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夫人探案手札》 第一章 酷暑六月,烈日杲杲,槐树上的夏蝉鸣叫的声嘶力竭。 时值中午,官道旁的茶寮摊子生意并不好,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纳凉的贩夫,正扇着草帽闲聊。 “前些日子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你们听说了没?”络腮胡子的大汉突然起了话头。 余下几人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我们都打通州来的,还没去过京城。再说了,京城能发生什么大事儿?” 络腮胡子一听他们不知道,忙坐正了些,认真说:“就在半个月前,我去京城拿货,看到城门上贴了一张告示。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患了不治之症!” “华容公主?” “不是她还能是谁。” “可公主不是才与陈太师的儿子定了婚事?怎说病就病了?” 络腮胡子拿汗巾擦了下脸,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生老病死,谁料得准?只可怜华容公主二八年华,有才有德,就要命不久矣了,哎。” 众人一想也是,不禁纷纷叹息。 华容公主在大元朝可谓传奇。 这位公主自打出生便深受当今圣上恩宠,更传她长相貌美无双。公主自己也争气,文能吟诗作赋,武能耍刀弄枪。去年南蛮使臣来大元朝贺,听闻大元人不擅武,便故意让南蛮皇子和大元皇子们比划比划。当今圣上左右为难之际,还是华容公主挺身而出,险胜那南蛮皇子,为大元皇室保住颜面。公主学武许多人都不看好,可经此一遭,朝野上下再无微词,甚至民间也兴起了女子武馆。 旁听的茶寮小二忍不住插话:“那公主的病真没得治了?” 络腮胡子摆了摆手,道:“你是没看见那告示上写的,公主现在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就靠太医院那千年灵芝百年人参吊着命,什么时候好,没准儿,什么时候死,也没准儿。皇上亲自下令,公主病间,任何人都不得见——估计是凶多吉少啊!” 他说的有板有眼,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着过。 小二又给他续了碗凉茶,啧啧道:“如此看来,陈太师的儿子也当不成驸马爷了。” 络腮胡子点了点头,正要接话,却见官道上行来一队红艳艳的迎亲队伍,人数不多,却都被晒的焉了吧唧,满头大汗。 小二一见来客人了,也不顾着吹牛瞎扯,忙吆喝着去招呼。 迎亲队伍也就十来号人,略显寒酸的红花轿后面还跟着一辆拉货的牛车,上面摆放的嫁妆都不贵重,看样子是嫁远地的普通人家。 可若是普通人家,前面骑马的大哥却穿着皂靴,腰间还挎着衙门里才有的官刀,这一来,小二却看不懂了。 这小二好奇心重,见那挎刀的人面善,趁着倒茶的时机,忍不住问:“官爷,瞧样子你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怎地……难道现在都用花轿押犯人了?”他朝花轿努了努嘴。 挎刀的大哥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下,倒是爽快答了:“我是望州清远县衙的捕头,咱们县太爷娶亲,帮着从云州接人过去,你可别想多了。” 小二顿时了然,也笑道:“清远县离这儿可还有五六天路程吧,云州离京城近,算起来回起码一个月,这么热的天儿,可辛苦官爷了。” “还好,还好。” 挎刀大哥正准备低头喝两口茶,就听前方传来“啪”的一声响,他抬头一看,只见茶碗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水流一地。 花轿中传来一声怒斥:“这什么茶?难喝死了!龙井呢?我要喝雨前龙井!” 挎刀大哥顿时皱了皱眉,百般无奈的走上前,劝慰道:“夫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实在没有好茶给你喝,你将就将就吧。” “将就?我这一路都将就多少回了?在云州我就没受过这种气!”花轿中的女子显然十分愤怒,她语调一转,阴阳怪气道,“杨腊,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们这一路折腾我,不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大不了我不嫁了,打哪儿来把我送哪儿去吧!” 杨腊也是满腹的气,他当初就不该为了十两银子接迎亲的差事——都怪自己贪财啊! “夫人,你多虑了。” 半晌,他才憋出这么一句。 “哼!”花轿中的女子却不依不饶,“我李四娘虽然嫁了三嫁,是个没人要的寡妇,可也是有骨气之人,用不着他蔺家为了履行诺言而娶我!什么娃娃亲,呸,不用做数!” 杨腊心想:你当我家县太爷想娶你么?一个嫁过三回的寡妇,在云州当地风评还不佳,要不是蔺老太太病重,念及当年你爹的救命之恩,谁想搭理你? “夫人喝口茶冷静冷静吧。”杨腊嘴上回答的恭敬,眼睛却是翻了个大白眼。 估计动作太明显,立在花轿旁边的丫鬟发出一声低笑。 杨腊没好气的瞪了她一下。 这丫鬟是在云州临时雇的,名唤紫桃。虽然平时不爱说话,但胜在手脚麻利。 紫桃今日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裙,皮肤黝黑,额前刘海又密又长,几乎将一张小脸遮去一半。她总低着头,在队伍里毫无存在感,以至于这么久,杨腊都还记不住这丫鬟的脸。 “紫桃。” 杨腊朝她招了招手。 紫桃怯怯的上前,低着头,声如蚊呐:“杨捕头……有何事吩咐?” “再端一碗茶去给夫人,务必让她喝几口解暑。” “……是。” 紫桃忙点头应下。 李四娘难伺候,整个迎亲队伍皆知。但也只有她,能稍微把李四娘伺候好些,这也是当初杨腊毫不犹豫就雇她的原因。 紫桃将茶碗里的茶叶撇去,站在花轿前。 思忖片刻,她才开口:“夫人,方才杨捕头去给你换了一碗茶。虽然不是雨前龙井,但却是这茶寮里最拿得出手的茉莉花茶,这么炎热的天,你且尝尝如何?” 过了一会儿,花轿中才伸出一只雪白的素手:“拿来吧。” 紫桃忙递了过去。 等了片刻,李四娘递出一只空碗,悠悠道:“虽不如雨前龙井,但也比之前那粗茶好些。” “夫人真是辩茶高手,紫桃反正是喝不出这些茶哪里不一样。”她忙拍马屁。 李四娘听到这话勾了勾嘴角,摸了摸手上的金镯子,讽道:“你个丫鬟能品什么?当年我在京城珍馐楼,还喝过洞庭君山银针呢。” 紫桃忙道:“君山银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那珍馐楼可是京城第一酒楼啊。夫人去过那么厉害的地方,真了不起!” 李四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颇得意的笑道:“好了,再去给我端一碗花茶吧。” 紫桃忙转身去办了。 午时太阳大,众人决定多休息半个时辰。李四娘在花轿中小眠,紫桃就得给她在旁边打扇子。 因为大元风俗,出嫁的女子不能让丈夫以外的男子看到面容,这么久以来,李四娘要么坐在轿子里,要么蒙着盖头,除了紫桃见过她的长相,杨腊这些人都不知道李四娘到底是何模样。 其实李四娘长得很好看,腰细肤白,柳眉杏眼。大元虽然允许女子改嫁,但若长相丑陋,也不会连嫁三次了。 紫桃一边摇扇子一边回味路上听到的八卦。 这李四娘在云州当地是个出名的美人,她第一任夫君是同村的屠夫,和她成婚没两个月喝醉酒摔下山死了;第二任夫君是个鳏夫秀才,不到半年也因意外去世;第三任夫君乃当地一有钱员外,最后竟因怪病暴毙而亡。 于是李四娘“克夫”的消息不胫而走。 都认为她再也嫁不出去的时候,望州那边竟然递来了求娶的名帖,不仅如此,这来求娶的人还是清远县的县令。 听说这位县令不仅比李四娘小三岁,未娶过老婆,家中连小妾也没有。他父母曾被李四娘的爹救过命,于是就许诺了二人的娃娃亲。虽然十多年没见过面,但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这次县令的老娘病危,临死之前就想了了这个心愿。 县令虽是芝麻官,可也是官啊。这么好的条件,李四娘哪有嫌弃的道理?当即便喜滋滋的答应了婚事。可没想到聘礼一下,过了几个月望州派人来迎亲,李四娘却不太乐意嫁了,要不是李四娘的爹拿性命做要挟,李四娘压根儿就不肯上花轿。 其中原因,恐怕也只有李四娘自己知道。 紫桃正感慨人生百态,却听见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她循声望去,见官道上奔来一队精神抖擞的骑兵,扬起路上尘烟滚滚。待看清领队的官兵头子,她忙吓的一哆嗦,将头埋的更低了。 第二章 这队官兵声势浩大,茶寮里休憩的众人都被惊醒。 李四娘也醒了。 她柳眉一蹙,正准备呵斥几句,却透过轿子窗帘看见了领头的官兵。 那人年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崩的死紧,右手扶着腰间一柄青铜锏,浑身肃杀之气笼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 李四娘顿时心里发怵,不再作声。 他们打量那队官兵的同时,国字脸也在打量茶寮里众人。环视一圈,方才跳下马来,大刀阔斧的走到茶寮小二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画像,“刷”地展开,冷厉道:“见过此人没有?” 茶寮小二定睛一看,画中人竟是一妙龄女子,黑发如云,唇红齿白,模样生的极俊,就像书中描绘的天仙。 “官爷,这么好看的姑娘,小人见过定会过目不忘……”他为难的挠了挠头发,“真没见过。” “谅你也不敢说谎。”国字脸冷哼一声,朝在场众人扬言道,“此人乃江洋大盗玉璇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官府悬赏千金,务必捉拿此人归案。若有可靠消息者,速前往当地衙门密报!” 茶寮小二瞠目结舌:“这女子竟是朝廷通缉的案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立在花轿旁边的紫桃,听见这话嘴角抽了抽,她什么时候成江洋大盗玉璇玑了? 真是胡说八道! 杨腊已经观察好一会儿,他看这国字脸穿戴都是京中制式,又别了把青铜锏,心里暗暗嘀咕,莫非这人是大名鼎鼎的禁军统领霍鞅?转念一想,又不可能,这么大的官儿怎会在如此偏远的地方亲自抓捕犯人? 杨腊虽是捕头,但连京城城门长啥样都不知道,京中的那些大官,一个没见过。他怀疑面前这人是霍鞅,但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上前询问。 看这阵仗,不过多时,玉璇玑的海捕文书也要发到他们清远县衙门了,说不定他运气好,能逮到此人,赚个千金回去,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霍鞅环视众人,目光落在那红彤彤的花轿上。 至于花轿边瑟缩的布衣丫鬟,他并未留意。 “花轿中可有人?” 一旁正神游天外的杨腊突然听到这话,忙不迭站起来,行了个官礼,解释道:“回禀大人,这花轿中抬得是我们县令夫人。” 霍鞅看他穿着的确是个捕头,却仍不轻信。 他走到花轿外,敲了敲:“他说得当真?” 李四娘一听大官问话,忙坐直了些,声音也拉得妩媚温柔多了:“回官爷的话,奴家正是要嫁去清远县的。可奴家命苦,奴家并不中意那清远县县令,至于为何不中意,这说来就话长了……” 她这一开口,紫桃和霍鞅都身形一怔。 紫桃此时恨不得捂住李四娘的嘴,本来她音色就和李四娘相近,李四娘如今压低了嗓子说话,简直就跟她一模一样!这下好了,霍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她还得继续装鹌鹑。 霍鞅的确不会走,他甚至还要看一眼里面的新娘子。 “你出来,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啊?” 李四娘呆住了。 杨腊也呆住了。 但他还算回神快,忙上前阻拦:“大人,不可不可!咱们大元风俗,新娘未嫁前不可见旁的男子,这、这茶寮里这么多人,若都看见了成何体统……我们夫人,绝不可能是江洋大盗啊!” 霍鞅一想也是,片刻后,他才道:“你说的是。” 杨腊还没松口气,霍鞅又道:“夫人不用出来,我进去看眼便是。”说完,他将杨腊往旁边一推,径直掀开花轿帘子,探头去瞧。 李四娘一身嫁衣,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听见这话,忙露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容角度,掀开盖头,朝霍鞅笑的勾人:“官爷,奴家清清白白,真不是玉璇玑,你……”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转身离开,留她自个儿笑的尴尬。 不是要找的人,霍鞅脸色很不好。 “不在这里,继续找。”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挥,便带着队伍朝反方向离开。 杨腊看了眼天色,这会儿日头已经不那么猛烈了,他也道:“夫人,我们继续赶路吧,今晚说不定可以在牛家镇找个客栈落脚。” 听见可以住客栈,李四娘便没反对。 一行人立刻动身,紫桃,不,应该是楚姮才对。她看了眼身后远去的霍鞅,确定不会折返回来,提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她这个师父,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楚姮暗自腹诽,若不是都逼她嫁给陈俞安,她何必大费周章的逃婚?一路脏兮兮,金贵之躯还得给人当丫头使唤。 远去的霍鞅仿佛有了感应,忽然回头看了眼反方向离开的迎亲队伍,正好看见花轿旁的布衣丫鬟擦汗,这一幕不知为何,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牛家镇是此州的边镇,绕过十里坡,便可进入望州地界。 半途遇到霍鞅,楚姮心里总惴惴不安,望州那地儿又穷又偏,她难不成还真去那儿躲着? 楚姮摸摸下巴,寻思着是该离开这支迎亲队伍了。 一行人总算在入夜前投宿客栈,楚姮扶着盖了盖头的李四娘,正往楼上走,突然听得客栈大堂有人吆喝:“掌柜的,有什么好酒好菜全都上上来!” 李四娘身子微微一颤。 楚姮并未留意到李四娘,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却见来者是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他身边随从穿着也不差,样式竟还是京城里时新的。 这点插曲没有影响到她,扶着李四娘进房后,楚姮便开始盘算晚上什么时候溜之大吉。夜深人静,她正好可以把杨腊那匹马给偷了,然后一路南下,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正打着如意算盘,就听李四娘突然开口:“今晚你不用守夜,去旁边那间屋睡吧。” 楚姮愣了一下,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久以来,李四娘都要求她守夜,晚上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要捶背,可把人折腾够呛。 “听清了么?” “……是。” 她正好要溜,无需守夜,岂不合意。忍住笑,楚姮弯着腰美滋滋的退了出去。 月上中天。 楚姮确定人都睡沉了,忙将脸上伪装给卸下。这么热的天,她还得涂黑漆漆的染料,眼睛黏浆糊,满脸点斑,简直苦不堪言。 这会儿仔仔细细的洗过脸,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许多。 楚姮擦干脸上的水,顺手拿起铜镜,借着月光端详自己。 铜镜中的女子肤光胜雪,秀眉纤长,朱唇皓齿,眸光流转之间如明珠生晕,将旁的一切都映照的黯然失色。 楚姮屈指弹了弹自己的脸蛋儿,自言自语道:“这张脸太显眼了,害得我东躲西藏,甚不方便。” 说完将铜镜一拍,扯了块布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又等了片刻,待月色被云层遮罩,楚姮才从床底下拿出准备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鬼鬼祟祟的打开房门,探头四处看了看。 嗯,没有人。 楚姮蹑手蹑脚的下了楼,走到大堂未关的窗户边,足下一点,轻而易举的翻了出去。 杨腊的马就拴在客栈旁边的马厩,楚姮正要走过去,却耳尖听到前方树林里传来不可言述的暧昧声音。 这大半夜的……谁这么有兴致? 楚姮这人,好奇心特重,以至于几年前就已经把那些不能看的春宫图看了个遍。到底是没见过现场表演,她立刻凑过去窥探。 清冷的月光下,一对男女相拥,被树干遮掩,也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 楚姮觉得无趣,正要去马厩偷马,却听林中女子娇道:“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这音色耳熟极了,可不就是李四娘么! 联想到之前李四娘的古怪举动,也就有了解释的缘由,想必李四娘遇到了老相好,在这春宵一刻呢。思及此,楚姮又探头看了眼,正好看见李四娘依偎在男人怀里,那男人衣饰华美,竟是先前投宿的公子哥儿。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是怎么过来的么?天天以泪洗面,根本不想嫁过去……你这负心汉,若不是我写了信,你怕是早就忘了我吧?” 那华服公子搂着李四娘一阵疼爱:“好四娘,乖四娘,你知我在京城任职,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这不,接到你要嫁人的消息,我立刻就赶来了,你可是我卢飞星这辈子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 李四娘咬着唇瓣,语气明显就是撒娇:“你嘴巴抹了蜜,说什么都好听,我信你才怪。若你真如此疼爱我,何不早些来将我娶走?