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时代》 第1章 初入军统 夜晚,我对着躺在我面前的日记本倾吐心事,这不仅是我工作一天后唯一放松的时刻,也是我对生活仅有的寄望…… 十六岁那年,我进入了军统,成为人们嘴里常说的特务。事实上,我只是受到组织照顾,被开了后门的“功将遗孤”。 我外公是力行社特务处较为早期的外勤人员,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重伤,不得已从一线退了下来。而后因为身体情况持续恶化,卸去了在军统的职务,回家疗养。虽然作为元老级人物,他却因为仕途坎坷,远不如我母亲在军统的声威浩大。 可以说,母亲是继承了外公的衣钵。她曾经在早期的特训班里接受训练,各项课程一直成绩突出,年纪轻轻便成为军事情报处的得力干将。在牺牲之前,已是军事情报科的科长后备。 她把全副身心都献给了党国,于家庭来说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她将我和外公留在市郊的一个大宅子里,自己经常夜不归宿地工作。外公有腿疾,整天坐在轮椅上,对我很疼爱,我们爷孙俩就在大宅子里相依为命。 某些周末,家里会来许多客人,那些都是母亲的同事。他们聚在一起表面上是开派对玩乐,实际上是暗地交流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情报。 每当这时,外公都让我呆在自己的卧室里,他陪着我看书或是聊天,偶尔也下下棋,做点小游戏。楼下场面再热烈,跟我们爷孙俩都没有关系,仿佛我们有我们的世界。 外公坚决反对我继承母亲的事业,因此我的童年生活是无忧无虑的,也没有进入所谓的特训班。但我有一个致命的天赋,就是如盲人般敏锐的听力和触觉,也正因为如此,热衷于为党国效力的母亲才一直对我不能进入特训班而耿耿于怀。 我常听见他们的争吵,最凶的一次,外公摔了家里的一个古董花瓶,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母亲的鼻子痛骂。这个举动成功地震慑了母亲,从此以后她便没有再提过让我进军统的事情。 母亲牺牲后,我尚在热孝之中,军统派人到家里来,和外公进行了一次深谈。他们走后,外公的情绪明显差了很多,他把我搂在怀里,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嘴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沉思了良久,他很为难地开口,“他们说,在军事情报处,就是你妈妈生前所在的地方,给你安排了职位,希望你尽快就职。虽然你没有经过特殊训练,但他们可以先让你到特训班学习一段时间,相信你有了我们的遗传,一定可以胜任这个职位。” 我无声地倚在外公的膝盖上,想想他和母亲的经历,对于在军统工作隐隐感到恐惧。在我片面的想法里,进了军统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外公抚摸着我的额头,慈爱而又无奈地说:“我当然不能看着你走你妈妈的老路,可是他们的态度坚决,我只能为你争取到在相对安全的秘书室任职。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也可以拼着这副老资格,再帮你争取一下。” 外公会这样说,大概也知道希望渺茫,他从事情报工作多年,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以我的身世,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母亲死了,不会开口,但外公还活着,不将我收编,军统很难安心。与其作为他们的心头大患,战战兢兢地生活,不如逆来顺受,以表示忠心来获取哪怕片刻的安宁。 “我没事。”我只说了这三个字。 外公担忧地望着我,我却只能故作轻松,对他报以笑容。 既然死不了,就得挣扎着活下去。 外公没再说什么,我的想法他早已了然于心,这何尝不是他的顾虑。他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活在十六岁少女外表之下早熟的孩子,孤儿的身份让我突然间明白了许多同龄人还不明白的道理。 没耽搁太久,军统的后勤人员就送来了特训班的入学通知。 由于我受到了特殊照顾,因此特训的内容比较潦草,只大致走个形式,算给我造个资历。教官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精力,教会了我一些最基本的技能,他们还怕我学不会,又特意降低了难度。 就这样,我很快以“优异”的成绩从特训班毕业,正式到军统局本部报到。 接待我的是秘书室的张副主任秘书,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主要负责协理事务方面的工作,权限并不算很大。但主任秘书不在的情况下,秘书室就成了他的天下。 他的态度很亲切,但我却知道,这里不会有毫无来由的亲切,便微笑着等待他把话挑明。 他先是问了些我外公的近况,然后又问了我的学业,最后才慢慢地把话题扯到了军统的工作上。 猝不及防地,他问道:“小蒋,你母亲临走前,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话?” 我知道,正题来了。 他的亲切只是为了让我卸下心防,这大概是审问的一种手段,然后,再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很清楚他内心的潜台词是什么。 母亲的牺牲并不是偶发事件,在军统中,像母亲一般牺牲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可能今天还坐在你对面,跟你聊着天,明天就躺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永远地沉睡。 因此活着的人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死了的人是否可怜,也不关心被他们抛弃的亲人是否伤痛欲绝,他们想知道的只有这个人是否在死前也值得信任。 “家母走的匆忙,恐怕她自己都始料未及,更不可能给我留下什么话了。况且,我也不经常能见到她。”我虽对张副主任别有用心的试探心存不耐,却只能沉下心来仔细应付。如有差池,那对我和外公都将是摆脱不掉的麻烦。 张副主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吩咐我到隔壁的办公室去坐着,说呆会儿会给我安排工作。 我顺从地退了出去,按照他的话,敲响了隔壁办公室的门。 军统内部男多女少,就连秘书室也是一样,在我去之前,是清一色的大男人。并且,军统内部有规定,就是不可与外部人员谈恋爱,即便内部解决了,在抗战胜利之前也不可以结婚。因此,很多大男找不到对象,寻寻觅觅好不冷清,只要一有女同事进来,立刻会成为关注的焦点。 当我敲门进屋,坐在已为我空出的位置上时,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我的头和脚之间游走。当然,这些目光只是单纯的观察,并不带有任何猥琐的成分。 最主要的是,他们大多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母亲的英勇,更明白我虽家道中落,到底是功臣之后,再加上军统内部纪律严明,因此也没人敢于先来造次。 我无所事事,随手翻看着桌上的报纸,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我想,只要我沉住气,就能在夹缝中卑微地生存。 果然,没多一会儿,我的工作安排就下来了,这大概是我来军统之后,感觉到的唯一欣慰的事。 我的工作是报刊整理和信件收发,有点像后勤,没有接触机密文件的权限,在秘书室属于边缘人物。我知道这已经是外公竭尽所能,为我争取到最大程度的安稳了。 除了上级训话,许多会议我都可以自愿参加,因为没有要布置给我的任务。这简直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我开始觉得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很不错的。 因为我总是披散着头发,偶尔也梳两条辫子,在上班的初期曾被很多人形容成“单纯”。 同事们背后评价我经常用的一句话是:蒋茵美虽美,但年纪轻轻,眉宇间却总透着一股凉薄寡淡之气,这样的女子通常都是红颜薄命。 薄命就薄命吧!在这样的时代里,连活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薄命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过了几天,有些胆大的小伙子开始接近我,我对他们的无事献殷勤通常是一笑置之。 尽管如此,每天我依然会收到很多邀请,最多的是在饭堂里“共进午餐”的邀请。 这样的表达方式还算含蓄,属于我能接受的范围。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通常我会随便答应一个让我不那么讨厌的人。至于工作之余的娱乐活动,都被我无一例外地婉拒了。 时间久了,我这种频繁换午餐搭档的做法就得到了一个类似于水性杨花的评价,关于我的各种小道消息也在军统内部流传开来。最难听的莫过于拿我是私生女的事实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露骨一点的,会牵扯到我母亲的生活作风问题。 我不在乎别人说我什么,毕竟他们都是我的陌路人,如果不是为了活下来和外公相依为命,我的生命早已没有什么期盼。至于他们对我母亲的诟病,只要不是当着我的面说,我也大可不屑一顾。母亲已经失去生命,任何赞美或贬低都毫无意义。 第2章 惨遭揩油 这天,我把整理好的信件送到张副主任的办公室,刚巧他也在。 他看见我,眼神发出奇异的光亮,态度依然亲切,示意我将信件给他拿过去。 我只好客气地将信件双手奉上,却不想他也同时伸出手来,摸摸索索地握住了我的手。 “小蒋啊,最近工作和生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难处啊?”张副主任咧着大嘴,夸张的笑容使他的牙床子都露了出来。 我忍住恶心,急忙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却更加用力地握着,同时站了起来,实在猥琐的可以。我无心赔上笑脸,额头已经微微出汗,尽力躲避着他凑上来的那张老脸,以及嘴里喷出的烟臭味。 我想扯开他的手,同时避免过分得罪他以及把事情闹大,便小声说:“副座,这里是办公室,请您不要这样。” 万料不到,我的话像是刺激了这老东西的某根神经,他笑得更邪恶,手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竟顺着我的胳膊向上游走。 “听你这么说,好像想换个地方,呵呵,不愧是蒋清英的女儿,哈哈!” 我瞬间想起同事们背后议论我母亲时说过的话。 讲真,我并不知道我母亲每天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也并不知道她为了完成任务,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或许,作为女儿,这些都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可自打进了军统局本部,我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样的非议。 张副主任的这番话让我积累多日的委屈差点爆发,在我的想法中,如果母亲真的为了任务献出了些什么,那她就不应该因此被侮辱、被嘲讽。 然而他们的话里,似乎又有些不同的意味,我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我母亲在局里也跟某些上层人士纠缠不清了吗? 我不敢肯定,也无从询问,只能默默地将这个疑问深藏心底,既是出于对母亲的尊重,也是出于对自己的维护。 但今天,这老东西竟然敢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母亲,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副座,请你说话小心一点,我母亲是党国培养的优秀战士,她为党国做出的贡献,值得任何人的尊重。”虽然我从不在意什么党国,也从不在意什么贡献,但这些话听得多了,便学会了在适当的时机,说出来压人。 老东西并不买账,看着我的目光依然充满猥琐,他紧紧地揪着我,嘴巴已经凑了上来。 三声敲门音响起,还不待张副主任反应过来,一位身着军服、双目炯炯有神的青年人就推门进来了,“副座,机要组的黄科长请您过去一趟。” 他显然看到了我和老东西之间难以启齿的姿势,但却跟没看见一样,一脸冷酷并无所谓的表情,说出的话也是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充满了军人的中正之气。 老东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迅速推开我,架势十足地清了清嗓子,又整了整衣领,拿出一副官派头,“知道了,下次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许直接进来。” “是!”青年人大声并干脆地回答,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的不正常性就放弃军人服从命令的姿态。 趁着这两个人说话的空当,我赶快落荒而逃,心中对这位偶然替我解了围的青年暗暗感激。虽然慌乱,还没忘了向恩人的脸上瞧一眼,他也正打量着我,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冲出办公室,直奔盥洗室,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把刚才被张副主任摸过的地方洗干净,一双手被冰凉的水激得通红。然而,无论怎么洗手,都洗不掉老东西留在我心中的肮脏,我开始害怕自己平静的生活会就此波澜不断。 缓和了很久,怕同事们会起疑,尚且惊魂未定的我勉强压抑住纷乱的心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还好,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都一门心思忙着手里的活计。 午餐时间,我跟着昨天已经向我预约的同事来到饭堂。他的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我并不在意的话,从国内形势到作战方针,从领导训话到行动安排,我习惯性地点头答应着,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进。 我在人群中凭那仅有的一瞥搜索着那个救了我清白的恩人,很想找个机会向他表达我的谢意。 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终于在一个角落锁定了目标。他的身材高大笔直,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没有同伴,显得有些孤单,不过他的气势很强,似乎并不介意独自一人。他的轮廓温和,俊朗中透着坚毅,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类型,但他却不喜欢笑,总是冷酷得让人产生距离感。 我无法对他公开致谢,因为那会让我自己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但我又不甘心就那样错过和他交流的机会。我只能努力对上他的视线,试图用眼神向他表示我的感激之情。 他的目光终于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点点头,露出自认为最美的笑容,算是传达了我的谢意。他却冷冰冰地看着我,眼神中透露出鄙夷的神色,然后,视线一转,就再也没有看我了。 那刺骨的冷,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惭愧。 想来,他是把我当成不规矩的姑娘了。 我连忙收回目光,心里为他对我的误会独自黯然。我想世上总有这么一群人,喜欢用自己的主观判断来衡量别人的品格。 想到这儿,我的鼻子一酸低下头,只能用大口吃饭来掩饰自己的失落情绪。 受过一次打击之后,我开始有意避免和他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点。不知为什么,毫无过错的我在他的炯炯目光下总有种不敢见人的想法。 虽然如此,我还是在留意关于他的消息,很快我便有了收获。 军统局本部办公大楼的某些处室,经常会执行一些外出任务,他们通常行踪诡秘。但我偶尔会在走廊里遇到步履匆忙、神色凝重的组员们。 他们中较为和善的,会对我点头致意,比较严肃的,则对我视若无睹。不过这些都与我的生活无关,我也从不在意。 可最近我却在意起来,因为,他就是行动处的一名外勤人员。 听说他在行动处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参与过的任务从无失手,甚至在特训班里,还保留着他训练时创造下的记录,供后来人观摩学习。 就因为他有如此强悍的威名,我才能这么快地了解到关于他的情况,而之前的我,由于不在意,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我对他感到很崇拜,同时又苦于他对我的误解无法消除,一直就这么患得患失着。 而自从上次被张副主任揩了油,我就很怕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只要有工作上的往来,我总是偷偷观察,趁他不在或是屋里有别人的时候进去。好在老天垂怜于我,每次都让我有这样的机会,他也没有主动找过我,两个月过去了,居然相安无事。 就在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平静静地混过去的时候,我的同事突然来通知我,军事情报处的鲍处长这个周末过寿,让我务必去他家祝寿。 听说军统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我想我一个边缘人物,应该不会被注意到,便打算推辞。 话刚出口,同事就笑着纠正我,“你是处座亲点的嘉宾,你不去的话,太不给处座面子了。” 我略略有些惊讶,但想到我母亲的那层关系,料到这亲点的嘉宾,大概也是沾了她的光。 我曾听说过,鲍处长是个极讲究排场的人。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新人,如果违了他的面子,就等于和他结下了梁子,以后做事情如果有机会撞到他手里,难免要被穿小鞋的。 为了能继续安安稳稳地在秘书室混日子,我别无选择,只能同意赴会。 同事很高兴地离开了,而我的心里却开始犯愁。我本就不喜欢那种人多的场合,尤其是,我太了解这种聚会的本质,并不想将自己过多地牵扯进去,那不符合我安稳度日的宗旨。 看来,在军统局混日子的艰难之处,现在已经慢慢呈现出来。而我,是否能从这鱼龙混杂的大方队中全身而退呢? 第3章 庆生风波 母亲牺牲后,我和外公便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再加上外公的补助金,生活还是比较富裕的。更何况,我现在还有了一份正式的薪水。 虽然家中已经没有在军统里担任要职的人员,外公和我依然被允许住在我家的大宅子里,算是对我家族做出贡献的肯定,也可以说是一种怜悯和照顾,更深层的含义,应该是便于控制和监视。 只不过,没了母亲的大宅,再也没有昔日的热闹景象,只剩下一个毫无生气的空壳子,让住在里面的人寂寞得心慌。 那种寂寞,并不是繁华褪去后的失落,而是丧失亲人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悲哀。 我知道外公也很寂寞,所以会经常去陪他,给他读书的同时也读给自己听。外公还喜欢报纸,可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每次读报的时候都不走心,应付完差事就赶紧开溜。 从小外公就培养我弹钢琴,他自己也能颇为流畅地演奏,直到现在他还会偶尔检查我的作业,空旷的大厅里只有我们祖孙俩互相讨论的声音。 每当这种时刻,我们才会从有些压抑的环境中暂时解脱,在旋律中找回点活力和自由。 我们家还有两个保姆,一个主要负责我和外公的生活起居,一个主要负责打扫卫生。平时如果不叫她们,通常是看不到她们人影的。所以她们的存在,也并没有为这座大宅子平添一点生气,反倒是多了丝幽灵般的鬼气——这是外公有一次开玩笑时跟我说的。 她们的薪水统一由军统支出,因此她们也就不会太老爷、大小姐地叫着并围着我们爷孙俩转。 这样也好,反正我只有和外公相依为命,并不需要把多余的感情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的许多同事们都喜欢在星期日休息的时候去看上一场电影,或者低调地到舞厅里去活动一下身体。我却从来不去,不仅是因为这样做违反军统的纪律,也因为虽然想看电影,但我不想跟那么多人坐在一起。 从骨子里,我是孤僻的,所以,到了鲍处长生日的那天,我这个门出得很不心甘情愿。 我穿戴整齐,拿了外公叫人备好的礼物,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来接我。 这司机也是军统安排给我们的,平时不住在家里,有事的时候一个电话,他就开车过来了。这项支出,自然也是在军统的预算里。 就凭这些,我成了同事们眼中不折不扣的富家小姐,因为投胎投的好,能享受军官级别的待遇。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生活有多么落魄。 怜悯和施舍,一向不是显示慷慨的好方法,更何况,这中间还多了提防和监控。 我一路上都在默默祈祷,请上天千万让我一切顺利,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 可能因为局里多数的老同事都认识母亲和外公,我提着礼物刚一进门,就有人向我友好地打招呼,甚至有些上层的太太们也过来对我嘘寒问暖。我虽不能算得上是尝尽了人情冷暖,却也不习惯他们虚情假意的问候。 胡乱应付几句,我把礼物递给鲍府的管家,打算躲到角落去,尽量不要让别人注意到我。寻觅了许久,终于发现二楼的观礼台是个好地方,在那里既可以俯视众生百态,又很少有人会上来打扰我。 打定了主意,我就在人群中缓缓地向楼梯靠近,突然一位同事在背后喊我,“蒋茵,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刚才没看到你?” 我习惯性地笑笑,心里想着怎么在更多人发现我之前快些摆脱他。我微笑着说:“我也是刚到,正愁没看见熟人呢,这里人太多了,你能帮我去拿杯喝的吗?” “好的,你等着。”同事好脾气地转身钻进人群中,到处去给我找饮料了。 趁他走远的功夫,我迅速登上台阶。见观礼台的最里面有一根粗壮的柱子,心里就认定了那个地方,以为就算有人上来,也不会看见站在柱子后面的我。 我匆匆往柱子后面赶,偏巧从那儿突然转了个人出来,差点撞上我。还好对方的动作很敏捷,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才险些没摔倒。 定了定神,才发现眼前的人就是那个把我从张副主任的魔爪中解救出来的青年,他也认出了我,炯炯有神的眼里立时又现出鄙夷的神色来。 我心里难过,又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尤其是想到他把我当成了那种女人,就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也喜欢这个地方?”他先向我开了口,但完全是出于礼节。毕竟作为同僚,如此近距离接触还不说话太奇怪了。 “嗯。”我低着头,尽量让自己少说话,免得被他认定是一个轻浮的女人。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起我的年龄,这让我的思路一时之间转不过来。 “十六岁。”我如实回答,感到些小小的欣喜——他竟然会关心我的年龄。 “才十六岁啊!”他冷冷说道,我听着他的语气,仔细思索,才明白他是在感叹我小小年纪就和自己的上司不清不楚。 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可又实在无力为自己辩解,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祈祷着请他赶快离开,好叫我松快一些。 但他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倚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一边轻轻吐着烟圈,一边静静地看着下面热闹的人群。 “周广玮,我找了你好久,就猜到你在这里。”一个声音替我解了围,我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来人大步走近,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而后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那个叫周广玮的男人,“这位姑娘看着眼生,是新来的吧?介绍一下给兄弟我认识认识呗!” 来人别有用心地向周广玮眨了眨眼睛,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也不认识。”周广玮既没看他也没看我,只是吐了一口烟,百无聊赖地答了一句。 “不告诉我是吧?没关系,我自己猜。”来人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刻意,但很滑稽,“听说秘书室最近来了一位大美人,让我想想,你的名字叫蒋茵吧?” 如果说刚才我是被周广玮放出的鄙夷目光搞得无地自容的话,现在这位对我毫不掩饰的夸奖则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你好,我叫许嘉函,是军事情报处下属科室的科员,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手来,见我没什么反应,便连拉带拽地牵过我的手,硬是用力握了握。 我赶紧抽回手来,不由自主地把手背到身后,许嘉函自嘲地笑了笑,也并不在意。 “既然来了,我介绍你认识些朋友吧!”许嘉函不再碰我,而是给我让出一条路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并不想去,正要开口拒绝,余光不小心瞥到站在一边冷若冰霜的周广玮,他还是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如果我继续呆在这里,依然免不了要尴尬,于是我横下心来,跟着许嘉函下到一楼。 许嘉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带到鲍处长的身旁,“处座,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秘书室刚招进来的蒋茵。小蒋,这位是我们军情处的鲍处长。” “处座好,祝您生日快乐!”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低着头再也找不到话说。 “哈哈,小蒋啊,我一直也在好奇清英的女儿长成什么样了,今天才见到,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果然,对于我的身份,他并不陌生,虽然我母亲是他曾经的下属,但他会对我如此热情,着实让我吃惊了一把。 许嘉函也跟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不过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老实地站在一边等着鲍处长继续往下说。 “夫人,快过来看看,清英的女儿在这呢!”鲍处长向不远处的夫人喊过去,鲍夫人应声走过来。 “哎呀,真的是小英的女儿呀,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鲍夫人的语气,好像她跟我母亲更熟些,而且,她似乎之前就见过我。 “您好,鲍夫人。”我却对她没什么印象,招呼打得也很生涩。 “老鲍,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以这孩子的出身,怎么也要让她做个情报工作,怎么分到秘书室那个破地方去了?”鲍夫人浑身上下,都是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鲍处长咳嗽一声,他的夫人自知失言,马上住了嘴。 “小蒋啊,听说你钢琴弹得不错,今天你别把我当成处长,就当做是你妈妈的老同事,你的伯伯,给我们弹奏一曲如何啊?”鲍处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 我无法推辞,只能点了点头。 鲍处长清了清嗓子,热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我身边这位是秘书室新来的小蒋,小蒋很会弹钢琴,现在我邀请她为我们演奏一曲,大家要不要听?” 众人发出热烈的掌声,我知道这掌声不是送给我的,而是送给鲍处长的。 第4章 深夜留宿 我端坐到钢琴边,准备弹奏肖邦的第九号夜曲中的第二首。虽然我意识到在这种喜庆的日子,应该弹些更为应景的曲子,可我却不喜欢俗气的事物,也不想去迎合听众的口味。 一曲终了,掌声更为热烈,我知道他们多是为了给鲍处长面子,才拍的那么卖力的。 无所谓,我只是做了鲍处长要求的事情,并不算是正式的演奏,也不奢望听众的欣赏。我只想弹完之后,赶快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躲到宴会结束。 我很担心,怕鸡蛋一旦有了缝隙,就会有苍蝇叮上来。张副主任显然就是一只苍蝇,这老家伙一定是在我演奏的时候靠过来的,就在我正要穿过人群,重新寻找个安静的角落时,猛然被他拉住了手腕。 办公室里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心里又急又怕,却挣扎无果,只能任由他拉着,胆战心惊地来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屋子里。 老家伙已经喝多了,说话时舌头有些打卷,却还是拼命地向我喷着酒气,“小蒋啊,没想到你这么有才气,连钢琴都弹得那么好。也难怪,看看你这手指,就是弹钢琴的料。”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这老家伙的蹂躏下瑟瑟发抖,胃里不禁泛起了阵阵恶心。 上次被揩油的惨痛经历告诉我,对待这种老狐狸就得耍点小脑筋。 刚好送酒的侍者从我身边经过,我趁势拿起两杯酒,递一杯到老家伙的手里,“副座,我敬您一杯。” 张副主任的脸微微变色,还是接过酒去,顺势在我的手上摸了一把。我忍着恶心,把酒送到嘴边,一口灌了下去,顿时被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平时外公从来不让我碰这东西,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威力竟然这么强。 张副主任也毫不犹豫地干了,之后,他接过我的酒杯放在一边。我趁着他双手没空隙的机会,转身要溜,却不想这老东西极为奸诈,早就料到了我的行动,一把将我拉了回来。 就在他准备继续动手动脚的时候,不知谁把一杯酒泼在了他的身上。老东西恼羞成怒,就要破口大骂,声音却没发出来。我也扭头去看,见是许嘉函正手足无措地掏出手绢来要帮他擦拭。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今天是军情处鲍处长的寿辰,他这秘书室的副主任就算是再神气,也不敢动军情处的人。 见我还愣在一边,许嘉函使劲冲我眨眼,示意我赶快离开。我意识到他是故意来救我的,便顾不上其他,又一次落荒而逃。 我本就不胜酒力,刚刚又受了惊吓,因此一出门就感到头昏,腿也发软,脚底下轻飘飘的,想努力保持平衡都很难。但我的意识还是很清醒的,我知道,现在还不能倒下,不然再被抓到,就不会这么好命了。 顾不得少女的矜持,我迈开步子,迷迷糊糊中仓惶逃窜,树枝刮破了我的胳膊,我也浑然不觉。心里越是急,酒劲就越发升了上来,我感到恍惚,一点点微光就刺得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的心中在绝望地呐喊,可我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恍然中,一个声音在问我,你没事吧? 我无法回答他,心里想着放弃吧,一头栽倒在路边失去了知觉。 我的睡眠不太好,晚上经常会做噩梦或无缘无故地醒来,然后就很难再睡着。外公总说,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真是难为你了,孩子。 也许是吧,可能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感受过太多她的紧张和焦虑,所以特别缺少安全感吧! 此时,张副主任正咧着他的大嘴,喷着酒气向我靠近,我想推开他,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我想呼救,但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奋力坐了起来。 梦醒了,没有张副主任,只有一盏台灯和一张单人床,我大大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身在何处。 一杯水递了过来,我抬头去看,惊讶地发现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周广玮。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鄙夷的神色,倒也没有我所不希望见到的同情的神色,只是冷淡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衣服,还好它们都在,我心里松了口气。 “别检查了,我可不是张某人。”周广玮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到离床较远的椅子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依旧冷冷地看着我。 我很想告诉他,我没以为他是张某人,摸衣服也并不是因为怕他偷袭,可终究还是太尴尬而没法开口。 我镇定下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诚恳地说:“谢谢你,周大哥。” 我不欲多说,只因对我来说,那件事是个耻辱,再提起来,便等于打自己的耳光。 周广玮没有接话,我越发尴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马上穿好鞋,准备告辞。 “现在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周广玮不紧不慢,不带感情地说。 “我知道,但我不能呆在这里,我得回家。”我冲他一点头,便自己找路开门出去了。 我从没走过夜路,更没在这么深的夜里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过家,我鼓起勇气,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比让张副主任那个老家伙揩油更可怕的了。 然而,我还是只能战战兢兢地走着,牙齿咬的紧紧的,冷汗也从后背冒了出来。我不停地喘着粗气,留神观察周围的动静,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身后响起很轻的脚步声,我知道有人在跟着我。我加快脚步,那脚步声也跟着我加快,我放慢速度,那脚步就像在逗我一样,也慢了下来。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身体像冻僵了一样,就是想跑也跑不动了。 没有人来救我吗?我崩溃了,只能紧闭双眼,做好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你认识路吗?”冷冷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睛,见是周广玮正带着戏谑的目光盯着我看,原来从出家门开始,他就一直跟着我。我虚脱般出了口气,强打精神对他笑了笑。 “刚才还口出狂言,现在才知道自己胆小了吧?”他偏偏要揭我的老底,似乎跟着我就是准备看我的笑话。 “我查了你家的地址,离这里不算近。现在已经半夜了,没有车能拉你回去,你看看是需要我送你呢,还是干脆住在我家里?” 他的语气依然冷淡,却让我心里泛起了一阵暖意——即使是半夜,如果我开口,他也会不辞辛苦送我回家,再不辞辛苦地走回来,可见他不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我犹豫着,既不想劳烦他送我,又不想轻易开口说住在他家。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冷冷地说:“如果不想自己走夜路,就跟着我!” 说着便在前面带路,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到刚才的恐怖情形,如果身后的人不是他的话…… 我赶快跟上去,加快节奏适应他的大步伐,累得气喘吁吁的也不敢表现出来,他更是浑然不觉,依旧走的飞快。 到了周广玮家,我给外公挂了个电话,跟他说我在女同事家里住,让他不要再等我。外公埋怨我这么晚才打电话回去,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周广玮一个人住,因此他的家不大,只有一间卧室。他把暖和的被子给了我,自己披着条毯子到客厅的沙发去睡。 我本以为自己醒了就很难再睡着,心想着白白浪费了这张床,倒不如我去沙发将就一宿,把床让给真正需要它的人。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等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我惊异于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再看看表,该是起床的时候了。 我把床铺细心地整理好,把地上散落的椅子归回原位,打开窗户让清晨的风吹进来,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我平静了一下,打开门走出卧室,脑子里不断期待或许周广玮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然后冷冰冰地跟我说吃了再走。 那将是一幅多么温馨而又让人窃喜的画面啊!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周广玮正在整理着装,透过合身的衬衫能看到他结实的肌肉,我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羞涩。 不过他很快套上外套,回过头来,“起的很早嘛!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小姐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呢!”他略带讥讽地取笑我,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观察到我的变化,连忙扭过头去。 “开个玩笑而已,不至于吧!”他并不知道我的脸红是因为看了他的肌肉,还以为是自己的玩笑过火了。 “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到了该去上班的时间了。”我结结巴巴的,生怕他察觉到我的小心思。 “我家离局里很近,现在还早呢,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再歇一会儿。”他能体谅我醉酒的感受,真让我从心里感动起来。 “不,不用了,我先走,免得一起走,我们被,被同事看见。”我竟语无伦次起来,心里直骂自己笨的可以。 “你认识路吗?”周广玮问了跟昨晚一样的问题,这可难倒了我,我不吭声,低了头默默地坐到沙发上等。 第5章 更进一步 周广玮的动作顿了一下,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接着他很快整理好衣服,打开房门等着我。 我迅速站起来,不敢再去看他,径直走出屋子。 上班的路上,我依然紧跟周广玮的步伐,只不过略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走着。 虽是一前一后,虽然他并没回头,可是我却很开心能看着他的背影去上班。 然而,我的胃里很难受,是昨晚喝了酒的后果。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不想麻烦他停下来,打乱他本来的步调和生活方式。 当然了,我也可以自己停下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但我又不想失去这个和他一起走的机会。 周广玮却停了下来,坐在早点铺的桌子边,“老板,来两碗馄饨。”他也不问我的意见,就替我做了主,有点霸道。 也罢,我想此刻他就是喂我毒药,我也会乖乖地吃下去的,因为,我相信他。 有时候信任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给予,即便我们只见过几次,但他就是有种让人愿意相信的力量。 馄饨热乎乎地冒着气,我一边用嘴吹,一边四处张望着。一方面我从没在这样的地方吃过早点,看什么都新鲜;另一方面我的正前方就是周广玮,我不太敢和他对视。 我盯着街边的报童看,盯着隔壁桌的络腮胡子看,盯着马路上的长衫书生看,就是不盯着周广玮看。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我才吃了一小半,周广玮已经把汤都喝完了,他丝毫没有要等我的意思,把手伸到衣服里掏钱。 “这顿我来请吧!算是谢谢你收留我。”我尽量说的很正常,让他心里不要有负担。其实我是慌了,看样子他马上就要离开,而我还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呢! “那好吧!”周广玮也没客气,他利落地站起来,向我挥挥手,居然真的先走了。我想跟上去,可是觉得这样做有失矜持,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完我的馄饨。 等我到了局里,老远就看到许嘉函正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见到我,他关切地问:“蒋茵,你没事吧,昨天安全到家了吗?”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很怕被别人听见。 “没事,谢谢你帮我解围。”我不能告诉他实情,只好故意避重就轻。但我感激他的话不是说谎,要没有他,我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脱身。 “那就好。”他笑望着我,表情无比神秘,弯下腰凑近我的耳朵,“我告诉你一件事,张副主任可能得罪了谁,昨天回家的路上被人收拾了一顿。听说打得挺严重的,断了条胳膊还是腿的,最近都不能来上班了。你知道就好,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我连连点头,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那老家伙真是活该被揍,而我,至少这段时间能过太平的日子了。 也不知道揍他的人跟他有什么仇,真想好好地感谢那个人一下……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丰富,许嘉函在旁边竟然笑了起来。 我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他突然正色,板着脸跟我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昨天的事虽然是我应该做的,但我觉得,你有必要对我表示一下。” 我认为他故作严肃的样子很好笑,同时也觉得他这么坦诚的人比较好相处,就大方地问:“你想让我怎么表示?” 他似乎很高兴,搓了搓手,又犹豫了半天,这才开口,“我想让你请我吃中午饭。” 这要求也太简单了,我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许嘉函像不相信我似的,一连问了几次“是真的吗”,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后,他笑着说:“那中午见。” 我很自然地回了句,“中午见。”便和他挥手告别。 事实证明,随和的人,连老天都会对他格外厚待,比如我。 中午,许嘉函来找我的时候,竟然还带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在我脑海中徘徊了一上午的周广玮。 想到他们是朋友的关系,我不觉有点庆幸:幸好认识了许嘉函,幸好他在鲍处长的生日宴上主动来跟我说话。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突然间明亮了许多,否则周广玮也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矜持地低下了头。 许嘉函走过来,先是噗嗤一声,接着递过来一块手帕,笑道:“蒋茵,你怎么搞的?脸上沾了块墨水。” 我大窘,才反应过来周广玮看我的奇怪眼神,其实是因为他不好意思告诉我我脸上有墨水的事。 真是太丢人了,我赶忙接了手帕,转过身使劲擦。 都怪刚才一边写字一边做白日梦。 许嘉函为了怕我尴尬,故意若无其事地说:“我去餐厅问一下有没有位子。” 我手忙脚乱的,擦了半天还是徒劳,墨水在我脸上已经变干了,用手帕怎么都擦不掉。 我着急,心想这下形象可毁了,刚才看到周广玮还觉得高兴,这会儿真希望他没来。 身边响起很轻的脚步声,周广玮竟然一声不响地转到我前面了。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憋闷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盯了我一秒,面无表情地从我手中抽出手帕,转身走了。 他竟然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尴尬! 我顿觉无助,灰溜溜地跑到墙根下蹲着,期盼许嘉函这个比较随和的人会出来替我解围。 不过十几秒,我期盼的救世主没来,来的竟然是周广玮。 他走到我面前,挡住了一大片阳光,费解地冲我勾了勾手指。 我站起身,依旧捂着脸上的墨水渍,尴尬到了极点。 他用右手两个指头轻轻拂开我的手,左手捏着沾了水的手帕替我擦拭。他的表情冷冷,却又很专注,微皱的眉头离我不过寸许。 如他一般的男人,竟然会站在大街上,细心地为我擦脸。我一边羞赧,一边喜悦,整个思维都乱了套,整个人也糊里糊涂的。 就在这时,许嘉函也匆匆忙忙地出来了。 看到我和周广玮的样子,他明显愣了一下,自嘲地说:“蒋茵,我刚想带你去餐厅的洗手间,没想到周兄已经解决了问题。” 周广玮没理他,随手将手绢抛还给他,转身走进了餐厅。 许嘉函对我和善一笑,颇有风度地说:“女士先请。” 整顿饭,我都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时不时就会跳出周广玮刚刚替我擦脸的情景。想到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盯着我脸看的样子,我的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许嘉函几次试图打开话题,见我和周广玮的反应都很冷淡,便悻悻地沉默了下去。 饭后,在许嘉函的强烈坚持之下,并没有让我结账。我也顺水推舟,打着小算盘,想改天找个机会回请…… 打那以后,我和许嘉函渐渐熟络起来,在局里见了面会打招呼,偶尔还在一起吃个午饭。而周广玮,依然是冷冷的面孔,有时会面无表情地向我点点头。 不过,能够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从前相比,应该是发生了一些好的变化。 比如有一次,我抱着一大堆整理好的旧报纸到资料室去归档,一路上小心翼翼的只顾着注意脚下,没看到前面有人。那个人把我手里的报纸接了过去,转身就往资料室走,我才发现他是周广玮。 也不知怎么的,一看见他我就紧张不已,有时会期待见到他,可见到之后又手足无措,心里总是埋怨自己太蠢,希望他别看见我笨手笨脚的样子。 他把报纸扔在资料室的桌子上,还没等我跟他说谢谢,就大步走了出去。我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咽下去,觉得自己真是一事无成,连说句话都赶不上趟。但毕竟他帮了我,我虽然遗憾,到底也是欢喜的。 有时我也会感到失望,比如另一次,我看见几个人去出外勤,他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中的有些人跟我打了招呼,可他的脸却冷冰冰的,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知道,出外勤的时候,可能会有危险,说不定枪子乱飞,不小心就打中了谁,心里有些担忧,一下午都没心思工作。 感谢我的好听力,终于听到了楼下军用汽车熄火的声音,我算准时间,假装要去盥洗室,其实只是想在走廊里遇到出外勤的同事们。 “蒋茵,你好啊,又遇到你了,我说今天怎么这么顺呢,原来是美人在保佑我们啊!” 他们队伍的其中一个人对我友好地开起了玩笑,我对他们笑笑,其实我只想笑给他一个人看。可所有人当中,唯有他没看我,径直走了过去。他的脸上写着疲惫,不过神采依然,我的心情有些低落,只好快步离开。 心中庆幸,还好他们的任务完成的很顺利! 第6章 化装舞会 十一月一日,是西方的万圣节。虽然在军统内部,这个节日并没什么特别,但由于上峰的一位夫人深受西方教化,导致我们也想跟风组织一场化装舞会。 我会跳舞,但我从不参加舞会,在我看来,那并不是娱乐。或许有人很喜欢交际场,跟陌生的人说说话,脾气相投的话,还能发展为朋友或更深的关系。但我完全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也就打定主意,只要不强制要求参加,我就不去。 中午,许嘉函约我一起吃午餐。自打我们混熟了以后,便经常在一起吃饭。跟他一道,总比频繁换搭档,落下个水性杨花的名声要好。 他把自己盘子里的肉给我夹了几块,像个老妈妈一样地说:“多吃点,我看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我本来也不胖,并不相信自己会如他所说的那样一直瘦下去,否则,不是早变成一副骨头了么? 我一边吃,一边听他问:“蒋茵,化装舞会你去不去?” 我毫不犹豫地说:“不去,人多的地方我不喜欢。” 他好像很失望,怏怏地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小姐一定会喜欢舞会呢,我都打算好请你跳什么舞了,你竟然不去……” 我想澄清一下,首先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其次人少的舞会我也不喜欢。 正要跟他说明一下,他突然冲我身后招招手,高兴地喊:“周广玮,这里。” 我承认,周广玮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像一颗炸弹,无论什么时候落到我跟前,都会让我的内心一顿地动山摇。 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肩背,克制住自己想回头看他的冲动,故作矜持地用余光微微瞄了他一眼。 然后,我的心就扑腾起来了,因为他就那么冷若冰霜而又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知道,那是他为了跟许嘉函面对面说话方便一些,可……他就在我身边呀! 一瞬间,我对许嘉函夹给我的肉感到无比嫌弃,因为那会显得我是一个食量很大的人。 我不过在秘书室整理整理报纸,收收信件,哪里需要这么多营养?! 只是,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自作多情。因为我能感觉到,即便我吃了一座山,旁边的周广玮同志也连一个眼角都不会看向我的。 内心受挫,外表矜持,这就是我呈现出的矛盾状态。 而周广玮呢,闷声不响地低头吃饭。他跟许嘉函不一样,既不会挑三拣四,也不会品头论足。 果然,以他的冷淡和我的尴尬,是没办法扯出话题的,打破沉默这件事,唯有靠许嘉函。 于是,他就把刚刚问我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周广玮,“周兄,化装舞会你去不去?” 周广玮看都不看他,随口一答,“去。” 许嘉函神色复杂地看向我,不用他开口,我已经能差不多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蒋茵,连周兄这样古板的人都大力接受西方文化了,你看上去这么……漂亮,为什么就不能开朗一点呢?”他的话,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其实我特别想告诉他,他说的话根本不符合逻辑,我漂不漂亮跟我开不开朗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不去参加舞会,也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封闭自己的人。 但是,这些话只不过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很快就被另一条更强大的信息所取代——周广玮要去参加舞会。 可是我都说了我不去了呀!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最关键的问题,如果周广玮不知道我已经拒绝了许嘉函,那我要改口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是许嘉函非常希望看到的。可是既然他都听见我不去了,我马上改口,不就会显得自己很奇怪吗?! 左思右想,我都拿不出个好主意,暗暗责怪自己在做决定之前,没有先考虑好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然而,我的百般纠结就被周广玮的一句话给结束了,只听他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去,上级要求必须去。” 同道中人…… 许嘉函仰天长叹,“真希望蒋茵的上级也要求她必须去。” 我瞧他那么希望我去的样子,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故作勉强地问:“你真的想让我去?” 他一下子凑近我,满脸真挚,“真的,我特别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伴。” 许嘉函的女伴,那可真是弄巧成拙! 我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比较无奈,“对不起,我大概不能做你的女伴。即便我去,也就只待一会儿,我实在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 想起在鲍处长家里遇到周广玮的时候,他也是站在二楼的观礼台上躲清静的,所以我一定要明确地表示,我跟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许嘉函将手一挥,颇为大气地说:“没关系,你能去我——们就很高兴了,是不是周兄?” 周广玮将剩下的饭都扒拉到嘴里,放下筷子,迅速扫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随便。” 随便——意味不明的词,等于说,他对于我去不去舞会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可我心中却有点小庆幸,毕竟他没说他讨厌我。 接下来,他利落地站起身,瞧了一眼我和许嘉函几乎没怎么动的盘子,毫无留恋地说:“我先走了。” 许嘉函笑着冲他挥挥手,他面色冷冷,转身离开。 我继续吃我的饭,又听许嘉函说:“蒋茵,他这人就这样,去哪里都冷场,你不要感到不舒服就好。” 我嗯了一声,回答,“我也冷场。” 许嘉函噎了一下,许久没说话,我见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兴趣询问,只赶快吃完饭就回我的秘书室去了。 化装舞会这种,以前我母亲在家里也办过。我比较小的时候,看见带着面具打扮成牛鬼蛇神的宾客们,还曾经被吓哭过。 估计母亲的衣柜里应该还有可以用的装扮,只是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打扮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讨人喜欢一些。 下班之后,我回到家,直接越过厨房,进了母亲的卧室。 外公坐着轮椅跟了过来,见我翻箱倒柜,好奇地问:“茵茵,你找什么呢?” 我停下来,求助般地望向他,“外公,你还记不记得妈妈参加化装舞会的衣服放在哪里?” 外公一耸肩膀,“你们姑娘家的东西,我这个老头子怎么知道。”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问:“你要穿你妈妈的衣服?你不是不喜欢舞会吗?” 我赶忙遣词造句奋力解释,“没办法,刚去军统,不想显得格格不入嘛。我再找找,你先去吃饭吧。” 外公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一边嘟囔着,“我看你倒是挺上心的”,一边出了房间。 我在母亲的衣柜里找到个皮箱子,便拉出来打开,果然,那里放着几件风格奇特的衣服。 我拎起来一看,有黑色的斗篷,青面獠牙的面具,恶魔的翅膀,女鬼的假发,就是没有一件既正常又漂亮的。我才了解到,原来我母亲喜欢的路数跟我截然不同。 我认为,有胆量扮丑的人,一定是有着大自信的。而我,生怕自己看起来会丑,才千方百计地扮美。 果然,我跟母亲的性格南辕北辙。她有多积极主动、勇于拼搏,我就有多消极被动、追求安逸。 我失望地从她的房间里退出来,一声不吭地来到餐厅,坐在外公对面,端起碗却不吃。 外公放下筷子,慈爱地问:“怎么了?不高兴了?” “没找着合适的衣服。”我噘着嘴说。 外公哈哈大笑,十分开朗地说:“你妈妈那些衣服,连我都看不懂,她就喜欢些稀奇古怪的装扮。不过你也不要不开心,等下吃完了饭,外公给你看个东西。” 我心里头还在盘算着化装舞会的衣服,听他这么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饭后,外公神神秘秘地回到自己房间去找东西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小说。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公才喘着气从屋子里出来。 我看他腿上放着个旧纸盒子,忙跑过去帮他推轮椅。 等我们俩坐定,外公有些兴奋地搓搓手,将旧纸盒子递给我,“喏,看看外公给你找了什么好东西。” 我打小就喜欢有些旧的物件,喜欢那种充满历史和故事的感觉。我欢天喜地地将纸盒子接过来,打开。 一件湖水绿色的旗装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是旧衣服,但是保存得很好,一点磨损也没有。 我有些兴奋地看着外公,等他给我解释这件旗装的故事。 外公笑笑,慢悠悠地说:“这是我和你外婆成亲的时候,她带过来的嫁妆。你外婆是满清的格格,这点你不知道吧?这件旗装啊,当年穿在她身上,别提多好看了。” 这是外公第一次提起外婆,军统的人都是这样的,对自己的出身、家庭讳莫如深。一个人的感情越是丰富,越是容易被人抓住弱点,估计外公闭口不谈外婆都形成习惯了。 我将旗装抱在怀里,好像感觉到素未谋面的外婆就在我身边似的,那样亲切自然。我眨巴着眼睛,期待地望着外公,“这件旗装可以送给我吗?” “就是要给你的。”外公笑着轻拍我的头,又叮嘱道:“化装舞会你穿穿便罢,现在是新世界了,这些旧东西,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抱着他的膝盖笑了一会儿,就欢天喜地地回房间试衣服去了。 第7章 风云突变 化装舞会开始的那天,我穿上了外婆的湖水绿旗装,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踩着点到了舞厅。 许嘉函正在门口四处张望,见我要下车,赶忙跑过来开车门。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显出很惊奇的样子,“蒋茵,你这身衣服是哪里的古董啊?” 我听他这话不怎么中听,生怕自己的打扮太不同寻常、惹人笑话,便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不合适?” 许嘉函沉吟良久,严肃地说:“我看到好多同志穿着西式的洋装或者礼服,只有你打扮得这么中式,怕是太引人注目了。” 我瞬间就有种想打退堂鼓的冲动,见司机还没走远,作势就要追车而去。 许嘉函拼命地拦住我,笑着说:“蒋茵,相信我,今天你一定会成为全场最漂亮的女宾。” 我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进舞厅里。 果然如他所说,一进舞厅,我就像置身于西方世界,有些女同志为了效果逼真,还带上了黄色的假发。 而我……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独领风骚?”许嘉函伸过来一只胳膊想让我挽着。 我礼节性地跟几个认识的同志打了招呼,泄气地说:“好像一桌子西餐中间放了碗红烧肉。”忽略他的胳膊,自顾自往前走。 许嘉函赶上来,坚持不懈地给我递胳膊,“蒋茵,我很欣赏你的幽默感。但是,按照西方的礼节,你应该挽着我的胳膊出场。” 我木然地望着他,不带感情地说:“对不起,谁让我是红烧肉呢!” 许嘉函嘴角抽动了两下,讪讪地收起胳膊,和我并肩而行。 我的目光在舞厅的角落到处搜索周广玮的身影,但人实在太多,又都穿着奇装异服,看得我眼花缭乱。 “蒋茵,要喝点什么?”许嘉函颇为体贴地问。 “没有酒精的就成。”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许嘉函一边瞄着我,一边迅速地去找饮料,像是生怕他一个转身我就不见了似的。 我心里好笑——就我这身打扮,还能丢了不成?! 就在此时,音乐响了,原本站在地当中聊天的同志们都自觉地走向角落里,给要跳舞的人让出一片场地。 我也正要闪开,路却被一个有些面生的男同志拦住了。他穿着吸血鬼的服装,对我呲牙一笑,“蒋茵同志,能邀请你跳个舞吗?” 我被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要拒绝这个可怕的邀请,但是想到在这种场合拒绝别人是不太礼貌的,一时就有些进退两难。 “她是我的女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内心的狂喜——周广玮来了。 回头去看,只见他穿了身寻常的西装,在奇装异服的人群中很是与众不同。 吸血鬼同志愣了两秒钟,一头雾水地望着周广玮,解释道:“我只是想请她跳个舞。” 按照礼节,即便我正在跟一位男士跳舞,另一位男士也可以对我发出邀请的,更何况,本来我也没有在和别人跳舞。 结果周广玮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冷冰冰而又霸道地说:“她还没跟我跳舞呢。” 吸血鬼同志定是没料到自己的邀请会遭到如此拒绝,面子上很挂不住,颇有些不悦地说:“周广玮,别以为你是行动处的,就可以到处称王称霸。在社交场合,天王老子也得讲究点礼节。我请蒋茵跳舞,同不同意是她的事,轮到你替她做主吗?” 周广玮面无表情地瞄了他一眼,低下头,双目炯炯望着我,问:“你要和他跳舞,还是要和我跳舞?” 我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他低沉的语气和直视着我的目光,都无比激烈地触动着我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我奋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为了不再被他注视,我转过头,抱歉地对吸血鬼同志说:“不好意思,我想和他跳。” 吸血鬼同志自认倒霉,二话不说离开舞池,闪身到人群中了。 不得不说,他走了,留下我和周广玮两个人,我感到有些尴尬。 正心慌意乱地站着,耳边又传来冷冷的声音,“不跳舞了吗?” 真的要跳啊……我有些神经敏感地一个急转身,他自然而然地搂住我的腰,我一口气没喘匀,咳了一声。 “你不会跳舞?”他跟着慢四步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带着我。 “会……”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又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整个人就像犯错被逮到了似的。 他好半天没吭声,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跳着,我偷偷去瞧他,见他的眼睛越过了我,正看着我后面的什么地方。 他在看什么呢?我顿感挫败,难道即便我离他如此之近,还是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吗? 这么一想,我连仅余的那点跳舞的兴致都没有了。我在心里责怪今天穿的这身衣裳,一个满清格格装的女人,在和一个高大正常的男人跳舞,简直奇怪得要命。 灰心丧气之下,我的舞步也变得拖泥带水,整个人都显得闷闷不乐。 转了个圈,我看见许嘉函正站在人群中,望着我和周广玮的方向,一脸茫然。 他怎么了?我心中不解,用放在周广玮肩上的手冲他挥了挥。 他看见我招手,咧嘴一笑,但很快又严肃了起来,好像突然不会笑了似的。 我被他怪异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的,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吓得我差点把心脏吐出来。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有人尖叫着乱冲乱撞,也有人就近钻到桌子下面躲避。 周广玮的反应极其迅速,一个闪身把我挡在后面,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枪,瞄准二楼的某个位置,转眼的功夫已经连开三枪。 我这才意识到,周围带枪的人不在少数,总之枪声此起彼伏,并且不断有人往二楼的方向追赶。 奇怪的是,场面虽然这么混乱又危险,可我躲在周广玮的身后却异常镇定,丝毫也没有感到害怕。 他并不向前追赶,而是用空出的手护着我,一边敏锐地观察四周,一边快速后退。直到我被一个人接住,他才略扭过头,冷冷说了句,“交给你了”,飞身又往二楼去了。 看着他矫捷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的走廊上,我这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刚才接着我的人是许嘉函。顿时很感动——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周广玮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追凶立功,而是保护我。 心里正甜着,许嘉函急吼吼的声音传来,“蒋茵,你还愣什么呢?赶紧跟着我走!”一边说,一边用力抓着我的手腕,不由分说拉了我往外跑。 此时,很多人都在往外跑,我敢保证,如果不是许嘉函护着我,我肯定会被别人撞倒。 军统局本部虽然有很多一身本事的特务,但大多数还是普通人,遇到危险也会慌张、也会尖叫、也会逃窜。 而周广玮不会逃窜,他会迎着危险冲上去,他是那样义无反顾、无所畏惧,而他唯一的后退,只是因为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么混乱的时刻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知道,我的脑子里除了周广玮,再无其他。 等跑出舞厅,人群一分流,便没有那么拥挤了。 正好有一辆电车开过来,许嘉函推着我钻了进去。 我扒着车窗,不断地往舞厅的方向张望,很着急地问:“不用等等周广玮吗?” “不用!”许嘉函没好气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场舞会,行动处的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所谓的娱乐,其实不过是一个等鱼上钩的圈套。” 我仔细想了想他的话,觉得是有些道理。 行动处的人反应之迅速,根本就不可能是没有准备的。怪不得周广玮在跟我跳舞的时候一直盯着我后面看,原来他并不是觉得我无趣,只是在留意目标的动向。 想到这里,我感到宽慰了很多,同时又担心起来,“对方可是有枪的,周……行动处的同志们不会有危险吗?” 这下许嘉函更不耐烦了,语速飞快地说:“周广玮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你的担心太多余了。” 我明明问的就是行动处,他却回答我周广玮……顿时,我有种被人拆穿心思的感觉。 我低了头不说话,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挂念周广玮的。电车在下一站停下来的时候,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车门口,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蒋茵,你要干什么?”身后,许嘉函惊呼道。 “回去看看。”我头也不回地说。 许嘉函无奈,只好跟着我跳下车,疾步而行,抱怨道:“蒋茵,你真是疯了。回去你也不一定能看见周……听话,我送你回家。” 我不吭声,一门心思往回走。 许嘉函终于忍不住生气了,对我吼道:“你这个小女子怎么不知道害怕,那边可能已经死了一票人!” 听说有死人,我终于犹豫着停下了。 许嘉函松了口气,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声音柔和了不少,“听话,让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替你回来看看。如果有什么消息,我打电话告诉你。” 我想了想,也只有接受他的建议,毕竟人家行动处正在完成任务,我不知好歹地凑过去,显得怪不正常的。 第8章 被迫失约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看见行动处的人行色匆匆地赶往处长办公室,周广玮也在其中。 我试图跟他对上眼神,但是他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见他们一脸凝重的样子,我只好乖乖地让开路,先到秘书室去签到。 他没受伤,我心里就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最担心的部分解除,接下来就只剩好奇心了。 可整个上午,局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明明昨天大部分人都在枪击现场,但他们竟然万众一致地缄口不言,好像昨天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这就是军统的纪律,凡是需要保密的事件,即便是在局内部,也不能妄加议论。 中午,许嘉函一反常态地没有来找我吃饭,我感到有点奇怪,只好自己去了食堂。 “呦,蒋茵,你男朋友没来?”有男同志看见我,笑着跟我打招呼。 谁?我反应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许嘉函,忙解释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看来真的不应该总是跟许嘉函混在一处,搞得大家都误会了,要是被周广玮听见……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一个身影敏捷地降落在我身边,成功凝结了我脸上的表情。 “呃……”我看着若无其事落座的周广玮,一时语塞。 “昨天安全到家了吗?”他问。虽是一句关心的话,可语气依然冷冰冰的。 我却听得心里甜丝丝,点头道:“嗯。你们呢?” 他沉默了片刻,我立马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却不料听到他说:“很顺利。” 很顺利——这已经是他能透露的极致了。 我低了头,为自己让他感到为难而不好意思,闷闷应了声,“那就好。” 我的余光能看见他就坐在离我仅半尺的地方,面色如常地吃饭。我的心脏不争气地砰砰直跳,想说点什么,又怕说错话,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 “昨天的舞还没跳完呢。”冷不丁的,他打破了沉默。 我心中一抖,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发出了个很傻的音节,“啊?” 他放下筷子,扭头瞧我,面无表情地问:“周日要不要出去把剩下的半支舞跳完?” 我的心猛地一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受宠若惊,但同时又有些忐忑起来。 见我不说话,他略顿了顿,然后问:“怎么样?” 我收住不自觉在嘴角荡漾开的笑意,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感到好像有一只猫爪子在轻挠我的五脏六腑,说不出的滋味儿。 “周日下班后门口见。”他简短地说完,迅速站起来,身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 而我,还傻乎乎地坐在桌子边上,不断回忆着刚才他跟我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 接下来的几天,对我来说是既兴奋又难熬的。我清空衣柜,只为了找一件合心的衣服,好不容易搭配好,睡一觉起来又觉得哪里有问题,于是重新再来。 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在外人看来十分无聊的工作,心里却始终甜丝丝的。一想到周日下午可以跟周广玮共同度过,世界都好像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终于,让我激动万分的那一天到来了,我带着精心挑选的淡紫色洋装,起了个大早到局里签到。 “小蒋,有什么好事吗?怎么你今天看上去那么高兴?”办公室里的一个大姐问。 “没什么。”我赶快坐下,随手拿起一沓信件往脸上扇风,可还是觉得脸很烫。 “大冬天的,你热吗?”大姐的目光追随着我,不解地问。 “不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怪怪的,可甭管我怎么心急,就是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大姐狐疑地盯了我一眼,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了!”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了。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笑起来。 整个上午,我都过得很愉快,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把各种信件收发完毕,然后就等着下班的到来。 下班时间一到,我立刻换好洋装,回办公室取包的时候,正好又遇上被工作耽搁的大姐。 大姐扑哧一笑,拿我打趣说:“呦,小蒋,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约会吧?” 约会这个词,之前从未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听大姐这么一说,我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 “没有,只是去见个朋友。”我低了头,想赶快拿着包走人。再多说下去,我肯定不敌她,还要被她取笑。 大姐露出一脸精通世故的表情,“我说你怎么今天一来就神采飞扬的呢,小蒋你平时可是很稳重的呀。得了,你也别跟姐这装傻,来说说,你要约会的是局里的哪一位小伙子啊?是不是许嘉函?” 然后,她不等我回答,就津津乐道地说:“许嘉函这个人是不错的,家庭条件、个人能力都很突出。小蒋啊,你们俩可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嘞。” 我听她说话越来越不着调,有心退避却实在不能放任这种流言散播开来,忙不迭地说:“真的不是许嘉函,我和许嘉函只是普通朋友。” 大姐一脸诧异,又问:“那到底是谁啊?你跟许嘉函关系不是不错的吗?怎么你不喜欢他吗?我看他倒是……” 我赶紧说了声,“来不及我得走了。”连忙从屋里跑了出来,把大姐的说话声关在了门里。 怕周广玮等久了,我飞奔下楼。果然,一出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 他还穿着工作装,并没有换成便服,这让我觉得自己的一身洋装颇有种郑重其事的感觉,一不小心脸又红了。 他快速地打量了我一眼,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来,“蒋茵,不好意思,我下午要出一个紧急的任务,没办法赴约了。” 他说话的同时,我已经看见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军用汽车,上面依稀坐了几个人。 我很窘,慌慌张张地说:“没关系,你去忙吧,我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他摇摇头,跟我道别,然后迅速地向军用汽车跑过去。他矫健的身影刚一跳进车里,车马上就吐出一股浓烟扬长而去。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真的为了等我而拖延了出任务的时间。 顿时,我感到十分抱歉,懊悔在办公室跟大姐多费唇舌,否则就不会耽误他那么久了。 但我终究还是失落的,回家的一路上,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为自己落空的精心准备,也为这几天白费的兴奋。 等我回到家时,外公表现得很诧异,询问道:“茵茵,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跟朋友出去玩吗?” 我难掩低落,走过去趴在外公的膝盖上,用手卷他毯子上的流苏,闷闷地说:“朋友有事,取消了。” 外公轻抚我的头发,笑呵呵地说:“看来你这个朋友不怎么靠谱呀。” 才不是呢!我赶忙抬起头争辩,“他不是不靠谱,只是临时有任务罢了。外公,你也知道,在军统,一向是任务大过天的。” 外公微微一笑,对我慈爱地点头,“好吧,就算外公说错话了。”接着,他沉吟了片刻,喃喃自语道:“这孩子,跟她妈一个样……” “什么?”我好像依稀听到他提起我母亲,便专注起来。 外公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将手缓缓放在我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茵茵,很多事情,要你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暂且先将这句话记住,等到我亲身经历的那一天,再想起外公的话,会觉得很奇妙吧。 但是,我还是很介意母亲的事,以及,我的父亲究竟是谁,他又在哪里? 那样想着,我便问了。 外公的神色微变,若是放在从前,我一定不会发现的。可是在军统的这段时间里,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并从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我推断,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只不过,这或许是难以启齿的,或许是对我们有危险的,因此他才选择沉默。 他考虑了好久,而我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想法是,他并非不想告诉我,只不过时机还不成熟。 果然,外公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对我说:“茵茵,等到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外公会给你看些东西。但是你要答应外公,在那之前,你什么都不能问。” 我从小就很听外公的话,我知道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也罢,亲生父亲对我来说,从来就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我好奇,但却不迫切。外公说让我等到十八岁,我就可以耐心地等下去,反正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然后,我们爷孙两人就心照不宣地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和外公聊了一会儿,我沮丧的心情渐渐消散,重新变得有说有笑起来。我伏在他的膝头,跟他讲局里的家长里短,他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我第一次知道,虽然外公离开了军统,但是对于这个自己曾战斗、奉献过的地方,他还是抱有很深的牵挂的。 第9章 流言蜚语 周一照常是上班的,我穿着朴素的工作服,让司机送我去。 大老远的,就看见局本部的门口伫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随着他的呼吸,从鼻子里不断涌出白色的水汽。 天这么冷,为什么有人要站在门口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等车子开近了,我才惊诧地发现,那个人正是周广玮。 他在等我吗?我心中有点小期待,也有点小紧张,赶快推开车门跑了下去。我跑得是那样急,如果周广玮等的人不是我,那才叫真的尴尬呢! 我想了好几句可以说的话,比如询问一下他昨天的任务完成得顺不顺利之类的。但到了他面前,我却傻乎乎地说了句,“早上好。” 他愣了一下,显然对我这突如其来的疏离问候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说道:“蒋茵,我是来为昨天的事道歉的。” 见他如此介怀,我的不开心完全消失了,摇着头说:“昨天的事没关系的,我完全能够理解。” 然后,我就破天荒地看见他脸上现出一丝紧张的神色,虽然语气还是那样冰冷沉静,但措辞却是很谨慎的,“这周日,你还有时间吗?” 时间是有的,只不过我没什么心情了。 如果上次我没有准备得那么充分,只是随意去赴个约,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失望,或许还可以答应他的下一次邀请。但,兴奋的心情一旦被打击,就很难再恢复过来了。 我知道,拒绝他我一定会后悔,甚至还没有拒绝就已经在后悔了,可我不想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勉强而无趣。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这周可能不太方便出门。” 他似乎有些失望,那转瞬就被刚毅所取代的细微落在我眼里,惹得我一阵揪心。 他轻出一口气,向我礼节性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再见吧!” 我心中万般不舍,却也只得接受这一结果,谁让我在关键时刻闹了小姐脾气呢! 我面色灰暗地重重叹气,刚要转身进局里,就看见办公室大姐正笑眯眯地冲我走过来。 我心叫不好,却已无力回天。大姐十分亲热地一把挽住我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说:“小蒋,你的男朋友原来是行动处的小周吗?” 我差点被冷空气给呛着,干咳了两声,僵硬地说:“不是,没有那回事。” 大姐不信,一边死盯着我脸上的表情,一边又问:“昨天你打扮得那么漂亮,就是为了去见他吧?” 我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只得装聋作哑不吭声。 而大姐早已胸有成竹,根本不需要我的半句解释了。她笑呵呵地说:“小蒋,我还以为你是个骄傲的大小姐呢,没想到你的口味还挺……正常的。” 我听出这话的不对劲来,忍不住反问:“什么意思?” 大姐伸手捅了我一下,故弄玄虚地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许嘉函那是什么出身,家里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咳咳,当然了,我也不是说周广玮不好,只是依姐这个过来人的身份看,许嘉函更配你。” 我听她的话里明显有轻视周广玮出身不如许嘉函的意思。当然,我本不知道周广玮是个什么出身,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大概有了估计。 可出身能代表什么?在这个时代里,生死不过一瞬,贫富更难维系,树大招风未必是好事。最主要的是,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跟他的出身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听大姐讲是非,也不想从她这里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流言去,便正色道:“我跟周广玮不熟,跟许嘉函也只是普通朋友,请你不要乱说话。” 大姐狐疑地盯了我一会儿,问:“不熟你大早上的跟他在门口干什么?” 我越发地不耐烦,反问:“你又看见我们在干什么了?一男一女打个招呼,说几句工作上的事情,就一定得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大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冷脸放开挽着我胳膊的手,嘟囔一句,“不是就不是呗,有必要这么凶吗?”加快脚步赶到我前面去走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为自己及时翻脸挽回舆论而感到庆幸。否则,我这边刚拒绝了周广玮,回头就传出我俩是一对的流言,没的让他误会我别有用心。 我怕跟大姐脚前脚后到办公室难免尴尬,就先到资料室去翻看了一会儿报纸,这才慢悠悠地过去。 还没推开门,就听见屋里大姐的声音不满地抱怨道:“那个蒋茵啊,还真是个大家小姐的做派,脾气差到死。家里一共没剩下几个人了,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惯的,目无尊长,简直少教育嘛。” 我就知道,不出事则好,一旦发生什么问题,我那私生女加孤儿的双重身份就是别人攻击的重点。 我不知道周广玮有没有听说过我的身世,也不知道,如果他清楚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还会不会愿意跟我说话? 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只听里面大姐继续说:“说的好听点,她那叫仗着自己长的好看跟男人搞暧昧;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水性杨花嘛!她以为我们军统里面的小伙子都是随便给她挑的?跟那么多男人纠缠不清,最后还来个都是普通朋友,真能装。” 听她说话越来越难听,我气得浑身发抖,明知现在进去也是自取其辱,可是上班时间,我又能去哪里? 正犹豫间,我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人在靠近,稍一愣神的功夫,那人的胸口就贴在了我的背上。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去看,呼吸在那一瞬凝滞了。 周广玮正低头望着我,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 他听见了!我的心中七上八下的,立马乱了方寸。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为什么非要让他听到我永远也不想他听见的事? 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转身想要逃离这个让我无比委屈的境地,手腕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捉住。 我回头,懊恼地看着他,他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斩钉截铁地说:“别怕。”然后,他当着我的面,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敲了三下门。 里面正说三道四的声音停下了,安静了几秒后,有个男声道:“请进。” 周广玮手臂一带,将我拉到他身后,然后,推门而入。我只有跟着他走进屋里,他高大的身体挡在我前面,也挡住了我面上尴尬的神情,让我有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情绪,一如他一贯的做派。他说:“我是来取徐处长的信件的。”说完,他盯了一眼嚼舌根的大姐。 无论是他的身形还是声线,都能在无形中给人一种威压。行动处的雷厉风行,又岂是我们这种办公室的科员能够比拟的。 大姐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假装在工作,实际上只是想回避他凌厉的眼神。 我调整好了姿态,默默从他身后走出来,镇定自若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将徐处长的信件拿在手里。 回过身去,见他正用鼓励的眼神望着我。我心头一热,公事公办地说:“不好意思,信件我整理好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给徐处长送过去。” 他伸手接过,动作利落,说话干脆,“没关系,依然谢谢你。”然后递给我一个深邃的眼神,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浑身上下骤然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我想:既然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没做过如大姐所说的那样水性杨花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呢? 别人拿无谓的事情攻击我,我不敢反击,一味逃跑,越是跑,就越把自己逼入死角。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夹缝中生存,其实我只是没有勇气直面这个让我感到畏惧的世界。是我的软弱,让我总是处在被动的地位。 而周广玮则不同,他是一个战士,面对任何事情,他都无所畏惧。就像他的腰板一样,无论对方是强者还是弱者,他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既不会卑躬屈膝,也不会趾高气昂。 所以,他才敢于从张副主任的魔爪下解救我,在敌人的枪口下保护我,又在流言蜚语的攻击下支持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如今,总是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他。只因他的身上,有我所不具备的勇气和胆量。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出现,就可以抚慰我心中的不安和胆怯。 我喜欢他,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他,而让我勇于承认这一点的人,也是他。 第10章 紧急任务 虽然偶有小插曲,但张副主任不在,我总体上工作得很开心。我想,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这应该是一种幸运。 这天,我正在整理信件,突然行动处的一位同事来找我,说让我去出一个紧急的外勤。我蒙头蒙脑的,怎么也想不通秘书室的人为什么需要出外勤,可是这位同事只是告诉我紧急,却不肯告诉我任务的内容,我也不敢多问,拿上外套就跟他走。 执行任务的地点貌似是一座公馆,我看见局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公馆的门口焦急地踱来踱去,他们见是我来了,就赶快给我说明了一下情况。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刚刚击毙了一个目标人物,但在这个人的家里搜索情报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古怪的保险箱。经过仔细研究,他们发现了保险箱底部安装的炸弹,炸弹的全部引爆装置都设置在保险箱内部,如果有人试图开启保险箱,三十分钟之后炸弹就会爆炸,整座大楼都会成为废墟。只有在三十分钟之内成功打开保险箱并拆除炸弹,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情报。 局里有许多开锁专家和拆弹专家,可是因为开启保险箱的同时,炸弹也会开始计时,计时器的声音会扰乱开锁之人的听力,没了听力要开锁简直不可能。没有哪个开锁专家有把握打开这个保险箱,他们并不是怕死,只是上级要求一定要拿到情报,失败了情报也会跟着炸成碎片。 无奈之下,有人想起了我在特训班里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听力,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能让我试试。我知道,就算我牺牲了,也不过是少了秘书室的一个小人物而已,他们要把损失降到最低,我就是他们最好的人选。 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死,可是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是军统的一员,上级要情报,我就得豁出命去拿情报。当然,如果我失败了,这里就是我人生最卑微的终点。我的外公甚至找不到我的尸骨,就失去了他最后一个家人。 我故作镇定地跟着几个人往楼里走,心里盘算着怎么在这场凶多吉少的任务中全身而退,没注意到客厅里满是血迹,还有几个七扭八歪的尸体。等我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真的吓到差点要昏倒,我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哆嗦的手心里直冒汗。我低着头,尽量不去看,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我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紧紧地跟在给我带路的几个人身后。 我的后面也跟着几个领导,我想在开锁之前,大家应该要先研究一下的。我们迅速穿过大厅和楼梯,离目标所在的那间屋子越来越近了。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周广玮,心里顿时放松了一些。他的眼神不像往日那般冷漠,而是透露出一些愤怒和疑惑,我匆匆看了一眼,低下头进屋去。 保险箱在一面墙的里面,露出高傲的冷笑,誓要置一切敢于挑战它的人于死地。 上级英勇地站在保险箱旁边,字正腔圆地说:“小蒋,这就是你今天的任务,党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要辜负党国对你的信任。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跟我们说,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都全部满足你。” 我知道,他们在问我的临终遗言。我想起外公,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可是这种时刻,哭有什么用呢?我的生命就寄托在眼前的这个小小的箱子上,要活命就只能尽力完成任务。 不过,有个交代还是必要的。我沉住气,尽量镇定地说:“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家祖孙三代都效忠于党国,我的母亲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我的外公在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变成残疾。如果今天我也不幸在执行任务时遇难,希望有人能替我照顾我外公,给他养老送终。” 上级官派十足地点点头,很大气地说:“这个问题,就算你不提,我们也会照办的。” 有了承诺,也知道他们有能力兑现,我便把所有的精神头,都用在了任务上。成功和失败,现在还言之过早。我说:“为了稳妥起见,我想先进行一个模拟试验,请帮我准备。” 我当然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孤注一掷,但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只有这个了。 上级显然认为我的提议很有道理,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很快给我弄到了相同的保险箱和计时器,然后我就开始了。 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模拟的机会,因为我还要保存精力去对付那个真正要命的东西。所有人都退到了屋外,只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而过一会儿,等我去开真正的保险箱的时候,他们会退得更远,把危险都留给我。 我凝神静气,把耳朵紧贴在保险箱上,在计时器的嘀嘀声中努力分辨着我想要的声音,试图找到这种密码锁开锁的规律。 如果我能在计时器停止计时之前完成开锁,就意味着我有生还的希望,否则…… 我全神贯注,不让自己有胡思乱想的机会,可即便我用尽了全力,计时器还是停了下来。我的世界清净了,但是这种清净能让人窒息和绝望。又过了大概两分钟,锁才被打开。 我出了一口气,准备去向上级汇报,门却自动开了,原来外面的人也一直趴在门上听着屋里的动静。 他们告诉我,我要为拆弹留下至少五分钟的时间,这样才会有把握。那就意味着,我的第二次要加快至少七分钟才行。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七分钟对于一个开锁专家来说,很可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明白,我的小命已是凶多吉少。 我看见他们担心痛失情报的忧愁面孔,也看见他们因任务即将失败而表现出的失望神情。总之,这些人的一切心理变化,都跟我这个将死之人无关。 “小蒋,我们相信你是党国培养出的优秀特工,我们将会选出一位拆弹专家配合你共同完成这个任务,希望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 先是党国,后是你们,总之是要送我去死,只是不知道给我垫背的是哪一位,我在心里冷笑着。 “有没有人主动提出配合小蒋完成这个任务的?如果没有,我就要指定一位拆弹速度最快的人了。” 真是笑话,难道有人会主动送死吗?那个拆弹速度最快的人,想必也没料到技能出众也会成为他的催命符吧! “报告长官,我愿意接受拆弹任务。”一个异常沉稳的声音回答道。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声音,更明确地说,这是我唯一不希望听见的一个声音。 那个主动请缨的人,就是周广玮。 我向他望过去,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似乎生死之事,对他来说早已置之度外。 上级很欣慰,毕竟这个烫手的山芋有人接着也省得他们造孽了,他们又对我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率领手下浩浩荡荡地撤退了。临走时,还带走了楼下的几具尸体。 我一直不能置信地看着周广玮,他却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死到临头,面对着墙上的那个要命的家伙,我看周广玮时已经不会感到紧张了。 “你为什么要主动留下来?”我问。经过刚刚那一番演练,我打算休息一下再开工,最起码,要在死前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这任务反正也要落在我头上,主不主动都没有区别。”他无所谓的样子让我很佩服他面对死亡还能这么冷静。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也许他们会挑中别人,那你就不用送死了。”虽然我很怕,但我不希望给我垫背的人是他,不过跟其他人比起来,他确实让我更安心。 “拆弹最快的人就是我,所以你可以放松些,我只需要三分钟。”在他看来,多给我两分钟好像就能成功似的,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或者说,是对我的信心。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尽量放松,可是我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颤抖,我紧握着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一方面,求生的欲望在召唤我,它要求我沉着地面对一切;另一方面,残酷的事实告诉我,除非发生奇迹,不然我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我知道我只是在拖延时间并消磨外面那些人的耐心,可我的确做不到视死如归。 没有人理解我为了安稳度日而担惊受怕的心情,也没有人知道,当危险终于来临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么地想要不惜一切去逃离。 我觉得,即便是周广玮也不会明白我的。 第11章 是生是死 可是,我还是下定决心不要拖累他,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一个人跟这些情报一起被炸飞。 “你听着,待会儿我开始之前,你到门外去等。如果在最后的三分钟里,我不能完成,以你的速度,应该够离开这里。”我有些激昂地说,但那显然是因为我太过紧张,情绪失控。 “你还需要多久?外面的人在等我的信号呢!”周广玮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他有些不耐烦,眼睛依然冷冷地看着窗外。 “对不起,我不能像你这么冷静,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没想过要怎么面对死亡。”我的情绪起伏很大,只能努力控制,告诉自己在这种时刻,一定不要崩溃。 周广玮转过头来,盯了我很久。接着他慢慢靠近我,他的气息压迫着我,我本能地后退,直到我的脚跟抵到了墙角,我的背紧贴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俯下身来,凑近我的脸,热气呼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心跳得快从喉咙里弹出来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只知道害怕时我就会紧闭上双眼。 唇间传来一阵温热和丝丝柔软,我心里一惊,瞪大了眼睛,却发现他的脸和我贴的那样近,他微闭着双眼,把唇印在我的唇上,缓缓地轻轻地吻着我。 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不,是比从前更近。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只好僵硬地站在那儿,任由他来结束这一切。 “你不会把我想成丢下女人自己逃命的孬种了吧?”他略带笑意地对着我耳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等任务完成,要不要继续我们那个半途而废的约会?”他的语气略带魅惑,不慌不忙、镇定自若,仿佛根本没有身处生死关头。 我的眼睛眨得飞快,努力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搜寻可以用来回答的话。我在想,他究竟凭什么那么肯定我们能继续那个约会的? 他却不等我反应过来,放开我径直走到保险箱前,用一只手支在墙壁上,语气重新变成冷静得要命的那一种,“要是镇定下来了,就开工吧。我认为,你可以相信自己的战友。” 他温和地看向我,我却不敢过去,直觉告诉我现在要和他保持距离。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转身回到窗户前,不再理我。 我拼命甩了甩头,把注意力集中到保险箱上,我并不是不紧张,只是有另一种紧张取代了面对死亡时的那种紧张。当我的耳朵贴着保险箱转动旋钮时,定时器的嘀嘀声便宣告我的生命或许进入了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我满头大汗地拉开保险箱门的那一刻,离炸弹爆炸只剩下两分钟了。 周广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身后,他一把拽出保险箱里的资料扔在我脚下,“蒋茵,你快走。” 虽然只能用不至于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音量,他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同时他动作迅速地检查起爆炸装置来。 我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了房间。但我没有走出这栋楼,而是站在一楼的墙边上,我的头脑还没恢复理智,我只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在心里默默数着秒,眼看就要到两分钟了,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被炸飞的感觉。心突突地乱跳,我咬着嘴唇,用墙壁做支撑,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希望过程会很快。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周广玮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冷冷地盯着我。 我顾不得思考他眼神中的含义,只觉得身子突然瘫软了下来,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卑微而惨烈地死去。 刚才躲得远远的那些人,不一会儿就赶了回来,为首的上级领导们纷纷过来安慰我,并对我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我麻木地点着头,挤不出一丝笑容。也许这就是我和我母亲的区别吧,她为了党国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我只想找一个能让自己苟延残喘的缝隙。 “长官,我想就此下班,请您批准。”从头至尾,我只无力地说了这一句话。 “可以,周广玮,你也可以提前下班,顺便替我们送送小蒋,今天你们都辛苦了。”上级很是宽容体谅地说,颇有种施恩于我们的意味。 “是!”周广玮干脆地回答,声音中丝毫听不出刚经历过生死的情绪。 得到许可,我拔腿就走,尽管疲惫不堪,我却不想让别人看我的笑话。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我,出于惯性向前挪动着脚步,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也什么都听不见。 大概走出了一条街,我的胳膊被人拉住了,又是周广玮,他又跟着我。 “蒋茵,我问你,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他对我穷追不舍,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难道现在对他来说,能活着不是最万幸的吗? 我站着不答话,脑袋里也没在考虑如何回答他。 “你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他急了,抓着我的胳膊晃了几下。 我有些清醒过来,忍着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拼命摇了摇头,“我让你走的时候,你不是也没走吗?” “那不一样,让你先走,是组织上的命令,他们首先要保证情报的安全,然后才是减少人员伤亡。你让我先走,你就一定会死,情报也会失去。”他头头是道地分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花缭乱,世界在我的眼前旋转起来,我双腿一软,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坐着周广玮,他正闭目养神,我不想跟他说话,就又闭上眼睛装睡。 “我知道你醒了,别装了。”周广玮冷淡的声音响起,我的心里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信,他还能通鬼神不成。 “你的呼吸全乱了,眼珠子也跟着转呢。”他似乎特别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只因为对象是我这种初级选手,才会费力解释。 唉,我忘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且成绩拔尖,不像我,什么都不会。 他递过来一杯水,语气虽然淡,却不冷,“医生说,你只是轻度脱水,没什么大碍,快,把这杯水喝了。” 我扭过头去不理他。 他静了一会儿,很有理智地说:“我没通知你外公,不想让他着急,你要是不赶着回家,就在这儿多躺会儿吧!”说完,他把水放在床边,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回椅子上。 我万般无奈,只好坐起来,一仰头把水灌了下去,穿鞋下地,我要在天黑前赶回家去。 头还是很晕,我用力抓着床栏杆,撑着自己往前走,很快,前面就没什么我能抓的东西了。一只胳膊伸到我面前,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刚才不见你这么倔,现在耍起小姐脾气了?”他从后面对着我喊,我装听不见,继续我的路——就算扶着墙,我也要自己走回家。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变脸比爆炸还快?”他追上来,跟着我问,我还是不理他。 他只能拉住我的胳膊,强行让我停下来,我知道挣扎也没用,好端端的时候我都打不过他,更何况是现在呢! 打不过就讲道理吧!我也不希望他什么都不明白,就误以为我是个骄纵任性的大小姐脾气。 “我想我的故事你都听见了吧?”我看着一脸茫然的他,理了理自己的思绪。 他专注地看着我,静静的,并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那我就继续说下去,“我母亲十几岁就生下了我,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是活,所以实际上我是个孤儿。现在我母亲牺牲了,只剩下残疾的外公和我,我们全家为了这个所谓的党国已经付出了太多,我不想再做下一个牺牲者,你懂吗?” “我之前不懂,现在懂了,但我不是让你先走了吗?”他一脸无辜地望着我,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反复无常。 “是你说的,那不一样。在你们眼里,情报才是第一位,我只是那个带情报出去的人。可对我来说,我的生命才是第一位,因为我要活着,我外公才能活着。”我耐下性子解释。 我知道,他不怕牺牲,因为他的内心强大而坚毅。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柔弱,来争取他的理解。 显然,他并没有理解,因为他接着问我,“那你到底为什么不走?” 他还是不懂,我的心中很难过,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扔下你一个人。我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命,可是我宁愿陪你死,我很怕,但我还是选择留下了,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经历过生死之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了。我看得出,他起初是很吃惊的,然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的眼神告诉我,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就在那一时刻,有什么东西,从我的世界坍塌了。 第12章 强者为尊 我成功地完成了任务,被局里记功一次。上级认为我提升的空间很大,决定重新把我送回特训班,学习更多的技能。 这就是一张情报的能量,彻底打破了我想要安然度日的幻想。我知道,我学的越多,就陷的越深,可我别无选择,还是那句话,死不了就要活着。 还有另一件事也让我很担忧,张副主任就快要复职了,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可如果我受了训,也许就会被调到其他科室,再也用不着看他的嘴脸了。 多方权衡,我也只有欣然同意了上级的指示,然后忐忑不安地为特训班做心理准备。 因为我要在特训班里住,直到受训结束,外公很舍不得我,却也意识到目前的情况他已无能为力,只能硬着头皮把我送出去。我走的那天,他老泪纵横,仰天长叹,我强忍着泪,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我被拉到山区里,是学员中唯一一个有司机接送的人,这样的特殊性,让我在入训第一天,就受到了同学们的侧目。 我一进宿舍,原本有说有笑的气氛立时安静下来,大家都用奇异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我感觉到异常,但并未多言。 我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物品,隔壁床的姑娘有些犹豫地靠过来,她搓着手,羞涩地说:“你好,我叫何娇艳,你……怎么称呼?” “蒋茵。”我直起身,对她笑笑,简短地说。 她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也咧开嘴对我一笑,单纯地说:“蒋茵,你的名字真好听。” “谢谢。”我伸出手,“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手,迟疑了一秒,很是欣喜地握了上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才是,要你多多关照。” 后来的交谈中我得知,她的老家就在不远处的山沟里,因为她家有个远亲在军统工作,她父母费了好大力气求那人介绍她过来。得知女儿终于可以走出山沟去挣钱,老两口很是高兴,特意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面粉给她蒸了十个馒头带着。 我听她讲述村里淳朴的民风,有些感叹:对我来说不得已而为之的危险工作,恰恰是许多人求不来的福气。何娇艳的父母只知道女儿可以挣钱养家,又何曾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将她推入什么样的境地。 看着何娇艳一脸天真的样子,我没忍心将实情告诉她。 抱着希望总是好的,哪怕这希望如泡沫一般转眼就破,也可以给人以心灵上的短暂支撑。未来有的是机会让这个姑娘认清现实,我又何苦在她踏入社会的一开始,就令她感到失望和畏惧呢! 我和她聊到很晚,直到各自困倦到昏昏睡去。 第二天大清早,起床的号角尖锐地吹响,我瞬间就被吓醒,用最快的速度收拾整齐,来到集合场上。 教官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编号带在胸前,以后学员们见了面,或互称同学,或直接以编号相称。总之,来到这里,就要忘记自己的姓名和身份,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变强。 虽然我之前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当训练真正开始的时候,其强度还是超出了我的预计。我的身子很弱,一时适应不了,几次晕倒在训练场上,受尽了折磨。同学中只有何娇艳会照顾我,连教官看我的眼神都是无奈的。 可我还是咬着牙坚持,只要不昏倒,我就尽量跟上训练的节奏。既然已经注定不能离开军统,我就不想再做一颗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棋子,我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样他们就不会轻易拿我的性命去冲锋陷阵。 训练后的用餐时间,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何娇艳跟我熟了之后,整个人都开朗了很多,经常拉着我说东扯西。 当然,有时候也会发生些不太愉快的小插曲。 比如有一天训练结束,我在原地多休息了一会儿,赶到食堂的时候,剩下的饭菜已经不多了。排在我后面的女同学抢先将盘子递了过去,还一个劲地催促食堂的员工给她多盛一点。结果,给我剩下的就只有盘子底。 何娇艳看不过去了,拦住那位女同学,“8414,你是后来的,却要先盛饭。自己盛这么多,却让同学饿着,你觉得你这么做对吗?” 那个编号8414的同学无所谓地将眼睛一翻,毫不在意地说:“适者生存,这是教官告诉我们的,连吃饭都抢不上,还有什么理由叫屈?” 她的态度实在恶劣,甚至于本来还心平气和的我都听不下去了。虽然没和人吵过架,我还是开口说道:“8414,就算你说适者生存,但这里是特训班,凡事都应该讲究秩序。你打饭不排队,还净讲些什么歪理?!” 8414盯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嘲讽说:“你别跟我讲什么秩序,到了战场上,敌人会跟你讲秩序吗?教官说了,这个地方只尊重一种人,就是强者。弱者的命运只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何娇艳和我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反驳,教官的声音在我们背后沉沉响起,“强者是应该被尊重,但是你们忘了,这里不是战场,而是特训班;你们也不是敌人,而是同学!为了一盘子饭起争执,破坏团结的气氛,罚你们三个人不许吃饭,到操场上跑二十圈!” 我的天,刚才的训练已经要了我的命,现在若是再追加二十圈……我的心里叫苦不迭。 何娇艳不服气,“教官,分明是8414抢了蒋茵的饭,为什么我们都要跟着受罚?” “三十圈!”教官不容置疑地说:“在这里,我的话就是命令!” 我知道再说下去会被收拾得更惨,忙把何娇艳拉到身后,息事宁人地说:“算了,还是不要争辩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吃饭我早点来。对不起,连累你了。” 何娇艳摇摇头,“这件事不怪你,是8414做的不对。走吧,我们去跑圈。” 我自认倒霉,心中感激何娇艳的仗义,也没再多说什么,跟她一起来到操场上。 这次体罚的结果就是,我再一次昏倒了…… 醒来之后,就看见何娇艳对我眨眼,我不明所以,只听她小声说:“看来教官心中还是明白谁对谁错的。刚才你昏倒了,他就让我回来照顾你,连我剩余的圈数都免了,只剩下8414一个人跑完全程,嘿嘿。” 我微微一笑,不无担忧地说:“只怕和8414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何娇艳白眼一翻,“怕什么,咱们这期特训班的女同学,除了你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哪一个不是穷山沟出来的。她比别人又多什么了?咱们不怕她。” 我考虑了半天,才明白,就连何娇艳都认为我因出身好,而受到了教官的特殊照顾。既然她都这么想,也就难怪其他女同学会带着成见看待我了。 在一个强者为尊的地方,作为弱者还受到优待,的确很让人感到不服气。 我没有吭声,心里却很是悲伤,自认为已经付出了全部努力,却还是改变不了我是个弱者的事实。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训练中更加卖力,咬紧牙关紧跟进度,不知不觉中,体力竟比刚来时要强了很多。 这天,据说军统局本部的一位同志要到特训班来讲习,教官安排我们进行实战训练。 非常不巧,我的对手就是8414。 她见了我,立刻像看见食草动物的狮子一样目露凶光,我一个头两个大,忐忑地站在她对面,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差劲。 教官一声令下,她立刻提着拳头冲了过来,我硬拼不过,只能尽量躲闪。 她嘴角带着抹得意的笑容,一边挥拳一边嘲讽我,“家境那么好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安心做个大小姐不是更好?或者你现在就表演一个你最拿手的晕倒,估计教官就会袒护你了。” 我对于她毫无根据的推测感到无语,她又何尝知道我心中的无奈?!然而,我并不像她那样应付自如,当然也不可能分心去和她说话,只有加倍小心躲闪她的拳头。 她因为迟迟不能获胜而生气,攻势更加凌厉,我渐渐招架不住,体力大幅度下降,整个人气喘吁吁,躲闪的速度也慢了很多。 最终,她一拳打在了我的肚子上,还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左腿上,我整个人跌倒在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挨打这件事真不是个滋味,比训练难受多了。我大脑一片茫然,只有清醒着的感官注意到8414又不甘心地冲了上来,可我的身体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我听见何娇艳在旁边大喊:“8414,教官说实战训练点到为止,你再打蒋茵是会受罚的。” 8414早已红了眼睛,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再次飞起一脚,这次瞄准的是我的头部。 我心里大呼一声完蛋,想不到自己没被炸死,却要死在特训班里,旁边却响起了8414的痛呼声。 我一抬头,正好迎上许嘉函焦急的目光,心里瞬间感到安慰了很多——我得救了。 第13章 何为年华 我知道许嘉函很担心我,也庆幸局本部派来讲习的同志就是他,然而却怕她不顾一切袒护我,令同学们对我的误解更深。 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随意的他,在这种时刻倒是很有心计。 他示意何娇艳扶我起来,义正辞严地训话道:“特训班的宗旨,是为党国,为军统培养人才。一个优秀的特工,不仅要有强大的个人战斗力,也要有更强大的集体协调力。因为到了战场上,决定你生死的,未必是敌人,也有可能是队友。不讲团结合作的人,是没办法成为一名合格的特工的,也不配加入到军统去。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同学们大声回答。 8414咬着牙,颇为不情愿地白了我一眼,我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并未给予回应。 许嘉函说完,走到教官身边,沉下声音说:“蒋茵同志是局本部送来参加特训的学员,我这次来正好有上级的指示要转达。对此同志的培养,要着眼于她自身的特长,至于体能方面,差不多就可以了。” 教官由于长期驻扎于特训班基地,对于局本部里的事情并不知晓,闻言也有些惊讶,问道:“她有什么特长?” 许嘉函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说:“听觉特长。” 教官恍然大悟,再看我的时候,目光已不那么无奈。结果,这天下午,我就被调到了译电特训小分队,每天不用再参加那么长时间的户外训练了。 许嘉函在临走前,特意抽出十分钟见了我一面,他还是那么和善随意的样子,张口就问:“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我笑笑,甩了甩胳膊,“没关系,只是被打了两下而已,这都谈不上伤势。” 他点点头,有些犹豫,像是找不到话来说。 其实我也正在犹豫,很想问问他周广玮的近况,可是却端着自尊心,无论如何无法开口。 许嘉函踌躇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说道:“蒋茵,好好保重自己,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我的心狂跳起来,很是在意他刚才话中的那个“我们”。我们,是指他和周广玮吗? 然而,他并没有说更多,道了句“再会”,便转身离开了。 我叹息一声,颇有些遗憾地回到宿舍。 自打我到特训班以来,每天的训练都令我应接不暇,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想起周广玮这个人。但是今天看到许嘉函,他就像一个闸门,唤起了我对于曾经的记忆。 如果没有那次行动,如果我的性格不是这样骄傲,如果他能对我解释些什么,那该有多好。 可是,心里终究有一个阴影,战胜了那许多的“如果”,不断地告诉我,不要重复母亲的老路。 关于母亲的故事,她讳莫如深,我也无从问起。但从小看着别人生活在父亲的宠爱下,让我不自觉地对我的父亲产生了埋怨。我曾自行想象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故事中的母亲正是由于骄傲,才独自生下并抚养了我。 或许男人多多少少都不靠谱,或许倾慕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悲哀的事情,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 理清了思绪,我的心情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多的是失落。 就在我无比低沉的时刻,何娇艳从外面回来了,她习惯性地坐在我旁边,脸上带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兴奋。 “蒋茵,今天那个军官是不是认识你?”她双眼放光地问。 我点点头,“之前我在军统工作的时候,他算我的同僚。” 何娇艳满脸都是羡慕之情,拉了我的手,情不自禁地说:“我真希望早点到军统去工作,那个军官真是太英俊潇洒了。军统里是不是到处都有这样的青年才俊?蒋茵你真的是太幸运了。” 看见她纯真的样子,我心中又是一叹:许嘉函英俊潇洒的背后,可是有强大的家庭作为支撑。他父亲是重庆知名的企业家,对政府的财政多有贡献,他外公是军统管辖下某机构的局长。这样的男人,注定只能被普通女子仰慕,谁招惹他,才真的是飞蛾扑火。 我不方便跟她多说,但又不好让她过分抱有幻想,便采取了折中的说法,“军统派过来的自然是青年才俊,并不是人人都有许嘉函那样的资质,别太乐观。” 然而,这姑娘全然没听出我的话外之音,眼睛一亮,爽朗地问:“他的名字叫许嘉函?跟你的名字一样好听呀!许嘉函,蒋茵,听上去真般配!”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扯到这里的,只能无语地望着她。 她突然摆正了脸色,很严肃地问我,“蒋茵,你实话告诉我,许嘉函是不是你男朋友?” “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我大窘。 