来的。简单说吧,你帮我分析一下。之前三队死人的事儿你知道吧?那个事情被他们同号的一个,叫刀疤的知道真相了,根本不是心脏病死的,是被三队的老熊安排人给打死的。但是这个刀疤现在找不到证据,他要是找不到证据的话就要被执行了。刀疤是我好朋友,我就想帮他,所以我一方面考虑是老熊为了不让我查下去,就派人威胁我家人了。第二个就是越狱的事情。” “咋威胁的?” “我女朋友前段时间出事了。他们校长想强奸她,但是她一阵反抗,把校长捅了两刀。后来她就不去上班了。结果有一天有人去她学校找她,打听我家的住址,还说让我小心点。哥,你想想,我女朋友在那个学校教书的事情只有我们七班的几个人知道,而这几个人只有刀疤出去了。我现在是在救刀疤,他肯定不能害我。那就只剩下三队刀疤的那个班长老熊知道了。” “嗯……”他点了点头,眉头紧锁,半天才说,“这样吧,这事儿你容我想想,吃完饭我给你分析分析。” 吃晚饭的时候,张启岳扔了一盒中华和半只外面送进来的烧鸡给两个杂役。这两个杂役虽然说吃烧鸡的机会很多,但是毕竟中华烟却不多见。于是千恩万谢地接过去后,知趣地躲在角落看电视,再也不打扰我和张启岳谈话。 吃完饭,没等我收拾,张启岳就说:“咱俩聊聊吧,你让他俩收拾就行。”我点点头,两个杂役赶紧过来收拾了碗筷。 他开门见山地说:“其实看守所里有很多道道我很清楚,当然,我估计臧老四也知道中间的道道。前面你跟我说本来你想查下去,但是老四拦着不让你查。这个我得告诉你,并不是老四在安排做什么,而是水太深,他怕你掉进去。老四是个仗义的人,所以能护着你也不奇怪。”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语不发。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多了我也没办法跟你说,因为能牵扯出来的事儿太多了。我就给你聊几句话,你了你自己的事,就别管别的了。你家里被威胁这件事跟三队没啥关系,你就往越狱这方面想吧。有些事你猜的没错,越狱主使的的确不是老腻子,具体是谁我现在说不好,不太有把握。我问你,你们二队之前有没有进来过比较有背景的人?” “不知道。”我一摊手,“我很少管这些事情,只负责死囚的陪护。” 他点点头,“你看我这么分析对不对。假设现在有一个人,他身上原本有一个大案子,但是现在却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案子抓进来的,大案子没被发现。本来想着就这样把刑期混过去算了,但是没想到大案子被挖出来了,所以他现在必须得跑。因此他委托外面的人给他做好准备,又给了老腻子一些钱。结果没想到一切都要成功的时候,被你给拦住了。” 我不容置否地一耸肩,“你是说身上背着大案子到看守所避难来了?这有点不可能吧……” “没啥不可能的。”他笑了笑,“我给你讲这么个事情你就知道。以前海哥手底下有个特得利的助手。海哥有次安排他去把一个小饭店的老板给威胁一顿,结果没想到,让他给打死了。海哥没办法,因为要保住这个小子,所以就跟他说你现在到谁谁谁家偷点东西去,案值别太大了,回头让他们报案把你送进去。这小子当时就跑到人家家里去偷东西,案值不多不少。偷完之后他还不跑,就在那家附近转悠,结果十几分钟就被警察抓住,第二天就被关到了看守所。一年多以后这个小子放出来,那边人命案子一直没查出来,直到后来过了好久才因为另外一起人命案查出来。那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哪儿是最好的避难场所?” “看守所……” “对啊!你想,如果这个策划越狱的人也是这样的情况,但是他的运气没海哥小弟的运气好,进来就开始怀疑到他头上了,你说他跑不跑?本来打算是避难的,没想到自投罗网了……” 我迟疑地看着他,“但是,这也太危险了吧……” 他哈哈地一笑,“这种事情,以前经常有的。但危险不危险就看运气和这个人能不能守口如瓶了。现在看守所都深挖犯罪事实,余案能保留的太少了。这小子肯定迷糊了一下,以为这还是几年前呢,所以就钻进来了呗。” “哥,你说的这个靠谱么?” 他一摆手,“靠谱不靠谱当两说,你现在先想想,你们二队抓进来的,你听说有点背景的是谁?这种事情,除了老油子干得出来,别人肯定是想不出这样的办法的。当然了,也不排除是别人教他的。” 我摇摇头,想了半天,忽然,一个平时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影子迸入了我的脑海。 杜坤! 第四十五话 是的,如果按照张启岳的说法,那我所知道的人里最有可能的就只有杜坤了!他不是l市南区的那个什么“五虎太子将”吗?而且,我还记得刀疤说过南区有一个姓杜的官员,如果这个姓杜的官员和杜坤有关系的话,那么他肯定和刘皇叔也有关系。从这一方面来说,杜坤有买通老腻子的经济条件,另外,刘皇叔可以给杜坤出主意,给杜坤找老腻子的路子。 但是,杜坤实在不像背着大案的人啊…… 看我半天不说话,张启岳问:“咋了小兄弟,想什么呢,说出来看看?” 我叹了口气,没正面回答他,而是问:“哥,你觉得刘皇叔这个人怎么样?我是指他的门道方面。” 他一撇嘴,“你瞅瞅现在就剩谁没进来,你就知道了。我们几个人虽然是冤家,但是这狗操的现在还能在外头,我还是很佩服他的。怎么,你是怀疑他?哈哈,他跟你可是十几杆子都打不着的啊!” 我耸肩否认,“我想的并不是他怎么样了,再说了,他现在也没进来,我估摸着也没什么人值得他往外捞一次的。只是……哥你记不记得你说过刘皇叔后头有个姓杜的,政法委的官儿?” “嗯,记得,怎么了?”他奇怪地看看我。 “我记得你说过他是在l市南区住。南区有几个领导的孩子搞的一个叫‘五虎太子将’的你知道吧?” “知道,不过早就散了。出去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现在留在国内还在混的,也就只有一两个了。怎么,你认识这些人?” 我点点头,“可能认识。哥,你看我分析的对不对啊。前段时间我们号里来一个叫杜坤的,后来因为点炮被我们揍了一顿,弄到其他班去了。这个杜坤原来是社会上混的,可能屁股后面有大案子,而且我们看了他家送来的东西了,就他的家庭条件也不至于偷电缆啊!还有就是,如果杜坤是这个姓杜的政法委干部的儿子的话,那他认识刘皇叔,自然就知道用这样的手段逃避大案子。当他发现事情快要暴露的时候,就干脆花钱买通老腻子越狱。哥你看,从经济条件上他也符合了,会不会是他呢?” 张启岳略一沉吟,“我倒是知道这个官儿确实有个姓杜的儿子是那个什么五虎太子将的。但我觉得他还没那么大胆子吧……” “不一定,”我点起一支烟,“要是特别大的案子呢?你想,越狱抓回来可能就多判几年,但是大案子要是揪出来那就是杀头的罪啊!你说哪头划算?” “你有证据吗?”他看了看我,“现在警察都讲证据了,谁能保证确实是杜坤搞的乱子?他要是撂了,那自己的命也就不保了,后头还得牵扯进来一大堆人呢!” “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他要是真的命悬一线的话,肯定是第一个不讲义气的人!”我笃定地笑笑,顺口拍了拍马屁,“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这么仗义的!” 晚上9点半熄灯铃一响,张启岳马上开始哈欠连天,并咒骂着说自己在看守所里待得又懒又馋,这样的身体状况就算是活下去,下半辈子也废了。我说可不是嘛!在这个地方,一天到晚的连个完整的太阳都看不到,活动范围就十几平米,超人都得废!他哈哈地一阵笑之后就躺在了床上,没到十分钟,鼾声便此起彼伏。 劳动号的人见多识广,说从法场上下来的人整个神经都放松了,所以特容易困。我点点头,想起当初的林杰、刀疤,不都是这样吗? 第二天一早方队很早就来找我,第一件事是问问昨天晚上的进展如何,第二件事就是告诉我最近省上开始联合严打黑恶势力,让我能问出来什么就赶紧汇报,所里肯定为我保密,并保证我的安全,前提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任何口风,包括四哥在内。 我有些担心,毕竟四哥对我那么好,我很怕一旦这一切事情把他牵连进去。尽管昨天张启岳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四哥到底什么背景,只是说他人脉广泛,但是我还是有些不信。就算人脉再好,还能在看守所里也行得通? 短暂地考虑后,我打算暂时不把所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方队。如果这些事里确实有四哥存在,那我就干脆让事情烂在肚子里。如果没有四哥的问题,那我就上报。当然,我不会告诉四哥这些事情是我在帮方队挖,免得他担心,也免得我家人担心。 方队因为我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有些生气。但是毕竟我只是在配合他,这也并不是我的工作职责所在,所以也不好怪我。只是说这几天这边忙完之后让我赶紧回二队,元旦前又要上路一批。如果刀疤不能翻案,那这次他肯定没跑了。正打算走时,他忽然又转过身对我说:“尽量能挖就多挖,说不定你挖出来的事情不但救了你自己,还能救别人。” 看守所的生活是无聊的。张启岳早上7点起床,吃完早餐之后就又躺下了,一觉睡醒连中午饭的时间都过去。我看了看饭菜早已变凉,就赶紧找出一袋方便面给他泡上,并连说饭凉了吃了对身体不好。两个劳动队的杂役在我身后投来一阵鄙夷的目光,可张启岳自己倒是很受用。他笑说等出去之后我给你说个人,以后有什么事儿跟他说和跟我说是一样的。并说臧老四命真好,搞了你这么个机灵的小子做水娃。 我笑笑没说话,但是心里却想:这样的情况下,不阿谀奉承我都是傻子。 吃完饭张启岳接着和我聊天,但是话题还是没有脱离开看守所发生的事情。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又让我给他泡了一杯茶后才问:“昨天的事儿你想的咋样,有啥直接证据没?” 我摇头,“没有。我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想着要办这样的事,只是觉得刑期服完我就功德圆满了。要早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就处处留意了。” “早知道尿床还不铺褥子了呐!”他笑着打趣,“你这纯粹的事后诸葛亮。”顿了顿,他又说:“我昨晚上想了想,你说的杜坤那个理论行不通啊!” “为什么?” 他扔给我一支烟,“你看啊,越狱这件事情从表面上看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大家中毒,拉肚子,然后一大群人才打算跑的吧?杜坤当时关在哪个班?” “一班。” “他们跑的时候开了一班门了吗?” “好像……没有。” “那不就结了?”他笑盈盈地看着我,“你说是老腻子救杜坤出去,结果出去的时候连一班的门都没开。那你怎么知道就是他要跑了?” 我摇摇头,“哥,这件事不能这么分析。举个简单的例子啊,假如说现在你要跑,你的几个兄弟先打头阵。那不管是为了义气也好,还是为了钱也好,他们能在冲破二道警戒线之前就把你弄出来让你挨枪子吗?一样的道理!再说了,如果老腻子后头也有余案,刘皇叔拿这个威胁老腻子呢?这都不一定的!” “嗯……”他一点头,“你说的倒也不是没道理。不过这件事你还是谨慎一些吧。”说完,他看了看两个正在专注于电视上的女明星的杂役,回头小声说:“有什么事我知道的,我会尽量挑能说的告诉你。你小子人不错,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在不伤了我兄弟的前提下,我就当帮你做点善事。”19 张启岳坐直了身子,开始给我讲刘皇叔、杜坤和那个姓杜的官员的事。 刘皇叔之所以能够在南区立足,除了他对自己手下兄弟好,说话有威信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得益于他对于l市的贡献大。当然,这个贡献只是表面的。他从来不在小地方出毛病,自己旗下的生意有多少收入就按照比例交多少税。另外,他还帮l市建立一些公共设施、扶助贫困学生、维修敬老院等。总之,从表面来看,刘皇叔就是一个相当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民营企业家。 正是由于他的这种表现,市里年年都评他为优秀企业家,如此一来他和一些官员的关系就更好了。他一边利用自己的兄弟,肆意地扩大生意,另一方面用各种办法培养自己的保护伞,以防止临时出事。而这个杜姓的政法委官员,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了这样的一层关系,当初的“五虎太子将”就全部被弄到了刘皇叔的旗下工作。这几个小子从小就养尊处优,初中没毕业就不想上学了。到了刘皇叔的公司之后,名义上做了保安、领班,实际上每天都纸醉金迷,不知所谓。一旦刘皇叔的生意出了问题,这几个小子都是冲在第一线。 l市公安系统开始严打黑恶势力以来,全市的很多混混、黑势力团伙被打掉了很大一批,这里就包括张启岳他们几个。但是刘皇叔依旧高高在上,假模假式地热衷于他的慈善事业。有好几次公安来查他,但是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没有了生息。不过几次的调查也让刘皇叔开始如惊弓之鸟,他开始暗地里将自己的一大半兄弟送到外地避难。 “简单就是这样,后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我被抓进来一年多,刘皇叔这个老小子还在外头当慈善家呐!”张启岳抽着烟摇头说。 我看了看他,“那哥你应该可以举报他啊,说不定你就活了呢?” “没那么简单……”他叹了口气,半天才说,“他做事滴水不漏,想抓住把柄太难了。再说了,把他撂倒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那也比先在好!起码有机会了。”我顿了顿,犹豫地问,“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他点点头,“你说你的。” “我觉得,哥,你现在都已经这样了。现在突然暂停对你的执行,肯定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在后面悬着呢。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现在要是能活下去,那以后还有出去的机会,也有重振旗鼓的机会啊!你现在护着这个护着那个,谁知道最后别人能不能领你的情。哥我说这话可能自私点,但是现在社会就是这样,仗义的人确实有,但是能理解仗义的人不多了。你现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上了路,你护住的那些人里肯定会有人说:看到了吧,那个傻子把自己的命搭上,都没敢把我供出来。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我相信你也明白这种事情的。” “我知道,”他苦笑一下,“但话不是这样说的。我自己能做什么我很清楚。我跟你说这些呢,主要是觉得我和你这个小兄弟有缘,而且这几天你也算照顾我了,我卖你一个机会。多的我也帮不上你,所以这种事你还是不要劝我了。你现在只要能打听清楚这个杜坤到底什么来头,那就什么都好办了。”说完,他把烟头一扔,不再和我说话。 第四十六话 第二天一早张启岳被带出去提审,趁着这个机会,两个劳动号的杂役也在管教的带领下回到自己的监仓取一些东西。我正想着到底要不要回一次班里的时候,方队来了。一见到我他便问:“咋样,有啥结果吗?” 我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不知道算不算有。我现在有点头绪,但还是琢磨不清楚。” “说说?” “呃……我怀疑,越狱的事情和杜坤有关。” 方队一愣,“杜坤?哪个杜坤?你说的一班哪个被你们打的那个小子?我瞧着他不像是能呼风唤雨的人啊!” “不一定……”我摇摇头,“昨天我和张启岳聊了挺久的,他也跟我讲了一些l市的事情。我现在是觉得杜坤身后有更大的案子,本来是打算到看守所避难来了,没想到查得更紧,所以只好想办法跑。” “哦?你能确定吗?” “我……不太知道。方队,你能不能找杜坤谈一次话,问问他的底细?如果他说他家里有个政法委的干部的话,那我估计这事儿就贴谱了。回头我确定下来再跟您说原因,您看行吗?” 方队一笑,“你小子,现在也学会跟我卖关子了?行,我这就去提杜坤!” 方队走后不久,张启岳就被两个狱警押了回来。一进门我就发现他眉头紧皱,满面愁云。狱警一走,我赶紧上前问:“哥,怎么了?” 张启岳一摆手,“没啥,我原来的一个朋友被抓,结果进去不到20分钟就全撂了。妈的,我还在这儿护着他们,没想到现在护啥也没用了。” “啥事情啊?”我愣愣地看着他。 “别问了。回头再说吧!”说完,他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中午吃饭之前,方队请一个狱警把我带回了二队。本以为仅仅就是回去问话,没想到狱警让我连行李都带回去。等到了管教办公室,我第一句话就是:“方队,您让我办的事儿都还没完呢,咋这就让我搬回来了呢?” “嗯,”方队一脸的严肃,“事情有些变化,张启岳要被暂时关禁闭了。我也不知道上面的意思,反正就是你先休息几天吧。对了,杜坤的资料我查过了,他父亲确实就是你说的那个政法委的主任。” “那齐了。”我当即兴奋起来,“方队,我觉得越狱的事情就是杜坤是主线了。” “证据?” “暂时没有。”我晃晃脑袋,“但是方队你想,杜坤完全有可能身上还有其他大案子的。他之前在l市南区算是赫赫有名,而且按照他家的条件,还有刘皇叔手底下领班的身份,您觉得他有可能去偷电缆换钱吗?到看守所来,肯定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躲难来了。这样的情况我记得去年我在报纸上就见过,但是事情是在省二看。” 他点点头,“那个案子我知道,有一起强奸杀人案一直没头,最后查出来才发现,案犯在事发第二天就故意偷了价值不多的东西被关到看守所了。你继续说。” “这样的办法也就老油子能想出来。你想啊,刘皇叔本来就是个混混出身的,他后头的兄弟不计其数。加上他和杜坤父亲之间的关系,一旦杜坤出了事,他们两个可能都会想办法让杜坤到看守所里躲着。但是中途没想到他原来身上的案子越来越重了,所以杜坤的父亲只好找刘皇叔想办法,让杜坤出来跑。虽然杜坤的父亲是政法委的,很容易就办取保候审。但是毕竟这件事牵扯到自己的仕途,也就只好出此下策。要钱,杜坤家有,要渠道和手段,刘老鬼有。你想,要是真的能把杜坤弄出来,再想办法就容易多了。” 方队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半天才说:“张毅虎,你觉得这件事靠谱吗?你可得给我想好,你现在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优秀企业家,一个是市政法委的主任。随便倒一个那都不是小事啊……” 我犹豫了一下,“报告管教,这件事我就是按照常理想的,具体到底有没有可能……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们警察办案不也是按照逻辑推理吗?方队,我觉得差不多。” 方队点点头,一挥手说:“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对了,林杰的开庭通知昨天到的,要是再没有合适的证据证明,那他的判决就很难改了。回去之后你好好开导一下他,下周他开庭。” “那刀疤……不,赵峰呢?” “估计也悬。不过,他今天早上找我谈了点事,我觉得还是有立功价值的,但是能不能改判,就得看他自己的了。” 我一愣,“方队,他说什么?” “就你们号的刘东的事儿呗。这个三队三班的问题多着呐!”他叹了口气,“唉,不仅仅是三队三班,咱们石铺山的问题其实特别多,要是一直挖下去,不定能挖出多少来!” 回到班里四哥正在睡觉。邢耀祖嘿嘿地笑着说:“你还别说,两三天不见你还挺想你的。咋样,又立大功了吧?” 我尴尬地一耸肩,“哪儿有那么多功可以立?我还不是天天一样,跟死犯儿打交道,没完没了的。” 说着话,四哥醒了,他睡眼蒙眬地看了看我,“小虎子回来了啊?结果怎么样?”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暂时不跟他说张启岳、杜坤的事,于是定了定心神,表情轻松地说:“就是陪着。所里估计是害怕他自杀吧,让我去看着他。结果不知道怎么了,他好像又被单独关押了。管教让我先回来。” “哦,”四哥点点头,“估计是七爷屁股还没擦干净。行了,回来就待着吧,正好林子下周就开庭了,多陪他聊聊。” 邢耀祖也接过话题说:“就是,哪儿都不比咱七班好啊!我看你也得开导开导我了,估计过一阵子我也得开庭。” “你那案子不是抗诉了吗?”我盯着他问。 他点点头,“是啊,抗诉归抗诉。最终的判决不是还没下来吗?我估计这事儿悬,别搞不好最后又给我弄个死,那就空欢喜一场了。” 四哥坐起来一摆手,“老邢,你那就是纯扯淡的话,别整天没事儿吓唬自己。你这案子既然都已经抗诉了,那顶天也就是个死缓。回头下队里干了十几年活,又出去了。” 邢耀祖苦笑一下,“还不如毙了我呢!操,这下了队,等我出去的时候我都多大岁数了?到了社会上除了给人家看门护院,还能干啥?再说我是个蹲过大牢的人,出去也不见得有人会要我。” “就是,”坐在一旁的喜全也说,“咱这样的,就算是真放出去了也是个完。这个社会上,本来找工作就难呐,谁还能要个从大牢里出来的?” 一席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忽然想,如果现在我再出去,还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吗?还能和马兰在一起吗?我这辈子也不能洗掉我身上那个“蹲过大牢”的污点了。 什么时候要是没有歧视刑满释放人员的状况出现,那再次犯罪率也会降低吧? 林杰的情绪非常不好,据喜全说自打昨天他接到开庭的通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连饭都吃不下。昨晚四哥为了照顾他,特意从厨房搞了点肉回来,但是他还是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林杰目前的状态大家都很理解,毕竟这个案子定性就是一个知情与否,有可能被枪毙,也有可能被无罪释放。毕竟他进来得冤,所以要是真的执行了他,那不但他自己,就连我们都觉得心里过不去。 晚上吃完饭,四哥让我去跟林杰聊聊。但是没想到他非常敷衍地说了句“有些累”,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墙角抽烟。四哥看到之后当即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说现在这种情况还有翻案的可能,让小虎子帮你一起分析一下没什么坏处等。林杰心情再不好,也不敢公然和四哥对着干,所以只好有些抵触地跟我坐在一起。良久,看到四哥不再关注他,他才小声说:“还不如早点给我弄死算了,这样的日子太难熬。” 我叹了口气,一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我听方队说最近这段时间外面严打,要是能找到你的上家的上家,那肯定这事儿就贴谱了。到时候一旦给你整个无罪释放呢?国家还能给你点补助呐!” “我可没想那么好的事儿!”他使劲晃脑袋,“别说赔偿了,现在给我整个死缓,我都感谢上帝圣母玛利亚阿弥陀佛无量佛了。” “想想辙,肯定不能这么简单地就给你判了。你没听过现在有一条叫‘疑案从无’吗?”我递给他一支烟:“你现在再好好想想,之前你有没有听过什么线索?现在只要能想起来一丁点东西,都有可能对你案子有帮助的。” 他痛苦地皱眉,“没有,有的话我还在这儿废什么话,直接找管教反映去了。现在,我就是撞大运。一旦要是警察能抓住人的话,那我就活了。要是抓不住……我怀疑我这辈子也就到这儿了。” 我无奈地看了看他,想了半天也再找不到如何去劝他。只好站起身说:“放心吧,既然上次没执行了,这次判决肯定有改。放心吧!最不济死缓也有啊!” 他摇摇头,目光空洞地盯着厕所里水龙头上滴滴答答往下流的水发呆。 第四十七话 第二天一早6点多,我们刚起床打算做早操,方队一下子就打开了监仓的门。他一脸的焦急,看到我马上说:“张毅虎,臧云龙,你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四哥还没起来,听见监仓门一响刚准备穿衣服,一听这么着急,干脆套了个外裤就往外跑。方队看了一眼,呵斥道:“回去穿个秋裤!几月份了你还这么穿!”四哥嘻嘻哈哈地说没事,但是拗不过方队的坚持,只好回到班里好好地换了条裤子。 到了管教办公室我们才发现,在里面的不仅方队一个人,还有新来的看守所所长和一个不认识的警官。见到我和四哥,所长当即给那个警官介绍:“这两个就是臧云龙和张毅虎,因为表现好,前段时间刚减刑了。跟赵峰的关系也是很不错的,都在一个号里很久。” “哦……”那个警官点点头,“我是l市公安局城中分局刑警三支队的,有几个问题想跟你们核实一下。” “是!”我和四哥同时蹲下,低着头。 “嗯,你俩站起来说话吧!”所长指了指我们。我和四哥赶紧站起来,这时这个警官才说:“这个赵峰有个哥哥,你俩知道吧?” “是!” “他哥哥赵山也是有贩毒行为的。这个不知道赵峰有没有跟你们说过?” “说过的。”四哥点点头,“但是据说他哥跑了,现在他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之前他在临执行之前说知道重大案情,但是到现在还没找到证据。这件事张毅虎知道,他在号里就是陪护死犯儿的。” 警官点点头,看着我问:“哦,他确实是不知道自己哥哥在哪儿吗?” “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我劝过他。我说他的案值现在虽然说够得上死刑了,但是要是立功的话肯定能活下来。我还说他家就兄弟两个,他要是不说出来的话,他和他哥都得死。到时候他家里的老人都没有人赡养了。后来他也相通了,但是他交代的几个地方好像都没有他哥的影子。” “嗯。”警官皱了皱眉头,“这个赵峰立功表现还是有的。但是现在可能也比较难了,今天找你俩来就是了解点情况。有个事情还得靠你俩跟他沟通,这样他更容易接受一些。” 我和四哥一愣,“什么事?” “赵峰的哥哥赵山昨天晚上在l市郊区的一个山上被发现了,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他死了。” “啊?”我和四哥一下子张大了嘴。我们都曾经想过刀疤的哥哥会死,但是决然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生命。 “尸体是一个村民发现的,死亡原因现在还不知道,可能要过两天。但是据我们从现场回来的同事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投毒,一种是自杀。但是现在看来他杀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需要你们两个跟赵峰沟通一下,问问他之前有没有什么仇家。” 四哥一激灵,“报告管教,这种事我觉得还是你们自己告诉他比较合适吧?” 方队瞪了四哥一眼,“这毛病不是你们自己惯出来的吗?都觉得宁可相信自己号里的人,也不愿意相信公安机关。我们现在要是跟赵峰说他哥死了的事儿,他肯定会有抵触心理,而且不跟我们合作了。所以才要你们去!” “可他也不一定跟我们合作啊……”四哥小声争辩。 “少废话!让你们办就办,而且必须办出效果来!要是立功了我申请通报表扬,要是没有进展,你俩全给我禁闭!”方队打断四哥的话,“你俩回去给他拿点吃的,一会儿我就安排你俩去见他!” 四哥嘴上好像十分不愿意掺和刀疤的事,但实际上还是非常关心他。回到监仓,他先让我去床底下找出一大包吃的和烟,又偷偷叮嘱我:“这样的事情我不好说他,但要是有立功的机会,就尽量让他配合。”我点点头,犹豫着答应下来。 和刀疤的见面被安排在了会议室。这样一方面可以随时监督我们的谈话内容,另外一旦刀疤情绪不稳定,看守的管教也可以随机应变。 刀疤还不知道他哥哥的事,因此见到我们的时候,满脸的激动神色,“四哥,有日子没见你啦!都还好吧!” 四哥尴尬地一笑,“还行,还行。你也不错吧?” 刀疤脸一沉“不好。唉,我这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倒计时呐!” “都不好过。这个鬼地方,根本不是享受的地儿!坚持一下吧,回头一旦要是能有什么新线索,保不齐你就改了呢?” “改不了。”他叹着气,“就这样吧,反正这下肯定是个死,我也没抱多大希望了。对了,今天管教说你俩想见我,有啥事儿啊?” “没事。”四哥抢在前面说,“我俩都是监道杂役,加上小虎子的任务也就是陪护,所以见见你也正常。本来打算申请你回七班的,可求了半天人家也不答应,所以就只好带点东西来看看你了。” 刀疤笑了起来,“你俩也太客气了。我刀疤这辈子总算没白活,好歹也算是交了两个真兄弟。” 四哥点点头,“外道话咱也不说了,小虎子就是有些事儿想问你。” 他一愣,“看,我就说有事吧?说吧虎子,知道啥跟你说啥。” 我为难地看了看四哥,半晌才说:“刀疤哥,我就是想问你……你哥的下落你现在真的不知道吗?” “操!当然不知道!要知道的话我现在还至于这么为难?”他愤愤地回答,“我现在都豁出去把我哥卖了,可谁想到他躲得比谁都神秘。这下难为我老娘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啊!问这干啥?” 我摇摇头,没回答他的问题,接着说:“那你哥在外头有什么仇家吗?” 刀疤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哥出去得早,平时也不怎么回家。再加上我也不愿意回家,所以很少见面。后来他开始贩了粉儿之后我见过他一次,就想知道是谁把他带到这沟里的。他当时也没正面回答我,就说是个大生意,好多人都在插手。再后来我妈知道我哥的事儿之后特别伤心,弄得我也挺难受的,这不就自己也进来了吗?你要说仇家,我还真不知道。我说,到底什么事情,你俩倒是告诉我啊!” 我抬眼看了看四哥,他没说话。我咬了半天牙,才下定决心说:“刀疤哥,我这儿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希望你做好思想准备……” 刀疤愣了愣,“说吧,现在啥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你哥……” “抓住了?”刀疤呼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摇摇头,“不是。刚才一个刑警队的人找了我们,说你哥今天早上在市郊的山上被发现了,已经……已经死了……” 刀疤脸上的表情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额头的青筋迸起,汗水、泪水一起流了下来。 “他,怎么死的?”他穿着粗气问。 四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太难过了。你哥是怎么死的现在警察还在验尸。但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那个警察说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你想,在这个天气里能高度腐烂,那最少不得一个月了?所以,我和小虎子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回忆一下你哥的身边有什么仇家……” “哥!”刀疤一下子打断四哥的话,“我现在也不知道。你让我回去想想吧?我现在脑子里太乱,什么都想不出来。”说着,他就要站起来。门外的管教大喝一声:“坐下!”我赶紧拽住他的衣服,让他老实坐着。 “你先好好想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现在想给你哥报仇,就得赶紧想出来到底这件事是怎么来的。要不然你现在着急也没有用啊!只要能想出来一丁点线索的话,那不但你给你哥报仇了,你自己也算立功了。” “我现在想不出来!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刀疤一下子激动起来。20 尽管刀疤已经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罪不可赦的哥哥保全这个已经残缺的家庭,但是突如其来的噩耗还是让他经受不住打击。用他自己临走时的一句话来说:“我可以接受他被执行枪毙,但是我不能接受他被别人弄死。” 一边是法律的制裁,一边是莫名其妙的死亡。都是人生的终点,但是对于家人的打击却完全不同。 刀疤被管教带走之后,我和四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监队。看到方队的时候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这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更多的是因为眼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失去亲人,即将又失去自己生命而却无能为力的痛心。 第四十八话 方队倒是很理解我和四哥,听我们讲完刚才发生的事之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行了,你们回去吧。”就不再说话。 回到监仓后四哥很是不愉快。不管他的背景到底是什么,他身后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故事,但是对于刀疤他还是真心仗义的。一进门他便嘟嘟囔囔地跟我说:“刀疤这个事儿我俩得尽全力帮,原来他还有个立功的盼头,现在他哥一死,啥盼头都没有了。我们得帮他,一定得帮!” 我叹了口气,“哥,我也想帮。但是咱们现在帮什么嘛!现在他要是再找不出来一点立功材料,那他肯定就完了!等下次执行肯定就带上他一个了。帮他报仇?那更不可能了。咱都不知道他哥是咋死的呐!” “那也得想办法!”四哥瞪了我一眼,手一挥,让我伏在他旁边,这才小声说,“你不是总到别的号去吗?有什么关于刀疤有用的东西,或者能给他立功的东西,都好好想想啊!咱俩现在是没忧愁了,可这群兄弟咱不能落下,是吧?” “可是刀疤上次没有被执行的事儿现在只有一条了。本来还以为能把他哥哥给供出来,但现在他哥死了,就剩下三队魏作栋死的事儿了。” “那就抓这个!”四哥坚定地说,“给你10分钟时间,好好想想有什么事情可以挖。” 我一摆手,“不用想了,哥。现在有一条路子,但是刀疤已经跟管教说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说!”四哥定定地看着我。 我嘴一努,指了指蹲在墙角看监规的刘东,“贪官哪儿。上次不是说他有个小表弟送了十几万给石铺山的一个犯人吗?我觉得这事儿有戏。” “那今天晚上就审!” 下午的时候方队又找我去了一次他的办公室,除了告诉我刀疤哥哥已经确定是被人毒死的之外,又告诉我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刀疤的终审判决很快就要下来了,形势不是很乐观。所以,他很可能就要在元旦前的那一批上路了。 我有些难过,赶紧问:“方队,现在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难……”他看了看我,“每年咱们石铺山被执行的人太多了,咱也不可能一个个地去管。这次赵峰的事儿主要还是因为他哥哥死了,而且他算是两上法场,案子比较特殊,否则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我点点头,“方队,这个我知道。不过上次他不是跟你说刘东怎么了吗?这个不够?” “抓到石铺山的人都会有家人在外面运作,希望出去。这不反常。再说了,就算这十几二十万是刘东受贿贪污得来的,那也不至于构成‘重大案情’的条件,照样还是得执行。你现在啊,就尽量让他去想一下自己的哥哥有什么仇人,让他哥死也死得明白就行了。” “那刘东那边,就不能深挖一下吗?” 方队摇摇头,“我也想办。但是张启岳那边的事情越牵扯越多了,我还得多盯着那边。如果刘东这边你有什么消息,就尽早告诉我吧。”说完,不再听我解释便带我回了监仓。 知道晚上四哥要审人的消息,苍蝇、小康和郑强全部活跃起来。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使用暴力了,只要四哥亲自发话,那自己的“拳头瘾”一定能过足。 但是没想到的是,四哥还没等他们几个人高兴两分钟就把他们骂了一顿,并说现在做什么事情都得靠脑子,要是都只用拳头,那下场就和刀疤一样。这句话一出马上几家欢喜几家忧,几个人垂头丧气地拿着烟去风场聊天,倒是刘东,听说自己不会挨打,顿时兴奋得几乎要哼起小调来。 四哥很聪明,他知道,现在这个当口决不能出任何闪失,稍有不测,自己也会被搅入这个泥潭。 晚上吃过饭之后,对刘东的“审问”就开始了。地点就选在风场门口的厕所前——刘东蹲在厕所里,我和四哥两个人搬个小凳子坐在厕所门口。其他人在邢耀祖的安排全部集中在监仓前面靠近铁门的地方,以防他们听到我们的谈话。 四哥首先问话:“刘东,你说说你是咋进来的?” 刘东蹲在厕所的便池上,满脸的紧张。他很清楚这个地方就是偌大一个监仓的唯一监控死角,一旦要是四哥真打算动手,管教是决然看不到的。 “报告哥,我是贪污进来的。” “哦……我听说,你有个什么表弟的,在你双规之前问你借了20万块钱?” “是有这么回事儿,”刘东点点头,“我出事的头几天他就找过我,但是我当时没答应。后来我表弟的妈妈又亲自来找我,都快给我跪下了,还说这个钱要是不借的话,他们全家就都完了。后来我就借给他了。” “这个钱干什么用了,你知道吗?” 他看了看我,对着四哥说:“这个事儿我跟小虎子说过……” “现在是我问你!”四哥一瞪眼。 刘东吓坏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是是是,哥我错了,我说。我进来的头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这15万救了好几个人,另外的5万帮一个小子跑了,算双保险什么的……” “这个我知道哥,”我小声伏在四哥耳边插话:“他借钱之后没几天魏作栋死了。” 四哥点点头,又问刘东:“知道这个钱到底用在哪儿了吗?” “哥,我真的不知道……”刘东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现在非常担心四哥出尔反尔,真的安排郑强他们砸他一顿,那真的不好受。 四哥冷笑了一下,“你还有话没说。我记得你不是跟小虎子说过,什么跑了的那个人是什么情况吗?” 刘东赶紧点头,“对对对,哥,我忘了!确实是有这么个事儿。当时我这个小表弟喝多了,说什么自己对不起这家人了,什么弟弟已经要死了,为了自己活命还得把哥哥搭进去什么的。他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号里有个人就要把他供出来,自己也难逃一死之类的,其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这个小表弟是做什么的?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名字叫胡勇,就是个小混混。因为吸毒被强制戒毒两次了,现在好像不吸了。但是他现在在哪儿我真不知道,我估计他妈,也就是我舅妈应该知道。” 四哥点点头,“这小子不是以贩养吸的吧?你还知道他什么事儿?” 刘东使劲摆手,“哥,这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那个表弟从小就不学好,一直跟着一堆混混整天不务正业。后来还让警察因为怀疑贩毒抓过几次,但是因为没找到证据,就从来没判过……后来他有次跟我喝多之后吹牛说认识公检法的头头,所以抓不进去他,而且他还认识个什么老大之类的……但是具体是谁我就不知道了。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再问,我也不能给您瞎编啊……” “还他妈废话!”一直在厕所门边徘徊的苍蝇忽然扑了上来,照着刘东的脑袋就是一拳。这一下不但把刘东给打愣了,我和四哥也蒙了一下。 “干什么玩意儿?”四哥猛地站起来骂道:“我他娘让你打了吗?操!” 苍蝇在一旁辩解:“哥,他啥都知道,就是憋着不肯说,你没看出来啊!这样的人就得砸才听话!” “你知道哥的!”四哥大骂,“滚一边去!操,没见过你这样的崽子!” 对刘东的问话由于苍蝇的动手而临时终止了。不过我和四哥也都知道,再问下去肯定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所以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安排大家睡觉了。 半夜时分,我忽然听到一种闷闷的嚎叫声。起初以为是在做梦,后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我这才睁开眼睛。顿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苍蝇、郑强、小康三个人,正对着一个被几张被子蒙住脑袋的人拳打脚踢。 我赶紧跳下床拉住他们,嘴里急急地小声问:“这谁啊,咋了?”没想到此时四哥也醒来了,瞪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们。 “谁啊?小虎子看看。你们三个给我码墙根儿蹲!” 三个人不敢造次,赶紧乖乖地蹲在墙边不敢抬头。我一把掀开那张被子,顿时发现被子下面一脸痛苦的刘东。 他哭丧着脸,使劲地从嘴里掏出被三个人塞进去的东西:一只郑强的臭袜子和一条苍蝇早就打算扔了的脏裤衩。 四哥看着差点笑出来。在整个七班,有三样东西是不能碰的:第一就是郑强的袜子,这小子犯懒,除了四哥和邢耀祖之外,又没有人好说他,于是把袜子穿得都能站起来都不洗。第二就是苍蝇的脏裤衩。据他自己说他进来之前是有性病的,而且一直都没治好。所以为了干净卫生起见,他保持着一个月换一次新裤衩的频率——当然,他穿一个月就扔了,中间从来不洗。第三,就是床底下的破被子,那里面老鼠屎、长虫到处都有,味道能呛得人出眼泪。 刘东估计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三样七班的法宝全部落在了他身上。 四哥本来是打算要狼批这三个人一顿的,一看到刘东的狼狈样,他笑得差点从床上掉下去。这一笑不要紧,全号的人集体起来围观刘东,弄得刘东又恶心又窘又担心,死的心都有。 好不容易大家都恢复了平静,四哥说:“你们三个太过了,为啥打他啊?” 苍蝇抬起头,满不在乎地回答:“晚上我打他被哥骂了,所以我心里气不过。再说了,他就是一个贪官,我们早就想揍他啦!” “你们也不是啥好货!”四哥瞪着眼,“都滚去睡觉!要不然就背监规!” 话音一落,三个人当即一个激灵,一下子就跳到了床上。那速度,简直比他们平时见到好吃的东西扑上去的速度还要快。 四哥看了看刘东,“你也睡吧!今晚上给你点考虑时间,要是有啥落下的没说,明天早上早饭吃饭之后再告诉我。” 第四十九话 一番折腾之后刘东也睡不着了,一晚上的时间都在上铺翻来覆去。直到天亮,大家上厕所的时间到了之后,他又去对着便池干呕一通,连早饭都没有吃。 四哥让我再去和刘东聊聊,但是刘东看到我就往后躲,一个劲儿的说:“小哥,求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啊……” 我点点头,递给他一支烟,“别紧张,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 他哆哆嗦嗦的不敢接,我苦笑了一下,把烟帮他点着,直接塞到他嘴巴里说:“在这个号里你最没必要怕的人就是我。你就说你的,没人打你。” “我真不是怕打,小哥……”他从嘴里拿下那根烟,“现在我肚子里确实是没有货了。而且我担心我一旦说得不对,反而惹了更多的人,我主要是担心啊!” 我拍了拍他的背,“你也别想那么多,四哥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你要是真的把知道的都说了的话,那我会跟四哥说的。” “没有了,确实没有了!”他几乎要跪在我面前指天发誓,“要是再有的话,你怎么样我都行!” 由于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线索,我和四哥只好把暂时知道的这些情况告诉方队,并再三说明找机会再想点别的办法。方队说这个线索已经是很重要了,只是之前一直拖着没有做出结论。他马上就给办案单位反映这个问题,看看能不能挖出刘东表弟的一些信息。另外他还告诉我们,杜坤那边进展不是很大,但是他的父亲已经在昨天下午被双规了。 事情开始越来越明了,似乎我和四哥能做到的都已经完成了。但是方队却说没有那么简单,虽然现在我们提供的所有线索都还在排查当中,但是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尽量去挖,让我们继续努力。 从管教办公室出来,四哥本打算带我去厨房转转。可方队却把我拦了下来,说这几天林杰就要开庭了,还是在监号里多陪陪他比较好。其他的事情暂时就不用我管了。我点点头,只好自己回了监仓。 林杰的话越来越少了,因为到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的确不知情,所以这次很有可能就被判死了。他的情绪很低落,任何人跟他说话他都不吭气。我只好赶紧劝他,说你放心吧,只要刀疤哥哥的案子能查清楚,你这罪名就肯定洗脱了。 他不说话,只是傻呆呆地看着风场里被铁栅栏隔成数块的天空。 原本以为我可以在监仓里过几天舒服日子,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方队就把我叫去了。说接到通知,11月中旬可能要执行一批,减轻元旦前的执行压力。而刀疤,这一次很有可能就保不住了。我一愣,六神无主地问那上次他看到的三队杀人的事情就真的不能算重大立功表现吗?方队摇头,说很难。现在最重要的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单凭他自己说,肯定是不行的。再说刀疤已经有了50克高浓度海洛因的案底,这一条就够枪毙了,加上他在死缓期间又故意犯罪,让刘老鬼致残。所以现在已经很难保住他了。我叹了口气,说要不然我再去看看他吧!我跟他一起关几天,说不定能有些其他的收获呢?方队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下午你就回灰楼住吧!让他跟你在一起待一天。 再见到刀疤的时候他已经彻底颓废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加上自己救命稻草的失效,让他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什么。和几天前相比,他整个人都已经变得委靡不振。 “有什么新想法?”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叹口气,使劲提了提脚镣,“还能有什么,现在就等死呗。反正我哥也算是挂了,我这边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唯一就是可怜我老娘了,这下连个戴孝帽子的人都没有啦!” “先别急了,兴许还有别的招呢?刘东那边的事情你跟管教反映了,如果他这头能挖出大案子,那你也算重大立功表现了。不说别的,现在要是能继续判死缓,那就什么都好说。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自己要是都放弃,那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他摇摇头,“没用了,大学生。这回我肯定躲不过的。本来已经缓期了,没想到被我一脚踢掉了……现在刘老鬼这个货还在医院躺着呐!他家人又提出民事赔偿,我老娘把什么赔给他?唉……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一拍他肩膀,“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定现在这案子还有挽回的余地呢?你想想看,当初魏作栋的事情还有啥证据没有?还有,你当初从法场上下来的时候,都跟执行的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就说我知道我哥下落,我还知道当时三队魏作栋是怎么死的。他们就问我到底人在哪儿,我说具体我不知道,但是我能说出几个地方。魏作栋的事情我见到了证据,但是老熊聪明,把物证都给毁了。现在弄死魏作栋的那个小子也被枪毙了,死无对证啊!反正现在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学生,咱就别费这工夫了,你还是提前帮我把遗书写好吧……上次写的,和这次写的内容不一样,不能用了。” “你先别灰心啊!”我赶紧摆手,“这东西哪儿是说写就写的?尤其在这个地方,写这东西太晦气!” 他苦笑道:“晦气有啥办法?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不做好准备,到时候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你想的太窄了。实在不行就想想你贩毒的事情呗?上家是谁,还有没有别的线什么的。这也是个办法啊!” “没用,”他看着我说,“我在外头弄粉儿都是单线联系的。我都不知道上家是谁,你让我上哪儿揭人家老底去?” “可你最后一次是50克啊!你要是卖给吸粉儿的,能一次这么多吗?” “那是我给下家带的啊……我当初倒粉儿根本就没想着赚钱,就是为了从上家到下家知道到底是谁把我哥给弄进去的。结果弄了几次都没发现个头绪,最后还被抓了。” 我疑惑地看看他,半天才说:“那你的上家是怎么给你给货的?” “他给我打电话,然后把粉儿放到写字楼里的灭火器下面,或者厕所里面。我直接去拿就行,钱都是通过银行汇款的。” “账号呢?” 他一摆手,“别想了,这账号人家公安早就查了。我把下家给我的钱打给上家之后,上家就把这个钱又转到国外一个账户上,之后再以别的名义洗干净转回来……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上家下家长什么样。” “那你怎么进入这个圈儿的?” “有介绍人啊!”他看着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这个也不用想了,介绍人早就死了,到现在也没查清楚到底是咋死的。” 我叹着气不知道再问什么好。从表面来看,刀疤已经把能挖的东西全挖出来了,而且他早已不再对自己能活下去而报以任何希望。现在,连我自己都开始慢慢地失望。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即脱口而出,“老熊为啥要弄死魏作栋啊?” 他翻了翻眼睛,“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大概就是因为魏作栋好像知道老熊的什么底细了。” “老熊什么案子进来的?” “好像是寻衅滋事什么的,反正也不是啥大案子。” 我点点头,“先等一等吧,等那个刘东的表弟抓住了,审出来到底是不是拿钱给老熊,就能知道了。你放心吧,只要现在有证据证明魏作栋的心脏病是外力击打的,肯定就没有任何问题。” 我和刀疤断断续续地聊了一夜,主要还是尽可能地帮他挖出一些能活命的线索。但是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是没有聊出任何头绪。临走前,刀疤求我说一旦这次还是要枪毙的话,那一定让我帮他写一封新的遗书。 我没有办法,只好边劝他别把么悲观,边把这个听上去让人很失落的请求答应下来。 回到监道,方队满面红光地告诉我越狱的案子终于有了头绪。我赶紧问他结果,他却神秘地说先不着急,你先回去,等下午我去你们班再说。 监仓里四哥也知道这个消息了,他说昨天半夜监道里来了一大群人,把杜坤和贾永都给提走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次越狱的案子。我说这个案子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刀疤都快要废了,要是三队的事情有头绪,那至少就能把他给救下来。四哥说这个事情慢慢来,人是要帮,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 我点点头说哥你放心吧,现在什么事儿都急不得。希望咱们能把刀疤的命给保住,这事儿虽然不是咱自己说了算,但是只要刀疤别再闹事,那什么都好说。 可我们谁都没想到的是,刀疤又出事了。21 原本方队答应说下午要来监仓里的,但是中午饭还没有送到,他就皱着眉头让我们两个先去一下他的办公室。我和四哥还以为他又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没想到一进门他便冷着脸训斥:“你俩跟赵峰说过什么了没有?尤其是张毅虎,你刚见过赵峰,说了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啊!”我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 方队一瞪我,“什么都没说?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啊……他就是跟我说最近心情不好,然后听失落的。其他什么都没说,我再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了。” 四哥也赶紧凑上来问:“方队,出什么事儿了?” “赵峰今天早上回监仓时间不长,就拿着一条衬裤勒住了同监号的一个人,差点没给人勒死!” 我和四哥一下子愣住了。我们都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刀疤到现在为止还这么不理智。过了十几秒四哥才问:“他不是之前被关禁闭了吗?怎么会有同监号的?” “今天早上才调的!”方队气呼呼地说,“原本跟所长商量一直这么关禁闭也不是个办法,而且最近外面严打,进来的人多,炸号的也多。哪儿有那么多禁闭室可以用?结果今天早上刚弄到四队去,不到20分钟就出事了。” “他没说原因吗?” “他到现在什么都不肯说。我们所里的好几个管教凑到一起,正问他呐!我现在得跟你们说,他赵峰这次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立功都没用!你们回去给他收拾点吃的喝的,我给送过去吧!” 四哥赶紧上前一步,“方队,您看是不是让我俩见见……” “见什么见?”没等话说完,方队当即拒绝,“见了好几次了,一点效果都没有。你们现在过去还能问出什么?现在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就这样吧!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方队气呼呼地说。 第五十话 我叹了口气,低着头,“方队,他现在不跟你们说,但是不一定不跟我们说啊!这不是现在好在没出什么后果吗?要是有些话问不清楚的话,我担心他还会犯傻啊!” “我还能再给他机会?”他瞪我一眼,“已经都给他挂上重镣了,而且已经锁到椅子上了。他现在动都动不了。” 方队所说的“椅子”,是一把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铁椅,椅子上有十几个点用于固定犯人。只要被扣在上面的人,不要说闹事,就连低一下头都是很困难的事。四哥见过这个东西,于是赶紧问:“方队,把他扣上去,那吃喝拉撒咋办啊!” “不用你们担心,我早就安排好了!” 刀疤的突变让我和四哥都有些措手不及。回监仓之后,四哥气得看谁都不顺眼。自己又亲手抓住刘东臭揍了一顿才算稍微把情绪稳定了一些。可怜刘东稀里糊涂地成了出气筒,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使劲地跪在地上求饶。 一番折腾之后我给四哥倒了杯水,又点上一支烟,说四哥你也别太生气了。刀疤从我一开始认识他就福大命大,两次都逃过去了,还差第三次?再说了,他能动手打人肯定是有其他原因,现在只要不上报,那他还有可能活下来。四哥点点头,想了半天觉得我说得在理,也就气平了。 只要不上报检察院,那他刀疤还有一线生机。但是,这一线生机有多少?没有人知道。 下午方队又一次来到了七班。我们都知道,方队的到来不仅仅是例行的入监监仓,也是要告诉我们到底越狱事件的结果如何。 入监后,方队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先检查卫生,检查学习、生活,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咱今天和平常不一样,先宣布几件事,然后咱们开展一次深挖犯罪事实的工作。”说着,一指我,“张毅虎一会儿你给每个人都发两张稿纸,明天早上统一收回来。” 没等我答应,邢耀祖就抢先说:“方队,还深挖啊?再挖就得往三辈以前倒了……” 方队当即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们挖就挖!平时总说挖没了挖没了,结果真正出了事儿,源头净出在监号里了!我听说现在还有为了躲大案子,跑到看守所猫着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我倒是想看看,咱们石铺山还有没有杜坤这样的!” “杜坤?”喜全一下子蹦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早就发现他不是什么好人!当初毁我的道!操,这样的货枪毙20回都不冤枉他!” “闭了!”四哥冷峻地瞪着他。 方队瞪了喜全一眼没理他,接着说:“先说一下越狱的事吧!杜坤都已经交代了,我跟你们讲讲。也让你们知道一下为什么要继续深挖!” 越狱事件的最终根源确实是杜坤,但最终策划的却不是他。杜坤在进石铺山的头两天,在l市南区的一家ktv里用钢管打死了两个来消费的中年人,当时杜坤万分紧张,赶紧跑回家去问自己的父亲怎么办。他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顿觉六神无主,顾不得教训自己的儿子,就赶紧去找经验丰富的刘皇叔商量对策。 看到杜坤父亲的到来,刘皇叔自然是盛情款待。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杜坤父亲的这把保护伞,他刘皇叔就不可能有今天。为了避嫌,杜坤的父亲平时很少去刘皇叔那里,今天既然来了,肯定就是有大事。没想到还没等到刘皇叔开口,杜坤的父亲就把所有的一切告诉了他。 处理这样的事情,刘皇叔还是有一些套路的。他告诉杜坤的父亲先不要着急,坐下来喝几杯酒。自己则给在电力局做保安的一个小弟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晚上会有个人去他们的库房偷东西,让他准备一个价值不要超过1000元的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一旦抓住这个人之后,马上打电话报警。这个小弟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毕竟刘皇叔是自己的靠山,也就不得不同意下来。 回到办公室后,刘皇叔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杜坤的父亲。告诉他现在就回去,让杜坤去电力局仓库偷点东西,然后去看守所里待一段时间。等风头下来之后,再取保候审出来。杜坤的父亲开始完全不同意这样的做法,认为这和自投罗网没有任何区别。可被刘皇叔几番劝解之后也觉得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躲一躲,而最安全的地方也就只有看守所。就这样,杜坤当天晚上就因为盗窃电力设备被送到了石铺山。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简单地过去,过个两三个星期就可以让杜坤出来。但是没想到的是,公安局对这起杀人案查得非常紧,省厅都将这个案子列为了督办大案。 这个时候杜坤的父亲又从自己的好朋友,石铺山看守所原来的所长刘所那里知道,杜坤进去没几天就被牢里的犯人殴打。身为人父,杜坤的父亲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受罪。于是又找到刘皇叔,让他找找关系,帮忙照顾一下在牢里的杜坤。 这些年一直混迹于黑道的刘皇叔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却会错了意,一句“帮忙照顾”让他以为杜坤父亲现在不方便给儿子办取保候审,但却还想让人出来。那这样的情况就只有一种办法——越狱。 刘皇叔先是自己拿出了20万元钱,并带着律师,通过关系在看守所见到了自己的马仔老腻子。接着,他又告诉老腻子,说如果你能帮我把杜坤越狱救出来,不但这20万是你的,出来还能给你30万。 50万元现金的诱惑对于老腻子来说是巨大的。回到监仓之后,他先是找出《刑法》看了整整一夜,发现现在就算是自己越狱被抓住,那么顶多也就是再判个五六年。但是如果这五六年就在外头混的话,他不一定能赚到这50万。于是在第二次律师见面的时候,老腻子托律师告诉刘皇叔,这件事他办了。 虽然老腻子接下了这个任务,但是具体怎么实施他心里还是完全没有底。想了好几天也没有任何结果。有一天,他正在跟监号里的其他犯人聊天时,忽然听到有一个监狱里的犯人为了越狱弄了一些硫酸镁进来,集体腹泻装病,并成功越狱的故事。这给了老腻子很大的启发。他开始偷偷地在监道里通过一个相熟的杂役物色人选,最终,杀死父母的贾永进入了他的眼。 老腻子选择贾永的原因很简单:一是他现在已经毫无牵挂,也没有人管他,如果现在给他一个好律师的承诺,那他什么都肯干;第二,他的案子肯定是死刑,因此也不在乎多加一个脱逃罪。正因为这样,当他托人带话给贾永之后,贾永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之后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先是刘皇叔从外面搞到了一些硫酸镁,并放在了一条烟里。之后又让贾永交东西扔到了老腻子他们班,接着越狱…… “那这次刘皇叔也折了?”四哥听完方队说之后马上问。 方队点点头,又摇摇头,“差不多了。不过他后面的案子还不止这么点,暂时还没关到看守所,在另外一个地方拘起来了。” “哦……”四哥忽然皱了皱眉,但是马上恢复了一脸喜滋滋的表情,“这是大好事儿啊!方队,这次你立功了吧?” “立个屁!”方队厌烦地看了看四哥的脸,“幸亏这案子不是我在的时候发生的,要不然我跟寇队的下场一样!”说着,他指了指我,“任务交代给你了,明天早上我就来收深挖犯罪事实的材料!” 方队转身走了,号里除了四哥和邢耀祖斜靠在窗边抽烟之外,其他人都跑到风场里皱着眉头想自己要在材料上写点什么。我站在风场门口,一边看着大家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边竖起耳朵听监仓里面的动静,防止四哥他们叫我我听不见。可一直到晚上吃饭之前,监仓里都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我原本以为他们睡着了,可快到吃晚饭的时间我打算去叫他们时才发现,睡着的只有邢耀祖一个人,而四哥,则靠在被子上不停地抽烟。 “哥,有烦心事儿?”我从床下掏出一瓶饮料递给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啥,就是想今天发生这些事儿呢!我原来都不想管刀疤的那些破事儿了,牵扯的东西太多。后来一想,毕竟大家都兄弟一场,而且他现在很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命。谁他妈想到自己又作死了!” 我叹了口气,说:“哥,你也别太在意了。这就是刀疤自己的命。他要是当初判了缓儿之后早点下队,能有这些劳什子事情么?本来他这次都有可能会改判的,现在这一下,只要报上去改判都难了。” “真他娘没见过不把自己当人的主!操,我要是再见到他,非给他俩耳光子不可!”四哥挥了挥手,“行了,你出去盯着他们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第五十一话 深挖犯罪事实的过程进行得非常不顺利,几乎所有人都把一张写着“我自己的案情已经交代清楚,不知道别人的犯罪事实”的稿纸交给我。当然,这里也有特例。例如刘东,他不但在别人都交完材料的时候还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还跑来说:“小哥,再给我几张纸吧?” 对于这样的行为,郑强、周云、小康和苍蝇几个人都觉得刘东这是纯属找揍,但邢耀祖却非常赞同。他亲自从床下找出来一盒烟递给刘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写,多写出来几个贪污犯!” 邢耀祖对贪污犯的仇恨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 第二天一早当我把一叠稿纸递给方队的时候,他看了几眼就开始沉着脸批评我。说我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又说我办事不利等。我没有去争辩,因为我相信方队自己也知道:不管在什么地方,看守所内部就是一个攻守同盟。如果不把这个同盟最顶端的部分打开,那么没有一个人会敢于揭发别人的犯罪事实。 方队骂了一会儿也就不再说话了,低头仔细看刘东交上来的材料。渐渐地,他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接着开始微笑,最后,他兴奋地站了起来。 “还算你有点成绩!我这就跟上面汇报这些材料去!”说着,他转身就要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最近我在其他班里也搞了一些这样的深挖活动,还有很多和三队那件事有关的。你看再能不能弄出点东西来。另外,这段时间可能所里又有一批要执行的,你要做好你的工作。” 自从把自检检举材料交给方队之后,他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找我。在这一个星期里,我除了待在监仓里数日子,就是和喜全、苍蝇他们几个嘻哈玩笑。整整一周时间,监仓里只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邢耀祖和喜全分别接到了开庭通知,还有不到10天的时间,他们将又一次站在法庭上等待对自己命运的判决。第二件事是四哥带来的一个消息,说新的看守所已经落成,大概1月初的时候石铺山可能就要整体搬家。第三件事让我比较意外,林杰的律师来找他,说外边已经为他的无罪辩护找到了有力的证据。 起初林子回到监仓兴奋地跟我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不太相信。但很快四哥就从别的渠道得知:警方已经确定了林杰上家的上家并正在收网抓捕,而且已经查出他们运送毒品的方式和对待林子的方式如出一辙,而其他几个和林子一样情况的人,都已经改判了有期徒刑。 所有人都在为林子有可能被改判的消息感到羡慕和庆幸。在看守所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每一个人都不再只顾自己的结果如何。只要别人也有好的结局,那么这种“喜气”仿佛也会临泽给自己。 而在这一周,方队所说的“即将执行一批”也在临近周末的时候成为了事实。周五的晚上,班里扔进来了一个年近60的老死囚。 老死囚名叫门福清,是投毒杀人进来的。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妻子、儿子、儿媳以及年仅3岁的小孙女。杀人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先是喝醉酒之后,用榔头砸死了自己的妻子,正巧小孙女看到了爷爷杀人的一幕,便跑去叫来自己的爸爸妈妈。老头子怕事情败露,于是又把这一家三口想方设法先后杀死。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守着几具尸体整整半个月,才被村民发现,并送到了派出所。 从外表来看,老头子是一个极为懦弱和腼腆的人。用四哥的话来说,这样的人扔到大街上想找出来都难。可一听他的犯罪事实,就连食人狂魔周云听了都咋舌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四哥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今天送进来的,算日子就是周二执行了。因为周一法院、检察院上班准备,周二执行的可能性很大。所以要我这几天抓紧时间把老头子的遗书给写了。可老头子根本不肯写,说自己全家都已经下了阴间,自己写那东西给谁看?于是,我只好打消了劝他写东西的念头。 时间过得很快,周六周日两天时间大家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到了周一的早上,老头子忽然眯缝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还有24个小时啦!”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却让监仓里的几个重刑犯都听到了。顿时,号里一片寂静,所有重刑的人都开始坐在一边默默地计算自己的生命还能够延续多久。 中午吃饭时,四哥和老头子的话都得以印证。厨房的饭刚送到监道口,喜全就抽着鼻子说又要改善啦!果然,监仓门打开,杂役递进来一盆白菜青椒炒肉和一盆白面馒头。 老头子在看守所住了已经有一年多了,号里的习惯和规矩他比谁都了解。从他调到七班,到现在改善生活,每一个细节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生命对他来说已经开始以小时倒数。不过他很镇定,甚至可以说有些泰然自若。 四哥说这样的人不是城府太深就是确实活腻歪了。只要把死当成解脱,就都能做到这样的镇定。他还说自己来看守所之后就见过两个人完全不怕死,第一个是在我进来之前枪毙掉的一个杀人犯,第二个就是老头子。这两个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对于死完全没有任何抵触,给人的感觉是,他们甚至向往死亡。 这样的怪人我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因此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夜怎样去陪伴。不过好在他知道了我的顾虑之后居然主动上来劝我,说自己完全不用有人陪着,晚上吃完饭自己就去睡觉了。我赶紧问那你确定不写什么东西了,另外明天早上吃什么?他愣了一下,说好吧,还是留几个字吧!明天早上有啥吃啥,没什么特别的。 晚上大伙吃晚饭之后,四哥说你跟小康给老头洗个澡吧,弄点热水。这个决定倒是让老头很开心,他当即给四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等到了那头,一定保佑四哥。四哥嘴一撇说“你还是保佑别人吧,就别惦记我了”。一句话出来,马上全号的人谁都躲着老头。 在看守所,死犯要说保佑谁,一准会被迷信的囚犯拒绝。 老头洗澡用了很长的时间,他细细地把自己的身体擦得干干净净,又打了肥皂洗了一次,这才算穿上衣服。四哥看了看他连件新衣服都没有,就从床下拿出自己的一条新内裤和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衣扔给他,说好歹认识一场,新衣服就当给你送行了。顿时老头又感动得要鞠躬。 晚上9点半,方队和潘队一起来号里转了一圈,看了看老头的衣服之后,方队又跑到所里内部的小卖店,自己掏钱给老头子买了一双新布鞋递给他。老头觉得很幸福,眼睛里浑浊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说自己这辈子死都不怕了,就是怕别人对他好,他觉得这样的人情债还不起。 管教走了之后,我拿出纸笔坐在了他的旁边,递给他一支烟问:“打算给谁写东西?” 老头想了半天,这才低声说:“我家里人都已经让我给弄死了,也不知道给谁写了。”他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我手中的稿纸不再说话。 我一摆手说其实你也不必想那么多的,你可以考虑一下,给自己的老朋友、亲戚或者能关心你的人写点东西,这样不也是可以留点什么吗?老头子想了半天,说确实是没有人了,要是真的写的话,你还是让我自己写点吧。 我摇了摇头,“按规定是不能给你笔的……”话音未落,四哥说:“虎子,把笔给他吧。苍蝇和小康在一旁盯着就行。” 老头子拿着纸笔,足足发呆一个小时才开始落笔写字。由于坐在他对面,所以他写的内容我没有去看,但是只觉得每一笔他都在用心去写,用力量去写,甚至薄薄的稿纸因为他力度过大而划破了好几次。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头子终于写好了自己的遗书。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我是一个罪人。我杀死了自己的全家,得到现在的下场是自作自受,所以我不怕死。但是希望活着的人引以为戒。我为什么会打死我的老婆?因为我包办婚姻40年就没幸福过。我为什么打死我的儿子儿媳?因为我从生下这个不孝子之后他就天天折磨我,娶了媳妇之后儿子和儿媳妇居然都敢打我了!为什么我会杀了自己的小孙女?其实我杀她是非常不情愿的,因为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但是儿子和儿媳妇根本就不让孙女来跟我。现在家里人全都死了,她活着也会因为成了孤儿而痛苦的。明天我就要上路了,希望在黄泉之下,我的家人会原谅我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也理解我这几十年以来的痛苦。” 我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干巴老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痛心。一转头看到四哥还没有休息,便伸手把遗书递给他看。四哥看过之后,也穿上衣服坐了起来。 “老爷子,咋回事儿啊,跟咱说说!”四哥递给他一支烟,想了想,又把整盒环保白沙扔给他。 老头子浅笑着摇头,“家门不幸,大哥就不要再问了。”四哥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我瞅着你这遗书写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所以想跟你聊一会儿。有啥就说啥吧!能关到一起来,咱就是朋友。咱们虽然年纪差得比较多,就当是个忘年交吧!” 老头抬眼看看四哥和我,终于咬了咬牙叹气说:“小哥啊,不瞒你们说,我这辈子就他妈的毁在媳妇儿身上了!” 第五十二话 老头子今年已经57了。尽管他到了结婚年龄的时候,已经开始到处提倡婚姻自由。但是封建的父母,还是为了半袋白面将老头子入赘给了当地一户家境稍好的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之后,他完全就成了老婆家的重苦力,每天不但家里的活、外面的活要做,就连生产队指派的任务,他都要帮着岳父做一半。不过仗着年轻,体力好,他对这些倒是从来没有抱怨过。 30岁的时候,门福清喜得贵子。本以为幸福的日子就要开始了,没想到儿子的诞生让他在家里更没有了地位,一家人更看不起他了。 儿子5岁时,正赶上1982年。改革开放的潮水让村里的很多人开始南下打工。在家人的强逼下,门福清也跟着同村的几个乡亲一起到南方做了泥瓦匠。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走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老婆就跟着村支书的儿子堂而皇之地过起了日子。 等门福清回家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妻子早已有了7个月的身孕。但是妻子和她的家人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边自己的岳父岳母让妻子的哥哥弟弟逼迫着门福清继续赚钱养家,一方面支书的儿子和他的妻子天天纠缠在一起,为了新生命的诞生而做准备。终于,她的妻子为支书的儿子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不过3个月后,支书家就用5000块钱为代价带走了这个孩子。从那以后,门福清的妻子的脾气开始变得更加暴躁,他隔三差五就要暴打他一顿。时间长了,儿子也开始慢慢看不起自己的父亲。17岁的时候,儿子第一次动手打了门福清一顿。于是,打人就成了门福清家里的家常便饭。 俗话说,儿媳妇的人品是儿子教出来的。自从儿子娶了媳妇之后,家里人对门福清的暴力行为一直都没有终止。于是儿媳妇也开始慢慢小瞧自己的公公,全然不顾当初自己结婚的房子、家电都是公公苦命赚来的,三天两头地对老头横眉冷对。 终于有一天,门福清忍不住了。在他的老婆又一次把盛满滚烫面条的碗砸向他时,他拿出了准备已久的一瓶白酒喝下去大半瓶,又拿出榔头,狠狠地砸在了和自己过了几十年的老婆头上…… 四哥听着老头子的故事眼睛越睁越大,“操,我要是你,早就离婚了!不过你也够窝囊的,叫自己的老婆儿子这么打!”旁边的邢耀祖、喜全、小康、郑强等人也纷纷说,这样的儿子就应该死,养他们还不如养一条狼。 老头感激地看看理解他苦衷的这些人,说:“我这也就是自作自受。谁让当初家里穷呢?我要是志气大一点,当初就学个手艺活儿,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邢耀祖一摆手,“这跟你有个关系!充其量就是你瞎了眼而已。妈的,儿子打老子,太他妈缺德了!”说完他挠了挠头,“当初那个贾永进来我就憋着砸他呐!也是个杀爹砍娘的主。我就奇怪了,现在这社会到底是咋了?” 四哥一笑,“跟他娘的社会有个关系?你看看那些打爹骂娘的,哪个不是自己的爹娘从小给惯出来的!”话音一落,一群人开始频频附和四哥的说法。 正当大家对门福清的遭遇表示同情的时候,监仓门上的小窗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监道小杂役的面孔。他看了看里面,又喊了一声四哥:“哥,你来一下,我跟你说点事。” 四哥拿起泡着茶水的纸杯骂咧咧地走过去:“操,正聊得起劲儿呢!10点多了你还不睡觉,在监道里晃悠个啊!” 外面的人点点头,“哥,我听见个事儿,跟你嘀咕嘀咕。杂役的号房11点才锁。” “说吧,啥事情?”四哥把耳朵凑过去。那人看了看里面,伏在耳边小声地对着四哥说了几句话。 “什么?”四哥听完,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掉到了地上。22 自我被关到石铺山看守所到今天的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从未见到过四哥为什么事情过于激动。可以说,无论发生天大的事情四哥都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但是今天,一个监道杂役的几句话让四哥精神这样紧张,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 杂役走后,四哥眉头紧锁地坐在了床边。我赶紧让一个睡在上铺的“三不管”把地下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哥,咋了?”四哥抬眼看了看我,想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来。最终叹了口气说:“没事,我自己的一点小事儿。你先忙你的吧!等明天闲下来的时候我再跟你说。” 四哥说完不再出声,径自一个人躺在床上使劲抽烟。我们一大群人互相交头接耳,纷纷猜疑,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四哥到底怎么了。 坐在地上抽烟的门福清看了看四哥,站起来说:“大哥你别堵心了,你看明天我都要上路的人了,都没堵心!有啥事儿过不去啊?”四哥厌烦地看了他一眼,咒骂道:“你赶紧给我睡觉去,我有啥事儿你管不着!”老头子一片好心被狠狠的拒之门外,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可他毕竟是这个监号里地位最低的人,也只好讪讪地继续低头抽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福清的生命,正在随着墙上的小闹钟慢慢地走向终点。监仓里的气氛愈加沉闷了,除了几个平时大事不问的人已经躺下睡觉之外,其他大部分人都坐在铺边抽烟聊天。当然,他们睡不着的原因并不尽然是老头子就要被送去枪决,而是四哥的情绪波动,让每一个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四哥的情绪好坏,决定着整个监仓的气氛高低。 12点多时,门福清拖着沉重的脚镣爬上床准备睡觉,其他人看到死囚都要睡了,于是也纷纷跟着躺下。不一会儿,监仓里除了要值班的我、小康和郑强之外,其他人都迷迷糊糊地进入的梦境。 小康悄悄地凑在我耳边问:“大学生,四哥咋了你知道不?” 我摇摇头,“我上哪儿知道去。我这几天也没听说监道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不过我估摸着不是小事儿,你啥时候看见咱四哥紧张成这个样子过?” “那倒是!”小康递给我一支烟,“我认识四哥这么长时间,他可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表情!我以前还偷偷跟苍蝇说过,四哥就是死了亲爸爸也不一定表现出来的。” “胡扯!”我看了一眼他,“你是在号里混得太舒服了啊,你就不怕我把你刚才说的给四哥点一炮?” “你不会的。”他嘿嘿地笑,不过还是戒备似的退到一边,不再跟我聊。 3点多钟,监道里送来了断头饭,我赶紧叫醒门福清。他抬眼看了看,说:“我不吃了,再睡一会儿。