如今我家已收了蔺家聘礼,半途悔婚,我爹定要杀了我。” 卢飞星道:“这次既找到你,就绝不会让你嫁到那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在京城给你备了宅子,待说通了我父亲,立刻迎娶你进门!至于你爹……哼,我卢家可是朝中正五品的官家,比起那芝麻绿豆的县令不知能耐多少,你爹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没想到这卢飞星还挺有来头,正五品的官的确不小了,李四娘嫁过去,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再想到那位绿的发光的县令,楚姮为他掬了把泪,深深表示同情。 李四娘听到这话心思也动摇了,她本就不想嫁去清远县,心中又喜欢面前这位,比起那素未谋面的夫君,面前这位有钱有势的卢飞星才是她最佳选择。 她为难道:“可负责接亲的人都看着我,若到了清远县,那蔺家人不肯放我走怎么办?哎,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有什么难下的。”卢飞星微微一笑,“你现在就连夜跟我回京,谅他们也找不着你。就算找着了,届时在京城,谁还敢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不成?” “现在?”李四娘惊讶极了。 卢飞星蹙眉道:“四娘难道不愿?你可要想清楚,一边是荣华富贵,一边是水深火热啊。”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金色的流苏穗子在李四娘眼前晃啊晃。 李四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怎会放过唯一的机会,忙将那玉佩抢入怀中,牵着卢飞星的衣袖撒娇:“你这冤家,反倒是威胁我来了。我……我当然愿意跟你走。” 楚姮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李四娘回客栈换衣服,跟卢飞星和他小厮牵马离开。 待人都走远,楚姮才想起自己也要跑路来着。 明日杨腊起来,发现新娘没了,新娘的丫鬟没了,就连他骑的马也没了,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第三章 楚姮正准备去马厩,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来势汹汹,绝不会是李四娘去而复返。 她心思警觉,眼看四周没地方躲,连忙又翻窗回到客栈大堂,猫着身子,从窗户缝里瞧去。 一队骑兵层层包围客栈,举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待看清来者竟是霍鞅,楚姮暗道大事不妙,想必霍鞅白日里发现了什么,又折回来了! 霍鞅看了眼门口停放的大红花轿,抬手一声令下:“这家客栈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这下楚姮想跑都来不及了,她看了眼四周,眼珠子一转,咬牙跑上楼。 霍鞅的确发现了不对劲儿。 离开茶寮后,他脑子里总萦绕着布衣丫鬟擦汗的动作,一路上都在想啊想,结果还真被他想起来了。去年夏天,华容公主有次练完剑,也是这样,抬左手擦右脸,看起来不甚协调。 虽然这样的怀疑很没道理,但霍鞅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 客栈掌柜忙披着衣服迎了出来,问明情况,得知霍鞅是追捕江洋大盗的官兵,自然不敢阻拦,忙上楼将客房里的人都叫醒起来。 杨腊晕乎乎的下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霍鞅冷声冷气的问:“今日白天,那个穿灰色布裙,站在花轿旁边的丫鬟在哪儿?” 杨腊愣了一下,指了指楼上:“地字三号房,正给夫人守夜。” 霍鞅闻言,大步流星上楼。 他来到地字三号房前,侧耳听了听,随即“砰”地推开房门,还没开口,就听隔着珠帘的内间里发出一声尖叫:“啊!有贼,快来人——”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坐在床上捂脸惊呼。 “乱嚷嚷什么?” “原来是白天的官爷,你可真吓坏奴家了呢。不过官爷威风凛凛,即便半夜闯进了奴家房间,奴家也不会生你气呀……” “闭嘴!”霍鞅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句,他为人正直,最讨厌这类阿谀谄媚之人,于是背过身不看她:“你身边那丫鬟呢?” 楚姮扯过盖头把自己脸遮住,努力平缓了一下情绪,强装镇定的说:“哎呀,官爷你问得正好!就在刚才,我那丫鬟刚才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打开窗户跳下去了!” 说完,她抬手指了指大敞着的窗户,一阵晚风吹进来,遍体生凉。 霍鞅闻言,忙冲到窗户边向下张望,下面是马厩,紧挨着一片茂密的树林,通往远处的群山。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狼嚎声。 楚姮装作害怕的说:“传言这一带有狼群出没,咬死了好几个过路的旅人,本以为是假的,没想到还真有狼啊……” “仗着自己会点三脚猫功夫,大半夜逃林子里去,简直不要命了!”霍鞅气狠狠的拍了下窗框,看也不看楚姮一眼,心急如焚的快步转身离开。 楚姮见他一走,忙跟上去,耳朵贴在门上听楼下动静。过了片刻,听得客栈外马蹄声渐渐远去,才长舒了口气。 辛亏她还算了解自己师父,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至于太担心自己,听到林子里有狼,都不会去深究真假。 霍鞅虽然带了大队人马离开,但仍留下两个仔细搜查客栈周围。那两个下属也十分尽责,客栈里里外外找了个底朝天不说,还对在场的人一一审视。但因为楚姮是新娘子,白天又被霍鞅亲自掀开盖头看过,便跳过不查。 这一折腾,天也快亮了。 楚姮回到屋中,关上房门,一把扯下盖头,拿在手里把玩。 好在她随机应变能力不错,一晚上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关。遭她这么一骗,估计霍鞅会在这山头找大半个月了。 楚姮正对自己这招“移花接木”洋洋得意,突然听得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将盖头盖上,就见杨腊“哐”的一声闯了进来。 “夫人,你快收拾收拾,楼下的官兵——”杨腊的目光在看到楚姮的一刹那,呆滞住了。 楚姮也愣了一下,随即飞快的将盖头蒙上,转过身去,怒斥道:“进屋不敲门,到底懂不懂何为礼教?!” 闻言,杨腊才回过神来,心口怦怦直跳。 这李四娘,长得可真标致……怪不得二十七了,还能嫁三回。 她可一点儿都不显老啊。 杨腊搓了搓火烧火辣的脸,语气却是放低了很多:“夫人莫怪,夫人莫怪,我什么都没看清。” “罢了。” 楚姮忍住了杀人灭口的想法,再者,杨腊分明见过她的通缉画像,却没有认出是她,说明那画像与她并无几分相似。 思及此,楚姮的心弦微微一松。 她问:“方才你说那些官兵什么?” 难道霍鞅又回来了?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杨腊忙道:“那些官兵总算走了,这会儿天已大亮,便来告知夫人我们立刻启程。” 楚姮“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杨腊犹犹豫豫的说:“那夫人你快些收拾,等会儿天气越来越热,你也不好受。我就在楼下侯着,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即可。” 说完,他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门。 楚姮透过盖头下的余光看到他动作,嘴角弯了弯。 待门一关,她走到窗边,想跳窗逃跑。岂料客栈几个小二正在马厩旁边刷马,她跳下去,立刻就会被发现。 这一下楚姮便为难了。 霍鞅一行人并没有离她太远,她不敢妄加行动,思来想去,只有继续扮演“李四娘”的身份,看看半路有没有逃跑的机会。 楚姮穿好喜服,蒙好盖头,确定装扮妥帖,才扶着栏杆缓步下楼。这般磨磨唧唧的作风,倒是和李四娘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杨腊没有不耐烦的发牢骚,反而贴心的帮楚姮掀开花轿帘子。 一路上都是荒郊野岭,楚姮借口小解,发现都不适合逃跑,且只有杨腊那匹马脚力不错,她强忍着七上八下的心情,思忖着等夜里到了镇上留宿,再偷马离开。 然而入夜,楚姮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杨腊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平时对李四娘爱理不理的,今儿却主动献殷勤,飞快给她找了两个丫鬟来伺候。 楚姮问他何意,他还笑嘻嘻的解释:“夫人金贵,若身边没人服侍,大人一定会怪罪我。眼看没几天就要到清远县了,正好遇到人牙子在卖这两个丫头,价钱又合适,便买来给夫人使唤。” “不必了。”楚姮藏在盖头下的脸黑如锅底,“我不需要,把她们还回去吧。” 哪知话音刚落,两个丫头便哭天抢地的哭了起来:“不要啊夫人,求求你收下我们!你若将我们退回去,我们会被卖去勾栏院!” “镇上五十多的何员外想将我买去当、当小妾,我不想当他小妾……夫人,你行行好,行行好。” 楚姮想硬着心肠赶走,可一听二人下场,愣是没忍心。 两个丫头听哭声也就十三四岁,楚姮摆了摆手,皱眉道:“好了,别哭了都。” “夫人不赶我们走啦?” “……看你们表现。” 这句话完全就是敷衍,楚姮不觉得有什么。可等这两个丫头鞍前马后恨不得给她喂饭背她走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 端茶递水捶背揉肩也就算了,两个丫头还非得睡她床边,说是第一时间听候她差遣。 这哪是差遣?分明就是监视啊! 这样贴心照顾她还怎么跑路? 楚姮一阵好说歹说,两个丫头才慢腾腾挪到外间休息,但要她们去隔壁房间休息,两个丫头是死也不肯了。一拉下脸呵斥,她俩就抽抽搭搭委委屈屈的哭,本想将两丫头打晕算了,可一看她们面黄肌瘦矮矮小小,搞不好下手没个轻重给打死了。 于是乎,楚姮彻底没了办法。 天一亮继续赶路,要么走人迹罕至的小路,要么就是热闹的城镇,夜里两个丫头轮流守夜,有时候还能碰到搜捕她的京城禁军,可谓胆战心惊。 拖了几日,便已行至清远县。 但这些日子,楚姮也发现了冒充李四娘的好处,越显眼反而越安全,谁也不会猜到她华容公主竟然躲在花轿中。安逸惯了,便忘了自己假扮的是嫁给清远县县令的新娘子,这日,楚姮正在轿子里睡的香甜,突然被杨腊叫醒,告知她即将被抬去蔺家。 楚姮一下睡意全无,隔着花轿帘子,嘴长的老大:“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杨腊急着回去领那十两银子,笑眯眯的说:“怎么会呢?望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夫人你来到清远县,直接就去我们县太爷府上拜堂,这样也好快些站住脚啊。” 楚姮对成亲拜堂一无所知,她愣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答话。 半晌,她才问:“什么时候?” “现在。” “……” 她原本打算到了清远县,再找机会偷马逃走,可现在四面八方都是人,她纵然武功高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楚姮这下完全没有了对策,还没想好办法,就感觉轿子一沉,稳稳落地。 左右两个小丫鬟给她撩开帘子,笑着说:“夫人,我们到蔺大人的府上了!” 第四章 楚姮僵直着身子,仿佛没有听见。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以为她睡着了,忙又提高了音量说:“夫人,我们到了。” 楚姮无奈,只好扶着二人的手,从花轿中慢吞吞的走出来。 虽然只看得见盖头下的一方地界,可四周冷冷清清,与她想象的成亲场景大相庭径。楚姮心下好奇,忍不住问:“今日不是要拜堂么?怎这蔺家没什么宾客?” 她问这话,两个丫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一旁的杨腊说:“夫人有所不知,我们大人以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出名,婚事一切从简,并未宴请。” 楚姮没有成过亲,但觉得杨腊这话像是某种借口。 她怀着狐疑的心,迈过台阶,来到府中。 刚进入正堂,突然听得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楚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苍老枯瘦的手握住手腕:“四娘啊,这么多年没见,你爹娘还好吗?” 楚姮强自镇定下来,她猜这老妇一定是那绿乌龟县令的老娘,于是接话道:“娘亲好几年前去了,爹在云州做买卖,身体健朗,一切都好。”顿了顿,又说,“难为伯母还一直挂念着。” “哎,别叫我伯母啦,今日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叫我娘亲。” “娘亲……”楚姮咬了咬牙,“到底是四娘高攀了,说来寡妇再嫁,总归是不好听。其实当年的娃娃亲,可以不作数的。” 老妇拍了拍楚姮的手背,叹了口气:“女子三嫁也怪不得你,我儿八字与你正合,这点你不必担忧。我儿性子冷清,品行却好,你今后嫁给他,夫妇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瞧着也高兴。” 楚姮也不知道再答什么,只好干笑。 便在这时,屋外急匆匆奔来一人,大喊道:“老夫人,蔺大人方才差人来报,他、他在东河乡巡视水田开垦,这会儿赶不回来了……” 楚姮低着头,只见到此人穿着皂靴,想必是县中衙役。 她还没回过味儿来这话中意思,就听老妇一声怒斥:“胡闹!早就跟他说好了今日良辰宜嫁娶,他还跑去东河乡干什么?水田开垦这事儿,乡长县丞哪个不能做,劳得住他亲自去?!” 那人言语间颇为尴尬:“老夫人,你知道大人事必亲为,这个……卑职也劝不住啊。” 老妇长舒了口闷气,一字字道:“胡裕,你就转告他,若今日不来与四娘拜堂,那就别认我这个娘!” 胡裕为难的挠了挠头,看向杨腊。杨腊挤眉弄眼,给他做了个“快去”的手势,胡裕这才“哎”了一声,转身离开。 这一闹,楚姮就是瞎子也看出来了。 不请宾客,不来迎亲,甚至连人都不出现,这位县太爷,是看不上李四娘呢! 也是,娶个三嫁过的寡妇,年纪还大,搁谁心里能畅快? 楚姮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幸好这绿乌龟县令是个正常人,否则真对她殷勤喜欢,她还不好收场。 半晌,老妇才满怀愧疚的对楚姮道:“四娘,这个……” “娘亲,大人他公务繁忙,我都明白。” 老妇听楚姮如此善解人意,心头更难受了,握着楚姮的手,说:“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回房里休息休息。至于那个不肖子……等他回来,我定让他给你好好赔罪。” 楚姮心想正好,等会儿没人她立马逃跑。 两个丫鬟扶着她回房,楚姮借口犯困,企图支她们离开。然而那两个丫头死都不肯离开半步,一个说“夫人今日受了委屈,心中定是难过”,一个说“此处人生地不熟,夫人身边没一个使唤人”,楚姮一顿好说歹说,二人才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外。 好在房门朝东,西边两侧都开有窗,楚姮悄悄推窗看外边儿,绕过一处矮房,就是围墙。 但不知道围墙那头是临街还是树林,一时间不好贸然行动。 就在这时,楚姮听到房门外有人低声说话。 “姑娘,那李四娘一点儿都不受大人待见。大人明知道今日成亲,还故意躲去了东河乡。” 隔了片刻,另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青梅,不要胡说,表哥是有要事在身。若你这话让李四娘听见,她心底会难过的。” 名叫青梅的女子冷哼道:“姑娘你就是性子太好,处处只为他人考虑。若你顾及自己一些,说不定你早就嫁给大人了,怎会轮到这个克夫、又老又丑的寡妇!” “青梅,你知道表哥他……也只是奉母命罢了。” “可不是嘛,我早就觉得大人是喜欢姑娘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来。” 楚姮听她们交谈了一会儿,忍不住冷笑。 这两人,故意站这儿说半天,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幸好她不是李四娘,否则以李四娘那泼辣性子,早就冲出去跟她们扭作一团了吧! 不过听这话,楚姮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绿乌龟县令,一点儿都不喜欢李四娘,说不定还深深喜欢他表妹。要不是蔺老夫人一心想着报恩还情,李四娘绝不可能嫁到这儿来。 若是真的李四娘,嫁过来可能日子不好过;可她是楚姮,是当朝华容公主! 虽然她这位公主正在被捕…… 楚姮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绿乌龟县令不喜欢她,这里所有人又都不知道李四娘的长相,她何不继续冒充?就算霍鞅聪明绝顶,也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人会是别人的县夫人!更何况清远县会收到朝廷的“海捕文书”,虽然那画像与她并不太像,但被张榜贴的到处都是,看着始终惴惴不安。她若能潜入清远县衙,想办法将画像添几笔擦几笔,至少在整个清远县,她都可以高枕无忧。比起东躲西藏扮丫鬟,冒充要啥有啥的县令夫人,这是个再好不过的计策。退一万步讲,若真有什么突发情况,她再逃跑也不迟啊! 楚姮越想越可行,竟是放松的躺在床上,合衣而眠。