她低了头,绞着手指,“因为我觉得他对你很关心的样子,8414动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飞出来的,一下子就把8414打跑了。要是也有男人能这么维护我,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她这一番话,无异于触动了我心头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曾几何时,我也希望周广玮是那个维护我的人,可现实呢? 我故作轻松给自己看,若无其事地问:“是吗?许嘉函竟然这么英勇神武,以前我都没发现。好了,洗洗睡吧,明天你们还要训练呢!” 何娇艳看了看西斜的日头,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诧异地说:“蒋茵,现在才五点钟。” 我反应过来,自嘲地笑笑,心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周广玮的身影。那个让我笑、让我哭、给我期待、也给我失望的人。 我的心里闷闷的,总有种情绪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我拉了何娇艳,哀求她,“陪我去操场跑步好不好?” 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蒋茵你没疯吧?今天刚把你调到译电特训小分队,你就怀念起训练来了?” “是!”我自暴自弃地说,内心所有的想法,就是累死自己算了,这样就能将那个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了。 在何娇艳的诧异目光中,我走出宿舍,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起来,一直跑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而我竟然没有一点想要晕倒的意思。 “蒋茵,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再跑别人会把你当成女鬼的。”何娇艳不放心我,已经蹲在操场边上观望了半天。 我停下来喘着粗气,拢了一把跑得乱糟糟的头发,跟着她到宿舍楼下的淋浴间洗澡去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睡过这样满足的一觉了。 第二天,我到译电特训小分队去报到,在教员的指导下,第一次深入地学习了译电的方法。 我发现,译电是一个很能分散人精力的工作,只要电波作响,就很难心有旁骛。我迅速适应了新的学习生活,因为听觉和触觉过人,我的译电水准在班里一直数一数二。 当然,我这么努力还有一个别的目的,就是译电的工作危险性比较小,它符合我安稳度日的一贯宗旨,我一定要争取在回军统之后,能从事译电的工作。 又过了一个月,何娇艳也被送来学习译电了,听说是她自己要求的,组织上也批准了。 于是,我的译电班生涯又变得多了些色彩。而她在我的帮助下,译电水平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我在特训班里的这段时间,从体弱多病的小丫头,渐渐成长为掌握多种技能的特工。我知道,我已经无法自拔。 军统就像一棵大树,我们就是一粒粒泥土,大树的根会牢牢地抓住泥土,并越扎越深,直到我们无法逃脱。时局的风雨如何捶打,对于沙粒来说,只有依附着大树才能立足,而大树也要通过我们吸取养分,逐渐壮大,成为我们更加坚强的后盾。 我承认,思想教育课在某种程度上说服了我,但也只是某种程度而已。我虽不如初入军统时那般自私狭隘,却也还不到为了军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地步。 岁月漂白记忆,年华淡薄真情,对于周广玮的思念,最终消失在忙碌的时间里。 偶尔,我还能回忆起那天,他在慌乱的我的唇上印下的吻,那个在很久以后,依然残留着触感的吻。然而,我的心已经不会再悸动,他的脸也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模糊起来。 原来成长,就是学着如何遗忘;强大,就是学会如何放下。 第14章 肝肠寸断 在特训班举行的考核结束之后,何娇艳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军统发来的入职电文,而我,毫无悬念地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 我私下里认为,即便我在特训班的成绩奇差,军统还是会给我安排职位的,最不济就是重回秘书室。 再次回到军统局本部,已经是一年之后,局里的人员有了明显的变化,但没变的依然是那种工作时忙碌而沉默的气氛。听说许嘉函跟着他的上级领导调到了武汉,算算也好几个月了。 我被分配到机要室译电科,彻底离开了秘书室那个对我来说乌烟瘴气的地方。 何娇艳跟我在一个科室,只是不同股。工作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交流,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没有伙伴了。 译电科的女性相对较多,我尽量跟她们和睦相处,免得吃不必要的苦头。我从她们的口中得知,周广玮在许多次执行任务时都立了功,现在已经被提拔为行动处一组组长,大尉军衔。 由于局里男多女少,且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生大都比较骄矜。但面对周广玮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听说围着他转的女同志可以绕局本部一圈。 我对这样的传闻一笑置之,他好也罢坏也罢,与我何干?!译电组里的几个年轻姑娘讨论他时,我也通常不会搭话。相反,何娇艳倒是对他十分感兴趣,几次三番央求我带她去见见这个传奇人物,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推脱掉了。 译电的工作比秘书室的要有挑战性的多,大家比的不仅是准确度,还有速度,要想做好这份工作,需要刻苦钻研。我心无旁骛,把工作当成了一项研究,每天躲在收报机后面,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通常都是直到下班才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我这么做是有私心的,我很清楚局里当初是想把我培养成外勤人员的,因为我的天赋对做外勤帮助更大。但成为外勤人员就意味着一个不留神可能小命不保,所以我一定要尽快在机要室站稳脚跟。 局里的纪律很严,女同事不许涂脂抹粉,着装要得体。我身边的有些人,挖空心思在这上面下功夫,把粉擦的淡淡的,胭脂也只抹上薄薄一层,衣服要裁剪合身,把曲线露出来。 我不愿花那么多心思在打扮上,只不过我不会再梳两条小辫子了,因为那样会让我显得比较好欺负。 机要组忙的时候经常要晚下班,虽然局里依然给我家配着司机,但我已经不太怕走夜路了。只要不是寒冬腊月,我还是愿意走走的。 这天,我又晚下班,几个女同事们要出去找乐子,我不想跟她们去,便跟何娇艳告别,各自回家。收拾好东西出来,我捡了一条不同的路,自己慢慢地在树下散步。 身后远远传来脚步声,是有人故意放轻了步子并和我保持着一段不小的距离,虽然声音不大,我却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心,顿时就乱了,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结果不是。我加快脚步往前疾走,他也加快了脚步,我的裙摆限制了我的步伐,到底也不是他的对手,我听到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干脆站住,等着他赶上我,没几秒钟,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在等这一刻,抓住这只手顺势一扭,他低呼一声背了过去。 “想不到一年没见,身手不错嘛!”周广玮用另一只手示意我放开他,我又用力扭了一下才松手。 “我说你怎么敢自己走夜路呢,原来是学了本事啊!”他活动着那只被我扭疼的胳膊,略带讽刺地说。 一年未见,他已不如当初那般冷傲,想是万花丛中打过滚的人,沾上了世俗的气息吧! 我不答话,眼睛看向别处,心却如擂鼓一般,跳得我差点跟着发抖,只能勉力维持镇定。 “怎么,回来一个多月没见你人影,就那么忙吗?”他往我扭头的方向探了探,显出跟我很熟的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我可以在离他老远的地方从众多的脚步中辨别出他的脚步声,然后尽量避开和他见面。刚才我也早就听出身后的人是他,我知道逃不开,所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为什么不理我?”他干脆走到我眼前,无论我如何回避,他都能落在我的视线里。 “找我有什么事?”我故作冷淡地问。 时间和人性就是这么奇妙,不过一年,我和他之间,角色就来了个如此之大的转换。 放在一年前,如果他能像现在这样跟我说话,我定是心花怒放、笑容满面的。可是现在,我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还我一片清净。 “故人回来了,我就不能来看看吗?”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既不煽情也不做作。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反问:“现在看完了,我能走了吗?” 我对他步步紧逼,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也许这一年的特训不是白训的,至少我现在敢做许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终究没说。我看见他眼中的神色渐渐冷掉,心莫名地揪痛。 “我送你吧!”他愣了半天,只有这一句话。 “不必,我自己走习惯了。”我转身,迈步,尽量走得坦坦然然,可内心却寥落无比。 “蒋茵!”他在身后喊我,我站住,不敢回头。 空气凝结了半天,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心中忐忑。 也许他也在犹豫,面对身边飘飞的蝴蝶,他又何苦来触碰我这只蜜蜂身上的硬刺? 许久,我的耳边一热,接着,整个人被他从后面搂在怀里。片刻的感觉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 我曾想象过跟他重逢的种种场景,在我的构思中,他要么继续冷傲地对我不屑一顾,要么把我当做普通同事般一笑而过,要么根本已经忘了我是谁。如果是那样,我会向他展示我加倍的坚强和冷静。 只是,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直接地抱住我,将我的所有盘算打碎,攻我个措手不及。 我的心中很是懊恼,为自己的心绪被他牵着走,也为他让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晚。 “蒋茵。”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什么都懂,我以为那个吻就可以向你表明一切。我不知道你在误会我,我更不明白你到底误会了我什么。你不在的这一年,我见不到你,憋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法跟你说。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我所面对的,竟然是你的冷脸。你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就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的话既让我柔肠百结,也让我肝肠寸断。然而我却无从回答,只因他所说的那一切,都过去了太久,再提起来,已是苍白。 在他之前,我从未对什么人动心过,在他之后,我也没有自信能对别的人动心,可是那并不代表我此刻能接受他的表白。 或许在我心中,早已原谅他看重情报甚于我的事情;或许如他所说,我很聪明,早已明了那只是一场误会。但为什么,在特训班的时候,我宁可折磨自己,也想把他忘掉呢? 大概就是因为那个差点夺去我们生命的拆弹任务吧,是那个任务,让我们的身体贴近了一大步,却将我对他的心扯远了。劫后余生带给我的,并不是庆幸,而是更深的恐惧。 当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工作有多么危险之后,下意识的,我开始保护自己,想要离开他,不给自己受伤害的机会。 我很自私,并且自私地以为,他跟我一样自私。所以,我打定主意抽身而去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他会对我念念不忘。 我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对不起,我从未想过你。” 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到,抱着我的那双手臂僵硬了许久。 我静静地等待着,这句话在他心中掀起的波澜慢慢消退的时间。既然做不到给他同等的感情和回报,至少不要让他在仓促和不耐里受到更深的伤害。 他的呼吸渐渐不再温热,整个人像在寒冬腊月浸了冰水那样透着刺骨的冷。他放开我,默默地退后三步,语气平静得让人心痛,“蒋茵,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想法,那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干扰你。”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泪水糊了我一脸。从始至终,他都在大步向我靠近,而我却从一开始的被动希冀,变成现在连回个头的勇气都没有。 周广玮,他是我年少时代懵懂的回忆,也是我青春年华无奈的伤痛。而现在,他与我渐行渐远,终成陌路。我会继续追求我想要的安稳生活,只不过那样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他。 我抹了把眼泪,迈开步伐,在隆冬的萧瑟天气里独自前行。 第15章 噩耗传来 我坐在机要处的译电室里,监听着本股的电波。门口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我知道,行动处今天又要出去执行任务了。 脚步声共有六个人的,我听见周广玮也是其中之一。他们的步调很紧张,能听出每个人的谨慎,即使是他们队伍里最外向的人,今天也没有说话。 这个任务一定非同寻常,我的心里这么想,隐隐有些担忧。但想到周广玮出任务的战绩,又默默地安慰自己,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 结果,整整一下午,我也没有听见他们回到局里的脚步声。我告诉自己,作为外勤人员,长时间的盯梢和等待也属工作范畴,或许行动是在夜间罢了。 回到家,我和外公一起吃了饭,他见我神色不对,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我很感谢他的理解,只因有些事,即便他问,我也无从讲起。更何况,他非常清楚作为情报人员的原则,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我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无望地希冀着能探知一些蛛丝马迹。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到局里就听到了消息,据说昨天出去的六个人,只回来两个,还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至于这两个人是谁,无从得知,组织上出于保密原则,暂时封锁了消息。 我年纪虽轻,却已经历过生离死别,这种东西并不是经历多了就会习惯,反而经历越多越使人害怕。 我拒绝周广玮,本也是源于心中的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的担忧会成真,却不想,这么快就应验了。 如果他在那四个人之中,岂不是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吗,难道老天在惩罚我之前对他的冷淡吗?还是老天只想惩罚我,却白白连累了他? 我稀里糊涂地想着,感觉到口干舌燥,连喝了几杯水,还是无法镇定下来。 我如坐针毡,根本无心工作,想请假回家,可总觉得呆在局里会得到些进一步的消息。偏偏今天工作很多,组员们都忙着手里的活计,空气中漂浮着紧张压抑的情绪,竟没有人有空去打听消息。而我,根基既浅,认识的朋友又不多,更是没办法。 中午,跟何娇艳一同吃饭的时候,她明显发现我的情绪不对。 “蒋茵,你怎么了?”她的手覆在我的胳膊上,忧心地问。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在飘,尽管食堂里有众多同事,旁边还坐着我的挚友,但我就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乱糟糟的心情和难解的忧虑。 “蒋茵,到底怎么了?”何娇艳的眼神也变了,要不是顾虑到周围还有别人,她肯定会采取更极端有效的方式来唤醒我。 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行动处一组伤亡名单出来了吗?” 想是她被我吓到了,竟一把将我搂到怀里,摸着我的头,“怎么了?那里面有你的熟人?” 我拼命点头,趴在她又温暖又柔软的胸前,强忍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伪装的坚强也终于彻底瓦解。 她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后背,轻声安抚我,“你先别在这里哭,大家都看着呢,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 身边有朋友,好像有了主心骨,让我的心安稳了些。我点头,在她的掩护下站了起来。 本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一站起来反倒没法清净了。在特训班里跟我各种不对付的8414,正叉着腰,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我知道,特训班毕业以后,她就被分配到行动处二组去了。虽然是个女人,但在强手如云的男人堆里,她倒也拼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呦,哭鼻子的习惯还没改呢?倒也是,在这里装装柔弱,肯定有人会买账的。”她嘲讽我说。 我没心情跟她斗嘴,拉着何娇艳想绕道而行。何娇艳却扯住我,一副打算对战到底的架势。 “8414,我说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呢?在特训班里挑衅也就罢了,到了军统,请你不要破坏团结。”她义正辞严地说。 我觉得很奇怪,她本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况且我今天又这么难过,她为什么执意跟8414牵扯不清?可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站在一边,默不吭声。 8414冷笑,“真要讲破坏团结,你可得好好说说你旁边这位,大白天的在食堂哭什么?哭丧呢?” 何娇艳微微一笑,不气不急地凑到8414耳边,小声说:“可不是哭丧嘛,昨天行动处一组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虽说你是二组的,但也得小心点不是,万一哪天你……我们是不是也得哭一哭?” 8414气得脸都抽了,咬牙切齿地说:“你少诅咒我,我们二组跟一组可不一样。” 何娇艳笑呵呵的,我听见她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行动处总住的医院是哪一家来着?到时候我和蒋茵会提着水果去看你的。” 8414铁青着脸说道:“连山军总医院,不过谢谢你们,水果钱可以省了。”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望向何娇艳的目光里充满感激,她也正看着我笑,然后不再搭理8414,拉着我走出食堂。 想来8414心中也是糊涂的,预想中的一场口角怎么就戛然而止了? 我们回到机要处,何娇艳在我身边坐下来,“蒋茵,你认识的什么人在行动处一组啊?” 说来话长,我不太好和盘托出,便沉默着没吭声。 何娇艳似懂非懂,倒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耐心地劝我,“不管怎么样,今天下班你就到军总医院去看一眼。万一你认识的那个人还活着,你就不必这么担心了。” 我点头,心里到底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我紧紧地抓住这点侥幸,不断暗示自己不要慌。 下午,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电码,草草译完交了上去,没多一会儿就被股长叫到了办公室。 “这是你亲自完成的工作吗?”股长把我的译文丢在桌面上,面色十分凝重。 “是。”我心虚了起来,确知自己是没用心的。 “跟你以往的水平相比差的甚远,我很吃惊。”股长十分严肃地说:“你在特训班里的成绩是很出色的,组织上也打算好好培养你,可是如果你以这种态度工作的话,毁掉的可是自己的前程。” “对不起。”我无力地说。 对不起,我的确不在乎什么所谓的前程,以前不在乎,现在更无心去争取。我在军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通通都跟周广玮有关系,现在他生死未卜,前程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对不起也没有用,拿回去重做。”股长将电文摔在桌面上,不耐烦地说。他从不在工作上马虎,做的不好就只有重做。 我情绪低落地接过译稿,倒不是因为我挨了训,只是这样做下去,免不了还是要重做的。我被幽禁在局里,还怎么去军总医院了?! 看看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我只能硬着头皮把译稿重新修改了一遍,再次交上去时,股长当着我的面就审定了起来。他的表情很严肃,我心里暗暗叫苦。 “马马虎虎,放着吧!”他皱着眉瞄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我如蒙大赦一般,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办公室,生怕他一改主意,会把我叫回去。 临近下班的时间,我早早地收拾好东西,盯着钟表的时针一点一滴地向前走。几个同志发现了我的异常,还取笑我是不是违反纪律,交了个局外的男朋友。 我无心与她们玩笑,一到点便冲了出去,直接拦了辆黄包车,直奔连山军总医院。 其实我这么做是有风险的,既然组织上没有公布伤员的所在地,那么私自去探望就是违反纪律的,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黄包车夫跑得很卖力,我让他在军总医院附近停了下来,剩下的一段距离,就由我步行过去。 到了医院,我不敢找人询问,便从一楼的病房开始一间一间地看过去,终于在三楼最里面找到了个不寻常的病房。 尽管只有一个伤员,但他从头到脚被纱布裹了个严严实实,受伤如此之重,竟然没有一个探病的亲人,我心里约略估计到,这应该就是军统伤员所在的病房。 可是,为什么是一个人?不是四死两伤吗?难道,又有一个人故去了?我那残存的希望,还要残忍地消失一半吗? 我的内心慌乱,既想进去确认,又不敢迈动脚步。如果那个人是他,自然要感谢上天垂怜,但我也要忧心他的伤势竟如此之重。可如果那个人不是他……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之前那么担心,迫切想要确认的真相就在眼前,我却有种想回家的念头。如果不去确认,是不是我还可以骗自己说他没事? 脚下发软,但到底不受控制地往前挪步,突然很鄙视自己,就这样的心理素质,也能在军统工作? 答案就在眼前,我浑身颤抖着向它越走越近。 第16章 劫后余生 待我摸到床前,立时眼前一黑——我认识他,他是每次出任务前都会跟我开玩笑的那个人。虽然他头上包着纱布,但我认出了他左脸上的那颗痣。 原来老天还是要惩罚我,虽然我在来的时候已经求了他很久,可他却没听取我的祈祷。 我脚下一软,跪坐在床边。终究还是晚了,因为我的自私、我的任性,导致最后的最后,我连跟他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很多画面,那些短暂而深刻的相处时光,他每次见到我的眼神。那么硬朗的一个人,却对我那么细心,而我……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蒋,蒋……”床上的人突然说起话来,他只有一只右眼能呈现半睁半闭的状态,脸上的其他部位都被绷带缠绕得挤作一团。 我瞬间清醒,侥幸心理死灰复燃,不顾他的伤势,急迫地问道:“你们组长呢?他回来了吗?” 总算抓住一颗救命稻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的。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听见的了,因为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一定要别人来告诉我,才能彻底死心。 “他,他去,去……” 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我的心已经凉到了谷底,憋着那口气一松懈,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不过瞬间,我的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千百种情绪翻涌上来,恨不得将我整个人吞噬。我不知道悲伤能不能用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总之片刻之间,我甚至宁愿死的人是我。 “去医生办公室了,你这蠢人!”身后一个低沉坚毅的声音响起,像是乌云中透过的一丝光线,瞬间点亮了我的生命。 我回头去看,简直无法更惊喜了。我看见他额头上贴着块纱布,一只胳膊打着石膏,隔着病号服就能发现他身上缠着的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但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此刻的感觉很像那次死里逃生,真的度过了难关却吓得高兴不起来。 周广玮像没事人一样,器宇轩昂地往自己的病床走。 “他脑子伤的很严重,劝你不要跟他说话。”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看上去并没把伤势放在心上。 他总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明明是无所谓的事情,他会表现的很严肃,可真遇到严肃的事情时,他又表现的很轻松。 “水,水……。”床上那个伤了脑子的病号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我忙用手抹了两把眼泪,安下心后终于想起同志之爱了。我从他的床头拿起水杯,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到他嘴里。可是他的嘴不太听使唤,喂进去的水有一大半都流了出来,我只好边喂边用布帮他把嘴擦干净。虽然很困难,但他似乎是渴了几天几夜般,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我看他用力把嘴张大,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便想起平日里他嬉笑的样子,心里很是难过。 “尿,尿……”他很快又换了另一个字。 这我可没办法,心想他一定是哪个器官出了问题,不然怎么喝下去的水这么快就变成尿了?怕他控制不住,我赶忙跑出去叫护士。 等我带着护士匆忙跑回来的时候,周广玮已经站在门口。“看他多麻烦!”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拉着我,示意我回避。 于是,他在前面走,速度大不如前,而我还是在后面跟着,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我们走进院子里,他十分艰难地坐到长椅上。 “坐吧!”他看看还愣在一边的我,用那只好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顺从地坐下,打定主意以后无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我终于明白,如果因为害怕伤害就故意远离他,等到我真的见不到他的那天,我会后悔到恨死自己。 他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不露声色地悄悄观察他的伤势,动用所有的知识大致推断一下伤情的严重性。 “我头上的是擦伤,胳膊骨折了,腿是被利器划开的。比较严重的是我腰上中了一枪,所幸避开了要害器官,还不致命。跟别人比,我运气算好的了。”他已然察觉到我在观察他,也清楚我在想什么,就轻描淡写地向我解释了一番。 我顿感安慰,想着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像他一样敏锐地解读出我的所思所想了。他还在,这真好。 然而,也没有那么好。我嘟囔着,“看样子没多久就可以出院了。”一不小心就把失望的语气表达出来了,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可能会让他产生误解。 果然,他转过头,盯着我看,“听上去你不太希望我出院。”他的语气虽不至于冰冷,但总是让人有种距离感。 我赶忙解释,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只是不想你恢复得太快,等你的伤一好,就又要派你出去执行任务了。”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眼中神色莫辨,看向我的瞳孔越发深邃。 我避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有的时候想,其实外公变成了残疾也是件幸运的事。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就失去他了。跟失去他相比,我宁愿照顾他一辈子。”说到动情处,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再次转头过去,发现周广玮还是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如果你需要我变成残疾,我下次出任务的时候可以努努力。”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明朗和释然,甚至有了一丝温暖的味道。 我笑,却笑出了眼泪。心中讨厌自己总是不争气,硬是抹了一把脸,咬牙忍住鼻子的酸涩。 周广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长高了。”他伸手在我的头上比划了一下,我却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又一下子哭开了。 似乎终于从某种情绪中回过神来,马上又陷入了另一种莫名的情绪一样,连我都不知自己此刻的哭是因为喜还是因为悲。 “你又怎么了?”周广玮见我反应怪异,手足无措起来,慌张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在被人揩油的时候,我没哭过;在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我没哭过;在特训班训练时,我也没哭过;甚至我母亲去世之后,我都没哭过。我的生活好像早就干涸了,所以没了眼泪,看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悲伤。可今天,我竟然哭了! 周广玮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他的那只好手把我拉到他的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让我感到很安全,我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将这一年多积攒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我不顾他人的目光,哭得像个找奶吃的孩子,把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他的病号服上。而他就那样笔直地坐着,任由我如何胡闹,只用手轻拍着我的肩膀。 后来,我哭到累了,势头渐渐变小,由痛哭转为啜泣,最后以用他的病号服擦干眼泪作为终结。 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做了件幼稚而丢人的事情,瞧着他肩上那湿乎乎的一片,我羞耻地表示歉意,“我会帮你洗干净。” 他不在意地轻轻一拂,转过我因为不好意思而扭到一边的头,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蒋茵,我是不是可以把你刚才的行为理解成……你原谅我了?” 他曾是多么自信的一个人,却被我这个反复无常的丫头折腾到不确认一下我的心意就不肯安心的地步。我对他报以万分歉意,但又忍不住发笑。 “其实我根本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怨你的。”实话实说,拒绝他真的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傻的一件事。 他眉头一挑,似乎卸下了一副重担,整个人的精神更好了。 我知道,有些事不言而明,他懂,我也懂,已经没必要说得很清楚。 他说:“我们回去吧,等过一阵那小子的伤好了,回到局里一定会跟别人吹嘘说你曾经给他喂过水喝,我要先警告他不许造你的谣。” 我点头,他就要站起来,却闷哼一声,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 我知道他疼,赶紧跑到他面前站好,伸出手给他,嘴里还说:“你不要使力,我拉你起来。” 他一边握住我的手,一边好笑地看着我,那神情在他脸上真是前所未见。 我有些窘迫,毫不犹豫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一丁点都没拉动他。 这下,他的笑意更深,颇为期待地等着我接下来的表演。 我干笑了一下,完全没料到他真的一点力气都不使,全都等着我来拉。 就在我无比尴尬又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借着我的力自己站了起来,全程牙关紧咬,但却一声都没吭。 我不禁在想,这到底是他第几次受伤?一个人如果能坚忍到这种地步,肯定是经受过不少磨练的。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若无其事地走在旁边,我的心忍不住有些揪痛。 第17章 唯余一人 我们回到病房,却没看见那个同志,他的床上空空如也,被收拾的很干净,就好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我不解地向周广玮寻求答案,却见他的面色迅速黯淡了下来,眼神也一下子变得冰冷,让我从头到脚都感到刺骨的凉。我才意识到,那个爱开玩笑的同志,永远都不会再张口了。 我感到十分震惊并难以置信,想都没想就说:“怎么可能,他刚才还好好的,喝了很多水,这不可能!” 周广玮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躺回自己的病床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或者我连该不该安慰他都不知道,他不再跟我说话,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距离感。 他会不会认为,他的组员们是因为信任他才把生命交付给他,然而他却辜负了他们,独活了下来?他会不会在今晚,看着他的战友曾躺过的那张病床,久久不能入眠? 直觉告诉我不要乱说话,也不要乱活动,我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回去吧!”许久之后,周广玮才说了这句话。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我担心他,可是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或许我的存在,才是最让他感到不便的。 我只关心他身上的伤势,也明白他终有一天会康复,并再次投身到那隐形的战线上去。却忽略了他心里的伤势,失去朝夕相处又同生共死的战友,对他的打击已经大大超过了肉体的疼痛。 我默默地走出病房,轻轻把门关上,假装走远,又悄悄地绕了回来。我躲在门口,透过玻璃窥视房间里的情况。 我看见他背对着我坐在窗口,许久都没有动作,就像一座雕像般,死气沉沉。暮色将他的背影渲染其中,莫名苍凉。 最终,我离开了。我知道,他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他的悲伤不需要让任何人看见。那么,我就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天,我照常去局里上班,而此次行动的伤亡者名单也从非公开渠道流出。 周广玮是唯一幸存者的消息很快在局里传开,不知会有多少姑娘为了这个消息而欢呼雀跃,我们处里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她们只知道为意中人的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却顾不上怜悯那故去的五个人。 这就是军统局本部的人情冷暖和生活常态。 上级纷纷发来电报,表达了对此次行动失败的惋惜和失望,而对那五个为党国捐躯的同事,只有一句“望妥善安排善后事宜”。 我不知道周广玮会对此作何感想,反正我觉得上级的指示欠缺诚意。 就在我没留意的功夫,何娇艳悄悄地凑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语出惊人,“你喜欢那个叫周广玮的一组组长吧?”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否认,“你胡说什么呢?” 何娇艳老辣地瞧着我,说道:“你不用骗我,我是受过训练的,一眼就能看出你在撒谎。” 我无奈,只得低着头不说话。讲真,我并不对这件事有多讳莫如深,我只觉得,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谈及儿女私情有些不合时宜。 何娇艳拍拍我,如释重负地说:“所以他还活着,你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还好还好,我终于不用看你愁眉苦脸的了。” 我感动于她能深切地体会我的心情,并且昨天我能够确认周广玮安好也是多亏了她,于是我知恩图报地说:“等过一阵子,我请你吃饭。” 何娇艳双眼放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差点晕倒,“吃饭的事可以往后推,我得先去看看那个叫周广玮的是何方神圣。怪不得之前我让你带我去看的时候,你吞吞吐吐的,原来是不想跟我分享意中人。” 我对她的这种无端猜测感到很冤枉,却情知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便索性不吭声,由得她发挥想象力。 没想到,她还越来越放肆,竟然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就算你不想跟我分享,我也必须得去看看,我得替你把把关。” “你随便吧!”我自暴自弃,随手找来一个密码本,认真研究起来,对她的任何说辞再也不闻不问。 快下班的时候,我科里的某些同志,已经在对着镜子打扮,因为她们约定好要结伴去探望周广玮。我的心里有些焦急,因为我不想跟她们碰在一起,而我又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他。 让我尤其焦心的是,何娇艳竟然亢奋地加入了探病的队伍,她甚至都不认识周广玮这个人!虽然她极力邀请我同行,但还是被我果断拒绝了。她并不知道我和周广玮已然形成默契,只遗憾地说我不懂得把握机会,男人在受伤的时候通常很脆弱之类的。 我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大大地不同意她的话——周广玮从来都不脆弱,无论受伤与否,他都是最强悍的。 无奈,我只好留下来加班,以便给她们留出时间尽情探视,等她们都走了我再去。 这是多么难熬的时间啊!我翻看着桌上的密码本,脑子里想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最后,我只能盯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的流逝。 终于捱到八点半,我坐不住了,决定去试试运气,如果她们还在医院,我就谎称是去看一个远房亲戚。打定了主意,我叫上一辆车,拉着我直奔医院。 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我松了口气——她们如果还没走,一定是七嘴八舌地吵闹着。 我推开门,果然病房里只有周广玮一个人,他背靠着床头,看上去在极力忍受腰伤的发作。一听见声音,他忙转过头,似乎等了我好久。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他像在埋怨我似的。 “局里的很多同事都说要来看你,我想等她们走了再来。”我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好,取出包里的苹果——本是为了节省时间才从家里带的,没想到完全是多此一举。等着的时间都够我买十次苹果了,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他笑了,不过笑的很勉强,可见伤口真的很疼。 他说:“我已经告诉过院方,只能让你进来。”语气中不无遗憾,好像因为这点小事,导致我们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原来在他心里,我跟别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即便我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遍一遍地从他口中得到确认,因为那会让我一遍一遍地感到幸福。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可是突然咬住了牙齿,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很多细汗。 我知道为了等我,他消耗了很多体力在对抗疼痛上,便把他身上的被子掀开,准备扶他躺下,他也顺从地照做了。 “这样舒服一点吧?”我帮他把被子盖好,削了一小片苹果塞进他嘴里。他却拉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 “天晚了,你回家去吧,医生办公室里有电话,叫司机来接你。”他的声音很微弱,我听了就想起昨天去世的那位同事,心里总觉得不好受。 再说,他既然想让我走,又为什么要让我坐下?这分明就是口是心非嘛!或者,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被伤痛折磨的样子。 可是他这么难受,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我明天直接从这儿上班吧!”心中突然被不祥的感觉笼罩,我很怕他也像昨天那个同志一样,在我离开的那一会儿就消失了。 “你不是每天都要换衣服吗?”他很自然地问。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他还留心观察过我。 “我明早再回家去换。”我虽然惯常表现出顺从,但在我决定了的事情上,却很少改变立场。 “你外公会担心你的。”他越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就越觉得,其实他是不想让我走的。 “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知道我有时候需要通宵加班的。”我尽管打消他的顾虑。 他终于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嘴角却挂着笑意。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现象,可我很怕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 “你这就要睡了吗?”我问。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疲惫地看着我。 “你先等等,今天的天气有点凉,我找护士给你加床被。然后我还想跟你说点话,你先不要睡,一定等我回来。”我一遍不断地叮嘱他,一遍紧赶慢赶往外走。 “你要不要也躺到床上来?”他突然很平静地问我。 我吃惊地回过头,见他指着旁边的位置,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你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心脏上,这样如果它停跳了,你一下子就能发现。”他又是一下子就猜透了我的小心思,还挺友善地帮我找了个解决的办法。 我只觉得,在这个人身边,我就如同一个透明人,连点秘密都保不住。 我犹豫着,他却已经忍痛向床的另一边移动,为我空出了大些的地方。 第18章 世外桃源 我十分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这件事情不能做。可看到他那么坦荡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龌龊。 他等了我一会儿,问:“难道让我起来拉你?” 我咬咬牙,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伸出手,将我拉到他旁边躺下。 地方很小,我只能侧躺,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搂着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我真的把手按在了他的心脏上,我的指尖感受到它强烈的跳动,心里安慰了很多。 “你放心,没有你的准许我不会轻易死的。”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定,抱着我的胳膊也加了些力道,把我和他贴的更紧了。 我自认他的这句承诺很没有诚意,身处这样的环境下,难道生死是自己能定夺的吗? 然而,我不愿再想那些悲伤的且尚不确定的未来。只有此刻,我喜欢的人就活生生的在我眼前,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我能提个小小的意见吗?”我问,略带委屈。 “什么意见?”他一直闭着眼睛,可说话的语气却是很清晰的,可见他也没有要睡着的意思。 我就放心大胆地说了,“我希望,以后你在看见我、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把你揣测人心的本领使出来。我时常觉得,你把我看得太穿,这对我太过不利。” 我话音未落,他的胸口就开始上下起伏,颤得厉害。然后,他皱着眉头忍住笑,轻轻地说:“你再这么好玩儿,就要把我疼死了。” 我乖乖闭上嘴不敢再说话,心里思忖着像我这么无趣的人,在他眼里怎么就成了好玩儿了? 只听他轻声而温和地说:“其实我看你的时候,也未必就需要用到什么本领。只因为你太过单纯,心里想着的都在眼睛里,一下子就能被看穿。” 我单纯吗?我不知道。可能在某些方面吧!也可能,只有在他面前。 连续两天没怎么睡好觉,突然身处在这么温暖安心的环境里,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任由困意将我包裹。 结果,说好的由我监测他的心跳,竟然全被我抛在脑后,我这一睡,就直接到了天亮。 如果我要回家去换衣服,现在就该起来了。可他还在睡,睡梦中也紧紧搂着我,我一时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躺着,尽量不去打扰他。 就这样,等他终于醒来的时候,我上班已经迟到了,而且也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又被叫到股长办公室,他一看我的穿着,心里便知道了个大概。 “局里不让我们和外部人员谈恋爱这个规矩你知道吧?”他严厉地问。涉及到工作,他绝不含糊,涉及到纪律,更加不能含糊。 我连忙点头,强烈表示我是个遵守规矩的人。 “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迟到吗?还有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股长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我看,似乎要一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有时候我真觉得他有女人一般敏锐的洞察力,果然做情报工作的人都不太好对付。 我不得不扯个谎,“报告股长,昨天我喝了点酒,没想到喝醉了。等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迟到,所以忘记换衣服就来上班了,请您处罚我。” 股长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似乎想找出些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怀疑,“你很喜欢喝酒吗?”在局里,因喝酒误班是要受处分的。 我马上打起精神回答:“报告股长,我不喜欢喝酒,只因为最近失眠太厉害,才想到这个办法的。”我的样子应该是有点可怜,股长看上去有些相信我了。 “最近的工作比较忙,要注意休息,今天的事,下不为例。”他终于决定放我一马,我感激涕零地退出去——还好男上司不像女上司那么难对付,总算糊弄了过去。 刚进到我的办公室,就听见同事们正在讨论昨晚去探病的事。去了的那些女同事跟其他没去的同事说,周广玮的伤势虽然不至于危及生命,可听说伤得很重,身体不舒服,所以一概拒绝了所有人探病的请求,就连某某处室的某某某都没能进去。 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在心中是有些骄傲的,因为别人都不被允许进去,只有我是唯一可以去探望他的人。而何娇艳的神情是最遗憾的,我真的无法想象,她对于男人抱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平时又是怎么兼顾着做工作的? 然而下一秒,她也发现了我的不对,飞速冲到我身边,说话像是顺了风,“蒋茵,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昨晚没回家?去哪了?” 不得已,我只能把用来对付股长的话又对着她陈述了一遍。然而,她却不像股长那么好骗,搞得我又多费了好些唇舌。 上午的工作结束的时候,同志们照例聊起了闲话,何娇艳十分合群地加入了进去。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了男人身上。 我这次回来,局里依然有很多认识我的人,其中也不乏追求者,只不过他们提出的各种邀约都被我婉拒了。科里有几个女同志,在和局里的男同志谈恋爱。而大多数女同志,因为年纪还小,并不太着急。反正男多女少,大可以挑挑拣拣,慢慢选择。 她们见我没什么目标,还拒绝了一些人,便以为我是因着吃过点墨水,再加上开化的比较晚,暂时不想考虑恋爱的问题,也就不会拿这个问题来烦我。她们说她们的,我只在一边听着。 而何娇艳同志几次想让我参加讨论,在被我谢绝之后,也就不再对我抱有什么希望。 好不容易又捱到了下班,今天我没有拖延,直接赶到医院,门口果然又有几个局里的同志被护士拦着不让进去。我为了避嫌,只好信步走到院子里,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长椅上慢慢坐了一会儿,直到探病的人失望地离开,我才又回去。 周广玮依然坐在床上,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见是我来了,立刻笑着说:“你来的正好,我口渴了,快给我弄些水喝。” 我去打了杯水,用勺子吹凉了喂他,他嫌喝起来慢,要直接用杯子喝,却被烫得呲牙咧嘴。我见他生龙活虎的,便放心了不少。 “今天上班迟到了,没挨训吧?”他随口问。 我摇摇头,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总让我感到介意,“你为什么要拒绝同志们来探病呢?”虽说他作为一个不想拈花惹草的人,可以适当避避嫌。但他这么冷淡,又是怎么让那些女同志不屈不挠的呢? 他皱了皱眉,好像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反问:“你想让她们进来?” 当然不想!但我还是故意说反话,“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呆在这病房里也太闷了,有人跟你说说话很好。” “你不是每天都来看我吗?”他的目光越来越不解,仿佛参不透我这个小女子究竟是真傻还是真不在乎。 我笑笑,“可我不像人家那样会说话呀,我怕你跟我呆久了会腻烦。”作为一个女性,我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乎所有女性都有的通病,那就是有话不好好说,非要拐弯抹角地试探。 他沉思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你要是能到这里来,我就不会那么快腻烦。”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张开胳膊等我。 我笑着靠过去,给他搂着我,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好像又看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东西…… “今天要住在这里吗?”他明知故问地逗我。 我微微一笑,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胸口,没回答。 他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怎么才抱了一晚上就上瘾了呢?今天你不在,我不知道睡不睡得着。” 我无语,只觉得现在又听到了一些什么前所未闻的东西…… 就这样,我每天坚持下班来医院报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不说局里的事情,他也从不问。这医院的病房,更像是我们的世外桃源,每天在这里见面,便可以抛却一切俗务,只想着对方和自己。 由于我连日来都要“加班”,这不禁引起了外公的注意。 “茵茵,最近的工作这么忙吗?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啊!”外公的语气似有所指。 “哦,是有些忙。来了几个新的密码本,我们必须尽快适应。”我的底气明显不足,小声地应付了一下。 “是这样啊!”外公点点头,沉思了起来。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见他不再问话,就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锁起来,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第19章 曝光曝光 我本不喜欢医院,尤其不喜欢医院里的环境和味道,以及充斥在各处的生老病死的气氛。可因为周广玮在这里,我就可以不去注意那些我不喜欢的细节。 随着他身体的康复,医院的气氛对我来说变得不那么凝重,很多时候,即便穿行在病患或伤员中,我也不会感到压抑。 这天,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局里多留了一会儿,然后才到医院去报到。走近病房的时候,突然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 门没关,我走了过去,看到局里的很多女同志围绕在周广玮身边,如众星拱月一般。她们带来的礼物把床边的桌子都堆满了,大家忙忙碌碌的,有人在打扫,有人在整理物品,有人在削水果,有人在说笑,真是热闹非凡。 我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了何娇艳,没想到她真的跟着大家来了,而且还和周广玮聊得很热络。我一时不知所措,进去也不是,离开又太晚,竟没了主意。 周广玮一眼就看到了我,如蒙大赦般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进去,“小茵,来。”最近他已经不再叫我蒋茵,而是叫小茵。 本来之前只有几个人看见我了,结果被他这么一喊,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尴尬地笑笑,机械地往前走了两步。 “快过来。”周广玮为了催促我,又下了命令。 我又往前挪了两步,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真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 “你们……来啦?”我磕磕巴巴地跟同志们打了招呼。事实上,这话听起来,有种浓浓的主人对待客人的意味,我开始想,这样算不算对她们的冒犯? “哦。”她们还算礼貌地回答了我,只是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起来。 我干咳两声,指了指门口,“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坐。”面对这么多同志,我觉得自己倒像个外来者,继续留在这里,似乎就要冷场了,还是识趣一些比较好。 而周广玮这个完全不看别人眼色的人,若无其事地说:“小茵,明天我要出院,你等下帮我收拾收拾。”他当着众人的面也毫不掩饰和我的亲密,这让我的立场变得更加尴尬。 同志们见此情景,心下皆是了然,自然纷纷起身告辞,有个人临走时还扔给我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我不得不送她们到门口,搞得自己更像是女主人。 何娇艳走在最后面,她意味深长地冲我抖了抖眉毛,我无奈地跟着她去到拐角处。 她一脸奸笑,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便把头低下了,好像要捡钱一样。 半晌,她阴阳怪气地说:“周广玮,真是名不虚传,青年才俊呀!” 我发誓,青年才俊这个词,我从她嘴里听过无数遍了,似乎她在形容比较看好的男人时,惯用的就是这种表达。 我干咳两声,没有答话,不过她夸奖周广玮,我倒是挺爱听的,不自觉地笑了笑。 “瞧你这德性!”她很开心地问:“这男人就那么好吗?” 见我不说话,她又存心打趣道:“你也真是够意思,他都被你搞到手了,你竟然还瞒着我。今天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以为是你一厢情愿呢。蒋茵啊蒋茵,怪不得人家总说,人不可貌相,你还真是让我吃惊啊!” 我听她越说越过火,有点不能忍,不服气地说:“谁故意瞒着你了?我之前在军统工作的时候,你又不在,是你不知道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到底是虚的,今天我和周广玮的关系曝光在同志们面前,明天局里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流言。 何娇艳嘿嘿一笑,稍微用了点力气拍在我肩上,“小坏蛋,看见你开心就好了。你瞒我的事,今天暂时不跟你计较,等明天上班了,咱们再好好算账。行了,我要走了,你赶快进去看你的男人吧!” 我的男人……只是听了这个词,就让我整张脸都烧红了。 何娇艳捂着嘴偷笑,终究是没有对我赶尽杀绝,互相道了别,她就先离开了。 我回到病房,不由分说地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塞到周广玮嘴里,没好气地说:“这苹果你吃吧。”然后我就开始动手整理他出院要带的物品。 “这苹果没有你削的好吃。”周广玮刚咬了一口就抱怨起来,就像苹果好不好吃,真跟是谁削的有关系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接话,继续闷声不响地收拾。 谁知道,他还越说越来劲了,嘴里叨叨着,“这杯子你本来不是放那里的,都被她们动乱了。麻烦你给我放回原处去,省得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他还矫情上了!我停下来,指着那一堆同志们带来的礼物,“那些东西怎么办?你是伤残人员,不会要我给你扛回家吧?” 周广玮盯着我看了半天,憋住笑,大手一挥,“拿去送给医生和护士吧,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说的好像他对同志们的心意不屑一顾似的……我噘着嘴,故意呛他,“我哪好去送,这些东西又不是我的。人家诚心诚意来看你,结果一片好心被你这么不当回事。”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抓着苹果又咬了一大口,不再吭声。 我看他精神这么好,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天气虽冷,可忙来忙去的我,脸却红扑扑的。 默默忙活了许久,冷不丁的周广玮突然开口,“我是故意放她们进来的。” “嗯?”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他的脸上挂着笑容,这是从他住院开始,便经常对我做的神情。他的整个人,都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了。 “为什么要故意放她们进来?”我跟着又问了一句,并且发现,我总是理解不了他高深的用意。 他的笑,老奸巨猾,理直气壮地说:“我就要回家修养,很长时间都不能去上班。我怕万一哪个不长眼的纠缠你,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得让局里的人都清楚,你是我的,谁不服,就找我来决斗好了。” 原来如此,他的行为在动物界属于划分地盘、争夺雌性的范围。想到这儿,我觉得好笑——再强悍的男人,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你笑什么?”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似乎很不满意我给出的态度。 “没什么,觉得你幼稚而已。”我喜欢他偶尔幼稚,只是我没说。 “我是为了保护你,你不了解男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他见我不领情,颇有些小情绪。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有意想逗逗他,“那我问你,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见我以他之矛攻他之盾,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显出认真对待的样子,“小茵,你过来坐一下。”整个说话的气势,就像老干部在教训孩子。 即便是我外公,也从没这么老气横秋过。我倒想看看他要说什么,就忍住笑,在他对面坐下了。 他拉开架势说道:“首先,我已经不需要再想什么了,因为你就是我的全部幻想。其次,我也不允许别人对你抱有什么幻想,除非他想找死。你听懂了吗?听懂了就眨一下眼睛。” 我继续忍笑,眨了一下眼睛,心里乐呵呵的,对他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放开他。 他见我态度良好,郑重地点了点头,重新调整了一个随意的姿势坐着,大模大样地对我说:“继续吧!”很是嚣张。 我把病房收拾妥当,正在清点出院要带走的东西,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 他来时便是一条命,现在出院了,也只有一个人和一身衣服,以及局里后派人送来的他家的钥匙。 我心里一酸,抿了半天嘴唇,才挤出一个笑容,转头问他,“我明天请假陪你好不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都觉得不够。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又来了,欲擒故纵。 我看破却不说破,任性地噘着嘴,“我生病了,不能工作。” 周广玮像被我感动了,看我的眼神都快要融化了似的。 “过来!”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等我过去靠着他。 我靠过去,感受着他怀抱里的温暖和踏实,好像全世界的鲜花都在为我开放。 我不由得想,一年前我战战兢兢地加入军统时,完全料不到自己的人生竟会有如此际遇。我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规避一切可能对我造成伤害的事物。而现在,只要周广玮在我身边,我便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第20章 悲惨身世 周广玮出院的那天,额头上的擦伤已经好了,所幸没有留下疤痕,腰上的枪伤和小腿上的割伤也在恢复。医生叮嘱说,只要按时换药,注意消毒就没问题,只有他那只骨折了的胳膊让他感到很不方便。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局里给他放了三个月的假,不过他组长的职务被移交给了其他人,这他倒并没在意。 我早早地起来,特意选了一条喜欢的裙子,把头发梳整齐就准备到医院去。此时的我,已经不会为了见他而睡不着觉,忧虑着搭配的衣服能不能让他眼前一亮了。 外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见我的装扮不对,立刻就察觉出我有问题,茵茵,你不去上班要去做什么?” “去找个朋友。”我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来糊弄。多么勉强的理由啊,我居然天真地以为能瞒过去。 外公迅速地扫了我一眼,“姑娘家在外面要擦亮眼睛,不要被男人骗了。”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他一语戳中我的心事。 我大吃一惊,见情况不妙,赶快去伏在他的膝盖上撒娇,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另外,被他说破也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外公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局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如果他是外部人员,你可要小心一些,别被人发现了。”他竟然没有反对我的意思,这让我很是吃惊。 “放心吧,外公,他也是局里的人。”我心无城府地说。 没料到,外公的神色有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才意识到,他刚才所说的话,其实不过是为了试探我。让我心下一松的是,他终究还是点点头,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如常地说:“方便的时候带过来让外公看看。凭他什么人,总要过了我这关,才能放心把你交给他。” 听他说“交给他”,我的脸红了,心中却有一丝欣喜,忙一口答应,“知道了,等他的伤好了,我一定带过来给您过目。” 我欢天喜地地走出家门,对周广玮和外公的见面丝毫也不担心,因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我相信外公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到医院的时间比上班签到的时间还早,可周广玮已经穿好衣服在等我了。看上去,这段时间的住院生活让他感到很枯燥。 我想让他坐的舒服一些,决定叫两辆车。可他坚持要跟我坐在一起,我只好看着拉车的师傅使了双倍的力气,奋力往他家跑去。 他家里因为十几天没人住,颇落了些灰。我把床收拾好,让他先休息,他却不肯躺着,一定要帮我做事,用那只好胳膊费力地扫着地。 本期盼和他一起好好呆一天,没料到整个上午都用来扫除,一晃眼就到了中午时分。想着该做点什么东西来吃,可我却犯了愁。 我从小生活的家里一直有佣人打理一切,因此也没真正下过厨。本想着面条最简单,应该不至于会丢手艺,可最终它却过了火,烂乎乎软趴趴地缠成一团,看起来就让人没有食欲。 我很担心他会吃不下,就连我自己都要犯愁。他却面不改色,拿出了吃馄饨时的气魄,用一只手三下五下就把整碗都扒拉下肚。他吃完了,坐在一边专心等着我,见我实在难以下咽的样子,便抢过我那碗快速解决掉。 吃饱之后,他露出一副惬意的样子,把碗丢给我去洗,自己找出了急救包准备换绷带。 “等下我来帮你吧!”我边收拾碗,边对他说。心里想着,总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我这顿难吃的面条,显示一下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怕你觉得不方便。”他笨拙地想用一只手把旧绷带解下来,可不小心却扯疼了自己,平生第一次让我看见他呲牙咧嘴的样子。 我心中感激他对我的珍惜和尊重,却被他逗笑了,忙把碗洗好,转身回屋帮他换药。 其实我是很想看看他的伤口的。平常护士给他换药的时候,我都在上班,等我下班想给他看看伤口时,他往往会找个理由不让我看。今天是我第一次看他的伤口,两个伤口都很深,腿上的尤其长。而他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疤,似乎刚好就又添了新的。 我知道他的工作素来是很危险的,只是没想到有这样的程度,心里一颤,表面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又看穿了我的心思,开解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行动处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在行动处活到现在的。” “我知道。”我没多说什么,只有仔仔细细地帮他缠好绷带,心里不断祈祷着,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受伤了,以后都不会这样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忙活,等我弄完,他轻轻感叹,“你的手艺很好。”然后,就像穿了一件新衣服似的,一脸满意的神情。 我做什么他都说好…… 我心中一叹,帮他把衣服穿好,顺势说:“以后我早上过来给你换药,你别自己乱动扯坏了伤口。”真是庆幸他家离局办公楼很近,我上班的路上就可以绕不算远的路到这里。 “这样就太辛苦你了。”他看着我把急救包收拾好,脸上露出感谢的笑容,并没有推辞。 我白了他一眼,有点气闷地说:“怕我辛苦的话,下次不要弄成这样了。”一想起得知他们四死两伤的那天,不免心有余悸。 可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时代里,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单凭我的一句话,又怎么能阻止得了他去冲锋陷阵呢! 他也知道这样的承诺,即使许下了也不一定能遵守,所以便什么都没说,只是抱歉地笑笑。 气氛沉默了下来,我们两个心中似乎各有些悲伤难解的情绪。但生活终要继续,历史也会不停歇地向前移动,要活着总要挣扎着站起来,或者逃避。当避无可避的时候,就要学会忽略。 周广玮显然深谙此道,因此很快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小茵,我从昨天开始就总觉得胳膊上的固定带有些古怪。”他甩了一下胳膊,做出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凑过去检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要不拆下来重新固定一下吧?”我问。 他摇头,“倒也不用,只是胳膊总挂在脖子上,让我的肩颈很劳累。” 我完全明白他的感受,便绕到他身后,替他揉肩。他的肌肉很结实,我不由得加了几分力。不一会儿手就酸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倒是很受用的样子,闲话家常地说:“我的同志们总说你的脾气很冷,让人不易接近。但我却认为你的性子很温和,虽然话不多,可心地很善良。” 这是周广玮第一次评价我,当然我对他与对别人是不同的,就像他对我与对别人也是不同的。也许以我们这种人对生活的麻木程度,只有遇到了倾心托付的人,才能难得展现出一丝温情,所以他才会觉得我温和善良。 而我跟他越来越亲近,想了解的事也越来越多。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你一个人住,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人,能给我说说吗?” 他神色一滞,苦笑一声开了口,“我母亲还住在重庆乡下,没有跟我一起过来。妹妹在北平念书,父亲和哥哥十几年前被日本人杀害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时间已经冲淡了他的哀伤,可他的拳头却悄悄握紧,我看的很清楚。十几年前他应该还小,但不幸没有小到不谙世事的地步,因此父亲和哥哥惨死的景象该是历历在目的吧,怪不得他对人对事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我自悔失言,提起了他内心的伤痛,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我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这里只有我和他,我们才是我唯一要考虑的问题。 他却笑着拍拍我,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十几年了,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能说出来也好。而且,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 我感叹,十几年了,他一直独自背负着这样的阴影隐忍地生活,还要顽强地成长。走到今天,他该是付出了多少努力啊! 他注意到我的沉默,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我的手,拉我到他面前坐,声音温和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向他展现一个笑容。诚然,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他,很好。 “我看见你带了一本书来。”周广玮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那本书,很轻松地转换了话题。 “你想看吗?”我也迫不及待地想从这种压抑的气氛中摆脱出来,正好顺着他的意思,把书拿在手里,准备翻一页我最喜欢的情节给他看。 “你讲给我听吧!”他晃了晃自己的伤手,显出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他对这本书却很有兴趣,这让我很是兴奋,因为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了。 第21章 意外挑衅 我耐心地给周广玮讲述法国作家小仲马笔下,关于巴黎上流社会的高级交际花玛格丽特的故事,尤其是她和男主人公,纨绔子弟阿尔芒之间那热烈而无奈的爱情。 也许是我讲解得太富有感情,他听得入了神。在我说到玛格丽特终于被阿尔芒感动,决定与他一起隐居郊区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向往而欣慰的神色。而当我说到玛格丽特在阿尔芒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决定重返上流社会,继续她纸醉金迷的生活时,他又明显露出惋惜和忧伤的神情来。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多愁善感,一边狐疑我是不是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影响,一边又觉得他变幻的神情十分可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最后,我道出了悲剧的结局。玛格丽特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也没有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最后一面。而当阿尔芒心急如焚地赶回巴黎时,所能看见的,也只有爱人已然腐烂的尸体。 在我看来,这结局正是整部小说中最触动人心的部分——当美貌、名利、青春、爱情都化作一抹尘土,是否有人还会记得它们当初的模样?对于失去了挚爱还不得不独自生活下去的人来说,越是美好的过往,在追忆时就越会感到钻心挖骨的痛苦吧? 当我这样和周广玮说的时候,他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明白,这个故事,一定引起了他对我们未来的深深担忧——如果我们也身不由己,最终阴阳相隔,那对活着的一方来说,真是莫大的折磨。 生活总是对活着的人更加残酷,因为活着就要不可避免地去承受自己无法面对的现实。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心中暗暗祈祷,我和周广玮两个人,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灰暗的岁月。如若不能,上天一定要夺去一个人的话,请拜托让那个人是我。 我再次到局里去上班的时候,意料之中地收到了许多复杂的目光。我没有出现的那一天,给了同志们背后谈论我和周广玮的绝佳时机。医院病房里发生的情景,通过口口相传,成了局里人尽皆知的新闻。 更加理所当然的是,我接到了股长的“传召”。预感到大事不妙的我,已经做好了顽强抵抗的准备。虽说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周广玮不同,他还有他的荣誉以及抱负。 “小蒋,昨天你请的是病假。不过我听局里的同志说,昨天是周广玮出院的日子,鉴于你们之间的关系,再看你现在也不像有病的样子,我认为应该对于你请假的原因再进行一下推敲。这样吧,我就给你个机会,你自己坦白吧!”股长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不容置疑,充分符合一个情报人员应有的逻辑。 我咬紧牙关,誓死不屈,堂堂正正地说:“报告股长,我昨天确实因为身体不适请了一天假,这跟任何人出院都没有关系。” “是吗?可有人在医院附近看见你了,这你怎么解释?”股长双臂环抱于胸前,看我的眼神阴沉沉的。 我料定这是他在诈我,虽说局里面有针对我们的监察机构,但对于我这种没有任何“劣迹”的人员来说,除非他们吃饱了撑的,不然不会对我有兴趣的。而且,这个时候认了就等于是罪加一等,即便真有人看见,我也得说是他们看错人了。 “报告股长,生病了去医院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我昨天根本没有出过家门。”现在的我的确和过去的我大不相同,撒谎都不会脸红的。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股长并没有实质上的证据可以推翻我的话。我咬死了不承认,他也拿我没办法,只好作罢。 从股长办公室出来,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我的直觉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然而真正难办,并让我始料未及的事还在后面。 上午的工休时间,译电组的同志们十分善良地并没拿我和周广玮的关系大做文章。不过以何娇艳为首,有人倒是着实说了一顿玩笑话,无非关于我是如何在她们商议去探病之时装出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实际上已经暗度陈仓了之类的话,我笑笑、装装傻也就算过去。 谁想午餐时间,行动处的一位女性组员径直坐在了我的对面,饭也不吃、眼睛也不眨地盯了我很久,像具石像一般。我正暗自奇怪,旁边的何娇艳却看出了门道,她示意我赶快离开。我虽不明就里,但看她的眼神,也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于是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站住。”石像终于开了口,语气很是严厉、不容我质疑。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又坐了回去,满心认真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就是周广玮新交的女朋友?”石像说话颇为趾高气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门子皇亲国戚,要不就是周广玮家的直系亲属什么的。 我点点头,根据何娇艳的眼神,大致推断出了此人的意图。 石像用有些刻薄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子里重重出气,“哼,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嘛。不过看你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很会装娇弱,倒是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她的话说的刺耳,然而于我却是无谓放在心上的,我一向如此,对别人的话不甚在意。 “好了,魏杰,我们看看就好,不要再说下去了。”旁边赶过来的女同志小心翼翼地劝着这尊叫魏杰的石像,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很耳熟,原来是8414,老相识了。 我正感叹8414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息事宁人的把戏,耳边却突然暴起魏杰的一声断喝,“我的话还没说完!” 8414立马噤声。在我看来,能让8414都服帖,这个魏杰很有一种大将风范,看来她身为女流之辈,在行动处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何娇艳显然也被她的气势吓住了,竟然罕见地没有开口。于是,我也只好默不作声,悉听指教。 魏杰扫了我一眼,有些轻蔑地问:“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去年才到这里来的?” 我又点点头,心里做好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总之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魏杰继续说:“我和周广玮在特训班里就认识了,到局里也有六年了,光是在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算算也有几十次。在这里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你年纪这么轻,他喜欢你也是把你当成妹妹,你不要想偏了,到头来自作多情。” 好一个下马威,如果我不是从小就对这一类的言辞习以为常的话,现在恐怕已经是恼羞成怒了。在众人同情和看热闹的目光中,我笑了笑,继续期待她接下来的演讲。 我的镇定显然令魏杰有些乱了阵脚,她不解地看了我一会儿,应该是在脑子里努力搜寻能将我一击致命的话。 然后,她似乎是找到了,立时傲然地说:“男人起初都会被你这样柔弱的女人所迷惑,但是相处下来,一定会感到乏味。两个人要有相似之处,才能有共同话题,在这一点上,你认为你适合他吗?” 我还是笑,并不是要故意气她,只是笑她把我当成了柔弱的女人。一个人弱不弱难道看外表就知道了吗?会用拳头的就一定是强者吗? “你总是笑什么?有什么话就赶快说!”魏杰又拿出她那雷厉风行的做派,在这种世道,能像她一样肆意地活着也挺叫人羡慕的。 我的笑容未变,心平气和地说:“今天是你有话要跟我说,所以我一直在听,如果你说完了,那我就要走了。”我站起来,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 魏杰也站起来,试图拦住我的去路,还好8414及时把她拉开了。 魏杰不服,虽然被人拉扯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我就不信了,这丫头总共在这儿工作的时间也不过几个月,周广玮就会喜欢她!”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毕竟她说什么都不重要,我只在乎周广玮一个人。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无畏流言,也不惧威胁。 等离食堂原来,何娇艳才扯了扯我的衣袖,担心地说:“蒋茵,刚才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我摇摇头:真的不知道。虽说我来军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对于别的同志,依然知之甚少。这大概跟我的性格有关,我一向不太关心别人的事。 何娇艳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神秘兮兮地说:“她可是行动处唯一的女组长,作风十分强悍。最主要的是,她在军统局内部很有背景,怕是你惹不起的。” 我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有背景又如何?牛不喝水还强摁头了?周广玮不喜欢她,她就是再拿我撒气也于事无补,等她明白这个道理,自然就消停了。” 何娇艳无奈摇头,“蒋茵,要是谁都像你这样看得开就好了。现在魏杰明显是在周广玮那里不如意,就找你撒气来了。要我说,不管她和周广玮最终如何,反正你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意见。然而,我的心里还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魏杰也有工作,不可能时时都有闲心来针对我。 第22章 微风过后 下班之后,我因要先去买些菜,所以迟些才到周广玮的家里。开门的却是魏杰,这颇让我吃了一惊。但我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我知道在我来之前,周广玮也有他的生活。 我对她笑笑,率先打了招呼,“你好。”我这一招呼,就相当于告诉她,我不会计较她在局里向我挑衅的事情。希望她也能看在我主动让步的份上,稍微收敛一点。 魏杰并不理我,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屋,僵持了十几秒,直到周广玮从屋里走出来,她才给我让路。 “小茵,这是我的同志,第二行动组的魏杰,她是来探望我的。”周广玮光明正大地说。 我微微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今天见过面了。”还是印象挺深刻的一面呢。 周广玮有些吃惊地看了魏杰一眼,她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显出局促的样子,并用眼神警告我,不要再多说什么了。 我点到为止,也没想赶尽杀绝,便神色淡然冲周广玮轻轻一笑。 周广玮冷眼旁观我们各自的反应,以他的洞察力,应该看出了些什么,只是没有开口讲话。 我若无其事,随口说道:“魏姐,既然来了,就吃完饭再走吧。”邀请她,倒不是故意做给周广玮看的,只是顾及他的工作时刻会有危险,在同志中有人愿意关心他、多一份照应也是好事。 “我帮你吧!”周广玮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菜,十分主动地往厨房里去。我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也没跟魏杰客套,厨房门一关,把魏杰挡在了外面。 “小茵,你不要误会,她只是我的同志,今天来看我也出乎我的意料。”周广玮果然疑心我心里不痛快,借着帮忙的机会向我解释来了。 我倒没想闹小脾气,只是有一件事比较介意,“她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 “你应该知道我们虽然为军统工作,可本身也受到监视,我们的住址局里都有,想查也不是难事。”周广玮说的是事实,这点我也想到了,只不过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我故意压低了嗓音,可怜兮兮地问:“你喜欢她吗?” 周广玮失笑,大概认为我在问一个根本不需要解释的问题。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将我轻轻揽在怀里,“我喜欢她的话,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还非要等你来了才喜欢吗?” 我在他怀里偷笑,然后换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说:“那你不用帮我了,进去跟她说说话吧。人家特意来看你,也不能让她太尴尬啊!” 我说的话在情也在理,没有任何揶揄和讽刺的意味。周广玮摆出一副对我刮目相看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进屋去了。我感到,他们确是多年的战友,魏杰对我说的话也并不尽是夸张的,至少在我看来,周广玮对她倒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冷淡。 那时,我已经在家里特意跟保姆学会了烧几个菜,但无奈水平还是有限,动作也不甚熟练。虽然勉强凑了三个菜,皆不知是咸是淡,想到要在魏杰面前丢丑,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端到桌上。 “天呐,我吃的是什么啊?”不出意料,魏杰才吃了一口,就惊叫着吐了出来。她的动作太过夸张,我都有些替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然后,她半开玩笑半挑衅地问我,“蒋茵,是不是我在这儿你不高兴了,故意把菜做成这样?”这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可真让我尴尬不已。 我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周广玮已然轻飘飘地接过话头,“小茵这是第一次炒菜,已经很不错了,总比你出外勤风餐露宿强多了吧!”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炒菜,也并不是我第一次炒得那么难吃。但周广玮这么说,魏杰也就不好再挑剔。不过这餐她吞咽得很艰难,看得出来她不爱吃是真的,我顿时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而周广玮依然是胃口很好的样子,转眼间就把碗里的饭吃光了,菜也吃得见了底。我留意到,魏杰看他大口吃饭时的目光很复杂,既吃惊又有些酸酸的。 是啊,谁能想到有人会把我做的这么难吃的东西当成美味佳肴呢,除非这个人是看重我多于食物。我明白这个道理,魏杰当然也懂,因此饭后她便心情低落地准备告辞。 “蒋茵,你还不走吗?”她竟然没忘了邀上我,似乎对我和周广玮的事情还是不甘心,也不想看见她都走了,而我还在。 可,她真的是自找打击了,因为周广玮很自然地说了句,“现在还不到小茵回家的时间。”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魏杰自然是无可奈何的,只能气冲冲地白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待她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周广玮一头雾水,看不懂我究竟是什么心态。 我憋住笑,认真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菜烧的那么难吃的。”说完,我无辜地眨着眼睛,求饶般地看着他。 周广玮嘴角一勾,果断地说:“你做的很好,要是她不喜欢吃你烧的菜,以后就不要再来我家了。”这话说的真是孩子气,他难道不知道人家来不是为菜,而是为他吗? 我没吭声,又听他说:“快给我换药吧,最近伤口总是痒的厉害。你待会上药的时候,用点力气蹭一下。” 伤口痒,就是快要愈合的意思,好在天气凉,对伤口愈合很有帮助。 “既然痒,就先不要捂着了吧,多通通风会好的快一些。”我解开纱布,用药水把伤口消了毒,就用手当扇子扇起风来。 “等我的伤口好了,你早上就不会来了是吗?”周广玮看我努力地扇风,突然间惆怅了。 我笑,故意逗他,“你不是说怕我辛苦吗?” 他脱口而出,“可是不见你我会更辛苦!”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肉麻了,一下子红了脸,挠了挠头皮,“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直接的表白也让我一下子红了脸,只好低下头去假装正要给他的伤口吹气。他并不做声,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又不好意思抬头去看。 我奋力地吹气,用以掩饰浑身上下的尴尬,却忘记了掌控力道。没多一会儿,我就感到头昏眼花,晃了两下之后,只能赶快停下。 一抬头,他正望着我,显然觉得我很好笑。我满脸通红,尴尬地不晓得该怎么办好。他却情不自禁地凑过来,在我的唇上印下轻轻的一吻。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我,但这一次,我们在安静放松的环境中,颇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嘴边还残留着甜蜜的味道,我心脏狂跳,有点期待也有点害怕,绞尽脑汁想找些话出来说。 然而,语言终究不是我的强项,我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却听周广玮轻轻一嗤,松弛了声音说:“小茵,你真是太可爱了。” “什么?”我没太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嘴。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我可爱,我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他悠然地观察着我的反应,笑意更浓,说道:“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很紧张。但是每次,看见你比我更紧张,我就很想笑。” 他这话说的也太直白了,让我突然间感到很窘迫。我承认,我没办法像很多成熟女性一样,在男女的感情中游刃有余,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局促而羞涩的。但那并不代表,我对他的感情比不上其他人,而他,竟然拿这件事笑话我。 我低头扁嘴,有些不甘心,小情绪暴露无遗。下一秒,我的整个人都落在他怀里,暖暖的,很安全,还伴有他身上特有的阳刚味道。 他抱紧我,将头埋在我的脖颈中,说话时的热气喷在我的皮肤上,又痒又热。他很认真地说:“小茵,谢谢你,把这么纯洁的感情给了我。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幸运。” 他低沉的嗓音,再加上柔情的话语,让我浑身上下的血液流速都加快了几分。心潮澎湃之间,对他的话深有同感。 我又何尝不是,在遇见他之前,毫无波澜的人生既单调又乏味。自从认识了他,我见到了世界更加多彩的模样。被他的勇敢感染,为他的深情心跳,体会了惊心动魄,才能真正明白平淡的可贵。 因为他,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遇见他,也同样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柔肠百结之中,我伸手紧紧地裹住他的背,和他头挨着头,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如果时间可以不那么残忍,我多么希望,今后的日子也会如此时此刻一样,宁静而温暖。 第23章 小小风波 周日下午的放假时间,中午下班之后,同志们有的去逛街,有的去看电影,有的去跳舞,都忙着享受生活的乐趣。我走出军统局,沿着小路往周广玮的家里去。 早春的天气是我最喜欢的,微凉的风吹在脸上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带走心间的丝丝阴霾;阳光很明媚,却不刺眼亦不令人烦躁,照的各处都是清越的明亮,连人的心也跟着明朗起来。唯有被建筑物遮挡住阳光的地带,不仅暗,连风也吹得阴嗖嗖的。于是我走路的时候就专拣着被阳光照射的地方,而今天的天空,因我要去见周广玮的原因,格外的晴朗。 春天里,植物萌发着新绿,而潮湿的空气氤氲着的水汽,包裹着它们的生机。我从没用这样愉快的心情观察过我所在的这座城市,而此时,我被这春光吸引,原本熟悉的街道也变得十分新奇,只因我用了崭新的心情去看待它们。 我东张西望地走着,差点撞到突然从拐角转出的人身上。 “这么美的小姐,是要到哪里去啊?”来人用低沉的嗓音在我的耳边轻轻询问,我抬头一看,竟是周广玮。他的行动已恢复常人的状态,只有吊着的那只胳膊让他看起来略显古怪。 “你怎么出来了?”我虽是在去他家的路上,可突然提前见到他并想到他一直在这里等我,心中便像是被太阳晒着那样暖洋洋的。 “想早点见你就出来了,我看见影院里今天下午会放映‘茶花女’,不知道你想不想看。”他笑着,从背后拿出两张电影票递到我眼前。 我欢快地就要跳起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以正式情侣的身份约会,对我来说意义非常。 他牵起我的手,和我在街上慢慢散步。悠闲地开口说:“你借给我的书,我看完了。因为你已经给我讲了结局,所以即使看到男女主人公在乡下过着欢快的日子,我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总想着,你们这两个可怜人,并不知道将来等着你们的是什么,这样能欢喜一日就欢喜一日吧!” 在休息的时日,周广玮看完了《茶花女》,感触颇深的样子。 “可见这世上没有能一直如意的事,好日子过到了头,坏事就要来了,也就是盛极必衰。”我不经意地感叹道,为书中的主人公感到惋惜,一不小心又联想到了我和他。 周广玮盯了我一眼,开朗地说:“既然有盛极必衰,就该有衰久必盛。即使遇到了不如意的情况,也终会有过去的一天,心里有盼望,生活才能过得去,不是吗?” 我本是个悲观主义者,因此不得不承认,周广玮在这点上,的确比我成熟很多。而我在遇到他之前,并不知道盼望是什么,也没经历过起起伏伏。每天的生活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既不会太高兴,也不会太失落。 可遇到他之后,我也渐渐地有了些盼望,盼望他每次执行任务都能平安归来,盼望多些和他相处的时光,盼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安然地度过余下的生命。如他所说,有了盼望生活才能继续,而我的盼望却总让我处在一种焦虑之中,时常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可见,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我和他确是不同的。 “你在想什么?”周广玮见我出了神,就知道我又有了不同的想法。他对我的想法总是很感兴趣,也总会努力观察我,好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在找一个用盼望帮助我度过难关的例子,可惜现在还没找到。”我有些调皮地说,心里想着,看他怎么接我的话。 “你还小,经历的事还不多,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周广玮温和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他所说的“盼望”,是盼望我快点长大吗?我猛然想起魏杰的话,心里很是失落。 我毕竟太年轻、太幼稚,在到军统之前,一直都在外公的羽翼呵护下生活。即便到了军统,遇到为难的事情,也总有许嘉函或周广玮替我解围,导致我看上去就很是弱不禁风。 在训练班里,8414轻视我,在军统,魏杰也觉得我配不上周广玮。是啊,人家冲锋陷阵、视死如归的时候,我却贪生怕死、能躲就躲,在这一点上,的确魏杰和他更般配。 我低了头,难过地说:“果然像魏杰说的,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小孩儿,你把我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吗?”其实我说的也是气话,但突如其来的,吓了周广玮一大跳,他立刻停下脚步。 “魏杰这么跟你说的?她还跟你说什么了?”他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挡在我身前,眉头皱着,十分不悦。 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都说了,“她说我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男人通常都先被我迷惑,渐渐就会觉得乏味。”我倒是真的担心他会觉得我乏味,因为我们的性格是那样不同。 周广玮的神情变得越来越震惊,也越来越严肃。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他手指上传来的力量,“小茵,魏杰说这样的话,你怎么之前不告诉我呢,怎么在心里装了这么久才说出来呢?” 是了,本来我是没打算说的,但是,“我起初也不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因此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我突然意识到,你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我却这么弱小平凡。你为什么会喜欢我?难道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你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妹妹吗?” “小茵,我不许你再胡说八道!”周广玮严厉地喝止了我,他的眼神看起来是被激怒了。我从没看见他对我生这么大的气,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 “如果你是我妹妹,那我对你的想法和与你做的事跟禽兽有什么区别?”他的情绪越发激动,而我就越发地无地自容。他的愤怒真把我吓坏了,我万料不到简单的几句话,就惹得他如此失控。 他很快察觉到这点,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火了,他的眼神很快柔软了下来,接着轻轻把我揽到怀里,用他的脸贴着我的头发,温和地蹭着。 “小茵,你听着,因为你年纪小,所以我必须尊重你、爱护你,跟你在一起要把握分寸,这全是出于我对你的真心。有些事确实要等你长大了才能明白,所以我会耐心地等你长大,但那并不代表我把你当成妹妹。以后你不要再听魏杰跟你说的任何话,她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我会处理的,知道了吗?” 他鲜少说这么长的话,可见真的是着急了、冤枉了。我对他感到很抱歉,也埋怨自己不该人云亦云,小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听别人胡说了。”赶紧认错才能争取宽大处理,我认为对于周广玮这种硬汉来说,就得以柔克刚。 果然,他怜爱地掐了掐我的小脸,换上了温和的笑容,柔声说:“知道错了以后就别胡思乱想了,多相信我一点不好吗?” 我在他怀里顺从地点点头,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我们就抱着,谁也不说话,任凭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对我们随意侧目。过了很久,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还会带我去看‘茶花女’是吗?” 见我刚刚胡说八道又被吓了个半死,心里却还是对茶花女念念不忘,周广玮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扯过我的手,催促说:“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他拉着我向前跑,速度控制得我刚好能跟上,还不至于太累。清风拂过我的耳畔,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轻松,就像得到了全世界。 后来,我和周广玮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互相拉着手,直到茶花女的故事以电影的形式再一次在我们面前落幕。我能感到他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他的情感通过我们手指的连接传达到我的心里。 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我们生长在不同的环境,看上去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可我们的心灵却以特定的方式沟通着,在别人看不到的层面,我们其实是一种人。而连接我们的纽带,就是爱。 我终于想清楚了,时代已经如此动荡,生活已经如此不易,我们在时局面前,只是渺小的存在。既然我们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既然我们无法预测即将到来的明天,又何苦自寻烦恼,让本就变幻莫测的人生变得更加艰难坎坷呢?! 他本就是我对生活唯一的期望,而现在,他就在我身边。 第24章 拜见家长 周广玮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只要一有空闲,我们就会千方百计地呆在一起,有时是在他家里读读书,有时到公园的长椅上晒晒太阳,有时也会看场电影、逛逛大街。我第一次谈恋爱,就充分体会了牵肠挂肚、难舍难分的感觉,我想他也是一样。 因为周广玮牵扯了我的精力,我在工作上的表现有了些微的退步,股长自然是第一个发现我变化的人。不过他也无可奈何,因为无论他对我进行多少次训话也无济于事,他本身亦十分无奈于我们这些年轻男女身上经常表现出的心不在焉。 好在我虽有了些不思进取的嫌疑,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只是股长要对我上交的电文等更加细心查看,以确保不会因为我偶尔的敷衍了事而连累到他。 原来不管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只要能活的单纯,就会很快乐。现在的我,简直开始享受这种生活了。 周广玮的身体素质极佳,除了手臂的骨折还需要好好调养之外,其他的伤处所幸没有留下病根,也没有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的后遗症。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决定尽快完成外公的心愿,请他到我家去做客,毕竟这样大段的时间对他来说不是总有的。 因为要见长辈,周广玮显得很紧张,一脸肃穆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笑。他时不时就会问我,“这件衣服会不会显得我太随意?”或者是,“你外公比较喜欢老成的还是单纯的?” 我笑着答:“他喜欢什么样的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跟他在一起。你只做自己就好,他若是能接受你本来的样子,你们就多聊聊;若是接受不了,我想办法让你快些出来。” 可他仍是不放心,跟我打听了很多外公的喜好之类。我虽然一一跟他讲了,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要打趣一句,“即便你的功课做得再透彻,也未必能投其所好。他喜欢听琴,难不成你还会弹?” 他想了想,认真地问我,“如果我现在开始学,到了见面的那天,能不能稍微弹一曲简单点的?” 他越是认真地说,我越是想笑,促狭地忍不住拿他寻开心。我问他,“如果你弹了,但是外公觉得你弹的不好呢?” 他就犯愁了,似乎遇到了人生中难解的问题,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我从没看见过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一夕之间,他就变得无比陌生,还是那个雷厉风行、勇敢无畏的行动组长吗? 见他实在太紧张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拿他开玩笑的心思,认真安抚他说:“你真的不用太拘束的,本来的你就很好。我从小是在外公身边长大的,难道我们看人的眼光会不一样吗?我这么喜欢你,外公也一定会喜欢你。” 我自认为说得很动人,却不成想,周广玮听完之后立刻激动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松口气般地呢喃,“还好你喜欢我……” 我笑了——不喜欢他就不会带他回家了,这人到底是怎么了? 到了正式见面的那天,周广玮穿戴得一丝不苟,恭敬严谨地来到我家。外公也是一身整齐的着装,即使在轮椅上,依然正襟危坐、威风堂堂。 外公虽有很多年没有走出我家院子以外的地方了,但通过收听广播和看报,仍对时局的变化了如指掌,再加上他和周广玮都在军统工作过,两个男人聊的自然都是女儿家不喜欢的内容。 我听他们一口一个时事,一口一个军统,全然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就有些困了。反正枯坐着也乏味,便趁他们不注意溜回自己的房间,自在地坐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真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天色已经不早,我估摸着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就信步走到楼下,顺便看看外公和周广玮是不是还在神采奕奕地侃侃而谈。 然而,客厅里只有外公一个人,他平静地坐着,一边看报纸,一边喝茶。 “人呢?”我到处搜索着周广玮的身影,可他就跟没来过一样,一点踪迹都不见。 “走了。”外公摆弄着他的茶壶,不露声色地看着我。 “怎么也不留他吃晚饭啊?”我顿时怀疑外公和他没有谈拢,不然怎么会不客套一下就让他走了。 外公似笑非笑地白了我一眼,“你还怪我?谁让你上了楼之后就一直不下来,能招待他的人都不露面,人家怎么好意思留下吃饭?”听外公的语气,倒不像是对周广玮不满意的样子,我顿时松了口气。 只是,真有点对不住周广玮。明明是我说的,如果他和外公聊不来,我就找机会早点送他出去,可我却睡得昏天黑地的。 这时,外公开了口,“茵茵,你过来。”他一召唤,我就赶快跑过去坐到他旁边的地毯上,头乖巧地靠着他的膝盖,一声不响地等他说话。 外公语速不快,却意味深长,“茵茵,你看人的眼光还不错,这小伙子是个可靠的人。不过,外公对他的职业……你也应该明白,他的工作太危险了,你是个女孩子,外公不得不为你担心啊。” 若论起对军统的了解,怕是没有人比外公的感触更深了——为了效忠党国,他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他一定很害怕再失去我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吧! 可是,胳膊肘已经完全向外拐的我,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外公,您不会把您的顾虑都跟他说了吧?”即便能体会到外公的担忧,但我还是怕他的一席话会让周广玮动摇。 毕竟,外公所指的,我之前也深深地矛盾过,好不容易迈过自己的那道坎,我可不希望周广玮又来一轮。 外公轻叹一声道:“我没有明说,但我相信以他的聪明,应该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不过你放心,他没有表现出对你犹豫的样子,所以外公还要提醒你,如果你执意跟他在一起,就要做好适当的心理准备。凡事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让自己无法自拔,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其实外公所说的,我在心里已经思考过千万次了,可人的心哪里是说远就能远,说近就能近的呢?!就算会被伤害,我也已经走到这地步,早就拔不出来了。至于外公的另一层意思,当时我是全然没领会的。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我也想搞搞清楚,便问:“外公,你在局里的时候,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吗?”我指的,是他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的状况。 外公毫不犹豫地说:“想过,军统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没有这样的觉悟是没法塌下心来工作的。” “可你并没有因此就不认真工作,也不会选择瑟缩在安全地带,让别人去冲锋陷阵,不是吗?”我很郑重地问。 “当然。”外公果断点头,完全不假思索。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我觉得外公已经明白了我想要说的话。 生于乱世,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甚至丢掉性命,不只军统的人如此,所有人都是一样。但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生活、不去感受、不去爱。只要活着,就得按照活下去的计划来做打算。这个道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但以外公的阅历,一定会马上就听懂的。 果然,外公略一沉思,心下释然,神情也舒缓了很多。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拍着,我知道他是在鼓励我。 其实他一直就是个很开明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在他身边肆意生长。而且他算是比较乐观,否则,他也不可能耐得住无法走路的日子,而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心理扭曲的现象。 最终,他微微一笑,选择放弃继续说服我,只是淡淡地说:“外公老了,跟不了你多久,你的事还是要自己多拿主意。”他的头发,好像一夕之间又花白了不少。 我听着心酸,不敢想象他不再跟着我是个什么光景,一不小心就湿了眼眶。 外公拍着我的头,声音有些寥落,“茵茵,有个比你成熟的男孩子带着你也很好。外公只怕你成长得不够快,万一哪天,外公不能再护着你,你要怎么办?” 不得不说,由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的能力,我是承袭了外公的。他老人家要操心的事情显然很多,但几乎件件都是关乎于我。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不太会撒娇的我,少有地扯了外公的衣袖,赖巴巴地说:“我不要外公离开我,外公要一直在,一直在……” 外公笑了,但是笑得很无奈。我已经长大,他没办法再骗我说,他不会老,也不会死。而且,即便他骗得过我,时间也不会帮他说谎。他的头发越来越白,人也越来越苍老,我都看见了,只是不敢往深处想罢了。 他轻叹一声,帮我擦眼泪,温和地说:“茵茵,外公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见你好好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要记得外公的这句话。” 我泣不成声,哽咽到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奋力地点点头。 第25章 谣言真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局本部里开始流传一个关于我的谣言,说我周旋在周广玮和许嘉函之间,玩弄他们的感情,导致本来的朋友反目成仇。最终,在这场战争中落败的许嘉函甚至一气之下,调离本部去了武汉。 这个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和实际情况相当契合,由不得人不信。但是在我掌握的情况中,只有许嘉函是周广玮的朋友这一点是符合实际的。我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一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据我所想,他们应该不至于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我虽然年轻,缺乏斗争经验,却也清楚,这在我和周广玮关系明确后传出的,着意把我塑造成红颜祸水的谣言是针对我个人的行为。 我大概能猜出谣言的始作俑者是哪一位,但我并不想责怪那个人,我只是感到可悲——谣言之于和它本身无关的人,只不过是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谈资而已,说归说,没有人会真正抽出时间和精力来为传言中的受害者打抱不平。所以,散布谣言的人十有八九不会从谣言的本身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的努力只是娱乐了一众的看客。 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即使别人在背后把我骂的体无完肤,只要我装作不知道,就对我造不成实质性的影响。让他们当着我的面骂,一来他们觉得没必要,二来他们也不敢,毕竟破坏团结的事,不是谁都有足够的背景去做的。所以,魏杰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分裂我和周广玮,简直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的听之任之使谣言的传播愈演愈烈。最新的情节是,我因为心虚,甚至不敢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对此,我依然是一笑置之,我的做法显然令看客们颇感意外,也让魏杰乱了阵脚。我敢说,如果她懂得适可而止,明白过犹不及这个道理的话,她自以为聪明的胜利果实可能会保存得更久一些。可就是她的咄咄逼人,让事情反而弄巧成拙了。 每年的四月一日,是军统为了纪念因公牺牲的特务们而召开追思会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会有很多大人物莅临军统局本部,因此,所有人都要踮着脚后跟,小心翼翼的才是。 局里的女性本就比较少,平日里,除去身份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我们中的大部分都承担着和男性一样的工作强度。而在一年一度的追思会,我们则会被安排“端茶送水”的任务,可以说是“人尽其用”了。 今年,是我第一次参加追思会,因此也在为大会服务的队伍之中,就难免要遭遇到魏杰等人。我虽没太在意,倒也留了个心眼,万一她胡作非为,我得有办法化险为夷才是。 果然,就在我去茶水间准备换一壶热水的时候,魏杰气势汹汹地堵在了门口。她见了我,轻蔑一笑,说道:“呵,局里领导居然会安排你来做大会服务,真是有胆量,就不怕你施展起勾引人的伎俩,破坏了大会的风气吗?”她毫不客气地向我发难。 我一边倒着热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会不会破坏风气,你最清楚。”我用意有所指的话来回答她的挑衅。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身将茶水间的门关严,恶狠狠地说:“我当然清楚,因为我更清楚你是怎么勾引了许嘉函又搭上周广玮的!”她的说法越发恶毒了,换做是从前的我,恐怕眼泪早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可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现在周广玮不在局里,我没的可依靠,却也不能任人宰割。听她说完,我不痛不痒地笑笑,我想这笑在她看来应该是对她的不屑吧。 所以她就有些恼了,挑衅地问:“怎么?心虚了?不敢答话了?”不得不说,她假装理直气壮的样子,和她平时的风格很不相配。所以才讲,什么人做什么事,她既然是条直肠子,就应该做光明磊落的事,弄奸耍滑真的不是她的强项。 我不以为然,反问:“我为什么要心虚?编这个故事的人不就是你吗?心虚的人也应该是你才对,如果你不是因为心虚,又何苦做这种只会让自己更难看的事呢?” “你说谁难看?”魏杰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如果不是顾及到呆会儿还要出去送水,她一定非常想把毕生所学的格斗技巧都在我身上用一遍吧。 我高傲一笑,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全身,到处都透露出得不到周广玮就不择手段想拆散我们的——失败者的样子,这个样子真难看!” 她终于恼羞成怒,抛弃了一切粉饰的从容,对着我大喊:“你胡说!你不要以为周广玮现在喜欢你,就会永远喜欢你。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不信你就试试看,好戏还在后面呢!” “好啊!”我轻飘飘地回答,又问:“还有什么好戏在后面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了呢!” 大概是看出我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欺负,魏杰也是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可以跟周广玮解释一次两次,说局里传着的都是谣言。但次数多了,即便他不信,也会感觉到烦和累。到那个时候,你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我会让你亲眼看见他离开你的。” 我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可是怎么办呢?周广玮怕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的人。你不是说你很了解他吗?你觉得,以他的心性,会在意别人说什么吗?我看你是没有自信吧,否则,你也不会这么不择手段了。” 局面已经掌控在我的手中,我只要慢慢地引导她,让她好好暴露就是了。并非我毒辣,而是她欺人太甚。 果然,她一听见我的质疑,马上就忍不了了,口不择言地反唇相讥,“告诉你,凭我的背景,想在军统弄死一个像你这么弱不禁风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识相的,你还是快点离开周广玮,免得到时候死得太难看。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下次绝不会让你这么轻松!” 魏杰说着,气冲冲地拎起一壶热水愤然向门口奔去,待她气势汹汹地拉开门,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我不能形容出她的脸色由愤怒转向苍白的一瞬是多么的绝望,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门口那几个过来换水的女同志们吃惊的神情上。 没错,我早就知道有人站在门口了,虽然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日子里,每一个人的行动都是稳重而小心的,但凭我的听力,还是能听见她们的脚步声。 被人诬陷时,我虽然懒于费心去为自己辩解,但不代表,面对她的挑衅,我会放弃这送上门来的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魏杰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脸忽白忽红,尴尬到了极点。身为女性,她不用想都知道,接下来大家的娱乐话题就会从水性杨花的蒋茵转移到可笑至极的魏杰。 我并没感到恶有恶报的大快人心,但对于引导她说出真相,致使她成为众人的笑柄一事,我的心里也没有特别的愧疚感。一直以来,我都不会主动去做伤害别人的事,只会被动迎战。这次也不例外,我只想保护好自己,而不需要为任何人自作自受的行为负责。 四月一日那天是忙碌的,局里一直风平浪静。然而等这一天过去,关于魏杰向周广玮示好遭到拒绝的传闻便被添油加醋地散播到局本部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甚至拿她和我做起了对比,这让她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抬不起头来。 我想,她在散布诋毁我的谣言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人们以讹传讹的威力,事情会演变到今天的地步,她应该早有心理准备。至于她能不能像我一样泰然处之,就不得而知了,可以知道的是,她一定比之前更恨我一百倍了。 对于魏杰的恨意,我无暇理会,因为周广玮三个月的假期已经过去大半,意味着我为他提心吊胆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有了上次他濒死的经验,我在这方面的胆子更小了,夜里也经常会做噩梦,大多是他处于危险之中而我却无能为力的情景。我的担忧很快就被他察觉出来,为了让我安心,他对我更加温和体贴起来,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多愁善感破坏我们所剩不多的休闲时刻。因此最后的一个月假期,我们依然是愉快地度过了。 周广玮复职之日,本已平息的流言蜚语随着他这个中心人物的出现再一次甚嚣尘上,我想他在局里应该也能感觉到其他人投在他身上的怪异目光吧!