你们留着吃吧!”话音没落四哥便打断说:“老头你赶紧起来吃点,黄泉路上你要是饿着肚子,下辈子投胎也投不到好人家的。”老头子一听这话噌的一下就翻身起来,一边洗脸一边说:“饿着肚子我不怕,我就怕下辈子的命和这辈子一样惨。” 因为没有特别说要吃什么东西,因此管教送来的是两条鸡腿和一塑料袋小笼包。问及还需要什么东西时,门福清赶紧摆手,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没啥要求,没啥要求。 最后一餐饭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品味。当然,这和其他大多数的死囚没有什么区别。不过特别的是,面对死亡,老头子好像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有些兴奋。邢耀祖坐在边上看着他直摇头,说这老头这是魔障了,死都不怕了。老头子抬眼瞧着他一笑,说:“我眼睛一闭,啥福气就都有了。这辈子过得这么难,死了反倒是个解脱。”邢耀祖点点头,说你这辈子就他妈的是个悲剧,早死早托生吧! 5点半的时候老头子收拾好了一切,又换上了崭新的布鞋,满脸期待地等着上路。四哥说裤腿上给扎住点吧,走也走得干净。老头子连连摆手说:“还是不扎了,我肯定不会害怕的。再说了,扎得太紧,我怕到了那边走路不方便。” 四哥点了点头,亲自给他点燃一支烟放到嘴里,“不扎就不扎,你这辈子也没过啥好日子,走就走个轻松吧!” 老头笑了笑,“还是得谢谢兄弟们这两天的照顾啊!我走了之后麻烦兄弟们在风场给我点个烟,让我顺顺利利地上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老头子上路的时间到了。监道里武警、管教的脚步声响起时,他脸上忽然泛起了兴奋的红光。他站起身,冲我们大家点点头,然后转身站在监仓门口一语不发地等待被带走。此时九班好像先提出来了一个死囚,低声地哭号着,脚镣的声音拖在地上,连续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我们都知道,这肯定是已经走不动了,被武警驾出来的。老头子从监仓门的小窗上向外看了看,不屑地笑了笑。 铁门被管教打来了。潘队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门福清,冲他一点头,“门福清,出来一下吧!” 老头子一回头,冲我们一笑,“兄弟我先走一步!”接着,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我和四哥赶紧准备好要出去,没想到潘队说:“今天早上就不用你们送了。”说完,锁上监仓门转身离去。我一脸迷惑地看着四哥,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对苍蝇说:“苍蝇,去风场点6根烟,分开点。” 苍蝇一愣,“四哥,不是3根儿吗?怎么6根了?” 四哥说:“让你点你就点!老头子3根,还有另外3根是给我兄弟的!” 苍蝇没敢再问,赶紧拿着烟,跑到风场门口点燃了6根环保白沙。四哥定定地看着烟被点燃,又逐渐地变为灰烬。 没有人敢问四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压抑的气氛让全号的人都开始小声地猜疑。终于,我忍不住了,走到四哥前面小声问:“哥,这是给谁啊?” 四哥回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虎子,咱俩的努力白费了啊!今天早上也是刀疤上路的日子啊……”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但是瞬时间,监仓里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我呆呆地看着四哥,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哥,咋可能呢!这几天不是正在查三队的案子吗?刀疤不管怎么样,也算是立功了啊,他不可能像警察一样去查案子,只能告诉他们到底三队的人是怎么死的。这难道也不算立功吗?” 四哥点点头,“我也想问这个。刀疤死得不值啊!既然当时从刑场上下来了,那就是重大立功啊,怎么现在又上去了……” “哥,这事儿谁跟你说的啊?”喜全凑上来问。 “昨天晚上监道的杂役跟我说的,他说昨天下午从厨房那里知道要给刀疤做断头饭。我刚开始不相信是真的,所以就没跟你们说。早上潘队不让我们出去送人,我才觉得这事可信。唉,我是真没想到啊,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就上路了。” “不可能的,哥。”我看着四哥,坚定地摇头,“当初刀疤说的还要我给他写遗书呐!他要是昨天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上法场了,肯定得跟管教申请的。你说我就干这个活儿的,怎么刀疤要上路的消息我一点都不知道!肯定是那个杂役搞错了!” 四哥看了看我,“我也真希望搞错了。但是你想,咱们石铺山叫刀疤的人有几个?叫刀疤,又叫赵峰的人又有几个?错不了的。管教不让我们知道,也有他的原因。他们知道我们和刀疤的关系好,担心他要是上路,我们的情绪会很大。”四哥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说:“不过管教们想的也真够多的,七班出去的死犯儿太多了,他们怎么会以为我们心理素质这么差的!” 我摇摇头,“哥,咱们等方队来了再问问他。我怎么就觉着这事儿这么不真实!刀疤要是上路,方队肯定得跟我们说的……” “只能这样了。”四哥看着地上快燃尽的几根烟说,“希望这几根烟不是给刀疤点的吧……” 第五十三话 方队是第三天早上才到监号来的。因为上次自检举报的材料中有很多有价值的消息,所以他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配合驻所检察院和办案单位调查取证。他这次入监,也是为了带刘东去提审室。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刚刚出现在监仓门口,我们一大群人就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刀疤的下落。 四哥站在最前面问:“方队,我听说赵峰上路了,有这回事儿吗?” 方队一愣,“你听谁说的这事?”四哥叹了口气,“昨天晚上监道的一个杂役跟我说的。说刀疤要上路了,厨房在做断头饭什么的。” 方队点点头,没有回答四哥的话,而是指了指刘东,“出来提审。”接着,一转头对四哥说:“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你咋就知道那个人就是赵峰呢?” “可是方队……”四哥还打算问点什么,但话没说完,方队便打断说:“没那么多可是。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瞎问!” 方队带着刘东走后,七班炸成了一锅粥。见过刀疤的人都在猜测刀疤的死活,没有见过刀疤的人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跟刘东说过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言论,免得刘东点自己的炮。总之全班的气氛压抑、紧张到了极点。 中午吃饭前刘东才算回来,刚一进门,他就被好几个人围住,借着关心他的名义,使劲地套问他有没有供出自己在监仓的低劣表现。四哥冷眼一瞪,骂道:“你们他妈的要是做得好一点的话,何至于现在这样心惊胆战的!” 全监号只有林子一个人安静异常,他明天就要再次开庭了,正在准备需要的自辩材料。四哥看了看他,说:“小虎子你过去帮林子看看吧,看能不能从里头争取点好结果出来。”我点头答应,走过去帮林子看材料。 一直到晚上我才知道,刘东口中的那个小表弟上周已经被拘捕了,三队的杀人案也慢慢地有了头绪。但是由于早上叫刘东出去只是问一些关于他表弟借钱的细节,所以具体这个事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还是不知道。 但是,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此时此刻我希望知道的是:刀疤现在到底是在哪一个世界。 第二天一早林子就被带出去开庭。他走后时间不久,我和四哥也被叫到了管教办公室。 方队似乎在刻意地隐瞒刀疤的下落,因为我们到他办公室之后,他抢先说叫:“你们两个人来时谈点事情,不过赵峰的事情你们就不要问我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我和四哥两个人面面相觑,愣了半天后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今天找你们两个来,是要跟你们说个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现在已经确定了,但是具体的时间还不能告诉你们。” 四哥点点头,“方队您说。” “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咱们石铺山是当年苏联专家给设计的,算年龄的话,也有四五十年了。所以上头从去年开始新建了一个看守所,就是为了咱们石铺山准备的。”方队从茶几底下踢出两张小木凳,让我们坐下,接着说:“以前咱们省里有过监狱搬迁,但是从来没有过看守所搬迁。” “这不是一样吗?”四哥插话道。 “那能一样吗?”方队一摆手,“监狱里充其量最重刑期就是无期和死缓,没有死刑犯。但是咱们看守所不一样,所里百分之八十的在押人员是未决的,还有百分之二是死囚。所以转移肯定是有困难。咱们以前监道里的协管老黄也快出狱了,所以我想着你俩把咱们二队监道负责起来,多了解一下在押人员的想法。在转移之前,一定要把咱们二队的转移危险系数降到最低。” 四哥摇了摇头,“方队,不是我们不听你的指挥。这事情你让我们怎么降低?转移的路上犯人跑不跑,那可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屁话!”方队一瞪眼,“要是到时候出了事儿再去解决就晚了知道吗?我是要你们防患于未然!” “我知道,方队。”四哥梗着脖子说,“转移的时候要真有人打算跑,那武警肯定就开枪了。但你也知道,越狱这样的事情咱们提前也不知道啊!你看前面杜坤的那个事儿,谁能想到他能和老腻子掺和在一起。” “所以我才让你们多跟在押人员接触啊!”方队拍了拍四哥的肩膀,“你俩在咱们二队的名气那可是最大了。加上七班又是咱们二队的重刑号,所以转移的时候你们的任务最重啊……” 四哥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我想了想也没有什么问题可问的,于是就沉默地坐在那里不说话。结果这样的表现让方队以为我们有想法,便坐下来问:“你俩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咱们搬过去以后和这边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而且到时候服刑的犯人可能会和其他在押人员分开关押,这样你们的自由度就提高了很多的。” “那现在班里这些人分开吗?”我看着方队问。 他一摆手,“不分,到时候到了新的看守所,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原来所有的监仓安排和现在都一样,除了服刑人员之外,其他都没有变化。” “那我的工作不好做了啊方队,”我一低头,“现在有死犯儿都是送重刑号的,要是我们单独住的话,那以后死犯写遗书,我在哪儿写?” “到时候这个所里会统一安排的。在执行前几天,肯定会让死囚到类似于现在灰楼这样的地方去,到时候你就可以方便地给他们写东西。再说了,多一点自由不好吗?” 没等我说话,四哥便接过话茬说:“肯定不行的方队。我觉得别的犯人还是按照你现在的计划,但是我俩还是就在七班待着吧。小虎子的刑期短,换了环境他本来就不适应,再一个以后工作也就不方便了。” 方队点点头,“你们要是有困难,到时候我会替你们考虑到的。但是现在这个工作必须要做。你们回去以后就着手做吧,老黄还有一个星期就出狱,我看今天臧云龙你就可以接他的工作了。至于张毅虎,你暂时还是负责好你们自己号的事情,另外元旦前还要执行一批的。具体执行的时间和搬家的时间现在我也不知道,不过在石铺山搬家之前执行最好,省得到时候又出乱子。一旦要是搬家之后再执行,我会告诉你们的。” 我和四哥站起来,齐声喊了句:“是!”方队满意地一笑,说:“行了张毅虎,你就先回去吧!我跟臧云龙安排一下工作。” 四哥再次回到监仓,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了。一进门,他便把鞋子一脱,重重地躺在了床上。我赶紧过去倒了杯水递给他,又帮他把烟盒递过去,这才问:“咋了哥?” 四哥晃晃脑袋,“没咋,就是个累。老黄这个杂毛把监道的物资搞得乱七八糟的,我接了清单,又收拾了一下,就折腾到这会儿了。咋样,搬迁的事情你跟大家说了吗?” “没。”我摇摇头,“本来打算说的,后来一想,还是你回来说这事儿比较好。” “没啥关系!你就直接说就行!”四哥点燃一支烟,“咱们号就这么几个人,眼瞧着元旦执行的也没有,所以肯定平平安安地就搬走了。主要是其他号的,方队让我回头私下跟各个仓的头铺嘀咕嘀咕。下午还得出去!我原来还想着能在号里享享福呢,净剩下这体力活了。” 我笑了笑说哥你把这儿当享福的地方了,有些人可把这儿当地狱呐!四哥一摆手,说这你就不懂了。号子里的事情比外头简单地多,在这儿至少不用动那么多心思。说完,他把手中的烟掐灭,说:“算了不抽了,赶紧给我弄点吃的,我吃完睡一觉。” 正在给四哥泡面的时候,忽然监仓门被打开,方队送早上去开庭的林子回来了。看上去林子心情非常不错,因为门一开,我们就看到了他脸上挂着的久违的笑容。 “咋样了林子?”四哥一骨碌翻起来问。 “改啦!改啦!!”林子一脸兴奋,“判决还没下来,不过今天我律师说了,这案子最终也是个缓儿了!” “死缓?”四哥一愣。 “有期缓!说不准儿能立即释放呐!”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谁都没有想到林子会有这么好的结果。邢耀祖正靠在床边抽烟,一听林子的话,马上站起来拽住他的手,“我可真没想到啊林子!咋能这个结果!赶紧跟弟兄们说说咋回事儿?” 林子点点头,坐在床沿脱下马甲说:“我那个上家抓住了,加上之前的一些证据,所以法院的人觉得我这个案子确实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我的律师现在已经在帮我做无罪辩护了,不过听说这个案子说到大天也就是有期徒刑三年。我律师说,只要能三年打住,他就帮我搞缓刑。” “三队案子有头绪没?”我赶紧问。 “我听说了点,但是不具体也不清楚。”林子点点头,“你先让我喝口水,我慢慢跟你说。” 第五十四话 林子点点头,坐在床沿脱下马甲说:“我那个上家抓住了,加上之前的一些证据,所以法院的人觉得我这个案子确实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我的律师现在已经在帮我做无罪辩护了,不过听说这个案子说到大天也就是有期徒刑三年。我律师说,只要能三年打住,他就帮我搞缓刑。” “三队案子有头绪没?”我赶紧问。 “我听说了点,但是不具体也不清楚。”林子点点头,“你先让我喝口水,我慢慢跟你说。” 林子的消息和我们的猜测基本是一致的,魏作栋的死,确实是和老熊有直接的关系。 由于拿到了让大家都完全没有想到的绝好终审结果,林子兴奋的样子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完全是判若两人。他喷着口水对我们说:“你们猜怎么着?魏作栋那个倒霉蛋真是老熊给弄死的!我现在真他妈的是服了,这老熊的脑子太好用了!” 四哥皱了皱眉头:“有事说事,别给我喷废话!” 林子吐了吐舌头,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才说:“咱号里的刘东把他弟弟供出去以后,警察用了两天时间就找到了那个兔崽子。这小子一看警察来了,当时吓得就尿了裤子,还没到审讯室,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啥都着了!” “想到了,”苍蝇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满脸鄙夷的说,“刘东就是个怂包,他弟弟能好到哪儿去!” 林子一摆手:“你倒是听我说完啊!老熊原来是寻衅滋事进来的,就算是判了也在监狱呆不了几天就能出去。但他抓进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身上还有白面儿案子呐!当初害我进来的我的那个上线,就是老熊的手下。他一看我进来了,刀疤进来了,那个我的上线也毙了,马上就慌了手脚,就害怕自己暴露出来。结果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你们猜猜出什么事儿了?”他继续摇头晃脑的卖关子。 “你他妈到底说还是不说,不说该干啥干啥去!”四哥有些恼火。 “说说说,哥你别着急啊!”林子一低头,“这个三队死的魏作栋,以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和老熊有些钱上的关系,魏作栋本来就是贪污进来的,而且胆子还小,一看老熊也在里头,当时高兴坏了!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老熊贩毒的事情啊!这要是他把老熊给卖了,那至少死刑也能改死缓了,起码还有可能出去过两天日子去!这老熊正窝火呢,刀疤的哥哥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的消息,说自己的最大头就是老熊。这小子正憋着跑路没钱,就托人给老熊带了个信儿,说自己落难了,要五万块钱跑路,否则就卖了他。” “真会挑时候。”邢耀祖嘿嘿一笑。 林子接着说:“老熊这也慌了啊!你想,自己的命在别人的手上把握着,能不慌么?赶紧找到自己的律师,让他帮忙想办法。” 四哥打断林子的话说:“放屁呐!律师知道了,那公检法的人不都知道了?” 林子摇摇头:“哥你听我说啊!这老熊在外头什么朋友都认识,这个律师就是他的一个朋友。律师听了之后就赶紧让老熊自己想办法,老熊说你现在只要能在外面联系到我的几个兄弟,这事儿就好办。律师听了之后赶紧出去找老熊的家人,他家人又找到了刘东的表弟,另外还找到了之前在咱们号里呆过的虞金浩。这俩人一听这事儿,知道如果不帮老熊办的话,自己的脑袋上也得吃花生米,就赶紧帮着老熊在外头张罗。最后,他们找到了魏作栋一个号儿里的一个死犯儿,说如果可以把魏作栋灭了,就给他家里十五万。这死犯儿一听有这么好的事情,心里想着死了还能给家里做点什么,就答应下来了。这下子魏作栋没躲过去,死在所里了。” 四哥摇了摇头:“这狗日的确是够狠!那最后咋没发现是被人打死的呢?” “这不是老熊的注意嘛!他本来就看过点医学书,又知道魏作栋有心脏病,三下五除二就整了个心肌梗塞的病出来。法医来了检查半天也没检查个所以然,这老熊不就躲过去了吗?” “操,那这事儿要是漏了,三队的管教不是又摊事儿了?还有以前的刘所,那事情更大了”邢耀祖一抬头。 “可不是!”林子叹了口气,“细致的东西我不知道,反正听说是刘所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唉,挺好一个人,估计过段日子就得到号里来了。玩忽职守的罪名他是躲不过去了。” 四哥挠了挠脑袋,看着林子问:“那刀疤他哥呢,咋回事儿?” 林子刚刚因为刘所而低落的情绪忽然又高涨起来:“刀疤他哥死的太惨了。据说是老熊的律师把虞金浩给取保候审出去之后,这小子就骗刀疤哥哥说要给钱。他哥都已经饿了三天没吃饭了,眼睛都绿了,一听有人送钱,赶紧说带什么吃的,钱到什么地方来。结果虞金浩在饭里全都搞了毒药,吃了没几分钟人就死了。不过现在那个律师、虞金浩之类的,又都逮了起来,好像是关到其他所里了。” “哦……”四哥点点头,重重的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窗外发呆。 23、 所有困扰我的疑惑都已经逐渐清晰,二队暴力越狱案、三队魏作栋死亡案……到现在我除了不知道刀疤的生死、四哥的背景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水落石出。但是我已经觉得有些精疲力竭了。配合公安机关深挖犯罪事实虽然是好事,而且或许可以给我换来减刑。可毕竟我是个犯人。我已经厌倦了给死囚写遗书,为警察找线索的日子。现在的我,就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我的刑期却还有七八个月才结束。这七八个月到底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上帝是一个幽默的操盘手,他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能力将人生变得更加戏剧化。他让有些人乐在其中,更会让有些人叫苦不迭。我已经完全不希望再被命运开玩笑,再被生活开玩笑,我累了。 林子带回这些消息的第三天,邢耀祖又到了开庭的日子。早上五点多他就起了床,光洗脸刷牙就耗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知道,此时的他已经万分紧张。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该响起床铃了,于是我干脆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后走到邢耀祖一旁说:“哥,没事儿。开庭就开庭呗,还不知道判的是什么结果呢!” 他勉强的冲我一笑:“我倒是不紧张给判个死,你说我要是死了,我家老爷子还谁给送终啊!可我这案子,实在是不判死都说不过去。唉,你说这人咋就这么冲动呢?你看咱们看见的蜗牛,人家见天都慢悠悠的,从来没见有冲动的时候!”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默默的接过去,忽然一拍我肩膀说:“都已经这个球样子了,还担心当死犯儿了?没事,大不了一颗子弹吃进去,当时啥都不知道了。咱都是男爷们儿,干什么事情都得有担当。”说着,他坐在床边上,盯着外面依然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娘的,我这还没判呢,就担心家里老爷子了,你说我要真判个死,那我不担心死了?” 我赶紧摇摇头:“哥,就算是判了死,这不还有二审机会么?再说了,你上次判死就被抗诉了,这次又算一审,你这凭空就多了活命的机会啊!” “我可不上诉!”邢耀祖眼神里闪出一丝冷漠的光芒,“死就死了,祸都闯了,还怕担责任啊!我弄死的人可没有上诉的机会。算了,一命赔一命算,我还赚了呢!”说完,他站起身来从床下掏出一件崭新的夹克套在了身上。 起床铃响起,四哥破天荒的第一个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边让我叫醒下铺还没有醒的人,一边高声叫着上铺的人赶紧起床打扫卫生。不到十分钟时间,所有人都站在了监仓的过道里,等着管教干部来开风场门,准备早操。 不一会儿,方队带着一大串钥匙走了进来。他一边开风场的门,一边回头对早已等待在一边的邢耀祖说:“老邢,今儿开庭。早上吃饱饱的,说不定中午都回不来呐!精神点儿!”邢耀祖赶紧点头说:“方队您就放心吧,我好好的!”方队笑了一下,忽然犹豫着说:“不管什么结果,你都要用平常心去对待!” 邢耀祖一笑:“方队,我也混了这么长时间了,这点道理我是知道的。你就放心好了。”方队点点头,转身出去锁好门,继续开其他班的风场门。 看方队离开,四哥拉着邢耀祖的手坐在床边上问:“没啥事儿吧?” 邢耀祖一摆手:“你瞅我上次判了死的时候我有啥事儿?放心吧!肯定高高兴兴的回来!” 四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对我说:“小虎子,你从底下找点吃的,赶紧给老邢弄上。回头再把你上次开庭穿的那件号服找出来给他套上,找找吉利!” 邢耀祖一把拽住正打算往床底下钻的我,对四哥说:“哥,不用了。早上也吃不下啥东西,一会儿我就吃点馒头喝点菜汤就行了。号服也不用找,我随便穿一个就行。我这案子,穿上乾隆皇帝的龙袍都得判死,所以就不讲究这些了。” “那可不行!”四哥一翻白眼,“操,咱七班每个出去开庭的人都走的规矩,你可不能给坏了。再说了,咱么这儿啥案子没有?你说那个周云,他还能活的了?你这点案子要是垂头丧气的,人家看了心里也不好!所以,该咋样还得咋样,明白?” 邢耀祖咬了咬牙,一松我的手:“行!就听你的!” 第五十五话 早上八点半,方队进来给邢耀祖戴上了公安小镣,又穿上号服戴上手铐,这才把他带了出去。四哥说一般犯人开庭都是到了院子里才戴镣的,但邢耀祖毕竟是命案,为了安全起见,在号里就把他扣住,免得跑了。 邢耀祖走后,四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厨房去找那些杂役聊天,而是呆在监仓里,手捧着一本从方队那里借来的几份过时的法制日报入神的看。我闲极无趣,便找林子聊天。可林子最近也要开庭了,于是只好拿着他的起诉书和一本刑法一起细细的研读。 自从林子从死亡线上回来一次后,他对判决的结果已经不是那么重视了。用他的话来说,早接结果早踏实,否则一直这么悬着也不是个事儿。他的话让苍蝇和小康两个人很是郁闷。因为他俩的案子涉及黑社会性质的团伙犯罪,所以关进来很久了都没有任何消息。 中午时分方队又一次来到了号里,不过这次他是单独找我和四哥谈话,所以时间就选择在了大家都睡午觉的时候,直接在风场里晒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阳聊天。 几个人落座后,方队开门见山的说:“下个月咱们就要搬迁了。按照往年的惯例,元旦前肯定会执行一批。今天早上所长也开会了,为了减轻咱们的看押任务,所里打算把几个重要的、即将执行的犯人都从灰楼调到普通的羁押楼来。我打算,把张启岳搞到你们班。不知道你俩的意思是?” 没等我说话,四哥抢先说:“方队,我们班现在关的人已经太多了,真的装不下。再说这个张启岳以前在外面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总不能让他睡到上铺跟人家去挤吧?方队,这事儿您得替我们想想。” 方队一抬头:“怎么,你在外面认识他?” 四哥摆手:“认识不敢说,但是都是混打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啊!以前在外头的时候我没跟他混,后来自己也不混了。所以,我是担心发生摩擦。” “摩擦?”方队笑了起来,“你臧云龙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能跟张启岳起摩擦,那估计美国早就让伊拉克变成自己的一个州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担心一旦住在一起不好面对是吧?” “不是不好面对……”四哥犹豫着。 方队忽然一瞪眼:“那就是你身上还有跟张启岳牵扯的事情!” 四哥忽然脸色一变:“方队,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在这个地方,说这样的事儿是会出事的!我在外头就一个开书店的小老百姓,这次犯了混碰了白面儿,我怎么可能会和张启岳有什么勾搭?方队,这事儿您真想多了!” 方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拍四哥的肩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要是办案单位的人,肯定怀疑你身上还有案子!” 四哥叹了口气一摇头:“方队,你是不知道,在看守所这个地方,走夜路多了也会遇到鬼啊!你说这张启岳以前就是l市的大哥级人物,我就算是在外头混的,也就算个小喽啰。你说我见到他要不要客气?我是安全员啊,我对一个死犯儿太客气了,你说咱们号里我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你不是总说服刑人员配合监管机构一起管理羁押人员么?您还让我怎么管这个二十多号人啊,传出去,我连监道大杂役都别做了。” 方队笑了笑:“你的难处我知道。但是我们都商量过了,张启岳这样的人物也就放在你们班最合适。他在外面当大爷,进了这里还想当大爷吗?再说了,我之前三番两次的拍张毅虎去灰楼做陪护,也是有我的原因的。现在张启岳过来了,那张毅虎也可以帮你挡一面啊!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想那么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当然,这件事我还是要听你的意见,我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早上到我办公室告诉我你的答复。” 方队走了之后,四哥的心情忽然开始变的非常糟糕。他先是提前让所有人都起床到风场背监规,而且让喜全监督,说一个人背不会,今晚大家都不要吃饭。又平白无故的把苍蝇骂了一通,这才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不说话。 下午三点多钟,去开庭的邢耀祖终于回来了。不出意外的是,他的脚上已经砸上了沉重的死囚镣,手腕也被土治的钢筋手铐锁并在一起。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戒具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看着邢耀祖的眼神都变了,不管有心的还是无意的,都望着他唉声叹气。不过邢耀祖好像还是很乐观,他把自己的判决书副本往床上一扔,大声豪气的对我说:“赶紧,虎子,搞点凉白开过来。妈的,在法院一点水都没给我喝,差点渴死。对了,今儿起你就得伺候我的吃饭穿衣了,我这儿不方便。”说着,又一转头说:“喜全,你现在得教我这裤子是怎么脱下去的。另外你得给我弄点破布条,这镣比他妈公安镣还要重啊!” 四哥从床上翻了起来,拿过邢耀祖的判决书,翻到最后一页扫看了一下:“真给弄了个死啊!你家没请律师吗?” 邢耀祖点头:“请了。可我身上两条命呢,谁能给捞回来?再说了,就算是一个人,我十几刀下去,过失都变故意了。算了,说这个没个球用。反正这下子就等着吃花生了。哎四哥,你说我不会元旦前就毙了吧?” “毙个球!”四哥一翻白眼,“你不还得等终审啊!再说了,你这死案子,你得上诉啊!” “不上了,没啥意思。”邢耀祖摇头道:“这案子上诉到天上去都是个死,真没有上诉的必要。就等着高法的复核下来,直接了事儿了。” 我端着一杯满满的凉白开递给他:“哥,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咱们号儿里改了的还不少吗?林子上了法场的人都下来了。所以心态放好一点,身体是爹妈给的,能不给别人就不给别人。咱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四哥附和着点头:“虎子说的对。你现在就这么听天由命了?这也不是你办事的风格啊!赶紧写个上诉材料,明天就交上去。你们那儿的人不是联名保你吗?这可是个不错的消息!弄好了改个缓儿也说不定,你说是吧!多的话我也不会说,小虎子刚才说的身体是爹妈给的,你现在潇洒了,自己走了,爹妈咋办?所以,机会还得自己争取啊!” 邢耀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良久,他看着我和四哥,歪着头问:“那就……上诉?” “上诉!”我和四哥异口同声的回答。 邢耀祖和四哥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不约而同的让我帮邢耀祖起草一个上诉的草稿,等写完他再去抄一遍就好了。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在他们眼里居然如儿戏一般,让我觉得非常的无法理喻。不过毕竟在号里他们是我的“领导”,只好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 上诉材料还是比较好写的,就是对比刑法和判决书,找出其中的纰漏或者自己的意见写上去就可以。但是毕竟我们都不是学法律出身的,因此写这东西还是需要小心翼翼。为了保证我绝对的安静,四哥要求所有的人都不许说话,不许看电视。只有他和邢耀祖两个人,在小声的谈论着到底要不要让张启岳入住这件事。 一直写到凌晨四点多,上诉材料的草稿才算是完成。邢耀祖好像根本就没有睡着,他听到我接水洗脸的声音,便把脑袋伸出被窝问:“写好了?” 我点点头:“差不多了,明儿早上你再看看,不行的地方我再修改。” 邢耀祖笑了笑,小声说:“谢了啊兄弟。你先赶紧睡吧,我现在就看看。等你明天早上起来了,咱俩再一起商量。” “不客气的。你看吧,有什么问题你随时叫我。”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邢耀祖坐在床边看着上诉材料。翻身起来的同时,他转头说:“写的不错啊小子!这东西包公看了都能把我当好人!行了,没啥可修改的,我一会儿抄了就行。” 我笑了笑:“哥,你还是仔细看看,这可不是小事。” 邢耀祖一摆手:“就一条命的问题,不怕!反正我觉得是可以了,谁知道法官们怎么说呢?行了,也不争那么多了,反正我这案子肯定得让我付出点代价的。对了,四哥一早就去厨房了,他要我问问你的意见,这个张启岳到底进来好还是不进来好。” 我一愣:“哥,这件事你们商量就好了,他进来和不进来,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啊!” “那怎么一样!”他顺手扔给我一支烟,“咱号里接触张老七最多的人就是你了,你说这张老七以前咋样咱不知道,现在马上就上路了,说不定变成炸弹了呢?” “应该不会,”我迟疑的摇头,“之前我在灰楼和他接触过几次了,感觉他人挺好的,而且城府很深,应该不是那炸号的主。” 邢耀祖看了看我,身子略微往前一倾低声说:“你咋就知道他不会呢?我总觉得他跟四哥之间有点事情,所以四哥才不让他过来的。这不,早上四哥说要去厨房,我估摸着肯定是去方队办公室理论去了。” “那方队就能听四哥的?”我盯着邢耀祖问。 “别想啦!”他伸了个懒腰,“你听过胳膊能拧过大腿?” 第五十六话 临近中午吃饭时,四哥终于阴沉着脸回来了。一进门,他便胡乱的一指我说:“虎子,你把你的位置往后一点,一会儿把三铺空出来。”接着,他又看了看正蹲在风场门口的周云,骂了句脏话说:“你这几天先到上铺去当上铺长吧!等把下午要来的这个大爷送走,你再下来!” 周云骂骂咧咧的把自己的被子拿起来扔到了上铺。四哥又环视了一眼,发现没有什么问题了,就一个人拿着一盒烟到风场边晒太阳便抽烟。 还没等中午饭还没有送来,方队和另外一个管教就押着身负重镣的张启岳摇摇晃晃的走进了七班的铁门。方队看了一眼,问站在一边的我:“臧云龙呢?” 四哥闻声,赶紧从风场跑了进来:“报告管教,我在!” 方队看了他一眼:“进来新人了,你这个安全员怎么不出来接?” “报告,我刚才在风场看监规,没听到!” “现在听到了吗?” “听到了……看到了!” “嗯,”方队满意的点点头:“看到了就行。这是张启岳,我估计你们有些人也听过他的名字。不过外头是外头,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家都知道,所以,该怎么办应该不用我说吧?” 四哥没说话,站在方队一边的张启岳连连点头:“报告管教,请您放心,我在这里肯定会好好的,外头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 方队点点头没说话,转身锁门离去。 监仓里的空气在铁门锁闭的一瞬间顿时凝固,尴尬的气氛如同病毒一样迅速的流窜到七班的各个角落。半晌,四哥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七爷,您过来了。” 张启岳大大方方的一挥手:“老四啊,咱们都自己人,别客气!对了,我听方队说,你是七班的安全员?” 四哥点点头:“嗯,是。不过就是大家给面子罢了。对了七爷,我把三铺的位置给你让出来了,石铺山的规矩你也知道,不然的话安全员就给你做了。” “可别!”张启岳一乐:“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死犯儿,别给我整这特殊。我就睡在上头吧!”说着,他又一指我:“这小兄弟是几铺的?前几天给我帮了挺多忙的。” “哥,我现在四铺。”我指了指自己的新铺位。 “那还行。老四,你这个兄弟不错啊!三铺的位置我就不睡了,新收啥样我就啥样。我在这个号里也就几天的时间了,回头我上了路,你这儿就恢复正常了。”张启岳回头看了看监仓里的其他人,接着伏在四哥耳边小声说:“其他的事,咱能不提就不提了,用一个广告词儿说,就是你好我也好。可老四,不管啥事儿心里都要有谱,知道吗?” 四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干笑着点头:“七爷放心,我臧老四不是那个不顾兄弟的人。你在我这儿的几天,绝对好吃好喝的招待!” 张启岳一摆手:“不用。我说了,新收啥样我就啥样。反正最后断头饭我也能吃到想吃的东西。再说了,我这外面送进来的东西不少,所以就不占你号里的资源了。”说完,他把自己的衣服往上铺的一铺上一扔,步履轻盈的走到风场去抽烟。 当日无事,七爷果然睡在了上铺。第二天一大早,方队来到七班门口,大声叫道:“刘喜全!出来接判决!”喜全当即一呆,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快!”四哥赶紧一拽他的衣服:“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并一把把一件号服扔给他。 喜全走后,七爷点起一支烟问我:“这孩子什么案子?”我拿过床下的烟灰盒递给他:“本来是盗窃,结果被人发现变成抢劫了。” “一审啥结果?” “死了,不过后来据说抗诉了还是什么的。” “哦……”张启岳点点头,“应该没多大事儿。最近年底到了,很多案子都在结案。否则我也不能这么快就上路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在外头混的风生水起,到头来,还是混了这么个结果。法犯不得啊!” 我愣住,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24、 喜全的判决下来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对于这个结果,喜全感觉到非常满意,但是四哥、邢耀祖等人还是觉得这个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可至少喜全把命保住了,他自己也觉得再上诉也毫无意义,于是听从方队的安排,准备下周一就去岭东市郊区的一个劳改工厂服刑。 而下周一,也是七爷上路的日子。 这几天七爷张启岳的话不多,就算是聊天,也只限于和四哥悄悄的说上几句话。看得出,四哥对于张启岳的这些话都倍感厌烦,但是又不好发作。虽然我们都知道张启岳应该知道四哥的所有背景,但是他自己都三缄其口,我们任何人也不好去问他。 周日的晚上,七爷主动找我聊天,希望我转告方队他的断头饭想吃点炒蚕豆。这个要求让我有些诧异,毕竟我遇到了那么多的死囚,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都希望吃到大鱼大肉或者可口的面食。可七爷说,他迷糊了一辈子,是该吃点硬又脆的坚果让自己清醒的时候了。方队听到这个要求后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之后又自作主张的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明早我再给他弄点饺子吧!” 晚饭之后,张启岳又希望能洗个澡。他对我说:“我这辈子啥事儿都干过,啥场面都见过,所以死是不怕了,但是怕就怕身上的罪过再带到那边去。最后要是下辈子还这样做人,那干脆还是不要转世好了。” 我尴尬的一笑,说过了奈何桥就得喝孟婆汤,所以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下辈子做个好人就行。他哈哈一笑,说能不能做好人还得看阎王老儿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估计就我这德行,下辈子别说做人了,做畜生都难啦! 洗完澡之后,他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拽着四哥聊了起来。不过和平常不一样的是,他第一次对着号里所有的人发号施令:所有人必须离开他和四哥三米以外,敢偷听的话,今晚就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四哥的表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尴尬,到了最后,他甚至有些惊恐的看着七爷问:“你怎么知道!” 张启岳微微一笑:“我知道就行了,你别问。