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得外间有些吵闹,楚姮一下翻身坐起,拿起枕边的盖头将脸蒙上。 便在此时,两个丫头在外敲门:“夫人,听说那位蔺大人回来了,老太太让我们扶你去拜堂呢。” 楚姮揉了揉肩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戊时三刻。” “这么晚了啊……”楚姮打了个呵欠,“快进来吧,莫让我那位夫君久等。” 拜堂?行啊,她正好会一会这位蔺大人。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的将她扶到外间正堂,四周灯火通明,人却不多。 她刚走进去,手中就被人塞了一条红绸,红绸中间挂着一朵牡丹花,另一端被那蔺大人攥在手中。 楚姮顺着盖头下的视线侧目看去,只瞧见一双黑色的云纹皂靴,靴边满是厚厚的泥泞。 哟,还真去巡视东河乡的水田啦? 正堂之上坐着蔺老夫人,她握着楚姮手,说了不少愧疚话,楚姮都笑着应答了。过了一会儿,便听旁边有人说吉时已到,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楚姮也不知道成亲是个什么流程,她觉得好玩,便一一照做了,反正在她心底这也算不得数。 给老太太奉了茶,楚姮手里被塞了个苹果,又被带回房去。 喜床上被洒了莲子、花生、大枣、桂圆,桌上还放着酒菜,燃着一对龙凤红蜡烛。 看着倒是喜庆。 这次两个丫头自觉的退在门外,楚姮本想问问她们自己该干什么,可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估计这两丫头片子也不明白。于是她干脆摘下盖头,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坐在桌边,喝酒吃肉,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困意袭来,反正她是冒充的,难不成还被人给拿捏住?思及此,楚姮干脆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梦里她回到皇城。 她的父皇温柔的告诉她,不用嫁给陈太师的儿子了,还说,陈俞安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的纨绔子弟,根本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楚姮听见这话欢喜的跳起来,太高兴,一挥手就把桌上的酒杯给碰倒了,只听“啪”的一声响,楚姮立刻惊醒。 她一抬头,迷茫的环视四周,陌生的房间,被红烛照映的红彤彤一片。 只是一个梦罢了…… 她父皇,恨不得把她五花大绑送到陈家去。 大元朝廷,三足鼎立,陈太师,宋丞相,加上一个蠢蠢欲动的穆贤王。若不是宋丞相的儿子娶了穆贤王幺女,父皇何曾想会把她嫁到陈家去呢? 楚姮愣愣的看着地上摔碎的酒杯,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温热。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低低交谈声。 其中一个,正是蔺家老夫人:“伯钦,李家对我们有大恩,当年若不是她爹救了我们,哪来如今的你啊。虽然四娘是个寡妇,但和你从小就有娃娃亲。你父亲向来最重诺,娶个寡妇,这事儿传出去对你不太好听,可那四娘我今日接触,发现是个知书达理的,想来不过是命途多舛……是个苦命人。因此,你要更加包容她才是。” 蔺老夫人说了一大段,好一会儿,那蔺伯钦才沉吟说:“我知道。” 楚姮听他语气,暗暗不屑。 她正拿起桌上的青竹箸把玩,突然房门被人推开,一名身材挺拔,穿暗红喜服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俊朗的脸上满是肃容。 第五章 楚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她故意试探的问:“蔺伯钦?” 这直呼夫君名讳,在大元可谓是很不礼貌了。 但蔺伯钦并没有在意,他步入房中,端正坐在桌边,朝楚姮颔首:“是。” 楚姮本以为这绿乌龟县令会是一脸衰样,却没想到他长得这般好看,身量颀长,剑眉星目,带着一股子冷然正气。 她在打量蔺伯钦,蔺伯钦也在打量她。 这位比他还年长三岁的寡妇,看来不过十六七。喜服在她身上穿着有些宽大,更衬得她秀美娇小,莹白如玉的脸上,唇如樱,眉如烟,一双眼睛亮的惊人,衬着昏黄摇曳的烛火,美目波光流转。 蔺伯钦心想,这般出众的皮相,怪不得能连嫁三次。 但想到杨腊之前汇报消息,他刚刚升起的一些好感,立刻荡然无存。 蔺伯钦喜怒不形于色,楚姮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塞进嘴,又问:“蔺大人你了解我多少呢?” 桌上的酒菜已经被动过了,蔺伯钦对于楚姮如此没规矩的举动,皱了皱眉。 他道:“你是云州人,此前有过三任丈夫,年方二十七。” “……没了?” “没了。” 楚姮差些笑出声,这蔺伯钦对于李四娘的了解,比她知道的还要少!那她冒充李四娘,简直是没有一点儿难度了呀! 她放下筷子,咳了咳嗓子,看向蔺伯钦,开门见山道:“蔺大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卖关子了。我知道你是因为蔺老夫人才娶的我,心里十分不甘愿,正好,我也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嫁到这里来,对你也没有任何想法。你保我衣食无忧,我便不在你眼前乱晃。若你今后想要娶平妻纳妾,我都一万个赞成,绝不会阻拦。” 蔺伯钦还在因为她没规矩而皱眉,听到这话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颇为错愕的盯着楚姮:“你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楚姮笑眯眯的站起身,边说边走到蔺伯钦背后,“难道蔺大人当真喜欢我,想跟我生米煮成熟饭?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可别忘了,我嫁过三个男人,老的、丑的、胖的,而蔺大人清清白白,此前无妻无妾,就算你不嫌弃,我都觉得自己脏,玷污了您呐……” 说着,楚姮故意伸手,轻轻的抚摸他耳根。 如果他敢乱来,她会直接拧断他脖子。 然而,蔺伯钦却一下躲开。 兴许是烛光的原因,他脸色微微泛红。 见状,楚姮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果然她猜的没错,这位蔺大人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蔺伯钦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神情冷漠的说:“我不知道你是何想法,但我从来没有因此嫌弃你,否则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大元律法,女子丧夫可再嫁,你依法行事,何来‘脏’字可言?女子再嫁没有什么不妥,反倒是轻贱自己,让人低看。” 他语气不疾不徐,可听在楚姮耳朵里,却刺耳极了。 她脸上忍不住有些滚烫,虽然刚才那话是故意试探蔺伯钦的,可比起对方胸襟,到底是她思想狭隘。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沉声道:“我住在隔壁,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告辞。” 说完,他再不看楚姮一眼,转身离去。 瞧这样子,竟是生气了。 楚姮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突然觉得荒谬。 她堂堂华容公主,这么多年,还真没人敢给她甩脸子!可今日倒好,被一个便宜夫君、绿乌龟县令说教一番。原本还以为人家看着她这张脸会做点什么,结果却像见了蛇虫鼠蚁,避之不及。 这冒充计划可谓顺利,可顺利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楚姮莫名觉得憋屈。 她叫来门口的两个丫头,将喜床上的桂圆花生收拾干净。 两个丫头见蔺伯钦睡去了隔壁,想问楚姮,却又不敢。 楚姮见两人样子,便道:“你两个想说什么?” 其中一个稍矮的细声细气说:“大人为何不跟夫人住在一起?是……是不喜欢夫人吗?” 楚姮“嗯”了一声:“的确不喜欢。” 另一个丫头听到这话,顿时咬牙不平:“我就知道,今天那个青梅说的是真的!” 楚姮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那青梅给你们说什么了?” “夫人,你还是不要问了……”稍矮的踌躇道。 楚姮笑了笑,说:“好像蔺大人喜欢他表妹?” “啊,夫人你都知道了?” “详细的不知道,所以叫你们说来听听。” 长得高些的丫头眨了眨眼,一脸愤慨说:“今日我和妹妹在给夫人守门,那个叫青梅的丫鬟和她家叶姑娘走过来与我们说话。开始我还以为她们是好心,结果那青梅上来就说夫人配不上蔺大人。她还说,叶姑娘和蔺大人自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蔺大人原本打算……打算娶叶姑娘的,要不是因为夫人和蔺大人有娃娃亲,那叶姑娘去年就当了清远县夫人了。青梅还说,叶姑娘前年发烧病重,都是蔺大人在照顾她,还帮她脱衣服擦身子什么的……哎呀,我说不下去了!” 楚姮“噗”的笑起来,这叶姑娘和蔺伯钦是在演春宫话本儿呢? “还有呢?” “夫人你还要听?” “这么有趣,怎么不听!”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到底是将青梅今天跟她们说的全盘抖了出来,各种叶姑娘和蔺伯钦之间的破烂事,楚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分不清到底是李四娘被绿,还是蔺伯钦被绿了。 楚姮津津有味的听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些困了,两丫头以为她不高兴,还准备劝慰一二。 楚姮打量两人,年纪不大,心地却好。 半晌,她才道:“杨腊买你们的时候,给取名字了吗?” 两人摇了摇头。 楚姮“哦”了一声,便指着矮个儿的女孩说:“从今天起,你叫溪暮。”又指着另一个,“你叫濯碧。” 她本来不想给两个丫头取名字的,因为她当初想着逃跑,根本没有长留的打算。取了名字,就有了责任,就会对她们上心。但现在她打算长期冒充李四娘,没有个名字使唤,到底不太方便。 楚姮笑道:“等空了,我再教你们这几个字儿怎么写。” 两个丫头十分高兴,朝着楚姮谢了又谢。 夜已深。 楚姮洗漱后入眠,一夜无梦。 次日,天还没亮,就听溪暮在外敲门:“夫人,大人过来了。” 楚姮这人,最不喜早起,她迷迷糊糊看外头还挂着星星,顿时翻了个身,装作没有听见。 什么大人?她还是公主呢! 蔺伯钦推开房门,便见楚姮还在赖床,顿时蹙眉道:“今日乃你嫁进门第二天,依礼要去拜见公婆。我爹早逝,便在灵位面前跪拜吧。至于我娘那边,算算时辰,她也该起了。我娘不常住在清远县,她过来府上的时间也不多,这几日我就先住在你隔壁,等她离开,我就会搬去县衙。还有……” “你话好多啊!” 楚姮皱着一张脸,从床上坐起来。 蔺伯钦语塞。 女子一张小脸被如瀑的青丝遮了大半,长发铺在红彤彤的锦被上,与那牡丹鸳鸯形成鲜明的对比。 楚姮裹紧了被子,不悦的看他一眼:“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蔺伯钦闻言,转身站在门外。 他本以为像楚姮这样娇滴滴的女子,怎么也要磨磨蹭蹭收拾大半天,却不料过了一刻钟,就见楚姮已经穿戴整齐的走了出来。 晨光熹微,女子一张脸未施粉黛,更显得清水芙蓉。 楚姮打了个呵欠,看了眼身侧的蔺伯钦,道:“带路吧。” 既然想要安安稳稳的冒充,那就一定要把活儿做好。不就是早起吗?等应付完了蔺老夫人,蔺伯钦再搬去县衙,她就能在这府上横着走了! 蔺府不大,还很清贫。 两进的院子,房屋陈旧,没有假山庭院,更没有池塘水榭。四四方方的几间房,一眼就能数的清。好在里外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十分整洁。 供奉蔺老爷的牌位就在正堂旁边的耳房,这里被收拾出来做成佛龛,还没进屋,就闻着一股子檀香味。 蔺伯钦推开房门,示意楚姮进去。 楚姮没睡醒,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这门槛又偏高,她一不小心就踩滑了去,眼看重心不稳要摔倒,右侧肩膀却一把被人给扶住。 这一下楚姮是彻底清醒了。 她有些尴尬的朝蔺伯钦点头:“多谢。” “无妨。” 蔺伯钦缩回手,垂下眼帘:“进来吧,上柱香便可。” 楚姮提着裙摆走进去,依礼一一照做。她上完香,侧头看蔺伯钦,却见他直直的看着蔺老爷的灵位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蔺大人?” 楚姮轻轻开口。 蔺伯钦顿时回神,看向楚姮点了点头:“走吧。” 楚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此时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四周传来鸟叫。楚姮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鸟在叫,正东张西望,突然额头一痛,却是撞上了蔺伯钦后背。 “……不、不好意思。” 楚姮退后两步,心里腹诽:好端端的你停下干什么? 蔺伯钦面色不悦,沉声提醒说:“注意脚下。” 楚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脚下一块地砖翘了起来,有些松动,不小心还真会摔个狗啃泥。 蔺伯钦继续往前走,楚姮看着他背影,心想,虽然他性子阴晴不定,但人还是挺好嘛。 第六章 闲着也是闲着,楚姮又是个闷不住话的。 她小跑上前,和蔺伯钦并肩而行:“蔺大人,你好歹也是一县的县令,怎么住的地方如此寒酸?”她一路上也去过不少乡县,旁的县官府邸最差也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像蔺伯钦住这么小的地方,实在不太明白。 蔺伯钦看了她一眼,想到她上一任夫君是个有钱员外,想来住的地方自然比这里好。 他皱了皱眉,说:“人所憩之地不过方丈,住再好又有何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非我所求。” 楚姮翻了个白眼,咋又对她说教上了? 她绕到蔺伯钦另一边,探头说:“是是是,是这个理儿。那我问问别的吧……啊,对了,比如那位叶姑娘,她前年发烧,是你彻夜不眠照顾她的?还给她脱光光擦身子?” 蔺伯钦闻言,险些一个趔趄,他顿住脚步:“身为女子,怎能问……问如此不知羞的话!” “那你说是不是啊。” “不是!” 楚姮不相信了,她可是听了一晚上的小道消息,怎能被一下否认。 “叶姑娘被蛇咬了腿,你用嘴给她吸毒血,有没有这回事儿?” “没有!” “叶姑娘生病,喝不下去药,你抱着她一勺一勺的亲自喂?” “没有!” “叶姑娘和你一起摔下山,你们抱着取暖……” “够了!”蔺伯钦实在听不下去了,简直有辱斯文,“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乌七八糟莫须有的东西?” 楚姮立即接话:“叶姑娘啊。” 蔺伯钦闻言,皱了皱眉:“是叶芳萱给你说的?” 楚姮一脸天真无知的说:“叶芳萱是谁?那位叶姑娘?其实也不算是她告诉我的,她让她的丫鬟青梅,告诉我的两个丫鬟,然后我就全都知道啦。” 蔺伯钦听到这话,眸光暗了暗。 楚姮见状,心底冷哼,那什么叶姑娘,一开始说的那些话楚姮还当真过,可后来见到蔺伯钦,便知道叶姑娘完全是在自编自演。既然她存心让自己膈应,自己何不也让她的情郎膈应? 蔺伯钦确实很膈应。 他蹙眉道:“叶芳萱是我远房表妹,去年她老家发大水,这才搬到清远县来,以前我与她并不相熟。”蔺伯钦也不知道为何要给楚姮说这些,语气一顿,才又说,“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不要当真。” 楚姮才没有当真,甚至后面两条什么抱着取暖、亲自喂药,全是她自个儿瞎编的。 她朝着蔺伯钦甜甜一笑:“既然蔺大人这般说了,我当然不会相信。” 蔺伯钦只觉她这笑容太过明艳,不自然的撇开视线。 两人说话的档口,便已来到了蔺老夫人的所居住的地方。 蔺老夫人正坐在桌边喝白米粥。 见两人并肩走来,看清楚姮的长相,顿时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真好,真好。”蔺老夫人放下碗筷,“那词儿怎么说来着……是了,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她这么一夸赞,楚姮便扫了眼旁边的蔺伯钦。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了身月白交领,蓝色的暗云纹下裳,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而她因为没睡醒,随便让溪暮递了一件绣花对襟襦裙,竟没想到也是蓝色。 咋一看,还真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蔺老夫人取来一个红色的荷包,递到楚姮手上:“四娘,我不常在清河县上住,更无精力照顾伯钦。以后打理内宅,照顾伯钦的担子,就全压在你身上呐。” “娘亲客气了,既然是一家人,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楚姮柔柔的笑着接过荷包。 蔺老夫人又对她说了些三从四德之类的话,楚姮都点头表示记住,三人一起用过早饭,蔺老夫人要小睡,楚姮和蔺伯钦便告辞离开。 楚姮捏着那荷包看了看,里面就五两银子。 她转手递给蔺伯钦。 蔺伯钦愣了一下,问:“这是何意?” “给你啊。” “这是给新妇的见面礼,你给我做什么?” 楚姮斜睨着他,反问:“我也不算什么新妇吧?” 