我始终没有把事情的始末告知于他,因为他的工作本就危险,无谓再添许多没来由的烦心事。我认为就算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真相,看到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会很快释怀了吧。 但我万万没想到,魏杰会笨到去周广玮那里自投罗网! 第26章 自取灭亡 那是一个午后,我坐在资料室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一张报纸。我的身体隐藏在一排书架的掩护后,我很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我不想向每一个到资料室里来的人打招呼。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我扬起嘴角,满意于和周广玮在工作时间的不期而遇。就在我准备走出去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另一个脚步声紧随其后也来到了资料室。 来人轻轻关上了资料室的门,似有什么秘密要和他分享。我知道我的处境很尴尬,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魏杰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周广玮,我要警告你,蒋茵绝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轻易相信她,你会后悔的。”魏杰像说着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是不容置疑的告诫语气。 “魏杰,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我到这里来,是找资料的。”周广玮的语气中透着不耐,但魏杰到底是他多年的老友,他不便表现得太过明显。 “我没有骗你,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真的被她搞得好难堪,她的手段真的很厉害。”魏杰委屈地说,似乎她才是整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 周广玮没有吭声,一只手在书架上漫不经心地寻找,看上去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魏杰急了,生拉硬扯地说:“我想她一定在你面前说了我很多的坏话吧?你千万不要听她的,她是故意要败坏我的名声,我都被她算计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周广玮的忍耐却到了极限。他打断了她的话,不留情面地说:“魏杰,你不要以为我休息了三个月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劝你一句话,给别人留三分颜面,就是给自己留一分退路。你之所以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你一门心思要置小茵于死地。你再跟她过不去,我就没法再做你的朋友了。” 魏杰虽然喜欢耍些小手段,但是她的计谋并不高超,以至于低估了周广玮的聪明才智,或者说,高估了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她本以为她的一席话,虽不致命,但或多或少会引起周广玮对我的猜忌。她本以为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夸大渲染一番到周广玮那里去告状,如她所预料,周广玮会感到累和烦。但她没有料到的是,我什么都没有说,而她无端的污蔑,轻轻松松就引起了周广玮的反感。 然而她已经笨到连适可而止怎么写都不会了,依然不知死活地说:“是她这么告诉你的对不对?她把脏水都泼到我头上了对不对?我就知道她一定会跟你胡说八道的。周广玮,你相信我,虽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绝对比我更阴险!” 周广玮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才耐下性子地说:“好了,魏杰,你别再说下去了,你根本不了解小茵。你们俩的恩怨,她一句都没有跟我提起。在她眼里,那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拿来和我分享的不愉快的记忆,她不想让我不开心。这一点,她跟你就很不同。” 他的语气虽然比较平和,但是话语中不满的意味已然十分明显。尤其是他拿我和魏杰作比较,我远胜她一筹,并且她搞出的那些小动作,在我们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如此种种,以魏杰的性格,定然是无法接受的。 她恨得咬牙切齿,却终究被说得无言以对,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摔门走了。 我听见周广玮查找资料的声音,唯恐他先发现我,让我更难解释,就犹豫着从书柜的掩护中踱了出来。 “小茵,你怎么在这儿?”周广玮看见我,先是吃了一惊。 我赶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躲在这儿听你们说话的,我只是在看报纸,没来得及出来。”我知道我无意中偷听他们谈话的性质极其恶劣,周广玮若是生气,我也无话可说。 “没关系,我跟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你都可以听,只要你不泄密。”周广玮笑着走近,轻轻把我揽在怀里。他刚才对魏杰说的话,如果是出自内心,那么他就是已经理解了我的用意,也没有把谣言当做一种负担。 我反手搂着他,小声说:“有件事我必须要坦白,我确实算计了魏杰,引她在别人面前说出了散布谣言污蔑我的事实。但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我只是听见门口有人,就顺水推舟地没有告诉她而已。” 周广玮轻轻一笑,显然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宽慰我道:“没关系,你这样做很对。本来我总是怕你会被她欺负,既然你懂得保护自己,我就放心多了。以后遇到这种事,先来找我,万一我不在,你先任意处置一下,等我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还顺手帮我把头发理了一下。 我听他的话很有意思,尤其是那句“任意处置一下”,就好像我有多大的能耐,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的。 但,适当地矫情一下还是有必要的。虽然我并不觉得有愧于魏杰,但为了逗逗周广玮,我还是开口说:“可她是你多年的朋友,你这样偏袒我是不是有见色忘友的嫌疑啊?” “谁说我偏袒你了?”他好笑地说:“如果这件事是你的错,我是不会帮你说话的,还要反过来劝你呢。不过,你做的这么好,我都没表扬你,倒是我的不对了。” 他难得幽默一回,我很满意,便拿出了也不太常用的撒娇本领,说道:“那你快点表扬我吧!”然后,我挺直了腰板,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他失笑,揉了揉我的头发,疼爱地说:“调皮!等周末的时候,我陪你去书局,你选一本想要的书,我送给你好不好?” 我用力点点头,表示对他的提议很是满意。 中午吃饭前,周广玮来我办公室找我。当他牵起我的手时,我并没有如平常那样小声提醒他要注意影响,倒是破天荒大大方方地由他拉着。 我知道,这一路上,我们又斩获了很多目光,然而我不在意。我就是要告诉某人,别再徒劳无功,她的每一个愚蠢的决定,都不能破坏我们的关系,只会让我们更加坚定。 如果,她能够读懂我的意思,那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幸运。感情是两情相悦,不是一厢情愿。即便周广玮的身边没有我,也绝对不可能会是她。正如周广玮自己所说,如果他会喜欢上她,那也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我们安然地用餐,魏杰却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隔着人群,我也能感受到她凌厉的目光,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吃完了饭,我和周广玮在办公楼的天台上聊了一会儿天,就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何娇艳一脸愁容地凑过来,十分担心地说:“蒋茵,我觉得你真的要小心一点了。现在你已经彻底激怒了那头母老虎,以我的观察,她就要咬人了。” 我想了想,魏杰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咬我呢?散布谣言?显然已经没用了,不会有人再相信她。在工作上打压我?那还真要谢谢她了,反正我也不太中意军统的工作,她要是能让组织上把我除名,我正好回家陪外公…… 左思右想,我都觉得我不会亏,所以也就对何娇艳的话一笑置之。 而何娇艳呢,见我总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担忧的神情更加浓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心事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下午的工作很忙,以至于我还没有意识到,就临近了下班的时间。 自从周广玮回到局里,就总是要在下班的时候送我回家。虽然我家离局本部和他家都很远,他送完我之后,还要忍受一路的孤独回到自己家,但他就是乐此不疲,并且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超于常人的毅力。 但今天,在我兴高采烈地挽着何娇艳的手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稀罕地露出了抱歉的神色,跟我解释道:“今天晚上,魏杰的行动组盯梢缺人手。她已经跟上级申请,派我前去支援……待会儿我就要出发,不能送你回家了。” 魏杰请求周广玮的支援,多么没有悬念的结果! 我心中不乐,却不能表现出自己的狭隘,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去吧,工作更重要些。只是,这次任务会不会有危险?” 他摇头,低声跟我说:“我只是负责在廉公馆附近盯梢,至于抓捕的行动,交给别人做就好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点头,就算不放心也别无他法,只能叮嘱,“你自己务必要小心,任务结束之后,不管多晚,给我打个电话。” 他微微一笑,在我额头蜻蜓点水地一吻,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走远,何娇艳捅捅我,笑得贱兮兮的,打趣道:“蒋茵,你们还真是如胶似漆呀!瞧他对你好的那个样子,我都想找个男朋友了。” 我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挽住她的胳膊,“别废话,赶紧回家。” 我们回家的路刚好有一段重合,今天周广玮不在,我跟何娇艳刚好边走边聊聊天。 第27章 落入虎口 自打我跟周广玮在一起,何娇艳就时常表现出异常羡慕的神情。 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问了我很多关于我们两个的问题。有些我不好意思回答,就随便说几句应付过去;有些刚好也是我很乐意与她分享的,便兴致勃勃地说上半天。 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我们都感到口渴,刚好街边有买酸梅汤的,何娇艳就过去买两碗。 就在她付钱的功夫,一辆黑色的轿车吱呀一声急刹在我面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车上就下来几个穿小褂的人,不由分说架着我就上了车。 他们训练有素,将我的嘴堵得严严实实,车子飞快地向前开去。我在挣扎中,看见何娇艳扔了酸梅汤,正往车子的方向跑来。 可她肉体凡胎,自然是无法跑得过汽车的,只一个转角,我就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我知道,我被绑架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被绑架。 我家非富非贵,绑匪要勒索钱财,也着实勉强;如果是盯上了我在军统的身份,可我一个小小译电员,知道的机密毕竟有限,对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害怕,但我明白,目前更需要的是冷静地分析情况,以便寻求脱身之法。 何娇艳没跟上来,即使她跟上来,我们两个,也无法对付这么多身手敏捷的男人。更何况,我现在是孤立无援的,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这几个人并没绑我,但一左一右地扯着我的胳膊,让我根本动弹不得。别说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我武功盖世,现在也使不出来。而我的嘴被堵着,也没法跟他们谈条件,这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点可以利用的地方。 车子开出了市区,往郊外荒无人烟的地方行驶。时间越久,我获得营救的可能性就越低,我心中的绝望感也就越强。我按照特训班里所教的方法,奋力记住车子行进的路线。虽然我不能传递消息,即便知道路线也没用,但是为了让自己镇定,我还是需要转移注意力的。 终于,车子在开了三十分钟后停了下来,我被生拉硬拽地拖下车,然后就被那几个穿小褂的男人团团围住了。瞧他们的架势,是拿准了我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所以一个个不慌不忙地看着我笑。 我扯下嘴里塞着的布,壮了胆子问:“你们是谁?绑架我干什么?” 为首的小褂男狞笑着,流里流气地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绑你能干什么,还不是干点兄弟们都乐意干的事。” 他说完,我周围的几个人都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所说的“兄弟们都乐意干的事”就是劫色,这可比我之前的预期要糟糕很多。 我忍住内心的恐惧,奋力掐着自己的手心,跟他们打商量,“大哥,你们既然是受人钱财,那我出双倍的价钱,买你们放我一马如何?你们拿了我的钱,回去照常复命,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小褂男嘿嘿一笑,满脸猥琐,“小姑娘,本来你这个提议是很不错的。只不过,你要长得丑点,我们兄弟也就将就着同意了。可惜了,你这么如花似玉,我们放了你,还哪找这样的机会去?兄弟们今天开了荤,这滋味,可够我们销魂一辈子了。” 我听他满嘴污言秽语,又恼又急,心下打定主意,若是他们执意要毁我清白,那我就算拼尽性命,也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事到如今,我知道怕也无用,索性报定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说道:“你们如果敢动我一根汗毛,我一定血溅当场,让你们谁也占不到便宜。” 小褂男翻了个白眼,嘴脸更加狰狞,嘲讽地说:“哎呦,我当你想放什么狠话呢,原来是打算自尽啊。没关系,兄弟们打家劫舍的事情干多了,什么荤的素的没见过。先别说你敢不敢死,就算死了,我们照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涌到了脑袋里,平生从没遇到过这么无耻无赖的人,气愤之下,连最后的一点害怕都不见了。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今天我就算是死在这,也一定要拉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给我垫背。 小褂男吐了口吐沫,歪嘴一笑,流里流气地说:“小姑娘,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现在,爷可就不客气了。” 我冷笑一声,“是单挑还是一起上?” 小褂男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还挺开放。怎么着,想让兄弟们一起上?” 我不动声色,冷冷说道:“不想一起上的话,其他人就滚远点。对付我这么个小丫头,难不成还得群攻吗?” 小褂男咽了口吐沫,兴奋到面容扭曲,嘴角抽搐着说:“嘿,你想跟爷单独春宵一刻?那好啊,爷就喜欢听话的姑娘。来啊,都给我退远点,等爷我舒爽完了,有你们乐的。” 其他人听他这么说,各自狞笑着往后退。 我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努力回想着在特训班里学过的防身术。还没等我思虑周全,小褂男已经嗷地一声扑上来了。 我本能地出了一拳,谁想到小褂男早有准备,竟然躲开了。我马上又飞起一脚,直取他的下体,腿却被他猛地伸手给抱住了。就这样,我受制于他,进退两难,毫无办法。 他阴森森地盯着我,狠毒地说:“我就知道有诈。哼,想跟我玩心眼,你当爷爷我昨天才出生?”说着扬起手来,就要甩我巴掌。 “都别动!”背后传来一声大吼,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小褂男把我甩在一边,理了理衣服,阴沉着脸迎了上去。我回头一看,只见几个持警棍的警察已经制伏了他的手下。 “你们在这干什么呢?”警察头子十分威武地喊。 我遇到了大救星,马上跑过去回答:“这几个人绑架了我,想要劫色。警察同志,我隶属于军统局本部机要室,请救救我。” 在重庆这个地方,军统特务们行动的时候,连警察都不能干涉。因此我特意亮明身份,以免小褂男使出什么手段来贿赂他们。 果然,我这一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警察头子对小褂男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连军统的人都敢动,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跟我们回警察局,免得自讨苦吃。”说完,他挥挥手,示意我先上警车。 小褂男咧嘴一笑,并不在意,他晃了晃脖子,流氓相十足地走了过去。两个警察冲上来,手脚麻利地把他给绑了。 我在警车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真是幸运,竟然这样也能被我化险为夷。 蓦地,小褂男低低说话的声音落在我的耳朵里。他说:“警察同志,我想你们混这个道的人,一定认识军统电讯处的魏处长。”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到警察头子的神色改变了,从原来的威严到现在的胆战心惊,中间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我感到情况不妙,马上从警车的另一侧逃走。这是我唯一的自救机会,这会儿不跑,说不定待会儿又要多几个来占我便宜的人。 我真没想到,本该维护正义的警察,竟然跟这几个小混混沆瀣一气了。 我听见小褂男厉声呵斥警察们快点把他解开,我又听见警察头子陪着小心跟他解释,他们绝对不会耽误魏处长的事,只不过作为警察,不方便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云云。 小褂男没什么耐心,也没打算借这几个窝囊警察的力量,他指挥着手下追我,说一定要抓到人。 我听见好多人的脚步声在远远地跟着我,我拼了命地跑,一生中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但我毕竟是个女子,比不上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很快,他们的脚步声就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大汗淋漓,紧张无比,除了更加卖力气地跑,别无他法。 跑着跑着,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工厂,心念一动,钻了进去。在平地上比速度,我注定要被他们追上,若是能躲在工厂里,他们想要找我,就必须得分散开。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还可以找机会暗算他们,求得一线生机。 我脱掉鞋子,以便隐藏自己的方位,并向障碍物多的地方跑过去。我在陈旧而生满铁锈的巨大机器中穿梭,顺便打算寻找一件称手的武器。 特训班里的教官说过,要置人于死地就要攻击对方的后脑,只要位置得当,力度足够,完全能让人不声不响地一命呜呼。我在脑海中回想着他教给我们的要领,真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要用上这些知识了。 想到要杀人,我又开始紧张起来,全身发抖,牙齿也咯咯地打颤。我随手抄起一根铁管握在手里,迅速地跑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我是这么想的,站得高看得远,我在二楼藏起来,就能大致掌握那些人的动态。能暗算一个是一个,实在不行,我就从二楼跳下去,底下各种冰冷尖利的机器,我想我应该会死得很快。 第28章 死里逃生 打定主意,我便在二楼的边上找了个位置藏好。那里既能隐匿我的踪迹,又能看到一楼的情况。我紧紧地握着铁管,同时用视觉和听觉保持警惕。 也就几秒钟的功夫,那些人就赶到了,他们不慌不忙的,显然是胸有成竹。一帮大男人,对付我一个弱女子,难怪他们如此有自信! 小褂男流里流气地喊:“小姑娘,还是快点出来吧,趁老子现在心情不错,一会儿多疼疼你。老子耐心有限,给我惹毛了,最后还是你吃亏。” 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忙不迭地在心中劝说自己:万一待会儿真的有机会敲某个人的后脑,也大可不必愧疚,是他们罪有应得。我是杀生了,但我杀的是畜生。 小褂男叫嚣了一会儿,见我没什么反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阴嗖嗖地说:“这里的大门已经被我的人把守住,今天你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去半步。给我搜!” 果然,他们的人分散开来,从一楼开始仔细地搜索。 我观察着他们的举动,心中默记他们的行动路线,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躲,才能绕开他们跑出去。 按照人数推断,把门的应该只有一个,如果说我今天必须敲一个人的后脑,可能就是他了。 我以为自己盘算得很快,等念头转回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搜完了一楼,正抬头往二楼张望。 小褂男嘿嘿一笑,“想不到,弄个娘儿们,竟然把我们弟兄搞得这么狼狈。待会儿大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把这个小娘们儿折腾我们的通通找回来。” “是!”几个猥琐男一脸狞笑着回答。 我下意识地把身体往缝隙里缩了缩,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忧。手上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布一样的质感,我昏头昏脑地扯过来抱在怀里,却突然灵机一动。 趁着那几个人还在另一头搜索,我迅速展开那块布,只见是一个欢迎某人莅临指导的条幅。我用手抻了抻,韧性还好,心中狂喜——我好像有救了。 我轻手轻脚地挪到二楼的平台边,把条幅系在铁制的护栏上,然后扯住条幅翻过护栏……太高了,对于我这种训练不太过关的特务来说,高空下降特别困难。 我见过人家嗖一下就下去了,可是轮到我的时候,却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往下蹭。我开始有点后悔自己选了这条逃跑的路,继续搞下去,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离地面还有一半的距离时,我咬咬牙松了手,扑腾一声落地。不巧,我的脚趾踩在了一个铁片上,瞬间就被划破了,鲜血淋漓的。可我顾不上疼,拼了命地躲到一个机器的下面。我知道,只要有人看见我,他们就会立刻包围我,那样我就无处可逃了。 的确没有人看见我,但是有人听到我了。他们的反应都很迅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所有人都跑到一楼来集合了。 我在机器底下钻来钻去,直到钻到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台机器下面。前方是一片空地,如果我的脚没有受伤,那么我跑到门口解决掉一个敌人的概率还能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然而……这么躲来躲去,终究是会被抓的,可我又实在没什么好的办法。 “头儿,这里有血,新鲜的。”我听见有人喊上了我的催命符,心中大呼一声完蛋了。 接着,我听见小褂男一阵淫笑,循着我的血迹慢慢地靠近。 濒死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此刻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场。那个电讯处的魏处长,我究竟哪里得罪他了?看我不顺眼杀了便好,反正军统也不多我这一条孤魂野鬼,为什么要找人侮辱我,让我生不如死? “小娘们,别躲了,你跑不了的。出来让大爷我好好调教一下,也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小褂男一边慢吞吞地说着,一边慢吞吞地走着。 他这一招我很清楚,就是无形中给对手强大的心理压力。很多人并不怕死,只要能给个痛快,但是却受不了那种危险临近、胆战心惊的感觉。 这个无耻之徒在吓唬我,他果然也做到了,伴随着一声阴阳怪气的“小娘们”,他的脸从机器的一端探了出来。 “啊——”是我的叫声。 “嘭——”是枪声。 当我浑身颤抖地睁开眼时,就看见小褂男满脸是血地倒在不远处,他的额头正中,有一个黑漆漆的血窟窿。还没等我的大脑做出反应,嘭嘭嘭嘭四声枪响,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切。 下一秒,我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在接触到他的一刹那,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涌上心头。我抱着周广玮,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一直没说话,只是抱我抱得很紧,让我有些透不过气。但此刻的我却很需要这样的安全感,死里逃生后,抱着我的人是他,这真是世上最圆满的事情。 我嚎啕了一会儿,终究是得以活命和保住清白的万幸之感战胜了一切。在他的安抚下,我渐渐收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等我差不多好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机器底下抱出来。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飘荡着的欢迎某人莅临指导的条幅,问我,“你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 我委屈地点点头,“嗯,还把脚割伤了。”说着,我悲情地指了指染了一片血的袜子。 周广玮嘴角一抽,我立刻警惕地盯着他,不满地问:“你刚才是不是想笑?” “没有。”他换上一脸严肃。 我的嘴一扁,双手一抬,死死地搂住他,难过地说:“我刚才真的想死了,那些人说,要……” “我知道。”他语气沉沉地打断我,一脸冰冷地抱着我往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地上还趴着一个人,身上没有血迹,似乎是被打晕了。我想:怪不得周广玮消无声息地就进来了,原来他替我敲了这厮的后脑。 周广玮依然抱着我,抬腿照那人的脸就是狠狠一脚。那人吃痛,惊醒过来。周广玮顺势踩在他头上,用力捻了几下,居高临下地问:“说,是谁派你来的?” 我从没见过他的狠辣手段,也难免心中一抖,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不用问了,我知道是谁。” “是吗?”周广玮身子一倾,将我放在地上。一只胳膊圈着我的头,把我按在他怀里。 我正疑惑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嘭的一声枪响,强有力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他杀了那个人。 按照我平时的性格,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鸡,我也不忍心伤害的。但是今天,我心中却有个十分冷漠的想法,那些人都死有余辜。 周广玮收好枪,重新抱起我。他的动作是那样轻缓,跟刚才的狠辣作风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我靠在他的胸口,任由他带着我走。 他把我放在一个小汽车里,我认出那是军统的车。他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急救箱,便伸过手来拉我的脚。 我大窘,刚才在工厂里乱跑,一双白袜子弄得污秽不堪,又怎么好意思让他碰。“我自己来。”我把脚往后缩了缩,打算自己脱袜子。 他的动作却比我敏捷多了,直接扯过我的脚,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袜子。然后,从急救箱里找出消毒用的药水和纱布,仔细地帮我处理伤口。 看他一直愁眉不展的样子,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点什么话来说。对我而言,能毫发无伤地从那几个混混手下逃脱,着实是件幸事。至于其他,一概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对周广玮而言,事情好像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利落地帮我包好伤口,收拾好急救包,转过头来,语气沉沉地说:“现在,告诉我,是谁要害你?” 看他神色那么严肃,我有点犹豫了。如果告诉他那人是魏处长,他会不会去闯祸? “小茵!”周广玮意识到我在犹豫,加重语气喊我的名字。 我为难地说:“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他说的是够冷静的,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像着了火。 我知道无法隐瞒,便小心翼翼地通告,“我听见那个为首的跟警察说,他是电讯处魏处长的人。” “魏杰!”周广玮啪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周身透着股浓烈的杀气。 魏杰……魏处长……魏杰在军统的背景……我瞬间把这些都联系了起来,震惊道:“难道魏杰是……” “魏处长的侄女。”周广玮冷冰冰地说。 我心肝一抖,难以置信地问:“不会吧?难道就因为魏杰跟我的事情,连魏处长也要来收拾我?” 周广玮重重一哼,“魏处长怎么可能有时间搞这种事。只不过魏杰打着她叔叔的旗号,行事比较方便罢了。刚才的那几个人,分明就是某些小站招的乌合之众,魏杰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应了一声,觉得前前后后的这些事情,算是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第29章 最后警告 瞧周广玮的神色不太好,我急于想转换个话题,便问:“话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不是去盯梢了吗?” 周广玮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说道:“这要多亏了你有个好朋友。何娇艳见你被人绑架,就先通知了警察跟过来,然后到廉公馆附近找我,给我指了方向。我追到这里,看见门口有人在望风,估计你在里面……还好,我来的不算晚。” 听说是何娇艳救了我,我心中无比感激,这姑娘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倒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如果她只是报了警,没有去找周广玮的话,此刻我肯定是自身难保了。 “她人呢?”我想告诉她我没事了,让她放心。 “她要跟来的,我怕她会有危险,就没带上她。她到局本部去等消息了,待会儿我送你回家,顺便从那里绕一下。”周广玮耐心地解释道。 想到何娇艳在等我,我顿时有些心急,赶紧拾掇了一下自己,就催促周广玮开车。我知道,何娇艳自己一个人住在重庆,她的家里并没有电话,所以她想等消息,就只能回局本部。 周广玮明白我的心思,将车开得飞快,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回到了局里。他将车停在门口,想过来抱我,被我拒绝了。虽说晚上同志们大部分都走了,但在局里做些亲密的举动终究不好。于是他扶着我,慢慢地往机要室走。 远远的,我看到机要室里透出的灯光,感到十分温暖。在军统的这段时间,我不仅认识了周广玮,还收获了一个朋友,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周广玮松开扶着我的手,轻声说:“你自己过去吧,我要到处里办点事情,待会儿再过来送你们回家。” 我点头,忍着脚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机要室走。还没等我走到门口,大门就哗地一声打开了,何娇艳冲出来,满眼泪光地望着我。 “蒋茵,我真的担心死了。”她情绪激动地说,同时把我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不放心地问:“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可怜兮兮地说:“最不好的事,就是脚伤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扶着我到机要室找了椅子坐下来。我把被绑架之后的事情详细地跟她讲了,她听得瞠目结舌,最后感叹了一句,“没想到你在特训班里的实战成绩不怎么样,关键时刻竟然也能派上用场。” 我听她的话味道不太对,赶紧为自己辩解,“周广玮说了,那些人只是小站招来的乌合之众。我在特训班成绩虽然不怎么样,但是遇到乌合之众,也是能抵挡一会儿的。” 何娇艳点头认同,“还好你抵挡了一会儿,不然周广玮也赶不及去救你。” 是了,要说这事最大的功臣,还是何娇艳。她如果没有叫警察跟过来,我也没有逃跑的机会,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拖延了时间。 我问:“你又是怎么想到报了警又去找周广玮的呢?” 她很实在地说:“这世道,警察里面也是黑的黑、白的白,谁能保证他们一定能救出你?当然还得找一个最关心你安危的人才好。我才是后怕得要命,当时要不是我跟你在一起,要不是我恰好听见周广玮说,他要去廉公馆附近盯梢……” 她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扯了扯她的衣袖,宽慰她道:“没事的,反正我也好好地回来了,可见老天爷并不想让我灭绝,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何娇艳见我这么开朗,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拉着她站起身,“时间晚了,咱们去找周广玮吧,他说会送我们回家。” 何娇艳又恢复了平日里有说有笑的样子,一边跟我开着玩笑,一边往行动处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突然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便示意何娇艳,让她也放轻脚步。 我俩蹑手蹑脚地摸到行动处办公室的门口,只听里面传来魏杰的声音,“周广玮,你知不知道,擅自脱离任务是要受处分的。今天派你去盯梢,你差点把人给跟丢了,要不是同志们反应快,这个任务就失败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好啊,她还倒打一耙,说得理直气壮的。我心中冷笑,因为她做出的肮脏的事情,导致我对她,连最后一点容忍也不见了。 我听见周广玮的脚步声,然后就听见魏杰的惊呼声。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周广玮生气了。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魏杰说话的声音,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周广玮果然对她动手了。 我有些紧张,他这么对待魏杰真的无所谓吗?对方可是还有一个在电讯处当处长的叔叔啊,虽然对我来说是没什么要紧,可是,周广玮他需要在军统的这份工作呀! 这时,我听见周广玮冷冰冰而又透着阴狠的声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你是故意让我去执行任务的,好借机会对小茵下手。我警告你,从今往后,你离小茵远一点。如果你再敢打她的主意,我发誓,会亲手杀了你,一命抵一命。” 然后,屋里传来魏杰的呜咽声,再然后,呜咽声突然一松,应该是周广玮已经放手了。 恢复呼吸的魏杰,气都没喘匀,就大声抗议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对那个女人动手了?你不要借题发挥,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那女人在外面干了什么,惹上什么仇人,你知道吗?少来冤枉好人。” 周广玮并不与她争辩,只冷冷地说了声,“那六个人,我通通杀掉了。”便往门口走来。 我身边的何娇艳早已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直到周广玮开门出来,她还没回过神来。 周广玮看见我们,有些意外,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平静。他温和地说:“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我扯了扯何娇艳的袖子,她就面无表情地跟着我走,像个木偶人似的。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等到了她家,我从车上下来,送她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向车里的周广玮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对着我的耳朵说:“我不敢呐,他杀了六个人……” 我噗嗤一声笑了,逗她说:“行动处里哪有手上没沾过血的?再说,他杀的又不是好人,你怕什么?” 何娇艳奋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看上去却苦兮兮的。我见她实在勉强,就叫她赶快回家去休息,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她果然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回到车里,我跟周广玮讲这段小插曲,他只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地并不吭声。 我不明就里,追问他,“你笑什么?人家都把你当成杀人狂魔了。” 周广玮转过来望着我,淡淡地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出任务时,看见几个死人就吓坏了。今天我不得已在你面前杀人,生怕又会吓到你,没想到,你适应得很快。” 的确,他不说我都没意识到,当我看见小褂男满脸是血地躺在我面前时,感受到的只有小小的害怕,更多是不屑一顾,觉得他死有余辜。 我沉思了一下,问:“你说,如果我在军统里呆久了,会不会也变成铁石心肠的人?” 周广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过脸去,目视前方道:“也许会。但我想,你的铁石心肠应该只是对敌人,不会伤害到自己人的。” 我知道,当提起这种惹人伤心的话题时,不仅是我,周广玮也不愿意面对。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因为在他身边的人是我,他必须成为我坚强的后盾。 我不想再用这种伤神的问题来难为他,便换了副笑脸,跟他开玩笑说:“你是没看见,我今天的表现特别英勇,你要不要夸夸我?” 他重新又转过来,严肃地盯着我,十分郑重地说:“小茵,你今天只是命好。”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既为自己感到后怕,又为他的态度感到尴尬。他说的话是对的,我承认,但我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他至于这样对我吗,我好歹也是死里逃生的人啊! 然后,周广玮就在我噘着嘴,颇为不满的时候,轻飘飘地对我说:“看来你的实战技能需要重新磨练一下。等你的伤好了,我亲自教你。” 原来这才是他的用意……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好像人生的乐趣一下子被剥夺殆尽。 我抗议,“打来打去是野蛮人的做法,我是大家闺秀,我不学打人。” 周广玮眉头一抖,指了指自己,“你说我是野蛮人?” 我的气焰立刻萎顿了下去,忙不迭地摇头,“不是不是,你是战士,勇士,嘿嘿。” 他不买账地轻哼一声,不容商量地说:“我不可能总在你身边,而你却有可能会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提高你的对敌技能,我才能放心。不过……”他顿了一下,微笑着说:“如果你肯好好学,我就可以答应你的任意一个要求。” 这个条件听上去不错,我有些兴奋地问:“真的吗?” 他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我斗志昂扬地说:“一言为定!” 他没料到我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竟然不用他再费口舌,不免有些惊喜。 我却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这个“任意”可要好好地利用,千万别浪费了才是。 第30章 危机到来 大概是周广玮的警告产生了效果,我在绑架事件过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受到任何来自于魏杰的威胁。 而周广玮则坚持在每天下班之后对我进行两个小时的特训,简直是风雨无阻。即便初夏的天气越来越热,他也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体力虽然不好,但却不想被他轻视,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咬紧牙关坚持着。一段时间下来,我的实战技巧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就连外公都跟我说,我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以前相比,变了好多。 然而,我们俩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也不尽皆是好的。比如说,周广玮在经过了恢复期之后,又开始跟着行动组出外勤去了。 我每每看见他疲惫地回来,心里都有种想哭的感觉,可是在他面前,又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如果知道我在担心,他出任务就会分心的,我不想做拖男人后腿的女人。 好在,不管是什么样的任务,他都完成了,虽然时不时受伤,但都不算太严重。 同志们经常跟我说,有周广玮这样的男人做我的男朋友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因为以他的能力,必会在不久的将来受到重用,成为行动处的骨干…… 她们都不懂我的内心——用他的安全换来的虚名,我不稀罕。我宁愿他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永远不要再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然而我们两个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活轨迹都不会因另一个人而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靠近,直至并行,把剩下的都交给命运,并在命运的恩惠中偷偷地享受相处的时光。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里跟一条窃听到的电文较劲,何娇艳突然满面红光地跑了进来。她羞哒哒地扯住我,小声说:“蒋茵,那个人……回来了。” “谁?”我很少见她这样的姿态,心中除了感到诡异之外,更多的是好奇。 她憋着笑,给我一个神兮兮的眼神,颔首道:“就是那个,我们在特训班里遇见的青年才俊。”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她的确很久没有再用“青年才俊”这个词了,如今提起,那必是这个词的专有者——许嘉函——回来了。 “你确信?他不是在武汉吗?”我也觉得很惊喜,急忙问她。 她羞涩地点头,眼角尽是无法掩饰的笑意,说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在武汉任务失败,所以都撤回局本部了。” 我沉吟着,想起几天前收到的一个电文。虽然很简短,但是能大致推断出,军统武汉站的同志们遭到了日本特务的围剿,很多人牺牲了,剩下的人不得不隐匿身份,四处逃窜。看来,许嘉函的回归,一定跟日本特务的围剿有关。 我想周广玮一定会跟许嘉函见面的,具体的情况我再问他就好。没想到,午休时间,许嘉函竟然找到机要室来了。他站在门口,有些紧张地向屋里张望,我看见他,便迎了出去。 他对我呵呵一笑,说道:“我听周广玮讲,你调到机要室了,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吗?” 我点头,问:“你们那边什么情况?我听说,武汉的形势不是很好。” 许嘉函目光骤然一亮,有些惊喜地说:“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操心这些事的,果然到了机要室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放心,我在那边没什么问题,这次回来,是有些事情要办,不久之后还要回去的。” 他这么说,我就略略放心了一些。又听他问:“中午吃饭约人了吗?如果没约,就跟我去吧。” 我向屋里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何娇艳正假装看电文,实际在偷瞄许嘉函,心中莞尔,说道:“没约人,只不过我有个朋友,平时都一起吃饭的。” 许嘉函略带失望地哦了一声,已经抬起手来准备跟我告别。 我赶紧说:“咱们一起去吧,我可以正式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话说在特训班的时候,你应该也见过她的,就是对我颇为照顾的那个姑娘。” 许嘉函想了想,恍然大悟,很开心地说:“那个姑娘我记得,原来她也在机要室啊。你们两个在一起作伴很好呢,那咱们一起吃饭吧。” 我答应着,回头冲何娇艳招招手,“走,去吃饭,今天多一个人。” 只见何娇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欠缺文雅,顿了顿,稳住脚步走了过来。 “你好。”她怯怯地打了招呼。 “你好。”许嘉函微笑着回应,然后冲我点点头,“我们走吧。” 到了食堂,许嘉函颇有风度地帮我和何娇艳打好了饭,这才坐下来,感叹道:“还是局本部环境好,食堂也正经做东西给我们吃。” “怎么,武汉的食堂不正经做东西给你们吃?”冷冷的声音从我们背后响起,周广玮紧跟着落座。 许嘉函眯着眼睛,一脸被打扰的神情,“周广玮,我说你怎么这么不会看眼色?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刚想跟蒋茵聊聊天,你就出来了。我不在的时间,你们俩和好了?” 我笑,他讲的这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和周广玮闹别扭,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回军统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还不跟他和好,是打算闹到什么时候? 周广玮却冷淡地盯了他一眼,猝不及防地拉了我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为什么要看你的眼色?小茵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你擅自约她吃饭,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许嘉函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尴尬地咳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颤抖了声音说:“周广玮,你下手够快的!就你这么个没情趣的人,怎么唬得人家蒋茵跟了你?” “没情趣?”周广玮不满地盯了他一眼,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可能小茵就喜欢没情趣的吧。” 我看见许嘉函的嘴角抽了抽,举起拳头冲周广玮比划了一下,仰天长叹道:“军统一支花,怎么就插在了你这坨牛粪上。” 他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笑着说:“他要是你牛粪,你就是牛粪的好兄弟,马粪。” 噗!周广玮和何娇艳都没忍住,笑喷了。尤其是周广玮,那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就不用说了,还颇为赞赏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哪里好笑,大概是我平日里正经惯了,冷不丁说句混话,效果惊人吧。 许嘉函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继续仰天长叹,“蒋茵,你学坏了,周广玮把你带坏了。” 看他一脸有冤无处诉的悲苦像,和周广玮联合起来欺负他的我有些于心不忍,放下筷子,扯了扯我男朋友的衣袖,示意他开溜。 周广玮并不知道何娇艳对许嘉函报了心思,虽然不解,却也领会了我的意思,拉了我站起来,“我们吃完了,要在上班之前来个短暂的约会,你们慢用。” 然后,他也不给许嘉函说话的机会,拉着我就走。我们来到军统的天台上,我问:“武汉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周广玮沉吟片刻,不无忧心地说:“日本人围剿军统武汉站,凡是挂得上名号的同志,死的死逃的逃。据说日本方面的特务头子叫关野雄二,手段极其毒辣。现在,军统的上峰已经震怒,誓要暗杀关野雄二。只是此人非常警觉,又十分熟悉特务作战的手段,不太好下手。” 我听他这么说,大概也清楚事态的严重性。军统自创立以来,还从未遭受过如此重创,也难怪上峰会震怒。 “那接下来,局里打算怎么办?”我问。 周广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如常地说:“在武汉已经暴露的同志是不能回去了的。上面的意思,想让尚未暴露的同志,带着从局本部抽调的精兵,重返武汉,组织行动。许嘉函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心中一惊,隐隐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和周广玮刚对上目光,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人员还没有定下来,不用过分担忧。现在许嘉函正在整理报告,上面也要根据那边的具体情况来进行部署。总之,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宽慰我说。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用处。一听说要从局本部抽调精兵,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周广玮肯定会在抽调名单里。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并且事实也摆在眼前,他的工作能力的确突出,实战经验和应变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以说,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我相信,他自己一定也意识到了这点,只不过怕我担心,才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大概是看我快要哭了,他轻轻将我揽在怀里,一边拍我的后背安抚我,一边柔声说:“没事的,我自打到军统之后,参加过的任务不计其数。能大难不死至今,说明我有活命的能力,老天也待我不薄,放心。” 我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除了紧紧搂住他,此刻的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第31章 声声诀别 不久后,在军统局本部拟定的抽调人员名单中,周广玮赫然在列。他被分配到魏杰所在的第二行动组,虽然听命于组长,但在暗杀行动中是打前锋的。 我听说,魏杰是主动请缨的,并且还利用她在局里的关系,把周广玮收归旗下。她的用心固然值得推敲,然而我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 关野雄二目前是军统的眼中钉,也是日方在武汉最为倚重的特务头子。拔掉这根毒草,无异于消灭了日军在武汉最有利的一颗獠牙。为了功劳、为了前途,许多人都丧失了应有的冷静。我看着行动组的某些人在摩拳擦掌,心中隐隐为他们感到担心。 如果行动失败,那么矛盾将会被激化,可能引起日军对军统更加凶残的报复。这样的话,不仅仅是武汉站,南京站、上海站等军统重要的所在地都可能会遭到威胁。 而且,和日本人打交道,一个不小心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他们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因此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天开始,我的心就没有一时半刻不是吊着的。 我能想到的周广玮自然更加心知肚明,我想他一定也是十分紧张的,只不过在我面前摆出处变不惊的神色,试图让我放心。而我也只能尽量配合他,希望他不要因为担心我而分神。在他出发前的那些天,我们就是这样隐忍着,互相折磨对方的。 更让我的生活雪上加霜的是,外公不小心感染了热伤风,本以为吃点药就会好,但他的病情竟然越来越严重,有时会昏睡很久很久。我担心他,只要有时间就会留在家里照顾他。而周广玮启程在即,我却抽不出时间和他在一起。这样两边挂心着,我几乎没有一天能睡上安稳觉。 就在周广玮即将要离开重庆的前一天夜里,我已经被失眠折磨得精疲力尽,意识虽然模模糊糊,却始终不肯真正放开我,容我进入梦乡。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房间中有轻微的响动,一下子清醒过来。 只见一个人影越过窗框,迅速地闪到我的床边。我刚要发出惊呼,来人却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捂住了我的嘴。 “是我!”周广玮那熟悉的低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瞬间松了口气,心却砰砰跳个不停。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往旁边让了让,他便顺势坐了下来。 “我想你了,想趁你睡着了来看你一眼。”周广玮低声说道,语气再平淡不过了。 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他大费周章地来看我,这让我的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必定知道此去凶险异常,所以才要向我道别,只是不知道这一道别,是再见还是永别。 我害怕到了极点,生怕他一去不复返,可越是害怕,就越感到绝望,因为我拿这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想承认这预感,便一个劲地暗示自己,凭他的能力一定能化险为夷的,我只要好好等着,就会熬到他平安归来的那一天。 “你外公没事吧?”他理了理我睡乱的头发,关切地问。 我不想让他挂念,撒了个谎,“这几天好多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问:“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果你好好跟我训练,我就让你提一个要求,现在你想好了要提什么要求吗?”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心里恳求他不要把这一面当成诀别一样,让人伤心。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他越是冷静,我就越要配合他。 我强颜欢笑地说:“早就想好了,八月十五号是我的生日,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快点完成任务赶回来,我想让你陪我过生日。” “是吗。”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个不是问句的问句,似乎有点犹豫,又似乎有点遗憾。 我再也听不下去他语气中露出的诀别意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都被我用自己的袖子接住了,一滴都没掉在他身上。 “小茵。”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手臂抱着我,紧了紧,在我耳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缓缓说:“我爱你。” 一字一句,痛入骨髓。 我多么想跟他也说一次“我爱你”,这句话,很早以前就成真了。可是,我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生怕让他听见我的哭腔,只能伏在他的肩上,用力点头。 我们就那样抱着,抱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眼泪干了,直到我能平静地跟他说话。但我没有说话,我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将我的嘴唇凑近他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上去。 好像要燃尽生命一样,我从没感觉过如此炽热地想要靠近一个人。他虽然抱着我,但我却在渴望着更多的东西。我微微睁开眼,借着月光看他长长的睫毛投射在下眼睑的阴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自这一刻起,我仿佛预见了我的未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未来。我站在灰色的世界里,如背景的人来人往中,只有他是彩色的。如果有一天,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世界,就会彻底失去色彩。 我不可能再爱上另一个人了,周广玮,你知道吗?若你负我,便是将我未来的日月彻底抹杀了。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我任由自己脑海中各种杂乱的思绪肆意乱窜,捧着周广玮脸的手却不自觉地下移,捉住了他领子上的第一颗纽扣。 他察觉到我的异动,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瞬的迷乱,但很快变得清明起来。他迅速握住我的手,温柔地看着我,轻声说:“小茵,别这样。” 我不管,既然他可以句句都是诀别,我为什么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理他,抠开他的手,继续解他的纽扣。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终于用了点力气,把我的手扯开,将我紧搂在怀里,限制我的动作。 “小茵,你听我说,冷静一点。”他的语气有些急躁,但能听出他的克制和隐忍。沉默了好久,他终于放柔了声音说:“小茵,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等我回来。如果赶得及,我一定给你过生日,到时候,我什么都答应你。” 被他这么一说,我似乎真的冷静了很多。他答应我他会回来的,他一向是个守信的人,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乱承诺的。不知为何,他的这几句话,竟像是我的主心骨一样,令我的情绪瞬间安稳了下来。 见我顺从地点头,他终于放开我,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依旧把手伸向他的领口,他的呼吸微微一滞,诧异地望着我,语气变得严厉,“小茵!” 我平静地说:“太晚了,明早再走吧! ”然后帮他解开领口,挪出了更大的地方,够他在我身边躺下来的。他似乎松了口气,搂着我躺下,好半天都没吭声。 其实我的心中有千言万语,很想对他说。可我没有机会说了,他赶了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休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让他睡觉。 我握着他的手,真希望他明天睡过头,错过了出发去武汉的火车。上级一生气,取消了他的任务,把他关起来闭门思过,作为惩罚,让他无法在这次行动中立功。 我又在想,或许我可以把他藏在我们家的某个房间里,让他在重庆凭空消失。就算上级追查,大不了我受个处分,总好过让他去卖命。 在我的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天就要亮了,而我又一夜没睡。我能感觉到,周广玮的手从我的手中轻轻抽走,又悄无声息地下了床,默默替我掖好被角,便敏捷地跃出窗口。 我用被子使劲捂住嘴,不想让还没走远的他听见我的啜泣。分离已经是人类最大的痛苦,装作若无其事的分离更让痛苦的过程变得难以忍受,然而我们却都忍了下来。 自此以后,我的生活进入了无休无止的混乱模式。每天上班唯一的任务,就是探听武汉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武汉来的电文,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翻译出来,并从中寻找有关周广玮的蛛丝马迹。 外公的病情越来越重,经常前一秒还跟我说话,后一秒就失去了意识。医生走马灯般在我家里穿梭,却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可信的答案。 一天,我趁着外公的精神尚好,将他推到花园里晒太阳。没多一会儿,他说口渴,我就让他在花园里随便转转,我去给他拿水喝。 但当我握着水杯,急匆匆地从房子里跑出来的时候,外公却不见了踪影。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在花园里到处寻找他的踪影。 最后,我在树丛里找到了他,他正推着轮椅四处乱转,眼神茫然,嘴里还念念有词。 “外公,你怎么了?”我跑过去,一把稳住他的轮椅,害怕地问。 他用陌生的眼光看了我好久,终于回过神来,“哦,茵茵,你来了。” 我来了?我心中又惧怕又疑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赶快把他推回屋子里,然后迅速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第32章 无依无靠 事后,外公跟我说,那天在花园里,他就像突然中邪了一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虽然在奋力找路,可是他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所以只能在一个地方打转。 至于后来,他被我发现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他的心中感到很害怕,但是却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官和思维。好在,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恢复过来了。 我听见他这么说,心中就像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以我看来,一辈子都无比坚强无比坚定的外公,能说出这种示弱的话,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情。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靠在门上无声地大哭了一场。周广玮不在,我担惊受怕,外公又病得这么奇怪,我只能一个人顶着压力,实在是太难熬了。 我在想,人活着享受过的天真和快乐,总有一天会被现实击得粉碎,这就是人生吗?我们得到过多少幸福,就要忍受多少折磨,上天的公平,难道就在于此? 又过了几天,我和外公正在吃早餐,外公的食欲看起来还不错,竟然多喝了一碗粥。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给他读报纸,他并没有如平时一样昏昏欲睡,反而听得很仔细。他问了我几个时事的问题,我都尽我所能回答了。 他突然打断我说:“茵茵,你的生日似乎快到了。” 我很惊喜,因为外公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今天难得他神智这么清楚,我开心地回答:“是啊外公,我的生日要到了。” 外公慈爱地笑笑,问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外公曾经答应过你,等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点头,“当然记得,没想到,这个日子这么快就要到了。” 想着我离秘密如此之近,长期压抑的心里竟然泛起了那么点期待。 外公呵呵一笑,拉了我的手过去,放在他的手里轻拍。他的手很大,我的手比较小,他的布满皱纹,我的细滑白嫩。仅仅是两只手,又让我的心里难过了起来。 外公老了,再也不能为我遮风挡雨。有的时候,他竟像个小孩子一般,在等待着我的照顾。而我,却没有自信能扛起他的那一片天。 我为自己懊恼,也为自己忧伤,可我唯一能做的,除了祈祷最坏的情况不要发生之外,就只剩下混日子了。 武汉那边没有坏消息,外公好好吃了饭睡了觉,这一天对我来说,就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然而我也不想从这里面解脱出来,如果解脱就意味着我要失去谁的话。 我忙忙碌碌地生活,并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直到某天,股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推开门,他一脸抱歉地看着我,我便开始害怕起来。 “蒋茵。”他叫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后顿了顿,那一秒钟,对我来说好像经历了一场炼狱。“刚才你的家里来电话,说你外公住院了,好像是中风。” 中风这个词一从他嘴里出来,我的整个人都懵了,我颤抖着压抑自己的情绪,带着哭腔问:“股长,我可以请假吗?” “去吧。”他难得大度了一次,对我无比怜悯地说:“毕竟你只剩下外公一个亲人了,等他恢复健康,你再来上班。军统的工资,一分也不会少发给你,这点你放心。” 我机械性地点点头,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便飞奔出去了。出了局本部大门,我看到我家专用的司机正等在门口,我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对于外公住在哪个医院,他比我还要清楚,不用我开口,他就加足马力冲了出去。很快,我们到了。他迅速停好车子,一声不响地带着我直接赶到外公的病房外。完成任务后,他向我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隔着病房的门,我看见外公仰面躺在病床上,嘴巴张开着,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的脑袋旁边,放了好几个用来降温的冰袋,身上插着个吊瓶。 自小,我所见惯的,都是他器宇轩昂的样子。即便坐在轮椅上,他看上去也并不矮小,依然有很强大的气势。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没有尊严、如此没有思想。 我哭了,在我尚未鼓起勇气走进病房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无助得就像一只失去妈妈的小羊。各种人从我身边掠过,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可没有人驻足停留,问一声:姑娘你怎么了? 我知道,这就是医院,一个生老病死不足为奇的地方。可我是那样害怕、那样孤单,我多么渴望有人过来跟我说句话,让我可以从这种令人绝望的气氛中稍稍脱身。 我等来的人,是护士。她将我扶起,耐心地送我进了病房。然后,她去检查外公的情况。 “哎呀,这个病人失禁了。”她颇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问:“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是他孙女。”因为着急,我止了哭声,拼命想着我能为外公做点什么。 护士盯了我一眼,又问:“你家还有没有别人了?总要有个人给病人照顾一下大小便。”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没了主意,泪眼望着护士,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家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和外公两个人。我,我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的大小便?” “一般男人要小便的时候,这里会……”她说了一半,猛地停住了,然后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叹气道:“每过一个小时,你就来找我一次,我帮他检查。” 我大感安慰地点头答应了,为她对我表现出的理解而心存感激。她向我招招手,“过来帮忙。” 我赶忙走过去,只见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白色的床单,折了好几折,指着外公说:“病人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移动,我们暂且把这条床单垫在下面,免得太过潮湿,病人会长褥疮。” 我嘴里答应着,却全然不知要如何操作,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她。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无用,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在生老病死面前,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护士娴熟地将胳膊伸到我外公的身下,将他的臀部稍稍提起,然后另一只手迅速地把床单塞了进去,跟我说:“拉住那一边铺好。” 我赶快去接,同时感觉到床单上一片湿凉,貌似外公已经失禁有一段时间了。 我含着眼泪将床单仔细铺好,整个人都在打颤。我可怜外公,非常想叫醒他,但自己也知道,那是无望的。 护士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挺温和地说:“小姑娘一个人挺不容易。我会跟同事们打好招呼,你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尽管开口。” 我用力地点头,很想对她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然而,眼角嘴角都是苦的。 护士长叹一声,出门去了,病房里就只剩下外公和我了。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我们俩无言相对,我看着他,他闭着眼。 整个气氛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我迫切地想要打破沉默,让这个病房看起来有点生机,便说:“外公啊,你不是有个秘密要告诉我吗?是什么秘密啊?跟我母亲有关,还是跟我父亲有关?” “外公,周广玮到武汉去执行任务了。我之前没机会告诉你,也怕你担心。其实我也担心,你说,他这么厉害,是不是一定能完成任务?” “外公,你要快点好起来呀!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不好起来,都没有人陪我过生日了。周广玮说他会尽量赶回来的,看来是没戏了。我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能陪我了。” “外公,你之前送我的那身旗装,就是外婆的嫁妆,我穿着和周广玮跳了半只舞呢。只是我忘了问他,我穿旗装好不好看了。” “外公,其实我挺好奇的,你和外婆之间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啊?为什么她一个满清的格格,会认识你这个立行社的特务呢?” 我喋喋不休地跟外公唠叨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也不管有没有逻辑,是不是突兀。病房里就我一个孤孤单单的声音,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怎么样,时间久了,空虚袭上心头,恐惧感再一次占领了制高点。 我趴在外公的被子上,委屈地哭了。我这才知道,什么叫举目无亲,什么叫无依无靠。我开始埋怨母亲,怨她英年早逝,抛下我和外公一老一小于不顾;也埋怨父亲,怨他生死难卜,抛下我和母亲一对弱女子于不顾;更埋怨周广玮,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远去他乡,为不知所谓的某些人事拼命。 总之,他们的心里装得下党国,装得下军统,装得下我所不知道的事物,却唯独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越想越委屈,哭着哭着,竟然趴在外公旁边睡着了。 第33章 真是诀别 在睡梦中,我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外公微微张开了眼睛,不知在看什么,说不清楚他是清醒还是糊涂。他的手放在我头上,指尖轻轻地抓挠,也说不好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外公!”我爬起来,抓着他的手。我以为他是在找我,其实并不是。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后的某处,手也在摸索着不是我手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抓什么,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也并不在意我的存在。我的心中很失落,从小到大,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排斥过我。 难道他不认识我了吗?难道我们祖孙亲情,真的无法战胜病魔吗?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奇迹,也不存在跨越生死的感情。我失落地坐回椅子上,不敢再去看外公的样子。 护士从外面进来,冷静地观察着外公的情况,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立刻警觉起来,急切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护士目光沉沉地望了我一眼,又望了外公一眼,说道:“一般情况下,病人的手出现这种空抓的现象,都不是好的征兆。” 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只觉得她在骗我,看着外公的手不断抓来抓去,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别抓了外公,我在这里,茵茵在这里,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泣不成声,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外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听上去好像在叫我的名字。我赶紧抹了一把眼泪,凑到他面前去,“外公,你醒了吗?看见我了吗?”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直张着嘴,却没有再说一个字。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缓缓闭上了,任我怎么跟他说话,都没有再张开过。 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好像外公将他的世界封闭,而把我排斥在外。 第二天,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上班,迎面就对上了何娇艳担忧的目光。 “蒋茵,你没事吧?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她过来扶了我一把,将我送到座位上。 我摇摇头,拿出密码本翻看。这是专门用于和武汉方面联系的密码本,我有空的时候经常会默记,这样只要有电文传来,我就可以尽快译出来。 何娇艳还想说什么,却被股长叫住了,“小何,今天凌晨收到一个紧急电文,你拿过去翻译一下,要快。” 何娇艳马上接了电文,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翻译了。她刚看了几眼,就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咦,这个电文是武汉发来的,不是应该让蒋茵翻译吗?” 她的声音极轻,估计根本没料到我会听见,所以当她疑惑地抬起头看我却正对上我的目光的时候,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我呼地站起来,几步抢到她的办公桌前,抓起电文,匆匆用眼睛一扫,就知道了个大概。密码本我太熟了,很多都可以背下来,根据已翻译出的只言片语,我大概拼凑出了电文的含义。 刺杀关野雄二任务失败,我方派去的行动队员几乎全军覆没。 如果说人在等待一个结果时会焦急地想要立刻知道答案,那么总会有一种情况,是让人在得知了答案之后,却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知道。此刻的我,就陷入了这样的情况。 一方面,我责备自己的无知——如果没有消息传来,至少代表周广玮还平安,可我却那么期盼着消息的到来,真是愚蠢透顶!另一方面,我抱着侥幸心理——周广玮过去就曾有过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或许上天特别眷顾于他,这次也能化险为夷呢! 电文里说的是几乎全军覆没,也就是说,肯定还有活着的人。没错,周广玮他肯定还活着。或者说,只要没听见他的死讯,我就没必要慌。 我稳住自己,在何娇艳担忧的目光中,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一上午的时间,我整个人就像个上满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一丝不苟地从耳边各种声音中寻找蛛丝马迹,不断用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判断。 然而,没有更多的消息了,石沉大海一般。 下了班后,我来到医院里外公的病房,他依然昏迷着,将他的世界紧紧关闭。我没有心情说话,独自坐在他的床前,坐了整整一夜。 又过了地狱般的两天,魏杰令人意外地出现在军统局本部,在去行动处复命的路上,她的脸写满了阴沉。听到消息,我冲出机要室,在行动处门口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的心凉透了——为什么她回来了,周广玮却不在? 尽管内心深处已经有了答案,但我依然不甘心就这样认定我的周广玮发生了意外,我一定要确证,我要听魏杰这个幸存者亲口说。 我蹲在行动处处长的办公室门口,呆若木鸡地望着地面,只等魏杰汇报完情况,就马上将她拦截住。何娇艳来劝了我几次,我都不为所动,她拗不过我,只得任由我这样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太阳已经从头顶坠落到西边,魏杰终于神情严肃地走了出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不会抓住魏杰的胳膊晃个不停,哑着声音问:“周广玮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回不来了。”魏杰冷冷地说,同时用力把我的手甩开。她的语气真是世上最冷酷的一种,我的头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里,每一次呼吸都似要窒息了一般。而我根本顾不上挣扎,因为我的心像被刀剜一样,每一刀都传来刺骨的抽痛。 “不可能,你一定是骗我的。周广玮那么厉害,他不会死的,你知道他没死对不对?”我踉跄着又一次抓住魏杰的胳膊,指甲嵌在她的肉里,似要从里面找出她骗我的证据。 “你别在这儿发疯了!”魏杰突然暴怒,一巴掌把我抽到墙角,冲我大吼起来。 “你知道周广玮为什么会死吗?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你牵肠挂肚,这样的状态到了战场上,能不出事吗?我早就警告过你了,让你离他远一点,可是你这个贱货,非要把他弄死才甘心!好啊,现在他死了,你装什么悲痛!大把的男人等着你去勾引,你换一个好了,反正你就是把贱骨头!” 魏杰的一番话,骂得我体无完肤,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侮辱,因为我的脑海里,到处都是周广玮,他的笑、他的温柔、他看我的眼神、他的温暖。如果老天把他赐予我,让我能在这个冰冷的世界感受到些微幸福,那为什么老天又要把他收走,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变得更悲惨吗? 我的喉咙抽搐着,好半天都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我知道自己的声音难听到了极点,自己的样子也难看到了极点,可我依然不管不顾他人的目光,硬是扯住魏杰问:“周广玮……他是怎么死的?” 魏杰抓住我的手,很用力地死死捏住我的关节,捏得我痛到骨头里,可我却一点要挣扎的意思也没有,麻木地任由她折磨着我。 她阴森森、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对着我的耳朵说:“周广玮他是被炸死的,除了我和许嘉函不在车上之外,所有派去的同志都被炸得血肉横飞了。而我和许嘉函在逃亡的路上也失散了,我估计,他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怎么办?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还能勾搭谁?” 我听见自己尖利的叫喊声回响在军统局的走廊里,我看见身边围着各式各样神情复杂的男女,我感觉到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厉声道:“魏杰,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我如梦初醒地望着刚赶过来的何娇艳,泪流满面地说:“何娇艳,周广玮死了。” 何娇艳的目光中透出深切的痛,好像能切身感觉到我的痛一样,她将我搂在怀里,轻声说:“走吧,我先带你回去。” “去哪里?”我茫然地问,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听见自己失神地说:“我要去找周广玮。” “好,我带你去找他。”何娇艳十分郑重地回答。 听到她的话,我的心里踏实了几分,以为再过几天,我就能看见周广玮了。耳边却传来魏杰的冷笑声,她刻毒地说:“你要去哪里找周广玮?他早就被炸得支离破碎了。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他,不可能!” “魏杰,你能不能闭嘴?!”何娇艳抓着我盈盈欲坠的身体,一向畏惧权势的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呵斥魏杰。 魏杰哈哈大笑,近乎癫狂地说:“我为什么要闭嘴?你不知道我看见这个贱人要死要活,心中有多么畅快。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跟我争?哼,我得不到的,你也一样得不到,活该!” “魏杰,周广玮牺牲了,你就算再不喜欢蒋茵,也请给死者一点尊重。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是坏透了!”何娇艳气愤到了极点。 我听见她们两个人在我耳边争来吵去,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4章 再传噩耗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家的床上,我不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也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当我坐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有冷寂。 我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顿时感到有些头昏眼花。我稳了稳精神,挣扎着爬起来,开了门走出去。 “来人,来人!”我一边走一边喊,同时恼怒于家里的两个佣人,竟然在这种时刻也活不见人的。 何娇艳从厨房里慌慌张张地跑出啦,看见我,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说:“蒋茵,你怎么下来了?医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让你尽量卧床休息。” “周广玮呢?有消息吗?还有我外公呢?他怎么样了?我要去看他,我要去医院,我要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来接我。”我说着,踉踉跄跄去抓电话。 何娇艳按住我,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她沉沉地说:“蒋茵,局里让你好好在家休息,还特意派我过来照顾你。你不要到处乱走了,这几天还是静养吧。” “局里?”我眼睛瞪得老大,感觉自己像要疯了一样,“局里惯会操纵我们这些人!它还想要什么?我妈牺牲了,外公残疾了,现在连周广玮也不在了,它还想从我身上榨取什么?!” 何娇艳一把捂住我的嘴,小声说:“你别激动,现在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养好身体,不是为了局里,也不是为了党国,而是为了你外公。等他出院,还需要你照顾他,如果你现在倒下了,他的处境岂不是更惨?” 是了,我还有外公呢,我还得为了外公好好保护自己。我不怕他拖累我,我只怕他抛下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就算他终日只能卧病在床,我也会一直照顾他。 我向上天祈祷,我不会再埋怨周广玮的死了,只求留下外公的性命,这样我保证不会再奢求更多的恩惠,终生都会以感恩的心情活下去的。 何娇艳见我平静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将我安置在沙发上,转身又往厨房走,“我给你炖了粥,你稍微等一下,我去盛。” 我望着她的背影,不小心就湿了眼眶。从特训班开始,她就一直这样照顾着我。我软弱,她会为我鸣不平,我受伤,她会呆在一边照顾我。她在重庆无根无基,却尽了最大所能对我好。现在我孤身一人,也只有她,肯不计较地呆在我身边。 “来,香喷喷的粥好了。”何娇艳端着个冒热气的大碗,从厨房里走出来,边走边说:“这大热天的喝热粥比较难以下咽,但是你身体太虚,不要着凉,发发汗排排毒是好的。” 见我眼泪汪汪,她赶紧放下碗,在我身边坐定,问:“又怎么了?想起周广玮了?” “不是。”我抽着鼻子说:“我在想,现在我们家对军统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佣人都懒得露面,还要你亲自下厨给我做饭。” 何娇艳拍拍我,有些为难地说:“蒋茵,现在这种情况,我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开诚布公。” 我颇有点意外地望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蒋茵,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接近你,目的也不单纯。你是大家小姐,我是穷山沟里的丫头,我没别的人可以依靠,所以……” 我听了,并不感到诧异,虽然我之前从没看出她有这样的目的。但说句实在话,她会有此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她见我不吭声,有些着急,问道:“蒋茵,你不会觉得我很坏吧?你不会就此不跟我做朋友了吧?我说这些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里对你感到抱歉,想诚实一点罢了。” 我摇摇头,不介意地说:“我并不觉得你的想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况且,后来事实也证明了,我并不能对你有所帮助,你不是依然和我做朋友了么!就像现在,我无依无靠的时候,也只有你肯来照顾我。” 何娇艳听了我的话,一脸感激地望着我,好像能得到我的理解,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似的,她的神情真让我感到惭愧。 “来来来,喝粥,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她端起大碗,送到我手边,很爽朗地说。 我接过来,顺从地吃着。我的食量本没有这样大的,最近遭遇变故,就更吃不下东西了。好在她十分细心,将一碗普通的粥做得有滋有味,我感激她的照顾,也就多吃了好多。 饭后,想到我和她都是一个人,便邀请她住在我家里,算是一同做个伴,也免得她来回折腾。她很开心地同意了,并说好等我午睡的时候,回一趟家取点日用品。我打电话叫司机接送她,她为了能坐着专车往来,很是开心了一阵。 我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困倦,就扯了条毯子,打算稍微眯一会儿。正要睡着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疑心是外公那边有问题,赶紧跳起来接,听筒却被何娇艳抢先拿在了手里。 她示意我别着急,自己跟电话那头说了起来,我从她很谨慎的只言片语里也听不出什么来,也就只能等着她说完了,再来告诉我。 很快,她挂了电话,很沉稳地对我说:“没什么大事,军统那边来电话,让你不要着急回去上班,一切以养好身体为准。”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狐疑:不过是军统的电话,她干嘛要表现得那么紧张?像是生怕我知道些什么似的。 我问:“真的没什么别的事吗?” 她笑:“真的没有了。” 我不再问,想着或许是跟周广玮有关的什么事。但他人已经不在了,一切的一切都用不着急着处理了,暂且先让军统的人收拾残局吧。 于是我翻了个身,继续在沙发上眯着,脑海里翻飞的,都是周广玮曾经的样子。眼泪不知不觉阴湿了一片,哭累了,才不安地睡了过去。 梦中,我正在家里,和外公一起准备生日宴。几个简单的小菜,一捧花园里新鲜采摘的娇花,平淡而真实的幸福。 正忙碌着,周广玮却从门口走了进来。我感到十分意外,赶快迎上去,开心地问:“你们的任务结束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笑着点头,轻轻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低声说:“想你了,就赶紧完成了任务,回来给你过生日。” 我脸上笑得开了花,把他领到餐厅里,让他和外公一起帮我择菜。我看见自己在灶台前大显身手,都不敢相信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是我炒出来的。 我听着外公和周广玮的闲聊,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美满,突然一声巨响,将我的心震得粉碎。我仓皇回头,看见一团巨大的火焰早已吞没餐桌,而桌旁的外公和周广玮都不见了踪影。 周广玮死了,是被炸死的,连尸体都找不到了……一个尖利的女声这么冲我吼。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手边刚好出现了一条本不该出现的毯子,我将它整个浸在水里,然后捞出来披在身上,向熊熊大火冲了过去。 我并没有感受到火焰的高温,只觉得眼前烟气茫茫,根本找不到周广玮的踪影。我急得六神无阻,瞎摸瞎撞间,竟然冲出了火焰。 我正要回头继续找,却看到前方有一台轮椅,外公背对着我,仰面向天。我跑过去,看见他嘴巴微张,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外公!外公!”无论我怎么呼喊,他始终都不肯睁开眼看我。我悲伤到不能自已,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摇晃他,可他毫无反应。 轰——火焰再一次腾空,烧尽了我心中唯一一点痴念。一边是外公,一边是周广玮,我不知道该哭谁。 “蒋茵……蒋茵……你醒醒啊……”我听见有人喊我,含着泪睁开眼,发现只有何娇艳在我面前。 “外公……我要去医院看我外公。”这个梦,如此不祥,我心里有种说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 “蒋茵,你放心,军统已经派人去料理了。”何娇艳刚说到这里,突然捂住了嘴。 “料理?料理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多么希望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可是,她却抱歉地望着我,好像不敢开口,又不得不开口似的说:“蒋茵,我怕你伤心过度没敢告诉你,打算让你休息一天再说的。你外公……去世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定定的、毫无想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娇艳着急之下,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哭着对我说:“蒋茵,我求求你,给我一点反应,不要这样看着我。对不起我不该瞒你的,可是既然你外公和周广玮都去了,我不希望看见你也垮掉。请你务必好好保重,蒋茵,我求你了。” “带我去医院。”我听见自己冷静地说。跟听说周广玮的死讯时不一样,我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晕厥,在内心深处,我似乎并不相信外公已经去世了。 老天不会对我这么残忍的,他不会夺去了我的母亲,再夺去我的爱人,最后还要夺去我的外公。他不会让我在一夕之间,就从一个幸福欢笑着的姑娘,变成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孤女。 外公一定在等我,我要赶快到他身边去。 第35章 又是诀别 我赶到医院的太平间时,外公已经在这个阴森的地方耗尽了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他双目紧闭,口唇张开,似是用尽了生前最后一丝力气也无法再继续呼吸,才终于放弃了挣扎,安然地离去了。 我扑倒在他冷冰冰的身上,一边喊着让他看看我,一边去扒他的眼睛。我想让他改变主意,不要抛下我。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只混沌的瞳孔,比我见过的血流满地的场景更加无情和冷漠,它的毫无生气只会提醒我外公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实。 我浑身一抖,缩回手臂,脑子里瞬间就懵了。我真的失去了唯一一个亲人,今后的路,只剩下我自己了。怎么会这样? “蒋小姐,看完了亡者,您该离开了。”医院的随行人员走上前,善意地提醒我。 我一动不动,虽然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法做出反应。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永远呆在这里,这样就可以不用跟外公分开了。我不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我,他去哪里,我都跟着他。 “蒋小姐,这里阴气重,您身体不好,不要呆太久,请跟我们离开。”工作人员又上前一步,更加恳切地说。 我还是不理他,情绪上已经开始厌烦。就不能让我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吗?我是死是活,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蒋小姐,我们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您在这里,我们没办法锁门,请赶快跟我们离开。”他说着,竟然过来拉扯我的胳膊。 我一把甩开他,对他怒目而视。或许因为我的神情太过吓人,他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犹豫着,想继续劝我,又不敢开口。 我不理他,继续看着外公。内心深处也知道,再看几眼就要说永别了,我终究是不可能跟着他到他现在就要去的地方的。 我不知道工作人员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知道身边什么时候就多出了几个健壮的男医生。我只知道,他们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就往太平间外面走。 “外公……外公……”我哭喊着,无力与他们抗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公离我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被扔在太平间外面,他们刚一松手,我就挣扎着要冲进去,胳膊却又被什么人给拉住了。 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蒋茵,节哀顺变。” 这声音拉回了我走火入魔的心智,给我带来了一点希望。我回过头,用模糊的眼睛望着他,委屈地说:“他们要带走外公……”整个人就在他同情的目光中彻底崩溃了。 “我送你回家。”许嘉函没多说什么,伸出手来半支撑半强迫地带我走出了医院。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问他是怎么逃回来的,因为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一个多么惨烈的过程。他现在衣冠整齐、毫不落魄,只能说明,那场噩梦对他来说,已经全部都过去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何娇艳明显对许嘉函的归来表示出了又惊又喜的态度,只是碍于我在,没好意思表现出来罢了。 我不想做这个让她顾虑的人,也没有吃饭的胃口,就躺在外公的卧室里,抱着他的枕头流泪。除了哭,我找不到别的事来做,也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我不能思考,心依然很痛,眼泪源源不绝地流下来。 我哭得很累,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这一觉仍然不安稳,好像总有个东西压在我的胸口,整个人都是憋闷的。当我因为无法呼吸而睁开眼时,身边只有许嘉函那疲惫而落寞的面孔。 我终于有了些想法,也有了些力气,可以问他一些事。虽然我已经恢复了理智,但仍有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我问:“许嘉函,魏杰她是不是在骗我?周广玮到底去哪儿了?” 许嘉函充满歉意地看着我说:“蒋茵,对不起,当时日本兵扔了一个炸弹,在车上的人都没逃出来。”他说着说着,竟流出了眼泪,似乎他对周广玮的死负有很大的责任。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能证明周广玮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见我发呆,许嘉函悲痛万分,他的身体缩成一团,不断地抽泣着,“蒋茵,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应该把周广玮带到武汉去,现在我也不应该自己回来,我真是个混蛋!”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像堵着一团吸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无比困难。 许嘉函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哽着喉咙问:“蒋茵,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或者,你打我一顿也好。只是,别再这样难过了。” 我不答话,是因为实在没办法回答他。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个想法,很希望现在回来的人是周广玮,而不是许嘉函。我知道我很自私,也知道我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理不容,但我真的没办法对周广玮的死释怀。 门外响起三下很轻的敲门声,我和许嘉函都没说话,只见何娇艳小心翼翼地开门进来了。 “许……同志,麻烦你出来,让蒋茵好好休息。我在楼下煮了点东西,你吃了饭再走吧。”她像是生怕会惹怒我一样,全程都谨小慎微地说。 我自然是不会仗着自己悲痛就迁怒他人的,打小我就没有这样任性的资本,也不会养成这样难缠的性格。 我看了一眼许嘉函,平静地说:“是啊,吃了饭再走吧。今天就不留你了,改天我们再聊。” 还有什么可聊的,现在的我,恨不得把自己隔绝在全世界之外,最好没人理我,让我自生自灭。 许嘉函颇感安慰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很有眼力地跟着何娇艳出去了。我听见他们俩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从床上爬起来。 月亮挂在幽暗的天际,投下惨白的光。我站在窗前,无知无觉地望着月亮,睡意全无。擦干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又变成湿湿的一片。 哭了停,停了哭,我毫不克制自己的情绪,任由悲伤将我吞没。时间悄悄地溜走,凌晨时分,我终于恢复了思维,泪水似乎也已经干涸。我在房间里兜了两圈,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我信步走出房门,从楼上到楼下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心里空虚得连看到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害怕。我压抑着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房子里这么沉闷,就干脆到外面去好了。 我走出花园,来到街上,时间尚早,只有少数店铺的摊主已经起来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有的街道甚至还在沉睡之中。太阳还没升起,天色似明似暗,让人的心情还不能完全放松开来,除了阴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只是凭着感觉走着,既没有看风景,也没有想事情。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天已经大亮,我疲惫不堪,头昏昏沉沉的,胃里空空如也,身上也乏力。一抬眼,竟看到了那间熟悉的早餐铺,我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歇歇脚。 “姑娘,要吃点什么?”店铺的老板热情地迎了过来,满脸堆笑地看着我。 “我没带钱。”我麻木地看着前方,随口回答道。 老板的脸色略有尴尬,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没关系,姑娘,我认识你。之前跟你来的那个男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我先给你上碗馄饨,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给我钱也不迟。” 老板和善地到厨房去给我端馄饨了,可我一旦静下来,就会想起周广玮和外公,鼻子里又泛起了酸。 等老板殷勤地把馄饨放在我的桌上,替我摆好了勺子,我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善良的老板被我吓坏了。 “你看看这姑娘,不就是一碗馄饨嘛。我都说了,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把钱给我就行了。要是你自己不方便来,叫人给我带来也行。再不济你忘了,这顿就算我请你的,我都不在乎,你怎么还哭了?姑娘,快别哭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来来来,馄饨要趁热吃,快,吃吧,吃吧!” 老板一边安慰我,一边把勺子往我手里塞。我点点头,眼泪掉落在碗里,和面汤融合在一起。我舀起整个馄饨放进嘴里,一边抽泣一边大口嚼着,老板叹了口气,赶快躲回厨房里去了。 我一边吞咽,一边报有可笑的希冀,往我对面的位置上看。那里没有周广玮,我的心再次沉下来。 我想起那个和他一起上班的清晨,我们就坐在这个馄饨摊上,我东张西望,他吃得飞快。那时的我,没有料到他后来会变成我的男朋友,也没有料到,我最终会失去他。 今后的今后,每当我想念他,想念这里的馄饨,想念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我都只能一个人到这里来,孤独地吃完一碗馄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他的陪伴。 想到这里,香喷喷的馄饨突然变了味道,变得十分苦涩并且难以下咽。 第36章 日记(一) 我吃完馄饨,打算向老板道个谢再走,可就不见他从厨房里出来。也许是不想见我之后再惹麻烦,他便眼不见为净了,我也只好先走。 我知道周广玮的家离这里不远,就决定到那去呆一会儿,毕竟他人不在了,东西还是要整理一下的。 路上的风景我该是再熟悉不过的,曾经这里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他的存在我才会对这条路充满了兴趣,直到新鲜的景物变得像自家的花园一样。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觉得温暖而安心。 可今天,这条路是如此陌生,一切都是如此不同。盛夏的植物本该是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可在我眼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知道,周广玮永远都不会在家里等着我去了。 尽管刚吃了馄饨,我还是浑身乏力,强撑着走到门口。周广玮把他家的备用钥匙藏在门框横梁的缝隙里,所以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门。 屋里一切如旧,还保留着主人在世时的样子,只是有种说不出的阴冷凄凉。还没等我开始感慨,许嘉函突然从卧室里钻了出来。 “蒋茵,你怎么来了?”他显然很惊讶,但他随即看了看我的脸色,便收了声。 “没什么事,过来看看而已,你呢?”我暗示自己不能总是把软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就算是对周广玮最好的朋友也不行。 “我在局里也没什么任务,上面就派我过来整理整理。”许嘉函很注意地没有提到什么敏感的词汇,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广玮死了,他的遗物当然要妥善处理,否则如果有什么涉及到机密的物品落到敌人手里会很麻烦。 我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想请你帮忙。” “你尽管说。”许嘉函一副义不容辞的表情,甚至有点盼望我麻烦他的意味。 “请你回局里跟总务处报备一下,我收拾好东西之后就会尽快从家里搬出去,他们可以准备好接收事宜。”我很清楚失去了外公和母亲后,我是没有资格和理由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并享受专用保姆和随传随到的司机的。 许嘉函听了我的话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开口,“蒋茵,其实没有人让你交出房子,你大可以住在那里。我想,凭你外公和母亲为局里做出的贡献,他们也应该对你额外照顾的。” 我果断回绝了他,“不用了,家里没有人,我自己住着很不方便。那里离局里也远,还是搬出去吧。我想住这里,如果有必要的话,请帮我跟总务处打个招呼。” 因为没有见到周广玮的遗体,我决定骗自己说他只是出门了而已,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终究还是在痛苦中选择了求生的方法,虽然我曾有好几次起了随他们而去的念头。我知道自己是个大骗子,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 许嘉函许久没说话,看来他心里还在为某件事挣扎,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蒋茵,既然你要住这里,我就不留下整理了,他的东西你看着办吧。屋里的桌上,有一本他的日记,我没看,是准备给你的,我这就回局里替你向总务处报备,先走了。” 他的果断让我很欣慰,因为不需要再浪费心神说服他,我甚至有些放松下来。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周广玮的家,然后,小小的房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从不知道周广玮有记日记的习惯,或者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根本不应该有这种习惯。但是,这本日记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有了它,我或许可以了解很多我所不知道的周广玮。这样的预感,让我从沉重的悲伤中稍稍脱离了一些。 我在桌前坐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周广玮的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只是些断断续续的记录。也对,他不可能会是那种没事也要写上几笔的人。 日记的前半部分,大多记录了老家的母亲,还有北平的妹妹的情况,以及他最近一次给他们寄钱的金额。对于收入有限的他来说,大概每一次都要计算着她们生活的开销和他领薪水的日期吧。 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做行动处的任务。因为任务完成得越多,奖金也越多,他就可以奉养老母,供妹妹读书了。 我平静地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是如何挣扎在生活的漩涡中的,可他从前竟没跟我提起过一句,好像这些困难压根就不存在一样。 他总是这样坚强,我一直将自己的全副身心依赖着他。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一个坚强男人的隐忍,才是最让人心疼的。 翻着翻着,一个熟悉的日子出现在我眼前——1940年10月2日——这是我第一天到军统局本部的日子,从这天起,周广玮的记录多了起来。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日 今天,同志们都在说,秘书室新来了一个女的,好像有些背景,人长的也美。要知道,局里的人员是不可以和外面的人谈恋爱的,所以一旦有了女同志加入我们的队伍,大家总是很兴奋。 许嘉函下午找到我,说想约我去看看那个新来的叫蒋茵的同志。他怎么也跟那些俗人一样,脑子里满是花花肠子呢?我当然不想去,可是许嘉函硬拉上我,说是一个人去目的太明显,让我给他掩护一下。 好吧,这次算你欠我的!我不情不愿地被他拉着去了。 到了秘书室的办公室,我们看到了那个叫蒋茵的姑娘。她的年纪很轻,大概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性格一看就不怎么开朗,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可许嘉函偏说她好看,算了,各花入各眼吧。 我惊讶地发现,他这个人,比他实际表现出来的样子要细腻很多。我不自觉地微笑——原来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之前,他就先见过我了。人生的际遇,原来就是很奇妙的。 一九四零年十月十一日 今天我在走廊里遇到了黄科长,他看上去匆匆忙忙的,托我帮他去找秘书室的张副主任。我来到张副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异常的响动,只好不顾礼仪推门进去。 我看到他正跟一个女同志拉拉扯扯,一副畜生的嘴脸,那个女同志就是前段时间到这里的好像叫蒋茵的。她看到我进来,很是不好意思,赶快跑了出去,而张副主任这个老色鬼,竟然还好意思道貌岸然地摆起了官架子。 都说红颜祸水,果真不假。我心里为许嘉函担心起来,可是一看他傻傻的样子,又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好无奈。 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叫蒋茵的居然冲我心虚地笑笑,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果然是误会我了,所以才会用那么冷漠和鄙夷的眼神瞧我。我虽然当时很伤心,但现在想想,这样的小插曲也挺有意思的。或许,如果不是一开始对我的误解,他根本不会对我产生印象,更不要提后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了。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日 鲍处长的生日宴,又要在工作时间之外应付差事了,我讨厌呆在人群里,就去了老地方。 突然想起许嘉函约我见面,正要转身,却差点把蒋茵撞翻。我虽然不想看到她那张假装单纯的脸,却还是扶了她。跟她聊天才知道她只有十六岁,哎,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何苦搭上张副主任那样的老头子。 许嘉函来找我,我知道他看到蒋茵可开心了,却假惺惺地装作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我看见他在那里大费周章地讨好她,真想一个巴掌扇过去,把他打醒。可他根本顾不上我,拉着蒋茵就下楼去了。 我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某些人的丑态,底下鲍处长突然提出让蒋茵弹钢琴,她果然跟上级的关系不一般。她弹的是肖邦的夜曲,虽然我不太懂,但她弹的确实不错。不过,我发现张副主任那个恶心的老头子正别有用心地向钢琴移动,果然,被他抓住时机拦截了蒋茵。 我没想到这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步了,许嘉函显然也吃了一惊。我看见他跟了过去,怕他吃亏,只好赶快下楼盯着他。 张副主任依然厚颜无耻,不过那姑娘却不太顺从,我见她想逃跑可没成功,最后还是许嘉函那个傻瓜冲过去替她解了围。 我正要回家,却看见那可怜的姑娘被灌了点酒就醉得不成样子,走路歪歪斜斜的,我刚走近她就一头栽倒了。我只好把她带到我家,可她睡得很不安稳,看来担惊受怕了很久。我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俩的年龄差不多。如果是我的妹妹被人这么欺负,我一定会宰了那个人。于是我决定替她出口气,就折回去,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那老畜生摇摇晃晃往回走。我用麻袋蒙了他的头,狠狠揍了他一顿,才算解气。 揍完那个老色鬼后,我回到家,那姑娘还睡着,不过没多久就惊叫着坐了起来,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她看起来柔弱,脾气却很倔,坚持要回家去住,看来我真是误会她了。她是个好女孩。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原来是他狠狠打了张副主任一顿,这就是我在去特训班之前能在秘书室过太平日子的原因。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为了我竟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会提起那些对我来说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地保护着我,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感谢的人是谁,我为什么会那么傻?老天为什么要让这一切成为我终身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含着泪水接着看下去。 第37章 日记(二)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一日 知道张副主任那个老家伙没来上班,我感到很畅快,可怜的姑娘总算可以过上一段平静的生活了。 不知道许嘉函是怎么跟她说的,她竟然会同意请他吃午饭。许嘉函说自己会尴尬,特意叫上了我。 等我们在餐厅门口见面的时候,我真的差点就要笑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脸上沾了一块墨水渍,自己竟然还不知道。 见她尴尬,我我突然很想笑,但还是赶紧用手帕沾了水,帮她擦脸。离近了看,她的皮肤真好,又白又滑,整个人还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香气。靠近她,我就能感觉到清新和温暖,很舒服。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四日 我看见她抱着很多报纸吃力地走着,心里暗骂她办公室里的男人都死光了吗?上次我收留她,她非要请我吃馄饨,希望这次我帮她拿报纸,她不要又想着怎么报答我。 晚上我回到家,在她那天铺好的床边坐了会儿。哎,我实在不想把床睡乱了,今天还是继续睡沙发吧。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六日 我要出外勤,在走廊里遇到了她,我那些差劲的同志们争着跟她打招呼,我只能尽量不去看她,我怕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会一直想着她,一个分神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真巧,又看见她了,我们组里有个龌龊的家伙居然跟她开起了玩笑,她好脾气地笑了笑,要是我就给那家伙一个大耳光!我还是没看她,因为我的伤口很疼,我要赶快去医务室。 他是深深地喜欢着我的,而且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像他这样深沉的人,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虽然如此,能在今天得知真相,我还是感到很欣慰,毕竟他为我所做过的一切,我是知道了的。不管他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告诉我,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想了解他所有的想法。 我很高兴,至少我是幸运的,能被他这样细心地爱护着,已经很满足了。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一日 今天是行动处特别筹划的收网行动,我知道,在化装舞会上,那个我们已经盯了好多天的目标人物一定会出现。 事先我就听见许嘉函央求她来参加舞会,她也答应了。我在心中怪他多此一举,又实在不方便透露举办这个舞会的真实目的。 她穿了一身湖水绿的旗装,在一众西洋打扮的同志中显得十分出挑。但她自己似乎没什么自信的样子,总是瞻前顾后地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真的很美,是那种叫人一看就会心尖一颤的美。我怕她会遇到危险,凭着行动处横行霸道的作风,硬是赶走了想要约她跳舞的一个男同志。 我成了她的舞伴,我知道,许嘉函看见我这样做,一定觉得十分震惊。可是我没有功夫跟他解释,我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 果然,舞会开始没多久,目标人物就果断行动了。一声枪响过后,我的同志们纷纷拔出枪来,现场顿时乱成一片。 我护在她身前,本以为她也会跟其他同志一样慌乱,没想到,她却出奇镇定。我之前真是小看她了,还以为她是一个多么弱不禁风的女孩子。 最终,我把她交到许嘉函那里,这才能放心腾出手去抓捕目标人物。我们的任务成功了,然而我心中所获得的满足感,却远远不止任务成功那么简单。 我保护了她。 那场舞会,我最介意的事情,就是怕周广玮会觉得我身上的旗装很奇怪。知道他觉得我好看,我的心情有了些微妙的转变。是开心吗?还是心酸?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三日 今天按照约定,我和她要一起去跳前天没跳完的那支舞。本来我是很期待的,没想到突然又来了紧急任务。 我在门口等她出来,出任务的车等着我。今天她的动作尤其慢,可我一定要等。 她出来了,一如既往地漂亮,而且还穿了件十分好看的洋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我而穿,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是啊,”我说:“就是为你而穿的。”可是,他却听不见了。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四日 我为之前的临时失约感到抱歉,想要再次邀请她,却遭到了她的拒绝。她比我想象中的要有想法得多,这又让我对她产生了新的看法。 到了处里,听说处座要取信件,我马上自告奋勇去跑一趟。没想到在秘书室外面,却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门口,既不推门进去,也不转身离开。 我听见里面的人在说她的坏话,用词极其慷慨。而她,一脸委屈的神情。 我不知道那个躲在我身后不慌不忙的姑娘去哪里了,有时候,她胆大得叫人意外,有时候,她又柔弱得让人心疼。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那种受伤的神情,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的脸上。 后面的一段时间,他的日记本上又开始记录一些关于妈妈和妹妹的琐碎事情。而那段时间,刚好是我们的来往也不甚密切的时候。 一九四一年二月三日 今天是颇为难熬的一天,我们终于杀死了目标人物,可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却想用一个保险箱来要我们这么多人的命,还好我们及时发现,没有动那个保险箱。 专家们想了各种办法,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开箱就没法拆弹,也就拿不到情报。后来听说局里有个听力特别灵敏的人,上级就派人去请了她,我为她感到可惜,这次任务真的是凶多吉少。 等人请到了,我才知道她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她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所以从一进到楼里开始就非常紧张,如果不是要看路,她一定又会紧闭着眼睛吧。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过我的工作和那些上级,他们居然为了几张情报不惜毁掉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 她虽然很害怕又缺少经验,但到底还算聪明,懂得先用相同的保险箱模拟一次。