耳朵过来,我还有其他要跟你说的……” 他俩的聊天一直持续了将近3个小时才结束。而且,结束也是因为厨房送来了最后的早餐才无奈结束的。张启岳吃了点蚕豆,喝了几口水,就再也不说话了。无论谁问他什么,他都客气的冲对方一点头,微微一笑,然后接着闭目养神。那架势,好像并不是他要去刑场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去另外的一个世界延续自己的传奇。 早上六点多,监道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张启岳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了下去。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回头对四哥说:“老四,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至于你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话音未落,监仓门打开,方队看了一眼张启岳:“出来吧。” 张启岳回头冲我一拱手:“谢谢你照顾了,兄弟!”说完,转身跟着方队离开。 岭东市的一个特殊的代表在石铺山看守所被终结了生命。没有人知道这个代表倒下之后,是不是会有另外的一个代表走出来。但是有一点是非常清晰的,那就是:四哥和张启岳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有一天四哥出狱,那么岭东市的某些特殊格局又将发生很大的变化。 但是这些,也许会成为不可发生的后事了。 石铺山整体搬迁的时间被定在了元旦之后。在七爷上路到搬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杜坤的父亲听说被抓进了三队。当然,刘皇叔到现在还没有进来,据说是因为牵扯的案情太多,而且影响太大,因此公安机关只是暂时将其“双规”,不过算日子,他也差不多快成为看守所的一员了。 监仓里一下子少了几个人,原本方队打算再给我们安排一些新收进来。但是考虑到马上就要搬迁,方队和潘队两个人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暂时不往七班放人。结果原本拥挤的七班监仓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 此时,已经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了。 头一天我爸爸妈妈又来看守所看过我一次。因为是过节,所以四哥安排嫂子专门在所里餐厅订了两桌饭菜,说是要跟我们家人一起提前过个元旦。结果父母亲来看我的那天一口菜都没吃下,一些好菜全被我和四哥带了回来。这样一来,除了监队发给每个监仓的饮料、花生、瓜子之外,又多了许多肉菜。临近晚上的时候,四哥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那种一斤装的塑料袋包装劣质白酒——当然,这样的东西在号里已经是琼浆玉液了。 但是尽管有这些,所有的人也并不是十分开心。毕竟这里是看守所,犯人经历囚禁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每当过节的时候,思念家人的情绪总会不经意地迸发出来。 四哥让我把白酒平均分成两份,一份留着他和邢耀祖两个人喝,另外的一份给大家一人分一点。当然,为了不被管教发现,酒都被倒在了大家平时喝水的塑料碗里。 这个晚上,小康和苍蝇都流泪了。因为他们的案情复杂,所以卷宗被发到检察院后半年多了,还是没有接到开庭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和煎熬。用小康的话说,就是:“不管多大的罪过,哪怕你判我死刑,只要赶紧判了就好。” 酒不多,但是每个人都有些微醺的感觉。四哥不敢让大家喝了酒之后聊天很久,因为他怕管教进来发现。所以熄灯铃响起的时候,他强行让大家上床睡觉。直到听到众人的呼噜声时,他才拿了一盒烟,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聊天。 “咋,想家啦?”他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很低。 “有点。”我点头承认,“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过元旦没有在家里过。挺想他们的。” 四哥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支烟说:“行了,一般刑期都熬过来了,剩下的日子不更好过了吗?等老邢走了,我就安排你当二铺,日子就更舒服了。” 我摇摇头,“哥,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现在三铺当得也挺轻松,只要不让我再跟死犯儿打交道,那比什么都好。” 四哥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得为这个事儿跟自己过不去。其实也没啥的,你想,医院的护士天天能看到死人。那殡仪馆的火化工还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呐!你现在无非就是给警察打打下手,给死犯儿写写遗书啥的。也没啥大不了的啊!我进来得比你早,我见过的死犯儿不比你见过的多?其实都是一样的,心态放平,好好把自己的刑期熬过去就行了呗。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在这个地方,只要你的眼睛擦亮一点,心里有活,不撩闲,那好日子肯定能过上。” “问题是我现在已经惹了不少人了……” 第五十七话 “那没事!”四哥一摆手“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做好一点,就屁事都没有。”说着,他从地上拿起自己的那小半杯白酒喝了一口,看似不经意地说:“我听说,之前你还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我一愣,赶紧站了起来,“哥,我……” 他一挥手,让我坐下,接着说:“你心里有疑惑我能理解。但是小虎子,有些话今天我是第一次给你说,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说。看守所这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能深挖,要是真的挖下去的话,拔萝卜带泥,后头的事情就太多了。” “哥,我真不是有意的,就是好奇……” “别好奇了!”四哥打断我,“我早跟你说过,能让你知道的事情肯定让你知道,不能让你知道的事情,你知道了反而会害了你。虎子,在这个地方,你多听我的话是没有坏处的。想撂倒我的人不少了,但是没一个能撂倒的。” 我赶紧摆手,“哥,我可没这么想。真的哥,在这个地方我能过上好日子还不是哥你给我的铺垫!” “你知道这个就好。”四哥的面色忽然变得阴沉,“小虎子,有句话叫吃水不忘打井人,你能记得哥哥的好,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但是看来我看错的。但是你放心,哥哥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以后看清,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的。”说完,他站起身,说了句“我困了”,便径直走去睡觉。 石铺山大转移在几天后正式开始。由于人数众多,因此所有人员被分批押送。轻刑犯先走,女犯中间,重刑犯最后。我们的转移计划被安排在了1月19日。几次转移之后,二队监道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剩下七班和九班还留在旧所。 七班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将自己的行李打包、装袋。按照计划,明天早上这些行李要先被武警带到外面的行李车上,然后在押人员再出去。为了不耽误时间,四哥让所有的人在头天晚上都把行李收拾好,睡觉的时候都和衣而卧,躺在冰凉的、没有被褥的床上睡觉。但是这天晚上,没有一个人睡着。或难舍、或激动的情绪在这一夜表露无疑。 第二天一早6点半,方队和潘队带着几个武警准时到监仓收被褥行李。方队很仔细,所有东西出监后,他在行李上都贴上了提前写好“二队七班”的纸条。接着,监仓里又进来了一队武警,在我们的脚踝上带上了脚镣。和平时不一样的是,我们的脚镣不再是一人带一个,而是三个人“分享”两个脚镣。这样的办法让我们变成了一个“串”,想要跑,只能是三个人同心协力一起跑,否则单独行动肯定会让大家一起栽跟头。 我和四哥、小康分在了一个“脚镣小组”里。但是方队并没有让四哥先上锁,而是让我们先排队出去再外面等,四哥配合管教留在监仓检查遗留物品。 我和小康互相数着脚步走了出去,在二道警戒线的里面,和一大群已经做好准备离开的“光头”一起蹲下。等待大客车一到,我们便离开这个让我失去自由的地方。 所有人都有些兴奋,有人说:今天又可以看到外头的时间了,也有人说不知道新监房有没有电视机……总之,兴奋的理由五花八门。小康有些鄙夷地小声说:“操,转监又不是释放,至于这么高兴吗!” 监仓里的东西还没有完全收拾好,运送我们的大客车也在做最后一次车况检查。我们在武警荷枪实弹的包围下,听管教干部给我们讲路上的一些纪律,例如不许说话、不许对着窗外指指点点、不许走动等。当然,这些内容方队已经跟我们重申了无数次了,谁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四哥还没有出来,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很多人都开始心急了,“光头”们急着赶快出去看到花花绿绿的世界,管教们急着赶紧让犯人上车,减少危险系数。但是,好几个管教和四哥都没有出来。我知道,只要有一个犯人还没有上车,那么大家都是不能走的。 5分钟过去了。 10分钟过去了。 15分钟过去了…… 正当我焦急地偷眼向羁押楼张望的时候,忽然,楼里传来了一阵凄厉而又刺耳的哒哒哒声。 我呆住了,这是枪响! 整个空地上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伸着脖子往羁押楼的方向看,极其希望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个身影从羁押楼门口出现,并朝着我们这边快步跑来。我赶紧定睛一看,原来是潘队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转移总指挥的旁边,耳语了几句什么。总指挥一愣,旋即说:“所有在押人员开始上车!” “可臧云龙还没回来!”我赶紧站起来大叫,由于起得太急,一下子把小康拉倒在了地上。 “蹲下!”我忽然觉得后脑勺顶上了一个硬物,我用眼睛的余光往后一看,一位年轻的武警,正拿着枪对着我的脑袋! 25、 2005年1月19日,距离我刑满释放,还有184天的日子,我第二次在看守所听到了枪声。 上次听到,是二队暴力越狱的时候。当时武警在外面鸣枪示警,一群疯子在里面急切的想要冲出警戒线。 而这次鸣枪,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冰冷的步枪枪口抵在我脑后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当然,我不能倒下,因为在这个时候,我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有可能导致武警扣动扳机。我胆怯的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对着我的枪口不止这一个,还有三四个武警端着枪向我的头部瞄准。 管教在我的身后大声呵斥:“蹲下!手抱头!”一旁的小康也赶紧拽着我的衣服,低声说:“不想活啦?他们可真开枪!” 面前的形式已经容不得我多想了,我机械的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紧闭双眼不敢言语。小康蹲在我的旁边,更是浑身如筛糠般哆嗦。我知道,他是怕一旦武警手中的步枪走火,他会变成渔网。 气氛很快平静了下来,管教干部开始清点人数,并按照班级把我们带到特制的客车上。当然,这样的情况下是没有一个人敢让车里的人超载的。所以,七班所有人上车之后,管教又放了六班一半的人就马上让五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上车并关门。 四哥还是没有出现。 车子启动了。在我们乘坐的客车前面先是七八辆警车开道,紧跟着是一辆驾驶舱顶上驾着机枪的、满载武警的卡车。之后,就是装着我们的几辆客车和两辆备用的空客车,再后面又是武警的卡车和警车断后。所到之处,道路全部戒严,行人车辆都被隔离在离我们的车队很远的地方。全车的人都在兴奋的朝着车窗外张望,对于其中的一些人来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风景。 远远的,那些路人对着车内的我们指指点点,但这并不影响车内人向外观望的情绪,坐在我旁边的小康一个劲的拽着我小声说:“唉,快看!美女啊!你看你看,又一个!”我冲他淡淡的一笑:“你是不是看谁都是美女了?”他点点头:“操,这都快一年了,连个母猪都没见过,是个女的都是美女了。”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思绪又飞到了石铺山看守所。 四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没有上车?是因为他被武警击中了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那声枪响是哪里来的? 由于到新看守所的路程由于全线戒严,所以车队速度飞快,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我们的“新家”。从外观看,这又和石铺山一样是一座红砖绿瓦的仿古建筑,如果不是院墙四角的岗楼和电网,这里或许可以给人博物馆的错觉。 武警、特警、管教民警都已经就位了,客车直接把我们带到了二道警戒线以内的小操场上。接着,所有的未决犯又被各队管教分批带往各个监号,只留下劳动队的杂役将各个监仓的东西送到各班。 四哥不在,所以我和已决的林子两个人跑去行李车上抬的东西,从早上十点多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所有的工作才算完成。 当我们疲惫不堪的回到监仓时,邢耀祖已经安排大家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好。新监仓果然要好于以前的监室,除了原有的上下铺变成了长通铺之外,电视机、储物柜等一应俱全,就连厕所便池旁边的洗手池,也换成了瓷盆和镀铬的水龙头。 铺位已经安排好了,和以前一样,四哥一铺,邢耀祖二铺。我、小康、苍蝇、郑强、周云等几个人,也分别成为了三铺到八铺,占据着整个床的二分之一。而剩下原来睡在上铺的14个人,拥挤的躺在剩下的二分之一床位上。 监道里所有监号里都传出了热闹的声音,唯独七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到现在为止,我们不但没有见到四哥,甚至连方队都没有见到。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新看守所的第一餐晚饭已经送到了,超乎想象的丰盛:回锅肉、麻婆豆腐、白米饭。原来睡在上铺的三不管们看到这样的饭菜,顿时开始“咕咚咕咚”的吞口水。小康把菜盆和盛米饭的筒拿进来,先给邢耀祖盛上、又开始给我们盛。邢耀祖看了看,转脸对我说:“把四哥的饭盆找出来,给他盛点留着。”我点点头,赶紧从储物柜中找出一个看守所统一发放的新的塑料碗交给小康。小康也知道这是给四哥留着的,所以尽可能的从盆里挑出一些瘦肉放在碗里。 开始吃饭了,三不管们红着眼睛开始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会抢不到第二碗。而我们几个平时和四哥关系不错的人,都因为过于担心四哥的下落,只是草草的吃了几口就放下。 晚饭之后的入监检查点名不是方队,也不是潘队,而是一个不认识的老管教。他先是看了看整个监仓里的环境,接着又要求我们点名的时候把头抬起来,这样好让认准我们谁是谁。如此折腾了十分钟之后,他终于合上本子打算到下一个监仓去检查。此时邢耀祖一下子举起了手。 “干部,我想问问臧云龙今天怎么没有过来?” 老管教一愣,回头笑嘻嘻的看着邢耀祖:“这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回头等你们的管教队长来了,你问他们吧!今天我就是带班。” “那方队上哪儿去了?”我插话问。 老管教看着我一笑:“张毅虎是吧?我听你们管教说过你的时期。方队和潘队今晚有些其他的事情,回不来。明天他们回来了之后会找你的。”说完,他转身锁上门离开。 监仓里各种猜疑的声音四起,我甚至听到在一个角落里有人说:“哥不会是打算越狱,被人直接击毙了吧!”另外一个声音马上反驳:“不可能,四哥那是用脑子办事的人,不可能傻到那个程度。” 小康一下子站起来就想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被邢耀祖一把拉住,说小康你就别惹事儿了,咱们七班现在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子。 第五十八话 冬日白天的时间很短,因此刚吃完饭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挂在墙角的电视机被自动打开,本地新闻的两个主持人开始总结今天一天的新鲜事。当然,转监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会被记者记录下来的。 “本台消息:今天早上,我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看守所搬迁工作在市政法委、公安局、武警部队等等各个部门的通力合作下顺利完成。石铺山看守所始建于1957年,是中苏合作时期苏联专家援建的老式看守所。经过近五十年的使用,其配套设备和安全性已经远远达不到一般看守所所需要的条件和要求。市委自2002年批准了开发区看守所的修建计划后,新的看守所很快竣工,并与2003年底通过了安全检查。今天上午,在近千名公安干警的严密押解下,石铺山看守所所有600余在押人员被安全顺利的转移到了位于开发区的新看守所。” “没啥可看的,又看不到自己。”邢耀祖嘟囔了一句,顺手拿起一支烟点燃。我从地下拿起一个空烟盒递给他当烟灰缸,挤出一丝笑容说:“接着看看,说不准儿能有哥的消息呢?” 电视上接着说:“另据本台特约记者王某的最新报道,在今天早晨的转移过程中,石铺山看守所有一名在押人员企图逃跑。在武警官兵和管教民警的共同努力下,迅速将这名在押人员制服。据了解,在这次突发情况中,有一名服刑人员和这名企图逃跑的在押人员受伤,目前伤员已经被安全的送往市劳改医院进行救治。” “跑啦!”郑强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不会是四哥要跑吧!!” “放屁!”邢耀祖瞪了郑强一眼,“四哥又不傻,就那么点刑期,他至于要跑吗?” 郑强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继续转眼盯着电视机。但是电视上关于此次转移的新闻已经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领导到儿童福利院慰问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一直没有打开的风场门终于打开,我们也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进入到“新家”之后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地方。新风场和原来的风场是一样的,也是一处狭小的、上面带着铁丝网的所在。邢耀祖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风场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家做早操。 监道杂役送热水来了,林子赶紧从外面接过热水桶,又偷偷的问方队和潘队是不是已经回来,也不知道外面嘀咕了几句什么,总之林子是一脸失望的回来的。 邢耀祖已经很快适应了一铺所要做的工作:坐在凳子上叼着烟、喝着茶,并不停的对着三不管们吆五喝六。坐在一边的苍蝇有些不悦,小声嘀咕道:“操,皇上还没死呢,太子就想着登基了。”结果没想到的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刚好停下来换下一个早操动作,风场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于是,苍蝇的意见被完完整整的传递到了邢耀祖的耳朵里。 “苍蝇,你意见很大啊!”邢耀祖喷了一口烟,蔑视的瞟了他一眼。 苍蝇一甩头,同样轻蔑的说:“我哪儿敢呐!你现在都成一铺了,我还得仰仗着你以后吃肉喝酒呢!四哥没回来,你肯定高兴坏了吧?” 我原本以为风场上又得有一场斗殴,但是没想到邢耀祖居然没生气,笑呵呵的站起来说:“我当个球的一铺!你听过死犯儿当一铺的吗?我看我这二铺现在都保不住了。苍蝇,我知道你对四哥衷心,不过你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我邢耀祖再他妈的缺德,也还算是个仗义的人,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情老子做不出来!” 苍蝇一撇嘴,从兜里掏出一支烟说:“你要真这么想就好了。哪怕电视里说的那个要跑的主是四哥,那他早晚也得回七班来的。”他一边抽出火柴点烟,一边目光阴森的看了看邢耀祖:“咱七班可都是四哥带出来了,邢哥你混的明白也是因为你的案子干净,而且因为大学生的关系四哥看重你。你要是真做出对不起四哥的事情,那这号里不太平的日子就多了。” 邢耀祖哈哈大笑起来:“苍蝇,我以前还真没瞧出来你是个侠义的人啊?得,就冲你这句话,你这朋友我算是没白交!”说完,转身坐回椅子上继续冲着三不管门发号施令。 我赶紧把苍蝇拽到监仓里,小声说:“你疯啦?邢哥再怎么说都是咱号里的二把手,你跟他对着干,早晚得吃亏的!” “吃个球!”他看着邢耀祖,恶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老子就是看不惯他那个得势的球样子!四哥没来才一天,你看他的尾巴翘到哪儿去了?操,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了,还整这没屁眼的事情,真不嫌恶心!” 我呵呵地一笑:“行了,我还不知道你!我知道你跟四哥好,是四哥最好的助手。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四哥没回来,咱号里就缺个主心骨啊!他不当谁当?” “谁当都比他强!”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眼睛放光:“要不然你当了一铺算了,兄弟们肯定都能帮你!而且你跟四哥的工作都一样,四哥没回来之前,你就暂时帮他顶个班儿,咱号里兄弟的好处照样不断,你觉着呢?” 我赶紧使劲的摆手:“你赶紧打消这念头吧!我可算是知道了,你不愿意邢哥当一铺的原因,就是因为搞不到外面进来的屋子啊!” 他老实的点点头:“我们跟着四哥这么长时间,啥时候不是他给咱从外面弄好吃好喝的进来?你就说这烟吧,其他号里的一铺抽的烟也就是个环保白沙,你见过那个号里的四铺五铺有环保白沙抽的?还有,你说其他哪个号里的人总能吃到厨房的小灶的?我倒不是因为吃就跟四哥好,我就是觉得四哥在这方面做的亮堂,对兄弟们也好!你说咱这七班,一个重刑号,好多人说不准儿今天吃饭明天就上路了,就这么点活着的日子了,谁还不指望跟个办事亮堂的大哥好好享受一下剩下的日子?你说他邢耀祖自己都是个死犯儿,在监道里又混的连个名气都没有,他要是当了一铺,我们还有个球好东西能见着啊?” 我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苍蝇说的很有道理,我无力辩驳。在看守所这个地方,一盒五块钱的烟,活着一碗闪着油光的红烧肉,完全有可能买通一个在外面被人家称为恶魔的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看守所,人,也会为食而忘记做人的自尊。 苍蝇看我不说话,便径自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帮我点燃后递给我说:“你就不一样了,你现在在监道里混的亮,大家都知道你。而且你又是监道二杂役,厨房的帮工。一旦四哥出了意外回不来的话,你就顶了四哥的工作了。那样的话大家照样过的开心!” 我摇摇头,一拍苍蝇的肩膀说:“咱俩想的不一样。我不是说你苍蝇不是个仗义的人,不过我觉得要是给仗义这两个字加上利益好处的话,那就仗义的太不纯了。我在监道混出了点名堂,是四哥把我带出来的。我肯定不会顶四哥的班。”苍蝇马上抬起头要跟我争辩,我抢先接着说:“邢哥在外面也是有头脸的人,现在虽然落难了,但是咱看守所里认识他的、能给他面子的人挺多的。就算是四哥要真出了什么问题的话,那邢哥作为二铺也能把咱七班弄好。四哥到底咋回事儿还说不清楚呢,你说咱要是现在就商量谁当一铺,接四哥的班,那样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苍蝇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手中逐渐燃烧的烟发呆。很久,他才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他妈的被好吃好喝的给迷了心了。行了,一会儿我就找邢哥道歉去。” 邢耀祖很大度,没有因为苍蝇的一些悖论而生气,反倒主动在苍蝇还没有道歉之前,从床下拿出自己的两盒烟扔给苍蝇,让他给大家伙分一分,就当是乔迁新居的庆祝了。这个举动让苍蝇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一脸尴尬的跑到邢耀祖面前,说自己刚才犯了混,说了些没用的废话,让他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邢耀祖哈哈一笑,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合适的结局。 不过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并没有改变七班整体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空闲时一边装模作样的看,一边偷偷的讨论四哥到底为什么没有回来。到现在为止,昨天那个老管教说的方队早上会回来找我的时期也一直都没有动静。 我趴在监仓门上,透过观察窗向外张望。监道里除了几个不认识的管教之外,一个杂役都没有。我回头跟邢耀祖说这监道里气氛不对啊,今天杂役怎么都没出来?邢耀祖当即皱着眉头嘟囔:“这是警戒状态才会有的啊,出什么大事儿了?”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没头没脑的猜疑时,监仓门忽然打开。方队一脸疲惫的站在我们面前:“张毅虎、林杰你们两个人出来一下。” 我和林子赶紧站起来,几乎异口同声的问:“穿马甲吗?”方队一摆手:“林杰还没发杂役服吧?你先把马甲穿上,张毅虎你把你的杂役服套上就行。要去提审室。” “提审室?”我一愣,“方队,已决服刑的也得提审吗?” “跟你的案子没关系,所里检察院的要问你们点事情。” 第五十九话 我和林子被方队分别带到了两个提审室。审讯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问,女的做笔录。我有些糊涂,因为按照老石铺山看守所的惯例,只有在提审未成年犯和女犯的时候,才会有女警察出现。 “你叫张毅虎是吧?”男检察官首先发问。 “是。” “你认识赵峰吗?” “认识。我们以前关一个号。后来他因为判了死缓之后没几天就把我们监号的一个人给踢瘫痪了,就被弄到其他队去了。” 那男的点点头:“我听你们方队说,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赵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执行之前,你们见过他的?” “是的。当时他挺颓废的,因为哥哥被人杀了,而且他自己也要被执行。后来因为我是监道里专门给死囚做临终陪护和写遗书的,加上跟赵峰关系好,所以就让我去了。” “他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哥哥死了,心里不好受,而且不知道到底自己能不能死。我们聊了一些家常,主要是关于他家的一些事。后来我们听说他被执行了,然后就再没见过。” 男的一愣:“执行了?你们听谁说的?” 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男人脸上惊讶的表情:“我是监道杂役,所以认识看守所厨房的人。厨房的人说给赵峰单独做了一顿断头饭什么的,后来也就没他的消息,就以为他被执行了。” “哦,”他点点头,“他跟你聊天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我摇头:“没有,再加上时间长了,我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张毅虎,”他看着我,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我,又拿出打火机帮我点燃,“你得好好回忆一下。这件事非常关键的。我听说你之前立过功,组织了暴力越狱,还救了管教民警。所以你知道有些事的利害。要是有些事查不清的话,我们担心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干部,您能告诉我到底出啥事儿了吗?” 他看了那个女的一眼,冲她一点头,那女的回头看着我说:“赵峰没有被执行,因为他的案子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希望。但是这是他又犯浑了,转监的时候打算越狱,被武警击伤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四哥……不,臧云龙呢?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这你就不要问了。”男的笑了笑,看着我说,“你现在要做的是配合我们调查清楚这件事。转监的时候就这一块儿除了问题,现在别说市局、省厅,就连公安部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你一定要回忆一下,当初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不是他有说过什么话。关于打算越狱的。” “没有,绝对没有!”我坚定的说,“当时他整个人都已经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是觉得放不下自己的母亲。说母亲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人送终什么的。其他什么都没说过。” “你能确定吗?” “能,肯定能。因为我和他关系好,所以他说过的那些话我印象很深的。” 男检察官点点头,看着女检察官写东西不说话。半晌,他忽然问:“你知道你们号的林杰和赵峰的案子有些联系的事情吗?” “知道。林杰的上家也是赵峰哥哥的上家,赵峰当初就是为了把自己的哥哥从贩毒的圈子里拉出来,并且找到害他哥哥犯罪的人,才进到这个圈子里来的。” “嗯,是的。我问个题外话啊,”他笑着看我,“这个赵峰,一直都是这么做事情不着边际,不经过大脑考虑的吗?” 我尴尬的笑了笑:“他平时看着挺仗义的,人也挺好。可是一遇到紧张的事情,他就容易想都不想就蛮干。这跟当时我们号里有一个叫吴二柱的神经病挺像的。” “吴二柱?” “嗯,据说是个神经病,后来司法鉴定确是是有病,就给放了。杀人进来的,后来据说是送到精神病医院了。不过我们一直觉着他不像是有病的,逻辑思维能力比一般人都厉害。对了,我们号里有一个现在已经去服刑的人,当初就是听了他的计划从法院跳楼打算逃跑的。” 男检察官有些诧异,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将吴二柱的名字写了下来,不过随即又撕掉说:“疯子的想法和一般人都不一样,毕加索还是个疯子呐!”说着,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装在兜里。 “你回去之后再想一下,看赵峰还跟你说过什么,一旦想到什么新的线索,就找你们管教汇报。张毅虎,你虽然是短刑期,而且已经减刑一次了。原则上虽然不能再减刑,但是有新发现,有重大立功表现的话,还是可以再减的。我希望你自己把握好机会,争取早日出去。” 我点点头:“知道了。谢谢您。” 男检察官站起来,冲我身后的管教点点头。因为我已经是服刑杂役,所以他只是打开了压在我身上的椅子隔板,而并没有给我戴手铐。临走时,我站住回头问:“干部,您能跟我说一下赵峰现在怎么样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两秒钟后说:“没什么,小腿中了两枪。现在在劳改医院。” 林子几乎是和我同时进门的。见到我,我俩异口同声的问对方:“咋样,问你啥了?” 林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就问了些关于刀疤的事情。我说刀疤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虽然他跟我算是能弄到一个案子里,可我跟他的接触也不多啊。” “我也是。”我脱掉外套,坐在床上摸出一支烟说,“问我的也是刀疤的事情。不过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刀疤这小子现在活得好好的呐!” “你说啥?”邢耀祖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刀疤这浑小子还活着?” 我点点头:“咱们转监的时候那几声枪响就是打他的,就是他憋着要越狱。” “操,那又完了!”邢耀祖兴奋的神态一下子就被熄灭,“这小子是给自己上路抄近道呢,三番五次的自己作死。对了,四哥咋样?” “不知道,”我一摊手,“他们啥都不跟我说。回头我再问问方队吧。” 方队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搬迁之后一直到今天,他几乎都没有休息,因此看上去有些眼眶深陷,神情憔悴。 “这几天号里没什么事情吧?”方队疲惫的拿起一杯水,猛喝了一口问。 我摇摇头:“号里都挺好的,就是这几天臧云龙没回来,大家都打听呢。方队,您跟我说一下呗?免得弄的人心惶惶的。” 他一摆手:“你们好好做你们自己的功课,管别人做什么?” “不是方队,臧云龙不是班长么?他一走,邢耀祖又不能当班长,所以好几个人都惦记这事儿呢!”我实话实说。 “要说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就一个班长的位置,也让你们这么惦记着。臧云龙这几天就回来了,没什么事。” “方队,他是不是中枪了?” 方队一愣,转头盯着我半天才问:“你咋知道的?” 我笑了笑:“早上提审的时候,那个人说赵峰打算越狱,然后让武警给打伤了。我想那天搬迁的时候就四哥没出来,所以……” “自己作死!”方队叹了一口气,“十几个武警就在旁边呢,一看往外走,低着头就往外冲,鸣枪示警都没用,能不开枪打他吗?” “那臧云龙呢?” “也中枪了,不过是子弹打到地上,反弹到他身体上的。没什么大碍,不过这段时间他是没办法坐了。子弹进了屁股里。” 26、 四哥受伤的消息经过我在七班的传递,加上七班的人又给别的班的报信,很快在整个二队监道中传开。不过话传话传到最后总是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没过二十四个小时,四哥出事的版本就成了他抢了武警的枪打刀疤,结果子弹反弹后打进了他的屁股。 邢耀祖对这件事传出很是恼火,他认为帮助警察抓捕打算脱逃的犯人,在被羁押人员中已经是一件无法说出口的事情,加上受伤的部分又是屁股,所以传出去对谁都不好。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邢耀祖能做的,只能是拉着脸让七班所有的人对四哥的事封口。 自从搬到新看守所后,不管是从七班内部的关系,还是七班所承担的关押任务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四哥的意外让七班好几个人都开始惦记上了“一铺”的宝座,不过幸好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四哥不日将回归,所以没有人敢太过分的篡权。另外,在搬迁后,七班门口所挂的牌子已经从过去的“重刑班”改为了“过渡号”。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七班不再接收未决犯,只接待终审判决已经拿到手的死囚,让他们在七班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天时间。 从表面上看,这样的做法似乎减少了我的工作,但实际上工作量不降反增。因为据方队说,目前一队和二队只有我们一个班是过渡号,所以在每次集中执行前,所有一队二队的死囚都将分配到我们班,留下这一生最后的话语。 好在由于新看守所的很多协调工作还没有结束,所以眼前这一批即将在过年前上路的死犯们暂时不用调到七班。等方队说什么时候要给他们写遗书,我只需要到死犯所在的班里帮他代写一份简单的信件即可。 得知四哥消息的第三天早上,方队又一次把我叫到了羁押楼的会议室。不过这一次被叫去的不单单是我自己一个人,而是还有林子和几个二队的监道杂役。所长、检查室主任和所有二队的管教都在会议室里等待我们。 落座后,所长首先发言:“今天叫大家过来,主要是给大家宣布几件事情。第一呢,就是咱们所现在搬了新家了,一些管理制度也做了相应的调整。现在我们的新羁押楼有三层,除了一二楼是未决犯关押的地方之外,三楼打算专门建立一个死囚羁押室和服刑人员的宿舍。所以所里研究决定,让你们这些短刑期的服刑人员都搬到条件和自由程度相对好一点的服刑人员宿舍,这样一来可以方便你们的工作,其次也好统一管理。第二就是要说一下前几天搬迁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搬迁的时候出了事,现在上头正在严查。你们作为监道杂役,接触的犯人是非常多的,所以有什么消息,希望马上检举揭发。”说完,他又指了指我和林子“张毅虎和林杰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因为你们两个人可能要和死囚接触的机会很多,所以我们是打算暂时在服刑人员宿舍和你们目前所在的七班都安排铺位。这样在平时没有工作任务的时候,你们就住在服刑人员宿舍,帮助其他人做一些监道里的工资,要是遇到执行,有死囚需要过渡的话,你们还是回七班住。不过你们住在哪里需要听从管教的统一安排,不能跟逛自由市场一样,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们明白么?” 林子坐在我的旁边一个劲的点头,但是我却没有那么兴奋,于是趁着所长让大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对监道情况的反映时,赶紧举手说:“报告管教,我觉得这样的安排会让我工作很不方便。” 所长看了我一眼,笑着点燃一支烟问:“说说看?怎么不方便了?” “报告管教,我现在刑期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可能会有几次大的集中执行,比如春节前、五一劳动节、六二六之类的。我们七班本来就是过渡号,执行前很多死囚都要送到我们班的。我要是住在服刑人员宿舍的话,和这些人接触的时间就会短。因为有些犯人写遗书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这样不太方便。另外我觉得我以前能在石铺山写那么多遗书,都是靠着我们同监号的人给我帮忙。人快死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过激的表现,如果我住在服刑人员宿舍,和七班的人距离也就拉远了,有时候不能随时沟通一些问题,我怕会出事。” 