蔺伯钦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沉。 楚姮心道不好,她的意思是他们这种相处方式不是新婚夫妇,可看蔺伯钦的样子,理解到另一层意思了。楚姮正想解释解释,就见蔺伯钦扫了她一眼,岔开话题:“县衙还有公务要忙,你早起劳累,回屋休息吧。” “蔺大人!” 楚姮忙叫住他:“我能跟你一起去县衙么?”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凝视着她问:“为何?” 楚姮总不能告诉他,想去看看自己的海捕文书发放了没。只好腆着一张脸,说:“我在清远县人生地不熟,更何况还顶着你夫人的名头,却连县衙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说出去怕是惹人笑话。” 她这一提醒,蔺伯钦觉得也是。 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 走在街上,楚姮到底是有些心虚,一路上东看看西瞅瞅,生怕瞧见了自己被张榜通缉的画像。 蔺伯钦还以为她是新奇,问:“你在云州,难道街边没有这些么?” 楚姮回过神,干笑道:“有是有,但我不常来街上,因此很少看到。” 蔺伯钦本想问问她为何不常上街,但突然想起县丞方双平曾经跟他闲聊过,说有的男人娶了貌美的小妾妻室,就会制止她们上街,以免惹来狂蜂浪蝶窥视。思及此,他看了眼身侧的楚姮,虽然穿的朴素寻常,可那容色却十分显眼。 楚姮见蔺伯钦半晌不说话,没话找话说:“清远县还算太平吧?事务繁忙吗?” 蔺伯钦神情冷淡:“还好。” 楚姮心底郁闷,看这模样,她似乎又惹这位蔺大人不高兴了。 蔺伯钦也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感想。他既答应这桩婚事,就已经说服了自己不要介怀李四娘的过去。可每每想到,终究是有些不舒坦。好在李四娘很识趣,并没有对他纠缠。 两人一路无话。 县衙临街,穿过牌坊,便是仪门。东侧置喊冤鼓一架,西侧立有石碑,上面刻着“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仪门正中挂着台阁体的匾额,上书“清远县衙”,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带刀衙役,看着甚是威严。 两衙役见到蔺伯钦,都是一脸惊讶,忙上前相迎。 其中一个笑问:“大人,你昨儿才成亲,怎么今日这么早就过来了……”还没说完,另一个衙役忙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示意楚姮站在旁边,让他别乱说话。 蔺伯钦神色如常,他淡淡道:“这是夫人。” “夫人好。” 两人忙朝楚姮鞠躬。 楚姮笑了笑:“你们也好。” 她一笑,那两个衙役便直勾勾的盯着她瞧,都想,这位三嫁过的夫人,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蔺伯钦沉眸,询问楚姮:“县衙不大,你可还要进去?” “去,当然去。” 楚姮忙道:“劳烦蔺大人带路。” 蔺伯钦不再看楚姮,看表情似乎不太乐意,楚姮也懒得讨好他。虽然蔺伯钦神色冷冰冰的,但仍然带着她四处走了一圈。 清远县人口不多,县衙也不大,过了仪门,往里走百米,便是公堂,上书“明镜高悬”四字。穿过屏门,即为二堂,二堂左边甬道往里走,便是刑房和牢狱。二堂后面是三堂,只有几间简陋的青瓦屋,平时蔺伯钦处理公务,夜深便会留宿在此。 楚姮到处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并未找到关于自己的海捕文书。 她正在猜测是怎么回事,就听前方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顺着声音望过去,见一名身穿青布袍的男子快步走来。 男子三十上下,面白无须,精神抖擞,看起来一脸和善。 “大人,你来啦。” 蔺伯钦微一抬手,说:“这是清远县县丞,方双平。” “方县丞。”楚姮浅笑着点头。 方双平眼睛一亮,忙道:“这般天人之姿,一定是大人新娶的夫人吧。” 楚姮谦虚的说:“方县丞过奖。” “哪里哪里,我们县令大人以前是从不带人来衙门的。” “是么?”楚姮心不在焉,因为她注意到方双平手里拿着一张东西,上面隐隐约约盖着红章。 楚姮顿时心底一紧,状似无意的问:“方县丞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 方双平“哦”了一声,扬起手中的纸:“我正想给大人说,方才接到朝廷官差送来的海捕文书,说是捉拿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玉璇玑,让我们找画师照着画够百张,半个月内贴遍整个清远县。我思来想去,咱们清远县没有好画师,只有大人丹青出众,怕是要劳烦一二了。” 蔺伯钦正要接过画像,楚姮忙“哎哟”一声打断他:“大人,你说了带我参观县衙的,怎与方县丞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 她这态度着实突兀不懂礼数,方双平有些惊讶的看着她,心中疑惑,看着挺端庄知礼的女子,没想到如此粗蛮。 蔺伯钦也不想她继续在这儿晃悠,于是朝方县丞摆了摆手:“先放我书桌上。” “是。”方双平看了眼楚姮,转身去了正中的一间青瓦房。 蔺伯钦想着带楚姮转完,就送她回去,可没想到,刚走了没半刻钟,就见楚姮扶着额头,咬着唇瓣,一脸难受:“突然头好晕……” “我雇马车送你回去。” 楚姮哪里肯干,一把扶着蔺伯钦的手臂:“不行了不行了,头好晕,蔺大人,不如让我去你书房休息片刻,再送我回府可好?我现在头晕,怕是坐上马车,病情会雪上加霜。”她说着说着都快要哭出来了,蔺伯钦怕她出事,到时候蔺老夫人怪罪,他也不好辩解。 “……好,你先在书房休息,我这就让人找大夫。” 楚姮忙一迭声儿的道谢,扶着额头,装作晕乎乎的被扶进书房。书房的西侧靠墙放着一架软榻,楚姮就势躺在上面,虚弱的说:“蔺大人,我先休息片刻……你快去给我找大夫吧。” 蔺伯钦看了眼房门外,迟疑的点了点头,。 第七章 蔺伯钦前脚刚走,楚姮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她快步来到堆满公文书籍的书桌旁,那份朝廷下达的海捕文书原件,端端正正的搁在中间。 “啧,画的有三分像。” 楚姮盯着那海捕令上的图,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她研磨提笔,将人脸上点了几颗痣,又加粗了眉毛,这下是三分像也没有了。 做完这些,她连忙将墨迹吹干,听到门外有动静,楚姮立刻躺回软榻上。 刚一躺好,就见蔺伯钦带着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大夫进屋。 “陈大夫,你快给她诊治。” 陈大夫颤巍巍的挎着药箱上前,捋须问:“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啊?” 楚姮方才偷偷摸摸做了“坏事”,心里正暗喜,下意识就苦着脸说:“我肚子疼,肚子好疼啊……” 一旁的蔺伯钦皱眉道:“你不是头晕吗?怎又肚子疼了?” 他这一提醒,楚姮才记起来刚才是装头晕来着,表情一愣,随即又连忙扶额:“是啊,刚才还头晕呢,现在又肚子痛。哎呀,你这一说,我又开始头晕了。”她说着,偷眼从指缝瞧蔺伯钦神色,发现蔺伯钦好像不太相信…… 陈大夫捉住楚姮的手腕,仔仔细细的把脉,随即疑惑道:“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再康健不过。” 一下被戳穿,楚姮也不好再装,她一下从软榻下站起来,笑了笑说:“陈大夫真是好医术,被你一把脉,我肚子不疼,脑袋不晕,竟然全好了!” 陈大夫“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蔺伯钦却是反应过来了。 他脸黑的像锅底,将陈大夫请了出去。等他回来,一脸严肃的瞪着楚姮,斥问:“你在玩什么把戏?” 楚姮也挺尴尬,好在她目的达到,只好没脸没皮的眨眨眼,说:“蔺大人看不出来吗?” 蔺伯钦不语。 楚姮欺身上前,放柔了语调,呵气如兰:“我是在试探大人是否关心我啊……” 她最后一个字吐的很轻,蔺伯钦甚至隐约感觉到她吹出来的风。 “你简直胡闹!” 楚姮被他一训,心底不乐意,转身和他拉开距离,撇嘴道:“蔺大人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我虽然与你约法三章,平日里进水不犯河水,但若你真对我不管不问,我哪日得了重病,哪日不小心摔断了腿,说不定死了都没人管!我不试探试探你,怎能放心?” 蔺伯钦觉得他似乎有些话没有跟楚姮说清楚。 半晌,他才缓言道:“不错,我是不喜欢你。” 楚姮盯着他看,示意他继续说。 “自古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我与你幼时便立下婚约,如今履诺,就不会反悔。你嫁入蔺家,乃蔺家夫人,生老病死皆是我责任,不会对你放任不管。”蔺伯钦语气一顿,深深的看了眼楚姮,“我平生最厌恶尔虞我诈瞒神弄鬼之人,所以,不希望再看到今日之事。” 人家都这样说了,楚姮再不顺着台阶下,就有些不识抬举。 于是乎,楚姮努力攒出一个笑脸,朝蔺伯钦点头:“下次不会了。” 蔺伯钦也不看她,转身就要走。 方才蔺伯钦心急如焚的去给她请大夫不是作假,这事儿到底楚姮理亏。 她怕蔺伯钦生气,忙追上前,一着急就拉着蔺伯钦衣袖:“蔺大人,你别生气啦,这次试探你是我不对,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往心里去,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蔺伯钦本不欲搭理,却没想她会如此作为。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正要掰开楚姮的手,却见不远处的方双平和杨腊走了过来。 两人见到蔺伯钦和楚姮动作,先是一愣,随即打了个招呼:“大人和夫人好兴致。”方双平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而杨腊心照不宣的背过身。 蔺伯钦甩开楚姮的手,皱眉道:“过来,我有事同你们商议。”他也不看楚姮,“你自己先回去。” 楚姮今日目的已经达到,再赖着不走也没什么用。 方双平为人机敏,见二人之间好像气氛不太对,于是出言缓和说:“夫人在清河县没有熟人,平日闲着也是无聊。我有一个表妹,刚嫁到双云巷的邓家,离蔺大人府上很近。夫人若不嫌弃叨扰,可以让我那表妹陪夫人多说说话。” 楚姮只当他是客气,答了好,便告辞离开。 *** 按规矩,七日后新妇要回门探亲,但云州天远地远,这事儿也就作罢。蔺老夫人是个爽快人,自觉蔺家小门小户,让楚姮不用早起请安。 楚姮这些日子没见到蔺伯钦,本打算找个日子溜走,可想着出了清远县反倒不安全。而且清远县好吃的东西不少,楚姮在蔺家住着,有吃有喝有奴伺候,还没人管,日子过得好不舒坦。久而久之,就乏了东躲西藏的心思,专心扮演“李四娘”这个角色。 这日午后,楚姮刚睡醒起床,就听濯碧和溪暮过来传话,说蔺老夫人过几日回沣水,想让楚姮陪着上街买点儿东西。 楚姮正无聊呢,满口答应,跟着蔺老夫人一起出府。 一路上,楚姮怕多说多错,尽量不开口。 倒是蔺老夫人,给楚姮讲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儿。 二十年前,从京城调任去望州的蔺老爷,携妻儿路过云州,途中经过浮山岭,遇上暴雨,山体滑坡,一家人滚落山崖。奄奄一息之时,幸好李四娘的爹路过发现,将其救回家中,还用上攒了多年的棺材本儿给他们请大夫。蔺家老爷伤好后,发现和李四娘的爹相处甚是投机,两家就此交好。后来蔺老爷来望州赴任,不久去世,蔺老夫人不通文墨,和李家的书信往来也就愈发少了。 蔺老夫人说到这里,不禁叹息:“四娘,虽然我们和你家不常联系,但当年的恩情半点儿没忘。” “四娘省得。” 楚姮微微一笑。 这些日子,据她观察,蔺家是户好人,哪个寻常女子嫁进门,还真是享福不尽。 蔺老夫人又给楚姮讲了一些蔺伯钦小时候的事,因为蔺老爷早逝,蔺伯钦小小年纪便很成熟。不爱与同龄人追逐打闹,反而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十八岁那年就考取了功名,名列三甲,入仕翰林院编修,很受当朝宋丞相赏识。 听到这里,楚姮有些惊讶:“他好歹是进士,宋丞相还看得起他,怎会在清远县做县令?” 蔺老夫人叹了口气:“是任过京官的,当年宋丞相还提拔他做吏部考功主事。后来没做多久,因为下属官员绩效不理想,就给他塞银子想着蒙混过关,伯钦那人……和他爹一模一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仅没收钱,还将这事儿告到吏部侍郎那儿。谁知道吏部侍郎和那行贿的官员感情匪浅,这一来,伯钦就遭了秧……” 蔺老夫人没有明说,楚姮就已经猜到了。 像蔺伯钦那样讨人嫌的性子,能在大元朝的官场混得走才怪。 楚姮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我就知道夫君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哎,刚过易折啊……”蔺老夫人拍了拍楚姮的手,感慨道。 两人说着话,蔺老夫人又买了些水果、布匹,见天色将暗,便准备回去。途径一家珠宝阁,蔺老夫人忽然放慢了些脚步。 楚姮察言观色,不禁询问:“娘亲,你要进去瞧瞧么?” 蔺老夫人迟疑了片刻,随即点了下头。 楚姮心底奇怪,这一路上蔺老夫人用度都十分节俭,按理说也不会喜欢这些金银珠宝首饰,怎么就突然要逛珠宝阁了?她虽然疑惑,却也没问,跟着蔺老夫人进去,立刻就有小二浮着一张笑脸出来招呼:“两位是要玉器珍珠,还是金银宝石啊?” 蔺老夫人环视了一圈,问:“有金簪吗?” 小二答道:“当然有!老夫人是要鎏金的、纯金的、点翠的、累丝的、还是镶珠的?” “都拿出来瞧瞧。” 趁着小二去拿货,蔺老夫人转过头对楚姮说:“我在清远县城没有认识的人,除了逢年过节来这里看看伯钦,其他时间都住在沣水。那边有我相处十几年的老邻居,平日里不会无聊。”她说到此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这次回沣水,我有一个老友六十大寿,便想着给她送样金饰,待会儿有好看的首饰,你也挑两件儿。蔺家虽不富裕,但这点儿钱还是拿的出来。” 不多时,小二便捧了一托盘的金簪。 楚姮见惯了宫中那些巧夺天工的首饰,再看这些,便都不打眼。除了其中一支鸾凤松竹梅金簪瞧着还算精巧,其它都太过庸俗。蔺老夫人很快选好了一支流云簪,问楚姮要什么,楚姮只摇头,最后实在推辞不过,便选了支便宜的鎏金簪。 小二将东西包好,楚姮和蔺老夫人便要离开。 刚好跨过门槛,就见前方光线一暗,有人打招呼:“哟,什么风把蔺老夫人给吹来了。” 楚姮抬头看,一名穿着宝蓝色上好团花绸缎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正朝蔺老夫人打招呼。 蔺老夫人显然认识此人,她不失礼貌的微微颔首:“孙掌柜。” 孙掌柜笑眯眯的交握着手,上前殷勤:“蔺老夫人,上楼坐坐喝喝茶?” “我们赶着回去,不打扰孙掌柜做生意。” 蔺老夫人显然不想和这姓孙的多说,楚姮忙扶着蔺老夫人离开。她也不问,反正蔺老夫人终究会告诉她的。 第八章 “……当年伯钦才来清远县上任,办的第一宗案子便是这孙掌柜行贿。被行贿的人你应该也猜到了,正是伯钦自己。”蔺老太太朝楚姮无奈一笑,“按大元律例,行贿罪严重者应拘役五年至十年,没收家产,但伯钦并未收取贿赂,孙掌柜所送的金额也不多,因此只杖责二十板,发文贴榜,以儆效尤。” 楚姮颔首:“想必这孙掌柜心下恨极夫君。” 蔺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清远县,恨他的人可不少啊。” 楚姮看了眼蔺老太太的脸色,并未搭腔。 回到蔺家,楚姮还没坐下喝口茶,就见溪暮和濯碧急匆匆的跑过来,朝她禀告:“夫人,门外有个名叫温兰心的姑娘找您。” “温兰心?是谁?” 濯碧柔声道:“她自称是县丞方双平的表妹,来找夫人串门儿。” 楚姮登时想起来了,忙让濯碧把人带来招待。她还以为方双平是说的客气话呢,却没想到对方表妹如此热情。 片刻,濯碧便领着一名娇小的女子进屋。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身穿浅粉绣蝶对襟襦裙,一双小脚踩着软花缎面鞋,秀气极了。因为外间暑气热,衬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又大又亮,看起来十分面善。 楚姮长袖善舞,见到生人也不羞怯,她亲切的上前:“温姑娘竟真的来啦,简直是意外之喜。” 温兰心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说:“蔺夫人不要嫌弃我鲁莽才是。我嫁来清远县不过半月,邻里四下并不相熟,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方才表哥来找我,说我可以来找夫人小聚,一时之间按捺不住,便过来叨扰了……” 她说话的声音斯斯文文,听起来格外悦耳。 楚姮顿时便生出几分好感,拉着她坐下,一边倒茶一边笑说:“怎么会呢,我在这里也是谁都不认识。温姑娘过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温兰心眼睛一亮:“夫人说的当真?” “当然。”楚姮微微一笑,“温姑娘不用称我蔺夫人如此见外,你呼讳我四娘好了。” 温兰心松了口气,看着楚姮笑了起来:“四娘,我闺名兰心,你也不必称我温姑娘。”她低头喝了口茶,随即又看了眼楚姮。 楚姮疑惑的摸了摸脸,问:“兰心,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不是不是。”温兰心一瞬间红了脸,羞赧道,“我只是……只是觉得四娘和传言根本不一样。” “哦?为何不一样?” 楚姮心中有鬼,语气也不免防备了些。 但温兰心根本察觉不到,眨了眨眼,老老实实的说:“传言县令夫人是……是三嫁过的,年纪又大,可能……不大好看。但没想到今日一见,四娘如此国色天香,怪不得蔺大人会对你痴心一片呢!” 楚姮干笑着摸了摸脸,蔺伯钦对她痴心一片?