我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计算着时间,三十二分钟,所有人都几乎放弃了希望!她自己也明白,所以把她外公托付给了局里。 长官说,需要一个拆弹的配合她,我毫不犹豫应了下来。我知道她的熟人不多,在这里我算是跟她最熟的,她这么紧张,如果有熟些的人在身边,不知道会不会有帮助。我想让她放松一些,但我的心里是不报太大希望的,因为我对自己也没有信心。可我不能表露出来,因为那会让她更紧张。 她那样害怕,还不忘了告诉我,让我见势不妙赶快逃跑。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发抖的身体,突然有点生气,她难道看不出来,我留下来就为了陪她吗?可我实在没法对她生气,因为我们被炸死的可能性很大。在死亡面前,我鼓起勇气吻了她,她没有打我耳光,我以为她的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就算让我死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缓解了她的情绪,她很专注地工作起来,可我站在她身后的那二十八分钟,却是用尽一切力气想把她最后的样子记在我的脑海里。我打定主意要让她带着情报先走,我不知道以她的速度,能不能平安无事。 其实组织上的意思,是待她打开保险箱之后,由我迅速地拿着情报开溜的。这些是在她模拟的时候,上级领导在屋外制定的计划。但我知道,如果我走了,她就一定会死,还是把活着的希望让给她吧! 如果她还没走远,炸弹就炸了,该怎么办?我的脑子和手都加快了速度,居然在两分钟之内拆完了。我走出去,准备向上级汇报,却看到她站在楼下,紧闭着眼睛。我心里怪她傻乎乎地在这等死,却忍不住想冲上去抱她。 她在极度紧张之后虚脱了,还没等我去扶她,大部队就赶到了,领导围着她一个劲地夸奖,可我知道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休息。还好她不是一个喜欢奉承的人,很快告假离开,上级发了恩,准许我也放假,我赶快跑上去追她。 我怪她在危急时刻不懂得保护自己,她却拿我当反面教材,我不想告诉她我留下是为了让她活命。因为我吻了她,她一定知道了我的心思,万一她不喜欢我,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怎么办?我不想让她觉得欠我的,需要补偿我,就骗她说让她走是为了保护情报,谁知道她听完后居然晕倒了。 她在医院躺了一下午才醒,还好没什么大事,不然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在上级面前提她的人。她刚醒来就生气了,我知道我刚刚说的话有些过分,只好尽量陪着小心,她的倔劲却上来了,不肯让我帮她走路,我跟着她她也不乐意。她跟我说她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才不会先考虑什么情报呢,我有些不能理解,那她为什么还不跑呢? 她回答了我的疑问,她说她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她愿意陪我去死。我到现在还没法形容当时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感受,我意识到我编出来骗她的那些话深深地伤害了她,她会认为她对我付出了真心,可我却只在乎那些情报,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她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难过,我想她对我该是彻底灰心了。 第38章 日记(三) 我的眼睛已经模糊到连眼前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了,只知道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没想到,竟是他先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一直为自己的心意得不到他的理解而感到委屈不已,可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得到的却只有我的误会和不理不睬,他该是有多么寒心啊! 这些他没有向我抱怨过一句,甚至我们在一起之后,他也从来没为自己辩解过,所以我一直以为是我原谅了他,其实我才是那个需要说抱歉的人。 人真是种讨厌的动物,执着地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却不肯用心去了解真相,所以才会后悔,才会自责,才会有遗憾。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的抱歉,又能对谁说? 尽管后悔和自责让我的内心更加痛苦,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因为从我出现开始,周广玮的日记便大多是记录着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七日 她走了,组织上送她到特训班去接受训练,我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但我知道,训练是很残酷的,每期都有人被淘汰掉,就算是男人也不例外,她能不能坚持住呢? 她虽然看上去很柔弱,却实在是个坚强的姑娘,她愿意陪我面对死亡,可我却连跟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她不回来了,我要怎么告诉她我喜欢她呢? 如果她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一九四一年三月四日 许嘉函到特训班去担任特别指导了,我知道,他会遇上她。我很想问问她的情况,却名不正言不顺地无法开口。 许嘉函似乎能看出我的心思,主动给我说了一些。我听见她不怎么适应高强度的训练,很是担心,却又无能为力,只希望她一切安好。 再过几天,许嘉函也要走了,那时候,我就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八日 还是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我已经去她家里看过几次了,每次都没看见她的身影,大宅子里也很平静,她应该还平平安安地待在特训班里吧!但愿如此。 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 前几天我差点送了命,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我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随即想到了母亲和妹妹。如果我就这么死了,她们要指望谁呢?我还没有见到蒋茵,没有跟她说对不起呢,就这样死了的话,她会不会为我感到伤心呢? 我不在那一年,他似乎也没有心情记日记了。然而,我还是可以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他对我的挂念。他在想着我的时候,我却在用尽一切努力忘掉他。想到这里,我的心痛得简直不能呼吸。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日 听说她要回来了,被分在机要室,走了快一年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等不及想见到她,希望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能忘记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如果她不再怪我就好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八日 听说她今天到局里来报到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跑到她的办公室去,假装有事要办,其实是想看看她。 她就坐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看着什么,连头也没抬过,我真希望她能看见我,跟我说句话也好。她比以前更美了,比所有人都美一万倍。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二日 她回来快一个月了,我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只能偷偷跑到她的门口向里看一眼。以前我很鄙视许嘉函这样的做法,可如今我却不需要任何人的掩护就明目张胆地去了,可她却还是看不见我。我知道,她有很灵敏的听力,或许,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我的脚步声,或许,是她故意在躲着我。 可是,过几天我就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了,大家已经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我却还是没有机会跟她见面,我不想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只能趁她下班,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果然能听见我的脚步声,所以干脆停下来,等我靠近了,她扭住了我的胳膊,她真的比以前厉害多了。 听她的口气,应该还是没有原谅我,没想到女人这么能记仇。不过,这对我来说就够了,我只想见她一面,听她说句话,这样才能安心地去做任务。 如果我能活着,一定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我的组员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死里逃生,自私地活了下来。这次的经历让蒋茵原谅了我,我亲眼看见当她以为我死了的时候,趴在床边哭泣的样子,我终于知道我在她心里跟她在我心里是一样的位置。我的确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感到开心,可我就是抑制不住对她的情感,对不起我的战友们,本该悼念你们的时刻,我却独自享受着有她在身边的美好,真的对不起!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五日 明天我就要回到局里上班了,这三个月以来,我只有在出院的那天写过一次日记,尽管我有很多可以记录下来的事,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却根本没时间去回忆每一天的幸福,因为马上就会迎来第二天的幸福了。也好,就让这些记忆留在心底吧!我不会跟任何人分享的,即使是我的日记。 周广玮的日记也唤醒了我的记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个月,尽管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那些记忆我一刻也不曾忘记。 现在,我就坐在我们曾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小屋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地方都不对劲。 我就这样忽而伤心忽而欢笑,忽而想起我失去了他,忽而又安慰自己我得到过最好的他,此生再无所求。 一片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我渐渐要接近日记的尾声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六日 我刚一回到局里,就听到了很多关于小茵和魏杰的谣言,稍微一打听,就大概能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真想把魏杰拉过来教训一顿,让她离小茵远一点!不过我发现小茵对这件事远没有我激动,我很高兴,她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已经学会了很好地保护自己。我终于明白当初徐处长为什么要坚持送她到特训班去了,她的身上或许真的有很多出色的特点,只不过她平日里有意弱化了这些特点,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出众罢了,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啊。还好徐处长已经不在行动处了,不然她也不可能会被分到机要室,一定会被徐处长拉到行动处来的。 一九四二年七月九日 前一阵子,许嘉函回来了,带来武汉的不少消息。他说武汉的工作需要局本部的支援,上级有意派我去执行刺杀的任务,一来是因为我成功刺杀过不少目标,二来是因为我从未去过武汉,比较容易隐藏身份,三来他们知道我需要钱,所以无论我能否活着回来,局里都会负责我母亲的生活费和妹妹的学费。 我不想去,因为我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会有死里逃生的幸运,我舍不得小茵,可是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小茵比我还要紧张和不情愿,但她在尽力克制。她太懂事了,让我更加舍不得离开她,每次看见她的脸,我都会有种带她远走高飞的念头。可是,我不能。 许嘉函还跟我说,他知道我和小茵在一起的事了,虽然是他先喜欢小茵的,但他还是愿意祝福我们,因为感情上的事,要两情相悦才可以。他是我的兄弟,这次我们就要并肩作战了。 我拜托他替我照顾小茵,可是我知道这次任务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一旦行动开始,即使我们活着,也不一定能成功地逃回重庆。 如果我和许嘉函都回不来,负责整理我遗物的应该是我的亲近之人吧,请帮我关照一下小茵,谢谢了! 这是周广玮的最后一篇日记,也是他最后的托付,虽然他也不知道能托付的还有谁。可是正如他所说的,我是一个有着过人天赋的人,也许我并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或者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表现得比别人都出色;再或者,我能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没错,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潜力,也更加清楚该如何利用。我合上日记本,反复用手摩挲了几遍。每一遍,都好像跟周广玮进行了一次心灵的对话。 我想象着他就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目光如炬、勇敢无畏,对我诉说着家国之痛以及他的抱负。 我突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坚定的意志。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离自怜自伤也还有很长的距离。我一定要为死去的周广玮做些什么,即便不能挽回他的生命,也要让他的精神延续下来。 第39章 毛遂自荐 第二天,当我面色平静地出现在军统局的办公大楼里时,几乎所有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我看。这世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可以多么决绝。 我径直走到行动处长的办公室,迎着他诧异的目光笔直恭敬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说道:“处座,我请求承担暗杀关野雄二的任务。” 阮处长的神情变得更加诧异,似乎根本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平静地说:“我一直在局本部办公室里工作,很少在外面抛头露面,身份不容易暴露;另外,我是个女人,容易让敌人对我放松警惕;还有,我在特训班接受过近一年的专业训练,掌握了很多实战技巧。我认为我可以接近关野雄二,请把任务交给我。” 阮处长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说:“蒋茵,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说句大实话,刺杀关野雄二这件事,连我们派去的精锐部队都铩羽而归,像你这样完全没有经验的人去了就等于是送死。我个人是不赞成你去的,相信上面也不会批准。” 阮处长显然认为我所受的刺激严重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所以才会神志不清地提出这么个荒谬的想法。 而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据理力争地说:“您知道,在战场上,有顾虑的人才会失手,但对于我这样无牵无挂的人来说,反而容易成功。况且,现在的情况,敌人已经提高了警惕,再派小分队过去根本不现实。左右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如让我试试。” 阮处长还是摇头,“蒋茵,情报工作不是过家家,也不是豁得出性命就可以的。你要知道,任何一个草率的决定都会危害党国的安危,除非有较大的把握,才值得我们去冒险。” 我早已下定决心,即便他不同意,我也不会轻易放弃,大不了就孤身一人上路,是死是活,我自己担待。 我说:“如果我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接近关野雄二,一定比真刀真枪更有胜率,也能降低人员的伤亡。假若我不幸暴露,必定以死谢罪,绝不会供出任何一个同志。请您务必为我争取,我可以为党国奉献一切。” 阮处长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说需要跟上面汇报一下,需要过几天再给我答复。我点头,转身退出办公室。 等待上级做决定的日子里,我照常到局本部去上班。我的直属上级股长同志,惊讶地发现我的译电水平不仅恢复了,甚至可以更冷静地应付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他是一个实事求是、善恶分明的人,为了我的进步还特意到主任那里去夸奖了我一番。 不过,我的回归还是让某些人看不顺眼,这些人里就有魏杰一个。她显然是没料到我这么快就走出了同时失去爱人和亲人的阴影,竟能面色如常地回来上班,不仅在工作中一丝不乱,在生活中更是一丝不苟,每天都衣着整齐地出现。 魏杰是个敢于冲锋陷阵的人,所以才能在男人天下的行动处占据一席之地,但她毕竟还是喜欢冲动、有时过于不管不顾、头脑简单。所以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在走廊里又一次堵住了我的去路。 “蒋茵,周广玮才死多久啊,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了,是不是我叫你一声臭女人叫错了,我应该叫你臭婊子?”魏杰仗着自己是电讯处魏处长的外甥女,在局里也敢不顾体面地大吵大闹。 “你想叫什么都随便好了。”我冷淡地回应她的辱骂,这种话的程度对于了无生趣的人来说真是不痛不痒,丝毫没有杀伤力。我从她身边绕过,就像绕过一个障碍物。 走廊里已经聚集了一些闻声出来看热闹的人,我丝毫也觉不出尴尬来,只是担心魏杰今后不要太难做人才好。 魏杰倒并不担心,她转身抓住我的胳膊猛地把我拖回原地,另一只手娴熟地赏了我一个大巴掌。不愧是终日混迹在男人中的强悍女人,她力道十足的巴掌一触到我的脸,我顿时眼冒金星,鼻子酸痛,脸上更是火辣辣的。 我重心不稳撞到墙上,好在有人及时扶住了我。 “魏杰,你不要太过分,不要打着周广玮的旗号在局里发疯,不要以为会点功夫就仗势欺人!局里是有明确的纪律的,你这样公开打架是要受处分的,就算有人为你撑腰也应该有个限度!” 我的眼睛还没缓过来,但我的一只耳朵并没有受伤,我听出许嘉函愤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以前我看他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还以为他不会发火呢。 “哼!周广玮刚死,你就忍不住出来充当护花使者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样的坏心肠,早晚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魏杰嘴里兀自骂个不停,许嘉函气得发抖,看样子就要冲过去和她拼命了。我伸手拦住他,示意他不要冲动,他这才勉强忍住。 “魏杰,人在做,天在看,我相信一切自有公道,对我是如此,对你也是一样。”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完这句话,从容地走开,人群自动为我让出了一条路,我在路的尽头看到了阮处长。 “蒋茵,魏杰,许嘉函,你们三个到我办公来。”阮处长冷着脸,率先向他办公室走去。 我们三个跟着他一路来到行动处,看着他阴沉地坐到椅子上,即使是嚣张的魏杰也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你们三个好大的胆子,居然公然在局里发生冲突,是不是没把我们这些上级放在眼里啊?”阮处长最后的几个字说得很重,我的余光看到魏杰的肩抖了一下。 “阮处长,这件事跟蒋茵没什么关系,是魏杰主动挑衅的,蒋茵既没有回骂她也没有还手,她又没做错什么。”许嘉函完全不顾盛怒的阮处长,先替我辩白起来。 “住口!我说话你也敢顶嘴,简直胆大包天,你们说,想要什么样的处分?是不是把你们关上一个月的禁闭才能老实?”阮处长威风八面地问。 许嘉函和魏杰都不敢答话,只有我抬起了头,“随便您怎么处分我,我都无话可说。” 许嘉函紧张地看着我,同时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再继续激怒阮处长了。 阮处长的眼睛似探照灯一般在我们三个脸上扫射,半晌,他居然笑了起来。 “责任大的一声不吭,倒是责任小的认错态度良好。既然这样,魏杰,看在魏处长的面子上,我就扣你三个月的薪水,罚你到禁闭室去反思一个晚上,写一份深刻的检讨,明天交给我。”魏杰想说什么,却被阮处长威严的目光逼退了。 “还有许嘉函,虽然你是为蒋茵打抱不平,但再怎么说,这也是工作的地方,有事情可以向上级汇报嘛,怎么能跟女同志斗气呢!你的惩罚和魏杰的一样,不觉得冤屈吧?”阮处长对待许嘉函的态度明显松弛了很多。 “不觉得。”许嘉函痛快地说,看来他觉得冤屈的人,就只有我一个。 “至于蒋茵嘛,留在这里听候处分,其他两个可以先走了。”阮处长命令一下,魏杰立刻赌气离开了,许嘉函狐疑地看着我,终究也不得不离开。 我知道阮处长有需要单独跟我说的话,就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蒋茵同志,你的请求我已经帮你向上级领导提出了,他们认为有一定的可行性,只是对你还不能完全放心。不过通过我这段时间对你的观察,认为你有超乎常人的沉着冷静,这是成大事的必备品质。另外从你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到你的决心,我会帮你向领导美言几句的,你就回去等消息吧。” “是!”我二话不说转身离开,甚至没有问他对我的处分决定。在我心里,一切与为周广玮报仇无关的事件都可以忽略不计。 回到机要室,何娇艳显然在等我,见我进门,她立刻跑了上来,关心地问:“听说魏杰又找你麻烦了?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抓起密码本研究起来。 何娇艳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伸手扯掉密码本,痛心地说:“蒋茵,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密码本了?这一本密码都快被你背下来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忍着?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跟我说,我陪你哭。” 我想了想,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写了两个地址在上面,递给何娇艳,“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麻烦以后按月给这两个地址汇款,我会把我的全部财产都交给你保管。” 何娇艳眉头拧了个大疙瘩,一脸防备地望着我,“蒋茵,告诉你,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是想不开,要……” “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只是可能要出一趟远门。这两个地址是周广玮的妈妈和妹妹,我旅途在外怕是照顾不上,你帮我照看一段时间。”我很平常地说,就像在说吃喝拉撒一样的事情。 何娇艳并不相信我的话,但又实在找不到能证明我不寻常的证据,狐疑了一会儿,也就只好把地址接过,小心地揣在衣兜里。 第40章 竟是故人 我每天早上都会经过那个熟悉的早餐铺,每次都会叫上一碗馄饨,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边吃,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几种能和周广玮产生联系的活动。 本来人死之后,关于他的一切就会迅速被其他琐事掩埋,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会越来越少,然后,他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而我之所以要去所有能想起他的地方,就是为了自己能时常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些美好的过往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越是疼我就越是高兴。 如果连这样的痛苦我都能成功隐藏,就说明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不会表露出内心的情绪,这是我为去武汉而做的准备。 我对自己如此残忍,是因为我很清楚将要打交道的人,有多么地奸诈和狡猾。我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不然我的复仇计划就将付诸东流,我死了不要紧,周广玮的仇就没人去报了。 局里的决定很快下达,我被正式派遣去武汉参与刺杀关野雄二的任务。但前提是我必须先接受一系列的强化训练,等到我具备了完成任务所需的一切技能,行动就可以开始了。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因此在去训练班报到时,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接待我的教官,是行动处曾经的传奇人物,安向阳。他无数次出生入死,完成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在一次行动中失去了左耳的听力,从此退居二线。 这次军统让他单独给我授课,看来是对刺杀关野雄二的任务无比重视的。 安向阳面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右脸上的一道伤疤,然而,这道伤疤并不会使他的面目狰狞,反而增添了他坚毅的气质。 一看到我,他便十分冷厉地问:“军统的行动处,现在也收女娃娃?” 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周广玮,因此便忽略了他言语中的轻视意味,回答道:“我不是女娃娃。” 他轻哼一声,对我的话表现出不屑,面无表情地说:“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这个人,一向只看重实力。这样吧,你从我的左边进攻,我在你近身之前不会睁开眼睛。如果你能偷袭成功,我就认可你。” 让我从他左边进攻,也就是说,这会严重影响他用听觉感知对手的能力,更不用说他还要闭着眼让我偷袭。 作为一个特工,能对自己有如此自信,可见此人的本领多么高强。我二话没说,拉开了架势。 偷袭的方法,周广玮曾经教过我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的原则,就是不能让对手有所察觉。 我放轻脚步,慢慢地往前移了几步,估算着距离差不多了,我一鼓作气攻了上去。我的目标,是他的咽喉,一招锁喉功,若能施展出来,那就完成了偷袭。 没想到,他眼睛虽然闭着,耳朵也听不见,感觉倒是比任何人还要灵敏。不仅觉察出我的动作,还估算出我攻击的方位,左手一抬,成功格挡了我的偷袭。 “这不公平,你分明是有准备的,这算什么偷袭?”我一边跟他打,一边抗议。周广玮说过,对敌作战不论用何手段,只要能保护自己,击败对方,便是好手段。 没想到,这一套在安向阳那里根本没有用,他不为所动地说:“难道上了战场,你还能跟敌人鸣不平?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做了这一行,就要随时准备好牺牲。”话音刚落,一个飞腿,把我踢出三尺开外。 我知道他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如果这一腿是瞄准我的脸,现在恐怕我的下巴都要碎了。 “再来啊。”他轻蔑地冲我招手。 我毫不犹豫又冲了上去,用周广玮曾经教给我的手法攻击他,拼尽全力,就好像他是我的敌人一样。 结果,他应付自如,不慌不忙,全然不把我的全力攻击放在眼里。我知道自己和他实力相差悬殊,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我一次次地被他打飞出去,又一次次地爬起来,冲上去。我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只要我还活着。 “哼,军统典型的手法,看来你从前在特训班的训练成绩不错。”他一边跟我打,一边还有余暇说话。 我却疲于应付,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继续进攻。 “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到了战场上,敌人会这么跟你打?你要是再不卖点力气,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会让着你,敌人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对你手下留情。千万别以为装柔弱就能事半功倍,小心激起敌人蹂躏你的心理,到时候会死得更难看。” “你以为打架是绣花,还要比谁更优美吗?告诉你,打不赢我,就连当我的徒弟都没资格。” 他不断地刺激我,可是这些话在我听来,连挠痒痒的程度都算不上。于是,他的话程度开始升级了。 “我瞧你长的挺好看,干嘛非得在军统里混呢?找个有钱人嫁了,从此吃香喝辣不是很好吗?” “不要以为进了军统就能建功立业,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最后都死无全尸了。真想不明白,小姑娘家家,有那么大野心干什么?我看你趁早嫁人,相夫教子,人生还算有点价值,总比不明不白死了的好。” 他说了那么多,看我还是不吭声,便下了重手,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顿时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整个人瞬间就蒙了,鼻血哗哗地往下淌,面部酸胀痛成一片。 安向阳得意地望着我,不无轻视地说:“小丫头,还是别犯傻了,回去告诉你上级,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我擦了擦鼻血,忍住疼痛,平静地说:“我在特训班里的成绩并不怎么样,这身手是另外一个人教我的。现在,那个人死了,我要替他报仇。我从未想过建功立业,但也不会随便找人嫁了,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不行,那我们就重新打。” 他愣了片刻,眼神突然间变得阴冷,望着我严厉地说:“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任何多余的个人情感都会成为你的致命伤。以你这样的目的,出去执行任务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会亲自给阮处长打电话,让他重新部署。”说着,他就到屋子里去打电话了。 我并不怎么担心,因为我早已做好了准备,不管军统支不支持我,我也一定要去武汉。 没想到,片刻之后,安向阳以一脸错综复杂的神情走了回来,望着我,他好半天都没说话。 我很是尴尬,问了句,“电话打完了?处座怎么说?” 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你是清英的女儿?” 我大感意外,反问:“你认识家母?” 他整个人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目光空洞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语道:“怪不得,你的性格,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倔强,勇敢,是大家对我母亲的评价。曾经的我,性格跟她大相径庭,如今,怕是也越来越往她那个方向发展了。 然而,这个安向阳在提到我母亲的时候,神情怪异,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又好像一句话都无从说起。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我很熟悉。 我的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一个念头涌上心尖。我喉咙哽着,问:“你和我母亲,是……” “战友。”他似乎看破了我心中的想法,抢着回答道:“你母亲是个值得信任的战友,可惜英年早逝。” 我感到有些失望,但终究是松了一口气,迅速打消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不可能是我的父亲,否则,他不会在距离我们母女俩这么近的地方,还不跟我们相认。 安向阳深沉地看了我一眼,声音郁郁地说:“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教你,我可以不遗余力,但是有件事你必须先答应我。” “什么事?”我问。 “训练结束之前,我会对你进行全面测试,如果你不达标,那么我真的会打电话给阮处长,让他阻止你参加任务。”他认真地说。 “随便。”我无所谓地回答。反正我想要的,只是在他这里学本领,至于他想做什么,完全影响不了我的计划。 一个毫无牵挂的人,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我心已死,身体不过行尸走肉,唯有思维还活跃着,驱使我不断向前迈进。 安向阳望着我,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担忧,那让我一度又迷茫起来,疑心他跟我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然而,这一切跟我的复仇大计相比,终究是不重要的。 第41章 断绝情谊 接下来的训练,我表现得异常积极。无论是格斗还是潜伏技巧,我都怀着极大的热情去学习。 安向阳十分注重对我心理素质的培养,毕竟我是离目标人物最近的人,我的表现,直接决定了我的生死、任务的成败和其他队员的安危。 另外,由于关野雄二十分狡诈,我潜伏在他身边,得到的情报如何有效地传递出去,也是我训练的重中之重。 我心无旁骛,努力吸收他传授的技巧,深深地感觉到,他是一个对敌经验相当丰富的特务。 也许我真的是当特务的料,在技巧方面,我接受得很好,他的随时测验,我也从未令他失望过。但,我的格斗技术真是无以言表,他经常望着被打趴下又站起来的我叹气。 每天的课程结束后,我还会给自己加练:绕操场跑二十圈,再加上射击一百次。 在我训练的过程中,许嘉函曾经来找过我一次,因为他听说了我要被派去武汉的事情,这让他感到无比担忧。 本来这次行动的保密程度是很高的,局里的说法,因为我跟魏杰吵架严重影响团结,将我暂时停职。在不相干的人看来,这一决定最多是有背景之人的胜利。但作为曾两次参加武汉行动的幸存者,许嘉函对第三次行动的安排也是有所了解的,因此才知道我的行踪。 对他的来意,我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要等他说出来。 结果,他也并未想跟我拐弯抹角,刚见到我就说:“蒋茵,我知道这次去武汉执行任务的人是你,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那边的情况太危险了,我答应了周广玮要替他照顾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朋友呢?” 这番话应是在他心中憋了很久,只是苦于见不到我的面,没法说出口罢了 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便说:“许嘉函,我知道你和周广玮是朋友。你觉得对我有义务,可我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他着急了,语速极快地说:“我认为你太冲动,要替他报仇还有别的方法,不一定非要你去不可。” 我不为所动,冷淡地说:“当然,我不去也有人会去的,这点我很清楚。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会有人做的,但并不代表我就可以置身事外。” 许嘉函并不放弃,为了攻陷我,他搬出了个不容易拒绝的理由,“蒋茵,我的表达可能不正确,但如果周广玮活着,他一定不希望你为了他去送命。” “如果他活着,我根本用不着去为他报仇,但这世上的如果都是没用的不是吗?况且,我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才这样做的,要说还有什么能支撑生无可恋的我,也许就只有仇恨了。” 许嘉函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他也知道,我的请求一旦被上级批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也许他来劝我,也不过是想尽到自己做朋友的义气吧。毕竟每个人都需要做些事来让自己安心,即使这些事是毫无意义的。 我见他傻愣愣地站着,一脸心灰意冷的样子,便故作轻松地说:“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我最近跟教官学了格斗技巧,你来陪我过过招?” 他很难过地望着我,似乎不理解我何以会性情大变。我却不给他时间思考,直接冲了过去。他无奈,只好接招,我攻他守,虽然没让我占了便宜,倒也一直处于被动。 我知道他不忍心对我下手,就学安向阳的方法,用话来激他,“怎么,看不起我是个女人?还是跟我对打,失了你的身份?” 他皱着眉头,闷闷地不说话。我看准空隙,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他的腰上。他吃痛后退,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接着一招,用了我自己最猛的状态,一边打一边说:“是不是感到不认识我了?废话,人都会向前走的,你留下来,是为了等谁?” 我从周广玮的日记中看到了,许嘉函曾经坦诚地说他喜欢我。而我,今生今世根本不可能回报他的感情。 我对他的冷酷,我对他的无情,只是为了让他快些死心。他有那么优秀的家庭背景,又有那么广阔的前途,我又如何能拖着他跟我一同下地狱呢? 许嘉函依然不还手,只是一味地抵抗,而我的攻势则越来越凌厉,简直把我跟周广玮和安向阳学的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 “还手啊!你还要被一个女人打吗?即便是切磋,也用不着一直摆着这副窝囊相吧?不敢打女人?那你还在军统呆着干什么?”我继续言语上的刺激,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然而,许嘉函似乎抱定了任打任骂的决心,无论我说他什么,他都一声不吭,也不还手。 我咬咬牙,无奈抛出杀手锏,愤怒地喊:“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去武汉那么多同志,为什么只有你和魏杰回来了?为什么周广玮要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我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无端扯了个魏杰出来,或许能让许嘉函觉得,我不光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但,这也足够让他受伤了,因为他的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而我,在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重重地一拳,直接打在他的面门上。 他鼻血喷涌,整个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眶泛红,就像好几天没睡觉一样。 我伤了他,但作为朋友,我的心中也很痛苦,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不遗余力地再给他最后一击。 我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相遇的时候,我冷冷地说:“别怪我,只是失去周广玮之后,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了意义而已。” 他依旧站着,没有任何反应,像个雕像一般。我的脑海中,回忆起他曾经的笑容,善意中带着点纨绔子弟的气息,意气风发、充满自信。而今,他竟然变得这样颓废黯然、呆若木鸡。 我忍着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毫无停顿地走远了。 身后,蓦然传来许嘉函声嘶力竭的吼叫,“蒋茵,你可以为周广玮死,为什么不能为我而活?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会永远支持你。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你本来就是这样冷血的女人吗?” 我装作没听见,平静地走进了食堂——该开饭了。 安向阳正坐在桌边,洞若观火地望着我。待我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他意有所指地开口,“你很平静。到底是因为不在乎那个人,还是你的心理素质已经相当良好?” “我并不平静。”我老实地回答,“我也不是不在乎那个人,只不过,我必须要伪装得比较平静罢了。” 安向阳不置可否地笑笑,颇有深意地说:“有时候,太过平静也不是好事。一个人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应该有相应的情绪和反应。记住,你要扮演的不是一个特务,而是一个普通人。”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安向阳说的都对。 他望了窗外一眼,有点期待地对我说:“咱们来打个赌,赌他会不会了解你的本意,重新回来找你。” 我想了想,问:“这赌局怎么才算赢?” “怎么样你都是输。”安向阳笃定地说。 我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笑道:“如果他相信了我的话,说明我伪装得不错,但我从此就输了朋友。如果他知道我不过是在激他,又重新回来找我,那我的伪装就失败了,这个赌局我就输了。” 安向阳眉毛一挑,挑衅般问:“明知道都是输,你还会赌吗?” 我意识到,他所指的不单单是许嘉函的这件事,还包括了我即将要完成的任务。他已经知道,无论任务成败如何,在某些层面,我是一定会输的。 然而,不管他如何暗示我,我还是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我会赌,也不会赌。” 这回轮到他不解了,抬头问我,“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赌过程,我只会赌结果。” 安向阳是聪明人,我说完这句话,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为了完成任务做出最大的努力,至于结果如何,还要看天意。 知道我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便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起饭来。我知道他看到了我的决心,也放弃了劝说我的念头,心里多少感到轻松了一些。 第42章 无谓劝说 我在安向阳的手下训练了三个月的时间,武汉那边的形势也有所缓解。军统上峰认为,是时候组织一场新的暗杀活动了。 安向阳向我传达这个消息时,我几乎已经变得无所不能。然而,从一开始他就讲明的考核却迟迟没来。 这天训练结束,他向我招招手说:“有时间吗?咱们去喝一杯吧。” 喝一杯?我有些犹豫,军统的纪律,是不许人喝酒误工的。 安向阳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苦涩,“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而已,喝不喝酒,你自己看着办。” 我听他这么说,也就只好跟着他走进室内。他拿了瓶酒,又带着我走到训练场上,随意往地上一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看他喝酒的架势,像是酒量极好的,想来应该不会因酒误工。我放心大胆地在他身边坐下了,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圈。 “你妈妈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出乎我意料的,他一开口,说的就是我母亲的事情。 “是的。”我当然知道,虽然我未曾亲见她扬名的时代,但她在军统的名望,我从别人对她的评价上就可以推测出了。那些评价不见得是好的,但绝对能突显她的厉害。 安向阳叹了口气,落寞地说:“国难当头,人人自危,当个厉害的女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如你所说,在家相夫教子,也不一定就能平安一生。”我语气淡淡地反驳。 安向阳瞧了我一眼,嘴角一勾,笑道:“你和你妈妈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她性格很激进,而你,反倒沉稳得多。” 我不回答,只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仿佛有些事要借着酒劲才能说出来。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以前我和你妈妈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战友,她年轻漂亮有活力,我们都很喜欢她。在行动中,我们也时常关照她,只是,她从不需要我们的关照,因为她总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呵!我微微一笑。母亲已去世,再听他讲述她的事情,竟不自觉地感到很亲切。 “你母亲牺牲的时候,我也在场。”安向阳的语气突然变得艰难,“我亲眼看见子弹打中她的心口,她倒下了,我的心仿佛也跟着碎了。其实我的左耳之所以会失聪,很大程度上也是心理问题。” 我笑不出来了,他所描述的画面,对于我来说,或许有些残忍。虽然从小到大,母亲给我的印象,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模糊的存在。 “蒋茵。”他定定地望着我,“你是清英唯一的女儿,我希望为她保住你。人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就像你妈妈一样。功勋、荣华,甚至是你所耿耿于怀的仇恨,都是过眼云烟。只要你活着,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冷淡地说:“你所说的任何道理,我在下定决心之前,都是慎重考虑过的。我倒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敢诚实地回答我吗?”我问。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又喝了口酒,下定决心般说:“你问吧。” “你喜欢我母亲吗?不是作为战友,也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女人。”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盯着前方半天都没有开口。或许,我的问话在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他将这种感情深埋心底,连自己都骗过了。 “是的。”许久,他笃定地回答:“当年在军统,喜欢你妈妈的人有很多,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猜对了,然后,我能深深感觉到他的心酸,就如我现在一样。 虽然他和我母亲并不像我和周广玮一样在一起过,但单相思的感情,却未必比我们来得浅。我又问:“那我母亲死后,你有想过替她报仇吗?” 他哀伤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谈不上报仇,目标人物当场就被击毙了。只是你母亲就差了一点点,先走一步罢了。” “目标人物是被你击毙的吗?”我依然是问,我要问到他说出我想要的答案。 “不是。”他低头,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我微微一笑,心里有数,趁热打铁地说:“你一定很懊恼,那个目标人物不是被你击毙的吧?对于你来说,没有亲手为我母亲报仇,算是终身的遗憾吧?所以你左耳失聪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场悲剧带给你的心理阴影,而是你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不想再回到那个战场上去。我说的,没错吧?” 他惊讶地望着我,似乎从未料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我,竟然有如此的洞察力和说服力。而我,从他的眼中,看出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我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扎在了他的心尖上。 察言观色,提取有用信息,我对这种技能的运用,应该算是达标了。 接下来,我继续说:“其实对于你和我这样的人来说,余生早就没有意义了,从我们踏入军统的那天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放下仇恨,放下执念,你说你做得到,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这里唉声叹气?你为什么不直接退下来,找个女人结婚,过普通人的日子?” 他被我说得无语,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说:“你这个学生,很好。教官教你的,还不及你自己领悟的多。” 我笑,心底却哀伤,“教官教我的,还不及生活让我领悟的多。” 他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伸手将酒瓶子递给我,问:“你确信不想来一口?” 我不接,冷冷地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事,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来麻痹自己。” 他被我抢白,有些拉不下面子,尴尬了一阵,才苦笑一声道:“你说的对,跟你相比,我是一个懦夫。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很强悍的人,但你母亲的死,却让我对这个世界、对我的信仰产生了怀疑。惭愧呀,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女娃娃。” “人各有命,选择不同罢了。”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欲走。 “等等。”安向阳放下酒瓶,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在你的训练结束后,对你进行考核。” 我回身点头,“记得,我在等。” 他犹豫片刻,看得出来,他还是不情愿。但最终,他还是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摊开在我面前,沉声道:“这就是你的考核。”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长衫、带着眼睛,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我在想,他难道是要我去色诱这个人,从而套取情报吗? 耳边却传来安向阳不带感情的声音,“这是你要杀的第一个人,既是考核,也是练习。” “杀”这个字,对我来说毕竟还是陌生,我闻言不由得浑身一抖,看着照片,有些犹豫。 “你别忘了,你要去刺杀的,是盘踞武汉的日本特务头子关野雄二。现在你已经具备了优秀特工需要具备的一切技能,最后的一关,就是让自己的手上染点血。”安向阳的语气之冷静,好像他又变回了一个冷血特务。 我接过照片,将那个长衫男人的五官仔细看了一遍,问:“这个人瞧上去并不像个坏人,为什么要杀他?” “这是军统给你的任务。你应该知道,作为一个特务,执行任务的时候只有冲锋陷阵,没有为什么。”安向阳颇有气势地说。此刻,他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教官身份,又重新以教导的姿态开始跟我说话了。 我咬咬牙,暗自下了决心。只要让我参加任务,只要让我替周广玮报仇,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十个人、一百个人,我也要杀掉。 更何况,我也明白安向阳的意思,既然我要参与的是暗杀行动,当然不可能毫无经验地就去了。我需要练习,好在这个练习对象是军统分给我的,也就是说,军统想让他死。 我点头,“还有什么要吩咐给我的吗?” 安向阳望着我,目光好像要直刺到我的心里,他说:“明天我会亲自跟你去,根据你在执行任务中的表现对你进行打分。所以,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今天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好吧。”我想,他这么说,只会让我的心理负担更重好不好。本来新手杀人就够不适应了,偏生还要在他的监视下杀人,这等于说,人我必须得杀死,还得杀得符合规定。然而规定是什么,他又不会告诉我,只会让我自由发挥。 我轻叹一声,暗示自己放松,既然我已经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特工,那么就让我用特工的直觉来完成这个任务好了。 第43章 最终考核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穿上了适宜行动的作战服,梳洗准备妥当,就等着安向阳下令向任务进发。 他倒是因为昨晚喝了酒,日上三竿才爬起来,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到食堂里吃饭。 很难想象,曾经军统行动处的传奇人物,如今却是这么一副邋遢的样子。 他见我一直用稀奇的眼光打量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是清英的闺女,不算外人,但是出去可别跟别人说我睡懒觉。” 我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心中的忐忑顿时消了不少。想着他或许是为了减轻我的紧张感,我便决定将今天他的丑样子忘掉。 等他慢悠悠地吃完饭,我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拿着根筷子剔牙,懒洋洋地说:“怎么,沉不住气了?我可要告诉你,虽说任务尚未开始,但对你的考核已经开始了。现在你的表现,都会计入考核的最终成绩。” 我听了只觉得头大,此人花样翻新,真不好对付。反正我也不是嗜血成性,要暗杀的那个人又跟我无冤无仇,我急什么? 我站起身,冷着脸说:“既然如此,我去拿本书看,时间到了你喊我。” 他却急了,“哎,你别走,坐下来,咱们聊聊天。” 我无奈,只好又坐下,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等他开口。 他抻了个懒腰,拍着吃饱饭的肚皮,一脸市井流氓的痞相,“说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想起周广玮,我的心猛烈一颤,记忆如潮涌般袭上心头,悲伤几乎不能自已。我强压着难过,尽量镇定地说:“他很勇敢。” “只有这样?”安向阳似乎有些失望,他带着妇女说闲话时的激动神情,鼓励我说:“多讲一点关于他的事,比如,你们两个是怎么谈恋爱的。” 这位教官,趣味真不怎么样,探听人家的隐私,还做出光明正大的样子来。 我自然没有要跟他分享的念头,见他说话越来越不着调,我没好气地说:“他跟你不一样,他很正直。” “我不正直?”他几乎要跳起来了,“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正直了?” “你现在就很不正直,完全不像是一个教官。你看你坐没坐相,吃没吃相,说话也是没头没脑的。”我反驳他道。 安向阳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所有的任务都需要正直英勇的形象?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就跟演员一样,你既要扮得了大家闺秀,也要演得像市井泼妇。否则,你的一个疏忽,一个神情差错,就有可能会暴露。” 一段话,如醍醐灌顶般浇醒了我。对于刺杀关野雄二的任务,我只想到要好好训练,努力学习各种技能,却从没想过,自己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插进他身边。 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若非安向阳提醒,恐怕事到临头,我就要乱了阵脚。然而,我是绝对不能被他看出我的窘迫的,于是我冷静一笑,不慌不忙地说:“多谢指教。” 他也笑,轻飘飘地说:“不客气。”仍然不依不饶,“我的话说完了,你还得继续给我讲讲你和那个男人的事情。” 我见他这么执着,突然激灵一下,也许,这就是他对我进行考核时,故意出的难题。 在任务前夕向我提起周广玮,让我回忆起过去的甜蜜和死别的痛苦,如果我不能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绪,那么就意味着,我不是一名合格的特工。 我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比刺杀关野雄二,替周广玮报仇更重要的事情了。一切的情绪,都可以等到大仇得报的那天,再尽情地疯狂和宣泄。现在我的任务,只有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我镇定了心情,直视他的眼睛,心平气和地说:“这个男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他寡言少语,却体贴入微;对待别人冷若冰霜,对待我却热情如火;总会出现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不会再出现了。”安向阳一边盯着我观察,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现在是在试验我,就等着看我的眼神会不会错乱,思维会不会混淆。 我毫无畏惧地回视他,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安向阳微微一笑,“你有自信是好事,但也不能过分自信,如果断送了自己,那就可笑了。”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的试探结束了吗?要是你不打算出门,那我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被我揭穿,神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仍然痞气十足地说:“还没有,你必须要坐在这里,把我所说的一切都消化掉。”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 他又说:“你想不想知道你母亲的故事?” 我不为所动,冷淡地点头,“你说。”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颇为动情地说:“我刚入军统的时候,你母亲已工作了几个年头。她在军统中是风云人物,我却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那时候,我连跟她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而她,也总是那么高傲。” 一个带着私生女的年轻女人,不愿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人前,要强的她,不高傲又能如何呢?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暗潮汹涌。母亲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既有依恋也有疏远,既模糊又好奇。我对她的了解,或许比不上她的同志们,而她也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丝毫软弱和不为人知的一面。 然而,我还是爱她的,因为她对我虽然缺少关心,倒也不算冷漠,态度一直是比较温和的。而且,她放任我生长,才让我能够安然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安向阳望着远方,喃喃自语般说:“有一次,行动处收到军情处的请求,要联合跟踪调查几个目标人物,我和你妈妈被分在同一个小队里。我看见她跟人动手,招招都是进攻,却很少防守。事后,我问她为什么,她的回答我永生难忘。”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望着我,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曾在行动处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 “她说,在战场上,只有不畏惧生死,才能比敌人更有优势。缩手缩脚的下场,一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越想保命越是保不住。”安向阳字字铿锵地说。 我震了一惊,想不到母亲的威名之下,竟然有如此勇猛不输男儿的故事。我还以为她的功勋,都是用以柔克刚的方式得来的。 毕竟,在对敌战线上,想要为党国效力,并不只有冲锋陷阵这一条出路。而女人自身可以利用的武器,也不只是格斗拼杀这一种。 不得不说,听了安向阳的一番话,我对母亲的看法,或者说因被人误导而产生的偏见,一下子改变了很多。 想想局里的那些流言蜚语,想想长舌妇们对她的无故构陷,我竟有种想帮她讨回公道的念头。一个如此勇敢的女人,不该被世俗的眼光所污蔑。 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变了。从前的我,是不会太在意这些事的,而现在的我,已经不再那么麻木了。 是周广玮改变了我,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我目前最想做的事虽然是替他报仇,但我对敌人的恨意,却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杀害了周广玮,更是因为他们残害了无数中国同胞。 我想,对于周广玮来说也是一样的。加入军统,固然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供养家庭的重担以及父兄的仇恨,但更深层次的意义,他不说我也知道,就是要把侵略者彻底赶出我们的领土。 我不自觉地微微一笑,想来这在安向阳看来,是无比诡异的。因此,他面带疑惑地冲我皱了皱眉头。 我带着笑说:“自从进了军统,就听过无数关于我母亲的非议。我本以为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现在看来,即便有那样的事,也变得无所谓了。她冲锋陷阵时心中的大义,并不是那些安稳度日的人所能了解的。为了大义所作出的一切牺牲,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很多事,只有亲身体会了才能知道。对敌情报战线上的情况错综复杂,形势波谲云诡,必须要利用各种手段,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敌人内部,才能获得更多有利于我方的情报。 冲锋陷阵很英勇,但出卖自己也并不下作,手段不同而已,情势需要而已。 就像母亲,就像未来的我。 第44章 初次杀人 跟安向阳谈过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茶花女》看起来,静静地等待出发的时刻。 这本书是我借给周广玮,他看完了之后还回来的。我在到这里之前,收拾行李的时候,就只带了这一本书。 我预感到训练不会很轻松,恐怕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舞文弄墨,然而还是要预备不时之需。比如,我对他的思念。 下午过去了,夜晚来临了,可行动却迟迟没有到来。我很清楚自己不能急躁,一定要保持平稳的心态,所以便耐下性子安静地等待。 半夜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的房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安向阳用摩斯电码告诉我,行动开始了。 我暗笑:在本家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是要演什么戏。起身去开了门。 他见我一身整肃的行动装扮,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随时准备,毫不懈怠,不愧是清英的女儿。” 我不接他的马屁,冷冷地说:“我就是我,跟我是谁的女儿都没有关系。” 他自知失言,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递给我一支美国产狙击步枪,挥挥手说:“走。” 我一声不响地跟着他,我们上了一辆普通民用汽车,我将狙击步枪放在车后座,检查了一下腰间藏着的手枪,整装待发。 安向阳面色沉肃,手脚利落地发动了车子,车子一路往北,驶向市区。 据情报称,我们的目标人物,就在市区最大的一家影院里。他爱好看午夜场的电影,因此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在散场之前选好埋伏的地点。 安向阳几乎是卡着点到的,离电影散场还有十分钟,他对我说:“选一个适合狙击的场所。” 我知道,如果不是考核,他的行动不会这么草率,之所以搞成这样,是为了考验我临场应变的能力。 我真的很怀疑,今晚要杀的这个人,到底是军统找来给我练手的,还是真的十分紧要的人物? 好在,我和周广玮也来过这个影院几次,对于附近的地形,我还是比较了解的。环顾四周,我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四层小楼,“那上面的天台就不错。万一被追击,和隔壁楼的距离也近,比较容易逃脱。” 安向阳点头,二话不说率先进了小楼,我们俩一路走到楼顶,打开天窗爬了出去。 我刚架好狙击步枪,就开始有人从影院中走出来。午夜场的看客本就不多,出来时也是三三两两,我根据对照片的记忆,从中筛选我的目标人物。 长衫男人走出来的时候,其他看客几乎都要走光了,正好方便我的行动。我用狙击步枪瞄准他的头部,手指放在扳机上,却突然觉得不对劲。 “根据照片上看,那个男人像个学者,可是下面这个穿长衫的,倒像个武夫,走起路来说不出的粗鲁,会不会不是一个人?”我一边分析,一边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安向阳。 他努努嘴,隔岸观火地说:“这是你的任务,你自己看着办。” 我一咬牙,“那你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看你。”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微微叹了口气,重整旗鼓,“我觉得情况似乎不对,我要下去看看。” 安向阳本来是趴在一边的,闻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不关心地说:“我听你的。” 我没理他,将狙击步枪往他怀里一送,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往楼下跑。 一路上,我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我所得到的情报很有限,只有一张可以用来确认目标人物的照片。至于这个人的身份、习惯等能够直接影响他行动和安保情况的信息,我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军统和安向阳对我可真够狠的,但是,他们应该宁愿我被阻挡在这里,也不想让我到了武汉以后再拖后腿。 站在我的立场,也能理解他们如此严格对待我的用意。毕竟,去武汉的机会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并不是因为上级对我的信任。 这次任务,一定要成功!我冲下小楼,站在楼门口的黑暗里,仔细观察着剧院门口的情况。 我刚才应该是没有遗漏掉任何一个人,就连跑下楼的过程,我都利用楼道的窗户观察了每一个从剧院出来的人,长衫男人不在其中。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现在应该还在影院里。我迅速拿出那人的照片,重新温习了一眼,然后,迈着从容的步伐向影院走去。 我站在影院的门口,装作是等人的样子,一边看表,一边留意出入的人。等了很久,长衫男人终于露了面。 随着他的露面,我立刻感觉出气氛的异常来,有种莫名的紧张感。我略一观察,初步可以确定,他身后若无其事跟着的两个人,是他的保镖。 保镖不光明正大地跟着,反而伪装成过路人的样子,说明这个人的行踪算是比较隐秘,不愿意惹人注意。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影院这种场合呢? 如果说他看午夜场的电影就是为了人少、便于发现危险的话,他的习惯这么固定,岂不是反而增加了危险吗? 我对这个人的行为感到万分不能理解,就在我思考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从我身边穿过。我看见,长衫男人瞥了我一眼,并没在意,走下台阶后往右边去了。 我取下帽子,将头发披散下来,甩掉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缓缓跟在长衫一行人的身后。却见他们越走越往偏僻的地方去,我的心里生出了奇怪的预感。 我的行动似乎被他们发现了,再不下手,就会让他们先发制人。我将手枪握在手里,一个闪身,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夜晚的宁静对我大有帮助,虽然我离他们渐渐远了一些,但他们的脚步声,依然在我听力所能捕捉的范围内。 我仔细地辨别他们的方位,最终绕到了他们步行路线的前方。我躲在拐角处,用心听着那长衫男人的脚步。 他走得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竟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前方有危险一般。 我凝神静气,在他们进入我手枪的射程内时突然跃出,向长衫男人出声的方向果断地打了一枪。 一人扑倒,却并不是长衫的装扮,而是保镖之一。真正的长衫,就躲在他的身后。而另一个,反应敏捷地给了我一枪,幸亏我躲得快,又跑回拐角后面了。 他们果然是有准备的,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对我袭击的地点猜测得那么清楚?我分明就走远了,是靠辨别声音绕到前面去的,他们又怎么可能掌握我的行动路线呢? 然而这些念头都在转瞬之间,因为另一个保镖正全力向我所在的地方冲过来。他在明我在暗,趁着他还看不到我,我必须将他解决掉。 我的主意拿的快,一刻也没耽误,猫了腰举枪出击。伴随着一声“小心”,另一个保镖也被我解决了。 我迅速闪回拐角处,心里揣度着长衫男人有多大的能耐,会不会更不好对付?同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生成。 刚刚,几乎在我行动的同时,长衫提醒保镖的声音就出口了,然而人类的反应却不可能那么快,所以他才会被我杀掉。 那么问题来了,长衫男人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实施攻击的呢?从头到尾,他似乎也清楚我的动态。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长衫男人却先开了口,“出来吧,别再躲了,我身上没有武器。” 也许他在诈我,我自然是不会轻易上当的。但他似乎认为自己逃不脱,竟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他不动,我肯定无法判断他的方位,也不知道他手里有没有武器,所以不敢轻易现身。 我们俩在进行一场博弈,表面看来我比较占优势,但实际上,他在揣摩人的心理方面更加厉害一些。 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况且,多耽误一分钟,他的援兵就可能离近了一段距离。若是等他把人召集全,那死的就肯定是我了。 这么想着,我当机立断,端着手枪冲了出去。枪口直指着长衫男人,让我吃惊的是,他真的没有武器,却可以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稳和气度,然而,即便觉得他可惜,我也没有不完成任务的道理。 我扣动扳机,一枪打在他的额头上,他当场毙命,脸上竟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看着他倒在我面前,我的心里突然有种无比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生生夺走了一般,说不出的气闷。 第45章 完成考核 我望着长衫男人的尸体,迟迟没有上前。安向阳从我背后绕出来,走上去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点头道:“死了,你的任务结束了。” 我依然站着不动,问他,“你刚刚一直在观察我?”真是稀奇了,他也在我附近,可是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安向阳轻轻嗯了一声,仔细观察着长衫男人的尸体,像是在搞什么重大课题的研究。 “那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异常?”我问。对于经验远比我老到的安向阳,想必我能发现的问题,他一定早就发现了。 果然,他抬起头,严肃地望着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听觉灵敏的人不止你一个。这个目标人物,似乎跟你有着相同的能力。” 我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确证,闷闷的感觉却更加明显。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初次杀人的后遗症。看见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断送在我的手里,我内心的感情之复杂,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安向阳终于检查完了尸体,满意地对我说:“一枪爆头,很不错,看来你的枪法没有白练。初次任务就一个人解决了三个,连我都有点要为你感到骄傲了。” 我不吭声,对他的夸奖没有做出反应,心里还是想着那个长衫男人,以及他脸上总带着的气定神闲的样子。 “怎么了?”安向阳已经走到我身边,看见我的神情,关切地问。 我望向他,用眼神紧紧地抓着他问:“任务结束,现在能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背景了吗?” 安向阳嘴角微微一勾,故弄玄虚地说:“明天你就会知道了。” 是吗?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明天我会知道,那就代表着,这个人的死,会造成一定的社会影响。 这个人,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目标。我杀了他,应该也是出乎军统意料之外的吧? 我和安向阳回到我们开来的汽车里,我刚坐定,便伸手往他腰间一探,硬邦邦的,他果然带着了。 “你干什么?”安向阳吃了一惊,迅速地往后躲了躲,一脸戒备地望着我。 我不看他,冷淡地说:“今天这个目标人物,军统是志在必得的。你跟着我,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为了检验我,第二个是防止我失手,让他跑了,你是来补枪的。” 安向阳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却一下子亮起来,有些夸张地说:“你真不愧是我的徒弟,连这你都发现了?” 我不做声,默默地发动了汽车,往山区里我的训练地开去。 一路上,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杀的那个人的确是个重要人物,那他身边的保镖就不可能只有两个。如此疏松的安保系统,还大摇大摆地到影院去,不是找死吗? 车停在训练地的操场上,我没有下车,盯紧安向阳问:“教官,那个人的其他几个保镖,都是被你解决掉的吗?” 安向阳的脸上现出无比吃惊的神色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问:“你竟然听见了?” 当然没有,我当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长衫男人和他的两个保镖上,根本没有顾及到更远的地方。但是我想,即便不是这样,我也不一定能发现安向阳的行动。 这个人,神出鬼没,如果他不是我的教官而是我的对手,现在躺在冰冷的大街上的人,就肯定是我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有些不能理解了,不是说这是我的任务吗?这不是军统,是安向阳对我的考验吗?既然他做出一副看好戏的嘴脸,又为什么要自食其言,偷偷帮我解决掉那些保镖?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偏私,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蒋清英的女儿的话。 安向阳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他很平静地跟我说:“蒋茵,我并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完成军统给我的任务。今天这个任务,如果放在普通的情况,应该是派出一个小组的,然而却只有你我。我不出手,你一个人是对付不了那么多人的,那就不是考验,而是陷害了。” 我想了想,不免有些疑惑,他这么说,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炫耀他的战斗力基本等于一个小组的战斗力? 见我不吭声,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拍拍车窗,若无其事地说:“把车停好,回去休息吧。”顿了一下,他补充了一句,“你的考核通过了,对你来说,不需要更多的战绩来证明自己了。” 听到他的话,我松了一口气。考核通过的意思,就是我终于能到武汉去了,离给周广玮报仇,只剩一张火车票的距离了吗?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周广玮的笔记本抱在怀里,就好像他在我身边一样。我睡得轻,一夜的梦,无比混乱,无比迷茫,醒来之后,竟什么都记不得了。 第二天,长衫男人被刺杀的消息见报了。我才得知,他本是重庆政府的一名高官,真实身份却是日军的高级顾问。他潜伏在重庆,为日军取得情报,是不折不扣的大汉奸。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坏人都长得凶神恶煞,这世上也有一种坏人,叫做衣冠禽兽。 知道自己并没错杀好人,我的心情松快了很多,对昨晚那一场腥风血雨,似乎也不感到气闷了。 我照常起床到操场上去跑圈,并且还给自己加练了五圈。离最终的任务越来越近,我便越来越急迫地想要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安向阳起得也很早,他叉着腰站在操场边,略带戏谑地对着我喊:“任务都完成了,还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是不是也太努力了些?” 我不理他,继续跑我的。 他也不生气,又对着我喊:“呆会儿行动处的阮处长亲自过来,我要向他汇报成果,你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下?” “不用!”我果断地说:“没什么可准备的。” “哈哈。”安向阳爽朗地笑道:“你这股子倔劲,跟你妈妈越来越像了。” 最终,我结束晨跑,匆匆到食堂吃了口饭,又冲了个澡,换上整洁的衣服,来到打靶场,想在阮处长到来之前,练练枪法打发时间。 练了没多一会儿,有人来传话,让我到安向阳的办公室去。 来了这么久,我和安向阳见面,不是在操场,就是在各种技术训练室,不然就是食堂,我还从没去过他的办公室。 来传话的人例行公事地带着我过去,离的老远,我就听见安向阳的说话声。 “非常沉稳,判断准确,临危不乱。我仔细地看过了,她的心理素质过硬,行动时也果断。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没有放下感情,对目标人物……尚有一丝同情心。”他条理清楚地说。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我也知道,他说的全对。对于感情,我无能为力,如果不是为了感情,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又听阮处长说:“感情的事,我不太担心,毕竟她即将要面对的是敌人,我相信她绝不会手软。” “嗯。”安向阳表示同意,补充说道:“她在任务中可以充分发挥自己听觉的优势,这一点是普通的同志所难以企及的。我观察过,她可以用听觉准备判断敌人的方位,出手的时候,也能够抓住最好的时机。” 阮处长沉吟一声,说道:“她的外公和母亲都是军统的优秀战士,家族渊源,可能她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料。只不过,能让她在短时间内有这样的提高,也是你的厉害之处。那么你的意思,是赞成她去武汉的了?” 这时,我已经走到门口,抬起手臂三声敲门,报告道:“职蒋茵请见处座。” “进来吧。”阮处长不慌不忙地说。 我推门进去,发现安向阳正眉头微皱,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我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犹豫,显然,他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送我这个蒋清英的女儿到武汉去。 我知道,他的决定可能会影响阮处长的判断,心里微微着急,生怕他以为我母亲的缘故而阻挠我。 我向他递出一个复杂的目光,表达了我鄙视他的优柔寡断以及警告他不许坏事的意愿。 他会意,终于下定决心,报告说:“处座,我认为蒋茵同志可以胜任武汉的任务。” 我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站好,等待阮处长的最终批示。 阮处长点点头,“既然这样,我会跟上面再商议一下。小蒋,你就等结果吧。” “是!”我洪亮地回答。 再看安向阳时,见他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我不免感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竟然连安向阳这种人物也不能免俗。 第46章 重逢断肠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上面关于武汉行动的指示便下达了。看来,关野雄二这根刺,军统是迫不及待想要拔除的,恐怕战略早已部署完毕,就等着我这个执行者到位呢。 在特训地的最后一天,我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等着司机来接我回家。我没看见安向阳,他既不在宿舍,也不在办公室,更不在食堂。 没有机会道别,我轻叹一声,觉得有些遗憾。毕竟武汉一行,凶多吉少,还能不能再见故人,尚是个未知数。 我写了一个字条,压在他的门缝底下,穿戴整齐到大门口去等车。没多一会儿,车来了,我看见何娇艳匆匆忙忙地跑下来,还觉得奇怪呢,她怎么来了? 何娇艳拉了我的手,看着我因为严酷训练而略略暗沉的皮肤,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我觉出事情不对来,问道。难道是许嘉函有什么事吗? “周广玮回来了。”她鼓起很大勇气,才向我传达了这个消息。说完之后,她便观察着我的反应,似乎很是忐忑难安。 我顿时眼前一黑,整个人都错乱了。老天,你到底在跟我开什么玩笑?今天,对我的派遣令才刚刚下来! 长期的训练,让我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听到这么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我还是镇定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何娇艳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忍,“听说汽车爆炸的时候,他并没在车上。后来日本人在武汉进行一番围剿,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面部在抽搐,一方面因为周广玮还活着,我忍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一方面因为命运的捉弄,我又免不了要感到悲伤和绝望。 而何娇艳,她既然知道到这里来找我,说明她对于我所要参加的行动,已经有所了解了。 “蒋茵,他一回来就去找你了,你还是去见他一面吧。”她很清楚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所说的见面应该也包含了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当然要见了,他回来了,而我就要走了,这最后一面,是一定得见的。老天虽然捉弄了我,但好歹不算太过狠心,还让我知道了,他是平安的。 我向前跑去,突然想起有事要嘱咐何娇艳,又折了回来,说道:“你听着,我的任务是保密的,明天我离开之后,你同样不能把任务的内容告诉周广玮。” “可是,蒋茵……”何娇艳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我。 “如果你不能向我保证,我会跟组织上提出让你停职。还有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人,也会跟着受到处分。”我硬起心肠,决定自己承担这一切。 周广玮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而我注定要废掉今后的人生,我不能再拉上他给我陪葬。我知道何娇艳的消息来源是许嘉函,也只有用许嘉函来威胁她,才能让她保持沉默。 “可是,周广玮他一定会问我的,我要怎么回答他呢?”何娇艳似乎还是不甘心,她是真的为我感到担忧,怕我就那么默默无闻地消失了,而我爱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撒谎还用的着我教你吗?”我扔下这句话,不给她继续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自顾自上了车。 何娇艳紧跟着我上了车,她坐在我的旁边,全程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神色很是忧虑,却没有再吭声。 我明白,她听懂了我的意思,也打算遵照我的意愿去做。然而,这份精神压力,却不得不叫她背下了。 到局里的路是我一生中走过最长也是最短的路,说它长,因为周广玮在那里等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早点见到他;说它短,因为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也许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让我无比痛苦却无法割舍的记忆。 我奋力跑向行动科,虽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同事们都在食堂里,可我确信他一定会在那儿等我,我不来他哪儿也不会去。 我推开大门,他果然坐在那里,一看到我就赶忙站起迎着我走来,我用尽全身力气扑到他怀里,好想永远都不要跟他分开。 对我来说,这一刻,就是我的一生,此时的办公室,就是我的全世界。因为在这个时空里,我又看见了周广玮,这个我今生唯一爱的男人。 “对不起,小茵,我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很抱歉,没能陪在你身边,还让你替我担心。”周广玮同样紧紧地抱着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不见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趴在他的怀里抽泣,既有委屈,也有无奈。嘴里只说:“没关系,你回来了,所有的一切就都过去了。”当然,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包括我这个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直到某位同志从食堂回来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我们才放开了手。 “哇,罗密欧和朱丽叶终于见面了啊!”同志一看到我们就开始打趣,“蒋茵啊,周广玮一到局里,发现你不在,都要发神经病了。幸好你这么快就来了,不然我们这么多人,也弄不住他。” “少废话!”周广玮脸上闪过一丝羞涩,沉声喝止道。 我心里酸着,看他少见的羞涩神情,虽然想微笑,虽然感到怜爱,却依然笑不出来。 这时魏杰也从外面回来了,一看见我们就尖酸刻薄地说:“你懂什么,罗密欧不知道朱丽叶是假死,所以殉情了。等他死后,朱丽叶才清醒过来,追悔莫及,又追随爱人而去。蒋茵要是能比上罗密欧,此刻也早该殉情了,他们俩还能见面吗?” 我知道魏杰在讽刺我,可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想浪费在和她的口舌之争上。我拉了拉周广玮的胳膊,示意他跟我出去。 他阴冷地瞪了魏杰一眼,二话不说赶上来拉住我的手,跟我一起走出房门。时隔几月,我的小手又被握在他的大手里面,莫名感到一阵心安,我实在太留恋他掌中的温度了。 “你等下,我去请个假,马上就出来。”路过行动处处长办公室的时候,我对周广玮说。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我要在外面训练,可以不用来局里上班,但是为了不要让周广玮产生怀疑,我还是假装去请了个假。 “你什么时候调来行动处了?”走出军统局大门的时候,周广玮问我。 “我调来也没多久,既然说到这儿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平复自己的心情,拿出惯常和他相处的样子来。 听说我有事相告,周广玮凝神等待着,我看着他专注的脸,想起他一向都会认真倾听我要说的话,心里又涌起浓重的悲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这个样子了。 “明天我要离开这里,去完成一个秘密任务,你不会怪我吧?”我强忍悲伤,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这本是我受训的一部分,没想到提前就派上了用场。 “什么任务啊?”也许是我太有天赋了,周广玮竟然完全没看出异常来。虽说在局里,即便是同志之间,也不能互相问对方的任务,但是他在顺口问我的时候,显然没把我列在他同志的范畴之内。 我喜欢和他的这种亲密,又难过于这亲密的短暂。定了定神说:“这是机密,不能告诉你。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任务没有危险,只是时间会很长,你能等我回来吗?” 我无异于向他许下了一个不能遵守的诺言,我的心里千万次地跟他说着对不起,脸上却要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他撒着谎。 “当然,只要你平安,让我等多久都可以。”知道我的生命安全不会受到威胁之后,周广玮放下心来。他转过身,将我轻轻搂住,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只是我才刚回来,你就要走了,我心里很舍不得。” 我心下一沉,犹如千军万马的马蹄都踏在我的胸口上,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想去看电影吗?”他柔声问,热气呼在我的耳朵上,让我的心尖微微发颤,“我的假期恐怕就只有几天,本想都给你的,谁知道你却要走。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你可要抓紧了。” 我摇头,“不要,我们去你家里好了。”在我和他仅剩的时间里,我当然不想看电影,只想多看看他,把他的样子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支撑着我活下去。 “你还没吃午饭吧,要不要再尝尝我的手艺?”周广玮离开前,我做饭的水平还很糟糕。但他不在的日子里,我练习了很多次,现在我烧的菜终于可以下咽了。能在最后给他留个好的印象,我很欣慰。 他开心地点点头,重新拉上我,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第47章 再诉衷肠 周广玮告诉我,他在到处躲藏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我和我烧的菜。原因是他早就习惯了那个味道,即使有再多的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他也只喜欢我的味道。 我听了,不免嗤笑,“我一共才烧过几次菜,你这就习惯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并不一定要吃过很多次才能习惯,就像有些人,见了几次就是一生。” 我听了心酸,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说的见了几次就是一生,说的就是我啊!然而我却不能告诉他,那并不是一生,因为有些人的一生,可能是很短暂的。 我烧菜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陪着我,看着我熟练了很多的动作,连连夸奖我。 “你不是说要等我长大吗?我总要有些进步才行啊。”长大,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多么悲伤的词汇,我的青春就要永远地折断了,而之前我还未曾如此珍惜过它。 周广玮满足地笑了,他的幸福溢于言表,而我的悲伤却深藏心底。 我尽量排除掉那些令人伤感的念头,将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此刻,我们的身上。 吃饭时,他对菜的味道感到十分惊讶,简直不能相信这都是出自我之手。 “小茵,你的手艺就算是要结婚也合格了。”他心怀坦荡地说。可结婚这个词却刺痛了我,我想他一定发现我的脸色迅速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小茵,哪里不舒服吗?”他关切地问。 我强颜欢笑,不能在他面前就这样暴露了,逗他道:“你要跟我结婚吗?” 周广玮笑了,“这问题不应该由你提出来,应该是我跟你说才对。” “现在我已经提了,你要做出回答才算是对我的礼貌吧。”我不依不饶地说。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会跟你结婚,不过要等抗战胜利之后,这不只是局里的规定,也是我的心愿。” 我默默点着头,这个回答很符合我的心意。我一向都知道,他是一个识大体的人。然而,这回答却不符合现下的情况。 “小茵,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比我离开的时候改变了很多?”周广玮一直盯着我看,眼神中透着费解。 不用他说,我都知道自己变了。经历过那么多,怎么可能不变呢? 我平静地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语气如常地说:“他们告诉我你死了,恰巧我外公也病重去世。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才好不容易感到自己又活过来了。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走之前,我还是个不问世事的少女,他回来之后,我就是个心狠手辣的特务了。 我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报纸,讽刺的是,报纸的第一版,刚好登着我刺杀的那个长衫男人。由于重庆是国民政府的治辖区,而要杀他的人就是军统,因此,对于这位高官的死因调查也是草草了事,登了报纸说是仇杀。 而我,此刻见了周广玮,才突然意识到:我杀人了,我是一个凶手,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围绕在他身边,无忧无虑笑着的姑娘了。 我钻进了牛角尖,思考这个问题几乎要走火入魔,竟全然没有意识到周广玮正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我看。 直到我被他抱在怀里,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他在,他的气息在,我也在,而我即将不在。 “小茵,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那么痛苦。我也想早点回来,可是日本人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围剿,我根本逃不出武汉。我不知道你的外公也去世了,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多么孤苦无依。小茵,我……”他的声音充满了怜惜和痛苦,这让我心里也很难受。 “没关系。”我打断他,用力环住他的腰,“你回来了,这才是上天对我的恩赐。看见你好好的,我不知道有多高兴。生在这样的时代不是你我的错,但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你。” 想对他说曾经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我对他的爱意,对他的依恋,通通都想让他知道。可我又怕说多了,将来有一天他知道我去干什么了的时候,会更加痛苦。所以,我又决定不再说下去了。 周广玮沉思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将我抱得更紧了。 饭后,他坚持要洗碗,让我到屋里去等他,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和他相处的机会,就环着他的腰,死活赖在他背后。 “小茵,你这样我都没法洗碗了。”他笑着说,却不伸手扯开我。 “不洗就不洗,难道碗比我还重要吗?”从前是我不怎么说撒娇的话的,然而现在,什么矜持、什么羞涩,通通都无所谓了。 他有些意外,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地把碗洗完,擦干了手,转过身来。我死死抱着他,他惊讶于我的主动,倒也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魏杰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不放心,想要确认清楚。 “你是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吗?”他微眯着眼睛,将下巴放在我的头顶。 “是的,你会怪我在知道你的死讯之后没有跟你一起死吗?”我沉沉地问。 “傻啊你!当然不会,你活着我就比什么都开心,就算我死了,也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他慢悠悠、用低沉的嗓音轻声说,就连语气中的嗔怪都是温柔的。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好好地活着吗?”听了我的问题,周广玮不做声了。他或许在思考我为什么会这么问,或许认为我不过是在替自己的消沉找借口。他应该是很想说服我,因为即便他回来了,今后他的工作也是危险重重的。 然而,今天晚上,本是我要来说服他的。 “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当你一直在我身边呢。我住在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你的气息,我告诉自己,要等你回来。有时候我会抱着你的日记,就好像抱着你一样,这样我才能睡着。如果换做我不在,你能做到这样吗?”我还是很自私的,不想让他忘记我。 周广玮听出我的话里有问题,他疑惑地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出我的真正用意,然而他却没有开口问,好像已经知道了我不会回答他一样。 我笑了,装成无心的样子,“对你来说可能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我却已经经历过两次了。别怪我想得太多,毕竟我现在也调到行动处去了,你会遇到的危险,我也可能会遇到。咱们两个还是早点说好,万一不幸应验了,也该拿出应有的胸怀来。” 周广玮点点头,似乎认同了我的说法。他思考了许久,十分认真地对我说:“小茵,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姑娘。除了你之外,我从没想过自己能爱上别人。万一,你真的……我答应你,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我笑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就安心了,如果还能记得我,我会更安心。 周广玮突然轻轻抓了抓我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小茵,你刚刚提到,你看了我的日记?” 卸下心中重担的我噗嗤一笑,调皮地说:“是啊是啊,不仅看了,还从头看到尾,看了好几遍。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其中有一篇我最喜欢,是这样说的……” 我正要将他的日记背诵出来,他却迅速伸手捂住我的嘴,带着笑威胁我说:“不许背,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我甚少见他如此害羞的样子,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就着他的手猛点头,嘴里呜呜地说:“放心,我不背。” 他放开我,深深地望着我,眼中的热情让我不好意思直视。我错开目光,他猛地一低头,噙住我的嘴唇,轻柔地吮吸起来。 我们互相依偎着,静静地享受在一起的时光,直到日落西山,天渐渐黑下来。 “我送你回家。”周广玮理了理我的头发,站起来准备送我。他还不知道我早就搬出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拉住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你走之前曾经说过的,如果赶得及,就给我过生日,我想怎么样你都答应。现在我的生日虽然过了,但你的承诺还算数吗?” 周广玮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算数,本来我为了你,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我笑,任性地说:“那我今天要睡在这里。” 周广玮略一思索,答应道:“好吧,你睡在床,我睡沙发,我去收拾一下。”说着他就要走,我却找准机会,一下子拉住他,把我的嘴唇凑了上去。 第48章 予你一切 我从未如此主动而热烈地吻过周广玮,此刻,我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矜持和克制都抛在脑后,用全副身心的热情去吻他。 他起初很是震惊,对我有些推拒,但我将手臂紧紧地环绕着他的脖子,不让他从我身边溜走。他渐渐开始有了回应,抱着我,动情地回吻我,我们的热情纠缠在一处。 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轻轻将我放在床上,十分谨慎地压了上来,凝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清越而温柔。 我的心狂跳不已,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望着他微笑。从我们认识开始到现在,此刻我最爱他,爱到可以将我的一切都给他,却还想要给更多。 “小茵,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在冲动的边缘,他还是没有忘记向我确认,就如他一直以来对我的珍惜和尊重一样。 我用力点点头,以同样温柔的目光来回答他。他低下头,缓缓地将嘴唇贴在我的脖子上,轻柔地摩擦着。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就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我望着他侧脸的轮廓,脑子一片空洞,所有的感官就只剩下他带给我的阵阵战栗。 我低声呢喃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想要把这一生的爱意都付诸于今夜。明天是何光景,就留待明天再思考吧,这会儿,我只是他的女人。 “我爱你,周广玮。”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他浑身一颤,眼神略带迷离地望着我,嘴唇用力地压了下来。我在他粗重的喘息声中紧紧地抱住他,手指陷进他脊背的肌肉中,随着他起伏沉沦。 “小茵,今生今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极乐的巅峰,他伏在我的耳边,用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沿着面颊流到他的枕头上,心里止不住地哀伤。他捧起我的脸,怜惜而迟疑,“怎么了?弄疼你了?”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将他的每一个轮廓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多看他一眼,我内心的痛苦就加深一分。我不想走,不想去武汉,不想离开他身边,我好绝望…… “求你,抱紧我。”我说着,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我迷恋他炙热的身体,属于他的一切都让我迷恋,我死死地抱着他,任凭眼泪随意流淌。 他似乎把我的表现理解为成人后的伤感,便颇有些自责而惭愧地轻轻安抚我,低声说着他本不擅长的情话。我在他的温柔对待中渐渐平静下来,一时间竟然忘了即将到来的黯然无光的明天。 我们互相依偎着,他突然问我,“你想不想告诉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了想,反问:“没有什么开心事,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他的手揉着我的头发,极温和地说:“好多事跟我走前都不一样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进了行动处的?不过我也在考虑,既然当时我没能为你分担,现在提起来,会不会让你更伤心?如果是那样,就不要说了。” 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犹豫了很久,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进行动处,只是想离你近一点。”我没有撒谎,本来我想去武汉,也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傻瓜。”他嗔怪着捏了捏我的鼻头,“行动处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 “当然敢了,你教了我那么多功夫,现在的我跟以前的我相比,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我很是自豪地说。 “是吗?”他忍不住笑,十分感兴趣地问:“那你都学了些什么?” 我故作神秘地瞄了他一眼,认真地掰着手指头说:“夫妻肺片,椒盐排骨,麻辣锅……” “都是菜,你在逗我?”他一边笑,一边把手伸到我的腰上挠痒痒。 我哈哈大笑,扭来扭去地躲避他的攻击,嘴里一个劲儿地求饶。 他松开手,重新又把我抱着,暖和和地说:“在我眼皮子底下更好,免得我看不见你还要担心。以后出任务就能带着你了,你老实地跟在我后面,就像化装舞会时那样。” 我很向往他口中所说的那样的日子,却也知道那不过是我奢求不到的福分。心中黯然,只有苦笑。 我的手搭在他的腰间,摩挲间好像摸到一个已经结痂的疤痕,爬起来看,果然是个新疤,我问:“这是在武汉留下的?” 他应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有一次差点被捉到了,不过还是被我逃了。这点小磕小碰,跟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想象着他在武汉的艰难处境,十分难过,又问:“那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恐怕你听了要难受,还是不说了。” “说嘛,我要听。”我扯了他的胳膊撒娇道。 他长出一口气,淡然开口,“最惊险的一次,马上就要被抓到了,我跑到城郊的乱葬岗,藏在尸体下面,才免于一劫。提这些干什么,听了你心里不犯膈应吗?” 犯膈应,只不过膈应的是日本人罢了。我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跑到人家门口撒野,还装的跟太岁老儿似的,早晚把他们都赶出去!” 周广玮哈哈一笑,轻轻掐了我的脸一把,宠爱地说:“从前没见你这么嫉恶如仇,该不会是因为我吃了点亏,你就生这么大气吧?” “当然了,你这哪里是吃了点亏,简直是搭进去半条命。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我说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忙刹住话头。 他很自豪地笑着,将我搂紧,嘴唇又覆了上来。我很清楚他的意思,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极力迎合他的热情。 肌肤相亲的感觉让我神魂颠倒,我抚摸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感受到他的皮肤在我身上轻柔地磨蹭,他的爱意一直渗透到我的心底。大脑被清空,除了他,我忘记了一切。 夜越来越深,在这个黑暗冰冷的世界,我们互相抚慰、互相取暖、互诉衷肠。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起伏,交融了多少次呼吸,我们再一次满足地拥抱在一起,一同在激情的余韵中慢慢平息。 直到半夜他才朦朦胧胧地睡去。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意,就躺在他的怀抱里,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仔细地回忆着和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天蒙蒙亮,我出发的时刻就快要到了,他还沉浸在梦乡中,应该是累极了。也许在他逃亡的日子里,从没有过如此安逸的一觉,所以他的脸上才会挂着满足的笑容。 我想将他搂着我的手臂挪开,不过微微一动,他立刻轻哼一声,眯着眼睛看向我,用低沉的声音问:“怎么了?” “我要走了,昨天跟你说过的,任务。”我笑望着他,希望将自己最美好的样子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迷迷糊糊地将我抱紧了,在我耳边懒洋洋地说:“舍不得你走。”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用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抖着声音说:“别这样,连你都这样,我就更不想走了。” 他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里,闷闷地说:“快点回来,我会想你。” 我的心猛地一抽,强忍泪意点点头,咬牙推开他的怀抱,下地穿衣离去,整个过程没有一点耽搁。 转身的一刹那,我的泪水决堤而出。此时,半梦半醒的他还不知道,这便是我们的生离死别,而这份依依不舍就是我的独角戏。 去局里的路上,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得知了他还活着的真相,可以把完整的自己全部献给他,这已经是老天爷对我的特殊眷顾了。 我知道,我的不舍会让我在任务中分心,到时候不仅杀不掉关野雄二,还会连累其他人跟我一起做无谓的牺牲。 在我主动请缨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着回来,现在亦然,并不会因为周广玮还在,我就改变自己的初衷,变得贪生怕死。 只是我想到,我的任务是绝密,这也就意味着,最后我会在这个世上悄无声息地消失。日子久了,周广玮一定会发觉情况不对,等他去找我的时候,我早已不知在什么地方化作一堆白骨。 世间还有一种死法能比这更卑鄙吗?让一个痴心的男人抱着希望去做一件绝望的事。 可即便这样也算是好的,毕竟他是一个对世事抱着希望而活的人,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方式了,也许这能让他支撑下来。 再见了,周广玮。我在心中默默地说。 第49章 深入虎穴 我打扮成村姑的模样,坐火车前往武汉。一到武汉,即来到事先安排好的工作地点——一个被日本人控制了的,专门供日本高级军官和将领享乐的豪华舞厅。这里名为舞厅,实际也为日本人提供一些“特殊服务”。 我化名徐英,假装成从乡下来投靠亲戚的孤儿,因亲戚举家搬迁而无依无靠,只好为了糊口到处找打杂的工作。舞厅的老板姓杨,算是半个汉奸,不出所料,他一看见我就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他用灰黄色的脏手拉起我的手,好一顿摩挲,疑惑地问:“乡下姑娘的手,为什么这么细嫩?”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生怕他发现我因为练习用枪而磨出的薄茧,装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回答:“爹娘说,姑娘家干粗活就不好看了,都不让我干活。” 有些穷人家生了闺女后,故意养得金贵,将来好卖给财主当小妾,或者卖到城里去挣钱,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 果然,杨老板眯缝着眼睛,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满脸淫邪地说:“既然如此,就留用了。虽说是个乡下姑娘,但被你爹妈养的不错。” 我用猛力鞠了好几个躬,满嘴道谢。杨老板略带轻视地一笑,命我跟着一个叫张宏的女人,先从后厨做起。 他为日本人服务多时,很是有些经验,明白送给皇军的人要先经过多方考验,证明身世清白之后才可以留用。我知道他是想观察我,就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感激涕零地在后厨工作。 之前阮处长跟我说,在这个舞厅之内有接应我的人,让我留意。我默默地观察了几天,也没发现这个人是谁。我暗笑,看来此人潜伏得的确很深,连自己人都瞒过了,外人自然更看不出来。 我安心地在后厨学习,时不时打掉个盘子碗的,挨上几句骂,再态度良好地道歉。杨老板倒是从来没有说过我什么,这让我更加确定,他对我的期望,并不是在打杂的岗位上。 我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对我的考察结束后,他提出给我“晋级”的好意。我却故意装作目光短浅的样子极力推辞,言明了我什么都不懂,笨手笨脚的怕坏了他的事,只要有口饭吃就很高兴了。 杨老板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突然给了我一笔钱,说是奖励我这段时间的勤恳,让我到外面去买些稀罕玩意儿。我依他所言,逛街时见什么都新鲜,很快便用光了他给我的钱。 杨老板见时机成熟,开始对我进行威逼利诱,他说:“英子啊,钱是个好东西,你知道吧?” 我用力点点头,“当然是好东西了,我想要什么都能拿钱买到。” “那你想不想挣更多的钱?”他语带鼓励地问。 “想……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犹豫着说。 他老奸巨猾地一笑,“你用不着会什么,你本身就是个赚钱的工具。只要听从我的安排,我保证你从今以后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这里的人,也会把你当成大小姐一样对待。” 我顺势做出禁不住诱惑的样子,半信半疑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自此,我便成为了这家舞厅在培养中的舞女,我的艺名是小桃。 因要扮演的人是个村姑,我特意隐瞒了会跳舞的事实,杨老板只好专门安排人教我。我“勤学苦练”,一个月后,便学成了很多种舞步,杨老板对我甚为满意。 “你们若是都能像小桃一样受教,我也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和精力了。”这是杨老板在教训他手下舞女时最常说的话。 殊不知,以我的功力,装作不会跳舞,才是最为难的一件事,还要时不时踩一下教习师傅的脚。 然后,我发现了军统安排的通讯员,就是曾带过我的张宏。她其貌不扬,在舞厅里却有一定的地位,杨老板不在,有些事她可以拿主意的。她会负责我和上级之间的联络,因为她有出入舞厅的权限,而我没有。 服侍我的人是一位年长的老婆婆,我为了不使自己暴露,尽量多把私人的差事交给老婆婆去办。对于张宏,我通常采取敬而远之的策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招惹她。 又过了一个月,我和服侍我的老婆婆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因我总给她一些小恩小惠,杨老板又看重我,她便对我俯首帖耳,尽忠职守起来。她时常会从杨老板那里听说一些消息,都会拿来告诉我,从而赚得一些小费。当然,在她的想法里,我只是个想要“好前程”的姑娘。 其实这老婆婆是个名副其实的“双面间谍”,她靠传递消息在我和杨老板之间捞取好处,我正是利用她这点,把一些想让杨老板知道的消息吹到他的耳朵里。 期间,我收到过一封来自重庆的许嘉函的密电,上面写着“玮询问,如何回复”。他竟然不再计较我曾带给他的伤害,又重拾了作为朋友的身份,甚至还利用他对这次任务的了解,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传递私信给我。 我很感动,却没有回复,只是托张宏警告他,不要再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传递这种不具价值的东西。周广玮之于我,已经是毫不相干的人,或者说,现在的我连想念他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关心他的情况了。 我既然决绝地来到武汉,就该继续硬着心肠,做完我应该做的事情。 除了这个小插曲,这段时间以来,我的应对都没有问题。虽然心中略带忐忑,但因为任务还没进入正题,就可以骗自己暂时不要去考虑和关野雄二有关的事情。 可这一天还是无法避免地来了,在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之后,它还是显得有些突然和仓促。 这天下午,杨老板找到我,傲慢地问:“小桃,挣钱的机会来了,你想不想把握?” 我猜,很多姑娘虽然爱慕虚荣,但面临贞操名节这样的事,心里还是会有所犹豫的。所以,杨老板摆出一副“你不做,有的是人想做”的样子,就是为了先将我一军。 我摆出畏手畏脚的姿态,似懂非懂地问:“做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咱们这儿的买卖,难道你来这么久还没摸清楚?”杨老板不耐烦地说:“叫你去服侍皇军,那是给你机会,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明明就是个汉奸,还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我在心中冷笑,表面还是装傻,“老板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谁让他“赏我一口饭吃”呢。 杨老板很是满意,终于带着点奸诈的笑意,点了点头,“我就知道,小桃你最受教。放心,我肯定把好差事先留给你,跟着我,以后有你发达的。” 我感恩戴德地行了个大礼,满嘴念叨着“谢谢老板”,这才退出去。 回到房间,张宏正在等我,见我进门,她冷冷地说:“赶快梳洗打扮,别误了杨老板的事。” 我顺从地在梳妆台前坐定,张宏拿起木梳,替我梳头,并在我耳边轻声说:“今晚就是你的机会,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镜中的自己眼神更加坚定了几分。完成这个任务,于党国,于国家,我便问心无愧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世间凡尘,不萦于心。 晚间,关野雄二和一些日本宪兵队的军官到我们这儿来寻欢作乐,杨老板通知我去陪酒,我知道机会来了,便跟着其他舞女到了他们所在的包厢。 关野雄二居于主位,这个日军驻武汉情报部的负责人,长着一张阴森猥琐的面孔。很难想象,武汉站的许多同志,就是在他主导的大搜捕下,被清出或杀掉的。想着周广玮也被他逼得四处躲藏,九死一生才回到重庆,最终与我生离死别,我对这个日本特务头子,可谓恨之入骨。 舞女们大多浓妆艳抹,但我事先已得到情报,关野雄二偏好稚嫩、不假修饰的少女,因此我的妆容很清淡,突出了我自然青春的特点。 我进去的比较晚,跟着舞女们的顺序随意地坐在一个军官身边,这军官看看我,便指示我去跟关野雄二身边的舞女换个位置——这些人一定是平日里就了解关野雄二的喜好,因此很懂得故意讨好。 我顺从地换了位置,一脸严肃地坐在关野雄二身边。此前也得到了这样的情报,说关野雄二并不喜欢主动凑上前的女人,他尤其喜欢颇有风骨的女人。哼,自己长成那副样子,要求还挺多的! 第50章 行尸走肉 关野雄二一开始并没注意到我,他对下级军官们的阿谀讨好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可随着他们谈话的深入,他逐渐注意到身边满面寒霜的我。 “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关野雄二问在一边像狗一样伺候着的杨老板,他的中文发音虽不太好,但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应该是常年的职业训练的缘故吧。 “回老爷,我们都叫她小桃,您看她的面孔,像不像早春开放的桃花一样稚嫩娇艳?”杨老板真不愧是深得日本人信赖的皮条客,拉生意的时候都可以这么充满诗意。 “嗯!小桃这个名字是很适合她,不过要让她取个日本名字就更好了,不如就叫她小桃子吧。”关野雄二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眯缝着眼睛邪气满满地说。 杨老板听说这位祖宗亲自赐名给我,知是大买卖来了,忙磕头道谢的同时还向我使眼色,让我谢恩。 “谢谢老爷。”我随杨老板叫他老爷,表示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的心里已经做好了今晚就要被这禽兽糟蹋的准备,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虽然大多数军官都在这里留宿,杨老板也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努力,关野雄二还是带了少数几个人打道回府去了。 我的心里一直希望这件事早日结束,好让我早死早超生,下辈子远离这些是非,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因此不免有些失望,但同时又庆幸我的清白得以再保全一段时间。 张宏跟我说,关野雄二之狡诈,绝不会将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当做玩物,凡是被他看上的,一定要经过一番慎重的调查考证,确认身份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会召见。 