所长点了点头,回头一看方队:“这小子这半年多的遗书没白写,安全意识很高嘛!”说着,用手一指我:“这件事一会儿等会开完了,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再说说。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没有了。” “嗯,那坐下吧!其他人继续。” 简短的通知会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所长让方队把我带到了二队的管教办公室,自己又去和检查室主任聊了一会儿才回来。 “你什么时候刑满?”所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给我踢过来一个小凳子问。 “今年7月22日。本来是10月22号的,前段时间减刑了三个月。” “哦……”所长点点头,“你刚才在会上说的那个问题,我考虑了一下。我的打算是这样的:你们号现在的任务确实很重,而且有一些未决犯确实也不能给你帮上什么忙。我打算等臧云龙回来之后,让他做整个一楼监区的管理员,你把你们七班的名单重新给我报一下,你觉得能帮助你的人有谁,帮不上你的人有谁。等这份名单到了之后,我让你们队长重新调整一下监号的人员配置,然后你做七班的班长。” 我当即一愣:“报告所长,我们班的管理员以前就是臧云龙,而且他做的很好。我要做了班长,那他怎么办?” “这不是问题!”他哈哈一笑,“我很早就听说臧云龙和你认识的时间很久了,而且你的父亲和他也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你在咱们看守所里受到了他很多的照顾。现在你在这里也呆了这么久了,一些规矩、处理事情的办法你也掌握了不少。你做班长,一是可以把他解脱出来,让他做更多的贡献,其次,你们班现在不是还少一个二铺副班长么?” “不少啊,所长。邢耀祖一直是做二铺的。” 所长摇摇头:“不行,他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太适合做副班长了。他的二审裁定一下来,如果维持原判,那他就不能再做下去,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改判了缓期的话,那他也就要出去服刑了。所以,我觉得七班你做班长最合适,让臧云龙做副班长,这样他还可以负责一楼监区更多的事。” 我使劲的摆了摆手:“报告所长,如果臧云龙做了副班长,又当了监区的大杂役的话,他肯定得总出去工作的。我也肯定总得出去,这样一来监号里两个管理员都不在了,没人负责监室的工作啊!” “这个好办!你们可以在监号里安排第二个副班长。找一个未决人员去做,这样的话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臧云龙下午就回来,你跟他商量一下,三天内把名单交给你们队长。” 四哥的归来,让整个监道爆发了。几乎每个监仓门口的瞭望口上透出的眼神,都充斥着或羡慕、或鄙夷的态度。 看上去四哥恢复的不错,由于没有伤及骨头,所以只需要一个人扶着,就可以一瘸一拐的行走。一进门,他便怨气冲天的骂道:“操,狗日的刀疤,临死还他妈的拉个垫背的!老子的屁股连针都很少打,结果为了他搞了个子弹进去!” 我赶紧扶着四哥趴在床上:“哥,严重不?” 他点燃一支烟:“没啥屁事儿。那个子弹本来就是打到地上反弹进去的,力量也不太大。不过也够悬的,再差一丁点就到骨头了。大夫说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就行了。刀疤是惨了,小腿骨头直接打碎,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呐!” 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早上所长找我的谈话,于是吞吞吐吐的跟四哥说了个大概,没想到四哥对这件事非常赞成,他说我当班长能更方便一点,而且他当了监区大杂役,以后的好处就更多了。至于第二个副班长,暂时还是让老邢去做,等二审下来再说。名单的事情也可以把尾铺的三不管们发出去。说完,他又说这件事回头再跟邢耀祖和其他人宣布,现在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疑惑的看看四哥,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比七班的人员调整更重要。他神秘的一笑,说:“咱们有个放出去的老朋友又进来啦!刚才入监检查的时候,我看见他也在做检查。” “谁啊?哥?” “你猜猜啊!” 【第二部完结】 第一话 由于四哥的归来,监仓里顿时几家欢喜几家忧。高兴的人以苍蝇为代表,因为四哥的归来不但让他们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而且之后又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忧愁的人则由尾铺的三不管们为代表,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一旦被分配到其他号房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三不管们是非常希望我或者四哥做他们的号长的,毕竟我和四哥都不会特别的去为难他们。四哥总是说:这些人已经很可怜了,平时除了牢饭之外,连点油水都见不到。要是再让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最终的结果就会让他们觉得生不如死。所以,三不管们总是对四哥心存感激,觉得分配到重刑号是他们自己的幸运。可如果让他们分配到其他号房,那他们就完全不知道那些没有重刑犯羁押任务的一铺二铺们会不会因为闲极无聊而让他们过起水深火热的日子。 可现在方队和四哥的意见都已经下来了,而且他们知道,我作为新的安全员,肯定会“新官上任三把火”,所以当看到我拿出纸笔打算列名单时,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神情,就如同一个重刑犯在看他的主审法官。最终,我犹豫了一个下午,才列出了一个8人的外分名单。 晚上吃饭时,四哥特意关照监道的杂役从厨房搞来了半只烧鸡,并且沉着脸说今天这半只烧鸡就是给即将到其他班的八位兄弟的,凡是留在号里的人谁要是敢碰一根鸡骨头,今天就把他的骨头卸下来给大家炖了吃。当然,四哥就是不说这话,谁也不可能去碰这半只烧鸡的。 吃饭的时候,四哥又宣布了我成为新任班长、邢耀祖继续做副班长的事。对于这件事,邢耀祖本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包括苍蝇、周云、郑强等人也是举双手赞成。宣布之后,四哥马上让苍蝇把他的铺位腾出来,让我睡在一铺。而自己则搬到了原来我睡觉的三铺。起初我完全不同意四哥这样的做法,觉得好像我在篡权一样。但是四哥拉着脸说警报器就在一铺旁边,我要是不住一铺,那班长的责任就丢了一半。 第二天一早,方队就开始拿着我交上去的条子,一个个的把要分班的八个人往外送。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七班就开始明显的空荡了起来。当然,这种空荡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班里就多了几个新成员。 新成员包括一个公安专用的戒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老虎凳”,以及三个即将在农历新年之前要执行的犯人。 四哥看着老虎凳直皱眉头,他说以后咱们班还得安排一个人专门伺候做椅子的人了,人一旦坐到这上头,那吃喝拉撒睡都得人照顾。我说这个简单,随便安排谁都可以做的。四哥说这哪儿能行,三不管都被发出去了,现在号里留着都基本上都是有点头脸的人。看来咱们还得像方队申请进来两个新收才行。 可我们还没有跟方队说要安排新收进来,椅子的第一个“客人”却进来了。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装疯卖傻的吴二柱。 和之前比起来,吴二柱已经苍老了许多。最大的变化就是满头的青丝早已变成白发,而且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疯疯癫癫了,很有条理性。 等给他戴戒具的警官和杂役一走,苍蝇第一个嬉皮笑脸的冲了过去,张口就问:“咋样,吴大爷,神经病院的条件比这儿好的多吧!” 吴二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还不如在看守所……至少在这儿我面对的人都是正常人,在那个地方,我得天天跟一群疯子打交道啊!” 四哥笑了笑:“那他妈的就是你自己闹的结果!谁让你有事儿没事儿就装疯卖傻的?最起码你在这个地方还能图个痛快,一颗子弹下去啥都不知道了啊!对了,你咋又回来了呢?” 吴二柱摇了摇头:“检察院的有一个人总觉得我的鉴定不合格,三番两次的申请重新鉴定。结果查了半天,说我在作案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犯病。唉,这下好了,罪没少受,结果花生米还得吃。” “那你现在打算咋办?”我点了一支烟,塞到他嘴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闭着眼睛说:“可能还有挽回的办法吧……反正这几天先好好表现一下,从椅子上下去在说。” 四哥一点头:“出去之后知道了点什么?” 吴二柱忽然一笑:“知道的事情不少,起码买我一条命差不多了!” 一旁的苍蝇忽然眼前一亮,一跃跳到吴二柱的面前:“跟我说说呗,吴大爷?反正你现在是必死了,还不如把机会留给兄弟们呐!” 话音未落,苍蝇的脑后一个烟盒横飞了过来,一回身,才发现是四哥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发火:“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还嫌自己身上事儿不够多啊!人家都是着急盼着快点出去,哪儿他娘的有你这样的,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 苍蝇一愣:“哥,他现在肯定翻不了身了,他的机会给咱们也行啊……” “放屁!”四哥大怒,“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到底你疯还是他疯?” 苍蝇一下子如同霜打的土豆,顿时没了精神。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老虎凳上摇头晃脑的吴二柱,狠狠的啐了一口痰。 中午吃饭时,我第一次坐在了风场门右边的第一个位置——这是每个监号安全员特定的位置,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马上跑到监号里按下警报铃。这个位置之前一直是四哥坐的,如果四哥不在监号,就是邢耀祖坐在这里。不过现在因为老邢带着死镣,所以还得再安排一个其他的安全员。小林给我们几个盛饭时,四哥忽然犹豫的说:“这样不行啊……”说着,他一回头对邢耀祖说:“老邢,你看这我和小虎子要是都出去的话,警铃你不方便啊……” 没等四哥说完,邢耀祖豪气冲天的说:“没啥,这事儿你们定。反正我这副班长现在当着也没啥作用,临时的安全员你俩选了就行。” “那不行!”四哥一摆手,“咱七班现在说话算数的人就是小虎子和你,连我都算不上。这事情你们两个商量!” 我和邢耀祖都还没来的及说话,坐在一边的林子赶紧拿着饭盆递给四哥说:“哥,你让我当临时的安全员吧?” “你当个球!”四哥一瞪眼,“咱们号里现在谁拿第一碗饭你都不知道,你还当安全员?”林子悻悻的赶紧拿着碗递到我的手里,嘴里还念叨着:“哥,错了!” 我慌慌张张的站起身来,结果没说话就被四哥从邢耀祖身后一把拽住,紧接着把我拉到号房里,沉着脸说:“到哪儿去都有规矩,咱号里的规矩更严!你该咋样就咋样,躲什么躲?” 我尴尬的一笑:“哥,我实在是不适应。再说了,你现在还在这儿呢,我哪儿能直接越级啊!” “没有的话!”四哥拽着我坐在床边上,“现在看守所好多了,不要说远的,就说五年前,这号里头安全员就是皇帝!咱现在没有什么牢头狱霸了,但是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这儿关的人啥样的都有,你要是不硬一点,他们随随便便就骑到你脑袋上拉屎撒尿的!” “可哥,这号里的都是从石铺山一块儿走过来的,我这样是不是不好……” 四哥正色道:“小虎子,在这个地方,你就要把在外面的一些客套给忘掉。这是啥地方?看守所啊!你要不吃人,别人就吃你的地方。你自己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在,你是不是也得从擦地板开始一步步的往上走?你认识我之后又是一个什么状况?你再看看咱们号里的那些三不管,别说当安全员吃好的睡宽的了,能按顿吃到牢饭就不错了!你这样柔弱的话,这个号里就肯定有一大堆人憋着要扯大旗反你!你觉得要对他们客气点,但是他们不这么想。你以为人人都知书达理吗?” 我叹着气,点了点头。四哥说的话没错,自从走进看守所一直到今天,犯人当中森严的等级和监号里严酷的规矩都让我发怵。尽管在司法部门的严格管理下,打人、牢头狱霸等现象越来越少,但是犯人与犯人之间的平等,还是无法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显现出来。 四哥看我不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走吧,吃饭去。你知道该怎么做了,把腰板挺起来!” 第二话 回到风场,我看到林子刚才原本给四哥盛的饭还端在手上,而且在老邢冷酷的目光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只是看着盆子里的菜,却无人敢动。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林子的手里拿过那碗饭,接着一指菜盆:“盛吧,林子。”小林毕竟岁数小,虽然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但是对于看守所里的等级还是熟记于心。于是冲我一笑:“知道了,哥!” 一旁的四哥和老邢笑着点了点头,继续看小林盛饭。就在这时,风场角落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牛个屌毛啊!老子当哥比你弄的好!” 所有人都一愣,循声向角落望去。 发出这个愤怒的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食人案的始作俑者周云。话音还未落,郑强和小康就同时站了起来,满眼怒火的瞪着他质问:“操,犯病啦?” 周云并没有抬头,而是把手里的饭碗慢慢的放在地上,斜着眼睛抬头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着说:“连他妈的社会经验都没有的小屁孩子当一铺,那把我们这些大案子放在哪儿?老子的案子再恶心,也他娘的是公安部头号督办大案。你算个球啊!” 我忽然觉得像是一盆冰冷的凉水泼在了背上,浑身一震颤抖。四哥慢慢的放下手中的饭碗,抬眼看了周云一眼说:“站起来跟我再说一次。” 周云一点都不怵,平静的,甚至有些微笑的站起来,目光直视着四哥:“我是觉得我做安全员,要比这个狗屁大学生强。哥,我进来的日子也不短了,你瞅我周云啥时候炸过号?论案子,咱号里数我的案子最大吧?论社会经验,我这全国各地哪儿没去过?今天你说要是让郑强、小康或者苍蝇当一铺、当安全员我都没的说。但是就他一个给死犯儿写信的小犯人,有啥资格当一铺?” 四哥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拍周云的肩膀:“你头回进号儿吧?” 周云一摇头:“以前盗窃进过。我们原来号里的就是,谁案子最大谁做牢头。现在连他妈的屁大的案子也能做号长!” “废话!”四哥脸陡然变冷,“你上次进号的时候猪肉才多少钱一斤?你还说牢头?天天管教教育说这里没有牢头狱霸,你这是想关禁闭是吧?” 周云冷笑一声:“我周云吃花生米都不怕了,禁闭怕个球啊!”说着,他一指坐在号房里禁锢椅上的吴二柱:“疯子连做老虎凳都不怕,我还怕管禁闭?四哥,我不是新鸟,你就不用拿这个吓唬我了。” “知道你不怕!”四哥的话音忽然缓和起来,“那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做安全员了?” 周云一摆手:“我做不起,四哥。这个号里谁当安全员我都举双手,但是只要小虎子当,我就肯定继续炸下去。反正我手里十几条人命,早晚都是个死,没啥怕的!” 四哥听完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拿起一支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老邢一眼。老邢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当即站起身走到周云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当安全员,这我没意见,四哥也没意见。不过你得问问管教有没有意见。” “哥,你也别跟我说管教的意思。我现在这个案子,别说管教了,天王老子来了我都是一死,所以我啥都不怕!” “那你的意思咧?”邢耀祖没看周云,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中的饭盒。 周云冷冷一笑:“虎子当安全员,那咱班就别消停。不过……”他转头一看我:“如果虎子跟管教说这个事儿,那我今天就和他死在一起!” “放屁!”周云话音未落,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冲着他怒吼一声:“周云我跟你说,我张毅虎虽然从外头进来时间不长,案子也就是个屁大的案子,可老子从来没怕过事儿,也更没怕过你!你要是再闹,那就不是跟队长报告的问题了!” “怎么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胳膊细的跟柴火棍一样的,就想跟我单挑?” “啪!” 我还没反应过来,苍蝇手中的饭盒一下子扣在了周云的脑袋上。刚刚从厨房送出来的水煮土豆是滚烫的,在汤水从周云头上流下来的那一瞬,我明显的看到他脸上的皮肤居然鼓了起来。 “这么玩儿啊?”他居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甚至,他使劲用手在脸上擦了一把,红红的一层皮顺着手掌心掉了下来。 “苍蝇,你狗日的给我来这套把戏是吧?”周云拖着脚镣“哗啦”一声站了起来:“好,行,咱俩先过过!” 四哥一看情形不对,赶紧站了起来:“林子!拿凉水!”一边喊,一边赶紧跑到门口,一把按响了警铃。 林子手中的一盆凉水刚刚泼到周云身上,方队就带着两个管教和两个杂役冲了进来。此时的周云已经狼狈不堪,满头满脸的菜汤与血水的混合物。方队看了一眼当即大怒,转身对一个杂役喊了声快去叫医生,说完回头就狠狠的推了我一把。 “刚当上安全员就出这样的事故?撤职!” 四哥、邢耀祖和我三个人同时愣住。倒是苍蝇的反应很快,赶紧解释道:“方队,这事儿跟大学生没关系!周云自己把饭盒放在窗户台上提裤子,结果一抬头顶了一头的菜汤。” “滚你娘的屁!”周云大骂,“你狗日的给我倒在头上的,还说是我自己撞的?” 没等苍蝇说话,方队赫然打断道“都闭嘴!撒谎也得打个草稿!你们什么屁事儿监控器不会说谎吧?一会儿等我回来,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全关禁闭!” 听到这话,满脸污秽的周云居然惬意的笑了起来:“还是管教英明啊!” “你也给我闭嘴!”方队瞪着他“你当你是什么好鸟?赶紧过来两个,先给他架到医务室去!” 剩下的一个杂役和两个管教干警涌过来,一把拽住周云的胳膊往外拖。眼瞧着方队跟着走了出去,一回头,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这事儿不管是不是你的责任,一会儿都砸镣关禁闭!” 方队走后,四哥站起身回到了监仓,我和邢耀祖也赶紧跟了进去。临进门时,四哥回头对三不管小声嘟囔一句:“吃饭吧!”顿时,一群人狼吞虎咽的发出了吸溜吸溜的声音。 四哥坐在床边上皱着眉头运气,我和邢耀祖一人一边看着他,谁也不说话。半晌,四哥才蠕动嘴唇说:“这事儿干的不漂亮啊!今儿这周云是犯什么毛病了?”说着,他看了看我:“你和这小子不是一直关系挺好吗?” 我摇摇头:“算不上好,就是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他跟你说过什么?” “没。”我一耸肩。 “那就怪了。这小子一直城府很深的,怎么忽然一下就变了?别跟我说吴二傻的神经病还会传染?!” 邢耀祖挠了挠脑袋:“四哥,这事儿不简单。”他点了一支烟,接着说:“从咱们认识周云那天,他就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脾气,结果搬到新号之后马上就变了个人。哥,我觉得要么就是他这次在搬家的路上想什么歪主意了,要么就是被谁给鼓动的。” “谁鼓动?”四哥一摆手:“号里的人见了他躲都来不及呐!再说了,他这案子,枪毙二十次都够了,谁能鼓动的了他?” 四哥歪叼着烟分析,那神情就好像是一个反特组织的调查员在仔细的查验卷宗。我忽然觉得想笑:四哥说周云城府深,我看四哥自己才是城府的极限。怪不得邢耀祖总说在号儿里当头头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人精,看着四哥这表情,若不是因为违法犯罪进了号,在外面估计也能步步高升。 第三话 我们的分析时间只持续了十五分钟不到,就听到外面方队说话的声音。与之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用猜,这肯定是脚镣了。 铁门打开,方队气冲冲的对着杂役一指我:“给张毅虎这次砸个重的!砸完扔禁闭室!” “是!” 两个虎背熊腰的杂役二话没说就冲了上来。抬眼一看,这两个人以前都认识,而且在厨房总是一起抽烟聊天。于是当即心里哀叹了一声,觉得人性也不过如此。 不过两个人还算是有良心的,抱歉的冲我一点头,说:“大学生,就委屈一下吧。”这才拿起脚镣往脚脖子上套。不过还没套好,四哥就先说话了:“方队,监控你可能都看了,这事儿跟小虎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我管有没有关系!他一个安全员,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就该提前制止!周云现在是烫伤,具体几级还得法医说了算。但是这事儿是谁做的,加刑是必然了。” 话音未落,苍蝇从风场里跳了进来:“方队,这事儿要是我的错你给我加刑没关系。问题是他刚才说如果大学生当安全员,他就炸号啊!您说,他要是真炸号了,就凭他身上的公安部督办案件,能轻了折腾我们?我这也算立功啊……” “放……嗤……”方队气的连脏话都冒出来了“你这还叫立功?制止在押人员的一切违法犯罪活动,这才叫立功。你这算什么?给人家头上扣个饭盆子也算立功?” 苍蝇不说话了,四哥顾不上两个杂役正在努力的往我脚上套镣子,低着声气问方队:“队长,这要是加刑,得多久?” “跟你有关系吗?”他狠狠的瞪了四哥一眼:“这也是你带出来的人!一个不消停的给我闯祸,一个连个当安全员的能力都没有!” 四哥赶紧摆手:“方队,这事儿怪不得小虎子。您说他一个一点儿社会经验都没有的人,管这些人确实是有些问题啊!您就给小虎子一个机会吧,我肯定把他带好!” 方队本来刚才非常生气,但是想到这件事毕竟不是我直接引起的,再加上四哥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于是便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好,臧云龙,这事儿我就再信你一次。不过镣子还是要带的!什么时候张毅虎学会怎么做一个安全员,什么时候摘链子!至于这个捣乱的人,禁闭半个月!” 苍蝇有些木讷,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地上,让杂役给他戴上更重的镣铐。 很快,我和苍蝇的镣铐都戴好了。我还好一些,只是因为脚镣和手铐之间的钢丝太短,弄得我干脆直不起腰来。而苍蝇,则有些悲壮的弯着腰,被两个杂役架出了监仓。 监仓门一关,四哥首先狠狠的叫了一声:“都他妈的到风场给我蹲着!看来不紧紧皮子,你们不把老子放眼里了!” 话音一落,除了邢耀祖和我之外,其他人如同被触动了机关,弹起来跑到风场墙根蹲下。 “都把耳朵里的驴毛清干净了,这话我只说一次,谁要是再犯一条,老子让你们吃风拉屁!” 四哥狠狠的点燃一支烟,把火柴梗往地上一砸:“今儿的事情你们只要没瞎了狗眼,就都看到了。小虎子虽然是个大学生,没经历过咱们混的事情,可他至少是我的亲兄弟!你们谁要是骑在他脑袋上拉屎尿尿,就他娘的是骑在我臧老四的头上拉屎尿尿!我这话就撂在这儿,从现在开始不光是你们这群渣子,就算我和老邢也要听虎子的安排!你们谁要是再出事,我第一个开砸!” 林子机灵,马上接过四哥的话头说:“虎子哥,四哥放心!谁要是再跟虎子哥炸,我第一个上!” “我第二个!” “我第三个!” “……” 一大群人争先恐后的开始表决心拍马屁,到了后来,三不管们都说“我第七个上!”“我第八个上!” 我开始觉得搞笑,加上弯着腰实在是很难受,于是干脆坐在床边斜靠在墙边。四哥回头看了我一眼,冲我轻轻一点头,便大声豪气的喊了声“解散!” 我没有理解四哥的意思,不过剩下所有的人似乎都看明白了。四哥话音刚一落,马上就有好几个人冲过来,找破布给我缠脚镣、拿被子给我靠腰,拿水和烟递到我的面前。 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赶紧打算直起腰板表示感谢。但四哥马上就看出了我的意图,当即喊道:“虎子,有个当哥的样子!” 我愣了愣,随即想到既然四哥让我直起腰板,那我就不能给四哥丢人,否则最后连他自己的威信都没有了。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任凭一群人在我的身边瞎忙乎。 午睡铃打响的时候,我的脚镣上已经被缠了厚厚的一层棉布。我站起身来试了试,这下不要说会卡破脚踝,甚至有人砸脚上的镣子都不会疼了。我笑嘻嘻的对四哥说这哪儿是受刑啊,简直是享受嘛!四哥一皱眉说这样的享受你以后还是少来点吧!要不我都没办法和你爹交代! 眼瞧着要睡觉,我正打算自己去拉被子,林子犹如脱兔一样窜到了床上,迅速的将我的被子、枕头铺好。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做完又跳到地上,恭恭敬敬的问我:“哥,要不要洗洗脸?” 我一摇头:“算了,实在是不方便。这次这钢丝太短了,连洗脸洗脚都成问题!” 林子咧嘴一笑:“哥,你这是说啥呢!倒洗脸水这样的事情在平时肯定是我做的,现在你不方便,我给你洗了也不差什么啊!” 没等我回答,四哥哈哈大笑起来:“狗日的林子,我咋从来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彻底的马屁精呢?” 林子有些尴尬,但是很快恢复一脸恭敬的表情对四哥说:“哥,虎子哥刚当安全员,我得当第一个给虎子哥长精神的人啊!再说了,现在虎子哥不方便,我帮他洗脸洗脚,那也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啊!” 林子很聪明,一个“朋友”马上让拍马屁显的合情合理。我无奈的摇了摇头,任由他打来洗脸水给我拧好毛巾。 第四话 午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忽然铁门响了起来。四哥一咕噜翻起来,大声喊了句:“起立!”于是所有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床上跳到地上。 是周云回来收拾行李了。 方队站在满头满脸缠着绷带的周云身后,一脸阴霾的说:“你们号里的人也真够狠的!滚烫的油水就敢往脸上泼啊!回头等着检察院的来吧!周云调病号监,你们就见不到他了!有什么需要说的话,现在就说吧!” 周云不说话,所有原来跟周云关系不错的人也不说话。现在这种情况大家都明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一旦现在蹦出一个傻鸟来跟周云恋恋不舍,那等方队走后,傻鸟本人或许就变死鸟了。 周云看没有一个人跟他说句话,当即落寞。面无表情的拿起被褥就往外走。临走到门口时,他叹着气说“我周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混到这一步!虎子,你当好你的安全员啊!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注意安全!” “周云你胡说什么呐!”方队一把卡住周云的后脖颈,用力把他推了出去。 方队走后,我有些困倦的看了看墙上的闹钟。距离起床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了,我看了眼四哥:“哥,再睡会儿?” 四哥揉揉眼睛:“不睡了,咱俩去风场聊聊吧!你让他们继续睡。” 我一点头,回头对站在地上的其他人晃了一下脑袋。很快,监仓里所有的人都窜到了被窝里,只剩下我和四哥两个人,抬了两个小凳子坐在了风场向阳的墙根。 “你觉得,周云说那话是啥意思?”四哥递给我一支烟。 “没啥意思。他今天身体又受伤,心里又受伤,自己说点狠话平衡一下呗!再说了,咱们号里有四哥你罩着,我还怕啥啊?” “你想的简单了。”四哥摇着头说,“周云城府很深的,今天搞这个乱子,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心里素质能好到吃人的肝脏,这点事情还能让他跳起来?反正我觉得小虎子你得小心,这小子不一定憋着什么坏水儿呢!” 我心头一紧:“没那么夸张吧!我觉的应该没什么事儿。” 四哥一摆手,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抬头看着被铁丝网隔成方框的天空,不说话了。 快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总算是真正的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做安全员了。这活儿真的就像皇帝一样:在监道有管教和杂役护着,在监号有一大堆人捧着。若不是没有自由以及三千佳丽,这工作几乎和皇帝老儿绝无分别。 四哥看着我逐渐的适应新工作,以及慢慢的开始乐于享受林子的照顾,变的有些开心。晚上特意托监道里的炊事杂役从厨房搞来了一些肥肉片犒劳我。三不管们一闻到肉香当时眼珠子都绿了,一个个使劲抽着鼻子,贪婪的呼吸着带有肉味的空气。 四哥看了一眼,偷偷的跟我说了句:“该喂的时候得喂一下,这些人跟狗一样,你只要稍微给点好处,保准特忠诚!”我点点头,二话没说就让每个人端着饭盆子过来,每人碗里放了一块肥肉。 所有的人都开始感恩戴德起来,就连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老邢都直冲我竖大拇指:“兄弟,亮豁!” 可原本以为这事儿办妥就行了,没想到刚分完肉不到一分钟,号里就闹了起来。 事情是一个叫韩华的三不管引起的。这小子是个花案子,而且案情比较复杂。关到看守所都一年半了,还没有开庭。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一年半他不要说吃肉,就连有油的汤水都没有喝过。今天第一次见了肉自然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整片都吞了下去。可坐在他旁边的另外一个三不管朱忠良却不这样,他细细的拿着那一片满是肥油的肉片,先狠狠的闻了个够,接着又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吃。朱忠良的肉还没下去十分之一,韩华就已经把肉片吞进肚子里了。眼瞧着朱忠良如此吃法,他实在是挺不住了,一把抢过肥肉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嚼巴嚼巴咽了。 “报告虎哥,韩华抢我的肉!” 没等我说话,林子扔下饭碗一跃跳到韩华面前,照胸口就是一脚:“操,你还有点出息没有啦!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抢!” 韩华一脸的委屈:“哥,他拿着肉片在我眼前勾引我!” 话音还没落,林子就又是一记飞脚:“放你妈的狗屁!你咋不说他脱光了衣服勾引你呢?一片肉就把你个狗日的变成抢食吃的东西,要是别的什么东西,你不得疯了?” “我不是故意的……”韩华争辩着。 “那是我打错你了?”林子又打算动手。我赶紧喊了句:“林子!先不打!” 林子回头看了我一眼,立刻听话的退到我身边:“哥,这儿是什么地方啊!他胆子大到在这儿也敢抢?” “我知道。”我点点头,“可今天白天周云的事儿才过,我还带着镣子呢,现在再出事儿,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四哥也在一旁骂:“以前出了个刀疤没脑子,后来跟个苍蝇,怎么现在你也开始没脑子了?林子,你在号儿里的时间不短,到现在怎么还是跟猪一样的想法?” 林子尴尬的笑笑:“嘿嘿,四哥,虎子哥。你看我这不是着急么?这有句话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事儿不管不行啊!” 四哥说:“管当然得管,虎子,你说这事儿怎么处理吧!” 我低头沉吟一阵,好久才说:“我看这样吧!韩华和朱忠良都是家里没有人管的。平时确实也见不到什么油水。韩华从今天开始替朱忠良擦地吧!先擦一个月再说。朱忠良这边今天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过也算是受害人。回头分方便面和火腿肠的时候,韩华下个月的份儿就给你了。”说完,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宅心仁厚能不能用在这群人的身上,于是恍惚问四哥:“哥,你看这样行不行?” 四哥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林子在一边抢着说:“到底是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第五话 多事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唯一不同的一点,就是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用值夜班了。 第二天一早四哥出去到厨房,结果居然一反常态的在早饭还没送来时就回到了监仓。进门的时候,我明显看到他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咋了哥?”我坐在床边拖着脚镣问他。 四哥叹了口气,足足过了一分钟,才说出一句让我当即呆住的话: “刀疤死了。” 四哥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震惊整个监仓里所有的人。林子有些不相信,一下子扑到四哥面前,仔细的盯着问:“哥,你说谁死了?” “刀疤死了。” 四哥又重复了一次。接着,他点燃一支烟缓缓的说:“那天这小子想跑,结果被武警开枪。送到医院之后就一直在昏迷。就前天晚上,这小子没扛过去,半夜三点多死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整个人都木然了。很久,我才问出一句话:“哥,谁跟你说的?” “方队。早上在厨房门口跟我说的。他还说,刀疤的老娘听到这个消息,也心脏病住院了。” “操!这也太不是事儿了!”林子忽然愤怒的骂出来,“刀疤这个狗东西也是,死了都连老娘都不放过!” “放屁!”邢耀祖恶狠狠的看了林子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林子委屈的看了邢耀祖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一边的四哥叹了口气,又从手边的烟盒拿出来三支烟一起点燃,亲手放在了风场角落。 “唉,毕竟处了那么久的兄弟,说没就没了。就当给他上柱香了,早点托生吧!”说完,嘴唇略微动了一下,像是抽泣的样子。 还没等我过去劝四哥,忽然坐在角落的朱忠良嚎啕大哭起来:“刀疤兄弟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走了我们大家怎么办啊……” “哐当!” “哎呀我的亲娘!” 再回头看时,一盆冰冷的洗脸水已经倒扣在了朱忠良的脑袋上。数九寒天的凉水刚刚滴了几滴,就在他的耳边、下巴上结成了冰花。 站在一边的林子怒气冲冲的看着朱忠良:“操,你亲爹死了你都没这么哭啊!刀疤给你啥好处了,至于你在这儿号丧!” 变成水人的朱忠良惨白着一张脏脸,嘴唇哆哆嗦嗦的说:“不是,林子哥,我看四哥哭了,我也难过了……” 四哥嘿嘿一声笑了起来:“我哭你爹个球!我就感触一下,你这马屁就拍过来了!得,你不是爱拍吗?给你安排个任务。”说着,指了指床下的一大堆费棉絮和烂被子:“上次搬家连这些烂棉花都搬来了,你就拍棉花把,跟弹棉花一个道理。晚上给虎子弹出来一床新被子!”又看了看林子:“林子,叫他换个衣服,然后就开始拍棉花了!拍不好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我一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四哥有些陌生:他从不鼓励打骂犯人的啊! 林子接到这个任务,笑的比葵花还灿烂。蹦跳着就跑到朱忠良身边把他拎了起来。可怜朱忠良原本只是想讨四哥的欢心,没想到一转眼就成了弹棉花,还的被林子监工,心里的委屈的如同被刀割一样。 四哥似乎看出了我刚才的质疑,拉着我走到风场的角落小声问我:“知道魏延不?” 我点点头。 四哥接着说:“这小子别看平时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可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你没看昨天我刚说韩华的月供给他,他今天就学会拍马屁了。我看出来了,跟魏延一样,脑后有反骨。” 我嘿嘿地干笑一声:“邪乎了吧……哥,你咋还成了诸葛孔明了呢?” 他一摆手:“你还真别不信,你现在要是不制住他,以后他肯定得反了你!朱忠良我认识的时间太长了,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不信你今天看着,林子怎么惹他,他肯定啥屁都不放,不过你看林子睡着以后会怎么样。” 早饭吃完之后,床底下所有的棉花被朱忠良拽到了风场的院落里。没有弹棉花的工具,他只能用手撕。没过三分钟,他满头满脸就都是碎棉花了。 倒是林子欢实的厉害。他围着朱忠良一圈一圈的转,看着他稍微手慢下来,马上就是一脚。可慢慢的林子也扛不住了,毕竟监督人干活儿,打人这也是个力气活,没到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全部都累神经了。 林子坐在地上一个劲儿的骂:“狗日的猪毛,你怎么这么抗打?累死你亲爹我了……”朱忠良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的手撕棉花。最终林子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干脆躺在角落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下午,朱忠良还真用手撕了一床厚被子的棉花。四哥让我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纸箱子,把那些棉花都装起来,说以后给管教弹被子。接着又指挥朱忠良把地上残破的棉絮全部收拾干净智慧,这才允许他吃晚饭。 锁闭风场点名时,朱忠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除了前排的管教之外,没有人看得到他在干什么。结果一直到晚上熄灯前的洗漱时间,林子才大叫起来:“我操他先人祖宗十八代啊!这是谁这么缺德带冒烟的,给我刷牙杯子里吐痰了?” 哄的一声大家全笑了,四哥扭脸看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点点头,偷眼看了看朱忠良。此时的朱忠良居然跟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咧着大嘴和别人一起笑。 林子本来就火大,一看到朱忠良的样子更愤怒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拎着他的领口就要打。四哥当即喊了句:“林子,不怕监控啊!” 林子一愣,转头委屈的说:“哥,他往我杯子里吐痰。” 