不砍她就千恩万谢了。 心下这样腹诽,面上却要一脸娇羞的说:“大人心善,并不计较这些。倒是你,看样子怕是和你家夫君十分伉俪情深。” 温兰心脸微微一红,低眉敛目:“他、他是对我挺好的……” 女子友谊建立的非常快,更何况楚姮还是带着一丢丢目的,很快就将温兰心的脾性摸了个十之八九。温兰心只当她是刚嫁过来的县令夫人,一点儿戒心都没有,竹筒倒豆子似得,把自己的事儿全说给楚姮听。 温兰心的夫君一介商户,在平乐街口开了一家绸缎庄,生意不错,于清远县算是富裕人家。她家中无兄弟,因此和表哥方双平关系亲厚。 “我反正闲在家中无聊,兰心随时可以过来找我,以后吃茶踏青,也算有个同伴。” 温兰心闻言,自是连连点头。 二人又说了些趣事,见天色已晚,温兰心便起身告辞。楚姮将她送到门外,门外早已有软轿等候,一番絮絮,各自告别。 因为认识了性格不错的朋友,楚姮难得心情上佳。 溪暮见她嘴角带笑,不禁好奇的说:“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和颜悦色的说了这么多话呢。” 楚姮愣了愣,转头问濯碧:“我平时很不苟言笑吗?” “倒也不至于,只是像今天这样,还是头次见得。”濯碧认真的回答,“夫人就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极了。” 楚姮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到了饭点,楚姮便让两个丫鬟将饭菜搁屋里吃。 濯碧怔忪问:“夫人不等大人一起用膳?” 楚姮皱了皱眉,濯碧不提醒,她都忘了她现在有个夫君。 本来饿的心慌不想等,但想到白天她摆了蔺伯钦一道,总有些亏欠,若再让蔺伯钦一个人吃剩菜,怕不太好。思前想后,楚姮摆了摆手:“那先把饭菜搁着,等大人回来热一热吧。” 濯碧见楚姮态度放软,忙笑着应声儿。 这一等,就等到三更天。 桌上的蜡烛燃长的灯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靠在桌边脑袋一点点的楚姮顿时惊醒,茫然的看了眼黑黢黢的四周,以及桌上冷掉的饭菜,脸色不太好。 她叫来溪暮,问:“蔺伯钦还没回来?” 溪暮小声的回答:“还没……” 楚姮困倦摆了摆手:“把饭菜热热,我吃了好睡觉。” “是。” 结果溪暮和濯碧刚把饭菜撤走,楚姮就听到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她忙开门去看,却是蔺伯钦一身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月光下,他一身青绿绘彪的七品官服还未换下,更衬得他长身玉立,见到楚姮,想必还记着白天的事儿,脸色十分严肃:“你还不休息?” 楚姮压抑着火气,故作轻松的往门框上一靠,媚眼如丝:“我这不是等夫君回来么,你不回来,我总担心啊。” 女子身段姣好,青丝如墨,看起来格外妖娆。 蔺伯钦目光微微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撇开视线:“衙门上今日事务繁忙,我与方双平等人已用过饭菜,故此回来晚了。以后你不必等我,自行请便。” “正好!我压根儿不想等你!”楚姮说完,翻了个白眼转身,狠狠摔门。 蔺伯钦被她关门的动作惊了一下,沉静脸色顿时变的铁青。这李四娘,当真无法无天,竟敢当着他面摔门,丝毫没有知书达理可言!本想将其叫出来训一顿,但看着紧闭的房门,蔺伯钦到底是败下阵来,念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便拂袖而去。 屋内的楚姮更是气的团团转。 她想着白天自己失礼,本来想屈尊降贵,等着这人吃饭赔个不是,却没想到人家花天酒地吃的贼饱,自己白白浪费表情。 楚姮揉了揉自己饿坏的肚子,暗自打定主意,她绝不会去热脸贴冷屁股了! 濯碧和溪暮端着饭菜回来,见楚姮脸色不大好,愣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楚姮三两下吃完,匆匆洗漱,也不给她们说,便吹灯睡下。 一夜无梦。 次日,楚姮醒来,隔壁房已经空无一人。 楚姮哼了一声,不再去管,一连好几日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就与蔺老太太说话,又或是跟温兰心外出上街。 不得不说,长期相处,楚姮发现温兰心性格真是好,街上小孩儿撞了她,她只温温柔柔的笑一笑,提醒小孩儿注意脚下,别摔着碰着;路边有乞丐花子,她都大方的拿出钱财施舍。还总是带些小点心、绣花手绢送给楚姮。 这天,温兰心约楚姮去县郊的红湖边荡舟。 两人乘马车过去,路过县城门,刚好瞧见张贴的海捕文书——江洋大盗玉璇玑。 楚姮正在吃温兰心做的松饼,一眼瞧见,愣是噎的猛咳起来。 “四娘,你怎么了?” 温兰心给她拍背,她身边的丫鬟忙伸手递水,楚姮大口大口喝下,这才好多了。 她揉了揉嗓子,眨了眨被呛红的双眼,道:“就……突然噎着了。” 温兰心颦眉看着案几上的松饼,道:“都怪我,早知道就不给你做松饼了,应该炖点雪梨汤的。” “没事没事。”楚姮摆摆手,她垂下眼帘,状似无意的问,“兰心,话说你知道那江洋大盗玉璇玑么?” “知道。”温兰心一脸担忧,“听说是个女子,却无恶不作,杀人放火,抢劫盗窃……真是可怕。” 楚姮:“……” 温兰心又道:“现在朝廷到处都下达了追捕通缉的榜文,昨儿表哥还在提醒我,让我注意安全,切莫撞上那玉璇玑了。可是咱们大元如此辽阔,我又怎么会好巧不巧的碰上通缉要犯呢?表哥就是喜欢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方县丞说的话也没错,小心为上。” 温兰心认真的点了点头。 楚姮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暗自忖度,看样子她是不会在清远县被认出来。 今日天气虽然炎热,但红湖堤上种着杨柳,微风徐徐,十分凉爽,因此来泛舟的人不少。 两人上了一艘兰舟,撑篙荡桨,慢慢荡去湖心。 泛舟的不乏吟诗作对的年轻公子,见到温兰心和楚姮长相貌美,不禁窥视。但二人梳着妇人发髻,因此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人来攀谈。 可这人吧,总有长眼的,不长眼的。 一艘略大的乌篷船直直划来,横在楚姮和温兰心所乘的兰舟前,挡住去路。 当首站着一个长小胡子的矮个儿男人,身穿宝蓝衫,正摇着折扇,朝楚姮笑的不怀好意:“小娘子,可有兴趣与我一同泛舟游湖?” 温兰心忙受惊皱眉,用团扇遮住脸。而楚姮却是直勾勾的盯着此人,双眼放光。 任谁也想不到,她此时心里正激动极了:天啊!有人调戏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调戏她!和话本子里写的场景一模一样呢! 第九章 楚姮在宫中十七年,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 即便有人觊觎她的美色,也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瞄两眼。 因此突然被人调戏,她愣是觉得好玩。 乌篷船上的纨绔子见楚姮竟然不羞怯,大感兴趣,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合,朝楚姮笑眯眯的说:“小娘子,你这般直勾勾的盯着在下,莫不是对在下有意?” 楚姮被他一提醒,这才缓过神。 她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对方,只觉长相丑陋,不禁一脸嫌弃的说:“你瞧瞧湖面。” 那人竟听她的话照做,望着湖面倒影,却不知何意:“小娘子是让我瞧什么?” “你难道没瞧见一猪头?” 一旁的温兰心反应过来,看着那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她这一发笑,那纨绔子也明白过来,登时恼羞成怒的瞪着楚姮:“好啊!你竟敢讽刺我是猪?当真以为小爷我不敢对你怎样?” 楚姮还未答话,就见乌篷船里钻出两个身强体壮的家奴。 那纨绔子朝着两人吩咐:“快,把那两个小娘子抓过来!” 温兰心被吓了一跳,楚姮忙将她护在身后。眼见那两个家奴要跨船过来,温兰心高声叫道:“大胆,你、你知不知道我表哥是清远县县丞,四娘是县令夫人!” 那人看了眼楚姮,顿时仰头大笑,显然不信:“谁不知道县太爷娶了个又老又丑的寡妇,就这水灵灵的小娘子能是县令夫人,骗鬼呢你!”说话间,那两个家奴已经跳上了兰舟,顿时小船吃水,左右摇晃。 “啊——” 温兰心保持不了平衡,吓的一把抓住楚姮的衣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四娘,怎么办?” 楚姮师承霍鞅,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这两个家奴,可她如今是李四娘,一个不会武功的李四娘。 迟疑间,两个家奴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抓住楚姮胳膊,小船晃的更剧烈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翻在湖心。危急之下,楚姮也顾不得那么多,她忙道:“这船要翻,兰心快闭眼!” 温兰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翻船要闭眼,她只连忙照做,趁此时机,楚姮反手捉住那两家奴胳膊,大叫一声:“哎呀,我站不稳了!”说着力灌双臂,双手顺着胳膊经络往下一摁,两家奴顿时觉得半边身子都麻痹了,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就被人狠狠一推,“扑通”“扑通”的掉进湖里。 那纨绔子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家奴竟然掉水里了,一脸震惊。而楚姮装作心有余悸的样子捂心:“真是吓死人家了呢。” 她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家奴泅水过来,“啪”的攀援在舷上,兰舟吃重,顿时倾斜。 楚姮抬脚狠狠踩在那家奴手背上,使劲儿一转,那家奴瞬间疼的脸色煞白,大叫一声往乌篷船游去。她刚稳住身形,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救命”,却是温兰心没有站稳,摔进湖中。 “四、四娘……我不会水……” 温兰心沉沉浮浮的在水中扑腾,却是越扑腾越远。 楚姮大惊,忙纵身跳入湖中,将她推上水面:“兰心,不要乱动,放松一些!”兰舟已经飘远,好在湖心就近有一块芦苇洲渚,楚姮用力推着温兰心往洲渚去。 温兰心不再挣扎,待靠近湖心洲渚,她忙揪着岸边茂密生长的芦苇叶爬上去。 楚姮也累的够呛,直接趴在芦苇丛中喘气。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道该哭该笑。 温兰心上前将楚姮扶起来,看了眼落汤鸡一般的二人,说:“今日之事,定要蔺大人给我们主持公道。” 楚姮敷衍的点了点头。 她看了眼四周,见已经有人过来撑船营救,心下稍安。 “这洲渚不大,芦苇倒是生长的极好。”楚姮甩了甩衣袖的水,抬手去摸芦苇叶子。温兰心顺着她的视线一瞟,突然“咦”了一声:“四娘,你看,那里有一只珠花鞋。” 说着,温兰心好奇的走上前,弯腰将那珠花鞋拾起来:“呀,还是水云纹的锦缎,这料子可十分好呢……” 话音未落,她突然双目圆睁,一个趔趄扔掉珠花鞋,失声大喊:“啊——” 楚姮一愣,随即快步上前,扶住身形瘫软的温兰心。 但见茂密的芦苇丛中,躺着一名不着寸缕的年轻女子,女子脸色灰败,嘴角残留着一丝鲜血,身上布着大大小小青紫的伤痕,看起来极为可怖。因天气炎热,夹杂着湖水的腥臭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味,周围有几只苍蝇徘徊着“嗡嗡”不停。 “有、有死人!”温兰心方才落水都没有哭,如今却是吓的将头埋在楚姮怀里,大哭出声。 楚姮咽了咽唾沫,还算镇定。 毕竟生在宫闱,见过的死人不少。 只是像这样触目惊心的裸尸,还是头次见得。 楚姮将发现女尸的事情告知前来营救的船夫,船夫立刻报官。两人上得岸边休息,冷风一吹,遍体生寒。 温兰心哆哆嗦嗦的抱着双肩,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泫然欲泣的看向楚姮:“四娘,那位姑娘……怎么会死在那里?” 楚姮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看女尸的惨状,根本不能细想她生前遭遇过什么。 她正在出神,之前那纨绔子却贼心不死,领着两个落汤鸡一样的家奴快步走了过来。 温兰心后怕的扯了扯楚姮的衣袖。 那纨绔子趾高气扬,指着身边的家奴,道:“两个小娘子,你伤了我家奴,他们身体很不好,要么拿出一万两银子让我去给他们找大夫,要么就乖乖跟我回家,做我的小妾。” 温兰心忍不住探出头,反驳道:“我们已经嫁做人妇,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那就拿出一万两银子来!” “你!” 楚姮示意温兰心别生气,她淡淡的扫了眼那纨绔子:“不就是一万两么,我夫君来了,你去找他要呗。” 那纨绔子扭头一看,问:“在哪儿呢?” 兴许是红湖出了命案,蔺伯钦带着方双平、杨腊、胡裕等人快马加鞭来的飞快,马蹄踏踏,扬起一路尘烟。 “吁——”方双平眼尖,瞬间瞧见了柳树下坐着的温兰心,驱马奔来,“表妹,你这是怎么了?” 温兰心见到方双平,先前的委屈和不忿全都一股脑的冒出来,她快步走上前,指着那纨绔子说:“表哥!就是那个人,他非要我和四娘做他小妾,害我们落水,还、还在芦苇洲渚遇见了死人!” 方双平闻言大怒,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留意到楚姮。 他忙点头:“蔺夫人也在。”随即指着一脸傻掉的纨绔子,朝身后两个衙役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敢当众调戏良家妇女,将这人押回县衙,审后发落!” 方双平身后的一名衙役有些迟疑,低声道:“县丞,这人是刘员外的儿子……” “兰心还是我表妹呢!抓起来!”方双平显然十分护妹,压根儿不给刘员外面子。 那刘员外的儿子闻言,没想到这次真的调戏错人了,登时大呼冤枉知错,可方双平根本不管,脱下外衫,给浑身湿透的温兰心披上。 温兰心扯了扯披着的外衫,担忧的看向楚姮:“四娘,你应该也很冷,快让蔺大人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御寒。” 其实这大夏天的,落水也不冷。只是楚姮今日穿的清凉,衣衫又湿,两条修长雪白的腿若隐若现,总归不太雅观。 楚姮扭头看去,却发现蔺伯钦压根儿没看见她,人家正带着仵作围着尸体转! 她沉下一张脸,跟在方双平身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蔺伯钦一脸焦灼的询问方双平情况。方双平简短的叙述了一下,提到楚姮,蔺伯钦这才把目光落在他这位便宜夫人身上。 “你是在湖心洲渚发现的尸体?” 楚姮黑着一张脸点头。 “尸体当时就跟现在一样?” 楚姮扫了一眼,点了下头。 “除了这只绣鞋,尸体旁边还有没有其它物件?” 楚姮终于受不了了,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派人去搜一搜吗?” 蔺伯钦没想到她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发火,顿时皱眉:“毕竟是你率先发现的这具尸体,并且已经挪动了尸体位置,人命攸关,我不得不问清楚。” 楚姮还想再说,却鼻子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蔺伯钦这发现她浑身衣衫尽湿,很是狼狈。 迟疑片刻,蔺伯钦转头对一旁的杨腊吩咐:“将衣服脱下来给夫人。” 杨腊正在跟仵作检验尸体,一听这话,愣了愣,忙不迭的脱下外衫递给楚姮。 楚姮没接。 她看了一眼蔺伯钦,显然有些疑惑。她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不是杨腊的夫人好么。 蔺伯钦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沉吟道:“我身着朝廷官服,不能擅自脱给旁人。” 楚姮听到这话险些被气笑,想当年,在父皇寿宴,她身边的宫女摔破了腿,鲜血直流,她直接撕了公主朝服给人包扎!区区七品芝麻官的官服,也值得宝贝成这样? 楚姮冷笑一声,一把拿过杨腊的外衫披好,扭头上了载温兰心的马车。 方双平怕二人生病,便直接嘱咐车夫将人送去医馆。 看着远去的马车,方双平走到蔺伯钦跟前,低声道:“大人,看样子夫人不高兴啊……” 蔺伯钦蹙眉:“她随时都不高兴。” “可是这次夫人被流氓调戏,还落水受了惊吓,大人总归要安慰一二的。” “被调戏?”蔺伯钦神色一顿。 “刘员外的儿子。” “……抓了吗?” “已经押去衙门了。” 蔺伯钦心下有些复杂,他方才一心在女尸身上,还以为楚姮是贪玩落水。思忖片刻,方肃容道:“将人暂拘羁候所,先处理采花大盗一案。” 第十章 这已经是望州发生的第二件裸尸命案了。 前些日在沣水县,也有一名十八岁的女子赤身死亡,生前饱受凌辱,最后暴尸荒野。 这次在红湖发现的女尸,情况和上一具女尸一模一样。生前剧烈挣扎,浑身青紫,致命伤都是被人狠狠掐死,身上值钱的物件也被洗劫一空,故称“采花大盗案”。 清远县衙。 后堂。 蔺伯钦坐在太师椅旁,仔细听仵作汇报尸检情况。 “……从脖颈上的淤青指印看来,小人初步判断,两件命案是同一人所为。”仵作说完,将写好的尸格呈给蔺伯钦。 蔺伯钦扫了一眼尸格,蹙眉道:“疑犯显然是个成年男性,但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清远境内。为保险起见,杨腊,你让主簿写张榜文,立刻张贴,让县中百姓加强戒备,夜不出户,日不乱行;胡裕,你将衙门中的人手都调集起来,早晚巡查,以及……” “大人!大人!” 却是方双平急急忙忙的从正堂跑来:“玉轩杜家来认尸了!” 蔺伯钦站起身:“快传。” 