我的身份很清白,是军统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即便关野雄二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破绽来。因此,我自是不必担心,只要耐下性子等待即可。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这次关野雄二是和自己的上级来的。他一进门就主动点了我作为他的陪酒,我知道我算是通过了他的审查,而且我对自己的伪装,也的确戳中了他的胃口。 房间里只有关野和他的上级两个人,以及我和另一个陪酒,连杨老板都因为跟日本人打交道久了,略懂几句日语而被赶出了门外。我上学时是学过日语的,在军统局里还受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因此可以大致推断出他们俩说话的内容。 从谈话中我得知,他们并没在讨论军事问题,而是在研究一些间谍作战的方法和技巧,貌似关野雄二也有讨好上司的需要。他们说到高兴处,尤其是吹嘘如何将军统派来的人一网打尽的时候,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心里对他咬牙切齿,面上只能学着另一个舞女的表情,做出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傻样子。那个舞女一直在布菜劝酒,而我,按照对自己性格特点的设计,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 这次关野雄二果然没走,他指明要我陪他过夜,我意识到,我跌入地狱的时刻就要到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得在杨老板的亲自监视下沐浴更衣。看得出来,这个日本大特务头子在这个舞厅里,最信任的人就是杨老板了。或许,这也不是信任,只是他确定杨老板没有胆量谋害他罢了。 沐浴的过程就是我耻辱的开始,在一个令我无比厌恶的汉奸眼皮子底下脱光,我愤怒得杀心顿起。洗澡水里加了很多香料,我整个人就像泡在妓院里,香到毫无廉耻可言。 不仅如此,杨老板还亲自为我梳顺了头发,以确保我没在里面藏什么尖锐的物体。然后,他们竟然让我穿上了和服,打扮成日本女人的样子,我套着分趾袜的脚踩在地板上,仿佛踩碎的是我作为中国人的自尊心。 一番折腾下来,我的心情越发烦躁。之前报着早死早超生的态度,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最好速战速决。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脑子里却都是周广玮的身影,他对我笑的时候,他聆听我说话的时候,他抱着我的时候,他大口吃我烧的菜的时候,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我竟害怕了起来。 我哆哆嗦嗦地走进卧室,看到坐在床边的关野雄二,真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他看向我,眼神明显一亮,难耐地搓着手说:“小桃子小桃子,你真是比我们日本女人还要美。我真希望让我在日本的亲友都看看这片伟大的土地,让他们都有机会享受这伟大土地赠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礼物。” 我心中冷笑:明明就是侵略,却说得好像这片土地在接纳他们一样。人人都会为自己丑陋的一面找些理由,如此大言不惭的却不多见。 如今我切身地参与到任务中来,才能真实地体会到周广玮的心情。对他来说,在军统的工作不仅仅是种谋生的手段,更是他代表这个国家的抗争。他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危险,但处在危险之中的他,却并不是无奈的。 就像现在的我,虽曾有千不愿万不愿,一旦走到这一步,心中的愤怒还是被轻易地激发了出来。完成任务,不仅是为了周广玮,为了我对他的感情,更是为了,不向无耻的侵略者示弱。 关野雄二却不容我多想,他讪笑着把我推倒在床上,无比粗暴地扯掉了我身上的衣服,就冲着我发泄起他的兽欲来。他的脸,阴森猥琐,却带着三分得意,三分快活,三分张狂。显然,在讨好上级这件事上,他做得很好,因此才将多种心情汇聚成了十分的兴奋。 眼泪不知不觉就阴湿了一大片枕头,我努力不去想周广玮,因为我不能在这么肮脏的时刻想起他。我知道,就算死了,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也会成为今生今世对他的亏欠,即便用我的鲜血也洗刷不掉我让他蒙受的耻辱。 关野雄二狞笑着的丑态不断往我的眼睛里钻,刺得我真想直插双目,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扔掉。他兴奋的时候,在我的身上又抓又挠,我的身上立刻出现了一道道的血印,可是我的心里却痛快不少,因为身体的苦楚是我罪有应得的,是我活该。我越是受折磨,就越能弥补对周广玮的歉疚之情。 当一切终于过去时,我已然万念俱灰,脑子里一片空白。关野雄二迅速穿好衣服,满意地离开了。而我,就像一袋子垃圾一样,被他不屑地抛在床上,狼狈不堪、猪狗不如。 关野雄二走后,我喝着张宏准备给我的红花药汤,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碗里,就着极寒的药汤流入我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张宏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似乎在向我传递力量,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杀了关野雄二这个畜生! 张宏拿出药粉,为我洒在伤口上,她看着那些爪印十分动容,轻声问我:“疼吗?” 我咬牙摇头,不疼,我今天遭受的一切,都将让那个畜生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张宏接着说:“凭我在这里的观察,每次他留宿,杨老板都会十分严格地进行检查。你若想刺杀他,恐怕不现实,也没有工具。他十分警惕,出入都带着几个会忍术的保镖,我们暂时还没有下手的机会。上面说了,要你再坚持一段时间,他们会根据这个情况,尽快制定暗杀计划。” 我点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这样了,就要继续坚持下去。次数多了,说不定他就可以放松警惕,我们才能有机会下手。” 张宏对我的话表示认同,却难免担心地说:“只是这个人十分喜新厌旧,这里的姑娘被他糟蹋之后就弃之不顾的有很多。我怕他对你也会这样,所以你要想想办法。” 我暗自叫苦,现在的情况,我既要被那个老畜生糟蹋,又要想办法留住他,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违心的事情? “他不是喜欢有风骨的人吗?那下次,我就给他展示一下我的风骨?”我冷笑着问。 张宏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上面说了,让我全力配合你,并且听从你的调遣。看得出来,你很受重视,所以我对你也很放心,一切全凭你来定夺好了。” 受重视……这个词听着真让人哀伤。谁想要这种重视啊!冲锋陷阵就罢了,还要出卖肉体。然而,这都是我自己当初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如果我能再自私一点,如果我能少爱周广玮一点,那么我就一定不会选择这条路,也就一定不会落到这种地步。我和周广玮,应该就能皆大欢喜地团聚了。 然而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自己选的路,就是死也得坚持下去。 第51章 讨好上司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关野雄二都没有再到舞厅来。但是张宏却带来了一个消息,武汉的日本特务又在秘密组织一场大围剿,目的就是继续清除军统在武汉地区的残留势力。 我的心很焦躁,担心他不来找我,我之前的牺牲就前功尽弃了。可同时我也很害怕,怕他一来就会折磨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老板准备留着我专供关野雄二消遣,所以没有给我安排其他的工作。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学习日本舞,这是杨老板为了讨好关野雄二而想出的招数。剩余的时间,我都在好吃好喝、暖房暖被中等待。 在生不如死的等待里,关野雄二终于二度踏进了舞厅的大门,还是和他的上司在一起。两人照常吃酒谈天,这次他们说话的内容没有一丝一毫有用的线索,无非就是金钱、权利和女人。 他们的谈话内容极其猥琐,甚至包括如何瞒住自己的妻子到外面去找女人,如何在述职报告中夸大功绩,以及出了事情如何让手下替自己背黑锅。 我照例冷冰冰地坐在边上,需要我倒酒我就倒酒,需要我跳舞我就跳舞。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我的日本舞获得了这两个老家伙的一致好评。 喝酒吃饭谈天的过程完毕,我又在杨老板的亲自监督下进行了沐浴。我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被蹂躏践踏的准备。 等我回到房间,发现里面坐着的竟然不是关野雄二,而是他的上级山村太郎。他见了我,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关野桑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妓女,今天他特意把你让给我,让我也尝尝你的滋味。” 我恨得牙痒痒,真想不到,我自己沦为关野雄二泄欲的工具也就罢了,还得被他送去打点人情。 我板着脸,冷冷地说:“对不起老板,我不是妓女,我只是一个舞女。至于我陪客人睡觉的事,我只能说,身不由己。” 山村太郎长相并不如关野雄二猥琐,表情也不像他那样阴森。听了我的话,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大言不惭地说:“在我眼里,你就是妓女,你们中国的女人都是我们日本人的妓女。”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奋力压制住内心即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转身打开房门。 “你要干什么?”山村太郎生气地喊道。 “对不起,我不想当妓女了。”我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一刻,我真的很想用我毕生所学,将这个老畜生碎尸万段。只可惜,那样做未必杀得了他,还会让军统的此次行动暴露,导致全盘皆输。 我必须控制住自己。 身后传来山村太郎的怒喝,“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然后,我听见扣动扳机的声音。 我不得已,只好停住脚步,然而却没有回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好半天,我听见山村太郎的嗤笑声,“关野桑说的果然没错,你是个有风骨的女人。然而,再有风骨的女人,也没有不怕死的,你最终还是要做我山村太郎的妓女,哈哈哈哈!” 我咬紧牙关,感觉到整个腮帮子处传来阵阵酸痛。可是我必须要忍,还要如这个老畜生所说,忍出风骨来。这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折磨,它带给我人生的黑暗和耻辱的感觉,是我之前从未体会过的。 山村太郎喝了很多酒,再加上我一开始的不顺从,让他很是不高兴。因此他极其粗暴地把我用力摔在床上,我的头撞到床板,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几乎失去意识。 迷迷蒙蒙间,我听见山村太郎暴躁地说:“不听话的女人,就需要男人来驯服。要不是关野桑喜欢你,我刚才早就一枪毙了你,你这个低贱的中国妓女。” 然后,我的脸上就着了几个连珠炮一样的耳光,火辣辣地疼,耳朵里一直有个尖锐的声响直刺脑膜。山村太郎的动作比关野雄二还要粗暴,一边泄欲一边对我又踢又打,我的身上很快就多了许多青紫的印记,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他人已经出门去了,正和等在门口的关野雄二说话。 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说:“你喜欢的这个妓女真不好驾驭,不过,她被我弄得晕了过去,想必是太过刺激,承受不住了。” 关野雄二非常识相地拍起了马屁,“还是大人你的手段厉害,下官甘拜下风。但是,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若是您把她调教得太好,下官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 这个马屁拍得极尽猥琐,却又恰到好处。我不得不佩服关野雄二的功力,只是被这两人气到五脏六腑都要燃烧起来了。 他们一边继续谈论,一边离开了舞厅。我抽着气爬起来,将屋里的东西通通拿起来摔掉,整个人歇斯底里的,几乎要发疯。 “你们这些王八蛋,不要脸的狗杂种,畜生,恶魔!”我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咒骂着,把我知道的所有脏话都毫无保留地骂了出来,脸上流着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张宏率先冲了进来,愣了一秒钟后,奋力将我搂在怀里,小声说:“镇定一点,你镇定一点,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要出事的。” 她说的我何尝不知道,但我实在没法控制自己,一直郁积在心中的情绪爆发得让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杨老板随后也冲了进来,见我的样子上来就是一个重重的巴掌,吼道:“你发什么疯!告诉你,让你伺候皇军那是抬举你,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乡下臭丫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再折腾,我先替皇军收拾你!” 这巴掌真是打掉了我心中所有的情绪,作为一个中国人,却口口声声把皇军奉为祖宗一般,反倒是对自己的同胞毫无怜悯之心。我恨侵略者是不假,但我更应该恨的,就是如杨老板这种所谓的同胞。 我作势收声,心念一转,开始做戏,抽抽搭搭地说:“老板,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让我干这种事。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都是被那些日本人打的,你说的好日子,就是这样?” 杨老板见我不再闹腾,语气也软了不少,说道:“小姑娘,你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你以为怎样叫好日子?日本人打来了,他们要女人,我能不给吗?不给,我就是死路一条,给了,才能养活你们大家,你觉得谁的日子好过吗?所以啊,我劝你别闹了,事已至此,你就安心在我这呆着。日本人喜欢你,我保你吃喝不愁,出了这个门,你觉得你能活得下去吗?真要是被日本人抓了当慰安妇,下场还不如在我这。你自己说说,谁还能像我一样对你这么好?” 他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真换个乡下来的丫头,保准被他说动了。我自然要装成很受教的样子,合计了一会儿,不情不愿而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杨老板见做通了工作,很是满意,示意张宏好好安抚我,就关门出去了。舞厅里还有很多如我一般年纪的姑娘等着他去开导和调教,他也是忙得要命,分身乏术的。 张宏搂着我,温和地抚摸我的头发,安慰我说:“英子,我明白你心里苦,这事放谁身上,谁都受不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干这一行,但是既然来了,哪怕是为了自己,也千万要克制住。跟你打交道的是日本人,他们分分钟都能要了你的小命,听姐一句劝,一定要忍耐。” 她的话只有我能听懂,目的就是告诫我不要坏事。而她所说的一切,就算被人听去,也完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在对敌的隐秘战线上,张宏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的温和抚慰,对此刻的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温暖。我一边点头,一边扎在她怀里,无声地大哭起来。而她,一动不动地抱着我,用她的坚定,不断地赋予我力量。 此后的几天,我很平静安稳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既不哭也不闹。服侍我的老妈子每天都会借给我送饭和打扫房间的机会,偷偷观察我的状态,回去跟杨老板汇报。 大概是觉得我这边不需要他操心了,杨老板派张宏给我送来一些钱,并嘱咐我有什么想吃想要的,就托张宏去给我买。 我从他的举动中看出,关野雄二还是在惦记着我的,否则,杨老板也不会那么谨慎地限制我的自由。虽然我表现出了顺从,但他还是对我有所戒备。 我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偶尔让张宏出去给我买东西,顺便传递一些情报。终于,关野雄二又上门了。 第52章 制定计划 关野雄二来到我房里,他看上去兴致不错,并没像之前那样把我直接甩在床上,而是端起酒杯慢慢地喝起酒来。边喝边问我:“小桃子,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吗?” 虽然从没对这畜生的人性抱有希望,但这样的问题,为防不时之需,我还是准备过的。我答:“没有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母亲在我小时候也去世了,唯有一位外公,也去世大半年了。” 这禽兽听了我的话,居然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我在日本是有家人的,他们都在盼着我回国去。可是我在这边有众多事务缠身,天皇陛下还指望着我,我只能孤零零地在这里思念我的家人。” 家人?这禽兽还真说的出口,他的女儿也该有我这么大了吧,他不是照样在这里做这些猪狗不如的事吗。明明就是自己想侵略,却搞得好像被逼无奈一样,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你最起码还有家人可以思念,而我却是想思念都不知道该思念谁。”我冷冰冰地说了这句话,余光看到关野雄二略有些惊讶地扫了我一眼,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他微微一笑,脸上每一根猥琐的褶皱都纠结在一起,故作多情地问:“你知道吗,小桃子,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我冷着面孔不做声,关野雄二却并不介意,自问自答地说:“你的脸长的很像我的小女儿,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她。她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她了,她现在该有18岁,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胃里翻腾着,心里却诅咒了他成百上千次——他居然可以对一个像他小女儿的人发泄兽欲,竟然还好意思说那是他最疼爱的孩子,真是恶心到了极点。 然而,我对他恶劣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唯一介意的是,为什么他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跟我聊什么家庭什么孩子? 关野雄二见我不吭声,自嘲般笑笑,继续充满耐心地说:“小桃子,你这种性格的女人是很不讨男人喜欢的。在我们日本,女人一定要恭顺、勤谨,而你却跟她们正相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欣赏你这样的性格,不仅不会向男人献媚,反而还很骄傲。” 我见他越说越多,心中开始防备起来。 果然,他脸色一转,扑到我面前来,一把抓住我的下巴,手上的力气拧的我生疼,阴森地说:“一个乡下姑娘,竟然有这样的骄傲,真的让人难以相信。杨老板那个废物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你却骗不了我。告诉我,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被他看出破绽来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往后缩,躲避他的力气。他的神色却越发狰狞起来,像是要生生把我的下巴捏碎一样,恶狠狠地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最好给我想清楚,要不要说实话。” 我狠狠心,奋力拨开他的手,一边迅速翻到床里面,一边厉着嗓子说:“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可以被你们随便欺负了?你打我,前几天那个人骂我是妓女,还不许我不高兴了?怎么,我就活该被你们欺负,还得笑脸相迎?” 我故意用直白的话来反驳,心里却在赌。关野雄二喜欢有风骨的女人,但我要展现出来的风骨,却不应该是一个受过教育、出身优越之人的风骨,而是被压迫后,因为气愤和不平而表现出的消极对抗心理。 如果我的话惹怒了他,那我会死得很惨,但我的话要是能打动他,今天的难关就算是过去了。我不得不赌,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幸好,关野雄二在一阵阴笑之后,并未对我的说法再深究下去。然而,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放过我,照常折磨我一番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临走时,他阴森地抛下一句话,“小桃子,如果中国人都像你一样,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雄图伟略就没有办法实现了。只可惜,你这种小耗子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我让你做我的女人,你就得做我的女人。” 我是他的女人?我对此种说法感到万分恶心,但到底放心了不少,因为他并没有像山村太郎一样把我看作是妓女,这至少可以说明,他还会继续来找我。只要他来,我们早晚能寻到机会,把他杀死。 此后,他来往这里的频率就高了些,几乎每隔三五天就会来一次。次数多了,我也就适应了他的方式,每次都咬着牙挺过那些非人的折磨。但他依然坚持不在这里过夜,出入都带着保镖,我们的人几次想对他下手,都没有成功。 我和张宏悄悄地分析了一下形势,因为日本特务还在继续搜查军统的人,我们的同志没有办法大批地伏击关野雄二的人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落单,然后派出一两个人,不显山不露水地将他干掉。 这不仅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让关野雄二放松警惕,还需要一个行动能力非常优秀的同志,才能确保不会失手。第一条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因为关野雄二本身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对于我们可能采取的手段,他也是十分了解的。而军统方面传来的命令是,只要我能把第一条解决掉,第二条就不成问题。 我知道我的时间并不充分,这件事拖的越久,我受到的摧残就越多,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先被他折磨死了。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让自己的牺牲成为一个笑话和耻辱,却对关野雄二构不成任何威胁,反而成为他日后吹嘘的资本。 我不得不抓紧时间,绞尽脑汁,从关野雄二每一次光顾的行为习惯上努力寻找突破口,哪怕是一个非常不引人注意的细节都不放过。 皇天不负有心人。 有一次,关野雄二正在我的房间里,隔壁屋子突然传来男人和女人情欲的声音,我留意到他的嘴角闪出一丝冷笑,本要进行的事情也没了下文。 我灵光乍现,想到了他今日举动反常的原因——平时他在这里折磨我时,通常都是在独自一人或跟他同来的人先行离开的情况下。而今天因为隔壁有别人,他就扮起“谦谦君子”来了,可见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发泄时的“小癖好”。 虽然这种小癖好在他们的队伍中并不少见,甚至于他的上司比他做得还要极致。但作为一个以“战绩”赢得“尊重”的大特务头子,他应该是不想让自己的私生活成为别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那天,他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知道他这个弱点,我就着手行动起来。关野雄二再次光顾的第二天,猥琐的脸上红光满面,显然最近仕途坦荡,夸大其词的述职报告又获得了上级的肯定。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他扯过腰间的皮带,对着我的腰部就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狠狠地吃痛,心中却在暗喜天助我也。根据计划,我大声哀号起来,响声惊动了等在楼下的保镖们。他们以为楼上出了什么事,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我的房门被人踹开了。 彼时,广野雄二正赤身裸体地握着鞭子,在我身上寻找下手的部位。他偏好看到女人白皙的皮肤被抽得通红的景象,并且嘟囔着要在我身上做出一幅最美丽的画。 这一切都被他的保镖看见了,他恼羞成怒地责怪他们不懂规矩,将他们挨个赏了大耳光之后,才怒不可遏地穿衣走人。 我叫来了张宏,让她和外面负责暗杀的人联系,下次关野雄二再来舞厅,任务自动启动。杀手必须随时待命,一旦出现机会,就不要放过那个禽兽。 张宏会意,拿着我的钱出门给我买东西去了。我的心情既紧张又难耐,想到自己筹划了很久的事情终于要有个着落,心里又有着些久违的轻松。这次过后,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对我来说,都应该是一个终结了。 我相信军统一定会派来个最厉害的杀手,或许,是个比周广玮还厉害的人物。 隔了很多天,我再次想起周广玮,依然惭愧得不能自已。我在满心愧意的缝隙里,想象着他在重庆的情况,他完成了多少任务,截获了多少情报,甚至……思念了我多少次。 我放任自己的心牵记在他的身上,尽量不去想我这几个月来遭受的一切。于我而言,这种小小的想念,竟成了这段难熬岁月里,让我最为开心的一点时光,也是我最宽容自己的一点时光。 第53章 何为爱情 关野雄二两度没有得逞,第三天果然又来了,这次他把几个保镖安排在舞厅的后院,以免他们又来坏他的好事。我对张宏使了个眼色,她便会意,退出去做她该做的事情去了。 关野雄二盯了眼紧闭的房门,一脸狞笑,猥琐地说:“小桃子,我们昨天没有完成的那幅画卷,今天,我一定要和你一同完成。” 他做作的说辞让我听之欲呕,不明白像他一样的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把自己的龌龊合理化。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 他早已习惯我的冷漠,或者说,他真正喜欢的正是我的冷漠。也许因为他常被人阿谀奉承,看腻了讨好巴结的嘴脸,想到我这里找点不一样的感觉。 总之,我对他的扭曲心理不感兴趣,一心只牵挂着今晚的行动能否成功。然而,他却并没有急着进入主题,无人听墙角的惬意放松让他很有些想跟我聊聊的念头。 他把皮带解下来放在床头,涎皮赖脸地坐到我身边,故作忠厚地问:“小桃子,你在来这里之前,有没有爱人? 想到周广玮,我的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心里也猛地一阵扑通,非常不情愿在面对那么一副丑恶嘴脸的情况下,提起我爱的这个男人。 “你想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虽然对我来说,此刻任务最重,但若是涉及到周广玮就另当别论了,我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冒犯他。 关野雄二看我的反应,心中应该是猜测出了几分,伸出他恶心的脏手拍了拍我说:“小桃子,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和你聊聊天而已。你知道,我虽然是在为我的祖国效力,但我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都会有好奇心,我也不例外。” “普通人”会将他那只怪物的臭脚踏上别人的土地,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吗?如果这样的人也是普通人,那我只能说,是我太不普通了。 关野雄二见我不吭声,并不放弃,兴致很好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家中情况怎么样?” 我听他问这些问题,感到十分好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选女婿呢!只有我清楚,那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和穷极无聊共同作用的结果罢了。 我看都不看他,冷冷地说:“他不是你可以谈论的人。” 这话我说得大胆,若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恼羞成怒了,偏生我面对的是一个老奸巨猾、城府很深的特务头子,他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抗打击能力。更何况,我这点小蔑视,对他来说根本到不了打击的程度。 他嘿嘿一笑,满脸褶皱就像水塘里的癞蛤蟆、牛粪中长出的狗尾巴草,令人厌恶之至。他恶心到家地说:“小桃子,听说你有爱人,再看见你如此维护他,我简直要嫉妒起来了。” 我快要吐了,心里只想他把要做的事情赶快做完,然后无论是我和他,都要听天由命,来一场你死我活。可他就像要跟我作对似的,很有耐心地继续跟我攀谈,“小桃子,你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吗?” 我自然比背着老婆找女人的狗东西知道得清楚,而且我根本不屑于和他讨论这种问题。我继续不吭声,他便又说:“你就跟我讲话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你也不可能回到你的爱人身边了,你的命运,就是留在这里伺候我。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懂?” 我懂了,他就是一个心理极度扭曲变态的畜生,不仅爱好在肉体上折磨别人,还喜欢揭人家的伤疤,在精神上也折磨别人。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我转过头,蔑视地看着他,冷声问:“你呢?你爱你的太太吗?” “当然。”这畜生竟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我的太太,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得多。” 我冷笑,“你既然爱你太太,又在这里做什么呢?就凭你,也谈爱?” 他摇摇头,显出为我感到惋惜的样子,“小桃子,等你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一个人的感情并不是只为某人而存在的。我爱我太太,可我现在也有一件苦恼的事情,我似乎又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话真叫我作呕,听见左一个爱右一个爱,从那张猥琐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我发现真的不能接他的话,否则恶心的就是自己。于是,我再次闭嘴,以保持缄默来表示,我真的不想跟他说话。 然而,关野雄二却像个上了年纪的大妈一样,喋喋不休地说:“小桃子,你知道我爱的这个人是谁吗?就是你,我爱你年轻的身体,如娇花一般美丽的容颜,还有如溪流一般冷冽的性格。这些,都是我太太所不具备的,而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没有什么词汇能形容我此刻如五雷轰顶般的感觉,老家伙肉麻的情话,真是要把我的隔夜饭都搅出来了。 幸好,他对我进行一番多愁善感的诉衷肠之后,迅速地进入了正题。 这次,他彻底抛弃了脸面和操守,尽情地对我进行毒打和撕咬。他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我身上,嘴里还喊着,“这图案真是太漂亮了,小桃子,你看见了吗?这简直就是一幅艺术品,你的身体就像一方画布,而我描绘的图案真的是太美了。” 我强忍着疼痛,破天荒地很配合他,目的就是要尽量消耗他的精力,以便我的战友可以对他一击得手。然而,那些痛苦还是太强烈了,我的身上到处都火辣辣的,从脚底一直钻到脑仁里,疼得我几乎失去知觉。 关野雄二却是越来越得意,他手舞足蹈地说:“小桃子,你真是太漂亮了,我一定要把你此刻的样子永远地铭记在我的脑海中。杨老板说,你就像初春盛开的桃花,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你这朵桃花终于有了颜色,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我开始意识到,他今天这么做,似乎是抱定了要把我打死的心态。在他民族的血液里,流淌着这种扭曲的想法,他们似乎很乐意看着喜欢的东西变成尸体,好像这样,就是永恒的拥有了。 非人的虐待再加上连日来的折磨似把我的青春都耗尽了,决战在即的前夕,我的内心却松懈了下来。我真的累了,很累很累,我真的疼了,很疼很疼。恍惚之中,我看见周广玮向我走来,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想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 半昏迷状态下,我知道关野雄二走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吩咐杨老板把他的保镖叫出来。杨老板唯唯诺诺地跑到后院去了,然后,我就听见楼下响起了枪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我疲惫得直不起身子,脑子里嗡嗡作响,既关心关野雄二到底死了没有,又缺少力气亲自去看个究竟。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残存的意识在期盼着张宏能进来告诉我下情况,也好叫我死得瞑目。 可张宏却迟迟不进来,反而楼下响起了持续不断的枪声。我知道,关野雄二的手下应该在追捕我的战友,我希望他能脱离危险。 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几种急促的脚步声走上楼来。接着,是日本人训斥杨老板的声音,“说,你到底在跟谁勾结,是不是这个女人?” 杨老板吓得屁滚尿流,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我没跟任何人勾结,这这这我不不不清楚啊。” 嘭地一声枪响,我再也没听见杨老板说话的声音。而且,我也没听见关野雄二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我初步可以确定,他死了,被我的战友打死了。 我真的好高兴,高兴到如回光返照一般,整个人精神了许多,然而这不过维持了几秒钟,我的体力就迅速耗尽了。 在晕过去之前,我听见一个日本人问:“这床上的女人要不要杀掉?” 另一个人轻蔑地回答:“不用为她浪费子弹,瞧她的样子也快要死了,拉到城郊乱葬岗随便埋了就好。咱们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向上面交代没有保护好长官的事情。” 哈哈,关野雄二真的死了,死得好,死得真好!我感觉到意识迅速从我的身体中抽离,整个人就像腾空一样,轻飘飘的,很是放松和舒服。 我从来都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感觉,便放任自己享受这种感觉,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54章 顾命师父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为什么没有死?我的心中懊恼不已——这不是我的计划,我并没想过要贪恋人生,而且,我也早已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我艰难地转了转眼珠,一片模糊中,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醒了?”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 我没理他,心中埋怨他把我救出来,让我这副残破的身体,不得不面对更加残破的人生。 “醒了就吭一声,不然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活着。”安向阳不耐烦地说,语气中更多的是担心。 我如他所愿,吭了一声。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般,庆幸道:“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活着。” 我欲哭无泪:活着干嘛?活着有什么好的?你们不想看我死,我就得活着吗? 可是,我的身体实在太弱了,挣扎了半天,连句正经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作罢。 安向阳看着我,想来是明白我的处境,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来。告诉你吧,我是主动请缨的,一方面组织需要一个行动能力强的杀手,另一方面我也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听懂了他说的话。 他见我有反应,继续说道:“你也太丢我的人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虽说你赶不上你妈妈吧,但好歹你也是我的徒弟,也不能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 我翻了个白眼,他立刻会意,“哦,你不喜欢被拿来跟你妈妈比较,我明白,你也要强。可我就是气不顺,我安向阳的徒弟,却被个日本人弄得如此灰头土脸,我……” 他一个中年男人,话说到一半竟然哽咽了,搞得我尴尬无比。接着,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目光中的怜悯之意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喜欢别人的怜悯,尤其是,在我做了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之后。 然而,我没办法阻止他,我动不了,也不能开口,只好任由他将怜悯发挥到最极致——他真的哭了。 “蒋茵,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省心,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跟你妈妈交待?也算你命大,舞厅里的人都被杀干净了,连张宏都没逃开,他们却把你活埋在乱葬岗。还好我赶到的及时,把你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要不然你这条小命……呜呜呜……” 挺大的男人,哭起来跟个小孩子似的,甚为聒噪。我被他吵得烦心极了,又想起在我最灰暗的那段日月里,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张宏,如今与我也是阴阳相隔,便更加悲伤。 我的头很昏,身上像散了架一样,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可内心的绝望却远胜过身体的痛苦。我活了下来,居然就这样无耻地活了下来,本来如果我死了,还能为自己、为周广玮挽回仅有的一点点尊严,可是上天又一次作弄了我! 我流下无声的泪水,为自己的侥幸而感到痛苦,我甚至觉得自己前生一定是出卖了国家,不然老天不会这样对我施以酷刑。 安向阳并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他以为我是因为能活着才喜极而泣,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知道自己幸运就好了,以后不要再拿你这条小命去冒险。” 我不想再听他啰嗦,闭上眼睛表示我很累了,需要休息。安向阳的眼力很快,马上放晴了声音说:“你先睡着,我出去给你买点粥喝。” 我心里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我的身体却无法支撑自己把这些念头理出头绪来,刚闭上眼睛,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转头望向旁边,见安向阳捧着个保温桶,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我。 “你还在啊。”我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安向阳嗖地一下站起来,很开心地问:“徒弟,要不要喝粥?” 我摇头,什么都不想喝。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坐起来,让我靠在枕头上,然后迅速打开保温桶,絮絮叨叨地说:“你必须得喝,喝了才有力气。我们现在虽然在宜昌,但是也并不安全,要赶快撤回重庆去。” 我有些发懵,不知道在我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睁开眼睛就跑到宜昌来了? 安向阳舀了一勺子粥,不由分说塞到我嘴边,动作略粗鲁,嘴里说:“赶紧吃,多吃点,养好身体才有力气撤退。” 我无奈,只能张开嘴,囫囵吞着。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对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师父,你本来就是这样啰嗦的性格吗?”我被安向阳一勺接一勺不断的喂食搞得烦躁,好不容易抓住间隙说句话,以缓解一下大量的粥带来的压力。 安向阳好笑地看着我,指了指自己,“你嫌我啰嗦?你以为我是对谁都啰嗦的吗?要不是因为你是清英的女儿,我才不要管你的死活。” 好吧,爱情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也会让一个聪明人变得傻乎乎。我并不关心安向阳对我母亲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才能明明已经退居二线,却为了救我重出江湖。我只知道,他救我是多此一举,而我也实在无法感谢他。 安向阳见我不张嘴,有些生气,训斥我道:“看看,你又任性了,我就讨厌你这种脾气。你倒好,自己昏迷了事,知道我把你从武汉弄过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你知道我在关野雄二那里都经历了什么吗?”我冷着脸反问,看到他不满的神情僵在脸上,我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安向阳沉默了,他当然清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他亲手把我从乱葬岗救出来,又带着我逃到这里。或许他只是感到慌乱而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我,所以才虚张声势、口无遮拦。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但现在的我,承受不住身边有个喋喋不休的人。如果我能动,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死,而他却用他的热情,不断地把我拉入凡俗,我所无法面对的凡俗。 沉默了很久,安向阳的声音重新变得深沉,他问:“蒋茵,你告诉我,现在你的想法是什么?”敏感如他,或许已经洞察了我的内心,或许他之前的聒噪,不过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没说话,也没看向他。 他强势地将我的头扭过来,严肃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命令般说:“蒋茵,你是清英的女儿。你要记住,我安向阳是为了救你而来,我绝对不允许你有任何的意外。” 我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无论他哭也好,劝也好,生气也好,命令也好,我的心中都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读懂了我的目光,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问道:“既然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来执行这个任务?” 我不回答,仍旧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神情就跟我的大脑一样空洞。 他皱了皱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脸惊诧地望着我,“你当初就没想过要活着回重庆?你的目的不光是为心爱的人报仇,你还打算在这个任务中自我毁灭?” 他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都太优秀了,不过几个回合,就完全猜出了我心中所想。然而,他的说服力实在太差,明明嘴巴一直在抽动,却愣愣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你回重庆去吧,就跟局里的人说,我在武汉牺牲了。”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因为我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最终的道路,并且,我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悲剧,而是解脱。我实在没有办法回重庆,无法面对周广玮,甚至是何娇艳。我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所做过的事情? 最主要的是,我无法面对自己,我受不了自己身上被日本人侵犯过的痕迹,受不了那一身被虐待后的血腥味,更受不了我接下来的人生将会变得支离破碎。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的想法,安向阳也是一样,他愤怒地把我按在床头上,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想死?做不到!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说完,他怒火冲冲地转过身,拾起地上的一把椅子,咣当一声摔在我的病床边,一屁股坐下,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平静地望了他一眼,艰难地挪动身子,背向他躺在床上。他看得了我一时,看不了我一世,本人去意已决,并不急在眼前。 第55章 寻死觅活 接下来的日子,安向阳果然寸步不离地呆着我身边,即便是要去解决他的个人问题,也总要找个护士过来看着我。 我对他的做法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他想怎样,我都可以配合。他见我多日来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很是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常被他找来看护我的小护士跟我是同龄人,性格比较活泼,总是没话找话来跟我说。即便我的反应冷淡,她也毫不气馁,继续跟我天南海北地聊。 她对安向阳有种天然的崇拜感,即便不知道他的身份,她也认定,他是个做大事的人。我心想,她若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大事,她若见过他手上沾染的鲜血,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吧。 这一日,安向阳到外面去给我买早餐,临走前嘱咐小护士来照顾我。我知道,这几天他一直筹划着潜回重庆,借着买早餐的机会,他一定会顺便打听一下周边的局势变化,没几刻钟是回不来的。 小护士帮我整理好床铺,十分开朗地问:“那个男人是你父亲?”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一种亲切的光芒。 我冷淡地望了她一眼,略带讥讽地反问:“他连这都没告诉你,就让你来替他照顾我?”安向阳真是一把搞情报工作的好手,糊弄起小姑娘来也一点不含糊。 小护士笑得可爱,大方地说:“我曾经试探着问过一次,但是看他不是很想说的样子,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她也太诚恳了,有什么就说什么,一派天真单纯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又来问我?你觉得我会愿意告诉你吗?”我冷冷地问。 她为什么要打听呢?在这样的时局环境下,一个神秘的男人,带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住在医院里,行踪隐蔽,绝口不谈自己的来历。换做是别人,肯定要离我们远一些,可这个姑娘,竟然还乱打听。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安向阳选定的人,而我相信安向阳的经验和眼光,我几乎要以为她这么问是别有用心了。 小护士望着我,眼神十分友善,毫无戒备地说:“我总觉得你是个挺和气的人,想着或许你不会像他那样严肃。看我们年龄差不多,应该可以做朋友的。” 我和气?我冷笑一声,不去接她的话头。武汉的任务结束以后,连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改变。或许从前我是个挺和气的人,但现在绝对称不上。这小护士是眼神多不好使,才能瞧出我和气的? 她还想跟我做朋友?我已是满身疮痍,经历过的事情怕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她还真有胆量! 小护士在打扫病房里的卫生,一边累得喘粗气,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今天外面的阳光可好了,我看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我们这边的天气就是这样,春天和冬天外面比屋子里暖和,你有没有不适应?” 我没理她,她却不介意,继续说道:“你不知道,我特别羡慕你,身边有人对你那么好。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有我娘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一看见别人的爸爸那么慈祥,我就觉得很羡慕。” 我听了她的话,并没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反而很厌烦。这个时代,妻离子散、阴阳相隔的事情太多了,是该悲伤难抑,还是见怪不怪?一个人在自怜自伤的同时,可能这世上正有人经历着比他还惨痛的遭遇,这又该去怪谁? 想到我自己,没有父亲,母亲早亡,外公离世,唯一的牵挂周广玮,也让我无法面对。我还剩下什么?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她不过少一个爸爸,就自以为可怜了? 刻薄的想法在我脑海中蔓延,伴随着的是深深的绝望。我转过头去,望向小护士忙碌的身影,淡淡地说:“天气这么好,陪我出去走走。” 小护士惊喜地直起腰来,眼中的光芒就如阳光一样灿烂,高兴地说:“你这个决定真是太正确了,天气这么好,就不应该窝在房间里。”说着,她走过来将我从床上扶起。 我借着她的力挣扎着站起来,惊讶于她小小的身体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虽然身上的伤恢复了很多,但连日来不思饮食,让我的身体依然比较虚弱。 我在她的搀扶下慢慢挪到外面,走廊里的穿堂风吹的我清醒了些,我打起精神,用意志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 我们走出医院的大门,就见一群小孩子正在街道上玩耍,我为他们的天真感到无语。时局这么不好,每天都有人死去,今天是别人,明天可能就是他们自己,这些孩子竟然还能傻乎乎地寻开心。 一阵风吹来,我仿佛听到了水波潺潺的声音,心中有了算计。 “咱们往前面走走。”我这么说着,便自行带路了。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前方应该有一个湖,如果湖边景色优美,那应该是不错的葬身地。 小护士很是犹豫,又不想扫了我的兴,小心劝说道:“我们在医院附近转转就好,你的身体还没康复,走远了我怕你会累。而且,那位男士让我好好照看你,万一你着了风寒,我不好交待。” 我没理她,继续自顾自往前走,小护士没办法,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她又怕冷场,挽着我的手亲切地说:“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呢?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多难受啊,或许你说出来,心情会好很多呢。” 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能帮人答疑解惑,他们在低估了别人的痛苦之时,也高估了自己充当导师的能力。 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那里果然有一个人工湖,我的心情十分平静,转头对小护士说:“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吹吹风吧。” 小护士见我的情绪还不错,稍微放下心来,瞧着湖边的一块大石头说:“咱们去石头上坐一会儿,我帮你掸掸灰。”说着,她撒开我的手,往石头那边走去。 我抬起胳膊,迅速而准确地用手刀击中她的后颈。瞧她软倒在我面前,我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便独自一人往湖边走去。 初春的时节,天气和暖,但夹着水汽的小风一吹,还是有种沁入骨髓的寒意。寒意令我的头脑清晰而冷静,我瞧了瞧这个让我感到绝望的世界,内心一片凄凉。 站在湖边,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这些事曾一度被我封存在记忆力,今天却变得格外清晰。我想起母亲每次回家时的疲惫和敷衍,外公看着她时的哀伤目光,还有年幼的我,不解地望着这一切时内心的迷惑。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为什么我的妈妈总不在家?为什么外公不能走路?我想了又想,还是得不到答案。慢慢地,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因为什么都比不上在战乱的日子里苟且偷生来得紧迫。 我没有时间感到悲伤,没有精力寻找答案,也没有余暇表现可怜。但是今天,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都变得充裕起来,我终于能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过往的人生。 还真是挺可怜的,虽然披着伪装坚强的外表,但毫无疑问,我就是个孤儿。我早应该死去了,我的人生,本就没有义务要承受这么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家人都去了,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不想引人注目,就顺着岸边慢慢溜进水里,湖边的石壁划破了我的腿和胳膊,但我却毫不在意。湖水漫过我胸口的时候,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就快结束了,我这样想着,放松自己往水底沉下去。 我会游泳,但我求死的愿望更强烈,身体的状况也很虚弱。冰冷的湖水交裹住我的呼吸,让我整个人不自觉地发出阵阵寒颤。我咬咬牙,让水漫过我的鼻子,刺骨的湖水钻进我的耳朵,有说不出的孤独和落寞。 此刻,就算我挣扎,也全然没有力气,手脚都僵住了。从鼻腔蔓延到整个脑部的酸涩窒息感十分难以忍受,但我还是忍了下来。我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永别了,周广玮,很抱歉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很抱歉不能在你的注视下继续长大,我不能兑现的约定,必会化作一缕幽魂,永远祝福你。 又呛了几口水后,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眼前乱闪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画面,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56章 敌军追至 我再度醒来的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事实。两次了,我居然都被人救了起来,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叫做命不该绝? 然而,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老天为什么要如此痛恨我,连个永久的安宁都不肯给我,要让我生生受这种无边无尽的折磨? 我看见安向阳赤红着眼睛守在我身边,整个人就如雕像一般,看不出什么情绪,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你救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问他,感到无比委屈和绝望。都说寻死需要好大的勇气,而既然我那么有勇气,他们为什么就不让我如愿? 我的倔劲上来了,一把扯掉手上的输液管,翻身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我的思维接近疯狂,唯一的想法就是,我绝对不能回重庆,就算死不了,我也要逃走。 咣当一声,安向阳猛地站起,挤翻了椅子。他两三步赶到我面前,抬手就是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 他暴怒了,双手钳住我的肩膀,恶狠狠地喊:“蒋茵,你到底在作什么死?!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才从重庆赶到这个鬼地方,我放弃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安稳生活,就是想给你妈妈一个交待!从日本人手下活着出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不知道你所不稀罕的生命,正是其他同志奢望不来的宝物?” 那又如何?别人不想死,不代表我就要活着。我不为所动,任凭他怎么说,我都咬紧牙关不吭声,用沉默来回应他的一切情绪。 他终究还是拿我没办法,额上爆出青筋来,硬是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沉着声音说:“我来之前打听过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回到军统去了。既然他没死,你也没必要非寻死觅活。” 听他提起周广玮,我的心瞬间恍惚了一下,接着是难以言表的痛苦。我知道周广玮还活着,我比谁都更加清楚,安向阳以为我不知道,他以为他告诉了我,我就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殊不知……我浑身一个瘫软,好不容易挣扎出的一丝气力被抽得一干二净,我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 “他是活着,我来之前,已经跟他告别了。”我有气无力又生无可恋地说。 安向阳大吃一惊,呼啦一下子蹲下来,一脸诧异地望着我,“既然你知道,为什么……” 他的话顿住了,想来是明白了我的用意。他的眼中流露出深切同情的目光,那目光让我看了,不由得要枯笑一声。 我挽起袖子,露出被关野雄二毒打的伤痕,泪流满面地说:“我要拿什么去面对他呢?我已经是这样一个被糟蹋过的女人了。师父,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到重庆去?怎么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我从前的生活?” 安向阳红了眼睛,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划过我受伤的手臂,死死咬着牙,半晌都没有说话,仿佛我的伤,比伤在他身上更让他痛苦。 也许是退居二线的时间久了,让他从一个冷血特工变回了热血男儿;也许是对我母亲的难忘,让他把为数不多的温情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总之,我从没见过一个同志,如他这样勇于表现自己的性情。 然而,他终究是找不到办法来劝我的。未来的生活对我来说,本就是一个死局,他明白他解不开,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能解开。而我唯一能解开这死局的方式,就是苟且偷生,埋没廉耻,忘记自尊。我想,他也不会赞成我以那样的方式活着。 我用颤抖苍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小声恳求道:“师父,算我求你,别再让我活下去了。多活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无尽的折磨,我真的受不了,真的。” 他不忍地望着我,同样颤抖着说:“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清英就剩你这么一个女儿了,有朝一日我也下去了,要怎么跟她交代?” 我无法回答,只能不断地掉眼泪。安向阳看了我半天,终于伸出手,像个父亲一样把我轻轻揽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说:“孩子,我并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我知道,是一定不会让你来的。但是,你的死并不能解决一切,反而会让活着的人更痛苦,你想没想过这一点呢?” 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我只知道,活下去我会很痛苦。 见我无声落泪,安向阳摸着我的头,用他所能用的最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蒋茵,我知道你很难过。如果这能对你有帮助的话,我会重回军统,替你妈妈好好照看你。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不是一个人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好不好?”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此刻他的怀抱,是我能找到的最温暖的依靠。他不是我爸爸,但是却正在施与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父爱。 就在他安慰我的空当,小护士撞开病房门跑了进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你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日本人来了。” “什么?”安向阳本能反应迅速地站了起来,一手把我从地上抓起来夹着,大步往外走,目光炯炯地问小护士,“你怎么知道要来报信?” 日本人来了,人人都要躲,这实属正常。然而,她独独跑过来通知我们,可见对我们的身份已经有所察觉。 小护士并不知道她已身处危险当中,她面前的这个令她无比崇拜的男人,随时都可能为了我们的安危,将她杀人灭口。单纯的她不仅没觉出危险,反而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帮他搀扶着我,迅速往外冲。 “来不及了,他们已经从正门过来了。”我听见不远处许多人的脚步声,知道日本人逼近了,又说:“你们别管我,赶快逃命去吧。” “闭嘴。”安向阳不由分说地制止了我接下来的话,胳膊一个用劲,将我又夹紧了些,脚步更快了。 “我们到武汉去拉药品的车还在后院停着。”小护士机灵地说。 安向阳狐疑地望了她一眼,终究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而不得不相信了她。 我们来到后院,那里果然停着一辆运货车。安向阳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先将我塞进车里,然后自己坐上了驾驶位。小护士一用力,也爬了上来。 “你干嘛?”安向阳虎着脸,严厉地问。 “我跟你们一起去,她身体还没康复,你们需要我。”小护士理所当然地说。 “下去!”安向阳可把他粗暴的一面都显露出来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出卖我们。” 平时温顺的小护士这会儿将眉头一皱,颇为不高兴地就要说什么。 我可是见识过她的唠叨,生怕她一时兴起,跟安向阳纠缠起来,忙说:“她不会出卖我们的。要真是那样,大可直接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又何苦来通风报信。带着她一起走吧,留下她不是死路一条吗?” 安向阳不再说什么,一脚油门,车子轰地一声窜了出去。我们驶离医院,小护士兀自从后车窗观察敌情,显出很警觉的样子。 “有吃的吗?”我捅了捅她,问道。 小护士很惊喜的样子,开心地问:“你终于想吃东西啦?” 不是我想吃,而是大敌当前,安向阳可能会需要我的支援,我必须补充体力。 她见我不说话,浑身上下地摸索了一阵,终于在里面的衣兜里找到三颗糖果,悉数递给了我,松口气道:“好在我藏了几块糖当零食。” 我接过来,迅速扯掉糖纸,一把都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碎了吞下去。 小护士死死盯住我的嘴,不舍地说:“你连味道都不尝就这么吃啦?” 我不理她,转身往安向阳腰间摸去,她更是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我裤腿里。”安向阳知道我要干什么,一边猛踩油门一边说。 我弯下腰,终于在他裤腿里找到一把枪。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听见小护士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我们换个位置。”我不想跟她解释我和安向阳的身份,即便她知道了,也对现状没什么帮助。我需要的是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以便随时对敌方的追兵展开攻击。 也许是我手里的枪成功地震慑了她,她二话不说,乖乖地从我身后爬到我和安向阳中间坐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听见安向阳轻哼着抱怨道:“就说不带她来,看看,是不是累赘?” “算了,要死一起死。”我冷淡地说。 安向阳没吭声,倒是小护士怯怯开口,“那要是想活呢?你能跟我们一起活吗?” 第57章 成全牺牲 我沉默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一己之身当然不足为惜,但安向阳和这个小护士,他们都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这种境地的,即便拼了我的一条性命,也要尽力护他们周全。 小护士紧张地跟着我一起向后望,见后面平静,冷不防地又开口说:“其实我感觉到你们两个不是普通人了,尤其是你在湖边把我击晕之后。但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 安向阳冷冷一笑,阴沉地说:“我们虽然不是坏人,但我们杀过的人,却不一定比坏人少。” 我默默摇头,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见小护士单纯,就起了恐吓她的念头。 谁想到,小护士根本不害怕,胆大包天地说:“杀人又如何?你们若杀的是坏人,也只能说你们做得好。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国家来了,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反抗?” 安向阳哈哈一笑,有点赞赏道:“你这小丫头,别说还有点见地。本以为能吓住你的,结果你倒不怕。” 小护士脸一红,笑得纯真,“我当然不怕了,在医院里见得最多的就是生老病死。被我救死的人,说不定比你们杀的人还多呢。” 她这说法倒是新鲜,逗得安向阳开车的手都抖起来了。 我冷冷地瞧了他们一眼,一句话就让气氛凝固了下来,“还有心情开玩笑呢,敌人都追上来了。” 没错,我们开的是货车,敌人开的是军用车,速度自然比我们快,已经到了我耳朵所能听见的范围内了。 安向阳骂了句娘,将油门踩到最底,一言不发的神情十分严肃认真。 小护士倒是一脸不解的神情,扒着车后窗看了半天,疑惑道:“没看见有人追上来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回答她,冷声说:“你躲好了,呆会儿别让枪子打着你。” 小护士虽然疑惑,也知道我没跟她开玩笑,下意识抓紧了椅背,身子往后缩了缩,却还是紧张地望着窗外。 我仔细听着敌方车辆的动静,默默计算着他们和我们的距离。终于,我看见他们了,虽然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但速度越来越快。 小护士也看见了,瞬间惊讶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问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军统的人?” 我和安向阳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安向阳,立刻戒备地问:“谁告诉你的?”看他的架势,若是情况有变,随时都能抽出一只手拧断小护士的脖子。 小护士语速飞快地说:“我听押车回来的人说,武汉那边正在搜捕一个军统特务,据说是暗杀了某个日本军官。然后就听说这边的日军也行动了,本来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们逃命,但看见他们这么穷追不舍……他们追的人就是你们吧?” 我有些不信,毕竟我是被关野雄二的部下亲手活埋的,他们不应该认为我还活着,又何来的追捕呢? 安向阳似乎清楚我的想法,语气沉沉地说:“她说的没错,之前我打听到的消息也是这样。日本人经过一番调查,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后悔轻易就把你活埋了,打算挖出来泄愤,结果却发现你不见了。本来昨天我就想带你走的,没想到你去寻死,这才耽搁下来,我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找过来的……” 我心生愧疚,要不是因为我不合时宜的做法,也不至于连累安向阳到这种地步。瞧着日本人的车越来越近,我低低说声,“掩护我。”便把头从车窗伸了出去。 这个距离正好适合射击,日本人也早有准备,子弹噼噼啪啪地打过来。好在行车颠簸,他们的准头不怎么好,这才没有伤到我。 我沉稳地瞄准了敌方的司机,本着牺牲自己也要拯救队友的信念,豁出命去开了一枪。血花四溅,司机被爆头,扑倒在方向盘上。 敌军的车辆呈无人驾驶状态,在土路上横冲直撞,一车人顿时乱了阵脚,安向阳趁机猛踩油门,我们暂时摆脱了他们的跟踪。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的徒弟。”刚脱离危险,安向阳就兴高采烈地大吼了一声。 小护士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感叹道:“你真是太厉害了,只要一枪就能消灭敌人。 我们国家的人要是都像你一样,早就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 我没吭声,安向阳骄傲地一笑,炫耀似的说道:“你光看她厉害,怎么不想想她是受了多少苦才练成这么厉害的。我们国家的人要都像她一样,不知道得先累死多少个。” 小护士十分稀罕地哦了一声,看向我的目光就更多了许多崇拜。我冷淡地瞄了安向阳一眼,说出的话再次冻结空气,“油快用没了。” 安向阳扫了下油表,闷声骂了句娘,抱怨道:“我说怎么越跑越没力气。” 小护士颇为不安地轮流看了我们一眼,小心翼翼地说:“车子刚从武汉运药回来,还没来得及加油,就被我们开走了。” 安向阳很是恼火,但也知道对这小姑娘发脾气也于事无补。况且,人家也是好心,否则,我们还没等跑远,就得被日本人抓住。 我望着道路一旁的山沟,计上心来,“我们把车点燃推下去,造成车毁人亡的假象,日本人必会下去搜捕,我们就有时间逃跑了。” 安向阳一拍巴掌,得意地跟小护士说:“看见没,这就是我的好徒儿。” 我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说:“赶快停车吧,趁着还有一点残油能用来炸车。” 安向阳闻言一脚刹车踩下,小护士没准备,险些给飞出车外面去,还好我及时拉住了她。 安向阳嫌弃地扫了她一眼,自顾自嘟囔着跳下车,“我就说吧,带个累赘出来。” 我素来知道他嘴毒,好在小护士脾气也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没忘了扶我一把。 安向阳打开储油罐,让我们站远一些,自己找了根粗树枝,回头问:“能打准吗?” 我点头,瞄准了储油罐。安向阳把粗树枝顶在油门和座位之前,自己扭头就跑。车子缓缓地向沟下开去,一路上被杂草和树枝阻拦着,速度并不快。 我慢慢地跟在它后面,在它马上就要掉到沟底的时候扣动了扳机。只听轰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火光和浓烟,从沟里升腾起来。 小护士吓得扑到安向阳怀中,安向阳一脸不耐烦地捂着她的耳朵,同时示意我赶快撤离。 我摇摇头,握紧了手中的枪,冷静地说:“你们两个先走吧,我留下来,还能再拖延他们一会儿。” 一辆车就够他们搜查一段时间了,等他们发现车上没人的时候,再冒出个军统女特务,想必他们此行的目的就应该达到了。 牺牲我一人,换来安向阳和小护士的安全,值了。更何况,我本就是应死之人,活到现在,已经太过拖累他们。 “你疯了吗?”安向阳扔下小护士,大步向我走来,“我跟你讲了那么多都白说了是不是?你执意让我将来没法跟你妈妈交待,你执意让我当那个无能之辈是不是?” “站住。”我举起枪,瞄准自己的头,“你要是再走一步,我就自尽。”时间不等人,我没那闲工夫和他说嘴,为今之计就是赶紧让他们走。 安向阳停下脚步,用手势示意我不要激动。他的眼神在摇摆不定之间终于沉了下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会走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尽量活下来。” 我当然会答应的,他此刻说什么我都会答应。因此,我十分爽快地点头,“我会用你教我的一切办法活下来,别忘了,我的听力很灵敏。” 安向阳嘴角抽动了一下,咬着牙转身,对小护士说:“走吧。” 小护士兀自回头看我,不甘心地问:“我们真的要扔下她吗?她一个人岂不是更危险了吗?” “走啊!”安向阳暴怒地向她吼道,同时不由分说,粗暴地扯着她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小护士被他一吼之下,几乎掉出眼泪来,她转身的一刹那,我还看见她用不舍的眼神望着我。 我欣慰地笑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周广玮之外,竟还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只可惜,我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否则,我真的要好好活着才对。 见他们走远,我放下心来。安向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选择了成全我,虽然,他可能真的没法向我地下的母亲交待。我感激他,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他能做我的爸爸。 第58章 舍生取义 我不慌不忙地向前走着,在我的听力范围内,暂时还没有敌人追上来的声音。 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我很高兴能以这样自由的心情慢慢地走着。我有多久没有如此放松过了?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在武汉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对我来说,就像过了大半生那样漫长。我能听见自己青春消逝的声音,我的心,在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时,就迅速走向成熟和衰老了。 我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一直都是平稳而缺少波澜的,以至于我从未想过,短短几个月之间,我就会经历如此激烈的起伏。从被别人爱着的巅峰,荡到厌弃自己的谷底。 而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无论是对周广玮,还是对这个世界。 上天应该不会再送无奈的奇迹给我了,而我,也终于可以走向人生最后的宁静,归于尘埃,归于永恒。 我的内心一片平和,握紧了手中的枪,唯一的执念,就是打算在临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杀几个敌人垫背。 走了不多一会儿,军靴踏地的声音闯入我的听力范围内,我知道,敌人离我越来越近了。看来他们并没有在烧毁的货车那里耽搁太久,我们故布疑阵的设计应该是被他们识破了。 我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平缓的山坡,那里被杂草掩蔽,十分利于我藏身,从而伪装自己、偷袭敌人,心中打定了主意。 我钻进草丛,紧张地注视着前面,敌人即将到来的方向。 猝不及防地,我的后脑一震,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感觉。晕过去之前,我有些懊恼,竟然没杀死一个敌人就中了暗算…… 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定是躺在敌军的监狱里,等待我的也一定是辣椒水老虎凳,以及暗无天日的拷问。然而,周围却一派安静祥和,让我差点以为到了天堂。 “你醒啦?”毫无悬念,安向阳的声音。 我迅速反应过来昏迷前发生的事,怪不得我事先毫无知觉就被人袭击了,对付我这种听力,估计也就安向阳有办法。 他一定是假意逃脱,实际没走远,又拐回来找我。恭喜他,终于再一次救了我的命,也再一次让我无法对他表示感激。 我坐起来,对他怒目而视,“安向阳,你是不是也太自以为是了?”第一次直呼其名,表示我已经很不耐烦。 他面色沉重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懒得跟我做口舌之争,这倒让我觉得很奇怪——他此刻不应该暴怒吗?对于我这个被他救了好几次却仍不识好歹的人,他这回的反应太平静了。 半晌,他哑着嗓子说:“那个姑娘为了救你,主动去把敌人引开了。”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寻找小护士的身影,心中顿时乱成一团麻。 安向阳平静却黯哑地说:“别找了,她不会回来了。” 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和她告别时的情景,那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她对我表现出的不舍,差点就让我重拾人间的温暖。 她是那样一个热心而开朗的姑娘,即便跟我们踏上生死未明的道路,她也没有丝毫埋怨和畏缩。一路上,她都表现得镇定而勇敢,不仅要忍受安向阳的粗暴,还要忍受我的冷漠。 她为我做的,早已超越护士对病患的责任,更不用说,她还要替我去死。 “谁允许她那么做了?”我木然地望着安向阳,发现他的眼神跟我一样充满伤痛。一路上,他都把她当成一个外人,防备着、猜忌着,甚至动过杀意。可她却…… 安向阳红着眼睛,语气依然平静地说:“她告诉我,你枪法很厉害,能杀敌人。你活着,我们的国家就有希望。她想让你替她活着,替她把侵略者从我们的国土上彻底赶出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然泪流满面。这个从我到宜昌开始就一直在照顾我的小护士,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在意过关于她的任何事。可现在,她竟然把那么重的任务托付给我,这让我如何还能继续蹉跎自己的人生? 安向阳认真地望着我,十分郑重地说:“蒋茵,现在你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你再也不能寻死了。” 是啊,我再也不能寻死了,不仅要活着,还要继续作为军统的女特务而活,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小护士她对待我,算是用尽了最后的残忍,然而,我却不能不为她而哭、为她而悲伤。 我流着泪,问安向阳,“你知道她的名字吗?”最起码,我得知道我该恨谁吧。 安向阳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说:“她跟我讲,希望你记住,她叫刘莹。” 我笑了,笑得很苦,笑我的人生,从此就要背上一个叫做刘莹的大包袱。我不再是蒋茵,从今天开始,我必须作为刘莹而活。 看见我的笑,安向阳疑惑了片刻之后,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他的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温和地说:“加油,小丫头。”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我,语气中带着的宠溺意味,是我曾经从外公嘴里听出过的。 “你认我当干爹吧,以后我们父女俩同生共死。”安向阳爽直地说。 我苦笑着摇头,“亲爹都没有,何来的干爹?我命里无爹,最多只能叫你一声师父。” 安向阳的目光暗了暗,略带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称呼。 我抹了把眼泪,穿鞋下地,重振旗鼓地说:“咱们快点赶路吧,别又被日本人追上了。”我一辈子的包袱,就是要替刘莹保住这条命。 安向阳抿抿嘴唇,向后退了一步,“蒋茵,刘莹替你死了,你已经安全了,但我还在他们追捕的名单中。我想,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你从这里直接回重庆,我从湖南绕路贵州,再回重庆。” 我冷笑,语带讽刺地说:“所以,你信誓旦旦保护了我一路,现在觉得有危险,要跟我分道扬镳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一个人,自顾不暇还要连累别人?” 安向阳长叹一声,“蒋茵,你不用激我,我不会上你的当。作为一个特工,你应该很清楚,我现在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任务完成后,减小伤亡是第一重要的事情,你现在跟我呆在一起是很危险的。” 我盯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拉起他的手腕径直往外走。 “蒋茵,不要任性,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就该听我的话。”安向阳甩脱了我的束缚,严厉地说。 好笑了,在武汉的时候,他不减小伤亡,到乱坟岗中扒出了我;在宜昌的时候,他不减小伤亡,明明走了又跑回来救我。现在他来跟我说要减小伤亡,让我撇下他一个人走,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不想跟他争来争去浪费时间,成功返回重庆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宝贵的,那关系到我们的生命。我只是继续拉起他,坚定地看着他,冷冷地说:“要么同生,要么共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看着我愣了片刻,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但很快就转过头去,装出强硬的嗓音说:“死丫头,跟你妈一个尿性!” 我嫌弃地甩开他,大步往前走,“我妈她肯定看见你就烦吧?也是,像她那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满嘴爆粗话的人。” 我听见身后传来安向阳磨牙的声音,他两三步赶上我,恶狠狠地说:“你妈没喜欢我,是因为我性格太内向,不好意思跟她表白。哼,我当年要是有现在一半的魄力,你恐怕就该有一窝的弟妹了。” “魄力?”我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鄙夷地说:“你现在这么有魄力,我也没见着半个师弟师妹的影子啊。” 这话头本是他挑起的,说到这里他竟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挠挠头,含羞带臊地说:“什么师弟师妹,我除了你娘,谁也看不上。” 我瞧他那粗剌剌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温暖。在这世上,相爱的人之间难舍难分很正常,比如我和周广玮。但只有一方爱着,另一方并不知情,还能爱得如此执着的,却不多见。 普天之下,和安向阳一样憨傻的人,还能有多少?如果母亲在世,我倒真的希望她能看见安向阳的真心,也想祝福他们互相关怀、互相珍惜,但,这毕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了。也不知道安向阳为我母亲守着的这一片真心,会不会让他的余生变得悲惨? 第59章 好聚好散 近两个月后,我带着一身伤和安向阳一同回到了军统局本部。这伤并不是光荣战斗的结果,而是耻辱的象征,代表着我今后的人生,都要背负着可耻的身份。 安向阳这个传奇人物的重新出现,迅速为我带来大量关注的目光,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猜测,我和他是如何变成一路的。毕竟,英雄归来,难免不惹人遐想。 上级领导走马灯一样地表扬我们,夸我们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就替组织拔除了关野雄二这颗眼中钉,我们是军统的骄傲,也是党国的骄傲。 我领到了一大笔奖金,军衔被提了一级,算是对我此次立功的一份嘉奖。我对这种东西不以为意,在我的世界里,一切虚名和财富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没有地方住,军统特意把我家原来的大宅子又拨给我使用,家里的佣人和司机也是照旧。安向阳因为复职,暂时没有地方住,向组织申请搬去跟我住在一处。 从行动处处长的办公室里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周广玮。半年多过去,他的面孔略显消瘦,却比之前更深沉坚毅,身材也更加笔直挺拔。 他还是那样专注地望着我,我的心在看到他目光的一刹那就被撕成了碎片。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发起抖来,腿也不听使唤,如果不是强迫自己忍着,我一定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茵,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周广玮肯定已经感觉到了我的疏离,所以他犹豫着,没有上前来。 按照道理来讲,我虽然第一天到军统报到,但在昨天就已经返回重庆。我知道他家的住址,应该第一时间去跟他团聚才对。然而我却没有去,这一定让他开始猜测我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我摆出了最冷酷的脸,像是对陌生人讲话一样,对他用冠冕堂皇的语气说:“不好意思,我回来之后要先到处里报到,时间紧迫,来不及跟你叙旧。” 他愣了愣,仍不放弃地问:“小茵,你还好吗?”终于忍不住无视我的冷漠,凑了过来,伸出手要摸我的脸。我灵敏地躲开了,我怕他碰到我,那张脸,已经被一双肮脏的手摸过很多次了。他看见我的反应,眼神中充满了失落和不解,但仍目光炯炯地望着我,等待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不欲多言,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转身想要离去,可心却像被抽干了一样,不仅疼,还在一寸一寸地收缩,直到缩到不能再小了,我终于痛得崩出了眼泪。 “小茵,你站住。”周广玮急切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他很少会这样失态,他一向是很镇定从容,或是冷漠警觉的。只听他长出一口气,难解地问:“小茵,这半年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如今你终于回来,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安向阳,他也正一脸严肃地望着我。我偷偷抬手擦干眼泪,摆出一个无比残忍的笑脸,转过身去面对周广玮。 我面色冷冷地直视他,缓缓伸出手,挽住了安向阳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说:“周广玮,既然你一定要一个答案,那我就明说了,我们分手吧。” 他死死盯着我搭在安向阳胳膊上的手,从头到尾没有落下我的任何一个动作,满脸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那神情太刺人,刺得我眼前一片漆黑,脑中混沌不堪,真恨不得马上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怔怔地不说话,我却还要继续完成我的角色,便用毫不在意的嗓音说:“过去的半年,我和安向阳一起去执行了一个任务。我曾告诉你,这个任务没什么危险,我骗了你。这个任务很危险,跟你去武汉时一样九死一生,多亏了他,我才能活下来。对不起,我和他在这半年里产生了超越生死的感情,而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磨灭了。” 周广玮面容僵硬,艰难地听完了我说的每一个字,才失神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爸爸了。” “有什么关系吗?”我轻笑一声,心却在流血,“他年纪大而已,又没结过婚。我们患难与共,感情深厚,年龄也不是问题。再说,你应该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他对我,既有恋人的激情,又有父亲的关爱,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完美的感情。” 这番话说完,连我都对自己的无耻感到震惊,身边的安向阳要不是一个老到的特工,恐怕脸上也早就挂不住了。自然,周广玮是更不会相信我这一番说辞的。 他冲到我的面前,锐利的目光直刺进我的眼底,好像要翻出我的真实心意来,“小茵,我也爱你,我也关心你,我们曾经……为什么你这么快就变心了?难道我对你的好,就比不上他吗?” 我恬不知耻地望着他,嘴角挂着抹讽刺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你不也说了吗,要等我长大。可当我真的长大时,我便清楚自己想要的男人,是安向阳,而不是你周广玮。你很好,只是不再适合长大了的蒋茵。我们既然彼此互不相欠,就这样好聚好散吧,也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完,我故意在他面前挽紧了安向阳的胳膊,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拉着安向阳就走。 “小茵,我不相信!”周广玮虽然极力在隐忍,可他还是近乎于吼地强调着他的怀疑。 我微微收住脚,傲慢地转过头,说出的那句话简直可以摧毁无数个我自己。我说:“我和他已经住在一起了,还在我的家。如果有时间,欢迎你上门做客。”蒋茵已死,活着的人是刘莹,刘莹可以不在意周广玮,可以伤他让他痛苦。 我不知道身后周广玮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只知道他一直沉默着,死寂一般的沉默。直到我走远,也没听见他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好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我心中的痛一点都不比他少,他有多么伤心欲绝,我就有多么撕心裂肺。可我宁愿让他被迫去接受我变心了的事实,也不想让他主动去承受和我一样的侮辱。 泪水决堤,我不敢擦,不敢让周广玮看出我在哭。我要坚定他的想法,也要坚定自己的立场,骗他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同样需要很强的意志力。 安向阳一直一言不发地配合我,就如他曾经跟我承诺的那样,他会支持我的任何决定,帮助我做任何事。 出了军统的大门,我再也不用伪装,一屁股跌坐在路边上,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安向阳默默地蹲在我身边,递过来一方手帕。沉默许久,他淡淡地问:“你这样做,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什么?我还需要得到什么吗?能失去的一切我都失去了,即便得到,又有什么是值得我高兴的?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他不要因为我而受辱。” 安向阳沉默了半晌,拍拍我的肩膀,“蒋茵,现在的这种时局,每个人都会身不由己。他也是情报战线上的一员,应该能够理解你的牺牲和无奈。况且,就算他不能理解,你也没有必要瞒着他,让自己痛苦。” 我摇头,“就算跟他说,我的痛苦也不会减轻分毫。”我含泪抬起头,望着安向阳眼角的淡淡皱纹,问道:“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发生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安向阳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十分克制地对我说:“蒋茵,你以为你的妈妈就没有做过这样的任务吗?” 我如遭电击一般,愣在原地。是的,我从没把这样的事情跟我母亲联系在一起,即便军统里曾有那样的传言,我也从来没有往深处想过。直到听见安向阳也这么说,直到我也有了这样的经历,我才能理解到,母亲当年的处境和辛酸。 安向阳见我大受打击,忙不迭地找补,语速加快了说:“蒋茵,我没别的意思。不管你妈妈曾经做过什么,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会改变的。我的意思只是,也许那个叫周广玮的人,也会和我一样,并不在意你的过去。” 我苦笑着摇头,“那不一样,我妈妈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可能觉得没关系。但如果她就是和你朝夕相对的人,你很难不去想,她曾经做过什么。而且我相信,对于她自己来说,恐怕也是很难面对那段过去的。” 安向阳叹了口气,其实我说的他都懂,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如何给我指导罢了。隔了很久,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替我抹着眼泪,叫了辆车,跟我一起回大宅子去了。 第60章 尴尬相处 安向阳回到军统,直接被行动处收编。周广玮和魏杰依然分任一二组的组长,而三组则归安向阳领导,他也是我的直属上级。 没错,我就在军统行动处第三行动组,和周广玮成了名副其实的同志。 这真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情,且不说在局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碰上一起出任务,那感觉简直无以言表。 曾经的我,和他在不同的处室,每天挖空心思出现在他面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走廊里制造“偶遇”的机会。而如今的我,看待他如同洪水猛兽,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我都尽量避免出现。 生活还真会捉弄人,想遇见的错过,怕面对的却总会见到。 就像这一天,党国的大佬们要接见支持抗战的杰出贡献人士,在重庆大饭店设宴款待。军统机要室事先拦截到情报,称有江湖势力欲混入记者队伍中,企图实行暗杀。 行动处全员出动,既要保证宴会的正常召开,又要将杀手逮捕归案。 我们扮成记者、服务生、秘书等,混到重庆大饭店的人群之中。我在服务生的行列内,并且提前接受了相应的培训,学习端茶送水的礼节。 终于,宴会在一片粉饰祥和的气氛中开始,政界大佬和财经界大佬其乐融融,满嘴家国大事、民生大计,很快将宴会推向高潮。 行动处的人则一边做好自己被分配到的职责,一边留心观察四周的动静,一旦发现可疑人士,就要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我们得到的指令,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我跟着其他女服务生上菜,周广玮则是专门负责酒水的男服务生,我们偶尔会在走廊里遇见,每次擦肩而过,我都能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对他故作冷淡、视而不见,拒他于千里之外,让他根本没机会对我说话。有时,他走远了,我还能听见他唇边溢出的淡淡叹息声。 都怪我这该死的听力! 酒过三巡,宾客皆微有醉意,安向阳在不远处的记者队伍里向我摆口型:此时容易出事,小心。 我用眼神示意他我知道了,便若无其事地将残羹剩菜撤掉,准备到厨房换新的来。 突然,记者队伍中一片骚乱,从我的角度来看,似乎有人持枪奔逃。伪装的军统同志迅速冲出人群,对其进行拦截。 那个人的身手极其敏捷,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几次险些被抓到,却都能化险为夷。军统的人无法轻易开枪射击,只能靠收拢包围圈,试图将他活捉。 很多同志从各自的岗位上前去支援,而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却感到周围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外围的动静,我身边的一个酒侍却死死盯着餐桌旁的某位大佬。我瞬间感到危险,要拔枪已然来不及,只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挡在大佬身前。 电光火石的一瞬,我看见周广玮匆忙赶过来的身影,他行动十分敏捷,已在杀手开枪之前向他射击。 然而,杀手的子弹还是出膛了,只不过准头偏了很多,擦过我的手臂,击中了我身后的服务生。 我被子弹的威力扫到,重心不稳摔在地上。餐桌上的人迅速起身撤离,我的耳边枪声不绝,杀手被乱枪打死。几乎同一时刻,周广玮跑到我身前,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扯过我的胳膊就要为我检查伤势。 我的心猛地一紧——不能让他看见我胳膊上的伤痕,不能让他知道我在武汉曾经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 我吼道:“你走开!”并下狠手推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竟然被我轻易推得跌坐在地。 看到他又惊又痛的眼神,我的心就像被撕碎了一样难受。 他愣怔了半天,才不知所措地说:“蒋茵,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他叫我蒋茵,而不是小茵,这说明,此刻他只是把我当成他的同志。这一声疏离的称呼,不正是我想达到的目的吗?可我的心,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呢? 我咬着牙,狠下心来,翻身从地上爬起,冷酷地说:“我不需要你为我检查伤势,我希望你离我远一点。”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周广玮炯炯有神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变得灰暗颓败。他自嘲一笑,苦涩地说:“当我发现有情况的时候,并没有想去追踪敌人,而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刚刚还在为自己救了你而感到庆幸,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厌恶我?” 他的神情,他的话语,差点让我泪崩。然而,我还是忍住了,板着脸说:“不好意思,请不要用你的一厢情愿来讨好我。即便你今天救不了我,我的死活也与你无关。” 说完这番话,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仅存的一丝希冀也变成了失望。他的目光冷了下来,就如我初次见到他的那样。我知道,他彻底用尽了对我的温度,从此以后,我与他就真的是天涯陌路了。 他敏捷地站起来,再无牵挂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才苦笑着流出了眼泪。 周广玮,我并不厌恶你,今生今世也绝无可能会厌恶你。只是,我必须让你认为我厌恶你,你可知道,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有多厌恶自己吗? 宴会厅里的人已经悉数撤离,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下我的孤独,我又哭又笑地坐了好久,才抹干眼泪,走出去跟队伍中的人会合。 几个行动组几乎集结完毕,安向阳看见我的红眼圈,颇为识相地没有训斥我,只淡淡说了声,“归队。” 我用余光瞄着不远处的一组,只见周广玮满面寒霜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半个眼神都没有向我这边看过来。 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但是,我的心情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轻松安适,反而百感交集,许多莫名的情绪都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安向阳见我心不在焉,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身边,暗地里捅了捅我,低声说:“别哭丧着脸,这里没有自己人牺牲。”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让我注意力集中一点,因为这里还有我们的上级站在不远处,对最后的收尾工作进行一番安排处置。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排除心中的杂念,且将这些不良情绪,留到回家之后再发泄。 行动处将抓捕的行刺人员交给了司法处,由他们进行后续的审讯工作。然后,我们就坐上军用汽车,准备返回军统局本部。 一组和二组坐第一辆车,我看见魏杰走到周广玮身边,示威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故作亲昵地跟他说了几句话。从始至终,周广玮的表情一直是冷冷的,并未对魏杰多加回应,车一到,他就动作利落地钻了进去。 魏杰朝我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跟在周广玮身后上了车。我对她的挑衅视若无睹,确切地说,虽然同在行动处,我跟她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从未在意过她的存在。 我和安向阳上了第二辆车。刚坐稳,他就掏出一张手帕,默默无语地将我胳膊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我不吭声,任凭他处置。 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我的神色,见我闷闷不乐,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并没说话。 “我没事。”我淡淡地说。 习惯就好了,既然注定逃不脱、死不掉,就只能在互相折磨当中,让自己变得麻木。 冷静下来的我,无声地望着窗外,清空头脑,一言不发。 回到局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发现这样无所事事等待任务的日子真是不好过,便拿出一本书,默默地翻看。 魏杰从外面晃进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夸张地惊呼了一声,“蒋茵,你还看书呐?在我们这里,你以为有文化就能平步青云吗?我们的地位可都是靠打出来的,书呆子来了只会死得很难看。奉劝你一句,别装文化人了行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见,我看见周广玮一直没吭声,甚至都没有向我这里看一眼。 我为自己感到可笑,既然想离开他,又为什么还要在意他的反应? 魏杰见我的目光一直在周广玮身上徘徊,脸上的神情变得讥讽,“蒋茵,现在可没人帮你说话了,你不要以为还能跟从前一样,有人替你出头。所谓日久见人心,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了。” “她是什么货色呀?”安向阳从座位上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瞟着魏杰,不悦地问。 第61章 直面挑衅 魏杰不敢得罪行动处曾经的传奇人物,又不想轻易认怂,便别有用心地一笑,说道:“我忘了,还是有人替你撑腰的。”说着,她瞄了周广玮一眼,又道:“你身边总是不缺男人,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各个对你死心塌地。说说,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她这些话句句都是冲着周广玮说的,也知道她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索性,我就借她的东风,把话说得更绝一点,让周广玮彻底对我寒心。他伤得越深,应该好得越快。 我笑,轻飘飘地合上书,轻蔑地直视魏杰的眼睛,慢悠悠开口,“自然,我有本事让男人对我死心塌地。怎么,你羡慕我?可惜,有些资本是天生的,你想东施效颦,怕是也没机会。” 行动处里有很多人都经历过我和周广玮交往的岁月,也知道我的“新欢”是安向阳。平日里大家不吭声,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背地里他们对我的指指点点,却是丝毫不少的。 今天听我这么说,很多人脸上显出鄙夷的神色来,只不过畏惧安向阳的名头,不好发作罢了。 周广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站起来,沉沉地向外走。我没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我的抱歉,是我让他成为一个被女人抛弃的可怜男人,或许也成为了某些人嘲笑的对象,然而,我别无选择。 魏杰见周广玮走了,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蒋茵,你就是个红颜祸水,我就知道,有你在绝对没有好事。” 我不理她,既然周广玮走了,那么旁人的目光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默默地翻开书,假装平静地读着,虽然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安向阳抱着肩,冷不丁地发言道:“魏杰,刚才你说什么来着?说你在行动处的地位是靠打出来的,那你敢不敢跟蒋茵打?” 我嘴角一抽,心道这厮真能捣乱。 魏杰听他这么说,似乎正中下怀,她应该是就愁找不到机会教训我,因此忙接了话头,“有什么不敢的,我魏杰在行动处连男人都不怕,更何况是她。” “好啊,蒋茵是我的徒弟,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安向阳的厉害。”安向阳得意地说。 我不知他何来的自信,认为我打得过魏杰。更何况,明明就是我跟人家打,怎么倒成了他的厉害了? 我正为他的怪逻辑感到无奈,就见周围人看我们的目光都变了颜色。我意识到,是安向阳的话坏了事。他刚公开了我们的师徒关系,再加上我一直塑造的假情侣关系,我们之间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不伦的关系。 我无语:要说机敏,没人比得上安向阳;要说莽撞,也没人比得上安向阳。他这个人,就是非常奇怪地能把这些相互矛盾的特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魏杰冷笑一声,似乎想揍我的心情更加强烈了,她挑衅地问:“怎么,你不敢打了?你的师父加男友可是替你下了战书的。” 我无所谓地一笑,站起来脱掉外套,自顾自在前引路。魏杰二话不说跟在我后面,然后是安向阳,然后是行动处的一众人等,相信他们都是想看我怎么被魏杰揍扁的。 我们走到后院,人群自动围成一个圈,把我和魏杰挡在里面。 魏杰拉开架势,迫不及待地提着拳头向我冲了过来。我一闪身,躲过去了。 她讥讽一笑,念了句,“还是这副缩头乌龟的样子。”然后用更加凌厉的攻势再次冲过来。 我依然是躲避,身法敏捷,没让她的拳头落在我身上。她认为我软弱可欺,更加肆无忌惮了。切磋之时,通常不会攻击要害部位,然而她全然不顾,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 周围没有人表示出异议,看来大家都觉得我活该。是啊,我的确活该,但我不接受魏杰的惩罚,因为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拜她所赐! 从她带回周广玮的死讯,再到周广玮回到重庆,这对我来说无比难熬而痛苦的记忆,迅速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抓住她飞来的拳头,趁着她无力进攻的空隙,一拳一拳落在她脸上。她之前因为轻敌,并没觉得我会对她造成威胁,因此看向我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惊恐。 我却打定主意要好好羞辱她一番,便轻轻一推,放过了她,同时问:“还来吗?” 她自然是不会退缩的,刚一站稳就用了十二分力气向我发起进攻,我毒辣一笑,也向她冲过去。我的速度很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一脚踢中她下颌,她整个人飞了出去,躺在地上起不来。 “组长!”二组的组员飞奔过去护她,有几个人甚至对我怒目而视,似乎想要围攻我。 “比武切磋,技不如人就要群起而攻吗?”安向阳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些人的士气给浇灭了。谁都知道,真要动起手来,二组那几个货色,根本就不是安向阳的对手。 我若无其事地理理头发,对安向阳使了个眼色,转身往楼里走去。穿过人群的包围时,我看见了周广玮,他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但却始终紧闭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是的,周广玮,现在你看见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你曾认识的那个蒋茵了。我冷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刻意没有收敛面上的毒辣表情,就让我在他心中仅存的那点好印象也彻底破灭吧。 走进楼里,我听见安向阳突然噗嗤一笑,我看向他,不满地问:“怎么了?” 我的心情这么沉重,他还高兴到无法克制,也太没有眼力了。 他很愉快地盯了我半天,一直盯到我认为他精神病发,嫌弃地离他远了点,才厚颜无耻地凑近我,小声问:“现在心里的火气有没有消下去些?” 我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我心气不顺,故意替我向魏杰挑战,就是要我把这口气发泄出来。 这个人心思缜密的时候,确实有传奇特务的风范。只不过,这种风范在见到阮处长之后,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们因为打架斗殴,被叫到了处长办公室。 阮处长一脸阴云,拍着桌子说:“安向阳,我看你是在外面闲散久了,都忘了军统是什么规矩了。让你带新人,你却怂恿他们内斗,是不是想要处分?” “什么内斗?”安向阳一脸委屈相,“我只是让她们切磋一下而已。再说了,这根本就是魏杰那丫头先挑事的。” 阮处长脸抽抽着,气得快燃烧了,反问:“切磋?你知道蒋茵把魏杰打成什么样了?她年轻不知轻重也就罢了,你这个教官怎么当的?” 安向阳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在行动处干了好多年,打不过我这才学了几个月的徒儿,你怎么不去问问魏杰的师父是怎么当的?” “你……”阮处长气结,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见安向阳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把矛头指向了我,“蒋茵,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同志下这么狠的手?” 安向阳一把把我拉到身后,对阮处长出言不逊地说:“你有什么事冲我来,欺负我家闺女干什么?是我让她打魏杰的,她能给我这师父丢脸吗?再说了,魏杰招招往我们蒋茵的要害部位招呼,她的用心才叫歹毒。要不是我们技高一筹,恐怕伤得更重。” 阮处长气得本就不长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指着安向阳的手抖啊抖地说:“你你你还有理了是吧?魏杰可是电讯处魏处长的侄女,我看你怎么跟魏处长交代。” “交代什么?让我告诉他,他的宝贝侄女没牺牲在战场上,反而被一个切磋搞到半死,很光荣吗?再说了,打的是他魏大铭的侄女你们就不干了,她欺负我们蒋茵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管管?” 这番话,也就荤素不吃、油盐不进的安向阳敢说,换个人早就受处分,关小黑屋去了。 没办法,谁让他是连上面的上面都赏识的人呢,阮处长就算再生气,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更何况,他还要靠安向阳给他攒晋升的成绩呢。 长长地叹了口气,阮处长向安向阳摆摆手,无力地说:“算了,这件事我管不了。不过我也劝你,别太张扬,小心树大招风。要是有时间,去给魏处长说明一下情况,免得引起他不必要的误会。” 这话暗含玄机,放在从前的我,断然是听不懂的。只不过斗争经验丰富了之后,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阮处长的意思,是要安向阳抢在魏杰之前,先把舆论控制住,让魏处长想发火都找不到由头。 安向阳也领会精神,嘿嘿一笑,道了个谢,抓了我的胳膊就走出了处长办公室。 第62章 友情决裂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安向阳斗争经验丰富,再加上阮处长从中和稀泥,我打了魏杰的事情果真不了了之。 我知道,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前线战事吃紧,祖国的大地又有很多地区在日本人的进攻下沦陷。 上面的心情不好,下面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像这种打架破坏团结的事,能压就要尽量压下。否则一旦传出去,上峰震怒,整个军统都要抖三抖,连坐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魏杰在家休养,我的日子难得清净了几天。除了要承受不得不面对周广玮的尴尬之外,我的老朋友,何娇艳也找上了门。 回军统之后,我刻意淡化了和昔日朋友的关系。由于连日来工作忙,也没有跟何娇艳见面的机会,想必她也和曾经的周广玮一样,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吧。 我看见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一副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的架势,就知道她顾忌行动处里竟是些糙汉子,她一个姑娘混迹其中怕不合适。 我迎着她走出去,对她摆出微笑,“找我有什么事吗?”说实在话,以我对自己的厌恶情绪,不仅是周广玮,连何娇艳我都不想接近。 何娇艳马上听出我语气中的疏离意味,但她还是对我友好地笑笑,小心翼翼地说:“中午我想跟你一起吃个饭,我们好久都没叙旧了,你有时间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对她,我没有必要像对待周广玮一样决绝。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约在离军统局本部不远的一家餐厅,在那里,我意外地见到了许嘉函。 何娇艳抱歉地扯了扯我,小声说:“对不起蒋茵,因为许嘉函也想见见你,我不忍心拒绝他,就带他一起来了。” “没关系。”我大方地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道:“你们点菜好了,我不挑食。” 许嘉函一直盯着我,见我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蒋茵,在武汉期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里咯噔一声,整个人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笑着说:“还能发生什么事情,你也是做这一行的,难道不清楚吗?” 何娇艳见情形不对,对旁边的服务生挥挥手,“我们呆会再点菜,你先去忙吧。” 服务生狐疑地望了我们一眼,只好退开了。 何娇艳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许嘉函,弱弱地说:“今天我们第一次跟蒋茵吃饭,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不行吗?” “不行!”许嘉函断然道,他眉头微皱,死盯着我说:“蒋茵,自打你回来,局里就有很多不好听的说法。你跟安向阳是怎么回事?跟周广玮又是怎么回事?” 我心下一沉,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飘飘地说:“就像你听见的一样,我的男朋友是安向阳,我们同居了,我跟周广玮分手了。” 何娇艳和许嘉函一齐显出惊讶的样子,这番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大概让人难以置信吧。毕竟,我们曾经的感情是那样深,深到叫个人都以为我们能天长地久。 许嘉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冷笑起来,他说:“蒋茵,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无情之人。只不过我没想到,你对周广玮竟然也会如此。” 见我毫无反应,他面部僵硬着,难过地说:“枉费周广玮这半年来,一直在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你知道我们局里有多少姑娘对他围前围后吗?可他连正眼都没瞧过她们,他一直在等你……” 我心猛地一颤,差点控制不住流露出真情来,但我还是尽力压下了心中的苦涩,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那又如何?感情的事,必须要你情我愿。现在我喜欢的是安向阳,也就只能对周广玮说句对不起了。” 许嘉函鄙夷地看着我,说出的话不再客气,“蒋茵,你还真的跟大家说的一样,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周广玮他真是瞎了眼睛,而我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当初你拒绝了我。” 我没说什么,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最好所有的人都误会我,这样周广玮才能相信,我真的是不爱他了。 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何娇艳这时开了口,“许嘉函,请你不要这么说蒋茵?我相信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她对周广玮是什么样子,你或许没见过,但我却都是看在眼里的。” 接着,她转过头来,满眼都是信任地对我说:“蒋茵,我们都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帮忙的。所以,请你能不能不要再故意抹黑自己,把真正的情况告诉我们?” 我动容,那么多人都误会我,连许嘉函也不相信我,可是何娇艳居然愿意听我说真话。只不过,我的真话却不能同她讲,不能同任何一个人讲。 我用好笑的目光望着她,语带讽刺地说:“何娇艳,你是真天真还是假纯情?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喜欢周广玮都是事实,否则,我有什么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何娇艳震惊地望着我,慌张地问:“蒋茵,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然呢?”我反问,冷笑一声,“在你们心里,蒋茵就该是个弱不禁风的人,任你们褒奖任你们贬损。还是说,我就不能有别的选择,一辈子都要在周广玮这一棵树上吊死?” 何娇艳被我逼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嗫嚅着道:“蒋茵,我今天只是想跟你一起吃个饭的。” 许嘉函将菜谱往桌面上一掼,不满地嚷嚷:“这饭还能吃吗?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蒋茵,我就奉劝你一句话,做人不要太过分,周广玮那种人的真心,不应该是给你玩弄的。” 说着他站起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要离开。 我也站起来,一脸不以为然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对他说:“我没有玩弄周广玮的真心。当年跟他在一起,我也有真心,只不过,人都是会变的。不承认人会改变这件事,是你的幼稚,与我无关。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想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先走一步。” 在许嘉函跟何娇艳的复杂目光中,我迈开步子,稳稳当当地离开了餐厅。 出了餐厅的门,我没有往军统的方向走,而是兜兜转转地绕过几个街区,略散步了一下。 这些天来,我最大的改变,就是自己也渐渐接受了被人误会和周广玮可能不会再爱我的事实。 人一旦学会面对现实,心就死了。心死,也就不会再流眼泪了。 炎夏的重庆街道,到处都是一派懒洋洋的气氛。我观察着每一个路人,想象着他们各自的无奈和悲伤,突然觉得,这世界也没那么难以忍受,我的生活也没那么悲惨绝望。 我自嘲地笑笑,瞥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馄饨摊。 我走过去,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搭讪道:“老板,你家不是早点铺吗,怎么连午市的生意也做了?” 老板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和蔼地说:“姑娘,现在生意不好做啊。别说午市,就连晚市我都做。” “是吗?”我笑笑,从这个善良的老板身上感到了温暖,放松身心说:“那给我来一碗馄饨吧。” “好嘞!”老板将抹布往肩上一搭,跑到后厨去,没多一会儿,就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他将馄饨摆在我面前,又拿了双筷子塞在我手里,笑眯眯地问:“姑娘,你的烦心事都解决了?” 我有些惊讶,下意识问:“你还记得我?” “当然了。”老板一张嘴,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牙,“像姑娘这样的人品外貌,整条街上都找不到几个的,你来一次,我就记住你了。还有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他现在也经常光顾我的生意呢。” 