四哥没说话,邢耀祖接过话头反问:“林子,你咋知道是他?” “他笑得太假了,肯定就是他!” “哦……”邢耀祖点点头,接着回身指指我:“瞧见身上戴了啥没?镣子!你这一拳打出去,轻了虎子就得紧闭,重了得加刑啊……” 林子挠了挠脑袋,为难地说:“那这事儿也不能不管啊……” “管!怎么不管!”邢耀祖嘿嘿一乐,压低声音说:“你得不能让别人看见啊!你说是不是?这事儿我们本来啥都不知道,你要逼着我们知道,对你自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你说对不?” 林子眼睛一转,当即嘿嘿笑起来:“知道了,哥!” 第六话 晚上睡觉前,林子在偷偷跟我说:“虎子哥,能不能借我一瓶绿茶?下个月我家里送东西的时候还你。” 我摇摇头:“我自己没有。现在仓里的就剩下四哥和老邢的了。你得问他们要。” 话音还没落,刚从厕所出来的邢耀祖就拍了拍我说:“拿给他一个吧,也不用还了,反正我也不爱喝那玩意儿。”说完,他又看了眼林子:“你小子,从前我刚进来的时候挺好的,怎么现在也学的这么坏了?” 林子一乐:“哥,这个大染缸里,啥好肉不得变臭了?” 邢耀祖没说话,转身提着裤子上床睡觉去了。我把脚下的镣子一拨,打算钻到床下取绿茶,林子一把就拉住了我:“算了哥,你不方便。这样的事儿我自己来,行不?” 我点点头,他如同一条泥鳅一样窜到了床底下,马上又窜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绿茶。 没过几分钟熄灯铃就响了起来,林子抢着和朱忠良排在第一班次值班。我看看没什么事,就也躺了下来。刚打算睡觉,四哥就轻轻的一捅我:“别睡着,好戏还在后头。” 我迷糊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朱忠良和林子正坐在小监道的两边,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理谁。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林子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缸子,又从怀里掏出刚才从邢耀祖手里要到的绿茶,倒进了茶杯里。不过他并没有倒完,而是留了一半,故意装在屁股兜里,站起来去了厕所。 几分钟后,林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不过他还是没有去和朱忠良搭讪,而是径直走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茶杯细细的品尝杯中的绿茶。朱忠良看了看林子,狠命的咽了下口。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绿茶的味道了。 林子看到了朱忠良的表情,窃窃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朱忠良身边,把绿茶瓶子递给他:“给你吧,不多了。反正就当今天早上折腾你的补偿了!” 朱忠良抬眼看着林子,眼神万分矛盾。林子知道他怀疑自己,便接着说:“没事儿,咱俩干一个,就当啥事儿都没有了!早上我也有不对,不过你也不能把痰往我刷牙杯子里吐啊!算了,咱这就等于不打不相识,扯平了……拿着啊!操,要我说啥你才肯跟我和解啊!” 朱忠良一脸疑惑:“你……说真的呐?” “当然!”林子坚定的点头。 “好!”朱忠良从林子手里接过那个绿茶瓶子,狠狠的和林子手中的杯子一撞:“来吧!啥都不说了,干了这个!” “好!干!” “……” “噗……你……你……呸呸呸,这……这是尿啊……” 3、 朱忠良实在没有想到,林子居然用这种方式给他赤裸裸的报复。看到朱忠良狼狈的样子,林子原地跳着笑起来。朱忠良不停地干呕,想要去厕所漱口,但又不敢说。我看到了赶紧说:“朱忠良,你去漱漱吧!” 朱忠良如同得了圣旨,头也不回的往厕所跑。林子蹦过来说:“哥,对这种人你还这么客气干啥?” 我还没说话,四哥一瞪眼:“你这个怂货也就能干出这点破事儿了,你差不多得了啊,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林子看到四哥不高兴了,赶紧低头答应:“是!” 朱忠良在厕所折腾了好一阵子都没出来。 第二天一早方队从小窗户里喊:“邢耀祖?” 老邢正在风场抽烟,听到方队的喊叫,赶紧把烟递给苍蝇,转头跑到监仓门口蹲下:“到!” 方队从窗口看了看风场,所有人正坐在风场,一人一张纸大声摇头晃脑地背监规,便说:“明天早上你二审开庭啊,准备一下材料。” 邢耀祖一愣:“方队,这么快啊!” 方队在外面点点头:“嗯,你这案子被列到示范性案件里了,所以法院和检察院那边都比较快。你准备一下吧。” 邢耀祖点头:“是!” 方队嗯了一声,说:“一会儿跟张毅虎说一下,你们班一会儿放个新收进来。” 邢耀祖又点头:“是!不过方队,我们班不是说不放死号儿了吗?” 方队白了他一眼:“刚进来的小子,别的班都放不下了,就你们班最空,不放你们班放那儿?你别那么多话啊,赶紧去准备准备,明天开庭得给自己好好争辩一下!” 邢耀祖龇牙笑,说:“谢谢方队关心!我要是这回能不死,我肯定好好谢谢您!” 方队厌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少花嘴上功夫了,回去吧!” 回到风场,四哥先问:“咋了老邢?” 邢耀祖从苍蝇手里接过刚才没抽完的烟:“没啥事儿,明天二审开庭。” 四哥看着他:“咋这么快?中间都没怎么提你啊!” 邢耀祖摇头:“不知道,刚才方队说我这案子列为示范性案件了,谁知道怎么弄的。哦对了虎子,”他看着我:“方队说一会儿咱们班进新收呢!” 我说:“啊?不是不放新收了吗?” 邢耀祖说:“我哪儿知道,方队刚才就这么说的,让你准备准备。” 我问:“死号啊?” 邢耀祖摇摇头:“不是,听那意思应该就是个新来的小案子。” 我哦了一声。郑强和苍蝇兴奋起来了,郑强说:“期待是个花案啊!我都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苍蝇也说:“就是,妈的这阵子快憋死我了。” 我赶紧说:“你俩消停点儿啊,我可看了这新号儿了,以前还有点儿监控死角,现在一点都没了。到时候被监控看见了,你俩禁闭不说,我这安全员还没当妥帖呢,就被你俩给搞进去了。” 郑强说:“虎哥你怕个啥?有啥事儿我顶!” 我还有点不习惯人高马大的郑强叫我哥,便想说以后不要再叫我哥了。结果还没等我说话,四哥便说:“对对对,以后少给你虎哥惹事儿,人家再半年就出去了,你俩一整,到时候加了刑谁负责?” 郑强和苍蝇咋咋舌,说:“那以后都不能动了啊?” 四哥说:“要是真要炸起来该动还得动,现在好好的,动个毛啊!” 两人听到四哥这么说,也不敢争辩,只好坐在一边,心不在焉的看是看监规。我转头问邢耀祖:“老邢,明天开庭的东西需要准备不?” 老邢笑着摇头:“妈的就那么点事儿,反反复复老子都要背下来了,还准备个屁啊!反正检察院抗诉了,我就顺着检察院的说呗。” 四哥看着他:“老邢,也不能太大意了。判决书没到手里,还是不踏实。” 老邢笑笑:“没事儿的,我进来的时候就没琢磨能除去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吧,明天到了法院,兵来将挡,现在准备再多也没球用。” 四哥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早课结束后,大家开始收拾风场准备吃饭。原本按惯例这个时候我就该出去了,到厨房去跟劳动号一起往各个监道送饭,但今天比较特别,方队早上交代说有新人,我又刚当了安全员不久,所以方队说今天就先不用出去了,留在仓里等新人。 结果饭还没到,新人就先到了。 方队在监道口大喊:“七班收人!” 监道里的一个杂役赶紧帮方队把门打开,把郑强放出去。现在郑强已经是见到里的“首席”安检了,基本上外面送进来的新人都由他做安检。 没一会儿,郑强就回来了。他从后面推着一个干瘦的小年轻,一闪身从门口窜进来。方队看看了,说:“张毅虎,人交给你了啊!小案子,别欺负啊!” 我赶紧点头:“是!” 方队又看了看新人,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关上监仓门走了。 方队一走,苍蝇先咋呼了起来,他看到新人蹲在地上瑟瑟发抖,顿时觉得自己有又了新的乐趣,便上去就是一脚:“抖啥?!” 新人害怕极了,蹲在那里说:“没有没有!” 四哥坐在铺上,悄悄地冲我努努嘴,那意思是让我审审。我虽然是第一次以安全员的身份文化,但毕竟在这监仓里已经呆了都半年多了,也没怎么发怵,便冷冷地问:“叫个啥?” 新人没敢抬头,说:“报告,我叫何志伟。” 郑强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说:“进来过吗?” 新人使劲摇头:“报告哥,没进来过!” 郑强伸手就是一巴掌:“没进来过这么懂规矩?” 新人赶紧回答:“以前听朋友说过里面的规矩,记下来的。” 郑强还要打,我喊了一声:“郑强!”他回过头看着我,我没抬头,只是用嘴巴努了努挂在上面的监控。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这会儿,方队肯定在办公室正紧盯着监控呢。他赶紧站起来,坐在铺上盯着他,不再说话。 我问:“什么案子进来的?” 第七话 新人依然没有抬头:“报告哥,应该算是防卫过当。” 四哥笑起来:“就是把人捅了呗?” 新人点头:“是。” 此时邢耀祖也没心思看自己的辩护书了,拿着几张纸弯着腰看他:“说说案情经过。” 新人说:“我是个大夫,昨天晚上有几个人医闹,几句话不对就开始打人,把我逼急了,拿了一把手术刀……给割喉了。” 林子在一边瞪大眼睛:“我日,这大夫杀人连凶器都这么专业啊!死了吗?” 新人摇头:“没死,因为我办公室就在急救旁边,所以刚出事就给送抢救室了。” 林子问:“你咋知道没死?” 新人说:“抢救的时候我也在,我怕抢救不过来,我自己报的警,然后一直看着缝合差不多我才被警察带走的。” 林子笑起来:“那不一定,你刚前脚走了,后脚他脖子了的血喷起来咋办~!?” 新人身子一抖,抬起头看着他:“应该不会吧……” 林子说:“咋不会!你看见这个人没有?”他指了指禁锢椅上的吴二柱:“这个也是个大夫,把人弄伤了自己缝合的,结果他一走人就喷血死了。” 吴二柱也不说话,斜着眼睛看着新人。 我拦住林子,没想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我怕这个班再出来一个吴二柱,便问:“你叫什么来着?没记住” 新人说:“何志伟。” 我点点头:“哦,何志伟。哪个医院的?” 何志伟大概看出来我是这个监仓的负责人了,他身子往我这边挪了挪:“哥,我是市医院的。” 我问:“什么科?” 何志伟说:“外科的,有时候也在急诊值班,基本都能看一点。” 林子又跳起来:“妈的医生你不好好的看病,你把人还给弄死了咋办?” 何志伟双手护着头:“哥我不是故意的,他们打我,我是自卫!” 我又拽了一把林子,林子知趣地坐下。我问:“什么事儿啊,为什么打你?” 何志伟叹了口气:“他们家老太太,八十多了,平时也没人照顾,结果出门路滑就摔了一跤把盆骨给摔断了。你也知道那么大岁数老太太骨折了不好弄,又不能做手术。我就简单处理了一下让住院观察,结果老太太当天晚上就咽气了,他们觉得是我造成的,就来医院闹,结果上来就打我。我也是给打急了……” 我看了看他青肿的眼睛:“这就是他们打的?” 何志伟点点头:“是。” 我叹了口气:“行了,这事儿说下来也怪你,不能治你直接不接不就完了,非得让住院观察,得了,你这也算个干净案子。郑强?” 郑强蹦过来:“哥!” 我说:“给洗个澡,然后准备吃饭吧。下午在教他规矩。” 郑强凑近我:“凉水吧?” 我摇摇头:“咱号儿里可就这么一个医生,你以后有个小病小灾的还得求着人家给你治呢,你还敢给人家凉水啊!” 郑强一撇嘴:“他敢不治!” 我笑了笑:“哎我说你看过一个电影叫双食记不?” 郑强一愣:“没,我们之前哪儿有时间看电影啊!” 我说:“双食记讲的就是一个女人,想把这男人给弄死,然后天天给做海鲜,天天吃完海鲜就吃水果,吃维生素,日久天长,这维生素和海鲜一霍霍,就变成砒霜了。” 郑强大惊:“操,这个有点专业水平啊!” 我说:“对啊,一个女人都能想出来这个主意,何况他一个医生呢?” 郑强瞪着何志伟:“他敢有那个胆子?反正我都肯定是要判死的人了,我不怕。” 我说:“你可省省吧,你是判死了,我们大家伙儿还得指着他别弄死我们呢!赶紧打热水洗澡,一会儿就该来饭了。” 4、 中午吃完饭,郑强带着何志伟教会他怎么擦风场,怎么洗碗,怎么刷厕所。其他人陆陆续续的躺下睡午觉。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苍蝇在那边翻的更厉害。我翻起来往厕所走,顺路问:“不睡觉干啥呢?” 苍蝇爬起来:“哥,我能申请中午不睡吗?” 我看他:“你要干啥?” 苍蝇一脸淫笑:“这货是个医生,我得问问妇科检查的那些事儿啊!” 我皱起眉:“苍蝇,有你这么恶心的吗?” 苍蝇探口气:“哥,你说咱们进来这么久了,要么就干脆断了念想啥都别看见,要么就送个女人进来爽一下。那天转监的时候非要让我们看到那么多大姐上的女人,这不急人么?我现在自己打飞机都没有幻想对象了,我真是就想跟他聊聊。” 我还想说什么,四哥也爬了起来:“虎子,你让他去吧,要不然这货在闹出来那会儿跟新疆一样的事儿,我可觉得恶心。” 苍蝇笑起来:“哥,以前我也觉得恶心,你和虎哥好了,现在都已决了,可以见老婆见家人见女朋友了,我可连个毛都见不着。在这样下去,我也不觉得恶心了。” 四哥一瞪眼:“滚滚滚!” 苍蝇像是得了圣旨一样,一个箭步冲出去:“谢谢哥!” 我回头看了看四哥,四哥说:“你就让他去吧,号里不比外面,再外头大家都在脸上盖个遮羞布,到这儿就坦诚了。他说的也没啥问题,这种事情,堵时间长了人情绪会有问题的。” 我点点头,四哥毕竟已经做了很久的安全员了,他说的事情我绝对相信。四哥看我不在争辩,便躺下继续看书。我也躺下,没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晃我,睁开眼睛一看是苍蝇,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午休时间还没过,便问:“干什么啊?” 苍蝇一脸兴奋:“哥哥哥,你出来出来,有重大新闻!” 我不想起来,但我苍蝇虽然叫我哥,也是第一他拿我当朋友,第二是监仓的等级所限制,所以碍于面子,也只好爬起来:“干什么啊,我才睡着。” 苍蝇兴奋不减:“你出来就知道了。” 我坐在床边,苍蝇知趣地从床下吧我的鞋子拿过来,看着我穿好,一转身出了监仓去风场。 风场上只有何志伟苍蝇两个人,估计郑强刚才也是困了,就扔下二人跑去睡觉。苍蝇把刚才从床底下拽出来的被子摊开,让我坐在上面。我看着何志伟,又看看他,问:“说吧?什么重大新闻。” 苍蝇看了看何志伟:“哥让你说呢,你把刚才那段儿再跟哥说一下。” 何志伟点头,说:“哥,我今天进来的时候,是跟我之前一个患者一起进来的。” 我不耐烦的拿出一根烟:“这有什么稀奇的?” 苍蝇上去就是一巴掌:“操,你能一次把话说全乎吗?” 何志伟害怕极了:“哥,错了。哥,这个事儿还得从头说。” 我点点头:“你说吧。”说着,我又扔给苍蝇一支烟。 何志伟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另外一个警车上押了一个人下来在办手续,我看了看,是我之前的一个患者。那个是我急诊的时候接的,他被人捅了一刀,不过伤不算很重,没有伤及脏器。” 我问:“所以呢?” 他顿了顿:“他是被一个女的桶伤的,说是他们的同事。这个人是l市三小的校长?” 我一愣,l市三小,不就是马兰的学校吗?校长,被桶,那不就是马兰做的事吗?我噌的一下站起来:“接着说!” 苍蝇在边上笑:“看,我说大新闻吧!” 我冲苍蝇摆手:“苍蝇你别说话,你让他说。” 何志伟接着说:“这好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具体为什么桶的我不知道,我是个医生,也没问,当时他挨了两刀,一刀在腿上,只是肌肉撕裂,另外一刀在腹部上。腹部那刀不深,因为那个人很胖,所以只是穿过了脂肪层,没有伤及到脏器。大概也就住院两周就出院了。” 我问:“那你怎么认识他?” 何志伟说:“我开始也不确认,但是他走路有点瘸,我才注意到的。我还跟那个警察说,这个人当时伤了就是我治的,我是冤枉的什么的。” 我说:“你确认是那个人吗?” 何志伟点头:“我确认。” 我咬牙切齿,一句话都不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坐下。 愁人来了,而且就近在眼前。当初就是她猥琐马兰,逼得她拿起刀子捅了他两刀,还把自己桶到了石铺山,还把自己的工作给桶丢了。我回忆了一下,问何志伟:“那个人是不是叫吴辉?” 何志伟仔细回忆:“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每天病人都很多,我能记住这么个事儿,但是实在记不住他的名字……” 苍蝇一抬手要打他:“你记不记得?” 何志伟蹲在那里,赶紧双手抱头:“哥,我仔细想,仔细想!” 我冲苍蝇一摆手:“苍蝇,先不动。你让他想想。” 正说着话,四哥从监仓里骂骂咧咧地出来:“干啥呢,睡个觉都不消停。”我赶紧站起来,把那床被子往一边扥了扥:“四哥你先坐。” 四哥打了个哈欠,拿出一支烟。苍蝇赶紧拿出火柴给点上。抽了一口后,他问:“啥事儿啊?” 我咬着牙说:“哥,没猜错的话仇人来了!” 第八话 四哥看着我:“什么仇人?” 我说:“当初猥亵马兰的那个人。” 四哥问:“那个校长?” 我点点头:“是。” 四哥说:“你咋知道?” 我指了指何志伟:“他是那个校长的主治大夫,今天被抓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人也被抓进来了。” 四哥笑起来:“这就有意思了啊!分那个队了知道不?” 我摇摇头,转头看何志伟:“知道分那个队了吗?” 何志伟摇头:“我不知道是哪个队,但是好像是咱们对面的那个走廊。” 四哥点点头:“一队。” 我觉得我的牙齿都要咬碎了,看着四哥说:“哥,有办法弄咱们班来不?” 四哥说:“别急啊,你这情绪,现在到咱们班里不得被你撕了?再说了,不知道这小子因为啥进来的,要是因为马兰的案子,咱们说破大天管教都不可能让他进咱们号,那不是羊入狼口么!” 我说:“那咋办啊!” 四哥说:“你先不着急,下午要领物资了,我出去给你打听打听,看看是什么案子进来的,分到一队那个班了。” 我摇摇头:“哥,我去。” 四哥一摆手:“你去啥啊你去,你现在这状态,眼珠子都瞪红了,你去还不让管教一眼就看出来是仇家啊!你不管了,下午我去问问。对了,那人叫个啥?” “吴辉。”何志伟抢在我前头说。苍蝇上去又是一巴掌:“让你张嘴了吗?” 没过多久,整个监仓的人都知道我的仇人进看守所了。四哥趁着领物资的机会跑出去到一队打探消息,郑强和苍蝇摩拳擦掌,连给何志伟教规矩和背看守所条例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记了。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风场转来转去,恨不得此时此刻吴辉就出现在我面前。 五点多时,四哥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扔给林子让他入库。然后把我拽到风场说:“问过了。” 我急不可耐:“是他不?” 四哥点点头:“是。又他妈猥亵进来的,这次是一个新来的实习老师,结果那姑娘的男朋友正好来看她,给撞了个正着,砸了一顿给扔进来的。”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有办法弄过来吗?” 四哥看看我:“办法倒是有,不过虎子,再半年你就出去了,你可不能乱来。” 我说:“哥,马兰出那事儿我真护不了她,但现在弄她的人进来了,我就算是加刑也得砸他!” 没等四哥说话,老邢说:“虎子啊虎子,书白念了啊!要砸也是我们这种生活无望的人啊!你要动了手,这一加刑,看守所就待不住了。到时候上了山谁照你?” 郑强在一边也说:“就是!虎哥,这种事儿我跟苍蝇来!你要是再加个刑,那你那个小对象在外头更没人护了。” 我冷静了一下,问:“哥,我听你的,那你有什么办法?” 四哥想了想:“明天再说,这不明天老邢出庭吗?我估摸着不止老邢一个人接判决,可能还有别的呢,每次不都好几个一拨儿去么。我听说一对有俩死号明天也接二审,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此刻的我干什么的心思都没了。 5、 第二天一早老邢就被带去开庭了。出门的时候,方队拿来了新的马甲,但老邢说新马甲没有运气,非得穿那件l1616的号服。方队也知道看守所里的人大多都讲迷信,但新马甲是新看守所的编码,最后取舍半天,终于同意老邢穿l1616,但前提是外面要罩上新马甲。老邢自然没有反对,还说:“我这叫双黄马褂上身,百无禁忌啊!” 老邢走后四哥也出去了,劳动号今天又进了新菜,说是为过年准备。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情,于是四哥说你干脆就在号里待着得了,反正今天出去也没啥油水,肯定是搬菜拉肉的苦力活儿,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躲会儿清净。我坚决不肯,但四哥坚持说何志伟的规矩都还没学会,今天点名的时候要是姿势不标准,方队肯定得骂人,到时候得不偿失。听了这话,我也只好乖乖地等着。 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大家都睡觉了,老邢和四哥才一起回来。老邢满面春光,四哥也一脸笑容。我迎上去问:“祖哥,咋样了?” 邢耀祖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能咋样?改判了呗!” 苍蝇和郑强激动坏了,赶紧上来问:“给了个啥啊?” 邢耀祖笑嘻嘻地说:“缓了,这下是保了命了!” 我赶紧说:“恭喜哥哥了!这下出去的日子就可以算出来了,最多十来下,肯定就能出去!” 邢耀祖说:“恭喜屁啊!十来下我出去之后都快六十了,吃屎都赶不上口热的!” 四哥说:“到时候出来你来找我,咱老哥俩一起开书店去!” 邢耀祖连连点头,并脱下那件马甲:“这衣服还真是咱仓里的宝贝啊!林子,快快快,这个得藏好供起来!” 林子赶紧接过去,整整齐齐地叠好。郑强从林子手里抢过去,看着我说:“哥,这个我先暂时保管呗?” 我问他:“你要它干啥?” 郑强说:“这件衣服都保了几条命了?我得给他塞到我枕头里,我也沾沾喜气。” 我点头:“行吧,别弄坏了就行。” 郑强答应着,一把把自己的枕头拽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塞进去放好。 大家都消停下来,我把四哥拉到风场:“哥,吴辉那边咋样了?” 四哥拿出烟,点燃一支递给我:“我问了,一对今天出去俩人,一个判死了,一个死缓了。我估摸着这两天就得弄我们这边来。一会儿晚饭前咱们去方队办公室,就说现在仓里人手不够,我俩又得出去忙,所以你得找个有文化的助理,这校长同志不就顺利转移了吗?” 我连连点头:“哥,这办法好!” 晚上开饭前,四哥和我早早的就从监仓里出来了。名义上是准备晚餐,实际上有俩目的,第一是从劳动号搞点好菜,得给邢耀祖庆祝庆祝。不出意外这几天他的判决书就下来了,下来他就得走。第二个目的就是为了跟方队说把吴辉调过来的事。 方队果然找我了,我们刚出监道,方队就喊住我和四哥:“你俩来一下!” 我和四哥赶紧到管教办公室,进门就蹲下。方队说,行了,站来吧,那边有凳子,坐。 我俩齐齐坐下。方队说:“今天又有已决的,知道了吧?” 四哥点点头:“去劳动号的时候听说了。” 方队说:“马上就过年了,很多未决的案子都会下来。你们作为监道的杂役,工作压力有点重啊!” 四哥说:“方队说的是,我现在还能好点儿,无非就是送上山的人,张毅虎可就累了,不但要陪护,还得给人写东西,还得弄这弄那。” 方队点点头:“能解决吗?” 四哥偷偷用胳膊撞撞我,我赶紧说:“方队,大问题都能解决。但您看,现在我是七班的安全员,又得做陪护,还得在劳动号帮忙。所以我想着,是不是能再培养一个出来。” 方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算算时间你的刑期不到半年就满了,到时候你一走,咱这队里可就抓瞎了。你做的多,经验也多,是得带几个人出来。” 四哥趁机插话:“方队,这人不好找啊!你看咱们所里的这些人,有几个识文断字的,还得能揣摩在押人员心理,这活儿不好干着呐!反正我看我们队现在是没什么人可以用。” 方队说:“你们不是还有个林杰吗?” 四哥摇头:“您快拉到吧,就他写那两笔臭字,到时候家属看见了,不得仔细辨认才能知道写的是啥啊?再说他现在脾气太算,我觉得不合适。” 方队点点头:“你们有什么建议?” 我刚想说把吴辉调过来,结果四哥抢先:“实在不行看看别的队里有没有人吧?张毅虎的工作反正现在除了女号之外,各个队都要顾及,所以从外队弄个人也不是不行。” 方队想了想:“也是,今天正好来了几个新人,我可以考虑考虑。” 四哥说:“方队,我听说一队今天进来一个老师?这个好啊!有文化有底子,还学过教育心理学,怎么看怎么合适。” 方队没说话,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提这个人。我想想吧,你们可以先去忙你们的事儿了。” 我和四哥站起来,把椅子收好:“那我们去忙了,方队。” 方队点头,四哥在前面先出了门,在我也要出门的时候,方队忽然说:“张毅虎?” 我转头看他:“到!” 方队笑了笑:“你俩人想什么我可都知道。但我需要你一个保证。” 我说:“方队您指示。” 方队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想加刑吧?” 我摇头:“方队,当然不想。” 方队又说:“你也不想你们号里的人加刑吧?” 我又摇头:“肯定不想!” 方队点点头:“人我可以给你弄过去,但我可说好了,我是为了咱们队里的工作做的更好,我会时时刻刻看着监控的。” 我马上立正:“是!” 第九话 出了办公室的门,四哥等在外面,慢吞吞地往前走。我紧赶两步追上去:“四哥,方队好像知道我和吴辉之间的渊源。” 四哥一皱眉:“那就不好办了……” 我说:“但是方队答应把吴辉调过来。” 四哥一愣:“嗯?欲擒故纵啊!”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问我是不是想要加刑,我说不想,又问我是不是想让同号的兄弟加刑,我说也不想,然后他说他会从监控里时时刻刻盯着。” 四哥笑起来:“这方队,比我想象的还要狐狸一些啊!” 我叹气:“哎,这下限制死了。” 四哥摇头:“你懂啥,人只要过来了,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你放心吧,我们可以一不打他二不动他,照样亮亮霍霍的把事儿办了。” 当天晚上,吴辉就被送到七班来了。 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速度能这么快,当方队押着一个胖子到了七班门口时,我完全没想到这就是吴辉。 方队把人送进来,看了我一眼:“张毅虎,你们班新收!” 我赶紧答应:“是,方队!” 他看了我一眼:“我下午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就是猥亵马兰的吴辉。我赶紧说:“我都记住了!” 方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锁门离开。 吴辉估计死活也没想到,二十四个小时时间,自己进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监仓。看样子他在一堆已经受过入队教育了,进门时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不敢说话。 下午四哥已经跟监仓里所有人都交代过了,吴辉进来,一不准打,二不准问,所有事情他亲自来办。尽管郑强苍蝇之辈都想过过拳头瘾,毕竟方队有言在先,他们也怕无端拉我下水。朱忠良几个人倒是轻松了,他们终于盼来了新人,自己以后可以不用在擦地。长时间的监狱生活,已经让他们变的漠然,现在只要有新人进来,他们非常乐意一起看笑话。 我坐在床上,看着吴辉蹲好,然后走到厕所门口蹲着的何志伟身边,递给他一根烟悄悄问:“何大夫,你看是他吗?” 何志伟受宠若惊地接住:“是是是,就是他!” 我点点头,回到床铺上坐下。四哥开口了:“叫什么?” 吴辉赶紧回答:“报告,我叫吴辉。” 四哥慢条斯理的拿着一根烟转:“嗯,什么面儿进来的?” 吴辉说:“报告哥,猥……猥亵” 四哥笑了笑。估计这吴辉昨晚在一对已经受过罪了,毕竟看守所最见不得的就是花案子,一般这种犯人从进来第一天一直到出狱,都是最底层的那种。 四哥说:“猥亵谁了啊?” 吴辉声音都在发抖:“猥亵……我们同事了。” 四哥说:“你们同事是什么人啊?” 吴辉说:“一个,一个数学老师。” 四哥哦了一声:“那这么说你也是老师了?” 吴辉点头,又摇头:“我以前在一线教课,现在不教课了,做管理。” 四哥问:“什么管理啊?管谁?” 吴辉声音越来越低:“我是校长。” “哦……”四哥音调一直没变“第一次进来?” 吴辉赶紧点头:“对对对,报告,是第一次。以前没犯过案子,这次一时糊涂……” 四哥低下头,眼睛几乎要跟他的眼睛顶到一起:“是第一次吗?” 吴辉点头如捣米“是是是,真的是第一次。” 四哥说:“在这儿,说谎话的人可是要受罪的,你知道吗?” 吴辉说:“我没撒谎,哥,这是真的!” 四哥笑了笑,转头看林子:“林子,你给背背看守所条例里,隐瞒什么来着?” 林子在一边大声背诵:“认真反省,认罪悔罪,主动交代犯罪事实。” 四哥点点头,转头问吴辉:“知道这条的意思吗?” 吴辉点头:“知道知道!” 四哥说:“那你给解释解释?” 吴辉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意思是要如实交代犯罪事实。” 四哥又点点头:“嗯,那交代吧?这是第几次了?” 吴辉说:“哥,我这真是第一次进来。” 四哥一瞪眼:“我说第几次犯罪!” 吴辉使劲摇头:“真的是第一次啊!哥!” 四哥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看何志伟的方向:“你看看,你认识他吗?” 吴辉转头看看何志伟,感觉认识,又想不起来是谁,半天才说:“哥,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看着眼熟。” 四哥挺起腰:“何大夫,你给介绍一下自己吧!” 何志伟赶紧站起来:“报告,我进来之前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大夫何志伟!” 吴辉明显吓了一跳,四哥转过头:“想起他是谁了吗?” 吴辉点点头:“是是是,想起来了,我……前阵子住院,他是我的主治大夫。” “哦……”四哥终于把那根烟点着了“现在说说,是第几次犯罪吧?” 吴辉差点跪下:“哥,对不起,我真不是要故意骗你的,我只是把之前的事儿给忘了……” 郑强蹦了起来:“忘了?操!真好记性,老子杀了好几个人,你说要能跟你一样忘了多好?”说着,看似漫不经心的逼近他。 吴辉面色苍白,看着郑强,一屁股坐在地上:“哥哥哥,别打我,我说我说。” 四哥一瞪眼:“谁说要打你了?我们这里是文明监舍,从不打人!” 吴辉使劲点头“是是是,哥,真的对不起,我刚才以为您问的是我是第几次进来,我真的是第一次进来。之前那个事儿,那个女的把我给捅了,然后也就这么过去了,我就给忘了。” 四哥又缓缓地问:“之前什么事儿啊?” 吴辉说“之前……也是猥亵,但我没得手啊,那女人给我扎了两刀,所以现在还瘸着呢!” 四哥问:“猥亵谁了?” 吴辉低头“也是我们同事……” 苍蝇在一边咬着牙阴森森地说:“我们哥问你猥亵的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吴辉颤颤巍巍的说:“马马马马……马兰” 我坐不住了,咬着牙要冲上去,但四哥和邢耀祖一把把我拉住,又冲我使了个颜色。吴辉一直低着头,没有看见我的动作。四哥看我不再动了,笑了起来:“呵呵呵呵,那你知道马兰是谁吗?” 吴辉抬起头,看着四哥:“我不知道……” 四哥转头看看郑强:“郑强,你给他普及普及,马兰是谁啊?” 郑强嘴巴一歪:“马兰?那不是我嫂子吗?” 吴辉呆住了,嘴巴长得老大,然后结结巴巴的说:“哥哥哥,别开玩笑了,马兰就是个小老师,怎么可能会……” 郑强问:“去你妈的,咋了,小老师就不能有个小叔子在牢里啊?我问问你,那你知不知道马兰有没有男朋友?” 吴辉想了想:“倒是有一个,但是他好像被……”说到这里,他呆住了。 四哥说:“好像被什么?” 吴辉手足无措:“好像被抓了,而且还判了刑。” 四哥点点头:“嗯,看来你了解的不少。那你就是因为她男人被抓了,才猥亵他呗?” 吴辉不知道说什么,又摆手又点头。四哥说:“行了,我呢,也就不卖关子了。郑强,你再给他介绍介绍,坐在我旁边的这位是谁。” 郑强走过来,一指我:“狗怂,睁大眼睛看看,这位虎哥,就是马兰的对象。” 吴辉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你,你是张毅虎?” 我冷冷地笑:“还能有谁呢?” 吴辉的裤子湿了,苍蝇一捏鼻子:“操,这狗东西尿了!” 第十话 吴辉真的是吓坏了。 他实打实地没有想到,自己认为早已过去的事实,现在在看守所确再次被提及。他浑身如筛糠一样颤抖,本来蹲着的身子往前一倾,跪下了。 这下可惹恼了郑强,他跳起来一把揪住吴辉的脖领子,生生给他揪躺在地上。四哥赶紧低吼一声:“郑强你干嘛?” 郑强怒目圆睁:“哥,方队在监控里看着呢,他这一跪咱们都得遭殃。” 四哥说:“那你现在把他拉倒了,方队就看不见了吗?”说着,他冲吴辉喊“赶紧起来!” 吴辉能在外面混到校长的职位,自然是有些手段的。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他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说:“哥,你们要不打我,我就起来。” 苍蝇跳过去就是一巴掌:“这咋还威胁上了呢?我告诉你,你赶紧起来。看守所里有九十九种办法让你不挨打也死。” 吴辉喊起来:“我要告诉管教,我要调号!” 四哥这下笑了:“那你现在就去找找管教,看他愿不愿意让你去其他号里待着。我还告诉你,你既然能分到这个班来,肯定是管教允许的,你以为他不知道你那点破事儿?既然能把你弄到这间屋子里,那就自然有他的道理。” 吴辉不信,他之前没有进过看守所,对现在看守所的状况了解也只限于电视新闻而已。可电视新闻报道的毕竟都是美好的一面,这看守所住的都是社会上形形色色最狠的人,怎么能像电视里说的那么美好。 四哥站起来,蹲在他身边:“校长,我知道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你也知道现在摄像头里方队正看着呢。说实在的,我们的确不敢打你。这虎子哥还有半年就出去了,我们也确实谁也不想给他惹事。但你记住了,你从今天开始住在咱们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要让我们难堪,我们也不会让你好过。” 吴辉就算是撒泼耍赖,这点道理他是知道的。看四哥的样子不像开玩笑,赶紧一骨碌翻起来,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四哥复而坐到铺上,看着吴辉说:“吴校长,剩下的事儿不用我跟你说了吧?” 吴辉点头如捣米,赶紧冲着我说:“虎哥,我当初真的不是故意的……” “让你说这个了?”四哥一瞪眼,“你的个人卫生打算让谁给你收拾啊?郑强,你帮校长洗个澡吧!” 吴辉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洗,自己洗。” 郑强蹦跶着跑到厕所接水,一边接还一边说:“哪儿能让你自己洗澡!堂堂一个校长,咱们得伺候好啊!” 那段时间正是过年前后,风场里只要一用水擦地马上就会变成溜冰场,从外面延伸到监仓里的管道流出的水,自然也是冰冷刺骨。吴辉怕了,颤巍巍地问:“没有热水么?” 郑强笑:“你懂个屁,冬天用冷水洗澡,活血化瘀,强身健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何大夫?”他转头看蹲在一边的何志伟。 何志伟哪儿敢说不是,赶紧点头:“对对对。” 郑强说:“哎,你看,医生都说对了。听医生的话没错,来吧校长,我亲自伺候你洗屎洗尿。” 吴辉吓坏了,但心里知道,这洗冷水澡一定是比挨打要舒服许多,赶紧唯唯诺诺地跑到厕所蹲下开始解衣服。 郑强拎着桶:“你这衣服都浇了尿了,还脱个屁啊,连衣服一起洗了。”说完,不由吴辉挣扎,把满满一桶冰水从吴辉头上浇了下去。 吴辉当即觉得浑身毛孔一缩,皮肤如针扎一样刺痛。当时就嗷一嗓子。郑强拿着桶干脆扣在吴辉头上,说:“喊什么!洗澡洗舒服了是不是?” 正在这时,监仓门上的小窗户哗啦一声打开:“郑强,你干什么?” 郑强一回头,小窗户里出现了方队的脸。 他赶紧蹲在地上说:“报告,吴辉尿裤子了,我帮他洗洗!” 方队大骂:“洗个屁啊!大冬天的你们仓里没有热水吗?是不是给我闹事?张毅虎呢?我怎么给你说的!” 我赶紧走过去,对方队说:“方队,仓里热水不够了,这家伙一进来就尿了一裤子,味道太大了,我们就给洗洗。” 方队等着我:“扯淡!你和臧老四两个人都是劳动号,一桶热水还能难倒你们?我可跟你说,你要是想加刑的话就痛苦给个话。” 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方队,我这就换热水,这就换。” 方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想当安全员就直说!别给我惹是生非的。最近真是让你们舒服了啊!”说完,关上窗户,走了。 郑强站了起来,一脚就踢翻了吴辉。 第二天一早,邢耀祖准备收拾东西上山了。 当初邢耀祖和我一起进的刑警四中队,一起又在七班这么久,现在他宣判了,我有点不舍。 郑强和苍蝇争着给他装东西,四哥还授意从仓里拿出两条好烟让邢耀祖带着,并说:“老邢,上了山不比在看守所,多跟管教打好关系,跟同改搞好关系,最好是能搞个手艺活儿。这样到时候你时间到了,也可以留在劳改工厂工作的。” 邢耀祖笑着:“等我时间到了,也都六十了,到时候还不退休还等个啥啊!学不学手艺无所谓,倒是在劳改队好好过几年舒心日子也挺好。你跟虎子出去了,得记得去看我啊!” 我在旁边说:“哥,我肯定去看你。对了,家里电话留一个吧?我跟四哥出去还能伺候伺候你老爹。还有你进来的时候不是说你爹想让村里孩子能念上书吗?我出去之后看马兰什么安排,到时候去你们家那边教教书也是不错的。” 邢耀祖摇摇头:“你可别安排人家小姑娘了,我们那地儿穷的,我都不想待着,何况一个女人。至于老爹,你俩看,有空的时候就帮我过去打扫打扫,没时间也就不用去了。他现在也没个人伺候着,我的确有点不放心。” 我还没说话,四哥抢过来说:“这事儿你就不用挂心了。我跟虎子肯定好好伺候你爹,你安心在劳改队待着,争取多混几个减刑早点出来。” 邢耀祖突然很感慨:“我现在是发现了,人家总说监狱里扔进来的都是坏人,可我觉得这儿倒是最干净的地方。人跟人至少还有义气啊!” 四哥笑到:“只要有机会,谁还愿意来这儿啊!不过你说的还真是,人一到这地方,没别的事儿干了,天天背监规,背条例,这心还真是静下来了。但凡要是出去,花花世界一干扰,这些干净又他妈的被染脏了。” 邢耀祖点头:“可不么,人啊,有时候真得冷静冷静。” 临近中午吃饭时,方队过来通知,说邢耀祖明天跟其他的几个已决犯一起上新星汽修厂。邢耀祖有点高兴,说总比到被服厂好,一个爷们儿家,学点修车的本事,到时候出来也饿不死。要不然到了被服厂天天学装被子,到时候出来连饭都没得吃。 这算是一件好事,四哥也挺高兴。趁着放饭之前的工夫,跑到厨房偷摸搞了一只鸡回来,说一定得庆祝庆祝。邢耀祖说鸡肉倒是好东西,要是有点酒就好了。四哥想了想,又跑回到厨房搞了一袋子做菜用的黄酒,说就这个了,现在还没到过年,这白酒是真没地方弄去,将就喝吧! 黄酒的力道虽然没有白酒那么冲,但对于一群已经很久没有喝酒的人来说,后劲还是很大的。吃完饭,四哥就觉得脑子里发胀,说要睡会儿,就独自一人躺下。其他人收拾完碗筷之后也就躺下睡午觉。邢耀祖一个人睡不着,跑到风场晒太阳抽烟。 我从床底下抱出两床破被子拿到风场,一床垫在地上,一床盖在腿上。邢耀祖做好之后递给我一支烟,说:“虎子,咱俩一碗面的交情到现在了,想想也是不容易啊!” 第十一话 我想起去年的4月22日,在刑警四中队的暂押室,刘胖子从我兜里拿出钱给我买水买饭,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邢耀祖。算下来,时间还不到一年,但这位哥哥已经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有点伤感,说:“哥,我再有一阵子就出去了,咱俩也就半年见不着。等我出去之后,只要到你的会见日我就去看你。” 邢耀祖摇头:“来看就好,别总来。咱虽然说不上什么好好改造的话,但重新做人一定是得做的。这鬼地方,你这辈子就这一次了吧,以后再也别碰犯法的事。” 我点头:“打死我也不想再进来了。”、 他看看我:“要说你也是命好,这一年时间到看守所反而过上了好日子。不过人不是总这么运气好的,你看朱忠良他们,还有吴辉,何志伟,他们进来真就是来劳动改造来了。虽然咱看守所现在没有活儿干,可他们能吃个啥,喝个啥?就连睡觉的固定被子都没有一床。虎子,不是每一次都能像这么命好的,你得好好的,不能在犯法了。” 我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支烟,怔怔地看着我。忽然站起来又悄悄跑到风场门口往里看了一眼,这才再次坐下压低声音说:“这监仓里,越是三不管的人出去之后越不能交。这些人为啥成三不管?