杜家在清远县乃富户,经营着最好的酒楼玉轩楼。今早杜家人报官,说长女彻夜未归,刚好红湖发现女尸,便让其来衙门看看。蔺伯钦带好乌纱,快步来到公堂,堂下的杜家夫妇早已抱着尸体嚎啕大哭,嘴里大喊:“女儿!你死的好惨啊!是谁这么丧尽天良啊……呜呜……” 胡裕喝道:“肃静!肃静!大人有话要问你们!” 杜家夫妇虽然心痛,但也不敢喧哗公堂,跪在地上,抬手擦泪。 蔺伯钦坐在三尺法桌后,沉声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杜氏道:“大人,草民乃玉轩楼掌柜,杜玉轩。”他指了指旁边的妇人,“这是内子,齐氏。” 杜玉轩的目光又落在盖了白布的女尸上,哽咽道:“这死去的……便是……便是我家长女,娇娇。” 蔺伯钦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详细说。” 杜玉轩擦了擦眼泪,道:“昨日娇娇说与好友陆小云踏青赏花,可没想到一夜未回,今晨我已报官,可没想到回玉轩楼途中,又碰到了陆小云。陆小云说娇娇昨夜和她在一起,这会儿出去买胭脂水粉,我与内子这才放心。可午后,娇娇还没回来,我与内子正说去找陆小云问问,便被方县丞给传唤过来认尸。”说完,杜玉轩又忍不住埋头哭泣。 蔺伯钦对方双平道:“让吏房的人写张拘传,将陆小云带上公堂。” 方双平领命照办。 不过片刻,两个衙役便带着陆小云过来了。 陆小云身穿一件褐绿色的齐胸襦,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挣扎道:“干什么?好端端的抓我来衙门干什么?快放开我!” 没等蔺伯钦开口,旁边的齐氏便哭喊着扑了过去:“你说!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娇娇!你还我女儿命来——” 陆小云被吓了一大跳,头上的簪子也掉在了地上,发出“叮”的声响。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面沉如水:“齐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 他人虽然年轻,但板起脸来都要畏惧三分。 齐氏收手,往地上一跪:“大人!你可一定要为我女儿主持公道啊!她死的冤枉啊!” 听到这话,陆小云才缓过神来,她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尸体,迟疑上前,弯腰缓缓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待看清死去的人是杜娇娇,顿时吓的倒退三步,跪坐在地,面色惨白:“娇娇……娇娇她怎么了?” 蔺伯钦和方双平对视了一眼。 “陆小云,我问你,昨日你与杜娇娇外出,到底去做什么了?” 陆小云跪在地上,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我、我们出去踏青……” “踏青?是去红湖泛舟?” “是……”陆小云又摇头,“不是,不是,没有去红湖!” 蔺伯钦剑眉一拧,厉声质问:“到底是不是!” 陆小云都快哭了,她也不过是十七八的女子而已,哪受过这些惊吓:“是,是去了红湖。” “胡说!”杜玉轩指着陆小云怒吼,“你昨日明明说跟娇娇去赏花,怎么会跑郊外的红湖去?!” 陆小云一脸为难:“我……” 蔺伯钦冷冷道:“陆小云,公堂无情,切莫胡编乱造。” 陆小云想必也听过那些刑罚手段,终于坚持不住,咬牙道:“昨日娇娇的确去了红湖,可是……她并不是和我去,而是和宋志河!” 杜玉轩和齐氏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宋志河是谁。他不可置信的道:“你撒谎!我家娇娇早就不跟宋志河来往了!” “没有!”陆小云反驳道,“那只是表面!要不是你们逼迫,娇娇怎么会做贼般与宋志河幽会?” “你敢败坏我女儿的名誉,我、我撕烂你的嘴!”齐氏听到这话火冒三丈,站起身就要去打陆小云,幸好被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的拦住。 杨腊忍不住道:“齐氏,你藐视公堂,是想受刑吗?” 一听这话,杜玉轩忙将齐氏拉去一旁:“快跪下!蔺大人一定会找出凶手。”说完,杜玉轩看向蔺伯钦,一字字说,“大人,那宋志河是以前住玉轩楼隔壁客栈的穷书生。去年不知怎么拐骗了我女儿,还说什么考取功名就回来取她的假话……我与内子深知此人不靠谱,便勒令女儿不许与此人再有往来。可没想到……没想到那厮丧心病狂,竟然杀了我女儿啊!” 蔺伯钦没想到此案牵扯出的人不少,他沉吟片刻,问:“陆小云,宋志河现在何处?” 陆小云迟疑道:“在玉轩楼旁边的客栈里。” 蔺伯钦朝胡裕使了个眼色,胡裕立刻同另外两个衙役前去,将宋志河给拘来。 宋志河眉清目秀,身穿青衫,看起来有些羸弱,他来到公堂立时双膝一软,下跪哭诉:“大人,我冤枉啊——” “今日在红湖洲渚发现杜娇娇尸体,而据陆小云阐述,昨日是你和杜娇娇在一起。其中发生什么,当一五一十招来。”蔺伯钦沉声道。 宋志河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陆小云,也知道自己隐瞒不住,于是老老实实的交代:“大人明鉴,草民……草民的确和杜氏长女娇娇互生情愫,去年还下过聘书有意求娶。但因草民穷困,娇娇父母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还让娇娇不许与我再见。可古人云,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我和娇娇情深意重,怎能因此决绝?故此只好隐瞒着其父母,暗中往来。但草民发誓,我与娇娇清清白白,绝无苟且!陆小云与娇娇乃手帕交,好几次都帮了我们忙,这次也一样。”说到这里,宋志河不禁红了眼眶,“昨日我们约见红湖泛舟,互诉衷肠,见天色已晚,我便亲自将她送上一辆马车,看着她往县城去后,我才离开。未曾想,竟是天人永隔,最后一别。” 蔺伯钦不语。 半晌,他才问:“你送杜娇娇离开,可有人看见?” 宋志河惨白着脸色摇头:“当时已经很晚,四周并无旁人。大人,我心疼娇娇都来不及,怎会下手杀她?” 齐氏哭着怒斥:“你胡说!你就是得不到我女儿,故意将她杀死!” “大人明鉴啊!”宋志河闻言,朝蔺伯钦狠狠磕了个响头,“草民说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不得好死!” 蔺伯钦神色平静,他此时也无头绪。 他看了眼堂下跪着的陆小云,问:“陆小云,既然你并未跟杜娇娇一起去红湖,为何又在见到杜氏夫妇后,对他们说杜娇娇昨夜与你在一起,天明时分还去买胭脂水粉?” 陆小云一惊,随即哭道:“大人,我、我当时以为娇娇和宋志河在一起,毕竟孤男寡女,甚有可能发生天雷地火之事……我出于好心,便想着为她二人隐瞒。” 齐氏听到这话,气的跳起来又要去撕烂她的嘴,左右忙将她拦下。 宋志河都快哭了,他哆哆嗦嗦道:“大人,我对娇娇一直以礼相待,从未越雷池半步!还请大人一定要找出杀害娇娇的凶手,替她报仇啊!” “你说你雇马车送杜娇娇回县城,可还记得车夫模样?” “这……草民是在牛子口随便找的马车,那里车来车往,车夫打扮又大致相同,当真记不住。” 蔺伯钦其实并不觉得宋志河是杀害杜娇娇的人,或者凶手就是在沣水县犯过命案的采花大盗。 毕竟这两起案件受害人的死状十分相似。 沉吟片刻,蔺伯钦道:“宋志河,杜娇娇生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而你又不能提供证据证明你送杜娇娇离开。按照大元法律,我必须将你收押招房,记录口供,在查明真凶之前还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对此,你可有异议?” 宋志河端端正正的磕头,颤抖着嗓音道:“草民无异议,但求大人明镜高悬,定要找出杀害娇娇的凶手严惩!” 十一章 好不容易将采花大盗一案理顺,但还不能退堂。 蔺伯钦迟疑了片刻,让胡裕将刘员外的儿子从羁候所押出,又让方双平将温兰心和楚姮传唤过来。 楚姮本在家中熬药,药还没喝进嘴里,就听濯碧来传话,顿时不悦:“就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事儿他还要传唤我?” 濯碧低声问道:“那……那要不奴婢去回绝了方县丞?” 楚姮沉着脸,将药碗一放:“不必了,我倒要看看蔺伯钦是怎么断案的。” 她赶到县衙时,温兰心已经在场。 那刘员外的儿子似乎知道蔺伯钦铁面无私,正跪在地上大喊知错。 楚姮步入公堂,左右许多都是头次见得她,皆是眼前一亮,其中有好事的还挤眉弄眼的看了看蔺伯钦。 上次过来,楚姮只在公堂外扫了一眼,没有进来过。此时站在左边原告的青石板上,见大堂两边嵌的木联上书:“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而“明镜高悬”的四字下,是一面海水朝仙鹤的屏风,蔺伯钦一身青色官服端坐在三尺法桌之后,桌上置着文房四宝、箭筒、惊堂木,看起来倒是有板有眼。 高台上的蔺伯钦不知为何,看到楚姮逆光走来,感觉有些奇异。 毕竟堂下之人,是他发妻。 楚姮和温兰心站在一块儿,她看了看四周,道:“大人有何要审?请赶快些,莫耽误了我喝药。” 这话说的不恭敬,堂下众人不免窃窃私语,大都是存了看县令如何处理“家务事”的笑话。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脸色沉了沉,说:“方才温氏已经述了刘玉调戏民女的罪状,你还有何要诉?” “该说的兰心已经说了,我能有什么要说的?大人这是故意折腾我呢!” 楚姮翻了个白眼答道。 蔺伯钦脸色很差。 既然原告已经述完罪状,而被告刘玉又一一招认,这等纠纷案件便没有继续的必要。蔺伯钦让师爷写下堂审记录,便扔下令箭,按律杖责了刘玉五十大板,将人放了。 楚姮跑来一趟,就说了几个字,还耽误了她喝药,心头自然对蔺伯钦充满成见。临走时,也没有像温兰心似得朝蔺伯钦行礼,而是径直离开。 蔺伯钦没想她一天比一天无礼,见她要走,忙起身呵斥道:“李四娘!” 楚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现在是李四娘来着。 她并未回身,而是低头看着地面。没曾想刚好看见地上有一支鎏金簪,和蔺老太太送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楚姮弯腰将鎏金簪给拾起来,一抬头,就看见蔺伯钦黑着脸站在她跟前。 这还是几日来,两人第一次这般面对面。 “蔺大人有何贵干?” 楚姮将簪子顺手放入衣袖,抱臂看他。 蔺伯钦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和楚姮约法三章,却总看不顺她不守礼法。 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李四娘,旁的事情我并不想多管教你,只是公堂非法外之地,你名为我夫人,更该端正言行。方才你目无公堂,岂不是令众人贻笑?” 楚姮听着这些话就头大,她简直不明白,蔺伯钦看起来年纪轻轻,却比宫中的老太傅还要罗里吧嗦! “若蔺大人嫌我丢人,便将我休了吧!”楚姮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一眼蔺伯钦,扭身就走。 本来她还算喜欢清远县这地儿,可无奈便宜夫君太烦人,楚姮决定今晚立刻开溜! 立刻! 蔺伯钦没想到她脾气这么大,说她两句又生气了。回后堂换下官服,这才跟去。到了蔺家,他先去拜见了蔺老太太,得知蔺老太太已经雇了马车,明日就回沣水,又说了几句贴己话,这才去找楚姮。 来到后院门外,见溪暮正在浇花,溪暮许久没见到蔺伯钦,不禁愣了一下。 “蔺、蔺大人回来了。” 溪暮手忙脚乱的放下水壶,朝蔺伯钦行礼。 蔺伯钦摆手,示意不必。 他看眼紧闭的房门,语气顿了顿:“夫人在里面?” “是,刚回来。” 蔺伯钦想起她来衙门的时候还没喝药,便问:“她今日落水,身体可还好?” 溪暮听到这话险些感动哭,忙上前道:“大人有心了,若是夫人知道大人如此关心她,一定很高兴!上次夫人等大人回来一起用膳,等到三更天,她、她心里也是有大人的!”蔺伯钦怔忪片刻,才想起上次他晚归,和楚姮吵了一架。当时他还觉得楚姮无理取闹,却不知她是因为等了他一夜…… 思及此,蔺伯钦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这么久,这位夫人没给他添乱过,毕竟她生在云州,没有上过学堂,对于礼法知之甚少。蔺伯钦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带着偏见,对李四娘要求太过严苛。 刚好濯碧热了药端来,蔺伯钦顺势接过:“给我吧。” “……是。” 濯碧递过药碗,有些不可置信的和溪暮对视一眼。 楚姮正在偷摸打包行李,下一秒门被推开,竟是蔺伯钦端着药碗走进来。 蔺伯钦看了眼她正在收拾的包袱,神色瞬间一暗:“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姮没想到是他,心思急转,忙理直气壮道:“收拾东西回娘家!怎么?不行吗?” 蔺伯钦刚才还对她有所愧疚,一听这话又怫然不悦:“这才新婚几日?你就要闹着回娘家?旁人不知的还以为我如何亏欠你了。” “你难道还不亏欠我?”楚姮干脆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掩面假哭,“我知道,蔺伯钦你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三嫁过的寡妇,跌了你堂堂县太爷的份儿。从一开始你不肯接亲,到后来拜堂都是错过吉时不情不愿的,明知我等你一起用晚膳,却故意晚归……我李四娘就算再不好,可也轮不到你来轻贱!大不了一拍两散,那什么娃娃亲,不用作数!” 蔺伯钦被她一席话堵的哑口无言。 女子长发掩面,靠在墙边抽泣的可怜,蔺伯钦更觉不是滋味。 他僵硬道:“莫哭了,我身为县官不能擅自离开境内,让杨腊来云州接亲,是无奈之举。巡视东河乡开垦农田乃迫在眉睫,且我在衙门公务繁忙,既要决狱讼,还要劝农桑、宣教化、掌礼仪、管赋税,事情太多,难免会对家事疏忽。” 楚姮从指缝间的余光瞄了他一眼,还是头次见得蔺伯钦这幅手足无措的神情,她心底登时觉得好笑。 这一笑就耸肩,却让蔺伯钦以为她哭的更凶。 蔺伯钦又道:“今日传唤你来衙门,并不是故意让你奔波,而是想让你看看那刘玉挨板子,想必心底会畅快些。可是你在衙门的态度……罢了。” 楚姮听到这话,心底确实消气。 她本来就不是刁钻之人,只是碰到蔺伯钦这唠唠叨叨的老古板,总忍不住火大。 思及此,楚姮又看了眼蔺伯钦,发现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僵硬的拍她肩,样子十分滑稽。 没憋住,便“噗”地笑出声儿。 她从蔺伯钦手里拿过药碗,喝了一口,眼睛微眯:“既然如此,我就不与夫君置气了。” 不知为何,蔺伯钦觉得她嘴里吐出的“夫君”二字,格外旖旎。 楚姮就势坐在桌边,一边喝药,一边问:“今日红湖发现的那女尸案,捉到凶手了吗?” 蔺伯钦也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并未。”思虑片刻,他将今日堂审的情况给楚姮一一说了。 楚姮听后,将又喝了一口药汁:“这还不简单,凶手肯定就是望州境内的采花大盗。那采花大盗先在沣水犯下命案,又流窜到清远县杀人,只要抓到那采花大盗,就可以结案了啊!”蔺伯钦皱了皱眉:“但目前,宋志河并不能洗清嫌疑,他也有可能是杀害杜娇娇的凶手。” “这杀人总要有原因的,宋志河与杜娇娇那般相爱,他又怎舍得下杀手呢?” 蔺伯钦摇头:“一人片面之词,不足以信。” 楚姮道:“若你仍然怀疑,那就对他用刑,杖责、夹棍、拶子,通通来一遍,不信他不招!” 蔺伯钦看着楚姮,一脸无奈:“人命攸关,岂可草率,如此屈打成招,良心何安?” “那你就去抓采花大盗吧。”楚姮才不信他能抓到。 蔺伯钦也不太信。 朝廷倾尽全力要抓捕的玉璇玑,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他一介县官,要抓一个连长相都不知的采花大盗,难如登天。 “可凡事总要竭尽全力。” 蔺伯钦正色,铮铮有声:“不为政绩,不为名声,我力查此案,是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 楚姮端着药碗正要往嘴边送,听到此话,手腕微微一顿。 隔着一盏如豆油灯,对面的蔺伯钦芒寒色正,剑眉之下的双目,盛满浩然坦荡。 没由来的,楚姮呼吸一滞。 身在皇宫这座染缸,朝野上下,三公九卿,她见过的贪官污吏太多太多。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也经常行贿腌渍。楚姮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见识到所谓的包拯、海瑞,不会理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而,今日在这偏远的望州小县,她认识了蔺伯钦。 十二章 次日一早,蔺伯钦便带人去牛子口盘查来往车夫,寻找线索。送别蔺老太太的任务,便落在楚姮身上。 蔺老太太临行前,握着楚姮的手,神色复杂:“四娘,我知你们新婚后并未同住一屋。其实伯钦这孩子,嘴硬心软,你平日里多与他说说话,许多隔阂就能化解了……为人之妇,总要有个一子半女在身边,不为别的,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啊。” 楚姮不置可否,敷衍笑道:“娘亲的话,四娘明白。” 蔺老太太叹了口气,又叮嘱楚姮多多保重,这才踏上马车离开。 楚姮回到家中,正好碰上温兰心来找她。 温兰心挎着一篮精致的点心,微笑着问:“四娘可有时间与我一起去衙门?” 楚姮愣了愣:“去衙门做什么?” 温兰心指了指点心,道:“红湖出了命案,我听舅妈说,表哥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昨夜一宿直接睡在衙门,这会儿都不知道吃过饭没有。反正我闲来无事,便做了些桂花糕给他带去。”说到此处,她又问,“想必蔺大人也很忙吧?四娘不去看看?” 楚姮心想,躲都来不及,还要去看? 但看着温兰心那明亮的大眼睛,推辞的话便说不出口。