听他提起周广玮,我的心沉了沉,端起馄饨碗喝了口汤,随口一说:“是吗。”他一个人的生活,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平日里不下厨,早晚餐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吧。 突然想起我在去武汉之前,和他见的最后一面,他说,他想念我做的菜。当时我还觉得自己的厨艺对不起他的胃口,现在我明白了,他想念的,只是那种有人给他做饭的温暖。 我们都会在这个冰冷的时代寻找一些可以用来取暖的东西,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温度。再冷酷的人,也需要慰藉,需要一个打破孤独的陪伴。 老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和周广玮有关的话,我边吃边认认真真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荡漾出一丝笑容。 是啊,我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还在,我也活着,并且每天都能见到他。我爱他,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可以与他无关。就这样想,其实上天对我还是不错的。 第63章 授勋仪式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人再来打扰我。有任务的时候,我就和安向阳一起出门,没任务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看书。 我和周广玮很少能碰面,通常我们结束任务回来,他们已经出发,等他们回来,我们又出去了。只要他不在,我的心情就能平静许多。而我自顾自生活的姿态,也被很多人说成是不知廉耻。 没过多久,军统准备举行一个授勋仪式,奖励近一年来为党国立功的人员。我也在授勋的名单里,原因自不必说,我参与刺杀了关野雄二。 我初入军统的时候,军衔只是少尉,现在被晋升为中尉。虽然军衔对我们来说,并不如对前线的战士那样重要,但很多人依然把它看做是一种荣誉和认同。 安向阳跟我开玩笑说:“蒋茵,你还真是不简单,你师父我在军统混了那么多年,也不过是个上尉。而你,年纪轻轻就是中尉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淡然一笑,“中尉又如何?反正人人都知道,军统的军衔只是一个名头罢了,跟地位和权力都不挂钩。师父您还是行动处的传奇,而我不过是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 安向阳眉峰一抖,笑而不语。他知道,无论是军衔还是名声,都不是我在意的事情。玩笑开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无趣了。 授勋仪式当天,我被要求穿着深色女士西装,站在台上供人仰视。跟我一起的还有周广玮,他已经是上尉了,基层特务中的最高军衔。 我知道,他的荣誉是名副其实,而我,不过投机取巧罢了。偏生我的“功劳”是那样显著,以至于被上级领导分派了一个代表授勋人员发言的任务。 因此,我参与暗杀关野雄二的事情也就被曝光了。看得出来,一开始对于我站在台上表示质疑的同志,纷纷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情。并且,我也察觉到来自周广玮的气息躁动。 没待我多想,发言的时刻到了。我镇定心神走到话筒边,平淡地开口,“大家好,我是蒋茵。” 底下的人一阵骚动,我看见有些人脸上表示出的不屑神情。显然,我有再大的功劳,也无法抵消我人品差这个“事实”。 我并不介意,继续说道:“没错,我立了功,所以才能站在这里。对此,我并不觉得如何光荣,反而有种羞耻感。为了这个任务,军统牺牲了太多同志,他们才应该被铭记,而我,不过侥幸活下来罢了。我本不该是抢尽所有风头的人,因为这份荣耀,并不属于我自己。” 说到这里,我发现很多人都动容了。是啊,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生死永远是个未知的问题,朝不保夕才是常态。我们都知道这点,但即便知道,还是要在地狱的大门外淌来淌去,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我顿了一下,接着说:“此刻我们在重庆,才能召开这样的授勋仪式,才能把荣誉挂在胸前。然而在沦陷区,很多同志默默地战斗、牺牲,他们可能没有姓名,也不会被记住,但,他们才是党国真正的英雄。我希望我能被淡忘,而他们能够被纪念。” 我的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以至于台下的观众纷纷鼓起掌来。当然,也有人认为我是故作姿态,以挽救我给别人留下的水性杨花的印象。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话中的确有三分真心,只不过那真心,是留给我想要纪念之人的,比如刘莹,比如我母亲。其他人的生死,非我所能主宰,怪也只能怪这个时代。 我简短的发言结束,和其他同志一起退下台。我在安向阳身边坐定,淡然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鄙夷目光。 接下来的各种上级训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这样的仪式让我感到无比厌烦,只想快些结束,好让我自在。 然而,授勋仪式的后面还有庆祝酒会,算是给我们放松一下心情。我本不想参加,但因为我是授勋仪式的主角之一,上级没有通过我早退的请求。 我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接受大家或真或假的祝贺,带着一脸伪装出的笑容,穿梭在人群中。不是我不想寻个僻静的地方呆着,只是我怕遇上周广玮而已。我在热闹的地方没发现他,就知道他肯定躲清静去了。 我被逼着喝了些酒,不觉有些头晕,打算到盥洗室去避一避,顺便抹把脸。趁人不注意,我终于溜了出来。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渐渐远离热闹和喧嚣,我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果然寂寞才适合我,人一多,就会打翻我内心的平静。 转弯时,眼前骤然多了个人影,还没等我看清,就被对方飞速按到墙上。 “周广玮,你干什么?”我看到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和我贴得很近,呼吸里有浓重的酒气,看得出来他喝了很多。 “小茵,我想你了。”他有些迷糊地说,眼底却带着深深的落寞和伤痛。 我的心狠狠地揪着,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我不能看见他这个样子,如果他也难受,我就更加无法面对自己,面对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我以为他被我伤得够多了,已经足够他恨我、远离我,可我没想到,他还是没有死心。是我表现得不够绝情吗? “你喝多了,别再发酒疯,我叫人送你回家。”虽然极力想表现冷漠,但我还是不忍心。因为,他并不是一个酗酒的人,一定是很难过才会喝成这样的。 我试图拨开他挡在我两侧的胳膊,可他铜墙铁壁一样立着,任我怎么推都不动。我无法,只能使出看家本领,打算跟他过几招,总之能脱身就好。 谁想到,我那连对付魏杰都有胜算的招数,轻轻松松就被他拆解,下一秒,我整个人都落在他的怀抱里。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个怀抱,是我思念了多少个日月的温暖啊!然而,他这样抱着我,却让我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 他贴着我的侧脸,在我耳边喃喃道:“小茵,我知道你还爱我,你对我说的绝情的话都是骗我的。我只想你告诉我,你不在的这六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克制着自己纷乱的心情,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说:“我告诉过你了,我爱上了安向阳,已经跟他同居了。” 周广玮将我抱得更紧,像是生怕一松手我就会丢了似的,摇头说:“不会的,你在骗我。你跟魏杰动手的时候,用的是我教你的招数;那个馄饨摊,你前几天还去过。你在想我对不对?你根本不可能忘了我,也不可能爱上别人,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喉咙哽着,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跟他艰难对话,我说:“你的招数很实用,作为特工我无法拒绝。那个馄饨摊,不过是我走饿了,他家的馄饨刚好又合我胃口罢了。我之所以敢用你教我的招数,也敢去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就是因为我对你已经毫无留恋了。” 周广玮长叹一声,语调哀凉中带着一丝期许,终于沉沉地说:“那刺杀关野雄二的事情要怎么解释呢?小茵,我真的不知道,你进行动处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那天我看见你和魏杰动手,实在惊讶你的身手变得那么好,同时我又很心疼,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的整个内心都会崩溃。我咬紧牙关,一把将他推开,他猝不及防地猛退了几步,看我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绝望的哀伤,“小茵……”他声音哽咽着。 也许他也清楚,这最后的一份挣扎依然得不到结果,如果我能被他这样轻易打动,当初就不会做得那么决绝。从骨子里,他是了解我的,越是柔弱的人,可能越狠毒,一旦决定的事,就绝无回转的余地。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痛,每一笔都刻在我的心尖上,一刀一刀,凌迟之苦。 我忍着心中的剧痛,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说:“周广玮,你没说错,我去刺杀关野雄二就是为了替你报仇。现在仇报了,我不再欠你什么,咱们之间,算是两清了。从今往后,我不希望你再来纠缠我,我男朋友不喜欢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苗也熄灭了,我故作冷漠地转过身。走廊尽头,目睹一切的安向阳正在等着我。我快步向他走去,他作势将我搂在怀里。 “我要回家。”我借着安向阳的掩护泪流满面,理智全线崩溃。 安向阳点点头,默默地望了周广玮一眼,什么都没说,带着我离开了酒会现场。一路上,我们再次收获了许多或探究或奇怪的目光,然而,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无论善恶,都叫我厌倦不已。 第64章 打回原形 授勋仪式结束后,我和周广玮之间彻底没有了交集。我能感觉到,他在故意躲着我,即便一组三组都在局里的日子,他也尽量避免和我打照面。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顺其自然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忘记彼此、形同陌路。 我这次回来,性格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我不再与人来往,也尽量避免和别人说话,时间长了,便没有人愿意接近我,这让我感到很自在。 只有安向阳,因为要跟我扮演假情侣,我们便要时常出双入对。这种身份的掩护,也给我减少了不少人际关系的麻烦,大家碍于安向阳的威名,并不敢对我造次。 但,有一个人例外,就是伤愈回归的魏杰。她似乎永远只懂得进攻不懂得退避,在她的人生里,就不存在示弱这个词。 我坐在饭堂,正木然地吃着眼前的饭菜,它们于我而言,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的食物而已。 魏杰走进来,一眼就瞄到了我,顿时战斗力满满,语带讽刺地走过来,“哎呦,这不是军统一枝花,武力飙升的蒋茵蒋大小姐吗?怎么,今天不想勾引男人,也不想打架吗?” “没什么事就吃你的饭,我不跟你废话。”我看都不想看到她,低着头冷冰冰地说。 “我偏想跟你废话,有男人护着你了不起啊,打完人就想这么算了?”魏杰的风格,果然是不知死活,不懂进退,而且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杰,你别在这儿发疯了,要是不想吃饭就回你的办公室去!”坐在一旁的安向阳不耐烦地说。 魏杰本来对安向阳是有几分忌惮的,然而大概上次被我揍了之后恼羞成怒,大有种连他一起骂的架势,“呦,来了一个挡刀的。你们这又是师徒又是情侣的,弄得办公室里乌烟瘴气,还不满意呀?怎么,他难道不知道你这军统一枝花开在了日本人的脚下吗?” 原来如此,她是特意为了说这个而来的。想必凭她跟上级的关系,我在武汉的事情已经叫她知道了。 “魏杰,你别在这瞎说话!”安向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想维护我,然而他越是这么做,就越会引起其他人的疑心。 “怎么,心虚了?我又没说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做的那些事早晚要被人知道的,遮着掩着倒叫人有了兴趣,还不如公开来,也好让大家都来夸奖你办事有能力。”魏杰的句句话都刺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不提武汉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但在武汉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每每想起,都会让我汗毛倒竖。 我站起来,阴冷的眼神划过魏杰的面孔,她有些胆怯,可还是强作镇定地瞪着我。 “我们出去谈。”我平静地说,内心却已经快要燃烧起来了。这些事,一定不能传出去,不能让周广玮知道,哪怕杀了魏杰…… “怎么,不敢在这儿说吗?怕别人知道还是怕周广玮知道?”魏杰很会抓住要害,她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弱点。 我不容她再跟我废话,回头示意安向阳帮我看着人,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资料室。 资料室是存放一些不重要的档案和报刊的地方,便于局里的人在需要时到这里查阅,平常不太有人来,中午时就更安静了,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我关上门,魏杰甩开我的手,拉张椅子坐下了,一派抓着人家把柄的大爷架势。 我瞬间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我说:“魏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周广玮牺牲了的假消息,是你告诉我的。如果没有你这么恶毒的做法,我也不可能为了替他报仇去刺杀关野雄二。我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拜你所赐,我没杀了你,已经算是你的幸运了。” 我没心情跟她拐弯抹角,显然她也没心情对我故作关心,她以一种看好戏的嘴脸笑着说:“是我骗你的,怎么了?我并没有让你去给他报仇啊,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你被那日本贼人糟蹋了,能怪得了我吗?以你这残花败柳,还有什么脸面纠缠周广玮?” 她的话句句狠毒,都是冲着我的软肋而来。我被她的一言一词刺得心脏都快停跳了,但我不能示弱,尤其是在这个恶毒的女人面前。我自身尚不足惜,但我还要保护周广玮,我不能让这个女人把他也毁了。 我轻巧一笑,毫不在意道:“你说对了,我确实没有脸面再跟他来往,所以我才会跟他分手。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你得到他,因为你根本就不配,你也根本不爱他。” 魏杰不以为然地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你以为你做得到吗?你想想,如果周广玮知道你被日本人糟蹋了,还会用正眼看你吗?” “如果你敢告诉他,我发誓,一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说着,把衬衫的扣子解开,露出了横七竖八的伤痕。这些伤痕,只是我从关野雄二那里得到的十分之一,却是无法治愈,要跟我终身的耻辱。 我慢慢地脱掉衬衫,就这样赤裸着站在魏杰面前。我看到她眼中的神色由傲慢转变为惊恐,显然这些伤痕对心狠手辣的她来说也太过于触目惊心了。 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不冷不热地开口,“你知道关野雄二有什么样的癖好吗?”看着魏杰越来越不知所措的眼神,我的心中升起一种残忍的快感。想要让我去死的人,我就给她好好展示一下行尸走肉是什么样子的。 接着,我慢慢地说:“他每到兴奋的时候就喜欢折磨我,在我的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伤痕。他可以咬我,掐我,用鞭子抽我,以此来寻找乐趣。你看到的这些不过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伤痕已经痊愈了,但就这一小部分,也足以用来提醒我自己那段耻辱的过往。怎么样,你喜欢这伤痕吗?” “你疯了!”魏杰大声惊叫起来。 “没错,我是疯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是被安向阳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从前的蒋茵了。你以为我还能让你欺负?你以为我会容忍你把这件事告诉周广玮?”我恶狠狠地说着这番话,魏杰的情绪已经濒临奔溃。 我慢慢地靠近她,任由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我遍布伤痕的身体上,我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眼睛死死地盯住魏杰。我一定要让她好好记住此刻的恐怖,在将来的岁月里,如梦魇一般缠绕着她。 “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没关系!”她躲避着我往屋子里面退去,现在她所说的已经不是狡辩,而是求饶了。 “是,这是我的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周广玮,为了他我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这副身子。所以,如果你敢伤害他一分一毫,我一定叫你生不如死,我会让你亲眼瞧瞧,蒋茵的地狱是什么样子的。”我用最阴狠的语气说。 魏杰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叫喊起来。突然她像是见了鬼一般安静了下来,我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去,顿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周广玮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呆滞地望着我,似已变成一具雕像。 是我太大意了,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然而,我分明让安向阳帮我看着的,他人呢? 此时,安向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明了一切,“蒋茵,是我放他过来的。这段时间,我看见你一个人挣扎,实在于心不忍,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看重的人,我想,你应该让他知道真相。”话音落地,他的脚步声响起,似乎向更远处退了去。 魏杰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我赶快蹲下,借着资料室里的桌椅遮挡我丑陋的身体,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我不能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便爬着去捡我脱下来的衣服,将自尊和骄傲通通抛下、踩碎。我的手抖的厉害,怎么也展不开软绵绵的衣服,只好坐在地上,弓着腰,用衣服遮挡住胸口,努力忍住抽泣的声音。 许久,周广玮的脚步终于挪动了,却是在向里面走来。 “你不要过来!赶快离开这里!”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大喊,可他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近。我紧闭双眼,不忍去看他伤痛绝望的表情,那是一种能让人窒息的表情。 他的脚步在我附近停了下来,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我抬起头,迎上的是他失魂落魄的眼神,他盯着我伤痕累累的后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不断地流出无声的泪水。 我不能站起来,只能坐直了身子,尽量用手里的衣服遮挡着让我羞耻的皮肤。我打起精神,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你别哭,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周广玮一下子回过神来,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要给我披在身上。 “你别过来,求你别碰我!”我本能地躲避着他的靠近,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而防备起来。 第65章 让我留下 他愣了一下,接着便不由分说,强行用衣服把我裹了个严实,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向外走去。他的胳膊还是那样有力,我挣脱不掉,心里却暖暖地充满了平和的安全感和熟悉的亲近感。 如果此时的我还能像从前一样问心无愧地享受这种感觉,就算让我付出一切,我也在所不惜。可我已是花残柳败,不配再拥有他对我的好,就算被他抱着,心里也总有对自己挥之不去的憎恶。 我的眼睛已不能再盯着他的脸看,我的手也不能再勾着他的脖子,我把身体尽量蜷缩起来,尽量少跟他接触在一起,我怕我跟他呆久了,会把他也弄脏了。 “带我去找安向阳。”我恳求般地对他说。此刻,安向阳就如我的救命稻草,能把我从这叫做周广玮的沙漠活埋中解脱出来。 他铁青着脸,眼神又变得冷酷,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想必此刻,他最不想听见的,就是我要依靠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吧。 他没有打报告就私自离开了局里,当然也没有给我请假的机会。有人亲眼目睹他抱着我走出局里,在我们背后议论纷纷,他也毫不在意。 一辆车主动在我们面前停下,他把我放在座位上,自己也坐了上来。我始终不肯开口,只看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风吹过我的脸颊,带来重庆独有的夏日燥热,但与风截然相反的,是我凄凉的心。 我一直在考虑着要怎么办,如何让已经知道真相的他远离我,哪怕他厌恶我、伤害我,我会痛苦,但不会感到如此良心不安。 与我的意志无关,车子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他下车之后,我冷声让师傅继续往前走。师傅应该被我搞糊涂了,他看看周广玮,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周广玮一脸无奈的神情,只能又将我拦腰抱起,任我如何挣扎,也要强行把我带到他家里。每当他要腾出手来做什么事,比如说开门,就把我先放下,但始终用一只手搂着我,好像很怕一个不留意,我就会开溜。 是啊,我不是从前的那个小茵了,我拼尽全力,也是可以跟他过几招的;再不济,我也能逃跑。聪明如他,怕是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他把我轻轻放在椅子上,脱掉我的鞋子,又掀开被子,把我放了进去。帮我掖好被角之后,他盯着木然看向窗外的我好一会儿,才悄悄出去并带上了门。 我躺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真真切切地体验着物是人非的悲哀,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适应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我听见周广玮用低沉的声音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话,似乎是解释行动处两个组员擅自脱离岗位的事情。 我穿好衣服,重新躺了下来,我想我应该是很感激他对我的宽容,但我想象不出真相对于他的打击是如何的深重。他会怎么看我,是同情还是内疚? 我的眼皮有些发沉,听着他的声音心里感到很安宁,带着一种事已至此、不得不自暴自弃的念头,我睡着了。 这是自我抵达武汉到返回重庆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等我渐渐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的不是焦虑和悲伤,而是舒适和平静。在周广玮的身边,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总是能卸下心防,走向安稳。 我一转头,就看到他趴在床边也正睡着,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不敢动,怕把他吵醒。我想起刚才看见的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也许自我性情大变地归来之后,他也经常会在夜里辗转难眠吧。 如果一切都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如果我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小茵,在局里的走廊和他擦身而过,偷偷地交换一个眼神;周日的下午一起去看场电影,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如果是这样,我该有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热爱这个混乱却让我幸福的年代。 我抑制不住内心疯长的悲痛,也控制不了肆意而流的泪水。虽然我曾经发誓,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我的软弱,可一见到他,我还是忍不住卸掉了所有的伪装。 连日的屈辱和摧残,整晚不断的噩梦,内心的煎熬,苦苦捱过的每一分一秒,都是我隐藏在心底绝对不能触碰的伤口,此刻却一齐涌上我的心头,蔓延过我的全身。我抽泣起来,在这个与我最亲密的人身边,哭得可怜兮兮。 周广玮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抬起头来,我顺势抽开手,迅速转向另一边。我不要看他,即便他知道我在哭,我也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一间屋子,两个相爱的人,一场默默无言的相对,为什么上天要把我们的相见设计的如此艰难? 我不知道周广玮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我不敢看。过了很久,他沉默着从后面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和脖子中间。 良久,他声音闷闷地说:“小茵,谢谢你还爱我。” 没有问我一句在武汉的经过,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的伤口,不在意我曾遭受过的玷污,他想要的一个真相,只不过是我还爱着他而已。 我那不争气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又被我不动声色地擦掉。周广玮,你越是这样对我,我越不能面对自己,可要我永远离开你,我又没有那样的勇气。 我问:“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说:“跟我分手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推开他,坐了起来。他也一声不响地坐到我对面,除了对我的恋恋不舍,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狠下心来说:“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悲伤来。 我说:“我不可能再接受任何人,包括你。对我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让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 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领会了我说的话,但依然不做任何表态。 我有些急了,口不择言地说:“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自己曾经有多脏,我快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不脏,你在我心里,依然是曾经的小茵。”他终于开口说了话。 我见无论如何都说不动他,心里急躁得要命,火气噌一下就窜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冲他大喊:“没错,我是为了替你报仇才牺牲自己的。但我真的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所以请你不要假惺惺地装作自己不在乎了。我知道,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乎女人的贞洁,你周广玮也不是圣人。” 他对我的情绪失控丝毫也不感到意外,或者说,他就在等着我向他发泄的这一刻。我看见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心里顿时感到万分抱歉,但我却不能告诉他,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冲他嚷,也不忍心让他感到难过。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并不同情你,军统里有着跟你相似遭遇的姑娘比比皆是,我同样也不觉得她们脏。我不会离开你,只因为我爱你,我没有骗你。我也不是不在乎你的贞洁,但最贞洁的你已经给了我,不是吗?” 他非要在这种时刻说这个!我不耐烦起来,“周广玮,我跟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是吧?那我告诉你,如果你再逼我,我就会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这样你满意了吧?”我站起来,光着脚就准备往外走。 猝不及防地,我整个人再次落在他的怀抱里,他死死地圈着我,强硬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从今天开始,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消失。” 我实在无力,拒绝他太难,只能哀求着问:“外面有那么多好姑娘,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他抱着我,声音变得软软的,“因为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够了。如果留在你身边是我的自私,那你能不能就包容我这一次?” “好。”我镇定下来,转了个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走可以,但我要告诉你,我身上的这些伤痕是永远不会痊愈的。每次你想到它们,就会想起我的过去,你的心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安宁。”我说起了狠话。 “没关系,你痛苦的话,我会陪你一起承担。”周广玮的脸上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第66章 破除梦魇 听他这么说,我鼻子一酸,强忍住泪意冷酷道:“我不会给你做任何你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不会再烧菜给你吃,不会再拉着你的手闲逛,不会对你笑,不会给你换药,甚至不会跟你聊天。” “没关系。”周广玮还是这一句话。 我又说:“我伤心的时候不会告诉你,哭的时候也不会让你看见,你不知道我的喜怒哀乐,也不能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 “没关系。”周广玮红了眼圈,尽管不情愿,还是一力应承了下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我在武汉的时候,为了避免怀孕,吃了很多伤身的药。医生说我肯定不会有后代,并且身体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健康了。” “没关系,我照顾你。”不管我说什么,周广玮都好像事先有了准备一样,平静地接受了。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再也找不到能用来劝服他的话。如果他都不介意我的不纯洁,对他的冷漠,以及我的不育,那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在意呢? 我沉默地看着窗外,真正履行起了刚刚对他说过的话。 他若无其事地笑着问:“你饿了吧,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也学会烧了几个菜。”然而,我能看出那笑容的勉强。 我没回答,他懂我的意思,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了厨房。 我假装安安静静的,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武汉我就是这样骗了安向阳,瞒着他去跳湖,现在我只想骗过周广玮,好趁他不注意跑出他的家门。 我的确是这样做的,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出来,不管不顾地来到街上,看见车我就登上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想把我留住的地方。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眼泪被重庆的热风吹散。我没有回头,虽然我很想不管不顾地奔到他的怀里,永远躲在他身后,让他为我遮风挡雨。 我回到家的时候,安向阳也在,他正坐在沙发上等我,他知道我一定有话要说。 我径直冲向客厅,劈头盖脸地问:“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让周广玮听见我和魏杰的对话?你难道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让他知道我的那些过去吗?” 安向阳冷静地看着我,缓缓开口,“蒋茵,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找过我了。本来我是打算依照你的意思,陪你演戏下去的。但是他打动了我,我觉得你需要他,他应该在你身边。所以我答应他,有朝一日会让他知道真相的。” “你胡说,我不需要他,我不需要任何人!不要为你的背叛找借口,我以后都不会再信任你了。”我恼火地说。 “没关系。”安向阳站起来,“以后他会替我保护你。蒋茵,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正好我也找到了房子,马上就会搬出去。”说着,他拎起了沙发下面放着的行李箱,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望着我,认真地说:“纸包不住火,你不可能瞒他一辈子。与其让他从别人嘴里了解,还不如你亲自说给他听。” 安向阳走了,我跌坐在沙发上。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孤独有时会让人很自在,有时也可以将人吞噬。以前的我并不怕孤独,因为我总是能从中感觉到自在,可是现在,我突然很怕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我听到大厅里回响着的我的呼吸声,每一声都是那么让我难以忍受,仿佛我才是个入侵者,一来就打断了它原有的平静和秩序。 “小姐,晚上想吃什么?”不知何时,两个佣人鬼魅般地出现了。 “不用给我准备晚饭。”我百无聊赖地说。 接到我的吩咐,她们立刻十分顺从地隐蔽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没有人关心我不吃饭会不会饿,她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奉命行事。 我真的很厌倦这样的生活,厌倦这个空旷的大宅子,厌倦我自己。 我无法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人的沙发,显得那样长那样大,寂寞得让人心慌。我起身上楼,故意加重了脚步,好让这个宅子喧闹一点。然而,我很快停了下来,因为这脚步声实在形单影只,更让我无法忍受。 我回到卧室,摔上门,一头扎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我昨夜喝剩的酒,我随手拿起来,不管不顾地灌进喉咙里。酒的辛辣之气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呛得流出眼泪,却总算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物了。 半瓶酒下肚,醉意渐渐袭来,我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关野雄二居然没死,他竟找到了我,边喊我小桃子,边满脸狰狞地向我逼近。我发疯一般没命地逃跑,不敢回头看,我怕看到他丑恶的嘴脸。突然我撞到了什么,一抬头,是关野雄二在淫荡地笑着,他伸出一只歪歪扭扭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尖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恐慌和惊惧尚未消散,我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心跳的发慌。从武汉就一直跟随着我的噩梦,是时不时就会拜访我的老朋友了,可每一次,我都会大哭一场,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突然,我的房门被打开,而后灯也被点亮,我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一时之间还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可我十分感激此刻走进来的那个佣人。我知道她一定看见了我窘迫的行状,我也无力并无法再伪装,迎着她走过来的方向扑了上去,心中的委屈顿时化作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 来人轻拍着我的背,那感觉和味道让我十分熟悉,心中不免生疑,抬头去看时,只见周广玮正心疼地望着我。 “怎么是你?”我将他推到一边,赶快抹了抹眼泪。 “我来看看你。”他柔声说,好像声音大了会吓到我似的。 “我没事,你回去吧。”我把眼泪擦干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冷淡地说。 周广玮扫了一眼我放在床头柜上的空酒瓶,眼中闪过一丝沉重,他非但不走,反而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看来明天要向局里申请,给我加派一个保镖了,不然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我的卧室,像走城门一样。”我心里虽然庆幸并感激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可语言上却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我来做你的保镖好吗?”他微微笑着,温和地对我说,就像宠溺小女儿的父亲那般。 “我不需要。”我将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 “只有我能做你的保镖,因为只有我在你身边,你才能睡的安稳。”他的话的确不假,我也知道就算有一车的保镖把我的房子团团围住,也不如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然而,我却很恼火他将我看得这么透,轻易就捏住了我的七寸。 看我不说话,周广玮站起来,向我靠近了些,问:“我可以抱你吗?刚才我进来,觉得你很需要人抱一下。” “不用。”我冷冷地说,翻身盖上被子,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他并不强求我,默默地转身关了灯,自己在我窗边的椅子上坐定。 我赶不走他,内心里很需要他为我赶走梦魇,却又不能让他一直坐着。他的工作那么危险,他需要休息。 我轻声说:“隔壁有客房,你到那里去睡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感情,心中恨透了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 他闻言站起来,没向外走,却向我走来。他默默在我的另一侧躺下,与我面对面,黑暗中,幽亮的眸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不待我转身,就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好温暖!不在他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怀念这种温暖,就算罪不可赦,也请上天原谅我自私地贪恋这温暖,有他在的日子就是天堂,有他在的地方充满阳光。我生活中的阴霾,仿佛在这一时刻被冲散了。 我真的累了,我受到的痛苦和折磨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一会儿,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我握紧周广玮的手,平和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没有关野雄二狰狞的面孔,没有枪口下同志们的鲜血,没有乱坟岗里窒息的空气。我睡到天亮,迎来的是清晨熹微的阳光和微风吹拂下的鸟啼虫鸣。 周广玮闭着眼睛躺在我的旁边,他的手还牢牢地握着我的手。这一幕,让我的心境无比安详,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他没有动,只是手上的力道紧了紧,我这才意识到他早就醒了,一下子从他身边弹开。 第67章 出双入对 “小姐,该起床了。”佣人的敲门声响起,将我从不知所措中惊醒。 我才想起,我家的佣人不经我的允许是不能进入我房间的,这是局里出于保密性的考虑对她们提出的要求。所以,即便我在房里出了什么事情,她们也绝对不可能破门而入。 我十分尴尬,抱着我的衣服去另外一间屋子换。我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穿好,心里很是紧张,毕竟立誓绝不给周广玮好脸色看的人是我,而拉着他的手睡了一夜的人也是我,不知他心里会怎么想我这前后矛盾的做法。 我换好衣服,打开房门。 “早啊!”周广玮在门口堵住慌里慌张的我,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正抱着肩,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见了鬼一样低着头从他和门框之间的缝隙穿过,听他没有追上来,我火速奔向餐厅。 到了餐厅,早餐已经摆在桌上,自从外公去世之后,每天早上就只有一份早餐摆在那里了——这家里的一切都会让我想到寂寞。 周广玮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他大大咧咧地往我旁边一坐,随手捡起我盘中的食物放在嘴里。 我的脸红了——昨晚的事就算过去,现在要和我分吃一盘食物,是不是也显得太暧昧了?然而瞧他那个理所当然的样子,是不能指望他离我远一点了。 “阿姨,再拿一份早餐。”我知道阿姨虽然躲起来的时候很迅速,可只要我轻轻一唤,她就会骤然出现在我眼前。果然才过了几秒钟,阿姨就带着狐疑的目光,又送来一盘一样的东西。 我把原来的盘子推到周广玮面前,自己端着新拿来的盘子坐到他对面。然后才发现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他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是故意不看我的,现在我坐在他对面,他就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了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我简直不能专心吃饭。然而因为我扯着人家的手睡了一晚,怎么说也是我理亏,又不好对人家使脸色闹脾气,只能忍气吞声。 我被他瞧得没胃口,把盘子往前一推,转身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等。 周广玮没理我,自顾自吃完了饭才慢悠悠地走出来。看他的架势,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一副主人的派头。 我起身向门外走,他就跟着我走出去。司机已经在门口等我,我俩上了车,他没有故意接近我,而是跟我保持着比较正常的距离。 司机不慌不忙地开着,我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死心,不要再这样迁就我、跟着我了。 “师傅,麻烦停车。”周广玮却突然对司机下达了命令,司机虽然愣了片刻,可还是顺从地停了车。 周广玮走下车,绕到我这边,打开车门,把我也拉了下来,然后又一个命令让司机离开。真奇怪,明明是我的司机,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我知道,这里是我们都经常会光顾的早点铺子,那个老板很和善又记忆力很好的早点铺子。 “老板,一碗馄饨。”周广玮冲后厨喊道。 老板应声,没多一会儿,端了碗热腾腾的馄饨出来。看见我们,他和善一笑,写满沧桑的皱纹堆了满脸,说道:“哎呦,您二位终于又一起来啦?我就说嘛,您二位是我见过的最般配的一对,男才女貌……” 周广玮似乎对他的话很满意,他脸上的神情温和极了,从怀中掏出钱来,放在老板手里,很亲切地说:“不用找了。” 老板千恩万谢地拿着钱回后厨,临走还不忘向我会心一笑。我对他的热情感到万分无奈,却不忍伤了他善良的心,便也只能冲他笑笑。 “吃吧,不是说这家的馄饨合你胃口吗?”周广玮用一只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我。 我昨晚就没吃饭,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于是低下头,默默吃着馄饨。热汤下肚,让我因酗酒而敏感的肠胃舒服了不少,一下子回想起我和他自第一次见面开始发生的所有事。回忆越是美好,现实就越显得残酷,可我毕竟是幸运的,我被迫从事了一件不想从事的工作,却遇到了一个给我最美好记忆的人。 我偷眼打量着对面的那个人,他是行动处最年轻有为的组长,是局里许多姑娘倾慕的对象,他对所有人都冷冰冰的,唯独把笑容留给了我。他体贴我的每一个想法,在我不愿意的时候绝不勉强我,经常不等我开口,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他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却把最柔情的一面展现给我,他把我当成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小心地捧在手心里。 而我居然向一个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人献出了自己的清白,尽管我有了必死的决心,可我还是无耻地活了下来。如果他恨我、骂我、不再理我,我就会毫无遗憾地离开他,可是他心疼我、照顾我、容忍我,让我既不舍又内疚,整天活在无法自拔的矛盾里。 我并不想伤害他,可我摆脱不了武汉的日日夜夜留在我心间的阴影和伤痕,我折磨自己也就罢了,但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承受这些痛苦呢? 放了他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小心盯着馄饨开始发呆。 “小茵,如果你再有什么荒唐的想法,我绝不原谅你。”不知是不是我眼中流露出了太多的不舍,他好像又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在他眼里一直都是透明人,即便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在他面前,还是没办法装假。因此,我没做声,装作听不见一样继续吃我的馄饨。 周广玮异常担心地看着我,我知道以他对我的了解,一定猜到我有了什么样的想法,只是猜不到我会怎么做。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我已经向组织上申请调离重庆了。 生离,这是我和他唯一的出路,我会因此而平静,他会因此而遗忘。所以,从我回到重庆之后,便一直在谋划着这件事。只不过,向组织打报告,要经过层层审批和考量,才能拿到最后的决定。 “我吃饱了。”我冷冷地说,自顾自站起来。 周广玮也起身,紧赶了几步跟我并肩而行,一声不响地抓住我的手。我没甩开他,就让他这么牵着,心中有个很自私的想法,希望在我调离之前,能再感受一下来自他的温暖。这温暖,或许就是今后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 当我们手牵着手来到军统局本部的时候,几乎每一个看到我们的人都露出了狐疑的目光。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全不在乎他们会往我身上泼什么样的脏水。 我们一同走进办公室,同志们盯了我们一会儿,又看向安向阳。安向阳微微一笑,无惧他人的目光,冲我点了点头。我以冷漠回应他,自顾自坐下了。 “怎么回事啊?我怎么看不懂了呢?” “我也不懂,她不是正在和安向阳交往吗?为什么又跟周广玮在一起了?” 一时间,同志们议论纷纷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虽然他们自认为声音很小。 周广玮丝毫不理会他人的目光,拉了张椅子到我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下。 我没理他,拿起本书看了起来。他也不打扰我,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这诡异的一幕放在军统局本部行动处的办公室里,显得与整体的气氛那样格格不入,然而我们两个人却都表现得安之若素。 没过多一会儿,桌上的电话响起,安向阳接听,之后说:“行动一组,到处座办公室去,有任务。” 周广玮的组员们纷纷起身,只有他,睁开眼睛瞄了我一下,才慢慢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他又退回来,俯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等我回来。” 我不理他,他也毫不在意,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挺拔的身姿消失在门口。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内心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如果在我调离重庆之前,他总是这样对我的话,调令下来的那一天,我还能否毫无牵挂地离开? 心乱如麻,我起身走到盥洗室,用凉水洗了把脸。不期然的,两个女同志的对话落到了我的耳中。 “你说,周广玮他是不是有问题,放着局里那么多姑娘不要,非一门心思喜欢那个水性杨花的蒋茵。” “就是啊,蒋茵也真不要脸,都跟安向阳同居了,竟然还好意思跟周广玮出双入对,她也不能把人家的宽容当成自己放荡的资本啊。” “往往看起来单纯的女人最有心机,这话果然不假。可惜周广玮了,年轻有为,就是傻得出奇。” 我冷冷一笑,转身走出盥洗室,用了点力气,将门摔上,里面的对话声即刻停止。 原来,周广玮在大家的心目中,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第68章 生死一线 我没有等回周广玮。在一组出任务之后,二组和三组也受到了召唤。在行动处处长办公室,我们接受了命令。 原来,重庆有一支江湖势力到处作乱,其中鱼龙混杂,大部分为一些市井无赖地头蛇似的人物。这些人很不容易被消灭,分散时也很难被追踪到,一直是军统和重庆政府的心头大患。 今早,有线人来报,这支江湖势力与重庆政府某位官员的秘书发生了点不愉快,双方各不相让,竟然引发一场械斗。械斗愈演愈烈,终于演变为暴力伤亡事件。 于是,一组就被派去进行镇压,并奉命将主谋人员缉拿归案。没想到,军统的人一去,对方也加派了人手,并分发了枪支弹药,一组兵力不足,才当机立断向局里申请支援。 听说周广玮陷入苦战,我的心情十分焦急,匆匆跟着安向阳踏上军用大卡车,迅速前往混战地点。还离的很远,我就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心揪成一团,生怕周广玮会发生危险。 安向阳见我如坐针毡的样子,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不放心地说:“蒋茵,待会儿到达目的地,你一定要紧紧跟在我身后,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我敷衍般地点点头,已经在心中盘算好了,我才不管那边战斗如何激烈,我只要找到周广玮,确保他安然无事即可。 军用卡车终于停下,我第一个跳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身后传来安向阳的惊呼声,“蒋茵,你给我站住!” 我不理他,我要找到周广玮,一定要找到他。 地上零星躺着几个行动处同志的尸体,看得出来,交火的场地已经转移到别处去了。我仔细看了一遍,死尸中没有周广玮,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循着枪声,我越来越靠近作战地点,风吹来,我听见周广玮指挥手下同志的声音。 太好了,他还活着。我辨认着声音向前跑去,终于在转过一个弯后,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和组里的几个同志此时正依托着建筑物巨大柱子的掩护,和几十个持枪的敌人对抗,人数上已经处于下风。 我想要去增援,无奈枪子乱飞,竟然把我挡在拐角处无法靠近。我向建筑物上面望,打算找一个适合狙击的位置迂回过去,谁想到不看则好,一看惊得我冷汗瞬间渗出来了。 建筑物的上面,刚好有一个持枪的敌人,他已经找准了位置,端好机枪。而他瞄准的人,正是位于他下方的周广玮。 擒贼先擒王,对方一定也意识到他们之所以迟迟无法取胜,主要是因为军统的人里面有个善于指挥作战的首领。 未及多想,我由墙角冲了出去,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却毫无退缩的念头。 “周广玮,闪开!”我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同时看见楼上的敌人将枪口转向了我。 砰地一声,我们同时开枪,他被我打中前胸,晃了两晃从楼上掉下来摔了个头破血流,而我的左臂也中了一弹。 “掩护我!”我听见周广玮一声令下,一组的同志们加紧了向对方射击的密度。而他则一边举枪迎击,一边向我跑来。 我们俩找了个柱子当做掩护,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我刚才差点以为要失去你了。” 我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说:“还有心情废话,赶快解决了眼前的麻烦。” 此时,对方换上了冲锋枪扫射,我方同志被逼得只能隐身在柱子后面。周广玮用他的全身将我挡住,子弹打在柱子上,击起一块块碎石,而敌人正利用火力的掩护向我们靠近。 我仔细听着对方的动静,对周广玮说:“两架冲锋枪,你负责左边,我负责右边,我说行动,你就射击。” 在这枪子乱飞的当口,也就只有我能分辨出冲锋枪的声音,从而找出它子弹用尽的时刻。能否抓住这个时刻,决定了我们几个的生死。 周广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下子便领会了我的用意。 我用心倾听着,如果我的计算没有失误,周广玮负责的左边的敌人,应该很快就要换弹夹了。 “十一点钟方向,行动!”我一声令下,周广玮迅速从柱子后面闪身而出,一枪解决了一个持冲锋枪的敌人。 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我从右边探出半个身子,成功打死了另一个。 “就是现在,反击!”周广玮十分善于把握时机,趁着对方自乱阵脚的时刻,组织同志们解决了十几个敌人。 这时,我看见安向阳和魏杰带领大队人马冲了上来,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那股凶悍的江湖势力就被消灭殆尽了。 我彻底松了口气,把枪收回腰间,左臂却被周广玮一把捞了起来,“伤得怎么样?”他问,急急忙忙地要撕开我的衣服检查。 “擅自行动,就是死了也算活该。”安向阳严厉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起。 周广玮理都没理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绷带,按在我的伤口上,“我带你去找医生。” “没关系。”我接过绷带按住伤口止血,整个左臂疼得快要麻木。 安向阳皱着眉头望向我,语气阴沉,“蒋茵,我必须申请上级对你进行处分。你知不知道,不遵守纪律的结果,不仅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更有可能暴露整个行动队,是愚蠢而又鲁莽的行为。” “我知道,随你怎么处分。”我冷冷地说,默默走回队伍中。 周广玮一言不发,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回头,不耐烦地问:“作为一组的组长,你确定不需要清点一下本组的伤亡人数吗?” 周广玮面不改色地望向安向阳,不带情绪地说:“拜托。” 安向阳都要气炸了,脸上忽而红忽而白,却又不得不事从权宜,忍气吞声地吩咐组员清理战场。 周广玮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望其他人,朗声说:“受伤的同志先跟我回局里。” 见我不动,他沉默了一秒,竟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将我横抱而起,不由分说往军用卡车走去。 三个行动组的组员都受惊不小,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然而,他却旁若无人地走他的路,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周广玮,你疯了吗?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一边推他,一边挣扎着往地下溜。 “别动,再动我就当着大家的面亲你。”他嘴角挂着一抹淡笑,不讲道理地说。同时双臂一紧,将我牢牢地固定在臂弯里。 我彻底无语了,气结地望着他。他笑而不语,抱着我径直走向副驾驶,打开车门将我塞了进去。然后,他走向驾驶位,将原本的司机赶下车去,自己钻了进来。 我正想说什么,却见他打开车窗,冲后面大喊:“受伤的赶快上车。” 同志们如梦初醒,有十几个中弹的流血的骨折的便互相搀扶照顾着上了我们这辆车。 我一声叹息:一组的组长突然变得这么活泼,想必是个人都接受不了这种事实。 周广玮发动车子,大卡车轰隆隆地向前行驶,不断卷起尘土。我看着窗外枯燥的景色,不理他。 不期然的,他说:“小茵,看好你的伤口。” “不用你提醒。”我还在别扭着,心里担忧这次行动结束之后,局里又会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来。 周广玮却心情大好地说:“你曾经告诉我,不会再给我烧菜,也不会再为我处理伤口。可是,你却为了救我,不惜只身犯险。” “我想立功,一时心急,被贪念冲昏了头脑。”我嘴硬地说。 周广玮压根就不理会我怎么说,继续道:“你还告诉我,你不会再对我哭对我笑,也不会让我知道你的情绪。可是,你那么急匆匆地赶来,分明就是担心我。” “你想多了。”我冷冷回应。明知道说违心的话也没有用,我索性就不开口了。 周广玮看着我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手,“小茵,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来了有多开心。虽然你受伤了,可我还是没办法不开心,因为你在意我。” “我不在意你。”我抽出手,十分冷淡地说:“就算是一般的同志我也会救的,难不成我要看着你被人打死?” “一般的同志,你是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的。”周广玮十分笃定而愉快地说。 “那是你不了解现在的我,对待敌人,我一向是豁出命去对付的。你问问安向阳就知道了,在武汉的我是什么样子,回来之后的我又是什么样子。”我不带感情地说。 周广玮瞄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安向阳现在已经不会站在你那一边了,很多事情,他都跟我讲得很清楚了。” 第69章 剜肉之痛 我觉得很好笑,安向阳早已背叛我,跟周广玮站在一队了。本来男人和男人之间就容易结成同盟,更何况,周广玮还是令人无法拒绝的那一种。 至于他们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有多少关于我的情报,我通通都不想追究。我只是一个等待调遣的编制内人员,只要调令下来,我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 我不吭声,周广玮点到为止,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就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军统局本部。整个路程中,我颇有些故作姿态,而他则是从头到尾坦然处之。 一进局里,他直接带着我去了医务室,对里面等候的医生说:“老严,帮我关照一下。”便转身出去了。 见他和这个老严不见外的样子,我不由得心中一酸,想着他到底是受过多少次伤,才能和医生混得这么熟? 老严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看上去就一副医者仁心的样子。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善地问:“小姑娘,中弹了?” 他态度虽然极其良好,但我总觉得,他的语气中有种见怪不怪的意味。也是,生死之事,在这里本就很平常,能活着回来的,总比回不来的幸运很多。 我点头,伸出左臂,给他看我的伤口。他略一沉吟,问我:“小姑娘,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该给你来一针麻药的。但是,前线战事吃紧,药品供应不上,我们军统更是没有多少分量,前几天就已经用光了。” “哦。”我轻轻应着,心里却远不如表面看上去的这么平静。古有关羽刮骨疗毒,今天我蒋茵就要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生取子弹了吗? 医务室外,周广玮正在给受伤的同志检查伤势,以决定他们就诊的顺序。就在我犹豫的时刻,他重新走了进来。 看见他,我本有些畏惧的不安之心瞬间平稳了许多。就听老严说:“其实这颗子弹也可以不取出来,只要它不发炎。但遇上阴天下雨,这块伤口可能会隐隐作痛。” 周广玮皱了皱眉,打断他说:“老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不把子弹取出来?” 老严好脾气地又解释了一遍,“我们的麻药用光了,小姑娘身娇肉贵,我怕她承受不住。” 周广玮的眼神瞬间就变了,看向我的目光中有种想要不惜一切保护我的意味。 我瞄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不是说因为我救了你,你很高兴吗?” 他一副悔不当初的神情,几步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小茵,我错了,我收回刚才说的混账话。”然后,他转向老严,“你知道哪里能弄到麻药?我马上就去。” 老严遗憾地摇摇头,“凡是药品,肯定要先送到前线以做军需。如果军统都没有,其他地方就更不会有了。” 周广玮的脸上现出焦急来,指着我问老严,“你的意思,要不然让子弹留在她的胳膊里,要不然就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施行手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你的麻药就用完了?” 老严不慌不忙地说:“麻药早就用完了,只不过她伤的不是时候。” 周广玮红了眼睛,看向我的目光无比愧疚,他说:“小茵……”便哽咽着没了下文。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对老严说:“请你手法快一点,我就忍这一次。” 老严惊讶地看着我,疑问道:“你确信要做手术?” 我点头,尽量平静地说:“我讨厌身体里留着不属于我的东西,更不愿意日后每逢阴天下雨,都会想起今天中弹的事情。” 老严十分佩服地向我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小姑娘,你真是条汉子。”说完,他才觉出不对劲来,老脸通红地去吩咐护士准备手术用具。 此时,已经有几个中弹的同志被医生告知了同样的事实,医务室里一时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想必大家都是胆战心惊的。 周广玮红着眼圈将我揽在怀里,拍我后背的手加重了不少力道,他低沉地说:“小茵,如果知道是这样,当初就该让子弹打在我身上。” 我故作镇定地说:“没关系。” 周广玮,能为你挨这一枪,我心里很高兴。不要说只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动手术,就算让我替你死,我都毫无怨言。在我心中,你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我许你以身体,也会许你以生命。 我这么想着,就看见周广玮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将一条肌肉结实的胳膊送到我面前,坚定地说:“小茵,如果你疼的厉害就用力咬我,我陪你一起疼。” 我为他孩子气的心思而失笑,他陪我一起疼,就能减少我的痛苦了吗?如果能,我倒是不介意分给他一点,然而,多一个人痛苦,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见到他坚毅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这手术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日子是在武汉,没有他,我还要忍受摧残,每一天都无比难熬。而此刻,他就在我身边,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一时间,我竟忘了自己早已决心远离他。我问:“你能一直抱着我吗?”自武汉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向他示弱。 他眸光一闪,说不出的激动和殷勤,用力点头,“我会抱紧你。” 我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那笑容在看见老严拿着的手术刀后凝固在了我的嘴角。我一个慌乱之下,扑到了周广玮怀里,将整个脑袋埋进去,不敢直视即将发生的状况。 此时,已经有同志正在忍受着手术的痛苦,他们虽然是男人,依然从咬着的牙中溢出一阵阵痛苦的低吼。 而当锋利的手术刀割开我的伤口之时,我只觉得天地变色、目中充血,恨不得把牙齿咬断了。 周广玮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牢牢地固定我受伤的胳膊,以防我极痛之下乱动,被手术刀误伤。他的力量真是大,我竟然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更难为的是,他的手竟然连抖都不会抖一下,稳定得根本不像一件活物。 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痛得哭不出来,那种肉被生生剜开的感觉如临地狱,叫人生不如死。我狠狠抓着周广玮的衣襟,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连自己是人是兽都分不清楚了。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几十秒,令我十分悲痛的是,我并没有爽快地昏过去,反而无比清醒地一直捱到手术结束。最后缝针的痛苦,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等到老严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如释重负般说:“好了小姑娘,你简直比汉子还要勇敢。”我才满头大汗地瘫软了身体,头脑一片空白地靠在周广玮身上喘粗气。 痛苦往往最能消耗人的体力,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扛不住严刑拷打的原因。我浑身无力,昏头昏脑地缓了半天,才从刚才的噩梦中稍稍清醒。 一滴清凉的液体正好掉在我的额头上,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周广玮的脸上布满泪水,早已不复往昔坚毅的神色。 自古愚者的觉醒、弱者的坚强和勇者的眼泪都最令人动容、见他流泪,我顾不上自己疼到虚脱的身体,艰难地抬起右手,颤抖着替他拭泪。 他哀伤地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半蹲下来,平视着我,目光掠过我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看得仔仔细细。 我无力开口,只听他问:“小茵,在你最痛苦的时刻,都是这样咬着牙挺过来的吗?” 我呆呆地望着他,没有余暇去思考并回答他这个提问。 他眼角滚落两颗饱满的泪珠,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一个混蛋。” 我无法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活着,他还活着,我还能见到他,这已经足够了。 见他悲伤难以自抑,我真担心他一组组长的形象扫地,毕竟很多组员都在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若是被人看见他流眼泪的样子,日后指不定又要有什么闲话。 我艰难地转头想帮他观察一下形势,发现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我们身上。只不过,那目光中并没有我想象的看热闹意味,反而充满了不忍和动容。 显然,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做手术,这让很多人对我刮目相看,他们也不再认为周广玮对我的关心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我的真面目。 呵呵,原来一个人要想声名尽毁是那么容易,想要洗白也并不困难。旁人永远不知道真相,却十分喜欢用自己的主观去臆断真相。 第70章 公器私用 我动完手术后,就在行动处的值班室睡了一会儿。因为太过疲惫,这一觉我睡得十分沉重,直到被人推醒。 安向阳站在我的床边,冷淡的目光中流露着一丝心疼,对我说:“处座让你到办公室去一趟。” 我爬起来,晃了晃睡得麻木的脑袋,略舒展了一下筋骨,就往阮处长的办公室走去。 一进门,他指了指办公桌的椅子,对我说:“坐吧。” 我依言坐下,还以为是我的调令有了结果。没想到,他开口就说:“刚刚安向阳过来了,跟我汇报了关于你在任务中私自行动的事情,你怎么看?” 我没想到安向阳真的会上报,略有些诧异,但也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淡淡地说:“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我无从辩解。当时情况紧急,我的做法的确欠缺考虑。” 阮处长点点头,神情严肃地说:“本来是应该把你交给督察室的,但考虑到你曾有立功表现,并且今天的行为也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失,这件事就在我这边压下来了。” 我明知他要卖我一个人情,也只好认了,行礼道:“谢处座爱护。” 他哼了一声,悠悠开口,“你申请调离重庆,本来我是打算批准的。但既然你出了这样的状况,你的调令我想还是缓一缓。毕竟情报工作不是儿戏,心理状态不好的人我们也不敢轻易用。”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有些着急,但既然他刚刚提了心理状态,我自然不能表现出我的焦急来。 “处座,我保证,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再发生了。况且,若您能批准我调离重庆,我会更加心无旁骛地工作。”我强做镇定地说。 阮处长略一沉吟,慢悠悠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小蒋啊,其实你要是想调走也没那么困难,只是要先完成一个任务。根据你的表现,我再对你进行评估。” 我听他这话说得名不正言不顺,心中有些狐疑。军统行动处的人完成任务向来是天经地义的,真想要评估我,也不在这个当口。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我望着军统局本部狭长的走廊,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刺杀的人叫王延露,在外资银行工作,据说是业界颇有名气的小白脸。几天前,阮处长发现他金屋藏娇的小妾和这个王延露暗度陈仓,背着他打得火热,一时恼羞成怒,急欲除之而后快。 只是,以他的身份不方便亲自出面,万一被人知道,还有损颜面。因此,他就想着寻个替他了结此事的人。 他知道我和周广玮曾经的关系,见我急于调走,便猜出了其中的端倪,并以此来要挟我,让我替他报私仇。并且,这件事不能跟军统沾上关系,所以我杀人之时,手法一定要业余。 他的算盘打得好,我也只能按照他的意思去执行,谁让我的生杀大权就握在他手里呢。 没过几天,阮处长借口回老家上坟,请了两天假,暂离重庆。而我,就要在这两天里解决掉王延露。 我在他工作的银行前面盯梢,正值下班时间,银行里陆陆续续走出了好多人。但我的目标极其容易辨认,因为他诚如阮处长说的那样,是个“小白脸”,他肤色的白皙程度非一般男人能及。 我认出他来,便不动声色地尾随着他。人多的地方不好下手,我必须寻找时机,在无人知晓处解决他的性命。 本以为这种白面小生很好解决,我只要跟到他家里,割破他的大动脉即可。没想到,他一路上都未离开繁华地段,导致我一直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他先是去了重庆生意最兴隆的舞厅,叫了一瓶红酒和一个舞女,一边喝酒一边和女人勾肩搭背、形状亲密。我坐在他的不远处,也叫了一瓶酒,自斟自饮起来。 环顾舞厅,真是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前线战事如此紧张,将士们都在浴血奋斗,而作为党国陪都的重庆,却还有人过着这么醉生梦死的日子,真是太不应该。 我心中冷笑着,感叹无论国家陷入何种危局,总有人事不关已、寻欢作乐依然。他们的脑袋里,只有自己的温柔乡,没有别人的英雄冢。 虽说这样的人,让他们死了是冤枉,但他们活着,也着实没有什么意义。 又默默喝了半杯酒,我开始自嘲:曾经的我,是不会顾及这种事情的,跟眼前这些只顾自己安乐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现在,我也开始将家国大事挂在心上了,可见我对于自己的人生,真的是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我看见王延露醉醺醺地站起来,拥着舞女往舞池走去,借着腿软了的机会,没有骨头似的往舞女的身上蹭。两只白皙的手,更是做着不太相称的事情,在舞女的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我一勾嘴角,为他的风流感到难过。在他看来能无比彰显他男性魅力的事情,如今却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军统的人也是他随便动得的吗? 我不耐烦地等他跳了半个多小时的舞,这才看见他晃晃悠悠地走下舞池。有些人的眼睛就是毒,他只朝我这个方向瞄了一下,立刻就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来。 在舞女的搀扶下,他手舞足蹈地向我走来,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来,摆出一脸淫笑,“小姐,一个人?”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眼睛并没有看向他,冷傲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凑近了些,嘴里喷着酒气,自以为得意地说:“在下愿意陪小姐共饮,以解小姐孤独之苦。” 我转过头,借机向后躲了躲,以避过他的酒气,讥讽地笑问:“是你陪我,还是你们?”说着,我指了指他身后坐着的舞女。 他回头望了一眼,笑得邪气满满,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龌龊的算盘。他轻佻地从怀中掏出钞票来,塞在舞女的胸口,挥挥手说:“没你事了,走吧。” 舞女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扭着纤腰离开了。 我冷冷一笑,将酒杯拿在手里晃了晃,心中对这个场合和面前的这个人感到厌恶极了。 猝不及防地,王延露白皙的手覆在了我拿着酒杯的手上。我下意识缩手的功夫,酒杯便转到了他的手里,他勾着嘴角,给我一个醉醺醺的媚眼,仰头将杯中酒喝干。 看他那副样子,我简直要吐了,可因为有阮处长的命令在,还是不得不敷衍这个风流成性的家伙。 他慢悠悠地又倒了一杯酒,向我递过来,用眼神示意我喝。 我不愿意动被他喝过的杯子,便微微一笑,轻推他的手,说道:“这样你一杯我一杯的有什么意思?土的要命。” 王延露放下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挑逗着问:“那你说,怎么喝酒才有意思?” 我心中冷笑,故弄玄虚地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咱们比赛,谁输了谁就喝酒。只不过,我怕你不敢跟我比。” 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女人轻视,王延露也不例外。听了我的话,他立刻瞪大了眼睛,嚷道:“笑话,我会怕输给一个女人?你说吧,比什么,大爷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见他上钩,我余裕满满地说:“你打麻将厉害吗?我们就玩猜牌怎么样?随便摸出一张牌来,猜错的人就要喝酒。” 重庆人酷爱打麻将,更是将麻将玩出花样来,因此王延露对自己的牌技也十分有信心,当即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他不知道,我的触觉异于常人,摸牌这种事对我来说,简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王延露大手一挥,冲着服务生说道:“给我找一副麻将来。” 服务生颇为为难,“先生,我们这里是舞厅,并没有牌桌啊。” 王延露一脸的不耐烦,横眉瞪眼地说:“我没管你要牌桌,只要一副麻将,你啰嗦什么,还不给我弄去。”说着,他从怀里又掏出几张钞票,向服务生的脸上摔过去。 看到他粗鲁的举动和张狂的态度,我真是打心底里反感。见服务生脸色不好,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金主,我温和地说:“我和这位先生想玩摸牌的游戏,如果没有麻将,随便找来什么刻花的东西都好。” 服务生脸色稍缓,点点头,捡起钞票,转身而去。 王延露不屑地白了他的背影一眼,转头又向我凑过来,口齿不清地撒娇说:“你啊你,对我冷冰冰的,对那些下人倒是温和。”说着就要来搂我的肩。 第71章 欲擒故纵 我见他不知死活,敏捷地站起来,到他对面去坐,冷声说:“刚才是你主动凑过来的,我可没说要对你温和。有什么话,先赢了我再说,别动手动脚的。” 王延露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听了我的话,脸色阴沉地喝了一杯酒,醉意更浓了。 有钱好办事,服务生很快拿着麻将回来了,他向我略略一笑,将麻将摊开来摆放在桌面上。 我叫住他,“正好你在,给我们做个见证,看看谁摸牌摸的准。” 王延露嘿嘿一笑,伸手指了指我,“心眼真多,你还怕我赖账不成。” “那当然,你什么德性我可是都看见了。防小人不防君子,你要是君子,也不怕再多个证人。”我不屑地说。 王延露脸色僵了一会儿,伸手粗鲁地将领带抓松,咬牙切齿地说:“小娘们性情还挺烈。哼,老子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今儿豁出去了,要治不服你,老子从此就退出江湖。” 他还以为他所在的声色犬马地是江湖?我看见服务生都忍不住对他露出鄙夷的笑容,但旋即又对我露出担忧的目光。 我气定神闲地摸出一张牌,嘴里说着,“既然如此,我先开第一张,八万。” 牌翻过来,果然是八万。 服务生好似松了一口气,王延露却不服气地说:“这个简单,看我的。”说着,他摸了一张牌,闭着眼睛比划了好久,吐出两个字,“四条。” 我见他手下功夫也不错,急欲快点结束这个比赛,便说:“这样玩没意思,我们提高难度如何?” 王延露醉得五迷三道,嘟嘟囔囔地问:“怎么提高?” “一人十张相同的牌,由这个服务生来挑选,看谁摸的快又摸的准。”我说。 王延露咬咬牙,用不耐烦的目光盯了我片刻,说道:“就听你的,小娘们花样真多。” 我在心中冷笑:且让你占点嘴上的便宜,一会儿一刀抹了你的脖子,看你还怎么嚣张。 本来我对于替阮处长办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有些抵触心理,并且也觉得这个叫王延露的人死得冤枉。但现在看了他的人品和做派,心中的愧疚感已经减轻了不少。 服务生挑好了牌,用两个托盘端到我们面前,又另外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用来给我们写答案。 他低下头的时候,轻轻说了声,“发财,九饼,八条。”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为他的善良而感到欣慰。这个被称之为“下人”的服务生,心灵不知道比王延露本人要高尚多少。 他看了我们一眼,说道:“现在比赛开始。” 我迅速地拿起麻将牌来,前三张果然如那个服务生所说,是发财、九饼和八条,我依次摸下去,然后将答案写在纸上递给服务生。 服务生接过来看了一眼,高兴地说:“都对。” 我从他手上抽回纸张,将它轻轻拍在正抓耳挠腮的王延露面前,轻松地说:“别麻烦了,答案在这呢。你输了,我懒得看你自罚,这就先告辞了。” 说着我站起身来,准备退到舞厅外面去,再找机会跟着他。 而满脸怨气的王延露此时却腾地一下站起来,扬手就甩了服务生一个巴掌,嘴里不清不楚地骂道:“你个废物,谁是金主不知道吗?你们经理教没教过你怎么办事?” 服务生捂着脸,震惊的神情转变为委屈和愤怒,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就那么隐忍着盯着王延露看。 我冷冷一笑,朗声说:“经理教没教过你,遇到胡搅蛮缠的客人,就要想办法把他清出去?这里可是全重庆生意最兴隆的舞厅,要是人人都在这里闹事,你们的生意还能做下去了吗?” 服务生领会了我的意思,瞬间转怒为喜,转身走了。 王延露恶狠狠地盯着我,语出不逊地说:“臭娘们,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然敢跟我对着干,我看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我轻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一个花天酒地的醉鬼,对社会无益的渣滓。”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说话愈发口无遮拦,“得了吧,少在那里装纯洁。到了这个场子里,谁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你不也想钓个金龟婿吗?既然当了婊子,就别想着立牌坊。” 他这番话,可真真是戳到我内心深处的最痛处了。我恍惚了一瞬间,想:我是婊子吗?在别人心里,是不是都认为我是个婊子?周广玮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他会不会只是不好意思跟我这么说而已? 人一旦钻进牛角尖,就很难钻出来,就在我愣神的功夫,王延露一个饿虎扑食,就冲我撞了过来。 我虽然在发愣,但到底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身体的敏捷程度超出常人,一个闪身,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王延露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还好这时服务生带着几个保镖模样的人杀了回来,二话不说,拎起王延露的衣领子,就把他扔到了马路上。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也从容地走出舞厅,躲到街对面的女装店里,给自己买了新外套和帽子。 王延露站在马路边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这才气势汹汹地叫了辆黄包车,扬长而去。 我压低帽檐,也叫了辆车跟上去。黄包车一路前行,我认出,这是去往阮处长小妾家的路——阮处长为了确保我的行动成功,已经事先把王延露可能去的地点都写给了我。 我心中暗喜,阮处长为了防止他在家外面另安了一个小家的事情暴露,特意将小妾的住房选在一个僻静的地点。王延露这一路过去,我就有了动手的机会,只是,两个黄包车夫不太好处理。而我又不能把命案犯在阮处长的小妾家里,这样丑闻暴露,阮处长面子上也不好看。 天助我也,或许是王延露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那么光明正大,在黄包车还没到目的地的时候就从车上下来了。我在他不远处,也将拉车的师傅打发走了。 等周围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王延露突然转过身来,面向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奸笑,“我就知道,你在跟着我。” 我没吭声,我是来杀人的,自然没必要对即将被杀之人有所避讳,反正无论他有没有发现我的目的,只要我得手,他就永远无法再开口为自己鸣冤了。 王延露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迫近,反而胸有成竹地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娘们,既然想跟着大爷我混,又舍不得让别人知道你名花有主,所以才对我欲擒故纵的吗?” 嗬,这厮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我不由得有些佩服他的逻辑思维。既然他自己非要往我的枪口上撞,那也就怪不得我将计就计了。 我顺势笑着说:“你的思维倒是敏锐,不过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女人嘛,好归宿最重要,以我这样的姿色,本来就值得挑一个最好的。在不确定谁是最好的之前,我又怎么可能轻举妄动。” 王延露听我这么说,迈着酒醉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向我走过来,哼哧哼哧地说:“小娘们,还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来,跟着大爷走,大爷让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我微微一笑,不再答话,转身往旁边更为僻静的街道走去。我知道,不远处有一片加工厂,现在天已经擦黑,厂子里除了打更的,基本没什么人了。 果不其然,王延露加快步伐跟着我,似乎想赶到我前面来。以我在军统的受训程度,又怎么可能叫他一个醉鬼给追上!没过多一会儿,我就把他带到工厂边的小树林。 我停下脚步等他,他淫笑着抢上来,嘴里说:“小娘们,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种调调。早点跟大爷说,大爷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说着,他张开双臂,就要来扑我。 我从袖中摸出匕首来,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刺向他的大腿。那里有一条大动脉,被刺中的话就会喷血而死。惯常杀人者要么刺心脏,要么刺颈动脉,很少有人选择腿动脉的,我这么做,看上去会比较像误伤。 “你要干什么?”王延露手忙脚乱地捂着不断喷血的大腿,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有人要你死,我也是没办法。”我冷冷地说。 “救命啊,救命啊!”王延露一边喊着,一边转身往树林外面跑。 我追上去,一掌拍在他后颈。他晃了两晃,终于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第72章 良心发现 血,将沙地染红,蜿蜒着四下伸展。一缕殷红漫向我的脚底,彻底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我又一次地杀人了,杀了一个我本不应该杀的人。 王延露的确是个人渣,然而我并没有替天行道的资格,是谁给了我权利滥杀无辜? 我感到恐惧,害怕现在的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狠毒到这种地步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王延露的尸体,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杰作。 突然想起了外公,曾尽他所能为我建造纯洁世界的外公,他是多么希望我能永远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啊,可我现在却是一个双手染血的特务。 人性,从我已然麻木冰冷的心底慢慢升腾而起,往事如风般从我心头拂过。不过一年前,我还是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单纯少女,一场噩梦席卷而过,彻底颠覆了我的人生。 我是谁?难道真的是顶着蒋茵名字的怪物吗? 我不敢再看王延露,就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一样,从树林中跑出去。 哪里是我的家?哪里是我心灵的归宿?我这样活着,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 我怕,我真的怕这个世界,好想逃走,可真正能逃走的办法,恐怕就只有死亡。 回去的时间比来的时间要短很多,一阵狂跑之下,我重新回到满是烟火味道的市区。夜生活的人们在街上穿梭,没有人留意到仓皇失措的我。 我强做镇定地招来一辆黄包车,随口报了个地名,然后坐上车,在夏夜的闷热中瑟瑟发抖。 眼前不断轮回着我所看见的一具具死尸、一片片鲜血,我突然想到,我母亲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 冷,透心的冷,就像一柄轻易刺穿我的宝剑,激起了我内心深处压抑许久的厌世情绪。 “小姐,您的目的地到了。”黄包车师傅一声恭敬的召唤,将我从走火入魔的心境当中拉了出来。 我恍惚着付了钱,从车上跳下来,才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我报的地名,是周广玮家楼下,而不是我自己的住所。 原来,我在惊慌失措生无可恋的时候,依然会下意识从他那里寻求安慰。我想念他,疯了一样地想念。 大脑甚至没有给我的双腿发布指令,我就如被什么隐秘的力量控制了一般,自动往他所住的楼层走去。 到了门口,我抬起手,却又垂下了。我不能敲门,不能让他知道我来过,我不会将自己的软弱展现在他面前,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可是我又不敢离开,好像离他远了,梦魇就要回来,将我无声吞噬。 我左右为难,泪流满面,浑身无力地蜷缩在墙边,将头埋在膝盖里。眼睛下面的地上,被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浸湿。 不知道坐了多久,只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正往我的方向靠近,是周广玮的脚步声,他刚刚竟然不在家! 我浑身一个激灵,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到楼上去躲躲。随着我的脚步开始移动,周广玮的脚步声竟然加快了。 我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他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小茵?” 我回头,他匆忙将枪收回腰间,几步跑上台阶,将我揽在怀里,“小茵,我去你家找你了,原来你在这里。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他的语气虽然关切更多一些,但是却透着三分欣喜,显然对我的到来感到既意外又开心。 我浑身僵直地被他抱在怀里,既没有挣脱,也没有回抱他。良久,木然地说:“我杀人了。” 他略略一怔,低低地应了一声,将我抱得更紧了。 以他的经验,定然能猜出我所杀之人是个冤死鬼,然而他也没有问我杀人的原因,似乎笃定了我不会跟他说一样。但他,的确在用他温暖的怀抱,缓解我心中的惶惑和恐惧。我不得不承认,这对我来说很有用处。 我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完全倚靠在他身上。而他,就像一座巍然不倒的山一样,成为我坚实的容身之所。 片刻的温暖和恍惚之后,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沉重,有些似睡非睡。直到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问:“送你回家还是住在我家?”我才骤然惊醒。 我为自己的肆无忌惮感到面红耳赤,下意识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回家。”我弱弱地说。 他点头,弯腰将我横抱起来,动作之快让我完全没来得及反应。“睡吧。”他柔声说,同时将上臂垫在我的头下面,让我靠着。 我心念动了几动,实在无法面对他炯炯的眼神,只得闭上眼睛,两只手轻轻地抓紧他的衣襟。 他平稳地抱着我下了楼,招来一辆黄包车,在师傅怪异的目光下坐了上去。而我,还稳稳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夏日夜晚闷热的风打在我的脸上,我能感觉到他贴着我的胸膛越来越热,可他没有放手,我也没有动。 我睁开眼,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幽幽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以好好生活吗?” 他浑身一颤,猛地喘了一大口气,语气沉沉地对我说:“小茵,我不许你胡说八道。你要一直在我身边,我会保你安然无忧。” “你能保自己安然无忧吗?”我淡淡地反问,同时感觉到他周身的空气凝固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回答了我,“即便牺牲我自己,也会先保全你。” 他是那样的坚定,似乎在说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但那事实,却让我的内心感到无比痛苦。 我并不需要你舍身保护,我只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切安好。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 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似乎察觉到在我心中滋生的,他所不了解的想法。他紧张了,明知道我不会说,他亦无法问,就那样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心骤然一缩,酸楚的感觉涌上来,一下便哽住了我的喉咙。 “周广玮。”我带着哭腔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多难受。” 他望着我,目光幽深如同一潭看不到底的湖水,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难受,但我必须让你忍着,因为,我不能离开你。” 泪崩,我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用力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前。 原来,活着比死更痛苦,就在于活着有太多的绝望,仅仅以我和他的力量,根本无法修复黑暗的过去带给我们的伤害。 拉车师傅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显然认为他拉着两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坐着车坐着车,竟然也能演变成一场要死要活的悲剧。 而周广玮,并没有如往常般柔声安慰我,也没有轻轻安抚我的情绪,只是那样不动如山地将我抱在怀里。 我的家很远,黄包车走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周广玮付了钱,依旧将我抱着,径直到了我位于二楼的卧室。他将我放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 我伸了伸手,有种想拉住他的冲动,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我知道他无法对我狠下心来,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做那个率先抛弃我的人。这个坏人、负心人,依然只有我来做。 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彻底平静了下来。人生就是如此,即便再痛苦,也没法一直哭着活下去。哭着哭着,总有停下的时候,一旦停下,就要粉饰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若无其事地做些至死方休的差事。 我从来不会自怜自伤,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告别仪式。 正想着,房门被轻轻打开,周广玮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小茵,我给你炖了点粥,你喝了再睡。” 这个时常高大冷漠的男人,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如此细心,即便我什么都没说,他也知道我是饿着肚子的。 我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接过粥,慢慢吹凉了喝。 他坐在我脚边,无声地望着我,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样宁静而舒服的时刻,大概是我这辈子再也求不来的幸福。我不急不缓地喝完了粥,抬起头,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他略感意外,但嘴角的笑意更深。 “我想要你的日记来看。那里面,记录了很多跟我有关的事,我想重新梳理一下过去。” 我情知这么说,他一定会意识到我在打着什么对他不利的主意。但我不能偷不能抢,想要个纪念物就只能向他开口。 没想到,他只是略略沉默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我去隔壁睡。”他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揉了一下我的头发,再次转身离开了。 是了,鉴于我一直对他采取的回避态度,他不得不在许多事情上自作主张,才能靠近我。 就让他自作主张吧,毕竟,这样的时间应该也是不多了。 第73章 调职南京 第二天上班,我才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阮处长的秘书拦截了下来。 我知道他急于想弄清楚王延露死了没有,但这样耐不住性子,有损情报人员的心理素质啊! 我跟着秘书敲开了阮处长办公室的门,秘书从我身后退了出去,我面对着他,他一脸沉肃地看着我。 “处座,王延露……” 他抬手打断我,声音压得低低的,略显阴沉地说:“蒋茵,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什么?”我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阮处长十分严肃地瞪了我一眼,语气骇人,“我让你帮我解决那个人,已经叮嘱你不能暴露身份了,怎么还是被人知道了?” 这可太冤枉了,我的身份怎么可能被人知道呢?别说我从舞厅一出来就换了装,连跟踪王延露这一路上,我都反复确认过没有人盯梢。到了郊区,更是不可能有人见过我。 何来的暴露身份?除非,是阮处长暴露了我的身份;或者,王延露本身就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要紧的角色。 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猫腻,跟阮处长这样的老狐狸打交道,是应该多加小心。 我只是没料到,他竟然对我这种小人物有兴趣,竟然不惜设套来给我钻。 我并不着急,既然他没打算直接把我交出去了事,想必应该是有更深的打算,且看他要怎么说。 我淡淡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惊惶。 他出乎意料地看着我,见我一直不开口,只好尴尬地打破沉默,“蒋茵,王延露的父亲身份可不一般。他已经闹到我们军统来,要求捉拿真凶,被我强压了下来。” 我心中冷笑——看来,我被这阮处长出卖一回,他还要送我个救命之恩,老狐狸连这便宜都想捡,真是阴险狡诈。 我望着他,不以为意地说:“谢阮处长爱护,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指示?” 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军统特务,没有外公和母亲的余荫庇护,怕是今天我已然被他交出去任由王老爹处置。 只是,有那么多人可供他驱使,并且能够更轻松地被解决掉,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联想起之前跟魏杰动手,将她打伤的事,似乎一切都有了最为合理的解释——阮处长这个老狐狸,解决掉了我,又能顺便去卖魏处长一个人情了。 他真的不应该做特务,他就应该去经商,左右逢源、四处讨好,没有人比他更有能力了。 而让我懊恼的是,我只能被他算计,成为他手下一颗脏污的棋子,由他来决定何时抛弃我,以何种方式抛弃。 果然,他神秘兮兮地对我招了招手,装腔作势地说:“你之前跟我提过想要调走,这件事我帮你安排了。调你去南京,但你要以新的身份活动,从此之后,蒋茵已死,你的新名字叫做萧越。” 嗬,这老家伙,连我的新身份都安排好了。如果说,让我去刺杀王延露的事情不是他预谋已久,估计换谁也不会相信的。 毕竟就算他能力再滔天,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给我换个新的身份,这必然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我点点头,并不跟他计较。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这中间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关心。 见我如此好商量,阮处长松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良民证,递到我手里,故作关切地说:“到了南京小心点,那里可是日本人的天下。你的联络人在夫子庙摆了个算命摊子,他会安排你的落脚地。” 我接过良民证,目光从“萧越”这个名字上掠过,面无表情地收好,准备退出去。 “车子在楼下,直接送你到火车站的。”阮处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我颇感吃惊,没想到他这么急于送走我。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疑问,竟不厌其烦地解释道:“王延露的父亲很快就会查到你的头上来,到时候我会告诉她,你在执行秘密任务中牺牲了。所以,要让其他同志也相信这一点,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我要即刻启程去南京,不可以跟任何熟人见面告别,要让大家都以为我死了才行。 他想要抹去我在军统的所有痕迹,他想要我彻彻底底地从重庆这个地方消失。 我的心一冷,又狠狠一揪——我不能跟周广玮见面了,之前说好的,留给我作纪念的日记也拿不到了。 但转瞬我便释怀了,让他以为我死了也不错,这样他的心也就会彻底死了吧。而我的心,也能彻底死了,因为我蒋茵,已经是个死人。 我毫不抗拒地依照阮处长的命令,即刻乘坐他的专车前往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 这场调任,看上去倒更像是把我送到敌人的枪口下。然而,阮处长不怀好意的选择,倒是成全了我唯有报仇的意志。 那里,是离敌人最近的地方。 火车在南京缓缓停下,我拎上阮处长特意帮我准备的手提箱,若无其事地向外走。 出站口有日本人设的卡,专门盘查来往的行人。我靠近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里与重庆的不同。 这里,是我的国土,但又不是。 我看见自己的同胞做了汉奸,在几个日本士兵身边趾高气昂地站着,负责翻译工作。日本兵有什么想问的,都由他传达,再将答案传回去。 我冷淡地向前走了一步,将随身的手提箱交到日本兵面前,默默地等着他们检查。 我的余光瞥见几个站在后面的日本兵对我指手画脚,又低下头窃窃私语。 没多一会儿,那个汉奸走了过来,堆着一脸既不怀好意又假作恭敬的神情问:“小姐从哪里来?” “良民证里不都写了吗?”我看也没看他,轻声反问。 他讨了个没趣,神色愠怒,却也没发作,又问:“小姐到南京来是探亲还是工作?” “工作。”我冷冷地答。 汉奸那抹得发亮的脑袋向后一望,伸手隔空安抚一下几个焦躁的日本兵,又奸笑着对我说:“小姐,有个不错的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不愿意。”看他们几个的神情,我就知道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才来南京就被人给盯上,看来今天势必没那么轻松了。 汉奸嘴角一抽,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小姐,你可知道站在我身后的军爷都是什么人吗?” 我微微一笑,“我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 汉奸大怒,抬起手作势就要打我,手却生生在半空中顿住了。“潘少爷。”他突然敛了神色,无比恭敬地说。 “黄狗,又在欺负人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接着一阵香风扑面,我的身边骤然多了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 也许是作为特务的习惯使然,也许是来人的气息实在与众不同,我不由得抬起头,向他看去。 普通的脸,长相没什么特点,就是皮肤尤其白,似乎比擦了粉的女人还白;身材中等,微微丰满,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 和周广玮的器宇轩昂截然不同,此人的气质偏阴柔,说话声音也比较温婉秀气。不知为何,看见他,我就想起一个词——大家闺秀。 姓黄的汉奸忙点头哈腰,嘴里说着,“潘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潘少爷站得笔直,看都没看那黄狗一眼,傲然地说:“本少爷出门游历,兴之所至乘火车回来。没想到,刚下车就看见你这张狗脸,真是晦气!” 听他一边装腔作势,一边说着大快人心的话,我对他本人的印象倒是提升了不少。 虽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看见黄汉奸对他如此恭敬的样子,想来他和日本人应该也有着不错的关系。 黄狗嘿嘿一笑,很有装傻的本领,阴嗖嗖地扫了我一眼之后,向身边的日本兵挥挥手,示意他们让我过关。 我二话没说,拎起手提箱就走,也没跟那个潘少爷道谢。 都是一丘之貉,在南京这块地方,富人之所以还是富人,定是跟日本人勾结了。 出了站,我四下一望,只见到处都是我所不熟悉的景象,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我终于调离了重庆,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但真的来到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心却一下子空虚起来。 这时,一辆黑漆锃亮的轿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打开,顿时香气扑鼻。白皮肤的潘少爷微笑看着我,“萧小姐想去哪儿?本少爷可以送你一程。” 说着,他自豪地拍了拍车门,露出一脸浮夸的神色。 第74章 成功接头 对付这种纨绔,我的方法简单直接——不闻不问。 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我绕开他的车,随便往一个方向走去。 伴随着关车门的声音,潘少爷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温婉地说:“萧小姐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吧?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带路怎么行,本少爷刚好有时间……” 我不吭声,他竟然一直不停地说着话,就像是跟我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一样。 至此,我开始有些感到厌烦了。若非清楚这里的形势,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我真想把他堵到一个胡同里狠狠揍一顿。 然而,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打交道的是什么人,竟然还没完没了地搭讪,也真是有耐心到了极点。 我实在无法,不能再让他跟下去,只好停住脚步。一转身,他跟我的距离不过咫尺,一脸亲昵的样子简直让我腻歪到不行。 “不好意思,请问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冰冰地问。 他微微一笑,阴柔的气质展露无遗,甚至还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鬓角处,温婉地说:“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要怎么样你才能不跟着我?”我并不接他的腔,一脸不耐烦地问。 他眉毛一挑,轻浮地说:“你告诉我,你芳龄几何,到这里做什么,准备住在哪儿?” 嗬,真巧了,这三个问题我都不能回答他。 知道自己遇见了无赖,我脑筋一转,打算另找脱身的方法。 我重新转过身,四处寻觅着可助我脱身的场所,终于让我在路边找到了一家餐厅。 我二话不说走了过去,附在门口迎宾的耳边问:“我能用一下洗手间吗?” 他略略一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伸手往餐厅最里面指了指。 我向他微笑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自然,潘少爷还是一本正经地跟在我身后。直走到洗手间门口,我冷笑一声问:“你还要跟着我吗?” 潘少爷向后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萧小姐早说你想方便,本少爷也就不用……” 啪,我关上洗手间的门,马上检查里面是否有人。 天助我也,一个人也没有。我拉开最里面的窗户,三下五除二就跳了出去。 那是一条小巷子,还连通着餐厅后厨,平时搬运食物和处理垃圾都要经过这条小巷。 此时,帮厨的伙计刚好抬着一筐青菜走过。看见我跳窗出来,他大吃一惊。我将食指放在唇边,对他轻轻一嘘,便迅速地闪身离去。 走到大路上,我叫了辆黄包车,赶往夫子庙时,还顺便观察了一下沿途的情况。 作为日伪政府的所在地,这里的居民显得十分小心翼翼,不管是路上的行人还是开市的商人,皆以防备的目光打量别人。 根据我对方位的判断,夫子庙离火车站并不算太远,只是我为了甩开潘少爷而走错了路而已。 那本该是一片广大的古建筑群,却在日军侵华的炮火中显得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残垣断瓦。赤脚医生和讨饭乞丐寄居在此,从他们灰暗空洞的瞳孔中,我仿佛看见了人间地狱的景象。 我在破败之中寻找着阮处长所说的算命摊子,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它的烂招牌。 一张被虫蛀火烧的三条腿桌子上,趴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他用自己的一条腿充当着桌子的第四条腿,正睡得天昏地暗。 如果不是经过仔细搜索,确认这就是整个夫子庙里唯一的算命摊子,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发出阵阵呼噜声的男人就是我的同志。 我正思考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唤醒他,这算命的就“咕噜”一声,被自己口水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后,他终于爱答不理地问我,“这位姑娘,算姻缘还是富贵?” 我并不吭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拍在他的桌子上,手暗暗使力,压他垫在桌下的那条腿。 普通人受到这样的压迫,定然会着急把腿抽出来,但他却面不改色地看着我,下盘一动不动。 我笑笑,松手,慢悠悠地说:“在这破地方摆个摊子,能算出什么来?不如你先给自己算算,看看将来是富是穷。”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语气含糊地回答:“鄙人不富不穷,不生不死,不人不鬼。不像姑娘,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满身贵气。” 我思忖着他的话,不富不穷、不生不死、不人不鬼,这不是对特务工作的最好总结么! 我冷笑一声,“真会算,凭我的打扮举止,再看不出我是个大家闺秀,你该是个瞎子。” 他也不生气,呵呵一笑,站了起来,用自己坐过的凳子垫在桌下,上下打量我一眼,“姑娘想算的准,且跟我来。” 说着,他在前面引路,将我带到一个只剩半边墙的破房子里。 我见他举动不同寻常,心里早就起了戒备。果然,刚踏进门槛,他的拳脚就向我招呼过来。我灵活闪避,伺机进攻,同时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此人身手这么敏捷。 他对地形十分了解,再加上身强体壮,没多一会儿功夫,就将我制服。 “说,你是重庆那边的,还是延安那边的?你到南京来想干什么?”他目露凶光地问。 我听他的口气很是奇怪,一下子起了疑心:莫不是阮处长又给我下套,弄个敌军的据点给我钻,想让我被日本人弄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我当然不能把组织交代出来,只好装疯卖傻,继续试探。 他将我的胳膊一扭,只听见咔嗒一声,我疼得差点背过气——我胳膊上的那道枪伤还没好利索呢! “说,谁派你来的?”这该死的算命的,对待女人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我咬咬牙,拼尽全力踢向他的小腿,他吃痛后退,顺手一扯,我的胳膊被他卸了。 我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却不得不趁着这个空隙拼死逃命。 谁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他笑着说:“萧越,你还真是名不虚传。” 作为特务,我自然辨别得出他语气中的真正含义,站住了。 他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咔嚓一声,帮我接上了。 我强咬牙一声没吭,等疼劲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但我还是谨慎地没有说话,毕竟凡事都有个万一。 万一他只是太会演戏,想骗我入局呢? “还犟着呢?”他牵牵嘴角,在我肩上一拍,“阮处长叫我接待你,说你是军统不可多得的人才。本来我还想,不就是个女娃子嘛,没想到,你还挺倔。” 我瞪了他一眼,依然不吭声。 他从空屋的角落,一块砖下取出张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递给我,上面写着个地址。 “我已经帮你打探好了,你待会就去这个地址找房东租房。你的住所出门左转五百米,就是南京最大的舞厅金陵欢,你要在里面当舞女。适当的时机,我会向你传达命令。”他说。 命运弄人,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就做过两份工作,一个是特务,一个是舞女。 为什么每次都安排我做舞女?难道我长得那么风尘气十足?还是我舞跳得太好?我微微叹气,将纸条握在手心,问:“我怎么联络你?” 他两手一摊,显出很无奈的样子,“这位小姐,我是个算命的,其实也就是个乞丐。我通常出门要饭,总会往有钱人多的地方碰运气的。” 明白了,他是个算命的,兼职要饭,时不时就会到金陵欢走一趟。打着要饭的幌子,暗中给我传递消息。 而夫子庙这个被日军狂轰乱炸过的荒凉地,也便于他不引人注目地藏身。毕竟,如果没有得到什么风声,谁也不会把眼睛盯在一群要饭的身上。 而若是我这个金陵欢的舞女,遇上了讨饭的无赖,也实属正常。 我的上线,真是一个能拉得下脸面的人。不知为何,确认他是自己人后,我竟然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 我看了一眼他给我的纸条,将地址牢牢记在心中,然后将纸条撕碎扔在地上,向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他栖息的这件破屋。 我萧越,即将在这片被日军全面占领的土地上,开始我的新工作。 第75章 潘氏父子 三天之后,我成为了金陵欢新挂牌的舞女。 我画着浓妆,以掩饰我未满十九岁的青涩面孔。由于我扮演的是一个家道中落,不得不沦入风尘的大家闺秀,这样的身份,让我多少可以略带清高地排斥那些终日追逐在我身边的狂蜂浪蝶。 由于我的上线乞丐并没有给我布置工作,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扮演好舞女的角色。陪客人跳舞聊天,顺便听听南京上流社会人士嘴里都在说些什么,从中筛选出我认为重要的信息,记录在心。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人的心性会得到极大的磨练,心急的、焦虑的、冲动的、沉不住气的,此刻都要耐下性子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命运中苦苦煎熬。 我的心态虽然平静了许多,但有的时候,我还是会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抚抚胸口,再勉强入睡。 我坚持着,因为仇恨是我生存的理由,只要心跳不停止,仇恨就不会停止。 日子在我的等待中,不急不缓地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舞厅中总会出现一个固定来宾的身影,这人是日伪政府的幕僚,姓潘,大家都叫他潘爷,是个不小的汉奸。 他每天准时在七点钟的时候来到舞厅,九点钟离开,中间会邀请我陪他跳一支舞,这个习惯几乎雷打不变。我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不希望给他机会向我表达非分的想法。 大概是因为我的冷漠,大概他对我确实也没有太多的兴趣,除了跳舞,他从未对我提出过任何其他的要求,但是我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却始终不肯放松。 我恨日本人,更恨这些卖国求荣的汉奸,他们比起标榜大东亚共荣的日本人更加可恶,因为他们是彻底抛弃了民族自尊和个人脸面的走狗,他们残害的是自己的同胞! 虽然我表现得毫不在意,但潘爷老奸巨猾的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萧姑娘,恕我冒昧,坊间传言,你是因为家境困难才到这里工作的,你父母在家的日子可还过得去吗?” 这老东西,不过跳个舞,也要习惯性地对人进行盘问,真让我防不胜防。 我面不改色地说:“父母都去世了,要不然我也不用沦落至此。” 以我展现出的性格,如果突然话变得多了,就会让人生疑。因此我明知道他在套我的话,也不会做出过多的解释。 “嗯,是这样啊!能问一下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多大吗?”老家伙以一种貌似和善的语气问。 我面上虽然冷,心中却在谨慎应对。此人表现得越是和善,其内里就越危险。稍有不慎,他轻松就能让我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父亲的长相已经记不清了,母亲是三年前过世的。”无论他怎么问,我只抱定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 “这三年,你自己是如何生活的呢?”老家伙做出一副唏嘘不已的样子来,似乎对我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 “我跟外公一起生活,不过他去年也过世了。”我的语气更加冷淡,显出对他的追问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任何人被戳了伤疤,都不会若无其事的,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否则,老家伙一定会生疑。 老家伙点了点头,他的大脑应该在飞速运转吧,不过他找不出什么破绽,因为我的故事是以我本人为原型改编的。组织上这样安排,很便于我自圆其说。 老家伙的眼珠子转了转,一脸表演出的不解,“我再冒昧地问一句,家人去世,你不是应该守孝三年吗,怎么却到这种风月场所来了?” 我笑,“家人去世,我还活着,活着就得想办法吃饭不是吗?”刚好一曲舞毕,我向老家伙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回休息室去了。 人只有经历过,才能学会从容地隐藏自己。 我在后台补了妆,看看时间,九点五分,估计潘爷应该已经离开。正打算出去应付其他的客人,就听见外间吵吵嚷嚷,似乎有什么人在闹事。 如果是平时的我,一定不会关注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是一个盲目搜集情报的军统特务,谁知道这闹事之人的背后,有没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呢。 这样想着,我不慌不忙地从化妆间走了出去,将自己藏身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热闹。 一看不要紧,我有些傻眼——闹事之人我认识,他就是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潘少爷,那个被我好不容易甩掉的跟屁虫。 此时,他带着一队人马站在舞厅的正中,其余人等皆自觉四散,站在边缘观望。 只听他趾高气昂地说:“今天我一定要把那个勾引我爸的狐狸精找出来,找不出来,你们谁也别想走。”说话间,只听门口脚步声大作,似乎有人在舞厅的出口拦截。然后,就是枪支拉开保险的声音。 舞厅的老板正低声下气地陪在他身边,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浑身一颤,胆战心惊地说:“潘少爷,您误会了。令尊只是来舞厅跳舞的,并没有什么狐狸精啊。” 潘少爷看都没看他,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舞厅新来了个舞女,我爸天天都跟她跳。