那是因为他们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叫义气,什么叫原则。剩下的人,碰着面儿了点点头,碰不着面就老死不相往来。尤其是……” 我点燃烟看着他。他又往监仓里看了一眼,说:“尤其是臧老四,能远点就远点吧。这人不一般,他这人城府太深,肯定不是0.25克那么简单。” 我叹气道:“哥你也看出来了。” 邢耀祖说::“这么明显的事傻子都能看出来。你说他生意做的又好,有不缺钱,在岭东市混的又好,为了0.25克啊,二三百块的事情他能犯这点错误吗?这里肯定有事。” 我说:“其实我也怀疑很久了,以前还想搞明白,现在我也不想了。在这个地方,能安身立命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点点头:“千万别碰,这一年时间我也看出来了,他老四的城府再深,也没用在你我身上,他对你还是挺照顾的,这一点你得感谢人家。所以安身立命也好,义气也罢,他是他你是你,有些事情你就不要深究了。我记得之前你去陪张启岳的时候,他还跟你说了一堆呢,是吧?” 我说:“嗯,他的确是说四哥背景很深什么的。” 他笑了笑:“傻子都能看出来老四的背景深。可你想,你自打沾了这趟浑水之后,你对象被人威胁了吧,你家人被人威胁了吧?老老实实的,别总想着要干点啥干点啥,在监狱里,是龙你的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你来这里是安心改造的,打听那么多事儿干嘛?你又不是警察。能有机会早早出去就早早出去,这儿根本就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还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老邢说的没错啊,虎子。” 我赶紧站起来,这是四哥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抽着烟走出了监仓。老邢看看他,笑着:“我就说我说点什么都得被你听见,你这耳朵真是够了。” 四哥在我旁边坐下,又拽着我坐在被子上,说:“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可你就非得学人家警察办案,没完没了的追着。虎子,你说我对你怎么样。” 我赶紧说:“好啊,哥,要没你我这一年过得可能比十年都长。” 四哥说:“对啊,你既然知道我的好,那就不能害我是不是。有些事如果能让你知道,我早就跟你说了,可有些事如果你知道了,不但对你帮不上什么,而且反而会害了你自己。我今天也实话实说,”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这儿,真藏着事情。但这事情我能跟你说吗?我能跟警察说吗?我跟谁都不能说,只有我自己憋着。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摇摇头。 四哥叹气:“有些事,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就完蛋了。这里面的道道多的很,我不能跟你深聊。你就好好的改造你的,反正时间也不多了,你现在也不可能在减刑,到时候好好出去找份工作,继续该干嘛干嘛,我这样的人,就别碰了吧!” 7、 邢耀祖走了。 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几个老人都起的很早,邢耀祖笑着说我这是上山,又不是上刑场,你们这么早的容易让我有错觉啊!此话一出郑强苍蝇等人顿时黯然。我认识他俩人这么久了,由于案情复杂,到现在为止提审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但按照他们的案值,死刑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苍蝇帮着给邢耀祖打包,老邢却说那床被子就不要了。四哥说那你过去睡什么?老邢说已经跟家里人打过招呼,让送一床新的过来。 四哥觉得不舍,又从床底下找出来一条中华烟装到他包里,说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这烟肯定是用得着。邢耀祖非是不要,但四哥坚持着塞给他。 八点多种,监仓门打开了。和送死囚上路不同,只有方队一个人过来接人,身后并没有跟着武警。他知道我们几个关系好,就说:张毅虎,你跟臧老四俩人送送,到交接室那边。我赶着要去,四哥却说:我就不去了,等出去了去看老邢。 邢耀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说老四你这是为了感受一下你在外我在内呗?四哥说不是,我就是舍不得看自己兄弟走。 出了监仓门,邢耀祖蹲在地上等方队从其他监号提人,因为我是劳动号,所以原则上是不用蹲着等的,但我还是蹲在了他旁边,一起陪着他等。 老邢看着我,笑的很开心:“这下我算是可以接见了,而且也不用在这么窄的地方待着了。” 我说:“汽修厂是个好地方,我之前帮朋友修车的时候还去看过,环境不错。” 他点点头:“我之前也去过,大院子大楼大车间,混的好的还能到三道警戒线附近溜达溜达,说不定还能见女客户。” 我笑起来,说祖哥,你这一年时间我可没见过你提女人的事情啊!邢耀祖说废话,我虽然不提,但我也是个男人啊! 聊了几句,方队过来了,带着另外两个监道的犯人说:“走吧。” 看守所有两个交接室,一个是交接死囚的,是一个独立的屋子。屋子顶上有一圈巡道,一旦发生死囚意外事件,比如劫狱、脱逃等小概率事件时,可以当即从上面开枪;另外一个便是这间和监狱方面的交接室,戒备的等级就要稍微低一点。虽然也是有武警端着真枪实弹,但总归不会像死囚交接那样横眉立目。 签了几个字之后,邢耀祖算是正是被交接给汽修厂监狱的管教了。邢耀祖被带上手铐和轻镣,走前,他回过头对我说:“虎子,好好改造,半年就出来了。到时候来汽修厂看我!要以后买了车就来找我,我给你好好修!” 我点头,忽然有点鼻塞,便说:“哥,你也安心去,等我出去我肯定看你去。” 邢耀祖点点头,哗啦哗啦地拖着镣铐走了。 第十二话 不得不说,邢耀祖的服刑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之前接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妄图寻找更多的减刑机会,妄图能挖出更多的犯罪事实,帮助自己,帮助刀疤还有所有人,但是他的离开,让我忽然想到:我也快要出去了。 四哥说的对,祖哥说的也对,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不要再没完没了地找别人的不痛快了,现在我已经是七班的安全员,而且还是监道的劳动号,不但吃的好,穿的好,而且还有相对的自由。这样有什么不好呢?等我出去之后,我就可以继续找工作,继续赚钱,继续和马兰好好的过日子。 回监道的路上,我跟方队说:“方队,我离出去也不远了,我想请您跟我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点书进来。” 方队看着我:“什么书?” 我说:“一年不碰电脑,我都快忘了我自己吃饭的本事了。我总不能出去之后也靠着给别人写遗书生活。我得继续学学我那些专业了。” 方队笑着点头:“这才是好事!你一会儿回去就给我列个单子,我打电话给你父母,让他们给你送来。” 回到监道,四哥正坐在那里抽烟,手里抱着一份当天的日报细细地看。我也没说什么,从郑强手里要了笔和纸,开始写需要哪些书。 四哥凑过来:“这是要干啥?” 我说:“一年没碰电脑,荒废了。我得列个单子让我爸妈给我送书过来,要不然到时候出去得喝西北风。” 四哥笑着说:“这就对了,早就该这样。你到时候让你爸妈就别花钱买书了,你把条子给我,我让方队打电话给你嫂子。” 我摆手道:“那可不行,哥,嫂子现在就靠书店的收入吃饭呢,这钱还是得话。” 四哥一瞪眼:“几本书能花多少钱?你就列你的!我让你嫂子给你拿就是了。”这会儿郑强和苍蝇凑了过来:“哥,给我俩也写几本儿呗?”我转头:“你俩看啥书?” 苍蝇一脸淫笑:“你要是能给我弄本儿金瓶梅进来那才好呢!” 四哥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还金瓶梅,给你一本拼音学汉字你能看明白不?” 苍蝇说:“哥,我再怎么说也是读过中学的啊,看点儿书还是看的懂的。” 四哥说:“你把咱这儿当阅读角了?还金瓶梅,我跟你说,你要真想要书,我给你弄基本辩护的书,到时候你可以给自己找找机会,说不定还能搞个缓儿什么的。” 苍蝇想了想,点头说:“那也行,免得到时候到了法院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莫名其妙的让人家给搞死了。” 四哥嗯了一声,说:“你给写上吧,到时候我去跟方队说,让他给我媳妇打电话。” 七班的学习氛围从嫂子把书送过来之后,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要说嫂子也是厚道,不但给我拿来了七八本各种语言代码方面的学习书,还送进来了诸如法律、历史、英语等一大堆至少四五十本书。这下监仓一下子变成了学习班,就连朱忠良这种只有小学文凭的人,都捧着一本现代英语词典看起来。 看守所的文化生活是极其匮乏的,犯人们平时看不到什么字,所以只要是有书,不管什么都愿意多看几眼。 这件事引起了整个监道、乃至整个看守所的轰动。方队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说这样的学习高潮,到年底这优秀学习班的锦旗一定得给咱们。这下子其他监号看到这个也不干了,纷纷要求送书学习。四哥倒是乐在其中,一方面在监狱里锦旗这种东西就是身份的象征,说不定就能给班里带来利好,再一个坐在监狱里做图书生意,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临近过年之前,嫂子来说:之前积压的那些不好卖的书都给送到监狱来了,一些家属已经把钱都送到了书店。 这种氛围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七,还有三天就要过年的时候,终于被打破 监号里来了新同学,说是新同学,实际上早就在岭东附近的瑞县看守所被羁押了两年。因为案情复杂,公安厅拍板将他送到了我们这里。 这天上午,方队找我谈话,说刚刚接到公安厅的通知,要送一个叫做苗若文的未决犯丛瑞县过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此人一定相当棘手,否则根本不可能出现从外县通过公安厅调入我们看守所的状况。事实上,在我入狱这么久以来,只听说过一次惊动公安厅亲自调人的案例——那便是亚希市原市委书记贪污受贿案,为了防止当地串案,被异地关押。 我问方队:“是贪污的?” 方队摇摇头,从桌子底下把暖壶拎上来,给自己杯子里边倒水边说:“杀人。案情很复杂,这小子到现在也没撂,加上瑞县公安局的局长是他家叔辈哥哥,避嫌才弄过来的。” 我笑了笑:“方队,杀人的那么多,惊动公安厅的可不多见啊。您这是打算送个烫手山芋给我们吧!” 方队把手中的水杯放下,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门口的凳子:“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吧。这事儿挺复杂的,这人一直说自己是冤枉的,也一直有自杀的说法,但两年了也没见他自杀。我是想着你现在管理的也不错,而且过去一直也立了几次功,你帮我盯着点,看有什么问题就检举揭发他。” 我一愣:“方队,办案是政府的事情,怎么现在到我头上了?” 方队瞪了我一眼:“安全员白当了?监规怎么说的?发现问题检举问题,我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在号子里呆着,你不想帮我?” “帮帮帮!”我赶紧点头答应。 方队嘴角微微往上一仰:“这还差不多,我跟你说说怎么回事儿吧!免得你到时候临时抓瞎,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可跟你说好了,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跟谁都不许说。臧老四嘛……可以提提,但让他也不许告诉任何人!” 我看着方队:“为什么?” 方队又拿起杯子,长吁一口气,开始跟我说苗若文的案子。 第十三话 两年前,瑞县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一位胖子。这胖子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在瑞县一个村子的机井里。据方队的描述,那个机井直径不到三十厘米,而那具尸体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两百斤左右,头朝下被赤身裸体的完整塞进机井。尸体被拉出来的时候虽然已经高度腐败,但警察依然想尽各种办法才算是将其完整拉出。 瑞县是个小地方,别说命案,就连小偷小摸、抢劫这种刑事案件一年都发生不了几次。之前我认识一个瑞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一个小警员,据他说:瑞县的刑警是全省最清闲的,除了协查外地大案之外,平时上班就是一杯茶一张报,治安好的要死要活。但就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却发生了杀人这种惊天大案。 尸体被找到之后,警察们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想知道受害者是谁,他是什么时候死的。瑞县刑警队的警察们用一个黄色的裹尸袋把尸体运回了公安局的法医科,法医斜着眼睛瞧了瞧这具已经露出白骨的腐败肉体,说:“至少半年了。” 半年,对于这样一个小地方来说,一个大活人消失半年势必会在一个小范围内引起轰动,所以警察们以为尸源寻找是件很简单的事,但没人想到,大家努力了至少一个月,对比了瑞县一年内的所有失踪人口dna,依然是没有发现这个胖子到底是谁。 瑞县公安局长怒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十年之久,已经领了九年的优秀治安奖状,还有一个月省厅就要评定优秀治安的奖项,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自己马上就要完成十全十美的节骨眼上,丢掉这么重要的一个奖励。于是,机井男尸专案组在他亲自牵头下成立。 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胖子,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专案组兵分四路,到瑞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深入调查,只为找到尸体主人曾经出现过的地方,但半个月过去,一切一无所获。 这下局长窜了火,拍着桌子骂人。此刻,有个刚刚进刑警队的公安大学毕业生提出:人死了,肯定是嫌疑人杀了他。一个人杀了另外一个人,在合情合理的状况下他只会做两件事,第一:处理尸体,第二:逃跑。在这半个月时间里,法医给出了死者的精准死亡时间,那么只需要排查在这个时间段离开瑞县,并且一直没有回来的人,也许可以找出线索。 大家觉得这也算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便按照这个方式重新排查瑞县的失踪人口和在那个时间段离开瑞县的人。又找了十几天之后,发现有三个人在尸源死亡后的72个小时内离开了瑞县,并且一直没有跟家人联系。继续排查之后,三个人中的两个被警察相继找到,并排除嫌疑,只有一个人没有联系到——瑞县一个小工程队的老板任平。 任平并非瑞县人,五年前来瑞县创业,带着一群手艺人盖房子做装修,后来日子稍微好一点了便开始赌博。刚开始还算有赢有输,到最后输的连从银行贷来的工程款都给花了。便给熟识的人群发了一条短信之后,以躲债为理由人间蒸发。根据时间、空间等各种对比,警方怀疑任平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但问题是:任平只有160的身高,体重不到110斤,干瘦矮小,怎么能把那么大的一个胖子给硬生生的从狭窄的机井塞下去?此时,又是那个公安大学的毕业生小声说:不一定就是一个人干的啊! 于是,大家又开始重新梳理案发现场残留的一切。法医说,死者死于后脑颅脑开放式伤口,应该是被斧子或者大刀等大型凶器一砍致命。现场勘查说,通过生物制剂鉴定,在机井附近进行搜索后,只发现了拖拽残留的血迹,并未发现血液喷溅,因此,机井只是抛尸现场,而非第一杀人现场。第一条线索清晰:死者死后是通过汽车或者其他交通工具运到这里,然后被抛尸机井。 与此同时,另外一组警察调查后发现,任平名下有一辆白色轿车,但通过各种监控录像调取之后发现,这辆车从未出过瑞县的任何位置,自任平离开后,那辆白色轿车也和他一样人间蒸发。最关键的是,在任平消失后,他的所有银行卡、身份证等各类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从未再次使用过。 人呢?车呢?这变成了困扰警察们最大的问题。 经过调查,全县和任平白车同款的一共有28台,白色的四台。但所有车都找到了,唯独找不到任平的那一台。 警察们开始开着车到处找,但一周过去,一无所获。 有一天,瑞县大风,一台垃圾车经过的时候,上面零零碎碎被刮下来很多纸片、铁皮之类的杂物,恰巧垃圾车之后就跟着一辆警车,嘭地一声,警车爆了胎。 好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就有个汽车维修厂,开车的警察把车子勉强挪到了汽修厂,请师傅帮忙修理。警察们也总算是落得了一会儿的清闲,在修理厂附近转来转去权当休息。就在这时候,他们发现就在这个修车厂的后院杂草从里,扔着一辆落满灰尘的红色任平同款车。一番查询之后,发现这台车的车架号恰巧是任平那辆白车的车架号。 瞬间一大堆警察围了修理厂,很快,他们在车的后备箱里发现了一小块暗红色的血迹,根据采样对比后,发现和机井中男尸的dna完全吻合。 据修车厂的老板说:当天有两个人一起来到修理厂,非要把这台车整车换色,老板看了看车子还比较新,就劝说不要做整车喷漆,但两人还是坚持要喷漆,哪怕加钱都可以,最后老板只好答应了下来。两人付了钱之后就离开了,之后一直都没有来取车,一直放到了现在。根据照片辨认,老板认出了任平的照片,并确认地说这就是其中的一个人。 警察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异常兴奋,马上开始调查任平的关系背景,很快,他们发现在案发前后任平和另外两个外地人联系密切,于是马上向两个外地人的所在地发出协查通报。当晚,其中一个叫做陶力的家属被找到。 陶力家属说:陶力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了,但因为他经常在外面打工,所以家人也没有往心里去。根据对陶力照片的初步辨认,发现机井内的死者正是陶力。 第十四话 尸源确认了,另外一个人也就好找了。根据对任平、陶力在案发前后的关系链和通话记录,警方很快锁定了跟此案相关的第三个人:冯树怀。 冯树怀是岭东市某个ktv的保安,案发前半年,他嫌保安的工资待遇太低,工作又太辛苦,便回到瑞县寻找发财的机会,一来二去认识了在任平手下做拆迁工作的陶力。案发后,冯树怀便离开瑞县,从此再无下落。 警方根据技术手段很快锁定了冯树怀的位置,并向他所在的辖区公安局发出了协查通报,仅仅三天时间,冯树怀就被带回了瑞县。审讯后,冯树怀交代了作案的一切。 根据冯树怀的交代,任平很早就认识陶力,在做了工程之后,任平委托陶力帮他打理所有的拆迁事宜,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少不了违法强拆的行径。陶力每次都能完美的帮任平解决差遣过程中的疑难杂症,而任平也出手大方,深得陶力喜欢。 后来,冯树怀认识了陶力,因为心狠手辣且颇有心计,冯树怀和陶力都成了任平的左膀右臂。 随着法律对拆迁的合法化纠正,冯树怀和陶力赚的钱越来越少,活儿也越来越少。这时候他们觉得有点坐不住了,便来找到任平询问原因。任平此时正在为一些私事烦恼不已,看到五大三粗的两人,他忽然眼前一亮,便说:现在生意少的原因是因为有个人一直在阻挡他们的财路,得想办法把他解决了,以后的财路才会一片光明。冯树怀和陶力根本就没过脑子,马上就问到底是谁这么讨厌,说什么也得弄死他。任平看时机已到,便拿出了一张照片给二人看,而这照片,就是方队之后找我帮忙的主人公:苗若文。 苗若文是瑞县建材市场最大的铝合金经销商,平时工作繁忙,大部分时间把店铺交给自己的妻子打理。而任平作为工程队的负责人,对于这种采购较多的大件每次都要亲力亲为地去市场询价采购,一来二去,任平就和苗若文的妻子勾搭到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苗若文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但慢慢地他发现,妻子原来除了去建材城之外,很少出门,可现在却越来越喜欢打扮,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加上多多少少灌倒耳朵里的风言风语,他开始警惕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在瑞县饭店的楼下堵住了相拥而行的任平和他的妻子。 苗若文暴怒,当即打了任平一顿,并且拽着自己的老婆就要去民政局离婚。但走到一半,忽然想到自己年幼的孩子,只好叹着气把她带回了家。虽然不再提离婚的事,可从此以后对妻子的看管却越来越严格。 任平挨了打,自己的情人又没有办法和自己见面,自然恼羞成怒。正当他想如何复仇时,陶力和冯树怀来找他问最近为什么生意那么少,任平干脆就把苗若文推了出去,告诉二人,只要除掉这个人,财路必然会光明一片。 于是三人开始在一起研究,到底怎么样才能不露痕迹地杀掉苗若文。陶力首先提出了车祸杀人,但没想到他准备好大货车要去撞苗若文轿车的瞬间,车子忽然憋了火;后来冯树怀又想到了投毒,可好几次马上就要得手的时候,都让苗若文因为各种原因逃离。总之,三个人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策划了好几次谋杀,都因为苗若文命硬而躲开。 在这种情况下,三人心情极其低落,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发泄,没想到聊着聊着三人起了内讧。陶力说几次杀人都不成,是因为冯树怀没有本事;冯树怀说一次两次让他跑了是巧合,这么多次每次都能跑了,是不是陶力提前通知了苗若文。三人就这么闹着,最后陶力摔了杯子愤然离开,留下任平和冯树怀两人独自喝酒。 此时的任平忽然开始觉得事有蹊跷,冯树怀说的对,怎么三番五次的暗杀,每次都是在马上就要得手的时候让苗若文跑了,这绝对不是巧合那么简单。如果这是其他的是,那么最多就是打陶力一顿,以后不跟他交往就是,但这是杀人,一旦要是让陶力说了出去,那么他俩人的命都保不住。而且冯树怀也不能信任,他和陶力的关系,要比跟自己的关系好的多,这俩人要是联合起来反水,自己就完蛋了。 于是,趁着冯树怀在气头上,他说,现在事情没有做成,但事实已经是有了。陶力嘴巴那么松,一旦这事儿要是说出去,自己和他都不会好过。实在不行的话,先断了后患,把陶力杀了,在做自己发财的事儿。这样分钱的人都少一个。同时,任平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说这是给冯树怀的活动经费,等陶力死了,自己再给他五万块钱。 冯树怀听了这话,觉得任平说的在理,而且还有钱拿何乐而不为,于是拿着两万块钱高高兴兴地走了。冯树怀离开之后,任平又带了几万块去找陶力,以同样的理由交给他两万块钱,让他去杀冯树怀。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冯树怀忽然给任平打电话,说事情已经办妥了,让他开车出来跟他一起处理尸体。任平赶紧揣了一把尖刀,开车去找冯树怀。他想,等处理了陶力的尸体,自己趁机再把冯树怀杀了,这件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自己和苗若文的恩怨等到之后有机会再说,眼前重要的事,就是让这两个曾经自己雇佣的杀手闭嘴。 等见到冯树怀,任平果然看到了陶力的尸体。两人合力把陶力抬上了自己的车,找地方去处理尸体。那是正是冬日三九,两人本想在野外找个荒废的坟头把陶力埋了,但没想到天气太冷,土地早就上冻根本就挖不开,眼瞧着就要天亮,两人只好合理把陶力塞进了一处荒废的机井。 处理完尸体,两人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任平想了想现在再去杀了冯树怀,自己一个人肯定没有力气处理他了,便暂时放弃了马上杀了他的想法。冯树怀当然不知道任平的脑子里还有杀他的想法,自己一个劲地在车上抽烟,想毁灭证据的办法。最终,二人商议先去汽车维修厂把整车翻新一遍,毁掉所有的作案证据,然后再考虑后面的事。 当天早上,二人开着运尸的轿车来到了汽车修理厂,好说歹说让老板帮他们整车翻新,并且要求车辆改色。老板一开始根本不答应,后来看任平拿出钱也就不再争辩,只好顺他们的意思改装。 二人离开修理厂之后,任平说让冯树怀先去休息一下,下午的时候会给他打电话,晚点见面给他结清剩下的五万块钱,于是两人就此分手。到了下午冯树怀开始联系任平,但无论怎么打电话都是关机,后来冯树怀担心任平已经被抓了,就赶紧收拾了一下行李外逃。然后就再也没能联系到过任平。 由于有轿车内的血迹,另外又有冯树怀的交代,陶力被冯树怀杀死,并且由任平和他一起藏尸的过程被坐实。很快冯树怀开庭审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另外由于任平在开庭时依然没有下落,因此暂做另案处理。 此事按理说就应该暂时结案了,任平被列入追讨名单全国通缉,冯树怀也在案发后一年左右的时间被执行,可瑞县公安机关却没办法消停下来,因为任平消失的太诡异了。 方队说到这里,站起来又倒了一杯水。我问他:“方队,这任平消失了,您让我盯着苗若文干嘛?” 方队叹了口气,说:“案发之后,警方一直在追踪任平的下落,案发到现在两年多了,可这人消失的太彻底,两年时间他的身份证、银行卡以及所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使用。我们怀疑这人已经死了,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那这跟苗若文有什么关系?” 方队看了看我,接着跟我讲下面的事。 苗若文在任平消失不久之后,就关掉了自己的建材商店,并且深居简出,把生意都搬到了网上。除了平日里去仓库给外地发发货之外,很少出自己的家门。再后来他一直吵着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但他老婆虽然出轨在先不占理,但哪儿能让苗若文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在一次苗若文酒后的“例行吵架”过程中,由于说了几句过激的话,被苗若文拿出菜刀砍了两刀。他老婆马上就报了案,警察也很快就将其抓获。 这案子也是摆在明面上的,过程简单,结果清晰,按理说有个十来天就可以移送检察院。但在给他老婆做笔录的过程中,他老婆忽然一口咬死说苗若文杀过人,任平一直消失就是苗若文杀了的。但警察问她有什么证据,她却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是细数苗若文日常里的奇怪行为,还说他一直就念叨着要杀了任平。警察一听马上就精神起来,到处寻找线索,并且接连地审讯苗若文,但苗若文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杀人,还说不能因为一个娘们的三两句话就定了自己的罪。警察也开始头疼,他们去苗若文相关的所有地方去查找证据,都没能找到相关的作案证据,于是只好把案子压下来,一次又一次的推迟移送检察院的时间。 “那您找我是……”我看着方队。 “这苗若文平时嘴巴灵巧,能聊,你就多跟他聊聊,说不定还能找出点什么线索。” “方队……”我为难地看着他“政府都没能把他嘴撬开,您说我……” 方队喝了口水,从嘴角拿下一片茶叶:“我也没非得让你破了案,你看看有什么线索,就多跟我聊聊,一旦聊出点什么来呢?你回去跟臧老四也说一下这事儿,真要是立了功,你是没办法减刑了,都到了头了,可臧老四算是重大立功啊!” 第十五话 8 回到监仓的时候,四哥正坐在风场门口抽烟,看到我进来,斜眼一笑:“咋了虎子,方队给你安排过年福利呢?” 苍蝇跳过来:“咋样了,咋样了,方队说给肉给酒么?” 我干笑一声:“你进来多久了,酒这种东西好不好找你还不知道?” 苍蝇失望地摇头:“以前在石铺山的时候还能想办法搞进来酒,现在这年过的,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我没理他,转头看了看四哥:“哥,有新人没?” 四哥一愣:“说要进新人了?” 我点头:“方队找我就这事儿,说从瑞县过来一个未决的,压了两年的老油子。” “啥面儿?”四哥站起来。 “不好说,进来是因为故意伤害进来的,但身上可能有人命。谁知道呢,方队说压了两年了都不承认。”我坐在床边,接过苍蝇递来的烟。 苍蝇拿起火柴,给我点上烟,然后呼地一声吹灭,说:“啥意思?咱要是给他打承认了,是不是就可以减刑了?” 没等我说话,四哥呵斥一声:“苍蝇,怎么哪儿都有你?滚出去背监规!” 苍蝇听到四哥的话,垂着脑袋嘟囔着进了风场,临进门,看到朱忠良正在地上坐立不安,上去就是一脚籍以泄愤。 四哥没回头,径直走到我身边:“啥意思啊?” 我看了看风场门口,发现没有什么人在,小声对四哥说:“一会儿出去说,方队要我保密,具体的事情只让你我知道。” 四哥点点头:“一会儿吧,中午放饭之前,咱们去厨房那边说。” 临近放饭时,一个管教打开门叫我和四哥出去。这几天马上就要过年了,从外面来的饮料、副食一车车的往里运,我跟四哥走到监道口时,甚至远远看到有两个教育队的已决犯正在裁红纸,想必是打算写春联了。四哥拉着我进了厨房,然后跟正在做饭的几个犯人打了声招呼,告诉他们我俩有点事情要聊,请他们帮忙看着点管教,说完又给扔了一盒烟。厨房的犯人跟四哥很熟,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乐呵呵地从保温桶里拎出两个鸡腿递给我们,让我们边吃边聊。 我没什么心思吃鸡腿,四哥倒是吃的很香,看他大快朵颐的样子,我顺手把自己那一只也递给了他,他也没怎么客气,一边吃一边听我说关于苗若文的案子。 “我之前倒是听说瑞县有这么个事儿,时间长了,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本人。”四哥从兜里拿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然后用剩下的餐巾纸把鸡骨头包起来。 我点头:“苗若文的小舅子还是大舅哥什么的,好像是瑞县的公安局长,为了避嫌就给弄到这边来了。” 四哥一笑:“他媳妇儿都跟人那样了,他还把他媳妇给砍了,没想到这大舅哥当的还挺合格。” 我看了看四哥:“谁知道是合格,还是存心要报仇呢。方队就说有干扰,也没说是怎么干扰的。要有人把我妹妹给砍了,甭管谁对谁错,我得先报复一下再说。” 四哥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说你还是毛头小子,城府太低。方队什么意思,叫我们破案啊?我们那儿有那个本事。” 我递给四哥一根烟:“倒也不是破案,方队不是想着咱们能天天跟苗若文在一起么,留个心眼儿,一旦要是发现点什么,汇报上去利于破案,还能减刑呢。” 四哥叹了口气:“减刑我不想了,反正没多久也就出去了。遇到这种事我每次就特别矛盾,办吧,咱跟人家没怨没仇,犯不上要人家的命;不办吧,这方队平时待咱们也不错,这案子真要能破了,他自己也能再升个官什么的,也算咱帮忙。” 我点点头:“我也是这意思,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问问你的想法。” 四哥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抬头看看厨房外高高的墙和不断在上面巡逻的哨兵,说:“有时候人啊,总是身不由己。你说咱们进来这儿,谁还没点过不去的理由,谁要是丰衣足食,心情畅快还犯罪啊!算了,虎子,”四哥转过头:“顺其自然吧,要能找到点什么,也算是咱们给方队帮忙,要真找不到什么的话,咱也不是干这个工作的,没有也就没有。我现在就琢么着你赶紧出去,回头我也赶紧出去,咱们在外头好好干点什么。” 我沉默,自己也拿出一支烟点上。 “虎子,你出去之后想干啥?”四哥忽然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以前还能找个工作,写个代码,现在我都进过监狱了,真要出去估计也没人敢要我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四哥冷笑一声:“有时候二进宫的案子真不是自己愿意的,可咱出去也得生活啊。你说像我这种,还能好一点,出去之后至少还有个书店盯着,你也差不了多少,大不了就是在家自己接点活儿干。可那些没什么手艺的人,你让他们出去怎么找工作。” 我更加沉默了,四哥也叹着气抽烟不说话。过了好久,四哥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算了,先不想这些了,先好好过年,等苗若文来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等年过完了,你就可以倒计时你出狱的日子了。” 中午吃过饭,林子和苍蝇正呼三喊四地指挥朱忠良等人收拾碗筷,忽然监道里传来方队的声音:“五班新收!”林子赶紧招呼众人停手,并以最快的速度到风场蹲着。苍蝇蹲在号房门口,随时等着新收进来。 过了一会儿,方队带着人过来了,从窗口看,那人各自挺高,大概得有一米八几的样子,身上穿着单薄,但脑袋上正冒着白气好像很热的样子。今天安检是另外一个安全员做的,他的衣服被脱掉之后,我看到了他一身结结实实的腱子肉。 “可以啊!”四哥赞叹“关这么久了,这身肉还这么结实,看来是个练家子。” 苍蝇在下面有点失望,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说:“这个……我干不过吧……” 四哥耻笑他:“你也就抓面怂可以,遇到真正练过的你也是个废物。”苍蝇有点不服气,想要争辩,但还是什么都说出来。 安检完成,监仓门被打开,苍蝇一把抓住新收的胳膊往后一拽,方队叫了声:“新收收了。”苍蝇随着喊:“收了!”然后一使劲,把新收拽了进来。四哥马上把大门一关,方队迅速地锁好仓门。 新收倒是懂规矩,也不多挪窝,只是低着头抱着脑袋蹲着,没人问就说:“班长好!各位同学好,我叫苗若文,瑞县过来的,故意伤害。” 苍蝇一瞪眼:“问你了吗?” 苗若文不说话。四哥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心知肚明,便说:“咱们号是文明号,没有哥,只有班长和同学。我是这个班的安全员,之后你只要听话,肯定过的舒舒服服。” 苗若文没敢抬头,但声音一直洪亮:“是班长,我一定遵守监规和看守所条例。” 我点点头,转头对苍蝇说:“先给洗个澡吧,都已经进了小年了,用热水。过年期间咱们不开课。” 苍蝇知道我的意思是就不给他洗礼了,加上看着他一身腱子肉的确也有些羡慕,便也没再为难苗若文。 洗漱完毕之后,进入例行的“案情分析会”,在看守所,这几乎是每个未决或者已决犯最喜欢的时候——人总是有个猎奇之心,听到别人是怎么犯事的,就好像在听普法节目一样新鲜刺激。 苗若文也老实,痛痛快快地交代了任平怎么雇人杀他没杀了,他老婆怎么跟任平睡觉被自己发现,自己又是怎么砍了他老婆之类,当然,也提了任平失踪,他老婆说他杀了任平等这些细节,听得大家目瞪口呆。 “妈的,这是我进来之后听到最悬疑的案子,跟看小说一样,过瘾!”苍蝇瞪大了眼睛看在地上蹲着的苗若文。 四哥扔给他一支烟:“那这人到哪儿去了呢?” 苗若文淡定如初,从地上捡起四哥扔下来的烟,说了声谢谢,接着说:“人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找到,真说不定跟我那个婆娘说的一样,弄死他。” 四哥问:“这么说你是真不知道?” 苗若文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四哥说:“班长,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儿,我可能早就弄死他,而且被枪毙了。” 四哥嘴边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点头说:“行了,看守所条例和监规都会背吗?” 苗若文重新低下头:“会,在瑞县的时候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 四哥点点头:“行,先去风场蹲着吧,咱这儿和瑞县的规矩差不多,只要你不扎刺,我们也不为难你。” 苗若文点头,蹲着身子打算往风场去。忽然苍蝇叫住他:“苗若文,你这一身肌肉怎么练的?” 他一笑:“报告,我每天要做1000个仰卧起坐和1000个俯卧撑。慢慢练出来的。” 苍蝇一咋舌:“你练多久了?” 苗若文说:“进来就开始练,以前一身赘肉,现在好很多了。” 苍蝇冷笑一下:“你还真是闲的,你这出的去出不去都不好说呢,练它干嘛?” 苗若文又一抬头,眼神中出现一丝寒光:“出不去就不说了,如果能出去,我一定杀了任平和我家那个婆娘。” 第十六话 晚上吃饭之前,方队叫我过去帮忙抬一些东西,到他办公室发现其实就是两箱书,也没什么别的,方队问:“感觉咋样?” 我一愣:“方队,您说什么?” “苗若文啊!” “哦哦哦,”我一拍脑袋“方队,我怎么觉着不像啊!” 方队示意我坐下:“哪儿不像?” “中午吃完饭,苍蝇问他练了多久肌肉了,他说从进来就在练,苍蝇就说人命案子练了也没用,结果他说要能出去就要杀任平和他老婆。按他这说法,任平死没死他不知道啊。” 方队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在瑞县据说也是这么说的,你觉得像真的么?” 我嘿嘿地干笑:“方队,您看瑞县的警察都没搞明白,我怎么看的出来。” 方队回头瞪我一眼:“看不出来就不知道多注意注意的吗?臧老四说什么了?” “他也没说什么,下午这不一直忙着么,也没顾得上弄这些事儿。” “行,”方队喝了口水“明天是接见日,你准备一下吧。眼瞅着再两天就过年了,跟家人好好见见。” “行嘞方队,谢谢您!” 回到监仓,大家已经准备晚饭了。朱忠良从床底下找出一摞塑料盆放在台面上,苍蝇拿过空的饭桶,站在监仓门口正准备迎饭。见我进来,他一脸兴奋:“哥,听四哥说今晚吃红烧肉大米饭啊!” 我一摆手:“不知道,四哥说的?那可能是吧。我刚才没去厨房。” “肯定是!我都闻到肉味儿了!” 四哥在后面踢了他一脚:“怎么就那么点儿出息?咱们号里加我和虎子两个劳动役,平时没往号里拿肉吧?再说了,厨房大锅汇出来的红烧肉,熟没熟都不知道,至于那么高兴?” 苍蝇刚要回头解释,忽然监仓门口有劳动号喊了声“放饭!”他赶紧拿着桶蹲在门口不再说话,我跟四哥也赶紧走到风场门口蹲下,等着盛满了饭菜的铁桶被换进来。 果然,苍蝇没猜错,监仓门打开,一个空桶换出去,换回来三个满满地大桶——一桶白米饭,一桶红绕肉炖土豆,还有半桶紫菜蛋花汤。苍蝇喜形于色地接进来,刚要关门,没想到门口劳动号喊了声:等等,还有!说完,又递进来一个大纸箱子,这才关上门走。 四哥走过去一看,笑了起来:“还真是要过年了啊,连福利都发进来了。”林子跑过去,从地上搬起那只纸箱子,然后放到屋子正中间打开,里面慢慢的都是饮料、可乐、瓜子,甚至还有一条劣质的香烟。 这下监仓里算是炸了锅了,尤其是像朱忠良这样的三不管,又看到肉,又看到大白米饭,还有饮料和烟,真的是过年的节奏了。虽然他不敢直接上来拿,但依然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放在地上的一切,狠狠地吞咽着口水。 四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使了个颜色,我知道他什么意思,现在我是安全员,分货这种事情他再说的话,我就没有威信可言。于是我冲着苍蝇和林子一摆手:“烟打开,一人一包分了。饮料先放着,到年三十儿再发。瓜子先打开两包,一人一包。至于肉和米饭,今晚敞开了吃。” 凡是在监仓里能说上几句话的,此时都开始欢呼了。三不管们虽然不敢叫,但也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狂喜。平时如果菜里有肉的话,是决然轮不到他们的,但今天,却成了他们真正的节日。 苍蝇拿起东西就分,林子开始盛饭。我跟林子说:“今儿别跟我盛了,我吃方便面。”四哥也在旁边附和:“我也不迟了,方便面吧!” 林子一愣:“哥,好东西啊!虽然你们俩在厨房都不缺肉,但发到监号里的不多啊!” 四哥笑起来:“林子,我以为苍蝇出息一般,我看你也就这个鸟样了。我跟虎子明天有接见,吃了这个明天怎么办?