可打着空手去又不太好,思忖再三,楚姮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我去厨房装点儿吃食。” 温兰心忙点头答好。 楚姮略不情愿的挪去厨房,看着陌生的锅碗瓢盆有些无措。 她会舞刀弄枪,会写字画画,唯独对女红厨艺一窍不通。 本想着在厨房随便找些吃的带过去,可蔺家的厨房打扫的很干净,非饭点的时候是一点儿剩菜都找不着。无可奈何,楚姮只好烧了锅开水,加了些白糖萝卜,煮成一碗黏里吧唧的甜汤,装在食盒里,与温兰心一并过去。 走在路上,楚姮想,大概蔺伯钦看见这碗东西会夺门而逃吧…… “诶,是玉轩楼的杜家出殡!” 温兰心突然指着前方的街口。 楚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杜氏夫妇走在前头,身穿白麻,哭的眼眶通红。而送葬队的敲锣打鼓吹唢呐,丧乐断断续续,听起来仿佛是谁在呜咽。 “这头七还没过,杜家就急着出殡下葬?” 温兰心闻言皱眉道:“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现在天气热,停尸太久不好吧。” 楚姮打算待会儿到了衙门,顺便问问蔺伯钦。她视线落在打白幡的人身上,突然一愣。 “那个打白幡送葬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儿?” 明明身高不足三岁孩童,一张脸却格外沧桑,看起来起码四十往上。 温兰心看了眼,解释道:“那人是清远县专做的白事的,天生侏儒,许多人家做白事都找他呢。” 楚姮“哦”了一声。 说话间,杜家的送葬队从她二人跟前经过,棺盖未下,还能看见白布盖着的尸体。恰好一阵夏风吹过,吹起白布一角,露出那双精致的缎面珠花鞋。 楚姮不忍再看,埋首道:“走吧。” 两人闲谈来到县衙,守门的衙役都认得,忙殷勤道:“蔺大人和方县丞在三堂议事,夫人直接过去就行。” 楚姮和温兰心刚走到三堂的房门外,就听里面传来方双平的声音:“……大人,若此事被令夫人知道,恐怕不好,还是扔了吧。” 楚姮一愣,下意识的顿住脚步。 温兰心听见这话,也没有再往前走。 只听屋内的蔺伯钦沉声道:“下次叶芳萱再过来,就让衙役……” 楚姮听到“叶芳萱”三字就觉好笑,直接推门而入,把屋内的蔺伯钦和方双平惊了一跳。 但见堆满公文的桌上放着一个漆雕食盒,里面是两碟精致小菜和一碗青梗米饭。 哟,敢情那位表妹还“贼心不死”,与蔺伯钦勾勾搭搭。 楚姮虽然是个冒牌夫人,但瞧见这行为总十分不屑。好在李四娘给蔺伯钦戴了一顶绿帽,不然她还真有些打抱不平。 方双平见楚姮也挎着一个食盒,不禁尴尬道:“夫人也来给大人送吃的啊……” “什么叫做‘也’?方才蔺大人的哪位红颜知己又来过了呀?” 楚姮袅袅婷婷的走近屋里,将食盒顿在蔺伯钦跟前。 蔺伯钦听到她这话阴阳怪气,不禁皱眉:“你不要胡说,刚才是叶芳萱来过,此前我并不知道,否则早就让衙役将她拦着了。”一旁的温兰心将桂花糕递给方双平,道:“蔺大人,四娘很关心你呢。听说你这个点儿还没用饭,专门做了甜汤给你带来。” “甜汤?大人从不吃甜食……”方双平话说一半,立刻咽了下去。 楚姮听到这话却乐了。 不吃甜是吧?今儿她就非要蔺伯钦吃两口。 楚姮存了坏心思,故意揭开食盒盖子,拿出汤匙在那毫无卖相的萝卜甜汤里面搅啊搅:“既然夫君这般说,那我自然不能误会你,可你吃叶芳萱亲手做的东西,不吃我做的,我心里很难过啊……”她咬着唇瓣,目光楚楚可怜,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楚姮是美人,更何况这位美人还如此惹人垂怜。 蔺伯钦明知道楚姮是在使坏,却愣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并未吃叶芳萱做的菜……” 楚姮忍笑,又柔声道:“那大人吃不吃我做的呢?”说完,她舀了一勺甜汤,顺势送在蔺伯钦薄唇边。 蔺伯钦避无可避,没奈何,就着她的手吃下。 ……味道一言难尽。 蔺伯钦剑眉紧拧,心想:果然甜味是最难吃的味道。 方双平哪见过他家大人如此僵硬,都快笑得背过气。温兰心却懵懵懂懂,还对方双平低声道:“蔺大人和夫人真是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啊。” 楚姮还要喂他,蔺伯钦却回神了。 他抵触的捉住楚姮的手腕,道:“我吃好了。” 楚姮达到目标,暂时收手放他一马。 就在此时,屋外有人敲门,却是杨腊进来汇报情况。 “大人,在牛子口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且盘问了来往车夫,都没有人在红湖拉过一名女子回县城。” 蔺伯钦闻言皱了皱眉。 他道:“去羁候所,问问宋志河。” 楚姮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审疑犯呢,她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刑房阴暗,气味难闻,你过去干什么?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楚姮打死不依,耍赖撒娇,蔺伯钦纠缠不过,只好让她一并跟着。 宋志河目前没有定罪,便暂时收押羁候所。因此楚姮见到此人时,他并未戴枷锁镣铐,还坐在一张干净的桌旁喝水。 一身青衫落拓,发丝凌乱,却难掩书生文气。 宋志河见到蔺伯钦,立刻手忙脚乱的扑过来,问:“大人!大人!可抓到杀害娇娇的凶犯了?” 蔺伯钦眸色一沉:“并未。” 宋志河的眼神立刻暗淡下去,他呢喃道:“娇娇……娇娇……” 蔺伯钦又道:“从昨日到今日,牛子口来往的车夫都已经盘问过,并未有谁载过杜娇娇回县城,对此,你有何话说。” 宋志河红着眼摇头:“大人,我无话可说,终究是我大意,没有看清那车夫的长相……但我用性命发誓,我没有谋害娇娇!我与她相识,私定终身,彼此都认定对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她父母阻拦,也无法阻挡我要娶她的决心。为了她,我力博功名,寒窗苦读,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楚姮不禁觉得可怜。 她扭头道:“你不是说在沣水县犯下命案的采花大盗,应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吗?” 蔺伯钦沉默片刻,说:“我已经让胡裕带尸格去沣水县比对了,虽然这两宗命案死者死状大致相似,但没有一一比对,始终不能放心。”说到此处,蔺伯钦看了眼宋志河,“在查明其他线索之前,你还不能离开这里。” “我、我明白。”宋志河擦了擦眼泪,突然抬起头问,“娇娇的遗体,还在杜家停灵吗?” 蔺伯钦道:“杜家今晨便来办了殃榜,此时已出城下葬。” 宋志河点了点头:“如此就好,这么热的天,若停灵七日,恐怕娇娇的冤魂也不会得到安息。” 他说完埋首看着自己的手,一滴泪“啪”的滑落在掌心。 楚姮这才见得,宋志河年纪轻轻,竟生了一根白发,想必是因为杜娇娇的横死,才会如此。她心有所感,不禁呢喃道:“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蔺伯钦与她站的很近,闻言一怔,不禁低头看了眼她。 便在此时,外间的方双平匆匆跑来,大声道:“大人!大事不妙,方才收到消息,秦安县又发生一桩女尸命案!” 楚姮不可置信的和蔺伯钦对视一眼,忙走过去。 “怎么回事?”蔺伯钦立刻接过方双平手中的秦安县文书,飞快浏览。 一行人往三堂走,方双平边道:“昨夜发生的,死者是秦安县醉红院的头牌,冷秋月。据醉红院的老鸨说,当夜冷秋月与客人外出,次日未归,而寻欢的客人被打晕在树林里,旁边就是冷秋月的裸尸,死因为脖颈间的掐伤,与沣水县和红湖命案的女尸相同!” 楚姮皱眉道:“看来这三起案件都是采花大盗所为,这采花大盗一日不除,望州境内就别想安生。” 蔺伯钦步履一顿,面容严肃:“他离开望州,还会去别的地方。方县丞,我随后请书一封给陈知府,你务必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去。” 方双平点头应下。 十三章 眼看蔺伯钦事务繁多,楚姮也不好继续逗留。 天色渐暗,楚姮和温兰心便要回去。 刚离开县衙大门,就听身后有人呼喊:“留步!” 楚姮回头一看,却是方双平快步追来。 “方县丞事情都办完了?” 方双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没有。只是现在采花大盗一案,弄得人心惶惶,现在天色已晚,蔺夫人和我表妹两个女子回去,始终不安全,我亲自护送你们才能安心。” 温兰心不禁掩嘴一笑:“表哥,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这可是在县城里,哪有那么容易碰到采花贼。” 方双平却没有玩笑的心思,他正色道:“那不是一般的采花贼,是个丧尽天良心狠手辣的凶犯。” 楚姮想到那杜娇娇的惨状,颔首:“是该注意一些。” 三人一边闲谈一边往回走。 楚姮想到今日在羁候所瞧见的宋志河,唏嘘道:“既然秦安县又发生了一桩命案,那基本可以断定宋志河不是杀害杜娇娇的人。依我看,只要抓到当日驾车的车夫,就能抓到凶手。” 方双平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牛子口车夫太多,逐一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大人并不相信宋志河说的是真话。” 这倒是让楚姮出乎意料,她皱了皱眉:“蔺伯钦疑心倒是很重。” 方双平苦笑:“夫人你有所不知,只要大人没有找出真凶定案,他任何人都会怀疑。就连张三偷李四家的鸭子,他都要繁复琢磨好几遍,生怕错判了。” 楚姮想到蔺伯钦一脸严肃查偷鸡摸狗的案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还真符合蔺伯钦的行事作风。 这时温兰心低声插话:“想到那些死去的姑娘,真是难过。” 方双平“哎”了一声,感慨说:“可不是嘛,年纪轻轻就死了,太可惜。” 温兰心低眉敛目,感伤道:“生命这般美好,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当时那些女子遇害,该有多绝望悲痛啊……” 方双平看向温兰心,目光温柔:“表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善良。”温兰心微微一笑,仰起头看他:“表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嘴甜。” 楚姮留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奇的问:“你们从小就认识?” 温兰心点头:“当时舅舅舅妈就住在我家对门,我第一个认识同伴就是表哥。”说到孩提的事情,温兰心双眼放光,“四娘,你不知道,表哥对我最好啦。有一次我想要纸鸢,但那时村里没有货郎来卖,表哥就花了三天三夜亲自给我做了个纸鸢。燕子的形状,翅膀上还写了我俩的名字!我们一起去山坡放纸鸢,结果我不小心摔伤腿,可疼惨了。表哥那会儿也就十岁吧,他愣是把我给背回了村里,一双鞋都磨破了……” 温兰心讲述着,方双平就看着她笑。 “亏你还记得清楚。” 温兰心抬眼看他,眼神亮晶晶的:“表哥对我的好,兰心一直都记得。” 不知不觉到了双云巷的邓家门外,温兰心道:“我到家了。” 刚好一顶软轿停下,里面钻出一个身量不高长相平实的年轻人。 他见到温兰心,忙道:“兰心。” 温兰心转身一看,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夫君,你从绸缎庄回来啦。”她拉着邓氏介绍:“这位是蔺夫人,四娘,这是我夫君,邓长宁。” 邓长宁有些憨直,见楚姮貌美,都不敢直视,眼神躲躲闪闪的落在方双平身上:“表哥也在。” 方双平疏离不失礼貌的点了点头:“表妹夫。” 简短寒暄几句,各自离开,方双平将楚姮送到蔺家,这才往县衙去。 *** 当夜蔺伯钦未归。 楚姮在蔺家待着也无趣,便又熬了一碗甜汤,准备带给蔺伯钦。 一旁的溪暮和濯碧忍不住捏鼻:“夫人,蔺大人当真喝得下这个?” 楚姮无奈的摆了摆手:“可是我只会做甜汤。” 濯碧道:“我听别的下人说,大人从来不吃甜……” “可昨儿我喂他,他就吃了啊。”虽然只吃了一口,那也算吃。楚姮这次并没有乱煮,她没用白萝卜,而是用的甜梨。皇宫里有一道御膳便是这样做的,以昆仑山的雪水小火熬煮棠梨,加雪蛤冰糖,夏天再用冰鉴装满,好喝极了。 楚姮用勺子舀了一口,砸吧嘴尝了尝,甜味四溢。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甚好。” 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就是甜味,蔺伯钦怎么会不喜欢呢。 楚姮美滋滋的挎上食盒,轻车熟路的前往县衙。 然而这次她遇见了叶芳萱。 彼时两个衙役正挎着刀阻拦着叶芳萱的丫鬟青梅,叶芳萱站在一旁打扇子,神色不佳。 青梅在那儿急的跳脚:“都让开!你们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是谁,她可是蔺大人的表妹!亲表妹!我们给他送饭菜,你们竟敢拦我,是不想活了吗?” 其中一个衙役眼尖,看到楚姮,忙像见到救星一样大喊:“夫人,夫人!你快来管一管,这、这蔺大人的表妹非要进县衙。可大人已经吩咐过了,不让她进……” “胡说八道!”青梅还在那里反驳。 叶芳萱却看到一名手持墨色纸伞的女子,提着食盒,从阳光下身姿窈窕的往这走来。 明明只是身穿普通的淡蓝罗裙,可不知为何,叶芳萱却觉得对方贵不可言。女子走到大门的阴凉处,将伞一收,抬起一张粉面桃腮的精致容颜。 叶芳萱不禁语塞:“你是谁?” 楚姮其实对叶芳萱并没有敌意,叶芳萱要勾搭蔺伯钦也好,要上位做平妻也罢,她都不想管。只可惜这女人太讨厌,编造和蔺伯钦的过往,故意说给她听,让人低看。若叶芳萱大大方方的对她说,她喜欢蔺伯钦,说不定楚姮还会对她有好感些。 楚姮将碎发别在耳边,露出一个柔和明艳的笑容:“你就是我夫君的表妹,叶芳萱姑娘吧?此前听夫君提起过你,说你家去年发大水才搬来清远县,哎呀,也不知道你家中人可还安好?” 叶芳萱没想到蔺伯钦会主动给楚姮说这些,她愣了愣才答道:“都还好。” “如此表嫂就放心了。”楚姮微笑。 叶芳萱不可置信的盯着楚姮,仍然十分怀疑的问:“你……你就是从云州嫁过来的寡……表嫂?” 楚姮点头:“是呀。”她看了看天,又道,“我就不跟表妹闲聊了,夫君还等着我送甜汤。” 叶芳萱听到这话,立刻回神,皱眉道:“表哥从不吃甜。” “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啊。”楚姮刚迈过门槛的脚又收回来,回眸朝叶芳萱说,“昨儿我亲手给他熬的甜汤,他可全部都喝了呢。” “你胡说……这绝不可能。我以前给他做过甜食,他一口都没吃。” “这外人做的,哪能和妻子做的一样?”楚姮笑着说完这话,叶芳萱一下就白了脸色。 她就算再蠢,也听出楚姮话中的讥嘲。 可是她没想到,这云州的李四娘竟这般美艳,原本以为又老又丑,蔺伯钦绝不会上心,可今日一见,叶芳萱动摇了。眼看楚姮的背影越走越远,叶芳萱不甘心的大声道:“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你凭什么讽刺我!” 楚姮头也不回,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屁歪理。 蔺伯钦正在书房。 楚姮推门而进,发现他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文书有些散乱的摆在案上,蔺伯钦的官帽搁在一旁,端砚上的毛笔笔尖还有些湿润,想必是才睡着不久。 楚姮轻轻将食盒放下,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仔细打量蔺伯钦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丰神俊秀。 哎,她在宫里怎么就没见着比他皮相好的男人? 若陈太师的儿子陈俞安也长得这般赏心悦目,说不定她就凑合凑合,不逃婚了。 楚姮正感慨着,却发现蔺伯钦的手肘下压着纸张。 她抬手轻轻的将纸抽出,定睛一看,是几张女尸验状。 “冷秋月,秦安县曲水人。于业平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巳时三刻东门树林发现,侧卧。身长五尺一寸,发长二尺二寸,足长八寸,左额一处擦伤,背部、胸腹皆有血障,脖间指印淤青,致命伤为口鼻窒息……杨葭,沣水县佩宏村人。于业平二十五年七月八日午时佩宏村枯井旁发现,仰卧。身长五尺三寸,发长三尺,足长九寸……致命伤为口鼻窒息。杜娇娇,清远县城人……” 楚姮刚浏览完毕,就见蔺伯钦扶额醒来。 他看到楚姮有些怔忪,皱了皱眉:“你怎来了?” 楚姮将尸格一放,没好气的说:“怎么?怕我坏了你和叶芳萱的好事?” 蔺伯钦不悦道:“好端端地,你提她做什么?” “你当我想提么。”楚姮冷哼一声,“方才过来给你送梨汤,在衙门口碰见她了。人家给你做了清炒莲藕,茭白烧肉,看着可好吃了呢。” 蔺伯钦顿了顿:“我已吩咐衙役将她拦住。” 想到叶芳萱大夏天在那吃闭门羹,楚姮忍不住好笑。 她嘴上却酸溜溜的说:“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你拦在外面,这会儿子太阳这么毒,可别中暑了。”蔺伯钦从她手中抽出尸格,仔细叠好:“那是她的事。” “啧,真不会怜香惜玉。” 楚姮见书房里没凳子坐,干脆双手一撑,坐在书案边儿上。 蔺伯钦见她又没规矩,蹙眉道:“身为女子,怎能如此粗蛮,快下来。” 楚姮托腮,朝他无辜的眨了眨眼:“这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大老远给你送梨汤来,双脚好痛。”说到这里,楚姮起了调侃心思,目光在蔺伯钦身上徘徊,“啊……难不成夫君是要我坐你腿上?” 蔺伯钦:“……” 果然,每次听到楚姮叫他“夫君”都说不出好话。 十四章 楚姮嘴上逞了能,心情格外愉快。 她指了指食盒里的梨汤:“喝吧,这次味道保证好。” 蔺伯钦揭开食盒盖子,不禁迟疑了一下:“甜的?” “甜的好吃。” “我不爱吃甜。” “那怎么行。”楚姮端起碗抿了一口,一脸满足,“我喜欢吃甜,你也必须喜欢。” 蔺伯钦黑着脸说:“蛮不讲理。” 