你把她给我叫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我爸如此神魂颠倒。” 许是他说话的声音太过温婉,即便是放狠话,也显得中气不足,倒有些可笑。 然而他所找的那个“狐狸精”,却挺引我深思的,因为这段时间,舞厅新来的舞女就只有我一个。 潘爷,潘少爷,原来他们是父子。而我,就是那个“勾引”老头子的“狐狸精”。 我正想着,这下要命,甩了半天才甩开的人,又要扯上关系了。就见老板略一沉思,眉头舒展,冲人群中扫视一眼,喊道:“萧越,还不出来给潘少爷赔罪。” 听见我的名字,潘少爷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惊喜和期待。 而我身边,凡是认识我的人,都将目光投在了我身上。下一秒,他们竟然齐刷刷地让出一条路来,彻底把我的所在地给暴露了。 潘少爷跟着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盯在我脸上。也许是我的浓妆影响了他的判断,总之,他端详了几秒之后,才抬腿向我走过来。 我正飞速组织语言,他却毫不迟疑地将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温婉地说:“萧越,你竟然在这里。” 这下变故起的突然,本来众人远离我,是怕我遇难会牵连到他们。谁想到,潘少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我攀起了“旧交情”。 若说以前我可以对他不闻不问的话,现在我是金陵欢的舞女,没理由对客人摆臭脸色,只能微微一笑,说道:“潘少爷,又见面了。”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但很快眼神一冷,不悦地说:“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竟然跑到这里来当舞女。” 我嘴角一勾,不卑不亢地说:“我到南京来,就是讨生活的。你找或不找我,我都一样当舞女。” 他神色一滞,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有些挂不住面子,恼羞成怒般向周围扫视一圈,吼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散了。再看,就把你们眼睛都挖出来。” 围观群众皆觉无趣,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应声散开。 潘少爷不由分说捉了我的手腕,把我带到一个包厢里。门口,他带来的人自动地站起了岗。 舞厅的包厢,向来是给大佬和阔太太们鬼混用的。门一关,任何人也不会进来打扰。 而我自从上班以来,还从没跟什么人进过包厢。舞厅里的老客都知道,我只陪舞,最多往卡座坐坐,跟人小喝几杯。 今天,我竟然被潘少爷拉到包厢里去了,不光是客人,就连舞厅老板,都忍不住目送着我们走进去。 “对不起,潘少爷,我想您不知道我萧越的规矩。”我义正辞严地说:“我只陪舞陪酒,再多的要求,恕我无能为力。”我冷着脸说。 潘少爷冷哼一声,将我甩在沙发上,愠怒地问:“你还好意思讲你的规矩?我潘大少追着的女人,没一个敢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你萧越既然做过一次,我就不允许你做第二次。”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温婉了,再配上他的外貌举止,让我莫名就觉得,眼前有个大姑娘在质问我。 半有意半无意,我扑哧一笑,不着急地说:“你纠缠不休,我为什么不能逃跑?难不成你潘少爷看上的女人,就必须成你的私人物品?” 第76章 任务下达 可能是感受到了我语气中的不屑意味,潘少爷明显有些恼羞成怒。他咬着牙,有些阴狠地说:“没错。” 我轻叹一声,为他不明来路的霸道感到遗憾。旋即冷下脸,从沙发上站起来,毫不畏惧地面对他,“可惜了,我萧越并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女人,我只属于我自己。” 潘少爷愣了一下,竟然半晌都没有说话。不仅如此,刚刚的怒气似乎也消散了很多。 我向他略一点头,冷声说:“如果潘少爷没别的事,我要去工作了。”说完,我默默转身,打开包厢的门。 守门的几个人下意识将手拦在我面前,颇为难地望着潘少爷,似乎不确定要不要放我出去。 潘少爷朝他们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们才如释重负般给我让出路来,继续笔直地站在门口充当他们警卫的角色。 我刚走了几步,就遇上一个客人。他显然是初次涉足这种纸醉金迷的场合,显得拘谨而满怀期望。 看见我,他愣了一下,舔舔嘴唇,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要跳舞吗?”我面向他,微笑着问。 他顿了顿,仿佛鼓起巨大的勇气一般,点点头道:“怎么跳?” 我环视一周,眉毛一挑,慢悠悠地说:“在这里,只要有钱,就能买来任何人与您跳舞。您有钱吗?” 他点头,“有的。” “那就来吧。”我冷着脸,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他进了舞池。 舞曲悠扬,舞步摇曳,我心不在焉,他激动不已。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群似乎停止了跳舞,就连我对面的客人都犹豫着停了下来,用他略呆滞的目光望着我身后。 我正不解,突然一道冷声传来,“你拒绝了我,倒是和别人玩得很欢快嘛。” 我站住,头也不回,冷声说:“花钱的都是客人,你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此时,我对面的男人已经满脸恐惧,一下子挣脱我的手,闪到边上去了。然而他终究不肯就这样离开,依然紧张地盯着我和潘少爷。 潘少爷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傲慢地说:“在南京,论钱财,我潘少爷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从今天起,我包下你,你只能陪我一个人跳舞。” 我扑哧一笑,进而笑得越来越厉害,看得潘少爷一脸不解。 我扫了他一眼,语带嘲讽地说:“潘少爷,你是忘了今天为什么要来吗?你不是来找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吗?那请问,你想包下我,谁来陪你父亲跳舞呢?” 潘少爷被我噎得够呛,不由得恼羞成怒,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狠狠地向后扭,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我从容一笑,轻蔑地白了他一眼,“挑战又如何?有种你就杀了我,反正我全家都死光了,我一个人苟且着也没意思。” 我这么说,是因为潘爷正在试探我,借这个机会,我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世,以帮助消除他的怀疑。 我的目的很简单,但潘少爷却被我的一番话震住了。他忽地松开我的脖子,满眼歉意地望着我。 我不想看他眼中的同情,便冷淡地转过脸,揉了揉被他掐得生疼的脖子,一言不发地走向后台。 我直接跟老板告假回家,他知道留下我说不定会惹出更大的乱子,便很痛快地同意了。 回到家,我洗了把脸,仰面躺在床上,冷清的感觉袭上心头。 周广玮,他还好吗? 不过几天没有见他,我对他的思念就已经如此强烈,他终究是我没法忘记的人…… 本以为得罪了潘少爷,我在金陵欢的日子就要难过,没想到,我的名声很快在南京的交际圈里传扬开来。 我清冷的性格倒成全了一些社会名流的猎奇心理,他们看腻了喜欢俯首帖耳、阿谀奉迎的角色,纷纷想挑战一下冷面冷心的我。 有些人甚至还拿我打起了赌,赌谁能能摘下我这朵“雪莲花”。 是的,他们背后都叫我“雪莲花”,只因我刻意和一切事物保持距离,就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我是舍了命才来到南京的,我没想过要为自己努力地生活。这种麻木的态度帮了我,让我成了一个孤独而弱小的存在,从而掩饰了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每到周末,我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邀约,其中有政要人士,有富家公子,也有商界名流。为了尽量搜集情报,我会选择一些有价值的人作为我的约会对象。 但只要天色接近傍晚,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告辞离去,不再接受任何邀约。而被我挑选的这些权贵,也并不勉强我。毕竟,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得到,他们未必就真的欣赏我这一款。 而潘爷依然每天准时到舞厅消遣,潘少爷到来的频率虽不固定,但总是绕开他父亲出现的时间段。 他比之前聪明了很多,没再自讨无趣。我对他的态度,也就缓和了很多,如同我对其他客人那样,虽然配合但却疏离。 久了,他的这种作风被舞厅里的宾客和服务人员所熟知,不过没有人会在潘爷面前提及,因为没有人会笨到自找没趣。 有的时候,我会在前一个小时陪潘少爷跳舞,后一个小时就换成他爹,却丝毫感觉不到尴尬或是不便。只因为这父子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如果他们不一起出现,是不会让人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的。 我的收入很不错,小费也多,很快就从初来时的小出租屋搬到了临街的公寓里,身上穿着的,也是在高级裁缝铺里订做的旗袍。 在旁人眼里,我是一个追求财富但有性格的女人。我的色相已经足够让我过上富足的生活,并不需要靠出卖肉体来获取更多的利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我在南京,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一天晚上,我正要下班回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的拐角处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我知道那是乞丐,他终于来找我了。 我板着脸,假装想找黄包车,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暗暗等待他走近。 “小姐,行行好吧。”一双脏兮兮的手伸过来,乞丐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社会底层人士的卑微和可怜。 我不耐烦地盯了他一眼,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叠钱,抽了一张递给他。 “够了够了。”他受宠若惊地说,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的,不小心就将我手里的钱扯掉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他匆匆忙忙弯下腰,将钱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又递回给我。 我冷冷接了,看都没看他一眼,装作有些嫌弃的样子,穿过马路往我的公寓走。 进了门,我将包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一件件地查看。 这个乞丐,之前只说过会主动来跟我接头,并未说过以什么样的方式传递消息。 所以,他晃了一圈不要紧,我就得这样傻乎乎地找。 最终,在我的钞票里,我看见了一张写着小字的小额钞票。 不得不说,他的手法真是快,就连一直站在他身边盯着他看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钞票混进我那一叠里的。 既然他有此等身手,又为什么要扮乞丐,当小偷不是更加轻车熟路? 我细细地看着那行小字,上面很言简意赅地说:潘氏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是老的有问题,还是小的有问题?我顿时满脑袋都是疑问,但似乎我的上线,乞丐大人的风格就是这样欲说还休。 既然没有明确的指示,那我也只当这个任务并不紧急,留心着便好。 一番思索之后,我得出了结论。 潘爷城府很深,表面看去一团和气,但内里阴险毒辣,做事果断,杀人不见血;潘少爷则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胸无大志,沉迷享乐。 要跟潘爷过招,我必败,但若是对付潘少爷,我倒有几分信心。既然他对我有意,我便适当放水,给他一些机会就好。 估计乞丐也早已探知潘少爷对我的心思,正好顺水推舟,把监视他爷俩的重任交给了我。 主意已定,我的心反而踏实起来。不管怎么说,有了目标,总比大海捞针强。好在我对潘少爷并不算决绝,否则现下要刻意接近,反而落了嫌疑。 只是潘少爷如今规矩了许多,我这水放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既要让他上钩,又不能让老狐狸察觉出来。恐怕分寸的拿捏上面,要多费些脑筋。 第77章 初次约会 有些时候,机会的到来,就那么赶巧。 在我收到指示没多久的一天晚上,潘少爷早早地来到金陵欢。他的脸色微红,看上去像喝了酒。 他指名让我陪他跳舞,我冷冷地走过去,任由他将手扶在我的腰上。 “萧越,你今天真美。”他笑眯眯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我。 “谢谢。”我不带感情地说。 他眼色虚浮而哀怨地掠过我的头顶,盯着远处不知什么东西,轻叹一声,“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讨厌我?” 我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谈不上讨厌,只是也没什么好感罢了。” 他眼神一跳,又喜又忧,还带着几分醉酒的混沌,苦笑着问:“那你为什么总跟别人约会,对我就是冷冰冰的?” “我对别人也一样冷冰冰的,只不过,他们给钱,我给时间,等价交换。”我说得理所当然。 潘少爷愣了一下,犹豫片刻,说道:“钱我更多,你能不能像陪别人一样,也陪陪我?” 我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露出一丝戏谑,“当然,你也是我的客人。” 他眼神黯淡,终于点点头,“那好,这周日早上九点,我去你家接你。” 我并没应答,只是跟着音乐,继续移动脚步而已。潘少爷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跟我又跳了两支舞,终于在手下保镖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舞厅。 周日,我早早就醒了,并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我的睡眠质量一向不佳,没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富贵毛病。 随便披了件衣服下楼吃早餐,这个时段,繁华区的街道一向安静,偶有黄包车漫无目的地寻找着顾客。 我不急不缓地吃完了早餐,这才慢慢散着步,又回到我的公寓中。 我在南京的确是立住了脚,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但除了这里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有时候,跟别人约会让我感到很乏味,但偶尔会庆幸,可以用乏味打发大半天的时间。 我拿出本书,坐在窗前翻看,正到精彩处,楼下突然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 我将窗帘挑开一点缝隙向下看,只见潘少爷从车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一束深红的玫瑰花。 他向我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便低下头,仔细地摆弄着玫瑰花。 很好笑,他竟然十分在意玫瑰花的造型,时不时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整理一下。 我转过头,把书拿到客厅里,倒了杯水,又继续看起来。 直到八点五十分,我才放下书,慢悠悠地走进卧室,从衣柜中找出一件款式再简单不过的白色连衣裙。 平日里在金陵欢,我都浓妆旗袍示人,打扮成成熟女人的样子。既然这次有意接近潘少爷,那必然要让他耳目一新,看看我截然不同的一面。 我冷笑:没想到,自己也有算计男人心的一天。 简单化了个淡妆,我穿着英国产的小皮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公寓大门口走了出去。 我能感觉到,潘少爷的目光一滞,便没从我身上移开。 我故意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轻飘飘地问:“怎么了?” 他顿了一下,有些结巴地说:“没,没什么,只是你今天打扮得不太一样。” 我笑得揶揄,反问:“怎么,晚上做舞女,白天也要做舞女?你希望我打扮得一身风尘味?” 他无语了片刻,尴尬地笑道:“萧越,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说话都带刺?我不过是评价一下你今天的穿着,并没有其他意思。” 我冷声说:“这不过是我平时的穿着,没什么可评价的。” 他无视我的冷漠,双手一伸,将玫瑰花递到我眼前。 “谢谢。”我接过,迎着他打开的车门,坐了上去。 潘少爷神情愉悦,熟练地发动车子,趾高气昂地开在南京的马路上。 他不说话,我就看着窗外,对他漠不关心。 车子一直驶向南京剧院的门口,原来潘少爷要带我看电影。 我默然一笑,他马上捕捉到我的神情变化,问:“你笑什么?” 我说:“想不到堂堂潘少爷,也跟普通青年一样,约会的时候看电影。” 他突然来了兴趣,侧身过来盯着我,“那你觉得我应该带你去哪里?” “上流社会的聚会、牌局,能显示出你身份的地方。”我直接回答道。 “你喜欢那样的地方?”潘少爷有些意外,同时又有种莫名的惊喜。 “不。”我果断地说:“这里很好。”只是,对象不对。 潘少爷松了口气,满意地点点头,“看看,你想看哪部电影?” “随意。”我漫不经心地说。 潘少爷微微皱了皱眉头,从一连串的电影海报上扫视过去,隔了片刻说:“那就茶花女吧,这部片子一直很受欢迎。” 我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茶花女,这部电影对我,对周广玮都有特殊的意义,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选的片子,并且,我们还讨论了很久。 往事匆匆浮上心头,那时,他未经情事,我尚自纯洁。我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美好,丝毫也预料不到,接下来我们将面临的是怎样的摧残和打击。 “走吧。”潘少爷打断我的思绪,不由分说拉着我走进放映厅。 对于茶花女的故事,我早已烂熟于心,因此电影一边放,我的思想一边开着小差。 同样黑暗的环境,同样缠绵的剧情,我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个轻轻握住我手的男人。 心思正百转千回间,一只手还真的从旁边悄悄摸了上来。那是一只白皙而纤瘦的手,没有突出的骨节,也没有强劲的线条,柔柔弱弱的样子,像一只女人的手。 我下意识缩回自己的手,调整了坐姿,往远离潘少爷的方向挪了挪。 他也识趣,讪讪地收回了手,神色莫辨地盯着屏幕。 我的内心深处,猛然袭来一阵剧痛。蒋茵,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所爱之人,正在千里之外出生入死,而你,却在这个电影院里,和一个汉奸的儿子坐在一起。 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虽然这背叛可能是你的无奈,是这个时代的无奈。但,背叛就是背叛,是你一辈子无法卸下的枷锁。 想到这里,一股热流从我的眼角涌出。莫名的委屈,莫名的懊悔,那些被我努力压制住的情绪,竟然在这种时刻,如山洪一样爆发。 我的眼中流的是泪,而自以为坚强的心中,流的却是血。 “萧越,你怎么了?”一抬眼,看见的是潘少爷惊诧的目光。 是了,我的任务,接近这个汉奸家庭,查出他们正在做的祸国殃民的勾当。 我的恨,我的悔,皆与这些恶人脱不了关系。如果不是他们出卖国家,我们一定能更快地将侵略者赶出去。所以,他们是民族的罪人,是我要惩罚的对象。 惭愧一笑,我抹了抹眼角,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不过看戏看得忘我而已。” 潘少爷仔细地打量着我,突然露出笑容,“你的感情还很丰富。”说着,递过来一张沾了浓香的手帕。 感情?那是我高攀不上的东西,也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我擦干眼角,重新回复到面色冷冷的样子。 人是会被一时的脆弱击倒,但短暂的放任过后,还是要让自己坚强起来。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周广玮,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潘少爷身上。 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今天,我要把好感变成情感,这样他才能够为我所用。 电影散场,我们随着人流走出影院。 潘少爷看了看表,微微一笑,“中午了,我们去吃饭?” “好。”我顺从,很好地表现出一个交际花应有的职业道德。 潘少爷大概很少从我这里得到顺从,不由得感到愉快。他将我带回车上,志得意满地说:“本应该叫司机给我开车的,但想到你一定不喜欢有陌生人在旁边,所以我决定亲自为你效劳。” “你想的没错。”我随口回答。 但他却因为猜对了我的想法而沾沾自喜起来,得意忘形地说:“本打算包下影院只给我们两个人看的,但想到或许人多热闹,你会更喜欢,所以……” “我知道了。”我打断他,略有些不耐烦。 人多是好,但不因为我喜欢热闹,只是不愿意跟他单独呆在一起罢了。 他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便又讪讪地闭了嘴,闷声不响地开着车。 第78章 湖中表白 虽然潘少爷误以为我喜欢热闹,但他带我去的餐厅,却实实在在被他包了下来,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我心中冷笑:到底是纨绔,父亲发着国难财,儿子随手挥霍掉。自以为身份尊贵,又怎么可能不讲究排场。故作亲民的样子,也不过是想要打动我的一种做作罢了。 牛排,红酒,一水的西洋做派。大中午的,餐厅里却灯光昏暗,营造暧昧的气氛。 潘少爷喝了几杯,脸色薄红,盯着我的脸,含含糊糊地说:“萧越,你真美。” “谢谢。”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对潘少爷来说,此时应是气氛正好,偏生从琴师那里,飘来一阵错乱的音符。 我恍若未闻,潘少爷却目露凶光地望了过去。 只见他晃悠着站起来,原本温婉缺少男子气的声音变得十分严厉,“你好大的胆子,连我潘少爷的女人都敢看,是不想要眼睛了吗?” 我明了,原来琴师听他说我美,便从远处看了一眼,导致手下出错,扰了他潘少爷的兴致。 扑通一声,估计是琴师吓得跪倒在地,接着便是怯懦的求饶声。 “来人,给我拉下去,挖了他的眼睛。”潘少爷语气无比阴狠,这个时刻,他真的像极了他那丧尽天良的父亲。 我不由得心中一凛,暗暗觉得,若不是潘少爷对我有好感,以我对他的态度,怕是早就死很多次了。 几个人利落地走过来,架起琴师就往外拖。琴师此刻已经顾不得其他,杀猪一般地撕嚎起来。 那声音,听得我心里不舒服。 “等等。”我缓缓站起,冷脸走向潘少爷。我看见,他凶狠的目光在我的注视下,渐渐走神。 我简短地说:“我不喜欢血,你别挖他的眼睛。” “可我的心情都被他破坏了。”潘少爷固执地说。 我微微一笑,“也不见得。”说着,慢慢走到钢琴前,随手弹了一串音符。 “如果你放过他,今天的琴声就由我来负责。”我的声音虽冷淡,却抬头,给了潘少爷一个比较温和的目光。 潘少爷满眼的惊喜,也不知是因为我会弹钢琴让他感到意外,还是因为我那少有的温和。 我抬起手,拂上琴键,肖邦在我手下流转而出。这个钢琴作曲的天才,即便穿越了历久的岁月,他的作品,依然能打动各式各样的人。 潘少爷显然也在被打动的那一列人里,虽然我专注于手下的工作,眼睛望着前方,但依然能感觉到,他投在我身上的灼灼目光。 我给了他一个令他耳目一新的萧越,他会发觉,他所喜欢的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惊喜等待他发掘。 我一连弹了两首,见潘少爷的情绪已然安稳下来,这才缓缓起身,又坐回到餐桌旁的位置上。 “啪,啪,啪。”潘少爷痴迷地望着我,鼓掌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 “心情好了?可以不取人眼睛了?”我问。 他略一耸眉,头也不回地吩咐保镖,“留下他一条狗命,告诉他,是萧小姐救了他。” 我微微一笑,不再吭声。 饭后,潘少爷有些薄醉,竟然出乎我意料的,提议去湖边划船。许是为了迎合我的口味,许是另有其他的打算。 我假装犹豫了一下,勉强答应。 烈日当头,小船在静谧的湖面上滑行,阵阵微波荡漾开一丝清凉,我冷淡地坐在船上,眼睛看着远方。 “萧越,你可知道,我在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他红着脸,将船停在湖中央,眼中有种混杂的神色,有七分冲动,三分难耐。 “是吗?”我淡淡地回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萧越,你是我见过的最美,最摄人心魄的女子,有了你的存在,世上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我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得到你。”潘少爷的话越说越直白,越说越肉麻,如果不是我心如死灰,恐怕早已露出窘态了。 见我不做声,潘少爷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最终,他似乎还是认为我今天的种种表现,给了他希望。 “萧越,你越是这样对我爱理不理,我就越是对你难以割舍。求你,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好吗?”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应该是个充满浪漫气息,让人一见倾心的贵公子吧,所以才丝毫也看不出自己的做作。 “萧越,你要是一直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我了。”说着,他扔下船桨,凑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 可以说,事情按照我希望的方向在发展着,而且比我想象中的进展还要迅速。本来我可以顺势敷衍他,尽快接近潘家,完成任务。 但,我的身体,却在抗拒陌生男人的触碰。 “请你放手。”我依旧冷淡地面对他自作多情的眼神,下意识间手腕一用力,从他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刚才你明明就用尽心思想要取悦我,你甚至还为我弹了钢琴。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迷人?为什么我只要一看见你,就没办法将视线从你身上移开?”他说着,更加急躁地想把我拉到他身边去。 我没等他靠近,就猛地站起来,“我是舞女,不是妓女,我陪你出来,是因为你有权有势,我得罪不起。但我是有底线的,如果你执意对我用强,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誓死捍卫我的清白。” 这番话一气呵成,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何以现在表现得像个贞洁烈妇一样。我明明是在不动声色地勾引他,却在他已经上钩的时候,想要临阵脱逃了? 我的慷慨陈词让潘大少爷愣住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态。 “萧越,你别这样。你很清楚,一个男人约你到湖中央,就是想要更进一步的意思。既然你不愿意,又为什么要跟我来?”他说着,冒失地往前走了两步。 我想他的酒还没醒,或者说,酒壮怂人胆,他终于把压抑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他终于无法再伪装下去了。 我没有给他机会,也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直接转身跳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我不是想死,我会游泳,湖也不是很大,我能游回去。 事实上,我也真的游了回去,但是我的体力耗尽了,挣扎了好久才爬上岸。我的浑身湿透,又穿着夏装,轻薄的白色裙子紧贴在我的身上,我只好在岸边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潘少爷划着船跟了过来,他面有愠色且羞愧至极,似乎是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这会儿,他的酒是真醒了。也不知道是惊醒,还是气醒的。 他踉跄了一下,从船上跳到岸边,怒气冲冲地径直向我走过来。 “萧越,你娘的是不是有病?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跪在本少爷面前,本少爷都看不上。我今天抬举你,你娘的竟然给我跳湖,你活得不耐烦了?”他恼羞成怒地大喷脏话,平日里伪装的斯文尽数扫地。 边说,还边捏起我的下巴,手上用劲,捏得我差点流出眼泪来。 我强忍着疼痛,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你还不说话,你给我说话!”潘少爷的手加了几分力,我的下巴被他捏得快要脱臼了。 “来舞厅跳舞的,有几个不是声名显赫、财大气粗的?我要是因为这个就委身于人,现在还轮得到你来抬举我吗?”我冷冷反问,一脸讥诮。 潘少爷为人虽糊涂,却听得进去歪理。我的话一出,他似有所动,手上的劲道竟然松了。 我揉揉被捏疼的脸,心中黯然:事情被我搞砸了。 本以为离开了周广玮,自己什么都能舍得。但没想到,心中的某处,还是想要坚守那份可笑的、早已不属于我的纯洁。 我冷冷地盯了潘少爷一眼,掩饰着心中的灰败,迅速转身离开。 “萧越,你给我站住!”潘少爷果然不肯放过我,他温婉的嗓音显得厉声厉气的,竟然也有那么一丝震慑力。 然而我却不吭声,闷着头往前走。 身后传来潘少爷急促的脚步声,我抱着生死由命的态度,加快了脚步。 忽然,肩上一沉,一件西装外套被没好气地扔在我身上,恰好遮住了我湿身的尴尬。 此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回过头去惊讶地看着潘少爷,他却摆出一副鄙夷的神色,不屑一顾地从我身边走开。 嗬,真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 心念只一动,有种怪异的感觉漫上我的心头。 正巧这时,小风吹过,我走在湖边树荫下,微微感到发寒,便顾不得其他,裹紧衣服,匆忙往公寓赶去了。 第79章 意外重逢 自划船事件发生以后,潘少爷虽然还是不定时地到舞厅里来,却甚少纠缠我。 有时,他心血来潮,会请其他舞女陪他跳舞,还故意在我附近,夸奖那个舞女知情知趣,再大大地给一笔小费。 对他这种幼稚的做法,我感到好笑,并不以为意。他越是折腾,越能证明,他是一个缺乏自信,心智不健全的人。 对付这样的人,我有的是办法,只是在心理上,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我想再给自己一些时间。 潘爷倒是更喜欢找我跳舞了,他似乎对我的生活很有兴趣,总是找机会跟我闲聊,像长辈一样对我嘘寒问暖的。 我对他时刻都没有放松警惕,我知道只要有一句话露出了破绽,我就会像只被捏死的蚂蚁一样粉身碎骨,牺牲得毫无价值。 我来到南京已经六个月了,这六个月里,我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 这天,疏远了一段时间的潘少爷,突然容光焕发地到来了。听说他带来了朋友,我不想表现出好奇,依然冷淡地坐在角落里等待有人请我陪舞。 没想到,潘少爷远远地走了过来。见我没理他,直接说:“萧越,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陪陪我的这位朋友。” 他竟然破天荒地对我客客气气的,然而随着他的一闪身,我看到了那位朋友。 我的心一惊,手上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好在潘少爷的注意力都在他朋友的身上,给了我恢复正常的时机。我故作镇定地站起来,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 “听说这位小姐的外号叫做‘雪莲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周广玮微笑着,他对和我“初次见面”的开场白说的十分自然,行事作风透着一股沉稳老练。 周广玮,我魂牵梦萦的周广玮,每每想起都会心痛流泪的周广玮,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爱他的周广玮。 半年未见的人,让我穷于应对,只能摆出礼节性的笑容。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必会露出破绽,因此保持冷漠才是符合我性格的做法,也是我唯一的出路。 潘少爷戏谑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脸上摆明了是看戏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带着他的“朋友”来找我的。这样做,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更是达不到折磨我的目的。 难道,他识破了我的身份,识破了周广玮的身份,所以才故意带着他来找我? 正忐忑间,我下意识扫了周广玮一眼,发现他神色自若地站在潘少爷身边,微眯着眼睛望着我。从那眼中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情绪,但他整个人都是镇定的。 我稍稍放下心来,自知情况应该没有超出我掌控的范围,否则,周广玮也不会如此淡然。 潘少爷又开口,温婉的嗓音带着一丝挑衅,“萧小姐,给我个面子,帮我招待一下我的朋友如何?” 他既然开口,我又是舞女,怎么能拒绝? 更何况,就算我躲到南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周广玮,但他既然自己来了,我断然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 “这位客人怎么称呼?”我冷着脸,好似随口问问。 “陈术之。”周广玮彬彬有礼地回答。说完,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悄悄地深吸两口气,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走进了舞池。 暧昧的曲调氤氲在昏暗的灯光里,我和他贴的如此之近,近到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简直无法呼吸,亦无法直视他看向我的灼灼目光。 “你身上抖的太厉害了,再这样会被别人怀疑的。”他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我定了定神,可是手心还是不断冒出冷汗。 “看来,你离开的这几个月,已经忘了我了。”他的语气十分惆怅,似也对今天的见面郁结了很久。 “你怎么来了?”我无意与他叙旧,更不理他的撒娇,直入主题地问。 “因为工作需要,我也要呆在这儿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很明显对我不甚欢迎的态度感到心寒。 “既然如此,就好好呆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趁着移动舞步的空隙,离他远了一些,没想到他手上一用力,又把我拉了回去。我无法,只能用沉默对待他的一切行动。 “小茵,你为什么这么心狠?难道你忍心将我一个人扔在重庆,这辈子都不再见我?”他贴得更近了一些,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 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但面上还保持着一贯的冷然态度,任凭他怎么跟我搭讪,我就是不回答。 周广玮紧盯着我,好半晌,他轻轻一叹,终于也不再开口了。 一曲舞毕,我借口累了,回到我在角落的椅子上。 潘少爷正等在那里,看到我是一脸挑衅的神情,“怎么样,我这个朋友很不错吧?” 面对他意图不明的问题,我只能冷淡处之。 潘少爷完全忽视我的冷淡,转头又向周广玮说:“术之兄,这位可是我们南京最炙手可热的舞女萧越小姐,怎么样,不比你见过的差吧?” “冰山雪莲花,果然名不虚传!”周广玮竟然油嘴滑舌地附和,跟他平日里冰冷坚毅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感到有些不舒服,眼波冷冷扫过这两个人的面孔,不吭声。 “如果没什么事,我下班的时间到了,失陪。”我站起身,准备回到后台去换装。 今天,真是莫名疲惫的一天。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躺下来,哪怕只是发发呆也好。 这个舞厅,眼前的人,都让我感到烦躁。我怕再呆下去,就要斯文扫地。 “等等。”潘少爷可是有备而来。既然摆明了要挑衅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我走。 “我的朋友初到此地,我怎么说也要尽尽地主之谊,萧越小姐能不能赏个脸,再陪我们一会儿?”他笑眯眯地说,语气阴柔到了极点。 我刚刚转过去的身子不得已又回到了原位,朝潘少爷的脸上望去,只见他一脸期待,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术之兄,你知道萧小姐这冰山雪莲花的绰号,是怎么来的吗?”潘少爷显然没有正事要和周广玮谈,说来说去都是些风花雪月、世俗风尘。 “愿闻其详。”周广玮也十分配合地装腔作势,显出极大的兴致来。 我心中好笑,难为他竟然能做出这种姿态,平日里那严谨肃穆,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萧小姐,虽然在这种地方上班,倒有个规矩,叫只卖艺不卖身。不管是谁,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真是像冰山上的雪莲一样纯洁清白啊!”潘少爷盯着我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席话正戳中了我的痛处,尤其是在周广玮面前,更是让我无地自容。 周广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很快被他掩盖了过去。 “潘兄,你是不是喝多了?不如我送你回家如何?”他扫了一眼潘少爷面前的空酒瓶,陪着笑,欲拉其起身。 “我没喝多。我倒要看看,这冰清玉洁的雪莲花是不是真的像她表现的那样高不可攀。术之兄,你也算是我见过的比较出众的人物了,我相信凡是女人看见你都不可能坐怀不乱,没想到这个萧小姐还真是有一套,居然对你也无动于衷。这就好,这就好,不是我的问题,是她有问题!” 潘少爷借酒装疯,一边大着舌头,一边若有所指地盯着我。 周广玮见他越说越离谱,也盯了我一眼,目光中有着含蓄的安抚。 我别过头去,不看他。我不要他的安慰,也不要他的疼惜,更不要他想起我那些肮脏的过往。 “这个女人有问题,她肯定有很大的问题。”潘少爷喋喋不休地说:“萧越,我为了接近你,什么招数都用尽了。你哪里有问题?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周广玮见他说得越来越离谱,生怕他再戳我伤疤,也顾不得跟我打招呼,一把将他拉起来,扛着向门外走去。 我长出一口气,几乎虚脱,只能挣扎着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在后台换好装,逃也似的奔回家去。 我的新公寓虽然没有重庆外公家的那么大,可对于独居的我来说,还是空旷得足以使我心慌。每天晚上,当我回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充斥着我的每一个毛孔。 今天的这间公寓似乎和以往略有不同,我在开灯的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直觉。 灯光亮起,我清楚了直觉的来源——周广玮端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到来。 第80章 破镜重圆 “你怎么来了?”我强自镇定,逼迫自己和往常回家时一样,用行动来忽视他的存在。 周广玮没有动,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这是你今晚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一边关上卧室房门准备换衣服,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是啊,的确不一样了,一身的风尘味。” 房门被愤怒地拉开,我赶快把衣衫整理好,惊恐地望着周广玮径直向我冲过来。 他从没有这么冲动过,即使得知我在武汉遭遇的一切,他也选择了温柔相伴,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坏情绪。 可是今天,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将我扣在他面前,不管我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松动半分。 “蒋茵,你一走就是半年,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这么任性,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凭什么认定,你的选择就是对我们最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自私让我多难过?”他压抑着低吼,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燃着一团暗色的火。 我被他惊呆了,愣愣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好。脸颊一片凉意,是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看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似乎心也软了。 他眼圈一红,语气温和了不少,“小茵,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女人,是真的。你走之后,我也想过,或许这样能让你心里舒服一些,我就不去打扰你。可是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见不到你,我快要崩溃了。” 说到最后,他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脆弱无助的神色,心猛地一疼,恨不得由自己来承担所有的痛苦。 他沉默着,放开我的肩头,两只手臂慢慢地环住我,每一个动作都谨小慎微,似乎很怕我会拒绝他。 见我只是站在原地,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热情的吻落在我的脖颈处的皮肤上。 他的嘴唇所到之处,激起我一阵阵战栗。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亲密过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全身都变得温暖舒适起来。 我强自镇定,平静地说:“我内心的煎熬,一点也不比你少。可我一想到跟你在一起,就要让你终生蒙羞,我……” “小茵!”周广玮轻声喝止了我,他的动作更加轻柔缠绵,小心翼翼地贴着我,“我不许你这样说。你的过去,我不在意,真的不骗你。每当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想起的都是你的一颦一笑,从没有想过羞耻那种东西。小茵,我不会放开你的,永远也不会……” 如果说,我曾经一次次鼓起勇气远离这个男人,并且成功做到了。那么,在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也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彻骨的思念。 我很清楚,我需要他,人生的每一个时刻,我都希望他在我身边。 “我真的可以昧着良心,跟你在一起吗?上天会允许我这样做吗?”一不小心,我轻喃出声。 周广玮的脊背僵了一下,他松开我,双手按在我的肩上,温柔地望着我的眼睛,“上天根本不会责怪你,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跟我在一起。所以,别再为难自己,我们回到从前吧。” 回到从前——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说辞。我多么想说我愿意,但始终是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广玮善解人意地抚着我的头发,轻声开口,“小茵,我不逼你,我只想让你别再从我身边逃走。只要能看见你,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你彻底放下过去,我会拉着你的手,陪你向前走。” 心软得一塌糊涂,为这个用尽全力包容我的男人。 我点点头,“我答应你,等到把日本人彻底赶出中国的那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是军统的纪律,也是我的承诺。” 周广玮深深地看着我,终于勾起嘴角笑了,“小茵,你长大了。” “长大了”这句话,是周广玮一直以来对我们未来的憧憬,长大意味着我终于能以女人的身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现下,这句“长大了”,却似乎是上天对我最大的讽刺,因为让我长大的苦难,差点催毁了我们。即便他包容我,我也能原谅自己,但那些灰暗岁月留下的印记,却会伴随我们的一生。 “我不想以这样的方式长大……”委屈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终于在周广玮面前崩溃了。 他的心有多痛,眼神就有多焦灼。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把我揽在怀里,用一只手遮住了我的耳朵,像是要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已经多久没有人让我这样依靠了?我都快忘记这个怀抱是多么温暖而厚实了。 曾经我是多么盼望着这个怀抱能解救我的灵魂,可是我的灵魂却羞愧得无法再投入这个怀抱。 而今天,当这个怀抱以如此自然而然的方式展现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些许的依靠对我是多么大的安慰。 周广玮,谢谢你! 谢谢你对我的宽容和理解,谢谢你无条件地让步,给我时间和喘息的空间,谢谢你主动为我想到的和做到的一切! 我在他的怀中,纵容自己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和周广玮达成一致,开始努力说服自己不去考虑过去的事。 我们是同仇敌忾的战友,也是最亲密最相爱的恋人。 我期盼着,我们共同追求的事业能够完成,也许到了那天,我才能得到解脱。 我似乎在不断为自己找理由,从这点来看,我依然是脆弱而渺小的。 周广玮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我没有拒绝。 我曾经很思念他,发觉强迫自己远离他真的是世上最累的一件事。 而现在,他就在我身边,如梦境般不真实。可牵着他的手,又好像回到了现实,让我切切实实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十分平静,炯炯的目光中透着坚毅而温和的神色,仿佛多日来缠绕他的烦恼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扭头望着我,含笑说:“小茵,以后我应该叫你萧越了,你也该称呼我为陈术之,我们都不能使用原名了。” “陈术之……这个名字真不适合你。”仔细体会,我被这个名字逗笑了,“怎么都感觉透着点迂腐。” “那什么名字才适合我呀?”周广玮见我笑,好像来了兴致,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凑近我问。 “还是你原来的名字适合你,听上去就高大、坚毅,跟你的长相和气质都很符合。” 曾经,每当我想起这个名字,心里都会感到温暖和悸动,现在也是一样。 周广玮微笑地望着我,眼中充满怜爱之情,“等我们完成任务,就可以用回原来的名字了,我也觉得蒋茵更适合你。” 我灵机一动,“那这样好了,既然我不喜欢陈术之,以后就叫你陈老板。你呢,可以叫我萧小姐。” 周广玮仰面靠在沙发上,轻轻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让我简直没法把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温和地说:“可以。” 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开口,“萧小姐,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女孩儿不喜欢,偏要喜欢你。今天,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追你的人那么多,你却偏偏喜欢我?” 我回想了一下,也许他对我印象的改变确实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可我对他的好感却是从第一眼见到他就隐藏在了心底的。 那时对于懵懂的我来说,还不了解自己的感觉来源于何处,将会把我带向何方,只是就那样期盼着,他也能在人群中看到我。 “因为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也许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不过在那么多人当中,我只看见了你。”我如实回答。 周广玮虽然闭着眼,但能看出,他很动容。安静了片刻,他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下,又不说了。 我生怕气氛太过凝重,补救道:“其实是那天你在张副主任的办公室救了我,成为我注意到你的契机。女人本来就容易对救命恩人产生好感,这你应该也清楚。” 周广玮骤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这么说,我似乎该感谢老天给我这样的机会?或者,如果张副主任不是那种德性,怕你在人群中还看不到我呢?” 我掩面而笑,突然觉得,这样坚毅的一个男人幼稚起来,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玩笑得差不多,周广玮抬手看看表,“天晚了,我该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我点头,送他到门口,他轻轻在我额头上一吻,略有些不舍地离开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安稳,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第81章 老奸巨猾 从那天开始,周广玮随着潘少爷成了舞厅的常客,他们总是一同出现在九点之后,看上去形影不离。 我跟周广玮在跳舞的间隙,时常交流一些情报。 譬如说,我曾被他的到来冲昏了头脑,竟忘了问他调来南京的真正目的。 而他告诉我,他被组织派来,和我一起调查潘爷贩卖鸦片的事。 显然,乞丐认为我进度过于缓慢,已经对我产生了不满,所以想到让周广玮冒充商人,接近潘少爷的办法。 本来是以我为主导的任务,现在我倒成了辅助者。 而周广玮的办事效率果然奇高,已经查明华东地区的鸦片生意都是潘爷的产业,并且近期正要往华北扩散。 这就意味着,全中国范围内,受到鸦片戕害的人数将变得更多。 日本人试图通过这样的手段,摧毁我们民族的精神,进而实现他们的侵略目标。 但凡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市面上的消息,延安边区在大量种植罂粟,成为鸦片的主要来源。这件事,听着有些蹊跷。”舞池里,周广玮随着轻柔的舞曲,一边跳舞,一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 看上去,他就像一个来舞厅找乐子的纨绔,对自己心仪的舞女说着情话。 我冷着脸,表现出爱理不理的姿态,小声道:“延安方面与党国虽屡有摩擦,但大家都是中国人,大敌当前,不可能残害自己的同胞。我觉得这个消息,应该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 “是的,但这就是我们唯一可知的消息。要彻底摧毁日本人的鸦片生意,一定要查清楚,鸦片的来源在哪里。”周广玮说的是名族大义,脸上却带着满满的坏笑。 我拼命忍住,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否则这“冰山雪莲花”的名头,就得败在今晚。 “得有个人打入他们内部,短期之内不容易办到,我们需要制造一些机会。”我冷着脸说。 周广玮扬了扬眉毛,眼角的余光从舞池边的卡座扫过,笑着说:“有人等到不耐烦了,咱们今儿得到此为止。” 我立刻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舞池,似乎从没把他这个风流倜傥的“陈老板”放在眼里。 刚坐下,我就感觉到了潘少爷那阴鸷的目光,未免不自在,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潘少爷不理我,单跟周广玮讲话。 周广玮并不急着回答,转头看了我一眼,“萧小姐开心吗?陈某怎么一点都不觉得。” 我勾了勾嘴角,做出一副懒得赔笑的样子,潘少爷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 我暗想:这人也太奇怪了,明明就是他把周广玮“介绍”给我的,现在看我们走得近了一些,他又不高兴了。 周广玮亦十分懂得看脸色,岔开话题道:“潘少,我来南京也有一段时间了。上次跟你提过,我手里有笔闲钱,想看看令尊有没有什么好的项目,咱们两家合作一下,不知……” “好说好说。”潘少爷没等周广玮说完,就敷衍道:“我爸的生意,我通常是不过问的。你的事,我跟他提过,他正在考虑。你也知道,上了年纪嘛,记性不好,改天我再问问他。” 原来周广玮想冒充投资人,跟潘爷合作。 以潘爷平日里的警惕性,选择合作伙伴必然很谨慎,一般人是没法搭上他的船的。 只不过,他现在要将鸦片生意扩展到华北去,需要巨额的资金支持。俗话说狗急跳墙,也许,这是唯一一个他会放松警惕的时机。 “可是,你让潘少爷替你牵头,那个不靠谱的家伙,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你就不怕他坏了你的计划?”舞厅下班之后,周广玮绕了半圈来到我的公寓,我向他坦白了心中的担忧。 “的确不靠谱,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以潘爷的老谋深算,我想近他的身,怕是不可能。”周广玮眉头微皱,也感到了情况的棘手。 我思忖了半天,提起这几天想了无数次的话,“其实,由我接近潘少爷,怕是更容易登堂入室。上次我失手,是因为没能过自己这一关,这次,我下定决心了,一定会彻底调查清楚的。” “不行!”周广玮斩钉截铁地说:“你的办法,是下下策。我不在的时候,管不了你胡作非为,但既然我来了,就绝没有把你推出去的道理。现在你只需配合我,尽你所能打探情报就好,再多的一概不许做。” 我知道他心疼我,但什么都不许做,军统要我这个摆设干什么?漂亮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本来就是这副皮囊,组织上派我来,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 我不跟他争,情况总是在变化的,相机行事便好。 然而,我的预估太过乐观,没想到,周广玮的行动已经让潘爷产生了怀疑。 这天,他照例来跟我跳一支舞,也照例跟我说些闲话。 “萧越小姐,最近我的儿子经常带着新朋友到这里来玩吗?” 虽然潘爷和潘少爷父子俩都喜欢找我相陪,这是整个金陵欢全部知道却缄口不提的事情,我相信,以潘爷的耳目,定然对此事心知肚明。但,他从不提及他的儿子,也不会向我打听他儿子的情况。 今天他既然问了,当然目标只有一个——周广玮。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面色却不敢大变,只微微一笑,“虽说儿子是背着老子偷偷来玩的,到底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 潘爷也笑了,笑中带着强烈的自满,似乎是在告诉我,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有花招诡计在他眼里通通不堪一击。 “萧越小姐,你是怎么看待我儿子的新朋友的?”他微眯着眼问我,看上去一派和善,但目光中审视的意味很明显。 我略一思忖,坦然地说:“陈老板是我的客人,他出钱我跳舞,他出手大方一些,我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仅此而已。” 这个答案显然不让潘爷满意,他摇摇头,失望地说:“萧小姐,你是聪明人,很多事你不说,并不代表你看不穿。你也应该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说着,他望着我的眼中突然闪现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浑身一凛,嘴角不自觉地抽动,固执地说:“潘爷,我只是一个舞女,并不想卷入到麻烦当中。无论我的说法是什么,您心中自然有判断,又何须一定要听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我当然是要听的,因为萧小姐你,对待这个陈术之,跟对待其他客人都不一样。”潘爷彻底敛去笑容,一脸阴沉地望着我。 我心里狠狠地一抽,没想到这老狐狸竟然把我看穿,难道我对周广玮的爱意真的会不受控制地自然流露? 此时,若是应对不善,我和周广玮就会一起暴露,埋骨于某个阴暗的角落。 我强撑着轻笑,“潘爷真是观察入微,让我无从辩驳。那依潘爷的眼光,陈术之此人如何?且不论潘爷想知道的是什么,只说这个男人的面容和气度,怕是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如此说来,萧小姐是垂青陈术之了?”潘爷情绪莫辨地问。 我像是听见了全世界最大的笑话,爆发了到南京以来最强的一声冷笑,“垂青?潘爷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我一介舞女,怎么有资格去垂青一位才俊?说句实在话,他肯找我陪他跳舞,已经是我的荣幸,我自然也知道,怎么样安守本分。” 多亏了我的昔日好友何娇艳,总在我耳边说什么“青年才俊”,要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浮夸的词汇来形容这位“陈术之”。 潘爷失笑,“找你跳舞是你的荣幸?这么说来,我儿子对你的倾慕,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被这个老家伙绕晕了,他到底是意在周广玮,还是意在试探我对潘少爷的态度?或者说,他想一箭双雕,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 我的回答更加谨慎,“潘爷,您这是为儿子鸣不平呢,还是怕我和潘少爷走得太近有碍贵府的门风?” 潘爷笑而不语,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潘爷,我身份虽然低贱,到底是个女人。潘少爷乃性情中人,他所做的事,说我不动容那是假的。但我深知潘府门风森严,与潘少爷保持距离,求的不过是现世安稳。这一点,潘爷您大可放心。” 我这么说的意思很明显,哪一个普通女人会不喜欢花花大少追求的手段呢,只可惜,我更畏惧他爹的手段罢了。 我的坦诚大概让潘爷很满意,他点点头,赞赏地说:“萧小姐,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我对他的夸奖无动于衷,冷了一张脸道:“既然如此,我便失陪了。”说着,我拖着满心的狼藉,从潘爷身边故作镇定地逃掉了。 第82章 美人心计 潘少爷和周广玮,果然又在潘爷离开之后,出现在舞厅里。潘少爷照常坐在他包下的贵宾座位上,周广玮则明目张胆地来邀请我跳舞。 我的心乱如麻,脑子里想的都是潘爷究竟掌握了多少关于周广玮的情况。 “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周广玮借着跳舞的空隙,贴近我的耳朵问。 “大老虎今天向我问起你,看来你在成功引起他注意的同时,也引起了他的警觉。”我扶着周广玮肩头的手暗自用了些力气,好怕他着了老奸巨猾的潘爷的道。 周广玮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轻声说:“我和乞丐已经制定了计划,短期内就会实施。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的话,大老虎会对我稍稍放松警惕。” 我轻哼,“你的计划不就是苦肉计吗?这次打算在哪个部位挨枪子?” 周广玮眉峰一紧,“你怎么知道?乞丐都跟你说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南京的形势很乐观吗?几次大搜捕已经把我们的人消灭殆尽,我和你都是新面孔,乞丐已经无人可用,他自然不会考虑你那小小的私心。” “是我不谨慎,把你卷了进来。”周广玮十分懊恼地说,眸色一下子变得很深。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暂时没有怀疑我,倒是你的处境比较危险,答应我,万事小心。”我拉过周广玮的头,用我的唇吻了上去。 他显然没料到我这样的举动,惊慌失措地挣脱开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女人这么主动,你居然不领情,是不是也太让我下不来台了?”我笑着问。 “你疯了吗?怎么做这样的事?”周广玮边环顾四周,边压低声音跟我说话。 “跟你共同进退啊,你不是不想带我玩吗?”我的嘴角挂着笑,大大方方地走出舞池,坐到潘少爷的沙发上。 我的内心决绝而热切,我就是要跟周广玮绑在一起,如果他出了事,也一定不要落下我。 显然,我们的一切举动都落在了潘少爷的眼里,因为他的眼神又变得阴鸷起来。 “萧越,你跟我谈谈。”他不由分说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往贵宾的包厢里带。 “潘少,你别这么冲动。”周广玮挡在我面前,一只手压着潘少爷的肩。 潘少爷的眼中似乎能喷出火来,看上去柔弱的身体猛地一扭,甩脱了周广玮的束缚。 “术之兄,我跟这个女人的事情,你要插手?”他语气温和地问。 然而我知道,他在做残忍的事情时,也往往是这样不动声色的。这点,跟他老爹一个德性。 我从周广玮背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腰,表示我会小心,便将他轻轻推开,跟着潘少爷到了包厢。 包厢的门被大力摔上,潘少爷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突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吼,“萧越,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我无动于衷,冷眼看着他。 我的态度引来他的暴怒,他冲到我面前,一巴掌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你杀我好了。”我波澜不惊地说。 “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拿你没办法!”他真的扼住了我的脖子,因为用力,两只眼睛甚至充了血。 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觉,让我的眼前天旋地转,我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他发泄心中的怨气。 作为受过训练的职业特工,我十分清楚在窒息的情况下,人存活的时间会有多长。 我之所以不挣扎,是为了让他更愧疚。 终于,我在接近极限的情况下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松开我,赤红着眼睛瞪着我。 我扑倒在地,满脸泪水,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颤抖,忍不住一阵阵干呕。 这一幕似乎触动了潘少爷,他的情绪平静了一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说话,静观其变,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到了冰点。 潘少爷愣怔了一会儿,局促不安地向我走来,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的,“萧越,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看见我的真心呢?” 我不理他,继续猛烈地咳嗽干呕。 潘少爷顿了顿,伸手在我后背抚着,“萧越,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很漂亮而已。南京城里漂亮的姑娘,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可是,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惹人怜爱。外表冰冷,内心却很脆弱,看似苟且偷生,实则生无可恋。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这一番话,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本以为,他只是贪图美色,却没想到,他把我看得这么透。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周广玮,没有谁会了解真正的我。纨绔的潘少爷,用心竟细腻到了这种地步。 我不吭声,但我很确定,他不是真的想杀我,只不过怒火攻心,下手不知轻重罢了。 他见我还是不吭声,叹了口气道:“我对你是真心的,虽然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我把陈术之带来,真是一个错误。可当时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你不理我,而我又想接近你,只好谎称让你帮我招待朋友,才能天天来见你。结果,你竟然对他产生了情意。” 我缓过一口气,发出一个凄厉的声音,“我是故意吻他的。” 潘少爷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疑惑,“你说什么?” 我甩开他,爬到远一点的位置,冷脸说:“你刚才就应该杀了我的,就算你不动手,我早晚也会死在你爸爸手里。” “你什么意思?”潘少爷脸色暗沉,十分急切地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我冷笑,“你难道不知道你爸爸每天都会找我跳舞吗?你以为他喜欢我?他只是在警告我而已。如我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妄想在你潘家登堂入室。你潘少爷越是喜欢我,他就会越早杀了我。” 说着,我转向他,目中含泪,“我有什么错?只不过被你看上了而已。我为什么就要因此丢掉性命?你们潘家又如何,值得我用自己的命去赌吗?我不过想换来个现世安稳,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看得出来,潘少爷很震惊,一时半刻,他都没法消化我所说的话。 我心中冷笑,进一步攻击道:“就在今天,你们来之前,你爸爸已经找我聊过了。潘少爷,我不管你对我是不是真心,我只想活着。所以我只能用行动告诉你爸爸,我喜欢的是陈术之,跟你潘大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知道吗,如果陈术之没有意见,我还会嫁给他呢。这样,我就能活命了。” 最后这一句,真是给了潘少爷一记迎头痛击,他骤然望向我,一脸痛苦万分的神色。 接着,他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我脖子上的勒痕,愧疚地说:“对不起萧越,我……”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们都是大人物,我惹不起。”我从他的怀中挣扎着站起来,难得露出一丝关怀,“奉劝你一句,不要跟你爸爸斗,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有,希望你别再接近我。” 说完,我转身准备出门。 “等等!”潘少爷匆忙站起来,脚底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又冲过来,“萧越,我只想让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转身,表演出一个凄绝的笑容,反问:“如果我说真心话,你能不能就此远离我?” 他神色惨淡,心灰意冷地说:“可以,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我暗笑,装出很艰难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惊讶,在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不是跟我同一个阶层的普通百姓,而是你这样的纨绔子弟。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并非不感动,只是,我只能将这份感动,默默地藏在心里。”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真的尽力了。虽然我的内心在不断地抗议,但我必须给潘少爷留下一个无法忘怀的理由。 他喜欢我,我感动,不是因为他有钱有势,而是因为他懂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听到女人说这样一席话,都会认为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无比高大。 这是我给他设的一个圈套,一个情感陷阱。为了我的周广玮不要去冒险,我已经决定,好好利用潘少爷这个有利条件。 在一种难舍的目光中,我轻轻拉开门,一眼就望见被门口保镖阻隔在外的周广玮。 我上前,挽起他的胳膊,柔声说:“我们走吧。” 他的目光却落在我脖子的淤痕上,眼神锐利得似要毁灭这个世界。 “去我家。”我淡淡地说,一扯他的胳膊,强拉他离开了金陵欢。 第83章 人外之人 我们俩刚进家门,周广玮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抬起我的下巴检查起来。 “没事,他不过气急了,勒着我的脖子而已。”我轻描淡写地说。 周广玮目色深沉,严肃地说:“如果没有任务在身,我一定会杀掉他。”然后,他又轻轻抚摸了一下我脸上的巴掌印,“你坐下。”他把我按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厨房。 没多一会儿,他拿着个鸡蛋走出来,放在我的脸上轻滚,嘴里却用疼爱的语气抱怨“你瞧你,家里连个熟鸡蛋都没有。” 我笑,“一个人住,还能吃多少饭菜,平时都在外面解决。” 周广玮突然盯住我,无比认真地说:“跟我一起住吧。” 我心中一动,想想曾经跟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很是温暖。 然而,我却拒绝了他,“恐怕不成,我今天跟潘少爷说了一些话……” “你说了什么?”周广玮身子前倾,差点跟我贴在一起,满脸急切的样子。 “我说,我并非对他的追求无动于衷,只不过因为他爸爸容不下我,才刻意跟他保持距离。”我试图用最简练的语言描述事情的经过,妄想着我的轻描淡写能化解周广玮心中的努力。 但,并没有。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目光如剑似要刺穿我,“小茵,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他会更加对你纠缠不休。” 他很少对我生气,偶尔的几次也都是因为我犯了大错。这次,应该是最严重的。 为了讨好他,我的目光柔了下来,主动凑上去,找到他的嘴唇,轻轻一啄。 他的眼中有一丝欣喜,只不过脸色还是阴沉的。 我一头扎到他怀里,撒娇说:“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听听我的计划?” 他长出一口气,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般,“你说吧。” “是这样的。”我说:“富少和舞女的爱情,定然不被看好,也不会受到祝福。我告诉他,他爸爸威胁了我,所以他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会再冷落他几天,如果他还有后续的动作,我就装作被他感动,向他提出秘密交往。” “秘密交往……”周广玮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当然,这个秘密交往是不会有任何实质性行为的,以我‘冰山雪莲花’的称谓,可以名正言顺地洁身自好,拒绝他提出的一切亲密要求。这样做的好处,我跟他的交流会更深入,你也不用冒着被他爸爸怀疑的危险去获得情报。”我说。 周广玮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果断地说:“小茵,我不同意。” “那我就离开你,自己去完成任务。”我从他怀中挣开,将头扭向一边,赌气说:“到时候,我俩各做各的,看谁能先达到目的。” “小茵!”周广玮虽加重了语气,却带着深深的无奈。 我明白,如果我铁了心要做什么,他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知道我有多狠毒,所以一定更怕我会做傻事。 果然,他沉默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个饱经沧桑的老头子一样。 我心头一疼,不禁柔声宽慰他,“你放心好了,凭我的身手,魏杰都不是我对手。想对付一个弱不禁风的纨绔子弟,你觉得是难事吗?他要是敢对我用强,我分分钟打断他的鼻梁。” 我说的押韵,周广玮无奈地瞄了我一眼,假装愠怒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正在我得意的时候,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以为魏杰的身手算不错的?” “不是吗?行动组的女组长诶,要知道,行动组可都是男人的天下。”说完,我才发现,怎么还替魏杰鸣上不平了? 周广玮深深看了我一眼,郑重地说:“小茵,这里的形势不比重庆。重庆是我们的地盘,不管是军统内部的明争暗斗也好,还是对外的活动也好,到底我们人多势众。但是在南京,我们势单力孤,面对的是凶残的敌人,你一定要记住,万事不可掉以轻心。” 他担心我,我很清楚。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完成我们的任务。 那天以后,周广玮和潘少爷便不一起到金陵欢来了。 潘少爷依然避开潘爷的时间段,而周广玮,则比我们舞女上下班还要勤勉,全程盯紧我的安全问题。 “快九点了,大老虎就要过来,我得准备一下。”我试图松开周广玮的怀抱,去后台补一下妆。 周广玮却不放我离开,将我搂得更紧,“急什么,正好会会这个潘爷。” 我知道他一定有行动计划,便配合地没吭声。 九点钟一到,潘爷不慌不忙地走进舞池,来到我们身边,声音沉稳和善,“年轻人,能把舞伴让给我吗?” “可以。”周广玮彬彬有礼地说,转身走向卡座。 潘爷握着我的手,微笑,“萧小姐,最近可谓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啊。” 我冷淡一笑,“舞女也配谈爱情?潘爷真是说笑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萧小姐只是陪人跳跳舞而已,作风正派跟大家闺秀并没有两样。再说,以萧小姐的花容月貌,是个男人都会动心的。”潘爷不紧不慢地说。 我听这老家伙话里有话,便沉吟不语。 潘爷哈哈笑了两声,“萧小姐,你真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些事,不是你刻意回避就能躲得开的。既然你认识了我,认识了犬子,又认识了陈术之,你注定就要把自己卷进来。” 我正色,“潘爷,我不懂您在说什么。我认识您,认识贵少爷,认识陈老板,都非我自愿。其实只要您肯放过我,我就不会卷进任何事里面,对吧?” 潘爷不置可否,“萧小姐,如果说南京的舞女中我最欣赏的一个,就是你了。然而我最看不懂的一个,也是你。你说你爱慕虚荣吧,放着犬子和陈老板这么好的资源你都不用,可要说你不喜欢钱吧,那为什么要来做舞女呢?” 得,老家伙又来试探我了。 我笑,“若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呢,您一定要笑话我自视清高。您说我聪明也好,别有用心也罢,我始终相信,自己的钱,花起来最安心。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等着别人赏饭吃,到了人老珠黄的那一天,还不是下场惨淡?” 潘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想不到,一个小小舞女,竟有这般见识。” “所谓的见识,不过就是看多了,伤透了。道理人人都懂,只不过,人人都觉得自己的结局会不一样。其实,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轻叹一声。 潘爷笑笑,“萧小姐聪明、有见识,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你的背后,一定要有强大的靠山,否则来点风雨,你就首当其冲。” 我皱皱眉,有些心虚地望着他。 他将我的神色尽收眼底,笑得更自信,“我欣赏萧小姐的才智和心机,如果萧小姐不嫌弃,我可以做你的靠山。” 我心中冷笑,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潘爷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呢?”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潘爷假意欣赏地说:“但萧小姐只有答应了,我才能告诉你我的条件。” 我摇头,“潘爷您在南京无所不能,只要是您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何须我这小小舞女为您效劳呢?” 我的意思很明显,不知底细的事情我不会做。 潘爷笑里藏刀地说:“萧小姐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有些人可以拒绝,而有些人不容拒绝吧?” 危险,这个老家伙看来是盯死我了。 我不慌不忙地说:“潘爷,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非拒绝您,只是想知道,我能为您做的事,可否回报您成为我靠山的恩情。等价交换,才是天下最稳妥的关系,否则,您这个靠山,我还真是靠不稳。” 老家伙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萧小姐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这样吧,我就给你透露一点,我想让你做的事,是只有你能做,别人不能做的。” 我沉吟片刻,微一颔首,“既然如此,悉听潘爷教诲。” 潘爷的目光向舞池外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周广玮身上。 此时,他正在跟另一位伪政府的官员聊得火热,那人我认识,是跟潘爷貌合神离的董爷。 这两人明面上协同合作,一起为伪政府效力,实际上却在争夺利益区域,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周广玮这么做…… “帮我盯着他。”潘爷阴沉的声音传来,“这小子刚来南京就这么活跃,我必须要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浑身一凛,讶异地望向潘爷,“这事为什么找我?” 常来玩的客人都知道,我最近跟周广玮走的近,潘爷一定对我们的暧昧关系调查得更清楚。但他,却让我盯着周广玮,难道就不怕我背叛他? “因为,只有你才能完成。”潘爷盯着我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警告、威胁,似乎在提醒我,一旦上了贼船,想下去就不可能了。 第84章 抛出诱饵 “大老虎跟你说什么?”潘爷刚一离开,周广玮就拉着我坐下,一边给我倒酒,一边小声问。 我笑而不语。 他急了,“是不是又威胁你了?” “没有,我们的机会来了。”我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他让我监视你,你有什么想叫他知道的事情,尽管告诉我。” 周广玮眉头微皱,沉吟片刻,“也许他对你也存了试探的心,这个老家伙,做事果然狠辣。” 我喝了一口红酒,略带疲惫地靠在沙发上,“试探我也好,监视你也罢,只要我们把局做圆,他也拿我们没办法。” 周广玮没有回话,半晌才说:“小茵,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笑。有几个特务是因为不小心才丢了性命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命还掌握在自己手上吗? 周广玮看了看手表,“我跟姓董的有约,这就要过去,不能陪你了。” 我点头,憋着笑说:“你去吧,我正好跟其他男士跳跳舞。” “你敢!”他猛地欺身过来,含笑的眼里有很多很多假做的怒意。 我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在他嘴唇上一啄,心中微荡,“万一遇到哪家的阔小姐太太,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心里只有你。”他回抱我,紧了紧,便站起身,往董爷那边去了。 我看见董爷意味深长的目光,同时听见他说:“年轻人啊,就是会风流。” “当然,哪有少年不风流。”周广玮坏笑着回答。 我用酒杯挡着下半边脸,不自觉地笑出来——在扮坏这条路上,周广玮已经走得很顺了。 “就这么高兴?你不是说,对他只是逢场作戏吗?”身后一道冷声响起。 我头也没回,“潘少爷好。” “哼!”潘少爷转到我面前,一屁股坐下,拿起酒瓶子就喝。 我没理他,一边慢慢喝酒,一边看着舞池中的各色男女,花红酒绿。 “你可别弄假成真了。”潘少爷阴嗖嗖地说。 “与你何干?”我懒洋洋地问。 潘少爷没说话,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半瓶酒干了,拉起我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我下班的时间还没到。”我挣扎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潘少爷横冲直撞的,“我已经跟你老板打了招呼,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你留不住你。”说这,他不由分说将我拉上停在金陵欢门口的汽车。 “你疯了吗?你爸爸的眼线还在舞厅里,你再这么搞下去,我会死的很快。”我一脚踹开车门就要下车。 潘少爷真的像发疯一般,猛踩油门,车子猛地向前冲。 我伸出一半的腿不得已只能收回来。 回头去看,只见几个人冲到马路上,正比比划划的,马上就有另一辆车开过来,那几个人都钻了进去。 然而,潘少爷的车已经拐了弯。在他玩命般的踩油门下,再次拐弯的时候,我们成功地甩开了潘爷的眼线。 我心中暗笑,面上却冷若冰霜,冷眼看着身边这个纨绔的一举一动。 越往前走,视线中的建筑物就越熟悉,我观察了半天,感到很无语:这家伙带着我差点在南京城兜了一圈,最后把我带到的地方,竟然是离金陵欢不远的我的公寓。 “你就是想送我回家?”我真佩服他,五体投地。 “想让你早点休息。”他气鼓鼓地说。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并不慌张,漫不经心地问:“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潘少爷脸色一变,本来想保持生气的神态,也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散了。 我不理他,自顾自下了车,头也不回就往楼上走。 身后五步开外传来脚步声,我微微一笑,特意走得摇曳生姿。 开了门,我直接去洗手间卸妆,把他一个人晾在客厅里。 等我出来的时候,竟看到这位纨绔纠结地坐在沙发上搓手。 我问:“怎么,紧张?我觉得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打算请你喝杯茶,好好谈谈你总想弄死我这件事。”说着,我转身进了厨房,泡了两杯花茶出来。 潘少爷端起杯子就喝,只喝了一口,便扔在一边,“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难喝?” 我从茶几上的小罐子中抓了两颗冰糖,丢在他杯子里,语带嘲讽地说:“真是大少爷,喝不惯这种平民的东西。马上入秋了,多喝点花茶可以清肺。” 潘少爷端起茶杯,皱着眉头喝了一大口,跟咽药似的。 我叹了口气,“潘少爷,咱们言归正传,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潘少爷神色凝重,盯了我瞧了半天,“萧越,我很怀疑,你上次对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真如何,假又如何?”我反问。 潘少爷颇有深意地望着我,“如果是假的,我可能会毁掉一切。” 我不理他,冷酷地说:“无论是真是假,都没有意义。我不可能接受你,就像你不可能会娶一个舞女。”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他把茶杯重重地顿在茶几上。 “那请问,你又有几分真心?你喜欢我,不过因为我是你从没见过的一种女人,这世上的女人多了,早晚还会出现比我更漂亮更新鲜的。”我冷静地说。 潘少爷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萧越,你到底是因为我爸而拒绝我,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两者兼而有之,众多的信息告诉我,选择你很不明智。”我毫不留情地说。 潘少爷深深叹了口气,“萧越,你可不可以对我多一点信心?我爸爸那边,我自然会摆平,只要你别那么防备我,给我一个机会就好。” 我望着他,望着他,一直望到他满脸困窘。 “好啊!”我说:“就给你一年的时间,摆平你爸爸。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萧越不做小,你要是给不了我名分,趁早放我走。” “就这么简单?”潘少爷大喜过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不然你要如何?我做决定一向很快,一年就是一年,多一天我都不会等。”我果断地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潘少爷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在心中叹息:有人为国捐躯,有人奋战在前线,更有我和周广玮这样的人,不断地和敌人周旋。可就在同时,也有人跟潘少爷一样,追女人、挥霍金钱,活得毫无意义,却平稳安闲。 我冷笑,补充道:“但是,我得声明一点,这一年中,你不能干涉我跟谁来往,也不能乱发脾气。” “你是指陈术之?”潘少爷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对,包括陈术之,或者,还有别人。”我认真地说。 潘少爷怒了,“我怎么能看着我的女人和别人关系暧昧?!” “你错了。”我冷淡地说:“我还不是你的女人,我依然有我的自由。在你什么都不能给我之前,我就是萧越,金陵欢的舞女。” 潘少爷怒视着我,恶狠狠地说:“很好,萧越,这真是你的风格,又狠又精明。想不到我堂堂潘大少,竟然败在你这样的女人手里。” 我毫不在意地说:“没办法,你非要我做你的女人,而我,却不是非你不可。”我站起身,走到他旁边,轻轻坐下,戏谑道:“潘少爷,普通的女人又怎么能入得了您的法眼?我若不狠不精明,又怎么能在这险恶的南京城挣得一席之地?” 我拍拍他的胸口,嘴角一勾,“如果你后悔了,一年之内,随时通知我。否则,有时间跟我争长论短,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你那个更狠更精明的老爹。” 潘少爷盯着我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就要来搂我。 我的身手自然比他敏捷,略一转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打开门,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留你了,如果你有本事再次摆脱潘爷的眼线,可以来约我。” 因为我提出了无理要求而心气不顺的潘少爷,终于又因为我的这句话而稍稍恢复了脸色。 他走到门口,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皱眉道:“萧越,我不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 我笑,“那就请你在未来的日子里,多多观察吧。” 潘少爷似信非信地望了我一眼,终究还是不甘心地走了。 我关上门,长出一口气,腻烦的感觉阵阵涌上心头。 这都要怪周广玮,如果他没有来南京,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难受。 第85章 将计就计 上午不用去舞厅的时候,我扮了个男装,来到南京最大的一家地下烟馆。 刚接近门口,就有工作人员迎出来,隐秘而防备地问:“这位小哥,来点什么货?” “我来找人,顺便带点膏子回去,帮我准备一下。”我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工作人员装傻道:“看您的样子是个新手,难道没人带您来吗?” 我瞬间明白过来,所谓的“地下”,其实是只招待熟客的意思。若没有信得过之人引荐,他们是不会做生意的。 我说:“是董爷介绍我来的,说你们这里的货品质量最好。” 工作人员神色异样地瞄了我一眼,二话不说转过身去。我顺势在他后脖颈处一敲,便把他放倒了。 三下五除二将他拖到小巷子里,绑了个严严实实,又用破布塞住他的嘴,我重新回到地下烟馆。 对于我这种特工出身的人来说,地下烟馆的工作人员虽然有点拳脚,也不是我的对手,被我敲晕了好几个。 我摸到他们的仓库,精铁打造的大门,双重密码锁,保护得密不透风,都快赶上银行的防盗系统了。 至于吗?鸦片这个东西,到底不像真金白银,不是人人偷来都能换成钱的。那这精铁门和密码锁,是用来防谁的? 我开了锁,拿了块鸦片膏子,又顺便看了一眼出入库记录,上面分明写着,这些鸦片是经由上海的港口运进来的。 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鸦片产自延安边区,那为什么不由陆路运输,而吃力不讨好地走水路? 这看上去,倒挺像某个邻居的杰作。真可谓一举两得,黑锅叫人家背了,自己数钱数到手软。 我拎着鸦片膏子,从地下烟馆走了出去。 回到公寓,我将一盆兰草摆在窗台上,这是我和乞丐约定的暗号。他和我为了隐蔽身份,虽然甚少联系,但如若有要事相商,我摆兰草的日子,他就会到金陵欢门口乞讨。 这是我第一次摆上兰草,不知道乞丐还会不会期待我将有用的情报带给他。 我扯下鸦片包装纸,用隐形墨水写了“上海”两个字,然后将空白面朝外折了起来。 做完这些,我就如往常一样,拿过本书,一边看,一边打发无聊的时间。 中午十二点,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楼去吃午餐,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 打开门,周广玮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饿了吗?我来找你吃饭。” “吃什么呀?”我很高兴能在白天见到他,因为他也有要忙的事情。 “火锅。”他扯了我的手,大步走在前面。 十分钟后,我望着“金陵名产”字样的招牌,等周广玮给我一个说法。 “进来吧!”他不由分说拉着我跨进去,没在店里停留,直接进了后院。 院子的正中架着一个铜火锅,红油汤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火锅的旁边,两个香油碟已经摆好。 我笑,自打来到南京之后,因为吃饭的口味不同,颇有种水土不服的感觉。只不过,任务高于一切,我没有挑剔的理由。 而今天,周广玮真的给我弄到了比较正宗的重庆火锅。 “知道你吃不好饭,今天你大可放心,这家店的老板是个重庆人,手艺不错,我试过了。”周广玮拉过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夹起毛肚、黄喉、猪血等扔在锅里。 我望着沸腾的锅子和对面的男人,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院子外面,是一个与我们完全对立、你死我活的世界;而这小小的院子里,一口锅,两个人,安静平和得好像世外桃源。 “吃吧。”周广玮把食物夹到我的碗里,笑着看我。 我低下头,在热气的蒸腾里,满心温暖地品尝着家乡的味道。 再好吃的食物,也不过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我扔下筷子,抬起头,便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不见血光的战场。 “陈老板,我查到鸦片是从上海的码头登陆的。”虽然不忍心破坏这片刻的安宁,但我知道,是时候该跟周广玮交流交流情报了。 周广玮并不觉得吃惊,淡然地望着我,“你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兰花,说明你一定有了大动作。” “是的。”我暗自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已经让小老虎上钩了。” 周广玮将双眼紧紧地闭上,半晌,才沉重地说:“好。” 从我16岁进军统认识周广玮到现在,三年多的时光,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的痛苦,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但是却无能为力,因为即便他想抗下所有重担,我依然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望着他,他的眉眼在火锅冒出的热气后面带着朦胧的英俊。我站起身,默默走到他身后,弯腰抱住了他。 贴着他的脸,我的心似乎要融化成一潭春水,语气不自觉就柔了下来,“你知道吗,刚才我吃了到这里后的第一顿饱饭。并不是因为老板的手艺好,而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周广玮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小茵,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泪水夺眶而出,我侧过头,轻吻着他的颈窝,小声说:“我相信你。但是,为了要你兑现承诺,我必须跟你并肩作战。”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周广玮已经起身转了个圈,将我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沉默着,但一如往常坚毅有力,唯独柔软的唇轻轻贴在我的额头上。 我知道,他默认了我的要求,这也许是一种无奈,也许是一种妥协。 我们是历经磨难的恋人,更是同仇敌忾的战友。我从没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联系,如今天一样牢固。 走出金陵名产店的时候,我们变成了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和一个攀龙附凤的舞女,默契得就像是经过了多次排练一样。 我们拐过一个街角,同时双双顿住脚步。 潘少爷满脸杀气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后,还有四个打手。 “术之兄,别来无恙?”他阴森森地说。 “还好,这么巧,在街上就遇见潘兄,我正打算择日去拜访。”周广玮不慌不忙地说。 潘少爷阴笑一声,“难得术之兄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看你抢女人的劲头,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做兄弟了呢!” 周广玮默默松开我的手,淡然地说:“潘兄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明明是萧小姐选择了我,潘兄既然败下阵来,又何苦拿我出气?” 一席话说得潘少爷笑意全无,他的眼中冷冷地冒出杀气,向后退了一步,四个打手便走上前来。 “你要干什么?”我冷冷瞪着他,心中却在暗笑——自不量力! 他却略带哀怨地望着我,“我不过是想叫你看看,谁才是南京城的强者。” 哼,别说四个打手,就算再来一打,也未必是周广玮的对手,只不过…… 我担忧地望向周广玮,他却冲我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冷静。 然后,我就看着打手们冲了上去,周广玮不过回击了几下,就被他们放倒在地,拳脚相加。 我就知道,他会故意输这一城。 “叫你的手下马上停止。”我面如严霜地对潘少爷说。 潘少爷不理我,看得津津有味。 很好。 我环顾四周,见路旁有一间服装店,便快速走了进去。 “小姐,要买点什么?”店主似乎对这城里的打打杀杀见得多了,外面闹成那样,他还有心思做生意呢。 我二话没说将门口的假人模特推倒,抽出里面用于支撑的木棍就冲了出去。 对准其中一个打手的头,我毫不犹豫地下手就是一闷棍。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躺下了,血从他后脑勺流出来。 另一个打手满面凶光地站起身,终究不敢擅自动我,就在他望向潘少爷的功夫,我扬手又是一棍,正中他太阳穴。 其他两个人似乎从未见过如我一般狠辣的身手,皆是惊呆了。 我冷冷一笑,“打啊,怎么不接着打了?我瞧你们都是长命百岁的样子,倒想看看,你们能活到几时?” “萧越,你疯了吧!”潘少爷惊呼一声。 我扔了棍子,回头慢慢走过去,一字一句地说:“生在乱世,要理智做什么?你想让我死,不如一枪打死我啊!”说着,我作势要去拔他腰间别着的枪。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我就被人架住了。架我的,不是潘少爷那几个饭桶手下,而是潘爷派来盯梢的人。 我刚才就看见他们一直在附近徘徊,所以将计就计,把他们引了出来。 潘少爷兀自愣着,我冲他喊:“你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没容我多说一句,我就被那几个人塞进了一辆小汽车里。汽车绝尘而去,我最后望了一眼周广玮,只见他眉心紧皱,向我轻轻点了点头。 第86章 假戏真做 我被按在小汽车里,一路开到位于南京中心地带的潘府。 高大的围墙,坚固的铁门,站岗的打手,无一不说明潘爷是个很谨慎的人。 汽车安静地开到大宅子的楼下,我被拖出来,直接带到地下室。 没想到,潘家富丽堂皇的外表之下,竟然还隐藏着这么阴暗潮湿、充满戾气的地方,看来潘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传言还真不假。 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潘爷才不慌不忙踱着方步走进来。 “萧小姐,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个地方见面。”潘爷面色如常地说。 我冷冷道:“既然是潘爷抓我来的,您又怎么会没想到呢?” 潘爷慢慢踱到我面前,一双阴森森的老眼直直盯着我,笑道:“我可没让他们抓萧小姐,是萧小姐自己失了分寸。”说着,他摸出一把枪,抵在我的太阳穴上,“敢对我的独子动手,你也真是不怕死。” 我瑟缩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潘爷,我若无情,潘少爷会怨恨我;但我若被你杀了,他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老家伙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你什么意思?”说着,他手上用力,冰冷的枪口硌得我太阳穴生疼。 我一动不动,语气平稳地说:“潘爷,论手段论计谋,十个萧越也不是您的对手。但论男女之情,您还真不如我了解得多。” 潘爷眼睛微眯,阴狠地盯了我一眼,终于垂下拿枪的手,冷声道:“说。” 我揉了揉太阳穴,面露凄凉,“我出生的时候,父母曾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十几岁上,我听说那个男人高大英俊,还在留洋,心里对他就有些仰慕,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顿了一下,见潘爷的目光随之一动,显然是对我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我继续说道:“他真的来了我家,却是来退婚的。据说他参加了一个什么……救国会,自诩进步青年,便开始瞧不上我们这样的封建家庭。退婚让我颜面大失,虽然家道没落,但我母亲到底还是要面子的,然后她就那么一病不起了。” 说到这里,我眼中泛泪,装腔作势地摸出手绢擦了一把。 潘爷眉头一挑,虽是一副冷硬心肠,却非要装出些怜悯的样子来,语气似也平和了许多,“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始恨他,总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报应,能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凄然一笑,“结果报应真的来了,他参加的那个救国会最终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里,潘爷嗤笑一声,显然觉得这个结果很符合他的心意——这老东西已经把汉奸当到骨子里了。 我心中冷笑,面色悲凉,“本来我是很解气的,觉得他死得好。可是没过几天,我就觉出不对来了。那毕竟是我曾经仰慕过的未婚夫,他虽然从未露脸,却是我整个少女时期的幻想。而他却死了,死得让我连恨都失去了对象,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潘爷没吭声,看上去他的心里一定在打着小算盘。 我趁热打铁说:“所以,我当了舞女。名声对我来说还重要吗?男人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就只有钱。” 潘爷笑,“可你还是守身如玉,你的心里,对你那个未婚夫,依然有解不开的心结。” “是啊!”我长叹一声,“虽然出卖身体可以让我获得更多,但在我心里,还是可笑地认为我应该保持清白之身。我多么希望,他没有死,我还能恨他,这样,至少没有那么多烦恼。” 潘爷故作理解地点点头,问:“那你对我儿子,有什么对策?” “我可以让他恨我,但是潘爷必须要助我一臂之力。”我说。 “哦?”老家伙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向我提要求,怕你偿还不了本钱。” 我故作神秘地一笑,“如果配合我,对您也有好处,可不可以就抵了那本钱?” 潘爷一愣,“你说说看。” 我说:“潘爷之前曾拒绝过陈术之,而就我所知,董爷却正在积极寻求合作。我想,这个陈术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董爷为他大动干戈,唯一的可能,潘爷您应该明白。” 董爷和潘爷争权夺利,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我有理由让潘爷相信,董爷跟陈术之合作,就是为了对付潘爷。 我并不给潘爷质疑的机会,继续说:“今天中午,我跟陈术之一起吃饭,他说漏了一个消息。董爷那边,似乎正在调查您的鸦片生意。” 我早上以董爷的名义去潘爷的烟馆探路,想必潘爷一定非常恼火。而这件事只过去几个小时,消息尚还没有传开,这会增加我的话的可信度。 果然,潘爷的神色动了动,却被他很快掩饰了过去。 我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继续说:“潘爷,董爷与您相争多年,只不过这鸦片生意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但既然如今他已经有了动作,说明他应该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潘爷微笑,“萧小姐,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消息是真是假?就算你没有骗我,安知是不是陈术之在耍小聪明,又或者,是董爷想经由你之口,给我传递假消息?” 我叹息,“真假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别人给您潘爷设套,只要您不想上套,他们就是白忙一场,不是吗?” 老家伙笑得自负,看来我这个马屁拍得不错。 我继续说:“虽说潘爷您树大根深,但放着个对头,时不时跳出来兴风作浪,也总是叫人不舒服。” “那你的意思是?”老家伙审慎地盯着我。 “与陈术之合作,将他争取到您这边来。不管他是董爷的人,还是您潘爷的人,您总有办法利用他,达到您的目的。”我说。 潘爷不置可否,依然盯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老底。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只好找话说:“其实您不信任陈术之也是情有可原,我知道,您也不信任我。可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来说,无论是站在您这一队,还是站在董爷这一队,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要看站在哪里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并得到更多的利益。” 潘爷笑:“说了这么多,萧小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这老狐狸,果然是精明透顶、滴水不漏。 我正色,“我要陈术之的命。” 若是普通人听了我这话,肯定觉得我跟陈术之这个人,指不定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但潘爷不同,他到底是老奸巨猾,我的话一出口,他就了然,你对他动了真情?” 没错,依现在的情势看,无论周广玮站在哪一队,只要潘爷不信任他,都随时可以将他处理掉。老家伙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当然能明白,我要周广玮的命,便是要救他。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动了真情,所以想向潘爷讨个奖赏。” “那我又为什么要奖赏你呢?”潘爷反问。 跟这老家伙说话,真是要长一颗七窍玲珑心,否则都适应不了他拐弯抹角、暗藏玄机的路数。 我却故意装傻,“潘爷,我帮您做事,难道不可以讨点奖赏吗?陈术之于您而言,本就造不成什么危害,您能利用他,才是他的作用。我觉得向您讨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奖赏,并不过分吧?” 潘爷摇头,“我可没觉得你在帮我做事。用几个真假未知的消息来表达诚意?萧小姐未免也太看轻了我潘某人。” 老家伙果然不好斗,我只好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潘爷,既然您要诚意,那就请您让人对我动手吧。” “这是为何?”我的话,大概让老奸巨猾的潘爷都觉得不解。这世上有讨赏的,有讨钱的,还有讨打的? 我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要让潘少爷死心,其实我有一计。只不过可能要得罪潘少爷一些,不知潘爷舍不舍得儿子呢?” 老家伙语气虽然平静,但到底还是有很强的戒心,“你要如何?” 我故弄玄虚地一笑,“待会儿潘少爷回来,还请潘爷配合我演一出戏。我保证,这出戏过后,潘少爷就算不恨我,我不想再跟我来往了。” 潘爷似信非信地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我倒要看看,萧小姐有何妙计了。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我潘某人的耐心有限,萧小姐不要存着拖延的心思。如果萧小姐不能很快地解决问题,需要潘某人出面的时候,可就不会这么好看了。” “那是自然。”我信心满满地说。 第87章 难得悠闲 当潘爷的手下来通报,称潘少爷和陈术之一起来了的时候,我是被人架出去的。 潘爷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向手下的人示意,我就被扔在地上了。 周广玮反应敏捷,一把将我抱起来,搂在怀里,无比心疼的样子。 “没事。”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周广玮抓着我的手紧了紧,咬牙说:“我带你回家。” 我点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爸,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潘少爷也冲上来,一边仇视着周广玮,一边责怪潘爷。 我挣扎着站起来,无力地将潘少爷推开,“你真的想害死我吗?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我就是要跟陈术之在一起。” “萧越,你听我解释。”潘少爷扯住我的胳膊,着急地要说什么。 我暗暗蓄力,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你走开!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我讨厌你,你没听见吗?”我对他吼道。 潘少爷捂着脸,显然是被我打懵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该伤心。 潘爷适时开口,“萧小姐,我手下的人不懂事,多有得罪。陈老板,麻烦你送萧小姐去医院检查一下,所有的费用,由我潘某人承担。” “潘爷客气,这就不必了。”周广玮搂着我,向潘爷行了个礼,“既然是误会,潘爷也无需自责,我这就带萧小姐走。”说完,他将我横抱起来,出了潘家大门。 “哪里伤到了?”刚坐上黄包车,他就一脸担心地问。 我摇头,“哪里都没有伤到,刚才不过演戏给潘少爷看。”我坐直身体,甩了甩胳膊,揉了揉腿,望向他,“倒是你,刚才被打得不轻,疼吗?”说着,我轻轻按了一下他的侧腰。 他只眼皮动了动,坚毅地说:“没事,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刚才潘爷家的地形,你都看见了?”我问。 他点头,“守卫森严,不太容易得手。” 我赞成,不无担忧地说:“现在虽然时机不成熟,但我总觉得,快了。” 周广玮没吭声,一只胳膊搂着我,另一只手,无声地攥了个拳头。 黄包车到了我家楼下,周广玮扶着我,慢慢往楼上走。 后面的盯梢依然在,看来潘爷还是没法对我们放心。 开房门的时候,周广玮眉头一皱,跟我对了个眼神。 家里有些不对劲,有人来过了,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陈老板,你先坐,我去换个衣服。”我若无其事地说。 “好。”周广玮冲我点点头,我们便分头在卧室和客厅里搜索起来。 果然,我的房间里被装了窃听器。 潘爷的思维果然缜密,一边将我拘禁起来,一边布置了这么个圈套给我钻。 周广玮十分配合地向我走过来,搂住我的腰,亲昵地说:“萧越,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你能不能帮我打电话到金陵欢,给我请三天假?”我搂着他的脖子,笑着说。 “三天够吗?”他凑近我的嘴唇,含糊地问。 “你想要几天?”我反问。 “永远。”他说:“你别去上班了,专心陪着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矫情地轻轻推开他,走到沙发上坐着,“我不上班,你养我吗?” “瞧你这话说的,我不养你养谁?”他跟着我走过来,又把我抱住了。 我们假戏真做地亲吻对方,还故意发出声音,显出很热情的样子。 而事实上,我的脸红得不行,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广玮无声而笑,停了下来。 “术之,你跟董爷进行到哪一步了?”我用娇羞的语气问。 “我没给他答复,你也知道,我的本意是想跟潘爷合作的。”周广玮会意,十分默契地说:“可惜潘爷戒心太重,要不然,现在真是最好的时机。”他装作很遗憾的样子。 我不动声色地说:“既然你想跟潘爷合作,就不应该跟董爷走得太近,你难道不知道,这两位爷可不怎么和睦呢。” “没办法,我的钱放在银行里也是要长毛的,如果潘爷真的不信任我,最后我也只好跟董爷合作。”周广玮笑着,脸又凑上来,“我的小美人儿,知道担心爷的生意,怎么就不知道担心爷的身体?” 这话…… 我羞红了一张脸,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张写着情报的鸦片包装纸,塞进他怀里,娇嗔着说:“瞧你,像个乞丐似的。” 他会意,微微一笑,猛地站起身把我横抱起来,就往卧室走。 “干什么?”我对他摆口型。 “演戏。”他笑望着我。 假公济私!我挣扎,他却把我抱得更紧。 “萧越,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他深深地望着我,认真地说。 “那你就再等几天!”说着,我身子一扭,强行从他怀中跳了下来,身手之敏捷,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你……”他窘在原地,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笑,“男人嘛,就得吊着,好处给够了,你们也很快就玩腻了。”说着,我走到窗边,拿了一本书。 我听见周广玮磨牙的声音,忍不住暗笑。 他走到我身边,轻轻一拨,把我的书扔在桌上,讪笑道:“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把你抱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我看见他铁青的脸色,笑得捂住了嘴。而他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轻轻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还给我盖好了被,自己躺在一边搂住我。 “睡吧。”他温柔地说。 我心中对他泛起一丝抱歉,他想要的,不过是每一个男人都需要的,也是每一个女人都能给的,除了我。 而他却不肯向其他的女人索取,只是固执地等着我,等着我这块石头终于开出鲜花的那天。 我转身回抱他,紧紧的,像是要把我的全部生命都融入到他的生命里。他感受到了我的热切,不声不响地在我额前轻吻,将我抱得更紧。 “好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要过完,我和你,永远也不要分开。”我在他怀中小声说。 “不会的,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他柔声宽慰我心中的不安。 “嗯。”我缩在他怀里,恨不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让他可以随身带着我,上天入地,我都跟着他。 很奇怪,每次一被他抱着,我就觉得困倦,睡得也安稳。 等我醒来,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周广玮不在家里。 我揉揉眼睛,坐起来,床头放着一张纸,上面刚劲的字迹写着:我去见董爷了,晚点回来陪你。 我笑,舒服地抻了个懒腰。 情报已经传递出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周广玮去办好了。虽然我们是第一次合作出这种任务,但是我们的默契却好像老战友一样,有时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我看了看时间,八点,估计他还得晚些才能回来。 我披了个披肩,不紧不慢地走下楼,到我经常去的一间餐馆。 “呦,萧小姐来啦,今天要吃点什么?”老板笑眯眯地迎上来。 “后厨有新鲜蔬菜吗?”我问。 老板一愣,“有啊。” “卖给我一点吧,想吃自己做的菜了,可是这个时间,卖菜的小贩都回家去了。”我说。 老板很好说话,跟我又比较熟,转身就到后厨,不多一会儿拾掇出一小篮菜来给我。 “谢谢。”我多付了钱,老板很高兴地收了,又给我弄了些面。 我悠闲地提着菜篮子,不自觉地竟哼起了小曲。 回到家,我将蔬菜洗了洗,思忖着以我的手艺,怎么才能把菜做得丰盛一点? 想来想去,干脆下个面片汤好了,于是就动手准备起来。 刚把面调好,菜还没下锅,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我跑出去打开门,周广玮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心肝儿,我回来了。”他带着些酒气,很油腻地说。 受不了他为了扮演陈术之,时不时露出的不正经。我捏他的肩膀,看他疼得皱起眉头,我笑,“正在给你准备宵夜,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宵夜?我晚饭还没吃呢。”他抱怨道。 “都快九点了,你怎么还没吃?”我看了看时间,心疼了。 他疲惫地搂着我,“男人在一起还不是喝酒,一桌子山珍海味摆着,也没功夫吃。” 我把他按在沙发上,“等下,我会尽快。” 他却又站起来,跟着我进了厨房。我切菜的功夫,他把脸贴在我耳朵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不是说过不会给我烧菜了吗?” 我握着菜刀转过身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问:“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88章 初次登门 周广玮哈哈大笑,“我的错,我再也不说这话了。” 我作势收回菜刀,轻声嗔怪,“别在这碍事,进屋去喝点水。” “好好好。”他拖着长音,转身走出了厨房。 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将菜下锅,然后一边抻面片,一边时不时将菜翻炒一下。 等我端着面片汤从厨房里出去的时候,周广玮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知道以他的警觉性,睡觉一定不会太沉的,但就连我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反应。我在心疼的同时,也感到很欣慰。 我轻轻放下碗,在他身边坐下,轻抚他的脸,“术之,起来吃个饭再睡。” 他没睁眼,伸手把我搂在怀里,“让我抱一下。” 我环住他的腰,也闭上眼睛。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各处运转的监听器,以及监听器后面正在打探我们的敌人,这里简直就是我们的小世界。 “今天很累吗?”我问。 “没有,喝多了有些犯困。”他坐起来,瞧着我煮的面片汤,笑了,“这真是最能让胃舒服的饭菜了。萧小姐,你一向就这么善解人意吗?” “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厨艺不精反还受了表扬。快尝尝吧,看看味道怎么样。”我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他二话不说端起碗,秋风扫落叶般,没多一会儿就把一碗面片汤扫进了肚子。 “好吃。”他凑近我的耳朵,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有进步。” 当然有进步了,毕竟我一个人在外闯荡也有一段时间了。曾经在家里,我被保护得很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到了外面,即便没有刻意去学,很多信息也会被装进我的脑子。 我把碗筷收拾好,对周广玮说:“你进去睡觉,我来洗碗。” “那就辛苦你了。”他并不跟我抢着干活,只轻轻在我脸颊上一吻,转身进了盥洗室。 我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声,知道他在洗澡,便收拾好厨房,坐在沙发上发呆。 没多一会儿,他走出来,瞄了我一眼,“萧越,我们一起住吧?” 望向他深邃的目光,我明白,他在担心我的安全问题。 潘爷在我家装了窃听器,必然是对我产生了怀疑,既然如此,我的安全也就无法保证了。 可是,要完成任务,就不能置身事外,即便有危险,我也不能退缩。 我知道他担心,但是如果跟他住在一起,有许多事情就不那么容易把握了。 无论如何,潘少爷的那条线,我还不想放弃。 跟他对视一眼,我又拿出了精明劲儿,“陈老板,你们男人啊,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我跟你一起住,以后好了坏了就只能依靠你,你说往东我就不敢往西,否则分分钟富贵荣华不保,我才不要呢!” 周广玮眼睛瞪着我,嘴上却哈哈大笑着说:“萧小姐,你还真是敏锐。那按你这么说,既不跟我一起住,又不让我碰你,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你猜?”我回答不了他这么尖锐的问题,因为他从不会用这种问题来为难我,于是我就假装风情万种地耍赖。 他无语,又不得不回答我,“萧越,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不要让我等太久。”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敌人听,还是语带双关地说给我听,总之,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有些难过。 站在我的立场上,真的接受不了跟他太过亲近,可是我也知道,我不想离开他,更不能让他一辈子这样等我。 我该怎么办? “我回家去了,你锁好门,好好睡一觉。”周广玮说。 这话在我听来,就好像他在告诉我,他生气了,不想看见我了。 心里头涌起一阵悲伤,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委屈,不然他也不会笑着走过来,捧起我的脸吻我。 我瞬间又觉得安心了些,他是不会勉强我做任何事的,刚才那番话,不过是说给敌人听的。 “注意安全。”我小声说。 他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 我在家里又休息了两天,等我回到金陵欢上班的时候,潘爷依然准时地找到了我。 “明晚我要在潘公馆举办一个小型的宴会,你跟陈术之一起来吧。”他平淡地说。 我点头,“潘爷邀请,不敢不从。”顿了顿,我问:“潘少爷会去吗?” “当然,他是我的继承人。”潘爷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懂了,这既是一次邀请,也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次警告。老家伙办事,从来都不会只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 我想,这是一次刺探潘公馆的好时机。然而,行动就在明晚,我们会有时间部署吗? 在回家的路上,我跟周广玮说起了这件事。 他跟我的想法一样,却只淡淡地说:“交给我。” “需要我做什么?”我急切地问。 “保护好你自己。”他深深地望着我,郑重地说。 我无语地望着他,要不是知道不远处有人跟着我们,我真的很想揪着他的领子告诉他,我蒋茵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我不吭声,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周广玮察觉到我的情绪,笑着搂住我的肩膀,低声问:“怎么,不高兴了?” “不高兴,如果你觉得我很没用,干脆我就调到别的地方去好了。”我任性地说。 “你哪也不能去。”周广玮突然变了脸色,沉肃地说。 我心里一抖,想到我的话肯定是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了,任性没把握好分寸,倒是搞得自己很没有道理的样子。 没想到,他却皱了皱眉,心烦意乱地把我拉到墙角,一把抱住了我。 “你怎么了?”我感到一丝异样。 “没什么,就是很怕你会有危险。”他低声说。 我没听错吧?我竟然第一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恐惧,那个什么都不怕,对一切都胸有成竹的周广玮,他也会恐惧? 心一软,我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柔声说:“没关系,你保护我就好。” 他似乎平静了好一阵,才恢复原样,略有些僵硬地对我笑笑。 我拉着他的手,整个人平静而温暖,只是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那念头一闪而逝,我并没有捕捉到。 第二天,我照常告假,陪着周广玮来到潘公馆。 虽然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一进门的景象,还是令我们有些始料未及。 以为潘爷至少会介绍几个朋友给我们认识,然而,所谓的小型宴会,宾客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等待着我们的,是一脸微笑的潘爷和脸色铁青的潘少爷。 鸿门宴啊!我和周广玮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人少,就意味着,从头至尾,潘爷的关注点都在我们两个身上。一旦发生差错,怕是逃不过这老家伙的毒眼。 