对了,”四哥抬起头来环顾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悠着点儿啊,这几天好吃的多的是,你们这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了,小心吃多了过年期间天天攒希,什么都吃不了。”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苍蝇手里拿着烟,皱着眉头盘算十包烟怎么分给监仓里的十几个人,我说:“苍蝇,今天换规矩吧,从咱们号里的倒数第一开始分,咱们几个什么时候差过烟,什么时候抽过这种烟,你就先顾着这几个三不管吧!” 这下轮到三不管们高兴了,朱忠良瞬间眼圈就红了起来。他没有家人管他,所以平时抽烟也都是我跟四哥分他几根,从来没有拿过一整包的烟。看到那个红呼呼的烟盒子,他几乎都要给我跪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 饭分好了,烟和瓜子也都分了下去。接下来一个个的人开始领饭。所有人都是一碗饭一碗肉一碗汤,一直到了最后,苗若文领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只是拿起了白饭和汤。苍蝇一愣:“你不吃啊?” 苗若文低着头:“同学,我这人吃不下肉,平时都吃青菜和馒头。肉还是分给大家吧。” 四哥刚刚把筷子放在方便面的盒上,一转头:“为啥不吃肉啊?” 苗若文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正常说:“这不一直练身体么,而且医生说我胆固醇太高,所以不能吃肉。” 四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过头看我一眼,便说:“行,不吃就不吃吧,肉给大家分了。苍蝇,你多给他乘点汤。” 9 第二天一早,我和四哥几乎是随着起床铃一起起来的。在平时,我们都会比别人多睡十五分钟左右,起来之后苍蝇和林子会帮我们收拾床铺,会帮我们打好洗脸水。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接见,我跟四哥都必须让自己变成最好的状态。 一众人开始在风场围着小圈跑步,一边跑,一边还背着看守所条例。苍蝇在屋子里照顾着我跟四哥,外面只剩下大家背诵的声音和跑步的声音。 苍蝇说:“两位哥哥,这接见了精气神就是不一样哦,回头跟家里人要带问好。” 四哥一乐:“就你?我怕跟我家里人说了你,还不够吓到他们的。” 苍蝇争辩:“我有那么可怕么?再说了哥,我就算是害谁,也不能害咱们自己家兄弟的家人,那样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四哥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凉毛巾闷在脸上需求,然后一甩头,说:“行了,屁话少说,一会儿给我带个盆,回去给你们带点好菜回来。” 苍蝇点头,又转头问我:“哥,给你带么?” “带啊,你见我那次接见不带的?” —————————————————— 最近几天有些事,更新的慢,而且少,很抱歉,过几天补上这几天缺的。真的对不起。 第十七话 四哥一摆手,不再听苍蝇胡说八道,而是自己从铺下面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件上次嫂子拿来的新夹克穿上。整理好之后,他又看了看我身上的旧衣服说:“今天还不穿新衣服?” 我摇摇头:“这不还没过年么?” 四哥笑了笑:“家属探望,不管是哪天都是年啊!” 接见的时候和之前一样,我的家人和四哥家人是一起来的,我们照例坐在一起,四哥照例张罗着让我爸多吃菜,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妈妈看上去很开心,因为只要翻过年我出狱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反而是马兰,眉头中总是带着一丝阴云。 “你怎么了?”我看着马兰问。 她好像在想什么,被我一问顿时恍惚了一下,但马上转笑说:“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天天算你出来的时间。” 我笑了笑:“有个事儿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希望能让你高兴一点。” “什么?” “吴辉分到我们班了。” 她轻轻地一点头:“我知道,前几天方队长来找过我和阿姨,这事儿他跟我们说了。” 我一愣:“方队去我家了?” “嗯,”妈妈在旁边插话“也难为人家方队长,兰兰的事情上前后已经来咱家三次了。” 我摇摇头:“他可一直没跟我说过。” “那有什么好说的,不还是为了让你再里面安心。你就什么都别想了,兰兰这边都挺好,你们也不要难为那个吴辉。多大深仇大恨都有法律,你可千万不要对他干什么,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和我们不容易,知道吗?”妈妈看着我,眼睛里有些泪水。 我深深吐出口气,她那里知道我们早就给吴辉上了很多次课,但这话不能跟她说,怕是她听了会难过——上了年纪的人,都以为监狱和看守所是单纯改造的地方。 又拉了几句家常,会见时间到了。妈妈从身后拿过来一个包,交给我身边的管教检查。我看了看都是新衣服,便说:“妈,几个月就出去了,您还拿这些干嘛?” 妈叹了口气:“哪怕明天你就出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也得穿新衣服。过年穿新衣服就是要避避晦气,你记得都换上。” 我点点头,不忍心再和她执拗。四嫂和马兰忙着帮我们把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东西都倒进盆子里,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在监仓里,对于那些三不管来说是极好的东西,所以自己完全没有吃一口。 会面就这样结束了,我跟四哥两人一人端着满满一盆子菜往号里走,冬天天冷,那盆菜散发出热腾腾的水汽和香味,让几个劳动号的人看着直吞口水。 “虎子,你有没有发现今天马兰不太对?”四哥问我。 我一愣:“哥,你也看出来了?” 四哥点头:“嗯,可能是吴辉的事儿还没过劲吧。也是,一个姑娘家家的,哪儿经的了那么大的刺激。” 我说:“嗯,可能过阵子就好了,我今天问她,她也没说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要不要找外面的兄弟打听打听?”四哥停下来,小声问我。 “咱这高墙深牢的,还能传出去消息?”我也站住,看着他。 四哥一笑:“没事儿,这没什么难的。劳动号有个家伙明天刑满,我一会儿给他打个招呼让他帮忙问问。” “可他出去之后也没法进来啊,怎么给我们传话?” 四哥一摇头:“这你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说着,他一晃脑袋走了。 回到监仓,中午饭也刚刚发下来不久,今天的餐食比昨天更丰盛一些,每个人居然都能分到一两块鸡肉。但是毕竟是大锅饭,苍蝇、林子、郑强几个人几乎都没怎么吃,眼巴巴地等着我跟四哥回去。刚进了仓门,苍蝇第一个冲上来,一把端起四哥手里的盆,又端起我手里的盆,嘴里不停念叨:“累坏了吧,哥,我给你拿着,我给你拿着……” 四哥白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拿着自己的衣服放在床上,林子倒是有眼力,没直接过来抢吃的,而是赶紧接过我手里的衣服袋子,又拿过四哥的衣服,从中找到新内裤,说“贴身的东西买来还是要洗洗再穿的,我让他们给你洗了去。” 四哥没说话,我赶紧摆手:“算了算了,这几个老家伙每个人年龄都比我大,我还怕折寿呢。” 刚说完,朱忠良就上来说:“班长,我帮你洗吧,我洗的特别干净!” 苍蝇刚刚把盆子放在一边,转身上来就是一脚:“滚开,你那脏手,你也配!” 朱忠良本来想顺势拍马屁,没想到被强行阻力,讪讪地离开到。四哥瞟了他一眼,转头问苍蝇:“早上你们都干嘛了?” 苍蝇说:“没干什么,马上就过年了,早上方队通知说最近几天不用上操,也不用学习了。早上我分了一包瓜子给大家,都在聊天呢。” 四哥点点头没说话,拿着衣服开始整理,我问苍蝇:“都聊什么了,一上午的。你跟三不管还有话聊啊?” “哪儿有!”苍蝇脑袋摇晃的像拨浪鼓“我可能跟那些货聊天么?虎子哥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跟新收聊呢。” “跟他?”我一转头:“你跟他有什么聊的。” 苍蝇一咧嘴:“你看他那一身块儿,真羡慕啊,所以就问他怎么练的呗。” 我呵呵一笑:“他不是搞工程的么?你天天跟他一起去搬砖,照样也能练出来。” 苍蝇摆手:“哥,你可不知道。这苗若文还真不是你想的那种粗人,早上还给我们唱歌来着,咱们三十晚上的娱乐有着落了,这小子唱歌真好听。” 四哥叼起一支烟坐在床铺边上:“他还会唱歌呐?” 苍蝇赶紧拿起打火机凑过去:“会,可会了。小黄段子唱的溜溜的!流行的还真不怎么会,可人家小调唱的真是好。” “哦……”四哥点点头,没再说话。 中午吃完饭,开始到了午休时间。我睡不着,就跑到风场里晒太阳。晒了一阵子觉得冷,就跑到监仓里找一床破棉絮打算盖着点,结果刚进去一抬头,目光和苗若文就撞到了一起。 “怎么不睡?”我略带严厉,在这个地方,新犯人和你对视的时候一定不能发憷,否则以后就没有办法管了。 苗若文看到我看他,赶紧收回目光,小声说:“瑞县那边中午不睡,我有点睡不着。” 我点点头:“行,睡不着睡不着吧,下来陪我聊会儿。” 他如获大赦般赶紧点头,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跳下来,踩着鞋子走到风场,并在我旁边蹲下。 我递给他一支烟:“你进来有多久了?” 他千恩万谢地接过去,塞在嘴里说:“快两年了吧,反正在看守所过的这是第二个年了。” “哦……”我点点头“我听说你的案子了,被你媳妇儿给陷害了吧?” 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拜她所赐,否则我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喝花酒呢。” “跟任平?” 啪嗒一声,他手里的火柴盒掉到了地上。 第十八话 我转头看了一眼他,从地上捡起火柴盒,点燃一支帮他把烟点上,然后笑了笑说:“紧张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口浑浊的青雾,因为抽的太狠,熏得当时就流出了眼泪。我笑了起来:“兄弟,多久没抽烟了,至于么?” 他叹了口气,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班长,你肯定没经手过捉奸在床的滋味。” 我轻哼了一声:“还没这机会。” 他苦笑着说:“说实话,我要是找到任平,一定亲手杀了他。你知道么,那天我回家的时候,眼前那个景象……本来我不想惹事,打算这事儿就这么平了,只要我老婆能回心转意,怎么我都能坚持下去。可没想到任平居然会找人来杀我!也亏我命硬。”他又深吸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若有所思地说:“班长,你知道大货车从你后面冲上来,哐当一声把你撞到悬崖边上是什么感觉么?你知道我就查了一丁点就把农药喝了,是什么感觉么?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害我多少次,就这两回,就足够要我命了。” “嗯,”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是个啥感觉,但是也的确不怪人家警察怀疑你,你这杀人动机太明显了。” “杀人?”他看着我,忽然冷哼一声,眉宇中散出一股由内而外的虐气“别说,任平消失了,我还真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杀了他。” 我抬头看看被铁丝网割开的破碎天空:“那你杀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班长,警察让你问我的吧!”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他:“其实这事儿我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聊,也是让队长知道,他交代我的事情我做了。在这里,对立面越少对自己越好。”我用嘴角斜奴了一下风场口的摄像头:“政府让我做的事我得做到,说不定这会儿队长看着,听着呢。” 他抬头看了一眼我指的方向,淡淡地一笑,说:“既然这样,班长,那我还真跟你分析分析。” 我说:“分析什么?” 他又吸了一口烟:“我先跟你分析分析我杀人的动机。” 我默然。他顿了顿,说:“首先,我杀人的动机绝对足够,第一,夺妻之恨。你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根本不是杀了任平,而是能把他关起来,然后一条一条地从他身上把肉割下来。我以前见过杀猪的,一刀子下去,先喝猪血,然后从后脊梁割下巴掌大的一块儿肉,沾点酱油就吃下去。对任平,我也想这样做;第二,报仇。你想,他能找两个人高马大的人想尽各种办法让我死,如果不是我运气好,我根本就不会坐在这儿抽你的烟。多悬啊,死里逃生的机会经历一次就算牛了,我这都不知道多少回。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不对,这么问不对,你说,作为一个正常的,有血性有思维的男人,是不是肯定得动了杀心?” 我点点头。 “但是,我没杀。他找的那两个混货也太傻了,杀这么多次都没能把我怎么样。要是我动手,还有他们的骨头渣渣?” 我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他长叹了一口气:“真不是我不想杀他,而是我动了杀心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了。再后来机井里找到尸体,再到抓住另外一个,一直到警察告诉我他们想杀我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我要等着他宰了我,我得先宰了他啊!可你知道,警察没找到他,我也没找到他。” “那你老婆怎么说你杀了他。” 他又是一阵刺入骨髓地阴笑:“她说?她跟警察说了,警察也查了,但没任何证据说明我杀了人。这婊子,想弄死我跟任平过好日子去吧!我觉得肯定是这样。” 说完这些,他不说话了,只顾抽着手里还剩余的半截烟屁股,另外一只手攥的紧紧的,仿佛随时都要跳起来,干掉任平和他的妻子。 我叹了口气,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燃,然后把剩下的大半盒扔给他:“你也够不容易的,摊上这样的事儿。” 他摇摇头:“没事儿,两年了,多大的坎儿都该想明白了。现在警察查这个案子没什么头绪,我估计再过一阵儿,过了年就该判我故意伤害的案子了。我找过律师,他说我这个属于激情犯罪,肯定可以轻判,等到时候出去了,重头开始吧!” 我点头:“我听说你后来就没做建材了?” “嗯,瑞县建材、工程市场就那么大,放个屁同行都能闻见,我这事儿……唉,班长,真丢不起那个人啊!” “那你后来做什么了?” “后来?关了店大概半年左右吧,我就跟把那个婊子给砍了。这个期间,到处想办法散心呗。小时候学过吹唢呐,关店之后就跑去给人家吹吹红白喜事。不为赚钱,就是为了大家在一起吹吹打打的图个宽心。” 我一回头:“哦?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手艺呐?” 他眼神中忽然浮现出一丝骄傲:“班长,这可真不瞒你,我做建材之前,家里就打算让我学唢呐的。我从农村出来的,我跟着的那个唢呐师傅,真是十里八乡都认识他,谁家要是有个事儿,肯定尊尊重重地把他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临走还能给不少钱。后来我爹妈看这行至少能吃饱饭,就送我去干这个了。” “那后来怎么不干了。” “过时了呗。现在人家红事儿都西式的,婚纱礼服什么的,白事儿少啊,一年才有几个人死,其他事儿就更不会找唢呐匠了,所以这不是才开始干建材。” 我笑了笑:“这不是还有人做么,要不然你能在这半年给人家吹唢呐去?” 他叹了口气:“师傅也知道我这事儿了,有天我回去看他,他就说让我找机会就散散心,说瑞县一共一百多个村子,他都认识人,那阵儿正好赶上冬天,走的老人也多,就让我陪着他一起下去。你别说,有时候啊,这玩意儿真能让你忘了不少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再看棺材里的死人,真觉得没什么事儿过不去的。” 我点头:“哦,那还不错。你要以后出去了,建材可以不用干了,这婚丧嫁娶的也能赚不少钱呢。我看现在这个行业的好像就赚的不错。” 他有些兴奋:“可不,跟师傅这半年,他把县城里的什么礼服店啊、寿衣店啊,还有什么酒店饭店之类的,都带着我认识了一圈。我这人又好打交道,所以认识了不少朋友。说实话,现在在瑞县,娶媳妇儿我能从订婚开始张罗到满月,做丧事我能从归西一直到入土。这次我要真能出去,我就开俩公司,一个专门办红事,一个专门办白事。” 第十九话 我跟苗若文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大半天,这时午睡铃响了。我从地上站起来,正打算收拾地上的破棉絮,苗若文赶紧伸手过来,说:“班长,这事儿怎么能让你动!” 我笑了起来:“看来瑞县规矩不错啊!” 他干笑一声:“我在那边给班长做水娃,所以这些规矩多少还是知道些的。”说着,手脚麻利地从地上叠起棉絮,抱起来往监仓里走。 此时大家都已经起来了,苍蝇眼尖,一下子就见到了正低着头抱着被褥往里走的苗若文,顿时像是被锥子扎了屁股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哎哎哎,新生,你眼力挺好啊!” 苗若文知道这不是好话,赶紧站住蹲下来,将被子放在地上说:“班长刚才在外面跟我谈话,我看大家都没起来,就先帮他收拾了。” 苍蝇变的怒不可遏,一蹦多高就要过来踢他,他也不躲,定定地蹲在地上,低头不语。 我赶紧拦住苍蝇:“你这是干啥?” 苍蝇一脸纠结,抬头看我说:“哥,这是抢我的饭碗啊!” 我嘿嘿地笑:“你这严重了啊,咱俩多久了,这苗若文才多久。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没人跟你抢三铺。” 苍蝇听到这话,也就不再言语,愤愤地恶骂了几声,转身离开。 大家各自忙碌自己手里的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人为这几餐每顿都会大量出现的肉食而感觉到高兴,有人为了无法跟自己的亲人而感到悲哀。 四哥坐在床铺上点了一支烟,第一口烟喷出来的时候林子给四哥递上了一杯热茶,转头又问我要不要也泡一点,四哥当即一瞪眼,手中的火柴盒一下摔到了林子的脸上:“谁是班长你不知道吗?”吓得林子赶紧跑过去又给我倒了一杯茶,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看守所就是这样,一念之间,天堂地狱。 四哥问我:“刚才聊了?” 我点点头:“也没聊啥,就是他以前的事儿。”我转头看看,其他人都已经陆续到了风场,包括苗若文在内,然后看着四哥压低声音说:“哥,感觉不像啊!” 四哥笑了笑:“你知道这世界上谁可以把真的变成假的么?” 我一愣:“魔术师?” 四哥摇头:“那是障眼法。能把假的变成真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原本就是真的,第二种,演员。” “不明白……” 四哥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仍在他当烟灰缸的一只灌了睡的塑料瓶子里,从床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说:“走,出去转转。” 作为劳动号,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可以随时让监道杂务叫警察来给自己开门,理由当然是要去厨房工作,要去教育队,要去扫地拖地擦桌子,但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会躲在厨房一边啃鸡腿,一边山南海北地侃大山。很多时候警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除非我们做的太过,耽误了真正的工作,这才会被作为惩罚而不让出监仓几天。 监道里今天很热闹,各个班的劳动号,还有教育队的劳动号都在忙着为过年做准备。我们班门口正好有两块深挖犯罪事实的小黑板报,赶到过年,所长说干脆多一点过年的气氛,就安排劳动号和教育队共同把全所一共十六块小黑板都变成欢度春节的简体画。也正因为这样,我跟四哥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监道杂役,并很快走出了监道门口的警戒线。 刚要出楼门,方队喊住了我们:“你俩干嘛去?” 按照规矩,管教喊的时候我们必须马上蹲下,双手抱头,低头说话。但我们刚蹲下,方队就一招手:“行了,来我办公室吧!” 方队的办公室也开始有些过年的气氛了,不知道是方队自己,还是别的管教,在窗户上贴了两个剪纸的窗花,顿时让冰冷的看守所变的温暖如春。四哥看的大发感慨:“方队,您可真够会生活的。” 方队转头看了看窗户上的新装饰,笑了起来:“咋,你们准备过年了,我们也得有点过年气氛不是。” 四哥笑道:“方队真是辛苦了,三十儿还是您值班?” 方队点点头:“嗯,等这段时间忙完了一起休息。你俩呢,挖出点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么?我看中午张毅虎跟苗若文聊了挺久啊。” 我赶紧说:“您可能也听见了,这家伙要真的杀了任平,那我觉得下届金马影帝可以给他了。我觉得不像在撒谎。” 方队若有所思,好半天才说:“我怎么感觉和你不一样呢?” “您的意思是……” “他在瑞县看守所关了那么久,审问也无数次了,就这点剧情练两年,肯定可以练出来。但我总觉得他藏着什么事儿。” “方队,”四哥搭话“我跟您想的一样,总觉得这新收讲的故事有点太完美了。但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除非他真没杀人,否则怎么到现在还惦记着出去要杀了任平?” 方队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但刑警那边的兄弟说了,两年真是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他老婆说他是在家里杀了任平,但我们去他家做过仔细的搜索,一丁点痕迹都没发现。我们就想,要是真没血液线索,是不是他毒杀了人?但不管怎么杀,他都得去处理尸体啊。我们一直都没找到他分尸,或者处理尸体的任何证。” 四哥笑了笑:“方队,许是真不是人家杀的呢。” 方队探口气:“算了,你们多盯着点就好了,忙你们的去吧,回头有什么消息记得及时汇报。” 我跟四哥赶紧站起来,跟他打了个招呼,转身走出管教办公室,朝楼外的厨房走。 “四哥,我还是挺相信苗若文没杀人的。”我走在四哥旁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说。 四哥笑了笑:“不一定那么简单的。我进来比你时间长一些,这来来回回有哪些事儿我心里清楚的很。苗若文身上肯定是有事儿的,也许是他情商高吧。也算行,这哥们儿至少是我见过的犯儿里,脑子聪明的。” 我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该想什么,默默地和他一起走进了厨房。 后天就要过年了,厨房里的劳动号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以前我跟四哥来厨房时,还能跟他们瞎聊几句,甚至坐在一边抽几颗烟,这几天,基本上都没有人有时间理我们两个人。 厨房里年龄最大的老李,是玩忽职守进来的。原来在岭东的某个机关做厨子,后来有一天喝多了,晚上跑到厨房自己给自己做两个菜吃,没想到忘记关火,结果机关食堂被他一把火给化成灰,他也就进来了。老李人不错,没什么坏心眼。自从判了之后一直就在厨房帮忙,再有几个月他也要出狱了,此刻正带着一个新来的劳动号厨子,教他怎么炸丸子。 “老李,忙呐?” 老李一回头:“老四来啦!这几天,真他妈忙晕了。你说一个看守所加起来四五百张嘴,靠着我们五六个人准备年夜饭,我都快疯了。” 四哥哈哈大笑:“多好啊,你们越忙,说明我们的口福越好。平时你们倒是不忙,扔到锅里的土豆有几个你们洗过的?” 老李一瞪眼:“扯,哪一个土豆没洗过?你以为新来厨房的劳动号就那么闲啊,跟你们监道的新收一样,该过的门槛都得过。要说还是你们监道杂役轻松,无非也就是安检,扫地,干点这个那个的不费体力的事儿,我们就不一样了,大冬天冻死也得在冰水里洗菜,大热天热死也得给你们蒸馒头。” 四哥眯缝着眼睛:“老李,你再唠叨一会儿,你的小徒弟就把肉丸子给变成腌丸子啦!” 老李一惊,转头看那个新来的,他的小徒弟正在往肉馅里放盐,估计是这几天太累了,他一个手倒提着盐袋往下倒,一个手使劲地揉眼睛。 “你抢盐进来的吧!”老李大怒,一脚踢到小徒弟的屁股上。小徒弟一下惊醒,赶紧收起倒盐的手。 老李气坏了,骂骂咧咧地从肉馅的最上面一把一把地往下抓盐,抓到最后,已经渗透在肉里的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好在刚才小徒弟倒的时候只是在一个地方倒,老李干脆一把攥住一大块肉馅,团了团,扔到了灶坑里。 我笑着:“李哥,干嘛扔了啊,可惜的。” 老李白了我一眼:“不扔咋办?给你们做了吃?我做给你们吃,你们找麻烦,我不做,扔到别的地方,警察找麻烦。我还不如直接扔到火力烧了算逑。” 说完这话,老李不再理我,从小徒弟手里一把夺过盐袋子,自己一点点地往里撒。 我转头看四哥,他有些愣神,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灶糖里已经被点燃的那一团肉。我问:“哥,想啥呢?” 四哥砸吧了一下嘴,抬眼看我:“我大概是摸出点门道来了。” 第二十话 四哥看着那堆烧起来的肉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有点莫名其妙,转头又看了看灶糖里的火焰,忽然,我好想明白了点什么,转身跑出去,到厨房后面的垃圾桶边,抠着嗓子一顿吐。 路过的管教看见了,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赶紧跑过来问:“怎么了?谁把你怎么了?” 我转头:“报告教官,没事,刚才洗了一口烟粉。” 管教一看是我,松了口气:“张毅虎啊,我还以为是谁被欺负了呢。真没事儿吧?” “真没事!” 管教点点头:“行,没事儿就好。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回去号里歇着吧,这马上就过年了,你们监道杂役的事儿多,别要用你的时候,你趴在床上起不来。” 我赶紧立正:“是!”没想到说完又觉得一阵恶心,转头又趴在垃圾桶边干呕。 管教转身走了,我偷眼瞧他,看上去好像是奔着我们队去了。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找方队汇报一下刚才的情况。四哥此刻也出来了,他笑的一脸眼泪,揉着肚子说:“刚才要不是管教在,我早就上来给你一脚了,哈哈哈哈,你看你这点儿出息,死犯儿都送了多少了,一个肉丸子就把你……哈哈哈……” 我转头一脸苦相:“哥,你刚才想说的,跟我想的差不多是一回事儿吧?” 四哥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那你跟我说说,你想的是那回事儿?” 我挣扎着用刚擦完嘴的手指了指监号:“跟老婆跟人跑了哪位有关系吧。” 四哥点点头:“你先保证你不吐了,看我跟你分析分析。” 我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擦擦嘴:“说吧哥,我再吐的话这个过年我就天天吃馒头,不抽烟不喝茶。” 四哥又笑,好半天,他才定住心神说:“我今天中午听你跟苗若文聊他之前做的事儿呢?” “是,哥你没睡?” 四哥从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两根塞在嘴里一起点燃,然后递给我一根说:“你俩人聊个天都快喊破嗓子了,我估计咱号儿里有一半人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跟我想的一样。” 四哥笑着:“那还提么?” 我显然是有些狼狈不堪:“哥,咱要不不提了,这大过年的,我还想过过肉瘾呢!” 四哥忽然收住笑容小声说:“虎子,有些事儿经不住琢磨,一琢磨就什么都出来了。不过咱们这个也只是个猜测,人家苗若文扛了两年都没说出来,也许咱们是想错了。所以这事儿,还是不跟方队说了吧。” 我被干呕出的液体呛住了嗓子,使劲咳嗽着说:“哥,我怀疑刚才那个管教已经跟方队打过招呼了,要是他问起来咋办?” 四哥沉吟了一下:“这样,方队要是问的话,我去说就好了。” 果然,当我们从厨房回去,方队远远地就在号楼前面等我们。看我们过去了,他一摆手:“后院的垃圾还没清干净呢,那边人手不够,你俩跟我过去。” 我跟四哥赶紧应承下来,跟在他的身后往后院走。到监仓拐角时,方队忽然站住:“你俩人没什么话跟我说?” 四哥抢先道:“有,肯定有啊,但是方队,我们就是一个琢磨,不一定是真的。” 方队转头瞟了四哥一眼:“真的假的那得是刑警队的人说了算,你俩人说说有什么想法?我刚才从监控就看你们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张毅虎你说说,好端端的为什么吐了?” 我咬咬牙:“方队,刚才我俩在厨房的时候,老李正炸丸子呢,然后……” “然后张毅虎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有点差了,方队,你还听我跟你说吧。”四哥打断我“我是这么想的,要苗若文真要杀人了,那总得把尸体毁掉吧。您看我在号子里这么久,杀人毁尸的真是听了不少了,可各种各样的办法没一个逃了的……当然啊,要是这尸体没找到,估计杀人的事情也就按下去了。” 方队又白了他一眼:“哪儿那么多废话,继续说。” 四哥干笑了几声:“我之前看报纸,说有个南方的女孩子忽然失踪了,然后后来发现被人切成了好多碎块儿给煮了。我就想啊,你说这苗若文杀了人总得藏尸吧?扔到黄河里去了?但每年黄河浮尸那么多,我估计政府也是没对上哪个是他杀的人。那尸体去哪儿了,我看到那个肉丸子,我就想,是不是苗若文也把人给剁碎了。不过方队,这事儿站不住啊,真要剁碎的话,肯定得有个地方去剁,肯定得有血。可这一丁点血都没有,所以我就是瞎猜的。” 方队看着四哥,好半天他才说:“刑警队那边考虑过碎尸的可能,但真要是碎尸,碎的还真是太干净了,到现在都没有人发现一点儿痕迹。所以就排除这种想法了。” 我叹了口气:“方队,那要这苗若文真没杀任平呢?您让我们深挖犯罪事实,但我怎么看,怎么都不觉得他像是杀了任平的人。这要是我的话,我还真没那个心理素质——明明都已经杀了人了,但还是坚持说自己出去要杀他。这得多强大啊!” 方队嘴角飘过一丝笑:“你?别说你了,我看臧老四也没这素质吧!” 四哥一歪嘴:“方队,你看我当初就是弄了一点点海洛因,贪图小利了,这杀人的事情,我是真的没什么胆量啊。” “行了行了,你臧老四通天的本事,我还不知道?你自己开着那么大的书店,而且家里也有不少钱,你是为了那零点几克折了的人?别给自己找啊!” 四哥依然是嬉皮笑脸:“我就是找了一下刺激,谁知道给自己刺激到这儿来了,您想多了,您想多了。” 方队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头问我:“就这么点儿事情让你吐了半天?” 我皱眉说:“我就是想到那肉馅儿,然后又想到……哎算了,方队,您看见就是了,我真不想提了。刚才也是四哥,他要不提灶糖里的肉,我哪儿能想那么多。” 方队问:“你想到什么了?” “碎肉啊,方队,烤串也是算是碎肉,饺子,包子,馅儿饼,还有肉丸子……” “等等,你说什么?” “烤串啊!还有包子,饺子……” 方队顿时神情冷峻地打断我:“你之前跟苗若文聊的时候,他是不是说他后来关了建材商店之后,跟着他师傅去吹红白事了?” 我点点头:“是啊!” 方队不说话了,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我转头看四哥,四哥也是神色严肃。好半天,方队忽然一转身:“走吧,回号里,我一会儿要出去一下。” 方队带着我们只是绕回了监号楼的前面,匆匆说了句,你们先去忙你们的,然后就走了。他刚一走,四哥叹了口气:“虎子,估计苗若文这下折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四哥正色道:“你先跟我说,你刚才吐的原因,真是想到肉馅儿?” 我带你点头:“对啊,还能想到什么?” 四哥探口气道:“算了,这估计也是苗若文的命,不知者不罪吧。跟你没啥关系了。” 我看着他:“到底咋了哥。” 他摇摇头:“我问你,一个人要是死了,然后怎么办?” 我说:“办白事事啊!” “之后呢?” “埋了啊!” 四哥一摆手,从兜里拿出一根烟:“要是不允许埋呢?” “那就火葬,总得有个办法吧。” 四哥笑了笑:“虎子,你还是太嫩了。你看我跟你分析分析:苗若文之前就是跟师傅唱白事儿的,之后又做了半年白事。这里的所有道道他都清楚吧?” “肯定啊”我点点头“要不然谁还找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刚才看炉膛,就明白了么?” “不知道。” 四哥抽了口烟:“你想:苗若文如果是瑞县白事儿的大拿,那么他肯定跟什么寿衣店啊,老师傅啊,还有什么其他跟这个有关系之类的都很熟悉,对吧?” 我点头:“对啊。” “如果他把人杀了,然后烧了呢?” 我差点笑出来:“哥,杀了人烧了?在哪儿烧?哪儿不得冒出一堆大烟来?这不等着让警察来抓么?” 四哥看着我:“那你觉得哪儿烧人不会被警察发现?” “火葬场啊!”我笃定地说“可那儿烧人是需要手续的,一个死亡证明烧一个人,而且死亡证明是警察开的,苗若文总不能跑到公安局先开个死亡证明吧?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四哥摇头:“警察局肯定不行,但是火葬场行啊。我之前有朋友在瑞县,他妈死了之后我去帮忙,那的火葬场,火化手续最多就是扫一眼,连上面的字都不看就烧了。那会儿我朋友还让我去找火化工给他们送了两条烟,说让他们仔细一点,别把骨灰给扒拉错了。” 我还是不信:“不能啊,就算是火葬场的人不仔细,那警察也是很仔细的啊。这人死了,而且还不是老年人,他们肯定要查了之后才给死亡证明的啊!” 四哥嘿嘿一笑:“对啊,肯定有死亡证明才能火化啊,可遇上瑞县火葬场这种只需要扫一眼就烧的,那就太好办了。” 第二十一话 四哥脑袋一歪,冲着我这边靠近说:“这有什么不好办?你看,苗若文是做白事的,他不但在瑞县做,还在岭东做,当然,说不定他还在别的什么城市做。可是你看,假设说,他今天来岭东做了一堂白事儿,然后帮着丧主办了火化的事情,那么这火化证明可能他就没有交呢?之后,他再拿着这份火化证明再去找瑞县的火葬场,然后带着任平的尸体再去火化一次,这不就结了?” “你是说……一个人,火化两次?” 他笑了:“对,就是这么个道理。现在明白了吗?” 回到监仓,我有点不敢正眼看苗若文。尽管刚才四哥一直在说咱们这是无心之作,警察也不一定能想到这一条,但看方队急匆匆跑出去的样子,四哥所想的一切他都应该也想到了。好在苗若文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要让他知道今天是因为我们的导火索让他暴露了什么,那他得多么恨我! 我原以为下午苗若文就会被提审,但并没有。四哥让我不要再去想这个了,人随天命,要真的警察并没有想得和四哥一样,那这事儿也就权当是个故事。我心里有点复杂,虽然明知道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苗若文。 时间很快,翻过天去,大年三十了。 监仓里无可比拟地热闹,监道里也是。早上起来之后,喇叭里传来所长的声音,要求大家早上大扫除,下午可以在监仓里小范围做“思想交流会”,而且中午十二点之后,准时开电视。最让人高兴的是,今天的电视可以开到春节晚会结束之后。 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家人身边过年,上一次是我在学校的时候,但那也是到了大年三十晚上也到了家,今天,将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难忘的一个除夕。 从早上开始,饭菜质量就一下子提高到了一个顶点。早餐从之前的稀粥馒头,竟然变成了打卤面,另外每个人还有一个煮鸡蛋。饭放进来之后,苍蝇照例先从桶里拿出来四个鸡蛋,给我和四哥一人两个。但四哥并没有同意,说过年三天时间,三不管们得好好照顾,再说自己和我两个人平时在厨房里没少偷吃鸡蛋,对这东西并不新鲜。 苍蝇、林子、郑强都有些不乐意,他们看不了三不管们得意忘形的样子,可以朱忠良为首的三不管分子们这下可真的是过了年了,高兴的蹲在地上连后槽牙都看得见。 中午时分,电视准时打开,与此同时午饭也被送了进来。与平常不同,今天送进来的还有半桶饺子馅和一盆饺皮。这个消息早上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监道要求我们今天自己包年夜轿子,包完之后晚饭之前统一来收,然后按班为单位煮熟再送回来。苍蝇本来想使坏在饺子里放点从臭袜子上撕下来的布,但四哥用一记飞脚阻止了他。四哥的理由是:他之前在监仓过过年,管教早就想到了会有人使坏,就让厨房按照班单独煮。这样虽然规避了使坏的可能,但我和四哥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中午吃完饭之后,我跟四哥被叫到厨房帮忙,十口大锅一起开火,煮了不知道多少饺子,这才算完事。 等我和四哥一起回到监号,天色已经全黑。四哥累的半躺在床上不想动弹,我想此刻如果不是监规要求不许在非休息时间睡觉的话,他早就拉开被子躺下了。电视还是在放,苍蝇之辈看着电视里半露酥胸的女演员大流口水,好几次,我都看见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裤裆里抽动。四哥厌恶极了,但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地方,这种事情是拦不住的。 晚饭送进来的同时,外面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鞭炮响。岭东的规矩是年夜饭开始之前要放炮迎接老祖宗回来吃饭,四哥说:咱就算是有炮也不敢放,这屋子里阴气太重,虽然是新号,但也出去过死犯。我说四哥你这玩笑就不好玩了,半夜三更的我要上厕所咋办。 大家都很高兴,苗若文也很高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杀人犯,如果真的是,他的心里真的强大到让我胆怯。 希望他不是吧。 过年三天时间过的非常快,大家好吃好喝,日子过的跟外面无异。苍蝇得寸进尺地说,这几天肥肉吃的太多了,得赶紧缓缓吃点白菜叶子,否则胆固醇提高没人救得了。 结果到初三早上,白菜叶子真的送进来了。 “这他妈也太快了吧!”苍蝇抱怨着,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用纸板盖着的盆子。哪里是这几天没有吃完的剩菜,由于监仓里很冷,所以根本不会坏,只是吃起来油腻腻的凉菜,口感实在不怎么样。 到了初三晚上,号里竟然来了一个新收,故意伤害进来的,叫做杜涛,居然跟四哥还认识。四哥说,警察这行也是挺辛苦的,连咱们都能在号里吃吃喝喝,可警察却只能在鞭炮齐鸣的时候吃一口方便面,紧紧盯着监控看。 杜涛第一次进看守所,但之前也是社会上混过的人,所以人仗义,也大方。据说进来的时候身上的现金就有一万多,都存到看守所的小卖部里了。看到我们吃剩下的白菜馒头,特别大方地说明天先来十个肉罐头给大家吃。四哥看到这样,也就干脆没让他到上铺去睡,而是直接在下铺的尾铺给了他一个位置,让他跟郑强挨着。 郑强当然每一件,因为肉罐头这种东西的诱惑总是很大。 日子就这样无头绪地过着,我每天都在听着外面的爆竹,掰着指头算自己出去的时间。很快了,现在已经2月11,距离我出去的日子还有两个月零十一天。 又过了几天,正月初七,法制科开始正常上班,进来的人也开始逐步增多,这是之前所有节日的惯例——每逢节日之后,积压在他们案头的报告开始增加,因此进来的也就增加。 我以为剩下的时间,我就可以这样平安的过去,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初七中午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 那天中午,大家刚刚吃完饭准备午休,忽然大门哗啦一声响,方队的声音传来:“苗若文,提审!” 我心头一紧,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蹲着,之后又转脸看了看四哥。四哥像是没听见,径自蹲在地上,低着脑袋一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