吃饭的过程很无聊,无非是唠唠家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由于我和周广玮事先说好,一定要在潘少爷面前表现出恩爱的样子,因此一席饭上,我们或有意或无意地交流了几个小眼色、表演了几个小动作。 潘爷的脸色是越来越温和,但潘少爷那边,可就不容乐观了。 偏生这时候,潘爷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萧小姐和陈老板还真是情真意切,搞得我这个老头子都有些羡慕了。” 我笑,“都说潘爷是天下第一的好丈夫呢,自从潘太太去世之后,便一直没再续弦。我们这些年轻人,也只能望其项背。” 我说到这里,发现潘少爷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哪里是潘爷不想续弦,就凭潘少爷听说他爸爸找我跳舞都能杀到金陵欢兴师问罪的劲头,怕是不知道阻挠了潘爷多少好事。 果然,潘爷只是尴尬地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饭后,我们一同坐在潘家的客厅里,潘爷押了口茶,温和地说:“陈老板,有些事我想单独跟你说,不知你可否赏脸到我的书房来?” 我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周广玮则同样担忧地望着我。 我不得不强笑道:“男人们生意上的事,我这女人可不好参与。潘爷,不介意我四处参观一下吧?” “可以呀,就让犬子带你好好参观吧。”潘爷和蔼地说。 让潘少爷带我去?这老头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见周广玮亦是十分担忧,怕他不小心露了马脚,赶快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我这边没问题的。 我看见周广玮轻出一口气,跟着潘爷进了书房。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我和潘少爷,气氛简直不能再尴尬了。 第89章 执行计划 “我自己去参观就好。”我赶忙站起身,顺便考虑了一下要到哪里去侦察。 “我带你去。”潘少爷不由分说扯着我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到地下酒窖。 这个酒窖,竟然和几天前关我的地下室相通,潘爷这个老东西,喝酒也不怕晦气。 酒窖的门嘭地一声关上,一时间四周一片黑漆漆的。 多亏了我训练素质高,很快便适应了黑暗,但是潘少爷就没这么大能耐了,四周一黑,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我猜这里说话方便,便开口问:“之前我打你的那个巴掌,已经不疼了吧?” “疼。”他阴柔而冷淡地说。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是打算报复我吗?”我故意问道。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萧越,你想听实话?” “实话总比谎话强。”我幽幽地说。 “你……”潘少爷默了默,声音低了三分,“这话我母亲也曾经说过。” 我心思一转,柔和地问:“难道,她这话是对着潘爷说的?” 一句话包罗万象,潘爷年轻时是什么德性,可想而知。 潘少爷以沉默作为回答,只可惜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我脸上讽刺的笑容。 我很清楚,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男人最软弱的时刻,就是女人达到目的的时刻。 我向前挪了一步,声音继续放柔,“每个女人来到世上,都会面临一个赌局。没有人喜欢输,也没有人输得起,可是,还是不断有人错付一生。” 潘少爷许久没吭声,半天了才问:“你是因为怕输,才不断权衡,不断怀疑的吗?” 我轻笑,“是啊!女人的青春不过几年,年华渐老的时候,就连赌本都没有了,所以我才不敢轻易下注。” 潘少爷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闷闷地说:“我跟我爸爸不一样,我绝对不会像他对待我妈妈那样对待自己的女人。” “是吗?”我的语气充满怀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表现得可是很轻浮的。” “所以你就选了陈术之?因为他很稳重?”他问,语气有些激动。 我故意停顿了两秒钟,才缓缓作答,“这倒不是,稳重之人也许城府极深,我看不到他的内心,反而不安。” 估计潘少爷并没摸准我的意思,才在黑暗中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我接着说:“其实你说的一句话,让我还挺佩服你的。” “什么话?”他有些急切。 “你说我外表冷漠,内心脆弱,这是第一次有人看穿我。我虽然见过很多男人,可是肯真真正正揣摩一个舞女内心的人,你是第一个。”我仿佛深有感触地说。 潘少爷的语气透着狂喜,“你说真的?” “这种话是能随口编出来的吗?就像你对我说的话,难道是随口编的?”说实在的,他当时那么说,的确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印象深刻。只不过,丝毫也不能动摇我完成任务的决心。 潘少爷似乎已经适应了黑暗,竟然精准无误地移动到我身边,充满热情地把我搂住了。 身体一阵恶寒,我抑制住自己想推开他的冲动,强迫自己把头贴上他的胸口,娇软地说:“可是你爸爸不会放过我,只要你表现出一丝对我旧情未了的样子,我可能就会丢了小命。之前我说过会给你时间说服他,但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我知道,所以这几天以来,我一直装作对你怨恨的样子,不想让他再找你麻烦。”他说。 终于学乖了,我暗笑,装柔弱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承认,是我操之过急了。本来潘少爷对于我的心意就有些疑虑,而我这样一问,无异于直接确定了我和他的关系,甚至没有给他时间消除疑虑。 只要他稍稍动脑,就会发现我这决定是多么唐突而生硬。然而,他的智商也的确超乎我的想象,我不过给他一点甜头,他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似乎把所有疑虑都抛之脑后了。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出办法,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的。”他说。 “好吧。”我黏腻腻地说,同时伸出手去轻抚他的脸,“前几天打你的地方,真的还疼吗?” 对于我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他毫不怀疑,搂着我紧了紧说:“我知道你在演戏,当然就不会疼了。” “那我们要不要再演一场戏?”我问。 “怎么演?”潘少爷发懵地望着我。 “点蜡。”我一声令下,他立刻照做。 我心中暗叹:这个人,究竟是傻还是心思单纯?亦或是,他故意下套给我钻? 难道今天这场鸿门宴的主角不仅有老的,还有这个小的? 想到这里,我背后渗出丝丝冷汗——真要是潘少爷在报复我,我现在可谓暴露得足够潘爷杀我几百次了。 然而我不能退缩,我不能让周广玮一个人周旋在潘爷和董爷之间,我必须在潘少爷这里打开突破口。 蜡烛亮了,我和周广玮制定的计划也正式实施。 外面,潘爷和周广玮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谈完了。 我眼睛一瞪,厉声说:“你要怎么报复我?别忘了,陈术之和潘爷正在谈合作,我是陈术之的女人,至少现在你不能动我。” 潘少爷见我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懵了片刻才会意,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爸会在乎你一个女人?告诉你,像你这种贱女人,连给我潘大少提鞋都不配。” “你以为谁想给你提鞋?别装情圣了,看着让人恶心。”我以牙还牙地说,同时指着自己的脸,冲他比划巴掌。 潘少爷犹豫了一下,本打算两只手拍一下就好,没想到门开了,潘爷正要走进来。 啪!一个大大的巴掌落在我脸上,我顺势一扑,将烛台碰翻在地。 地上有我刚刚摸黑拔了酒桶塞子漏出来的红酒,遇到明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我大叫一声,连忙冲着周广玮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术之,我不是故意的。” 周广玮的脸色很难看,将我推到一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冷冷地说,马上转向潘爷,“对不起,女人不懂事,我现在马上找消防队过来。” 话音刚落,火势更大了,而烧进酒桶里的火,发出轰轰的声音,酒桶似乎就要爆炸了。 “快离开这里。”周广玮大喊一声,我一马当先冲到了潘公馆外面。 潘爷的手下急匆匆地用水桶装了水冲进地下室,然而根本比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 周广玮打完了电话,一脸阴沉地走出来,沉声道:“萧越,你打算怎么向潘爷道歉?”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潘爷,这件事真的不怪我,当时也是潘少爷突然出手,我没看见身后有烛台才……潘爷,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能消消气。” 潘爷神色莫辨,一声不吭。 这时,站在一边的潘少爷开口了,“爸,都是这个贱人放的火,她来就是要把我们潘家搞得鸡犬不宁。今天这件事,一定不能放过她。” 潘爷依然不动声色。 周广玮生怕潘爷真的不顾我的死活,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忙闪身在我面前,快速地说:“潘爷,今天你潘宅内的所有损失都由我陈术之承担。女人不懂事,请潘爷千万不要怪罪。” 潘爷的脸色这才变得好看了一些,说道:“不懂事的女人?我看你的女人就是太懂事了。” 这句话语带双关,怎么听都不是夸奖的意味。 我的手心攥出了一层薄汗,但想想,终究试探出来潘少爷的心意了。 如果他真的要我死,大可以将我对潘爷阳奉阴违的事说出来,那样我就是有九条命,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而他,居然少有的机智了一把,在他老爹面前表现出对我深恶痛绝的样子,让他老爹放心。 然而,想要彻底让潘爷放心,恐怕还需要长久的伪装。我抬头望了潘少爷一眼,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不忍和急切。 我微微摇头,暗示他千万不可以冲动,他将目光平稳移开,迅速便进入了对我无比厌恶的角色中去。 “赶快让开。”门口冲进来一支队伍,是消防车到了。 周广玮适时上前,沉着地说:“潘爷,我们去院子外面等吧,这里怕是会很危险。” 就像应景一样,又有一个木桶发出了爆炸的声音。 潘爷虽然不太情愿,但到底小命最大,便依周广玮所说,跟我们一同移动到院墙外。 “闲杂人等不要在这里逗留,赶快躲避到安全地带去。”一个脸色黝黑的消防员喊道。 我循声望去,心中暗笑:乞丐,你终于露面了。 第90章 计划落空 火情汹汹,不断有爆炸声传来,我们站在墙外,也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乞丐混进消防队,按照我和周广玮事先给他提供的情报去搜索潘爷的书房。 一个多小时之后,火被扑灭了。这段时间,对于一个职业特工来说,足以将这所房子翻个底朝天。 消防队撤离,潘爷手下的爪牙们正在清点损失。 我和周广玮自然是装得大气都不敢出,一脸惭愧地听候潘爷发落。 老家伙没表情,指挥手下做事,将我们晾在一边。 过了很久,他才走过来,拍拍周广玮的肩膀,“年轻人嘛,难免冲动一些。据我看,萧小姐也不是有意的,赔偿的事情我会派人跟你联系。天晚了,你们回去吧。” 周广玮犹豫片刻,依然遵照潘爷的意思,拉着我走出了潘公馆。 “表现不错。”拐过一个街角,他突然笑了。 “你们在书房里说什么了?”我问。 周广玮轻哼一声,“老家伙一直没忘董爷这个心腹大患,拐弯抹角地让我给他做内应。瞧他的样子,近期似乎有动手的打算。” 我点点头,“这不错,两个汉奸自相残杀,我们只要解决剩下的那个。这种人除一个少一个,日本人要想培养新的傀儡,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我会找机会跟乞丐碰面,你也要格外小心。”周广玮拉着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三天后,潘爷在南京最大的烟馆发生了爆炸,老家伙极度愤怒,在全城搜捕嫌疑人。 自爆炸发生之日起,我便没有见过周广玮了。我知道他一定有任务,但仍免不了要担心。 又过了三天,他出现在金陵欢,我们一起跳了一支舞。 “爆炸案的嫌疑人找到了。”他说:“我在潘爷面前立了一功,老家伙将你失手纵火的事情一笔勾销了。” “是你们做的?”我虽然这么问,但心中的答案是笃定的。从始至终,盯着潘爷烟馆的都是我们,跟董爷半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为了挑起他们的争斗,便把这个黑锅让董爷背了而已。 周广玮点头,“潘爷亲自审问嫌疑人,到一定程度,他就会把董爷供出来。只是,我们又少了一位同志。” 心情莫名低落,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但愿,同志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大老虎到底有没有打算跟你一起合作?”跳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潘爷一向多疑,对于我和周广玮,他肯定谁都不相信。但只有真正地接触到潘爷的生意,我们才能获得更多的情报。如果不能将之连根拔起,则很可能会功亏一篑。 果然如我所料,周广玮沉默着摇头。 “看来我们还要重新制定计划。”我担忧地说。 其实连我自己都知道,虽然经过训练,我已经掌握了很多技能,论起实战也算有经验;但是我毕竟年轻,并没有谋划及组织任务的能力。 而自打我到了南京以来,我的上线乞丐给我下达的任务就极其模糊,只有一句调查潘爷的鸦片生意,却不给我一丁点的方向。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我被军统给“流放”了。 是周广玮的到来,带给我相当大的帮助。而他和乞丐之间的沟通似乎更加顺畅,也很快将行动组织了起来。 然而,这依然不够,对付老奸巨猾的潘爷,还差得很远。 我们需要一个领导,一个有足够斗争经验,并且思维缜密的领导。 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很无助很委屈,身子一倾,搂住了周广玮的脖子。 大庭广众,我就跟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他肌肉略僵硬,柔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觉得好累,心累。”我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他问,语气中有深深的担忧。 “感觉很奇怪,乞丐似乎不喜欢我,对我的行动不闻不问。要不是你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委屈地说。 周广玮没吭声,只是抱着我,轻拍我的背。 我又说:“本来我认为,这个任务很重要的,但看上面的态度,又拿不准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你说,难道是我的能力太差了吗?我当初要求调过来,是不是错了?” 周广玮半天都没有吭声,我感到很奇怪,仰头去看他。 他的眼睛很深、很暗,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我并不能完全看懂。 “你怎么了?”我的心中闪过一种莫名的恐惧。我的周广玮,我在乱世中唯一的支撑,他眼中的片刻迷茫,会让我的心无比彷徨。 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我,看了许久,才微微一笑,“乞丐在等增援。不然你以为,凭你一个小姑娘家,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 直觉告诉我,原因并不是这么简单,而周广玮似乎知道些什么,只是他选择了隐瞒。 没关系,我相信他,即便他对我有所隐瞒,我也相信他自有他的理由。他不想说,我便不问。 我也跟着他笑了,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的也是,我要是无所不能,早就去当官了,也不可能在这里乱转。” 我故作释怀,高高兴兴靠在他胸口,然而一旦脱离他的视线,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周广玮,他肯定不会出卖我,我也相信,他会用生命保护我。那么他既然选择不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前方有危险的事情在等着我们,而他打算一个人承担呢? “我不想失去你。”没经过大脑,这句话顺嘴就溜了出来。 周广玮抱紧我,郑重地说:“你不会失去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泪意。 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就像那个在潘爷的牢狱里备受折磨的同志,他的今天,就可能是我或周广玮的明天。 我们从事的本就是最危险的工作,随时都会面临着监禁、拷打亦或是死亡。如果周广玮不在了,我便跟着他去,只要不用再忍受没有他的日子,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不是这些日子,他的到来让我重新又燃起一丝幻想,又有了一丝贪心,生死对我来说,本也无所谓的。 我只要,再恢复原状就好。 按照计划,狱中的同志会坚持到无法继续坚持的地步,才会将董爷供出来。这样的招供,应该更加真实可信。 然而,我们又等了三天,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潘爷的毒辣手段,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能坚持三天的同志,自然是好同志,可也的确没必要再继续伪装了。 难道是潘爷没有掌握好轻重,把那位同志折磨死了?这不太可能。 唯一的可能,潘爷仍然没有上套。 这也难怪,潘爷和董爷本就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无论是谁扳倒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潘爷有了证据,本可以借机向董爷发难,其实证据的真实性对他来说反而不那么重要。我们也正是料想到这一点,才制定了这出苦肉计的,谁想到,潘爷还是按兵不动。 老家伙真是太狡猾了,而他越是平静,就意味着我和周广玮的处境越危险。一旦他把视线转移到我们身上,或许就可以猜出,一切都是我们设下的圈套。 怎么办?我真的万分着急。 碰巧在这个时候,潘少爷来找我了。他一脸紧张的样子,提防着身后,看上去简直跟做贼一样。 “怎么了?”我不得不装出很关切的样子。 “没什么,我就来看看你,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平,你自己要小心。”他神神秘秘地说。 我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陈术之前几天一直在帮潘爷抓炸毁烟管的嫌疑人。不是据说已经有了眉目吗?你还担心什么?” 潘少爷很认真地说:“问题就在于这个眉目,我爸好像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这两天正在加派人手,大肆追查。你和陈术之也不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被牵连。” 我心里一紧,潘爷果然还是起了疑心。潘少爷的好意提醒,其实已经说明问题了,周广玮他也在潘爷的怀疑对象中。 “明白了,我自有分寸,你也要小心,别被你爸爸发现了。这种时候,谁给他火上浇油,怕是都没好果子吃。”我心乱如麻,嘴上依然敷衍着。 潘少爷轻叹一声,“可我还是担心你,一想到你在陈术之身边,我就睡不好觉。” 我点头,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有事你可以派人给我传递消息,这样若是潘爷对我有所试探,我也好应对。但是你自己不要常来了,无论如何,先避过这一阵的风头再说。” 潘少爷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终究也没有多说什么,略呆一会儿,也就离开了。 我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这件事一定要通报给上级知道。我不想等乞丐主动联系我,便打定主意,到破庙里去找他一趟。 第91章 部署行动 我走出金陵欢,见对面依然停了一辆汽车,潘爷的眼线还在盯着我。 我直接走回家,简单洗漱,又开了窗户换气,然后上床睡觉。 在床上躺了两分钟,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翻窗而出,沿着排水管道爬到公寓的后面。 穿过狭窄的街道,我招了辆黄包车,直奔乞丐藏身的破庙。 时间很晚,我到达的时候,乞丐已经睡下了。然而他的警惕性很高,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 见到我,他显然十分吃惊,一改往日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敏捷地从地上蹦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联系我吗?要是你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他一股脑地说。 我面无表情,冷声说:“你是我的上级,却不让我联系你,我在特训班的时候,从来没学过这种规矩。” “你!”乞丐咬咬牙,“算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 “潘爷已经开始怀疑周广玮了,我们抛给他的饵,似乎被他识破了。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我迅速地说,同样不愿跟他多费唇舌。 他沉吟几秒,点头,“我会跟组织汇报这件事,你先回去吧。” “汇报?什么时候?”我问。 “你什么意思?”乞丐一下子变得很敏感,“难道特训班就是这么教你的?让你质疑自己的上级?” 我不动声色,冷冷地说:“上级?我半点也看不出你算哪门子上级。组织既然把任务交给你,你就应该合理分配,可是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明确的指令。难道组织不知道你消极怠工?”我毫不留情地质问。 乞丐目光严厉,透着股特工独有的精明狠辣,却始终没有跟我发火。 过了半天,他似乎消气不少,对我说:“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跟组织联系,你暂且回去,一旦得到指示,我马上通知你。” 有他这句话,我心下稍安。料想我已经把自己的底线抖出去给他看了,就算他打什么鬼主意,也应该会收敛一些。 于是,我二话没说,马上离开了这个脏兮兮的地方。 出乎我的意料,组织的回复很快。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周广玮传来乞丐的新消息。 “今天你下班之后,到我家去,乞丐会在那里等着我们。”他抱着我的腰,一边跳舞一边说。 我知道乞丐轻易也不会同时见我和周广玮两个人,既然今晚要碰面,想必是有重要的行动,也许便是关乎成败的一次。 我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因为实在无法预料如乞丐这样的上线,又会出什么难题给我们。 “你怎么看?”我抬头问周广玮的时候,见他正在出神,不由得奇怪。 他身子微微一颤,马上换了脸色,温和地望着我,“应该会有大的进展。要知道,执行任务的不只是我们,乞丐也有自己的任务。把我们的情报拼凑在一起,或许就成了。” 是了,乞丐掌握着我们的动向,然而我们却不知道乞丐在做些什么。这种未知,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靠在周广玮的身上,他很配合地将我抱紧,我们就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旁若无人地摇曳在舞池当中。 自然,这也是一个铺垫,因为今晚,我就要随着这位“陈老板”回到他的家中。 十二点刚到,我们便相拥着走出金陵欢,一路上卿卿我我,腻歪得不成样子。 为了将戏演得更真实,我们还顺路买了一瓶酒。 做完这一切,我们勾肩搭背地上了楼,打开房门,乞丐就坐在黑洞洞的房间里。 周广玮到窗口一看,潘爷的人还在楼下,他示意我开灯。 我拨了开关,笑意盈盈地向他走过去,站在窗边,我们抱在了一起。 乞丐冷眼瞧着我们,面无表情地说:“情况我已向组织汇报,鉴于周广玮的身份即将暴露,组织决定,尽快展开行动,然后迅速撤离。” “如何行动?”周广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专心致志地望着我,问道。 乞丐露出鄙夷的神色,冷冷回答:“根据我的情报,后天会有一批货抵达吴淞口,然后经由陆路运输到南京。我们的任务,就是同时捣毁他们的运输车辆和鸦片仓库。” “仅此而已?”我不免疑惑,只是暂时切断南京的鸦片供应,就能彻底解决问题吗? 周广玮见我有疑问,索性将我拦腰抱起,离开了窗口。 “你还有什么好建议?”乞丐不耐烦地反问。 我坐到沙发上,望着茶几上放着的任务地图,问道:“潘爷呢?留着他,岂不是很快又可以将鸦片生意做起来?”他有资源,留下肯定是贻害无穷的。 乞丐冷哼一声,“组织上下达这样的任务,已经考虑到我们人手不足的问题,你还想多杀一个潘爷,你和周广玮两个人有几条命?” “两个人?”我更加疑惑了,“你是说,整个任务的执行就只有我们两个?” 如此重要的任务,仅凭我们俩又如何完成? 乞丐一脸嘲笑地望着我,“我会给你们各派三个下属,以你们的能力应该够了吧?蒋茵负责鸦片仓库,周广玮负责运货车辆,行动的时间是后天晚上八点。” “也就是说,八点钟,运货车辆会经过周广玮的埋伏点,而我也要在同时炸毁鸦片仓库?”我问。 “没错。”乞丐说,轻瞄了我们一眼,“你们需要的物品和人,在吉祥裁缝铺,我希望你们顺利完成任务。”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拉下电灯开关。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漆黑,乞丐开门走了出去,我和周广玮在黑暗中对望。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周广玮想了想,“一共有六个人听从我们的指挥,鉴于任务本身的难度,我想只带一个人,剩下的五个跟你去仓库。” 想炸毁运输车辆不算困难,只要埋伏在路边,事先安装好炸药即可。一旦任务得手,荒郊野地也利于躲藏和逃跑。但袭击重兵把守的鸦片仓库就不一样了,即便能够得手,撤离也是个问题。 虽然知道他的人员分配很有道理,但我依然担心,在黑暗中沉默着望向他。 “那不然我们就换换,你带一个去埋伏,我带五个人去仓库。”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完成个任务就如家常便饭。 我想了想,“要不然我们就打一个时间差,先炸车辆,把动静弄大一点。等潘爷这边有了反应,再趁着他们混乱之时去炸仓库。” 周广玮摇头,“潘爷老奸巨猾,一旦发现车辆被炸,可能就会洞悉我们的目的,说不定会加强对仓库的把守。估计组织上之所以让我们同时行动,便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说的很有可能,我认同地点点头。 “这样好了,你带一个人去埋伏地点,任务结束后,发信号弹给我,我马上行动。然后,你们再迅速赶来接应我们撤离。”周广玮说。 我想了想,觉得这么做不妥,便道:“还是按照乞丐的分工来吧,我去仓库,你去埋伏。” 周广玮突然笑了,他侧身坐过来,将我搂在怀中,大拇指抚摸着我的脸,声音低哑,“让女人去执行困难的任务,男人躲清闲?乞丐的脑子也是糊涂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去仓库成功率更高,这叫物尽其用。” 他明显是在暗示我的行动能力不如他,然而对于这一点,我的确无话可说。 想着我和他互换的结果,虽然会让他置身于更危险的境地,但我们的埋伏点和仓库的距离并不算很远,只要我足够快,应该来得及去增援他,我的心里便有些同意他的安排。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温柔,还带着点宠爱挑逗的意味。 我脑子一热,点了点头。 “真乖。”他笑着说,同时迅速在我的嘴上轻轻一啄。 我顺势扑到他怀里,充满担忧地说:“你可一定要小心,不管行动成功与否,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位的。” 他揉着我的脸,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轻松地说:“比这更艰难的任务我都完成过,看来你是没见识过我的手段。后天,我一定让你好好见识一下。” 我撇撇嘴,“有信心是好,但你也得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凡事得为我考虑一些。” 他笑,“小丫头,这会儿跟我撒娇了,早先还端着呢。”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越轻松,我心里的不安就越强烈。然而大战在即,不可动摇军心,我便忍着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他。 第92章 重温旧梦 我和周广玮制定好计划,便迎来了第二天。 他说有事要办,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目送他出门,突然有种错觉,我们这样好像新婚夫妇。 他的家一如既往地整洁,东西不多,没什么可整理的。 我东摸摸西看看,只觉得心爱之人的所有都是好的。 难得享受一下没有监听的悠闲生活,我最终却还是拿起行动地图,默记行动路线,尤其是配合他撤离的路线。 虽然成败未知,但我相信他的能力,相信我们能够全身而退。因为,他说他有个更周全的安排,到时候可以牵制潘爷手下的兵力。 只要平安度过明天,我们就可以撤回重庆,南京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我满心向往着未来的生活,在愉悦的心情中迎来了上班的时间。 周广玮还没回来,我决定到金陵欢去等他,反正他安排好一切之后,是肯定会来跟我通气的。 我还穿着昨天的旗袍,将头发略作休整,便出了门。 五点半钟,我到达我的化妆室,换了身衣服,化了个浓妆,准备开门做生意了。 六点多来的客人,大多是工作比较清闲,生活又比较无聊的。真正人满为患的时段,要从八点左右开始。 我心不在焉地陪着一个个客人跳舞,目光却在人群中搜索着周广玮的身影。 他还没来,我却有些着急了。不知为何,我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人越来越多,我的耐心越来越少。就在我开始烦躁的时刻,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舞台上响起了一个声音,“女士们先生们,今天在我们金陵欢,将有一个大事件发生。一位年轻英俊的先生,想要向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求婚,请大家做个见证。” 大家出来玩都是图开心的,遇见这种喜事当然乐见其成。于是便跟着起哄,慢慢往舞池外退开。 我也跟着人群退出舞池,不过几秒钟,从空中飘下大把大把的玫瑰花瓣,不一会儿,舞池的地板上就铺满了艳丽的红色。 “天呐,实在是太漂亮太浪漫了,到底是哪位姑娘这么幸运,竟然有男人肯替她做这些?”我身后的一个姑娘激动万分地嚷道。 这样的场景,有人艳羡,有人心酸,我便是属于后者。 默默转身,我不动声色地往人群外面走。别人的幸福,终究与我无关,我的生命,注定是一场无休止的悲剧。 身旁的人群开始骚动,看来男主人公终于登场了。我嘴角一勾,走得从容。 “萧越,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听见我的名字被人提起,不由得站住了。心,一时之间错乱至极,我万料不到,我是这场热烈求婚的女主角。 瞬间热泪盈眶,我转过身,看见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而路的尽头,我爱的男人正迈着大步向我走来。 我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心虽然动容,但大脑还在抗拒。 这样的我,可以接受他吗? “萧越,嫁给我吧。”周广玮单膝跪地,右手手掌上放着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里面一颗钻戒在舞厅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人们开始欢呼,我却心乱如麻。 这个场景,是我的梦想,然而……是我啊,我…… “嫁给他吧!”有人跟着起哄。 “就是啊,都下跪了呢!” “快说好啊!” 我耳朵里的声音纷繁复杂,每一声都像沉重的负担,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低头望向周广玮,却发现他的眼中一片清越,莫名就扫去了我心中的全部阴霾。 “萧越,此生此世,我只爱你一人。”他微笑着看我。 我的身体,不受控地蹲了下去,跟他保持在同一个高度。我想,没有哪个女人会采取这样的姿势来面对求婚的男人吧。 我望着他含笑的眼睛,只觉得被一团温暖的光所包裹,无比舒适惬意。 过去如何,我似乎有些记忆不清了。我的眼中,只有这个男人。 “陈术之,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爱你。”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虽然我们呆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场所,被一群不知所谓的人恭喜着,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能叫出口,但此时此刻,我们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一对。 “你这么说,我就当你答应了。”他见我不伸手,便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把戒指套在我的中指上。 “哇——”人群一时间沸腾了。 我们互相对望,皆能看见彼此眼中的湿润。 周广玮拉着我的双手,我们一同站起身。 舞厅的老板这时走过来,笑着对我说:“萧越,今天这种大喜的日子,我还真不好意思留你。让你提前下班吧,估计你明天也不会再来了。” 是啊,漂泊的舞女找到了好归宿,又如何会混在声色犬马之地讨生活呢? 而对于我来说,真正的原因则是,南京这个地方,很快就要呆不下去了,遑论舞女这个职业呢。 周广玮拉着我,在一路艳羡的目光中走出金陵欢。 我们坐上黄包车,他轻轻搂着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小茵,对不起,这场求婚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我们需要转移大老虎的视线,让他暂时放松警惕。但,即便是做给别人看的,我也希望你能看出我的真心。” 我当然看得出来,他的真心我一向知道,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自己很无耻,既不能敞开心扉接受他,又不能狠下心来拒绝他,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所以我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我就这样答应了他的求婚,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终于给了他一个答案。 他亲吻着我的额头,嘴角微动,呢喃着说:“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今天的场景,等我们完成了任务成功撤离,我会给你一个你喜欢的求婚。” “好。”我笑着说。 我们回的是他的住所,名正言顺我们该呆的地方。 一进门,我看到他家里的沙发,不由得想起昨天乞丐在这里部署任务的情形。 “你所说的事情,都办妥了?”我问。 他点头,“放心,都准备好了。明天我们去吉祥裁缝铺定做结婚的礼服,顺道就跟那几个人碰面了。” 我笑,“此计甚好,你的头脑的确比我灵光。” 他捧起我的脸,温暖的目光将我打量着,了然地说:“你不是头脑不灵光,而是打从心底里,你就不喜欢这份工作。” 是了,我不喜欢,虽然我在尽力去做,但是我讨厌战争,讨厌我的工作。 我听见自己傻乎乎地说:“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露出满足的微笑,将我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小茵,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得多煎熬吗?好在,我还是等到了。” 不得不说,此刻我被他抱着,心里依旧乱糟糟的。我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是一闭上眼睛,有些暗黑的记忆仍不免浮上心头。 我不敢将这些表现出来,我不想让眼前的男人一次次失望。可是我越是强迫自己,内心就越战栗。 “周广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是吗?”我问。 “是的。”他答。 “黑暗的日子总有一天会过去,是吗?”我又问。 “是的。”他回答得更加肯定。 “你为什么会这么爱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掉下来。 他顿了顿,将我抱得更紧,“因为你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和纯洁的灵魂。” “是吗?”我哽咽着问。 “是的。”他同样哽着喉咙回答。 “可是我的灵魂时常恐惧不安,也时常会懦弱自卑,并不如你说的那样美好。”我委屈得直往他怀里钻。 “对我而言是美好的,这就够了。”他将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温和而悠长。 我突然笑了,伪装的坚强冷漠似乎终于被他融化,拾起了许久未有的调皮。我嗖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深邃的双眼,两手扯着他的耳朵往下一拉,强迫他的嘴唇凑近我。 我顺从地吻了我,突然也笑了,嘟囔着,“有次你主动这么做的时候,我记得后续好像发生了一些事。” “你是说在舞厅里我强吻你?”我脱口而出问道。 “不,比那还早的一次。”他坏笑着说。 还早……我的思绪迅速地梳理着记忆,一不小心,就梳理到去武汉之前,见他最后一面的那个晚上。 我瞬间羞红了脸,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我越窘迫他就越开心。 “要不要重温旧梦?”他拦腰将我抱起。 我猛地一扭头,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第93章 大梦初醒 我醒来的时候,周广玮还在睡着。我望向他搭在我腰间的手臂,心中一甜。 看了看时间,不到七点,虽然我不擅长睡懒觉,但是既然他累了,我也不妨陪他再睡一会儿。 等到我朦朦胧胧地再次睁眼,已经九点多了,这一觉睡得真是不管不顾。 周广玮正专注地望着我,那眼中的缱绻不舍让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醒了?”他送上一个明快的笑容。 “嗯,起来干活?”我问。 “自然,这一天很忙。”他说着率先坐起,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 我有些害羞地望着他后背肌肉的曲线,很是心动。 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穿好衣服就走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可以慢慢地、肆无忌惮地穿衣。 等我洗漱完毕走进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素面。没想到他做饭动作也这样麻利,我略带崇拜地望着他。 “中午带你吃大餐,早上的这顿,看在我的心意上,你将就一下。”他说着,给我递来一双筷子。 我二话不说,埋头就吃,狼吞虎咽的样子,相当不符合外公对我那餐桌礼仪的教导。 等我满足地将空碗往他面前一扔,他立时笑开了花,宠爱地望了我一眼,扔下筷子,“出发,立刻马上。” 我听话地起身,和他手挽着手往外走。 直奔吉祥裁缝店。 “老板,我们要定一套结婚的礼服。”刚进店门,我就爽朗地喊道。 周广玮失笑,捏了我的脸一下,附和地说:“要用最好的料子,最时髦的款式。” “好嘞。”老板似乎也被我们的喜悦所感染,麻利地拿出皮尺。 给我量尺寸的时候,周广玮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老板,听说你这里新到了一批好料子,就放在后堂,能带我去看看吗?” 我感觉到,老板的手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问:“这批料子可十分少有,先生您准备好钱袋子了吗?” 周广玮笑笑,“好东西不一定非用钱买,重点是,遇到懂得使用它的主人。” 老板终于站起身,深深望了我们一眼,笑道:“先生真是行家,东西就在后堂,随我来。” 我知道,他们之间说的是暗语,所谓不一定非用钱买的好东西,自然指的是今天晚上我们要用的炸药。 跟着老板穿屋过堂,我们被带到一间隐蔽的仓库,那里面果然坐着六个人。 老板向我们点头示意,便独自一人退了出去,并将门轻轻掩上。 我们俩,对着六个人,相互之间没有过多客套,马上展开地图,将晚上的行动细致地梳理了一遍。 大家都是老手,并不需要过多的说明,已经了然。 二十分钟后,老板手里捧着两匹布料,带着我和周广玮从后堂走了出来。 我们继续装模作样地量好了尺寸,这才从裁缝铺里走出来。 “说好的大餐呢?”我问。 “不远了。”周广玮拉着我,缓缓地踱着步子,又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餐厅吃饭,你的脸上沾了墨水吗?” 想起自己的光辉事迹,我忍俊不禁,又想起高大坚毅的他,拿着块湿手帕,细心替我擦脸的样子,不小心又幸福感暴涨。 到了餐厅,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周广玮回忆了很多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不知为何,今天的他,话特别多。 这是要将从前没说的话都说完的气势啊! 我想了想,突然难过起来——对于晚上的任务,他虽然表现得很轻松,但凡事总有意外,他不会是在暗暗担心吧? 我何尝不担心,只是被他那么云淡风轻地一带动,就自以为有了十足的把握。 其实我所相信的,也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那么他,又能相信谁呢? 我知道他很坚强,只是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担忧的模样,我的心很疼很疼。 陪着他追忆过去,我也表现得十分淡然,仿佛晚上的生死一线根本不存在。 吃了饭,他又提出去看电影。我在心中暗笑:这特工的生活也未免太轻松了,一整天的吃喝玩乐。 不过大的行动之前,彻底放松也是很必要的,弦若是绷得太紧了,总有断的时候。 然而我还是在脑海中将整个行动的安排又过了一遍,确定中间没有什么纰漏之后,才放心地看起了电影。 电影散场之时,我们头靠着头,又依偎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我们走出电影院,重新回到他的住所,各自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 由于我的路途略远,要先他一步出发,便向他告别。 “注意安全。”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不舍。 我到此刻也没法再配合他故作轻松,自然是同样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坚持到跟我会合。” 他点头,我利落转身,马上出门——做任务就要有做任务的样子。 伪装成苦力的我的同志正在楼道里等我,他们的旁边放着一个大衣柜,我钻进衣柜,两个人把我抬上车。 车上已经堆满了家具,布置成要搬家的样子。跟着我的同志负责开车,载着我和炸药一同往埋伏的地点去。 七点钟,天已经黑透,我们也到了。 迅速地把车开进树林中,我和这位同志手脚麻利地铺好了炸药,只等运输鸦片的车辆开过来,我们就按下手柄引爆。 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们本可以做得很干净利落。但,让人心焦的等待即将结束,还有一分钟到八点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这不对劲,按照常理来说,我的耳朵不可能听不见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开过来的声音。 我有些急了,躬身趴在地上,这样我就能听见更远处的声音了。然而让我无比失望的是,我的耳朵,连蚊子叫那么大的声音都没捕捉到。 四周一片静悄悄,根本没有车子要开过的迹象。 说好了这边结束就发信号给周广玮,信号弹我都准备好了,可是却迟迟无法发出。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它随着秒针的移动而越来越强烈。 突然,轰隆巨响,我听见了来自仓库方向的爆炸声——周广玮在没有等到我信号的情况下,按照预定的时间引爆了仓库。 这不对劲,这里面有问题。我下意识地跑到事先准备好的车边,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去启动。 我一边猛踩油门,一边细细思索。虽说我这边的行动时间或有偏差,但周广玮也不应该不等我的信号就引爆,除非他知道,我这边一定会出问题。 冷汗瞬间爬满后背,我的潜意识已经知道了真相,但却不敢往深了想。 不会的,周广玮要求跟我互换任务地点,这一定是他的周全考虑。 他向我求婚,一定不是在替自己和我完成心愿。 他追忆过去,也一定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不会的,不会的…… 我疯了一样地横冲直撞,好在郊区的路上并没有太多障碍。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来得及救他,因为他会向着我的方向撤离,而潘爷的人马应该不会到得那么快。 我不断让自己相信,不好的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然而,当我在仓库附近停下车子,孤身一人带着枪向仓库靠近的时候,只能看见很多人在奋力地扑灭大火。 没有周广玮的身影,也没有任何一个同志的身影,他们都去哪了?为什么我按照行动路线沿途开过来,没有见到他们? 我尽量隐蔽身体,从仓库周围绕来绕去,拼命寻找着周广玮的踪迹。好在潘爷的人都忙着救火,没人发现我的存在。而我,也没有发现周广玮的存在。 确定找不到人之后,我的心瞬间失去了方向,拼着最后一点点智力,我又悄悄绕到仓库附近。 所有人都正在提水救火,我瞧准了一个落单的,敏捷击中他的后颈。也不知拿来的力气,我扛起他就跑,匆匆忙忙将他塞到车上,便疯了一般地开走了。 我把他带到更深更隐蔽的树林里,用枪指着他的头,“说,你们抓到的人呢?”虽然是诈他,但我的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答案。 “已经被带走了。”他战战兢兢地说。 “带到哪里去了?” “特工总部审讯处。” “一共带走几个人?” “全部落网,六个人。” 完了,我的心一沉,差点腿软跌倒在地。 被我抓来的小兵见我失神,迅速起身就要夺我的枪。我虽然六神无主,但身体的反应还在,轻轻闪身,避了过去。 他见偷袭不成,干脆光明正大地向我挥拳。我忽地怒从心起,只觉怨天怨地,恨不得毁了这世界。 我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扭,在他站立不稳的空隙,一脚将他放倒,整个人骑上去。 他显然没料到我一个女流之辈竟会有这种身手,惊恐之下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冷冷一笑,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我让你们当汉奸!” 一拳一拳,打得他血肉模糊,而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恻隐之情。 直到他没了声响,我的拳头也肿成一片,我才站起身,望着眼前的尸体,木然地盯了好久。 “蒋茵,你终于疯了。”我对自己说。 第94章 下下之策 我站在潘公馆那两人多高的大门前,毫不犹豫伸手扣动了门板。 隔了好久,沉重的木门洞开,管家木然地望着我,“请问您找谁?” “请帮我通报潘少爷,就说萧越求见。”我冷着脸,朗声说。 “请稍等。”管家公事公办地正准备关上门去通报,却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不由得回头去看。 潘少爷正从楼上踱步下来,管家侧头的功夫,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 “让她进来。”他眼中有些不解,也有些殷切。 我径直向他走去,只听他问:“萧越,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萧越,我的真名叫蒋茵。”我堂堂正正地说。 经过昨晚一夜未眠,我只想出一个下下之策,便是最后利用一次潘少爷对我的感情,以暴露自己为代价,拼得他再帮我一次。 潘少爷脸色剧变,伸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沉着一张脸,对管家说:“下去,刚才的话不准传出去。” 管家盯了我一眼,顺从地由一旁仆人的走廊退下了。 我略等了片刻,继续说道:“蒋茵,军统南京站情报员,少校军衔。受命追查汉奸潘爷与日本人勾结做鸦片生意的事情,如有需要,也会参与到暗杀行动中。” 潘少爷眉尖一抖,沉着脸,故作镇定的样子有些勉强。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想寻死,那为什么不直接找我爸?”他问。 我望着他,心头有一丝哀切,“因为我还不想那么快死,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求于你。” “你说说看。”潘少爷并不像从前那样对我有求必应,我暴露了身份,想来他对我也起了戒心。 我没急于说话,淡然地抬起手,缓缓解开旗袍领口,“我求你带我去见陈术之。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作为报答,我会满足你。” 潘少爷神色复杂地望着我,且惊且怒却又隐忍。 突然,他冷笑一声,“萧越,我对你费尽心思,你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如今你说要满足我,却是为了去见陈术之。你就这么看轻我?还是说,你根本连敷衍我都不愿意?” 我站着没动,任由他刀锋般的眼神刮过我的身体。对他说的话,我无从辩解,因为那都是事实。 潘少爷静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 然后,他幽幽开口,“陈术之是军统特务,你也是。也就是说,在认识我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这个一向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少爷,如今竟然也学会了思考。 我坦言,“没错,他是我男朋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潘少爷明显震动不小,但他的神情越发阴郁。他不像他父亲,内里藏奸,却不形于色。他的七情六欲,通通写在脸上,看上去似乎更加可怕一些。但其实,他的良知尚未完全泯灭,所以我才决定,到他这里孤注一掷。 “你爱他,却是为了弄死我们潘家才来接近我?”他的这话,一下子抓住了要害。 “是。”我坦然回答。既然已经抱定必死的决心,那么只要不暴露组织,对于我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告诉他。 “那……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潘少爷鼓足了勇气问。 “没有。”我说:“我只是想利用你,但我认为,你和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如果组织不下达特殊命令,我并不打算伤害你。” 潘少爷死盯着我,眼神有说不出的凄凉怨怒,“可是你已经伤害了我。萧越,我告诉你,从小到大,我没有对一个女人像对你一般真心。可是你,居然利用我的感情。” “对不起。”我平静地说:“即便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利用你。因为,你父亲是汉奸,在原则面前,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潘少爷冷哼一声,脸色僵硬无比,半晌才说:“萧越,你真是一个狠毒的女人。” 是吗?我笑笑,“你并没有见过从前的我,当然也不会知道,我的生活多么无忧无虑。走到今天,并非我的本意,只不过有些事,一旦开始便不能回头。” 说着,我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累累伤痕,潘少爷神色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们。 “这是日本人的杰作,我终身都无法去除的伤痕和耻辱,也是我活下来的理由。你们叫我冰山雪莲花,其实我并非守身如玉,只是这副残破的身体,不想被人看见和触碰罢了。”一行热泪从我眼中不受控地流下,我默默将它擦干。 今天来,我便是要舍弃一切,哪怕是将伤口撕开,我也一定要达到目的。 想来在我年轻的身体上,出现这横七竖八的伤痕太过触目惊心,潘少爷看了半晌,突然将头转了过去。 我平静地说:“我的确骗了你,利用了你。可你要想想,我们整个民族都在遭受践踏和凌辱,与之相比,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你只知道我狠,可你知道我的恨吗?你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单纯姑娘,家破人亡之时有多么彷徨无助吗?” 我在打感情牌,我很清楚,以潘少爷对我的情意,即便知道我是军统的人,也不会这么快与我反目。 果然,他不无动容地望向我,慢慢走过来,一声不吭地伸手将我衣服上的扣子系好。 末了,他低声道:“我会带你去见他。” 并未需要我耗费更多的唇舌,在我对他进行更深入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前,他便这么轻巧地同意了。 “谢谢你。”我如释重负地哭了,哽咽着说:“这句是我的真心话。” “我知道。”他轻轻抱住我,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大概比你想象中的更了解你。虽然你说过在国家面前,个人的得失不重要,但即使坚强如你,心中也留有一块柔软是专门给陈术之的。你爱这个国家,但你更爱你的男人,是吧?” 他的话,触碰到了我内心的柔软地带,同时也让我一惊。 这位我眼中的纨绔,其实一直在用他状似不甚敏感的心体察着我的心,他一直都在试图了解我,而我却从来没有在意过。 既然他这么懂得揣摩我,那想必我曾经的伪装,他也看在眼里。 “你……”我惊恐地抬起头,一时捉摸不定,他对我的帮助是发自内心,还是权宜之策。 他似乎对我的想法十分了然,眼中飘过一丝黯淡,“其实我感觉到你对我没有真心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明知道你另有目的,我却还是对你的靠近感到欣喜若狂。萧越,你要相信,真心是骗不了人的,你也应该能感觉到,我是不是在帮你。” 这些话,就像一记重拳,实实在在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忽略了,他也是一个幼年丧母,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他的敏感,大概不输于我,只是被他很好地伪装起来了。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我本来是该理解他的,因为我们几乎是同一类人。但我已经有了周广玮,我的眼睛便不会再留意其他的人。而他,却因此找到了我,并向我靠近,想必是相同的遭遇,让我对他来说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吧。 生平第一次,我对敌人产生了愧疚。或者说,他本就不算是我的敌人,只不过我今天才正视这个问题。 “萧越,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也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最迟明天,我就给你答复。”他笃定地说。 我真的万万没想到,他给我的帮助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本打算无所不用其极,哪怕逼他就范,结果竟然这么顺利。 一时间,我甚至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潘少爷,从此以后,你可以叫我蒋茵,那是我本来的名字。” 我这么说,意味着我将对他卸去伪装,意味着我至少可以接受他作为我的朋友。 而他,显然也明白我的意思,虽然笑得很勉强,但他到底还是比我刚表明身份时开心了一些。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着,转身去找外套,边找边说:“你今晚好好休息,不需要着急,一切交给我。” “不必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现在这种情况,如果叫潘爷发现你跟我在一起,怕是没有好处。你家里的管家,可靠吗?”虽然心情极度担忧烦闷,但特工的职业习惯还是让我不自觉地留意着每一个人。 潘少爷思索了一下,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对我说:“你放心,这个也交给我。” 我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潘家的大门。出院门的时候,我听见宅子里传出一声枪响,很突然,却又不算突然。 我知道,潘少爷处理了那个管家。虽然手段狠毒了一些,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我的身份。 就让老天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好了。 第95章 英雄本色 不知道潘少爷用了什么办法,潘爷竟然同意让我去见周广玮。 潘少爷亲自来我家里接我,后面还跟了一辆车,上面坐了四个黑衣打手。 一路上他都很沉默,空气中透着略带紧张的气息。我没有发问,他也没有说明,我们谁都不说话,车子直接开到了伪政府关押要犯的监狱。 下了车,他在前面引路,我跟着他走进一条黑暗潮湿的通道。 我曾经见识过军统的监狱,但这里的一切,却更加阴森和可怕,只因它关着我的周广玮。 我的听觉灵敏,被一丝微弱的声音瞬间触动神经,那是周广玮的声音,他正在酷刑之下,发出压抑而隐忍的哀嚎。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中。 我知道,我离他还很远,关押他的刑房,在这所监狱最深最阴暗之处。 果然,我们走了很久,周广玮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我的心,也在深渊中越坠越低。 前方有了亮光,我知道我们到了,又走几步,潘少爷伸手拦住了我。 从我们的方位,刚好看见刑房中被绑在电椅上的周广玮,而他却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站在黑暗里。 他的身上遍布伤痕,处处都是疮疤和血迹,伤口愈合的结痂处又添了新伤,一张俊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 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虐待的人,我当然知道,那是如何令人无法忍受,我们又将以什么样的意志,强迫自己忍受下去。 潘爷似对我们的到来有所察觉,坐在桌边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 而周广玮则因为神智不清,丝毫也没有留意到我这边的动静。 在潘爷的示意下,对周广玮动刑的鹰犬停下了动作。 潘爷放下茶杯,缓缓站起来,向周广玮走近,“年轻人,你还记得萧越吗?” 听到我的化名,周广玮浑身一颤,无力地抬起头,用充血的眼睛望向潘爷。 潘爷似乎很高兴,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萧越,把她视为今生最爱的女人,甚至可以为她付出生命。” 说到这里,我的余光瞥见旁边的潘少爷动了动,想必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潘爷继续说:“如果你坦白,我可以放你和萧越一条生路。你可以带着她离开南京,到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过你们想要的生活。你们可以生好多孩子,他们一定会很可爱,长大之后也会继承你们的才智和相貌。你难道不好吗?” 沙哑而混杂的声音从周广玮的喉咙中传出,他咳出一口血,嘴角上扬,似乎在笑,“很好。” 潘爷也笑了,继续诱导他说:“其实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大家不过各为其主,无分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何必那么思想僵化?谁来统治中国,百姓还不是过一样的日子,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说到底都是人。” 他慢悠悠地说着,周广玮一声不吭地听着,临了,潘爷补充一句,“弱者被强者征服,对弱者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强者征服弱者,也不过是为了帮助他们变得更强。” 潘爷或许以为他的一席话能够打动周广玮,然而我心里却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徒劳。 周广玮是可以为我而死,但他绝对不会因为我去出卖自己的原则。他有着坚定的信仰,这个信仰可以不为军统,不为他自己,然而一定会为了这个国家。 果然,他闷哼一声,字字清晰地说:“任何理由都不能粉饰侵略的罪恶,你这个汉奸走狗,别为自己的无耻卑鄙找借口了。” 潘爷脸一抽,转身愤怒地操起炉中的烙铁,狠狠地烙在周广玮的大腿上。 伴随着灼烧皮肤的声音,周广玮紧咬着的牙关里也发出了锥心刺骨的嚎叫声。 我的前襟都湿透了,还有数不清的泪水继续滴落在上面。 刑房里关着的,是我最爱的男人,有着世上最英俊的脸、最坚毅的眼神和最挺拔的身姿。而如今,他却从头到脚血肉模糊着,英俊不再、挺拔不再,唯有坚毅,成为我辨认他的唯一依据。 痛苦的烙刑终于告一段落,然而这也不过是这些天来,他所受刑罚中的冰山一角。 潘爷得意地将烙铁扔回炉子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转过身,用他那世上最可恶的眼睛望着我的方向。 灯突然亮了,我被暴露在光线中。 然而,周广玮却垂着头,似乎没有意识到环境的变化。 潘爷温言提醒,“瞧瞧谁来看你了?” 模糊中,我望见周广玮吃力地抬起头,忙伸手将眼泪擦掉,好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们就这样隔着监狱的铁栏杆对望,他血肉模糊,我泪流满面。 突然,他说:“萧越,你不该来这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该来,因为我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很可能会让我彻底崩溃。 我感觉到潘少爷在我背后伸手,扶住了我的腰。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怕我冲动之下,交代出不该交代的事情,导致连我自己也锒铛入狱。 可他低估了我,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做这样无谓的牺牲。 “我到底跟你好了一场,怎么可能不来看你。”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 周广玮目光沉痛,潘爷却兴奋地拍了拍手,“看看,南京城最负盛名的舞女,多么有情有义!看见自己的爱人受如此重刑,竟然还稳稳地站在原地,真让我佩服之极。陈术之,这样的女人,你真的舍得弃她于不顾吗?” 周广玮不说话,以沉默来回答这老家伙的奸诈。只是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此生看尽似的。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付出一个惨白的微笑。 潘爷兴奋得直摇头,“有情有义有胆量,能忍能扛能担当,你们两个,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句实在话,我真的很想看见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和周广玮都不说话,潘爷兀自兴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一招根本不起作用。 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望向我,阴嗖嗖地说:“萧小姐,陈术之顽固不化,你可是个聪明人。我刚才对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你还有机会救他。如果你肯把他的底细告诉我,我一样会履行刚才的承诺,送你们走。” 其实我的脑子早就已经错乱了,然而周广玮那血光中坚毅的眼神却一直在指引着我。 我听见自己的苦笑声,我说:“潘爷,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些什么。可你觉得,作为一个军统的特务,他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我吗?” 潘爷脸色骤冷,声色俱厉地说:“萧越,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过了今天,他就会被执行枪决,你将再也见不到他。” 听到这里,我的心却突然落了地。执行枪决,很好,他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皮肉之苦了。 我咬咬牙,狠下心说:“我明天会来给他送行。”然后,我柔了声音,问周广玮道:“你想吃什么样的送行饭?” 周广玮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只有我能看懂的赞赏,他也同样温柔地回答我,“我想吃你煮的面条。” 我强颜欢笑地望着他,泪水却再次模糊双眼,“可是我的面条很难吃。” “没关系。”他说:“我喜欢吃。” 我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那个小房子,笨手笨脚地为我心爱的男人准备一碗糊了的面条,再看着他大口大口吃光,满足地又吞下被我嫌弃的第二碗。 那是我们再也无法寻回的快乐时光,更是我们再也乞求不到的幸福岁月。后来的许多日夜,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是抓不住、留不下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还没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潘爷不耐烦的声音却传来,“行了,别再腻腻歪歪了,我可没心情听你们说情话。” 接着,他目光阴鸷地望着潘少爷,他唯一的儿子道:“你不是说带她来或许能有什么新发现吗?看来她要么抵死不说,要么就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周广玮神色一凛,随即又恢复淡然,像是没听见潘爷的话,柔声对我说:“回去吧,好好生活。” “嗯。”我认真地回答,又望向潘爷,挑衅般问:“你猜我是抵死不说,还是一无所知?” 潘爷没吭声,却用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底细呢?让我考虑一下。”我说。 第96章 重逢吾师 潘爷老奸巨猾,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跟他说话,就要虚实莫辨,才有胜算。 我转向潘少爷,低声说:“带我出去。” 他漠然转身,就要离开。 潘爷阴森的声音尾随而至,“萧小姐,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严刑拷打。要知道,你这细皮嫩肉,可不一定耐得住。” 潘少爷有些急了,正要说什么。我却抢先转过身,笑道:“那样做,你将什么都得不到。”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潘爷的笑声回响在阴森的监牢里,“萧小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在我面前故弄玄虚,想拖延时间让陈术之多活几天,真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明天下午两点,法场不见不散。” 我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这是我好不容易挣得的生路。说实话,在来之前,我都没有信心能走出去。 上了潘少爷的车,他依旧神色严肃,后面也依旧跟着四个打手。 开着开着,绕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潘少爷踩了油门。 我浑身一激灵,看到斜地里窜出的一辆小汽车,刚要喊他注意,他却往死里踩油门。 小汽车擦着我们的车尾横在了路当中,我惊魂未定地往后一看,跟着我们的车被拦住了。 原来是潘少爷为了甩开追踪而设下的埋伏。 那正好,我有事要跟他说。 “能再帮我个忙吗?”我冷静地问。 潘少爷没答话,只是神色有种隐隐的不安。 我不用他回答,继续说道:“我需要枪和子弹,你能弄到吗?” “你要做什么?”他眉头皱得死紧,心惊肉跳地望着我。 我淡淡地说:“我只有一把枪,八发子弹。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拿着我的枪去救他,子弹打完,我的命也就没了。” 我知道自己很无耻,到了这种时刻,我的身份、我的心意,都完完全全暴露在潘少爷面前。而我,却还用他对我的感情来胁迫他。 然而这招却有效,他沉默了,他在思考、在权衡,或者说,在谋划。 没用多少时间,一如他向来的干脆,他说:“我帮你救他。” 我不客气地说:“好,但我还是需要枪和子弹。” 我知道,他是潘爷的独子,也是心头肉,即便他犯再大的错误,潘爷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相较之下,周广玮的处境更危险,我的情况更局促,我只能再次利用他。 潘少爷的车速不减,人却有些急了,“蒋茵,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帮你把他救出来。你听我的,不要去,我会把他送到你面前。” 我神色冷冷,固执地说:“如果你不给我枪和子弹,我就拿着自己的枪去,子弹打完,我的命也就没了。” “你!”潘少爷一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咬牙说:“我就是让人绑了你,也不会让你去的。” “你确信你能绑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我轻巧地问。 他愣了愣,显然,我虽暴露了身份,但他从未将我和特工这个词,实实在在地联系起来。 很久,他拗不过我,只能无奈而绝望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去,但是让我的人往前冲。” 我点头,“放心,我也不想死。” 可我却知道,我十有八九是要死的,至于能不能换回周广玮一条命,就全靠天意了。 潘少爷半晌没说话,突然来了句,“枪明天早上十点送到你的公寓,四个小时的时间,够你准备吧?” “我必须今天晚上六点之前就见到枪。”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潘少爷又是一脸受伤的表情。 “万一情况有变,你的时间安排可能会害我失去战机。”我缜密地说。 潘少爷望了我一眼,估计是早就知道我的性格,也不想再浪费口舌了。 下午五点,我家的门被敲响,这让我有些警觉,因为我知道,家里还装着窃听器。 打开门,是个送货的小哥,手里托着个箱子,“萧小姐吗?这是您订的礼服。” “谢谢。”我接过来,对他微笑,关上了门。 我把箱子放在茶几上,仔细地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礼物盒。 打开礼物盒,漂亮的白色蕾丝礼服裙出现在我眼前。我探手去摸,果然硬邦邦的,里面捆着一把手枪,一把步枪,还有几打子弹。 我轻手轻脚地将枪和子弹贴在床底板上,然后换了礼服裙,化个浓妆,便出门去了。 我照常去金陵欢上班,只是神色更冷,话更少。 我有单独的化妆间,金陵欢营业之前,我可以在里面休息。 坐在沙发上,头微微有些疼,我仔细地计划着明天的行动,生怕会遗漏什么细节。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我瞬间警惕起来,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静观其变。 “蒋茵,是我。”熟悉的声音,低沉浑厚,属于我的老师安向阳。 我站起来,见他从我的衣帽架后面走了出来。 “老师!”我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这些日子以来伪装的坚强差一点就要崩溃了。 安向阳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蒋茵,跟着你的都是些什么人?” “潘爷的人,他是我的任务目标,然而我一直也没有取得他的信任。现在周广玮暴露了,他更加不相信我,盯我的人跟得更紧了。”我说。 安向阳眉头紧皱,压低声音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有多少时间?” “还有十分钟上班。”我看了看表。 “那我长话短说。”安向阳神色十分严肃。 此刻,我才意识到,安向阳的到来定然不是组织的派遣。那么他既然不惜从重庆赶过来,事态一定很严重。 “不要去救周广玮。”他的第一句话让我十分震惊。 “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小茵,一切都是圈套,为你而设的圈套。”安向阳问:“你记得你的第一个暗杀目标吗?” 我记得,长衫男人。在我去武汉刺杀关野雄二之前,组织给我下达的训练任务。 “那个人是你的父亲。”安向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比担忧地望着我。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好像坠楼的人一般,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濒死的恐惧感强烈袭来。 安向阳扶住我,声音低沉而稳定,“小茵,你一定要好好听我说。” 是的,他的每一句话,我都清楚地听着呢,我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而已。 “你在调离重庆前,阮处长让你做的那件事引起了我的怀疑,所以我就背着军统偷偷调查。本来只是想知道阮处长究竟为什么要出卖你,没想到查出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安向阳迅速地说。 至此,我完全不知道他即将要说什么,但直觉认为,那一定是件比我杀死亲爹更能摧毁我的大事。 果然,他言简意赅地说:“你的父亲是延安的人,他潜伏在国民政府,与你母亲相恋。你母亲知道他的身份,不得已跟他划清界限,你便成为了一个私生女。但是这件事却被军统知道了,于是他们暗杀了你的母亲,而你作为被怀疑的对象,也被强招进了军统。” 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为什么要让我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还给我最沉重的一击? 安向阳目露不忍,却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你外公临死之前,应该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因为我在军统的档案室里,看到一张你父亲的照片,是从你外公的卧室里找到的。” 外公……他曾经说过,等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会告诉我一个秘密。可是,他却没有等到那一天,而我也没有得到那个秘密。 原来,那个秘密就是我的生父。 后来的事情我就明白了,外公去世,我得知周广玮的死讯,一意孤行地要替他报仇。 武汉的情况复杂,刺杀关野雄二即便是老手都铩羽而归,军统却放心将我派去,应该是正好可以让我自生自灭。 而他们为了试探我,就安排我去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我没有完成任务,那么他们就可能给我扣一个延安份子的帽子,顺理成章将我解决掉。 然而不明真相的我,真的杀了自己的父亲,还完成了刺杀关野雄二的任务,又回到了重庆。 那时候,最不希望我活着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军统的上层。 我立了功,他们暂时不能把我怎么样,便只好将我放在行动处,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幸好有安向阳和周广玮的保护,我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再次让他们失望地活了下来。 第97章 丑陋真相 想到这里,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想通了。 当我说要调离重庆,调到最为艰险的南京时,军统就已经为我设计好了一条不归路。 阮处长让我刺杀王延露,再将我出卖,彻底断了我回重庆的后路。那么留在南京,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死,二是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好啊,这才是一个思维缜密、经验丰富的领导者才能制定出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却是为了对付一个为完成他们的任务献出了一切的人。 我冷笑,原来外公担心的事情是真的,我真的走了母亲的老路——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 脑子瞬间像被闪电刺中,我惊愕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安向阳,“那周广玮的到来……” 被我猜中了,安向阳点头,“他虽然对很多细节不甚清楚,但他很聪明,看清了军统的意图。他调任南京,就是为了保护你。” 是了,怪不得他时常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神情,怪不得他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怪不得他总是在担心我的安全。只因那危险,并不来自于我所防备的敌人,而是来自于我的组织,我从未曾怀疑的,拼死效忠的组织。 纵观历史,多少英雄杀敌无数,没战死沙场,却损于自己人的手里。我比之英雄,又算得了什么? 军统真是费心了,把我丢在南京,给我一个最危险的任务,让我去对付最老奸巨猾的敌人,却没有人与我并肩为伍。他们想让我自生自灭,可周广玮却再次救了我。 我冷笑,“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在我生不如死的那个阶段,直接杀了我不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还会很感激他们。” 安向阳轻叹,“不管怎么说,你们家三代为军统效力,功劳卓著,他们没法动你。本来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执意要你死,但我的调查,似乎被他们发现了。” 我浑身一凛:安向阳被发现了,军统意识到自己苦苦掩埋的真相即将被揭晓,所以,就对我动了杀心。 怪不得我去码头那天没有接到潘爷的货物,怪不得周广玮替我去了鸦片仓库,潘爷就突然带人杀了过去。原来,是有人暗中通敌,出卖了我们。 我哭不出来,却突然很想笑。我蒋茵何德何能,让偌大的一个军统,为了除掉我而煞费苦心。我们一家三代经营出的结果,便是这样一个求死都不容易的境地。 安向阳抓着我的肩膀,郑重地说:“小茵,我从局本部跑出来,就是来救你的。你一定要尽快离开南京,我会为你安排。” 我摇头,“我不走,我要救周广玮。” “不行,那样正是军统想要看到的结果,你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你一家三代都为军统而牺牲,我不能看着你最后连小命都丢了。”安向阳不容置疑地说。 我望着他,牵了牵嘴角忍住泪意,“可是你让我放弃的人,他从未放弃过我。如果我连他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小茵。”安向阳难过地闭上了眼睛,片刻睁开,坚定地望着我,“我会替你救他,我保证,一定救出他来。” 我还是摇头,“没有人可以替我救他,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 望着他沉痛的目光,我淡然地说:“人生若是太绝望,死反而是种解脱。我生命最后的意义,就在这个男人身上。他活,我便活;他死,我陪他死。” 安向阳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嘲地笑,“我为什么要来劝你呢?当年你执意为他报仇的时候,我尚且劝不住你,更何况是今天。” 他松开我,对我微笑,“老师不会让你一个人作战,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我点头,转身整理了一下妆容,如常般走向门口。 当打击来的太大太突然,或许会让人瞬间失去意志,但只要还有牵挂,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人就不得不尽快坚强起来。 我打开门,却差点惊叫出声。没等我反应过来,安向阳已经猛扑向潘少爷,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化妆间。 潘少爷的脸色很差,丝毫也没有挣扎,很顺从地让安向阳掐着他的喉咙。 我长出一口气,略带疲惫地说:“没事,你放开他吧。” 安向阳闻言松手,潘少爷的眼中却溢出泪来。 “我曾以为,我是世间最不幸的人。母亲早逝,父亲做了汉奸,人前我是趾高气昂的公子哥,人后我是万人唾弃的汉奸儿子。却没想到,你的人生,比我还悲惨一百倍。”他伤心地说。 “你都听见了?”这不可能啊,我的耳朵很灵敏,不可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我屋外的。 “我一直就在隔壁,在你化妆台的下面打了一个孔。本是打算看着你点,免得你有什么危险,没想到,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他直言不讳地说。 我苦笑,“听见就听见了吧,本来我也打算博你同情的。” “别傻了。”他无比痛心地望着我,“你根本不用博我同情,只要你想利用我的时候,尽管利用就好。” 真是荒唐,敌人的儿子,在让我利用他;我的组织,在想办法杀我。 我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问:“你还能弄到更多的武器吗?” “我尽量。”他痛快地说。 “很好。”我向安向阳点点头,“我的家里被潘爷装了窃听器,今天十点以后,你在楼顶等我。” “明白。”安向阳说着,打开了窗户,只一闪,人就不见了。 潘少爷尚还没有适应我们这些特工的身手,迷茫地看了半天后,果断地对我说:“蒋茵,我有一个办法。” 当我打开门,从金陵欢的化妆室走下楼,进入舞池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恢复常态。 我照常履行舞女的职责,在纸醉金迷中挥霍我的青春。 九点钟,潘爷果然来了。 他眯眼笑望我,跟没事人一样轻扶我的腰,跳起舞来。 “没想到,萧小姐到了今天还有心情上班。是我看错了吗?难道你对陈术之,并没有你表现出的那么深情?”他用恶心的语气,不温不火地说。 我冷笑,“不上班又如何,你会放了他吗?我萧越向来就不是一个怯懦的人,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不会被你打倒。” “呵,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与我为敌的?我记得,你曾经还很效忠于我呢。”老家伙笑眯眯地说。 “没错。”我冷冷白了他一眼,“为了生存身不由己,不代表连自己的灵魂都出卖了。你既然要杀我的爱人,今后我必然不会再为你做事。潘爷,这支舞我不想跳了。” 说着,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一个愤愤的声音,“老爷,要不要我给她尝尝厉害?” “不必。”老家伙温吞吞地说:“她越是生气,说明她手里越没有筹码。我本来打算从她嘴里抠出点什么,看来也没必要了。” “可她竟然对老爷不敬。” “没关系,她是狗急跳墙,咱们没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你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他们,好好伺候那个陈术之。他既然喜欢这个女人,那就连这女人的份都一起受了吧。”潘爷阴嗖嗖地说。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远远传来,气得恨不得即刻掏出枪,将这老家伙打成筛子。 本来我明天的营救行动,报的是跟周广玮同生共死的决心,其他人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 然而今天,我突然有个强烈的想法,即便我死,也一定要拉上这个老家伙。就算黄泉路上走得不开心,也决不能留他在人世间继续作恶。 只是如此一来,就有些对不起潘少爷了。他爸爸虽然十恶不赦,但他到底对我真心实意。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出生在汉奸家庭,走上的应该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吧。 我的下班时间是十二点,可陪潘爷跳完舞之后,我便向老板告假,准备回家了。 我特意换了普通的衣服,从金陵欢的后门离开。为了不引起注意,我特意绕了一圈,买了一瓶酒,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我直接走上楼顶,安向阳已经在阴影处等我。 我走过去,开门见山地说:“我这里有一把狙击步枪,周广玮的刑场就在伪政府的监狱里。到时候你要掩护我们离开,同时保护好自己。” “我跟你一起去。”安向阳说。 “不必,我另有安排,你只要确定自己的狙击地点以及撤离路线就好。到时候我可能顾不上你,你一定要善自保重。”我说。 安向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敏捷的一个转身,消失在了阴影里。 第98章 挚交好友 我从天台上转身,准备下楼,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空洞。 大战在即,本应是最焦灼最紧张的时刻,然而我却感到莫名的无所适从。 待我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身迎击的时候,却看到一张许久未见的脸——许嘉函。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是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望着我,略有些百感交集地说:“是周广玮让我来的。” 不过一句话,我的心似乎安定了很多。安向阳、许嘉函,他们都来了,我曾经的朋友,我曾经的战友,如今又聚在一起。 我不再是孤军奋战、四顾无援,我有了同盟、有了帮手,或许,我们能救出周广玮了。 我的内心一阵鼓舞,望向许嘉函的目光便多了丝笑意。 我们曾经发生过误会,友情决裂,如今一笑泯恩仇,彼此不用说更多的话。 “蒋茵,来个战友的拥抱吧。”他张开双臂向我走来。 我一向知道他有点公子哥的做派,行事并不保守拘谨,便迎向他的怀抱。 突然,我的后脖颈受到一击,临晕过去的一瞬,我是满心不解的。 我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许嘉函在距离我不远的窗口默默抽烟。 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染了烟瘾,只觉得烟雾后,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许嘉函,你要干什么?”我发现自己被绑着,一下子惊慌起来,隐隐意识到他的目的。 他转过头,深吸一口烟,才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蒋茵。”他慢慢开口,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爽朗少年,“我要先向你道歉,过去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 我浑身一僵,很清楚他所说的事情是什么。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周广玮本不会告诉我的,可他希望我能来救你,才不得不将事情都跟我说了。蒋茵,你受苦了。” 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那件事,但在我听来,依然有种伤口被揭开的感觉。 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已经猜出,在周广玮的计划中,早已包括了他的被捕,以及他给我安排的退路。 他知道我会不惜一切营救他,他不想让我冒这样的风险,所以,他找来了许嘉函,他唯一信任的朋友。 我的脸色冷了下来,强硬地说:“我要你立刻放了我,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许嘉函痛苦地闭上眼睛,很勉强地说:“我也希望周广玮获救,可是你救不了他。蒋茵,你的身后,不再有人支持了。”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军统要我死,自然不会支持我。但是,我也并不算孤军奋战,安向阳来了,还有我的另一个朋友,他们都会帮助我的。” “你清醒一点。”许嘉函有些激动地说:“你现在是在敌人的地盘上,即便你有增援,敌人的数量也远远超过你们。你去了就是白白送死,这绝对不是周广玮想要看到的结果。” 我微微一笑,“很好,你既然这么听周广玮的话,那还跟我道什么歉?你认为,我会比较在意你误会了我,还是在意你阻止我去救周广玮?” “你去了会死的。”许嘉函低吼。 “死难道不好吗?”我反问,又道:“与其行尸走肉般活着,还不如酣畅淋漓地赴死。” 许嘉函不吭声了,我能看出,他的心里也很挣扎。其实他未必不赞成我去救周广玮,只是站在他的角度,更希望我能活下来罢了。 我不理他,略一低头,咬住领子中藏着的小刀片,轻轻在手臂上一划,绳索断开了。 我站起身,在许嘉函的注视中向他慢慢走近。 我说:“我已经不是曾经的蒋茵了,你也不必像保护曾经的蒋茵那样保护我。我很清楚,如果周广玮死了,你一定会为自己没去救他而感到自责。换做是我,只会比你自责一万倍。你希望我的余生这样度过吗?” 许嘉函不吭声,我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跟他道别,“谢谢你为了我专程从重庆跑过来,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需要向军统解释,对不起。” 军统即便是对自己人,也会采取监视。许嘉函的擅自离岗,一定会被调查,安向阳也是一样。 或许,他们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的。 我和周广玮都会记住这些为了我们不惜一切的朋友。 “先走了。”我说道,然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许嘉函叫住我,“明天的营救行动,我要和你一起参加。你说得对,我不应该阻止你,我应该做的,是和你并肩战斗。” 我笑着回身望他,“谢谢你,许嘉函。我们又变回朋友了是吧?” 他重重地点头,“你和周广玮,都是我的朋友。” “那就由你来接应我们撤离吧,明天见。”我说。 “明天见。”许嘉函对我温和地笑笑。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希望,可以称作朋友的那几个人,他们通通站在我的身后,给予我温暖的支持。即便我明日身死,也再无遗憾。 我回到家,将所有的监听器都拆了下来,扔进下水道。 即便我继续伪装,潘爷也未必不知道,我向他宣战的时刻到了。 或许,他正在等待我以及我们的同志自投罗网。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可我知道我一定要睡一会儿,因为明天,我要有最饱满的精神。 我下床,摸了片安眠药,这个东西,我来到南京之后偶尔会使用。 没多一会儿,我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 周广玮,他被人绑在法场上,一排宪兵用枪指着他,他鼻青脸肿却目光如水。水,是这个世界上至柔至刚的东西…… 再坚持一下,我很快就来了,很快。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束缚着我,便奋力地想要挣脱,经过一番努力,我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房间的天花板。 屋外隐隐有人小声说话,我凝神去听,不觉失笑:安向阳和许嘉函正在讨论行动计划。那两个人,似乎把我排除在外,这个营救行动,俨然是以他们为主要执行者。 我翻身下床,推开门走出去,“你们两个好搞笑知道吗?虽然我不太擅长组织行动,但是你们也不能全然把我排除在外吧。” “蒋茵,我们的意思是,你在外围接应就好,周广玮由我们去救。”许嘉函一副关切的眼神望着我。 我笑笑,挽起袖子往厨房走,“就凭你们两个,怕是连伪政府的监狱都进不去。老狐狸等着我自投罗网,结果你们却要给他送上两条更大的鱼,这不是给敌人找便宜嘛。” “我们不想让你冒险。”安向阳目色沉沉地说。 我一边拾掇菜一边说:“呆会我给你们引荐一个人,然后我们再讨论冒险的事情。” 安向阳和许嘉函一时无话,安向阳望着窗口,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许嘉函则靠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 我迅速地做了一锅面,把家里所有的鸡蛋和菜都煮了进去,然后盛好端进客厅里。 “都没吃早饭吧?”我把面放在茶几上,招呼安向阳,“你徒儿我没什么手艺,就不招待你们吃大餐了。” 安向阳看了看我,淡淡地说:“这已经很好了,当你师父还能吃上你做的面。”说着大步走过来,端起面碗就是一大口。 许嘉函也一口咬下半个鸡蛋,感叹道:“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蒋茵能做饭给我吃。” 正说话间,响起了敲门声,许嘉函和安向阳十分警觉地去摸枪,我则起身走过去,“哪位?” “是我。”潘少爷的声音很小很小。 我打开门,他拎着个大箱子杵在门口,担心地望着屋里。 “没关系,窃听器已经被我拆了,你进来吧。”我让出路,又锁好门问:“没人跟着你吧?” “放心,他们都不知道我离开了家。”潘少爷说着,将箱子小心地放在地上。 估计他很紧张地认为,我家里该是一副如何严阵以待的样子,没想到我们在悠闲地吃面。 “你吃早饭了吗?”我盛出一碗面条,在他面前摆好。 他望着我,傻乎乎地摇了摇头。 “吃吧。”我淡淡地说:“一碗面两个鸡蛋必须都吃完。”这是我蒋茵对你们唯一的报答,在乱世中,我只能以最微不足道的煮面来回报你们最大的恩德。 潘少爷毫不犹豫,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个像跟面有仇一样的吃相,连安向阳这样的糙汉子都看呆住了。 许嘉函第一次见潘少爷,但观察他的神态动作,心中也早已了然。他露出少见的若有所思的神色,最终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第99章 新仇旧怨 吃完面,我正要收拾碗筷,许嘉函却抢着接了过来,“你都已经做饭了,洗碗就交给我吧。” 我没推辞,把碗递给他,转身揣了把枪在怀里,“我出去一趟,你们自己小心点。” 安向阳站起来,“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陪你去。” 我点头,对许嘉函说:“保护好潘少爷,我去去就回。” “你要干什么?”潘少爷站起来,挡在我面前。 我对他微笑,“有些陈年旧事没了结,昨天要不是有人给我捣乱,也就不必等到现在了。” 听了我的话,许嘉函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我绕开潘少爷,和安向阳一起走出门。 楼下停着潘少爷的车,这是他专门弄来给我用的,正好,这车提前就派上用场了。 安向阳开车,直接来到破庙口。我走下车,他便跟了上来。 乞丐今天还在摆算命摊子,虽然看上去他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但他全身上下都是戒备的气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朗声说:“天天给人算命,有没有算到自己死到临头?” 乞丐阴沉着脸,目光如电地抬起头,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我的脑袋。 安向阳早已跨步上去,手枪顶住他的太阳穴,低沉地说:“敢动一下,我让你亲妈都认不出你。” 我笑,慢慢从腰间掏出枪,用食指勾着扔在地上,“乞丐,好歹同事一场,别舞刀弄枪地惊动了敌人。咱们俩赤手空拳,你若能打死我,就算完成了军统给你的任务,怎么样?” 乞丐审时度势,自然觉得这是最划算的选择,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安向阳,也将手枪扔了,并朝我走过来。 二话没说,他起手就是一拳,直奔我的鼻骨,又狠又准。我弯腰躲避,他似乎算准了我的这一招,提膝就往我的胸口处踢,招招都在要害上。 我身手敏捷,已从靴子里取出匕首,顺势往他腿上轻轻一划,顿时皮开肉绽,血色横飞。 “你!”乞丐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惊慌失措地喊:“你耍诈。” “彼此彼此。”我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 他迅速翻身而起,转身要找枪,正看见安向阳笑盈盈地冲他挥动手中的三把枪,气得脸都白了,只能徒手向我扑来。 就他那腿脚,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我飞起一刀,割在他手腕处。 “论起耍诈,出卖战友,没人比你更在行。”我笑着说:“今天我还有事要做,不能把体力都浪费在你身上,所以才设了个圈套给你。不用原谅我,因为我压根也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说着,我飞起一脚,将他放倒,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打得他鼻青脸肿。 我的动作很快,尽管他数次想要反扑,但我根本没有给他这样的间隙。 血,在他脸上绽开,他终于忍不住,哀求地说:“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找到我的头上。” “是吗?”我哈哈大笑,“可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想杀了你,你奈我何?” 说着,我站起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又一脚踹在他脸上,不解气地说:“落在我手里,别想轻易去死。周广玮在狱中遭受了什么,我要让你尝个遍。” 我下手越来越狠,乞丐已经被我打得就剩半口气。 安向阳这时赶上来拉住我,“好了,你的气也撒得差不多了,留点体力,我们还有重要的一战。” 我知道他说的对,赶忙收敛了情绪,刚刚差点崩溃,想起来也是挺可怕的。 我冷笑着望向地上那摊血肉,走过去死死抓起他的头,咬牙问:“你错了吗,乞丐?” 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从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手下一用力,他的头砰地一声撞在地上,我又问:“你错了吗,乞丐?” “错了。”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我笑,“你错在哪了?”手上继续用力,将他的脑门按在地上,狠狠地碾。 “不该……出卖你。”他艰难地回答。 我收敛笑意,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回答错误。” 站起身,我抓着他的头发,将他在地上拖行。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跟着,好使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 我将他拖回破庙,用力一摔,他的头又撞在地上,差点失去知觉,只剩躺着哼哼。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错就错在,不应该把周广玮也算计进去。如果你只是对我下手,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了。乞丐,有种,到阎王爷面前去告我的状啊!”说着,我回身从安向阳手里拿过枪,对准乞丐的四肢关节一阵射击。 我不杀他,就是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容易。倘若他命大,能够活下来,也终将在断手断脚的命运里凄惨一生。 我和安向阳走出破庙,坐到车上,他沉默着发动,我望着窗外。 许久,他突然开口,“蒋茵,你变了。” 我没忍住,笑得落魄,“怎么可能不变?任谁在我的立场,也很难不埋怨吧,可是,我都不知道该怨谁。” 安向阳不说话,我却笑得哭了出来,“老师,我已经疯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当年的我母亲,是不是也跟现在的我一样?是不是进了军统,早晚都会变成怪物?” 他望向我,目光一下子变得很柔和,思忖了片刻,他将车停在路边上。 “蒋茵。”他轻声说:“你不是一个怪物,你是一个有灵魂的姑娘。你知道周广玮为什么不肯放弃你吗?他爱的是你的内心。而现在,他正等着你,你不能自己先崩溃了。” 提起周广玮,我的思路顿时清晰起来。没错,现在的要务是救他,而不是胡思乱想。 我擦擦眼泪,镇定下来,对安向阳点点头,“你说的对,老师,我们回去吧。” 安向阳却突然笑起来,“蒋茵,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你变了,变得很坚强了。谁想到这句话我还没说,你就哭起来了。” 我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大笑,笑到根本停不下来。 回到家,在安向阳的带领下,我们重新将计划梳理了一遍。不得不说,如果没有他和许嘉函的加入,我大概就只剩下送死这一条路了。 安向阳先行出发,许嘉函稍晚一些,我是最后一个,在一点钟的时候,准时上车。 我的车一直开到伪政府监狱门口,没有人拦我,守卫的士兵就像说好了一样,对我的入侵熟视无睹。 我走下车,望着跟我梦境中一样的场景,一时百感交集。 周广玮看向我的目光,是那样悲痛欲绝,他从未流露过如此软弱的神色,这让我的心痛不欲生。 潘爷笑得开心,他手下的枪口有一半指向了我,另一半,指着我的命,我的周广玮。 “萧越,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潘爷慢悠悠地说。 我的目光穿过那些举着枪的,令我厌恶的面孔,只盯在周广玮的脸上,说道:“有人出卖了我们。” 他微微一笑,睫毛低垂了片刻,又决然地望着我。他没有叫我快走,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我走不了了。 潘爷十分开心地说:“当然有人出卖你们,不然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要炸我的仓库?只不过这个人很卑鄙,算准了时间通知我,让我来不及营救,只抓了一个倒霉蛋。” 我苦笑一声,凄然地说:“周广玮,你想救我,可要杀我之人又岂是你可以对抗的?你想以你的命来换我的命,可如果连你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周广玮?”潘爷的音调骤然提高,“我审了你那么久,你都没有告诉我真实姓名。现在你的女人一下子就说了,这很好。” “知道又如何?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但是,能改变什么呢?”我说着,拉开后座的车门,将潘少爷拖下了车,用枪抵住他的太阳穴。 “爸,救我。”潘少爷很配合地哀求 潘爷脸色剧变,厉声问:“你怎么会落到她手里?我不是派了很多人跟着你吗?” 我冷哼一声,说道:“你那些乌合之众,早被我们收拾了。我也不想跟你浪费口舌,用你儿子的命,换我男人的命,你同意吗?” 潘爷咬牙切齿,凶相毕露,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 但他并不打算妥协,还跟我玩起了心理战术,“你以为抓了我儿子,你和周广玮就能逃脱吗?最终你们都是要死的。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跟我们合作,等扫荡了军统南京站,你们的功劳就是第一份的。” 第100章 营救计划 潘爷的话听得我想笑:自我到南京以来,我的上线就只有乞丐一个人。而他给我的任务,就跟开玩笑一样。 如果没有安向阳的提醒,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针对我的行为。换言之,我对军统来说,早已是一枚弃子,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对潘爷而言也是一样的。 可这老家伙并不知道我的底细,还自认为他钓到了一条大鱼,我能不感到可笑吗? 我心里在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拉着潘少爷往后退,“既然你不换,那我们就没有讨论下去的必要了,我这就把他带走。” “爸,难道你为了一个犯人,就连我的性命都不顾了吗?”潘少爷着急大喊。 潘爷的眼神一个飘忽,似有些犹豫。 我不吭声,就让他们父子尽情地表演。这种时刻,如果我出言相激,老家伙肯定更加不会妥协。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潘少爷去打感情牌。 我继续往后退,潘少爷不甘心地喊:“爸,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为日本人效命就那么重要吗?” “萧越!”潘爷举起枪,对准周广玮的头,“如果你不放我的儿子,我就杀了你的男人。” 不愧是老狐狸,知道自己手里也有筹码,并且懂得利用这个筹码。现在的情况是,谁更狠心一点,谁就有更大的机会。 我并不示弱,右手将枪移到潘少爷的下颌,左手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一排炸药。 “潘爷,我今天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要和我男人死在一起。如果能拉上些垫背的,尤其是潘爷这样的权贵,我们会死得更愉快。”我不慌不忙地说。 潘爷吓了一跳,拿枪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 自己的儿子被人用枪顶着的时候,他还想着反将一军,可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也受到威胁,他才终于开始动摇。 “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说着,将枪口缓慢下移,直至潘少爷腰间,“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赶快做好决定,我就一枪打下去,将这里的人悉数炸死。” 还没等我开始数,潘爷便大手一挥,“放人。” “潘爷!”副官不干了,“这样做,我们没法向日本人交待。” “交待个屁!万一你逼得这个娘儿们铤而走险,我们这一院子的人就都交待了。”潘少爷气急败坏地大喊,演技相当了得。 潘爷很听得进去这话,对副官小声耳语,“先放了,再抓回来。” 副官尚还在犹豫未定,就有小兵跑过来,对潘爷说了些什么。 潘爷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沉吟了几秒钟,最终下定了决心,“放人。” 我心下大喜:我们的计划奏效了。 根据安向阳的部署,许嘉函已经和远在重庆的何娇艳取得联系,利用她在译电科的职务之便,给伪政府发了一封电报。内容是军统将对情报员蒋茵实施抓捕,请潘爷行个方便,让他们把我带回总部。 自然,潘爷的手下也不会轻易相信这封电报,但究其来源,是出自军统局本部,可信度很高。 老狐狸自然明白,我被军统盯上就绝对没有活路,因此他大可以将我放走,留给军统自行处置,还免得搭上儿子的一条性命。 周广玮被解除了捆绑,但他的身体因为遭到长时间的折磨,已经非常虚弱。因此,他的步伐很慢,正一步一步地向我接近。 我不敢分心,仍然注视着敌人的动向,在潘爷后方,伪政府的监狱楼顶,安向阳正端着狙击步枪,时刻准备着发动攻击。 周广玮终于走到我身边,无声地望着我,眼神说不尽地复杂。 我死死揪着潘少爷,虽然明知道他不会逃跑。低声对周广玮说:“能开枪吗?我后腰还有一把。” “能。”他刚硬地说,不动声色地从我的后腰解下枪来,瞄准了潘爷。 “萧越,希望你说话算话,放了我儿子。”潘爷并不慌张,慢条斯理地说。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回话,“当然会放,只是要等到我们离开南京。” “那是何时?”潘爷问。 “很快。”我故弄玄虚地说。 一定要让这个老家伙相信,有组织的人在接应我们,一旦到了他们手里,我就等于是网中的鱼,用不着他动手都死路一条。 “可我要派人保护我儿子的安全。”潘爷寸步不让地说。 “你不怕我炸死他们?” “你不敢,现在你已经救了你的男人,是人都会贪心,明知不用死,又为什么非要引爆炸弹?”潘爷笑眯眯地说。 老家伙!我在心里暗骂一声,不觉已经退到了大门口。 我爽快地说:“派人跟着就跟着吧,出了这个大门,大家各凭本事。你的人若能杀了我,我自认倒霉;我要是解决了他们,你潘爷也要承认技不如人。” “哈哈哈哈!”老家伙仰天大笑,“萧越,你要不是军统的人,我真想将你收归麾下。你说说,军统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如此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做事。” 是啊,军统到底给了我什么好处? 除了周广玮,我已经将一切都丢在军统了。我的母亲,我的外公,我的父亲,我的清白……我失去了这么多,可是仍然换不来一个安稳。 我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即便不在军统,我也绝对不可能为日本人卖命,你别做梦了。” “好啊,那我就祝你们——一路顺风?”潘爷阴笑着,远远地望着我们。 “上车。”我对周广玮说。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钻进车里,我便把潘少爷也塞了进去,给他押着,自己坐进了驾驶位。 猛地发动油门,我从窗户里探出一只手,砰地一枪,击中了门口站岗的士兵。 轰隆一声巨响,伪政府的大院瞬间变成一片火海。虽然我不知道安向阳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成功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埋好了相当分量的炸弹。 我开着车,急速往出南京的方向飞驰。按照计划,我们会撤离到上海,然后经由港口辗转到国外,潘少爷已经动用自己的关系,为我们安排好了退路。 我一边踩油门,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以防有敌人追上来。 还好,伪政府监狱的爆炸,导致驻守在南京的大部分兵力都赶去增援,竟然没有人在阻拦我们。 我们很快接近了日本人设置的关卡,按照计划,许嘉函在我们到达前,会负责清除这个关卡。 他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车子一露头,我就看见他站在路边,正紧张地望着我们的方向。 “上车。”我把车子停在他面前,他迅速地坐到了副驾驶。 车子继续往前开,很快就驶入南京郊区的一片密林中,我们和安向阳约定见面的地点就是这里。 我将车停下,确定周围没有人后,这才走下车,打开后车门,望着浑身是伤的周广玮,“你没事吗?” “没事。”他尚还有些虚弱,但神情十分严肃坚定。 许嘉函也走了下来,拍拍我的肩膀,“蒋茵,你和周广玮先离开吧,我留在这里等安向阳。” “不行,不是说好了,我确认了你们的安全之后才会离开吗?”我说。 许嘉函瞄了潘少爷一眼,对方十分识趣地从车里钻出来,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我留下来等他也是一样的,我们没在人前露过脸,很容易脱身。你和周广玮是潘爷重点通缉的对象,多留一分钟都很危险。”许嘉函温柔而坚定地说。 我有些犹豫,一方面承认他的话极有道理,一方面又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需要见到安向阳,来确认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见我不吭声,许嘉函望向周广玮,“你怎么看?” 一直沉默着的周广玮,突然黯哑了嗓音开口,“蒋茵,我们走吧。” 连他也这么说?许嘉函的立场我可以理解,但周广玮他绝对不是那种弃战友于不顾的人。 “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周广玮,你知道的,对吧?”直觉告诉我,这件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我路上会告诉你。”周广玮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看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许嘉函,这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神色莫辨,一眼望去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果涉及到安向阳的安全,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绝对不会离开。”我固执地说。 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战友们,他们为了救我心爱之人,孤身来到南京,不惜一切给予我帮助,我又怎么可能为了自身的安危先行一步? 第101章 向死向生(大结局) 许嘉函向后退了一步,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你要干什么?”我伸手欲夺枪,他却比我快了一步。 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决绝,“如果你不肯走,我就开枪了。”他平静地说。 “你疯了!”我难以置信地望向周广玮,“你劝劝他啊!” 周广玮却用平静而哀伤的目光望着我,暗示着他的无能为力,顿了半秒,他说:“我们走吧,小茵。” 他们都疯了,我也疯了,这个世界通通不正常。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走啊!你想看着我死吗?”许嘉函问。 我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拉开车门把手,又不舍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他笑,一如他初次见我时的温和,没拿枪的手冲我挥了挥,“走好。” 泪光中的他,总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是一场生离死别。 “我来开车吧。”潘少爷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将我拉开,自己坐进了驾驶位。 我木然地走到车后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刚对上周广玮的目光,我便泣不成声。 “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周广玮将我轻轻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十分生涩,远不如从前对我那样温柔呵护,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抓着他的衣襟,心慌意乱之下,感觉自己真的要疯了。 周广玮将我按在怀里,他的动作有些急躁,低沉着声音说:“小茵,你要记得他们,我们的未来,是用他们的牺牲换来的。” 脑中电光一闪,我猛地抬起头,捕捉到了周广玮哀恸的神情,“他们,是不是会死?” “你觉得呢?”周广玮反问,虽然没有责备我的意味,可我却觉得羞愧难当。 是,我知道,他们两个违反纪律,擅自行动,一定会遭到军统的调查。我也知道,他们放走我这个军统的眼中钉,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们真的会死吗? 我并非没有想过那样的结果,然而自私如我,却给了自己一个侥幸的理由:如果不救周广玮,他就死定了;但救了周广玮,安向阳和许嘉函或许并不会被处以死刑。 然而,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吗?还是说,我故意没让自己把事情往最坏的结果上打算? “我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我呆呆地盯着汽车顶棚,心灰意冷地说。 周广玮将我整个搂住,用手掌盖着我的耳朵,柔了声音说:“不是你坏,是我坏。我叫许嘉函来的,本来只打算让他救你一个人,我的命抵给他,但没想到……” “怎么办?我们要回去吗?就算是死,也不要扔下他们。”我抬起头,一个劲地流眼泪,颤抖着说:“周广玮,蒋茵只要活着,就不会看着你去死。但是如果我们的未来,要牺牲他们的生命,那我们也不要苟且偷生了好不好?” 周广玮的眼睛也红了,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去送死,所以不会同意我这个提议。而我也是一样,虽然自己的性命尚不足惜,但还是舍不得看见他死。 “蒋茵,你哭够了没有?”一直没开口的潘少爷这时突然冷静地说话了,“要不要来救你,决定权并不在你们,而在你那两个朋友手上。他们明知道救你只有死路一条,但还是来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就是他们的选择,你可不可以尊重他们的选择?” 我一怔,并没有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一种解释。 潘少爷继续说:“一个人,看重你的未来超过自己的生命,为了让你活着、让你幸福,不惜去死。可是你,却是世间最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那一个。如果现在连你也回去送死,他们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信纸,侧身递给我,“这是你那个朋友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忙接过来,展开了看,是安向阳的字迹,寥寥数笔,写尽他的心声。 蒋茵,别难过,我救你是为了你母亲。 一字一句,就像利剑一样刺透我的心。我将信纸抱在怀里,呜咽着说:“可是这样的未来,我如何能安心享受?与其日日夜夜活在自责中,还不如就让我死了。” “你还有我呢。”周广玮淡淡地说。 我扭过头去看他,泣不成声,“周广玮,你告诉我,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即便我上辈子犯了什么罪过,这辈子还到现在还不够吗?为什么临了临了,还要看着老师和朋友去死?” 周广玮长叹一声,“是我贪心,想让你活着。早知有今日,不如让你跟我一起死了。” “好了!”潘少爷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后面唧唧歪歪够了没有?能活着还不值得庆幸吗?战争年代,谁家没死过人,谁没有悲伤?蒋茵,你敢说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你更惨?难道他们个个都要死?我告诉你,活着如果是种痛苦,那你们一定要多活几年,这样才够向那些为你们而牺牲的人赎罪。” 他这样阴柔的一个人,突然无比慷慨地说出这番话,让我既意外又感慨。 这时,我才想起一路上被我忽略的他,抱歉地说:“刚刚那场爆炸,你爸爸……” “他是我爸爸。”潘少爷打断我说:“也是个汉奸。” 听他这么说,连周广玮都不免动容,由衷地说:“谢谢你。” 潘少爷的语气有些凄凉,“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在犯罪,只不过,我选择了不闻不问。自从你被捕,蒋茵向我坦诚身份开始,我便不得不正视这个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我爸爸是个汉奸,他做尽了坏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放在以前,我肯定不会帮你们。但蒋茵,你这么弱小的女人,都在为国家的存亡而不顾性命,我又怎么能昧着良心安享富贵?今天你们炸的是我的父亲,也是这个国家的罪人,站在我的立场,绝不会原谅你们,但站在中国人的立场,我无话可说。” 潘少爷的觉悟,让我大感震惊。虽然我从没想过能够触动一个人,让他的思想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但事实确是如此。 对于我们的国家来说,少一个汉奸,就避免了很多无谓的牺牲;多一个忠良,就增加了很多抗敌的力量。 潘少爷的觉悟,让我在一片哀伤之中,又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并受到了一些些鼓舞。 我本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小姑娘,从被迫加入军统开始,辗转了这几年,在一个个危险的任务中,渐渐和我的国家联结在一起。 对民族存亡的责任感,虽不知所起,但只求善终。 周广玮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背,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从容,“小茵,军统不容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就此囫囵一生。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直到把侵略者从我们国家赶出去为止,你心中的伤痛才能愈合。而我,也是一样。” 我听着他的话,灵台竟瞬间一派清明。 诚然,军统对我实在刻薄,我不可能再为它卖命,它也不可能再让我容身。但,我所做过的一切,有多少是为了军统的? 抛却个人恩怨不讲,我爱的是我的国家,我为的是我的同胞,这种心情,又和军统有什么关系? 周广玮,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只消他的几句话,我便拨云见日,重拾光明。 “小茵,我们去延安吧。这样,我们才能够背负着亲人和朋友的那份责任,活得心安。”他轻声说。 是了,为求心安,我们也应该继续战斗,而不是流亡海外,终身沉溺于痛苦。 “可我们是军统的人,万一人家不信任我们怎么办?”我担忧地问。 “不信任也没办法,大不了我们单干。只要记住,无论身在何方,我们的心只要忠于国家就好。”周广玮笑着对我说。 我点头,这时才刚刚感到庆幸——这个男人,的确值得我用一生去崇拜追随。在我残破的人生里,他才是最大的安慰。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一直静静听着我们说话的潘少爷,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下定决心说。 周广玮立时显出嫌弃的神色来,“你手无缚鸡之力,去干嘛?” 潘少爷大窘,有点咬牙切齿,“实在不行,我就当个随军的苦力。” “苦力也不用你。”周广玮终于又露出了他那冷漠高傲的样子来。 “那你说,我能干什么?”潘少爷急了。 周广玮想了半天,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勉强说:“车开的不错,或许用得上。” 潘少爷大喜,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听着这略显幼稚的对话,心知他们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 安向阳和许嘉函的牺牲,依然让我的心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但诚如潘少爷所说,每一个人,都要背负着痛苦活下去。 时光,从不肯为任何人停步,我们的今天,总会成为后人的过去。这段尘封的时代,也终将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我们,正是为了那一天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