楚姮将碗一放,不乐意道:“我看你就是惦记叶芳萱给你做的好吃的。” “……又提她干什么?” “蔺伯钦,虽我与你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要娶叶芳萱,我不同意。”也许是第一印象太差劲,楚姮见不得这人在她面前晃悠。 蔺伯钦简直摸不透楚姮的脾气。 他淡淡道:“我不会娶叶芳萱,这点你放心。” 楚姮满意的笑了起来。 她拍了拍手,从书桌上跳下来,靠近蔺伯钦,问:“最近采花大盗的案子有线索了吗?” 蔺伯钦蹙眉摇头。 “看样子是一筹莫展了。” “一筹莫展倒不至于。” 蔺伯钦沉吟道:“上午杨腊从秦安县带回一份文书,有人目睹到采花大盗的大致模样。” “大致?” “是。”蔺伯钦递来一张画像,“凶犯蒙着脸,不知长相。唯一能比对的,就是他手腕上有个出血的牙印。现在望州各县都在全力搜查手腕带牙印的嫌疑人,只要他不离开望州,就有破案的希望。” 楚姮看了眼那画像上画着的牙印,是在凶犯的左手。 她道:“这牙印可能是某位被害女子留下的。” “我也是这样猜测。” 蔺伯钦说完这句,看向楚姮,思忖道:“李四娘,有件事我想给你谈谈。” 楚姮瞪他一眼:“什么事?” 蔺伯钦认真说道:“如非必要,你不用常来县衙。清远县衙未置家眷跨院,乃严肃之地,你隔三差五过来,教旁人看去,还当我这个县令好逸恶劳,不顾境内百姓民生。” “你哪这么多大道理。”楚姮气鼓鼓的盯着他,“我见过地方上无数县令知府,都是整日寻欢作乐?更何况我过来只是给你送甜汤,一番好意,你还不领情?” 蔺伯钦肃容,竟与她争辩:“正因为那样的官太多,我这样的官太少,大元才会从根上腐朽。你看边疆南蛮北狄、西戎东夷,皆虎视眈眈,若一朝战起,胜负孰料?自古便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做官也是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我重申?” 楚姮以前在国子监读书,教书的太傅没一个敢这样说她,但自从遇见蔺伯钦,她好像经常挨训。 而且每次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大元腐朽,这是不争的事实。楚姮的父皇也因此忧虑,但内忧外患,朝野纷争,让她父皇无暇顾及其它,只想着如何稳固皇权。为了稳固他的皇权,不惜让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下嫁给陈俞安,可是,有谁来问过她是否情愿? 想到这些,楚姮神色瞬间落寞。 她低着头,一缕发丝从额前长长垂下,搭在左眼纤长卷翘的睫毛上,不发一语的样子,楚楚可怜。 蔺伯钦见她这幅模样,还以为自己说了多重的话。 回头一想,自己明明也没说什么。 到底是他先败下阵来,语气无奈:“罢了,方才是我语气太重,你莫往心底去。” 楚姮本就没生他气,可见他这样,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微微侧头,不让蔺伯钦瞧见她的得意的小表情。 “我怎么会往心底去呢?只要夫君别辜负了我的心意,将这碗梨汤给喝了。”说完,她顺手将汤碗递过去。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 楚姮柳眉微蹙,左手捂心:“看来夫君根本不想对我道歉呢。” 她一双眸子仿佛盛满盈盈秋水,朝人望来,心旌荡漾。 明知道不安好心,可鬼使神差的,蔺伯钦便接过汤碗,像喝药一般,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蔺伯钦脸色很不好,他甚至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荒唐的举动——色令智昏! 怪不得她能连嫁三任丈夫…… 蔺伯钦眸色一暗,将空碗远远推向旁边。 就在这时,门外胡裕来报:“大人,宋志河说他想起一个线索,要亲自禀告给大人。” 楚姮没有留意到蔺伯钦神色,反而喜道:“快走快走,我们一起过去听听。” “你先回去。”蔺伯钦沉着脸。 楚姮一头雾水,刚才两人还相谈甚欢,怎么眨眼之间这人又变脸了?她直言道:“蔺伯钦,你怎么回事?翻脸比翻书还快?” 蔺伯钦皱眉不悦:“方才我说的话你是不是转身就忘了。” “你刚才说什么啦?哦,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你语气太重,给我道歉来着。” “……不是这句!” “那我就不知道了。”楚姮又拿出耍赖的本事,拽着蔺伯钦的衣袖往刑房去,“走啦,别耽误审案,人命攸关啊蔺大人——” 胡裕眼睁睁看着楚姮将蔺伯钦拉走,有些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这也太玄幻了吧! 他们一直恪守礼教,端正言行的蔺大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被夫人给拽走了。而且明明很生气,愣是忍耐着没翻脸。 胡裕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快步跟去。 蔺伯钦拿耍赖的楚姮完全没辙,到了羁候所,整了整官服,又瞪了楚姮一眼:“你当真毫无规矩可言。” 楚姮腹诽,若她拿出皇宫中的那套规矩,恐怕蔺伯钦要吓死。 宋志河比上次还要憔悴。 他眼底两抹青色,看起来似乎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见到蔺伯钦,忙跑过来,险些匍匐不稳。 “蔺大人!蔺大人!我想起来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宋志河激动极了,“我虽不记得那车夫的模样,可是我看到他左手手腕上有一个齿印!对了,那齿印的颜色还很鲜,应该是才受伤不久!” 楚姮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看向蔺伯钦:“这和秦安县的目击者所见一样!” 蔺伯钦显然也很震惊,他还算镇定,问:“前些日子你为何不提此事?” “我、我当时沉浸在娇娇去世的悲痛中,而且头脑发热,真的没有想到……在羁候所这么久,我努力的回想,总算想到这个。但不知,这对大人破案有没有帮助?” 蔺伯钦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或许有。” 楚姮不禁觉得好笑,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或许有是个什么鬼答案。 “至少现在可以肯定,宋志河不是杀害杜娇娇的人。”楚姮扭头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无法给宋志河定罪,按例至多关押半月,半月后要将他释放。 何况宋志河准确的说出凶犯特征,没有再关押他的必要。 想到这里,蔺伯钦道:“等后天主簿回来,我会让他写一份文书,将你释放。今日天色已暗,你恐怕还得再委屈一晚。” 宋志河忍声哽咽:“我没什么,只要能找出杀害娇娇的凶犯,即便在这羁候所住一辈子,我也甘愿。” 蔺伯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回去路上,楚姮忍不住唏嘘感叹:“这宋志河对杜娇娇,当真情深意重。” 蔺伯钦闻言,并未展颜,眉间仿佛凝聚着一团阴云化不开。 “是么?” 楚姮听他语气不对,抬头看他:“你不觉得?” “我不知道。” 蔺伯钦倒是实话实说,他这辈子没爱过什么人,没喜欢过什么东西,对于感情之事模棱两可。 不知为何,他顺口就道:“你应当很有感触,毕竟嫁过三任丈夫,总有一个对你情深如此。” “……?” 楚姮愣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蔺伯钦,你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怎么说话不中听?” 蔺伯钦怔了怔。 是了,他怎能说出这种话,简直愧对所读圣贤书。 蔺伯钦脚步一顿,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抱歉,就听楚姮撂下一句“没错,那三个夫君都对我情深意重的很,就你这个对我最不好!”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 一连好几天,蔺伯钦都没有回家,采花大盗的案子也没听到进展。 楚姮那日和蔺伯钦闹了不愉快,都懒得去县衙找他。刚好温兰心的丈夫去外地做绸缎买卖,温兰心也闲着无聊,两家住得近,便成天黏在一块儿。 这日,楚姮坐在邓家的后院,看温兰心绣鸳鸯。 午后的暑气已经消散,阳光从树荫里弥留下来,斑斑点点。楚姮手肘撑着石桌,忍不住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温兰心绣完一朵花,咬断丝线,见楚姮这副模样,不禁好笑:“四娘,你若困了,就去我房中小睡一会儿。” 楚姮惊醒,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只是昨夜没休息好。” 温兰心下意识就问:“是蔺大人回来了?” 楚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一头黑线的说:“没,他这些日子都留宿在衙门。” 温兰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听舅妈说,表哥也没有回家,看来红湖出的命案,没一段时间是破不了了。”她估计最近听多了关于采花大盗的传言,面对楚姮,破天荒的提醒道,“四娘,你平时还是少外出,最近人心惶惶的不太安生。” 楚姮心底一暖,笑道:“想必那采花大盗不敢来县城放肆。” “如此最好。” 温兰心放下针黹,忧心忡忡的模样。 十五章 楚姮离开邓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临走时温兰心给楚姮塞了一篮她做的桂花糕,隔着盖子,都闻得到沁人香脾的气味。 “兰心,你厨艺真好。” 楚姮认真的夸奖她,这手艺比起宫中御厨,也差不到哪儿去。 温兰心羞涩的笑笑:“四娘,你若不嫌弃,明日过来我教你做糕点可好?” 楚姮对学厨没什么兴趣,可她待在家里也无聊,在此地又只有温兰心一个朋友,便点了点头:“好呀,你给门口守门的家奴打声招呼,明早我就过来。” 两人约定好时间,这才告别。 因为出了红湖命案,县城里至三更天都有巡逻的衙役,夜晚走在街道巷陌中,并不害怕。可不知为何,楚姮往家中走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不怀好意。 她顿住脚步回头,夜风轻拂,身后只有月光映照在青石板上的长长背影,黑暗模糊,袅袅绰绰。 楚姮皱了皱眉,右手轻轻摸着腰带的地方。 那里藏着她随身多年的金丝软剑。 四周格外寂静,只有风吹梧桐叶的沙沙声。 可能……是她最近变得捕风捉影了吧。 楚姮暗道自己疑心重,将手放在装桂花糕的篮子上,转身平安回到蔺家。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实。 也不知道是几更,隐约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和守夜的家奴说话。楚姮分辨出是蔺伯钦的声音,便又用被子蒙头睡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溪暮和濯碧就把她叫醒了:“夫人?夫人?您该起了。” 楚姮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沙哑着声音问:“现在什么时候?” “辰时二刻,你今日约了邓家夫人,眼瞅着时间快到了。” “啊……我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早起。”楚姮坐起身仰天抱怨,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穿戴洗漱完毕,她走到门外,竟然碰见蔺伯钦。 蔺伯钦似乎也没有睡好,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很是疲倦。 楚姮本不想搭理他,虽然她不是真的李四娘,可身为女子,听到这话总不舒服。 “哟,什么风把蔺大人给吹来了。” 蔺伯钦有些堵心,这是他家,还什么风把他吹来了,论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也比不过面前的李四娘。 可谁叫他昨日做错了事。 蔺伯钦轻咳两声,道:“昨日我口无遮拦,你不要生气。” 楚姮这人,其实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蔺伯钦还亲自给她道歉了。可是她就是心思活络,即便不生气了,也要装模作样的膈应膈应。 她一步步走到蔺伯钦身前,随即猛然做了个鬼脸:“反正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去找温兰心,步履如飞,留蔺伯钦一个人站在门口风中凌乱。 蔺伯钦看着她轻快的背影,有些神情恍惚的想:李四娘真的比他还年长三岁?这行为完全就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 楚姮吓了蔺伯钦一跳,心情美滋滋。 她来到邓家,守门的家奴忙将她请了进去。然而来到温兰心的院子,房门却紧闭着。 楚姮不禁好笑,问带路的丫鬟:“都日上三竿了,你家夫人还在睡?” 丫鬟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一大早夫人就醒了,只是她十分困倦,吩咐我们不许打扰,估计这会儿在睡回笼觉呢。” 楚姮认识温兰心这么久,还是头次见她睡懒觉,待会儿见了温兰心,定要好好捉弄一番。 思及此,楚姮来到门外,高高兴兴的搓了搓双手,“啪”地将门一推,笑着大喊:“兰心,该起床啦,你——”话音未落,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边,惊骇的目光落在横梁上。 身侧的丫鬟看见屋内情况,吓得捂嘴大叫,直接双膝一软,坐在地上。 一根粉色缠枝梅的披帛挂在横梁上,温兰心早已冰冷的尸体,大喇喇的挂在上面,刺目惊心。本来温柔可爱的女子,此时颜面青紫,双眼凸起,舌头露出,流下许多带血的口涎鼻涕,楚姮只看了一眼,再接受不了,眼眶一热,流下泪来。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昨日还在与她说笑的女子,此时上吊自缢变的面目全非。 楚姮大脑一片空白,她突然转身,往县衙撒足狂奔。 门口的衙役见得楚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楚姮推开。 太阳很大,楚姮受了刺激,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一时间几乎找不到方向,只能凭本能往里闯,且边哭边大喊:“蔺伯钦!蔺伯钦!” 蔺伯钦正在和方双平、主簿、杨腊胡裕等人商议采花大盗的案子,县衙里的人几乎都在。听到外间有人撕心裂肺的叫他名字,蔺伯钦立时站起,打开门一看,却是早上还对他做鬼脸说一辈子都不理她的人,正像个无头苍蝇。 “李四娘,你又在……” 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楚姮泪眼婆娑的拽着他衣袖,哭道:“温兰心死了!她自缢了!” “什么?” 方双平从屋里撞了出来,脸色惨白,下一秒,他转身就往邓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胡裕不放心方双平,忙追上前。 蔺伯钦僵硬的拍了拍李四娘的肩膀,问:“你先冷静,到底发生何事?” 楚姮抬起头,哽咽的说了大致经过,她摇着头仍然不敢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兰心要自缢,她曾经说过,生命美好,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能说出这种话的女子,怎么会想不开自缢?她一定是被人谋害杀死的!蔺伯钦,你是清远县的父母官,务必要找出凶手!” 蔺伯钦自然认识温兰心。 方双平的表妹,才嫁来清远县不久,和楚姮是唯一朋友。 蔺伯钦面沉如水,朝杨腊道:“带上仵作,去邓家验尸。”看着面前抽噎的女子,他又补充道,“仔细查看,不要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是!” 杨腊走后,楚姮的眼泪也总算收敛起来。 她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年七岁就在宫井里见过泡发白的太监尸体……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相熟的人。 温兰心不一样。 温兰心是她的朋友。 虽然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楚姮很喜欢她。时而天真烂漫,时而温柔贤淑,能烧一手好菜,能做出好吃的糕点……甚至有时候楚姮会想,她是男儿身,定当娶温兰心这样的女子为妻。 不过一会儿,胡裕杨腊等人便带着温兰心的尸体来到衙门。 仵作断定是自缢身亡,死去的时间就在今晨辰时。 蔺伯钦蹙眉不解:“温兰心因何自杀?” 方双平一双眼已经哭肿了,他颤抖着手,呈上尸格,一字字几乎将银牙咬碎:“因为生前受到贼人侵犯!” 楚姮闻言,浑身微微一怔。 “……是那个人。” “什么?” “是那个采花大盗!” 楚姮热泪氤氲,道:“昨晚我回蔺家途中,总觉有人尾随着,我还以为自己多想。却没有料到……”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抬起头看向蔺伯钦,“若昨晚我陪着兰心一起,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蔺伯钦从未见过她这幅凄然模样,他放低的语气,道:“木已成舟,世上便没有‘或许’二字。” 幸好她没有陪着温兰心,否则…… 蔺伯钦心头一紧,眸色阴沉下来:“从今日起,你与我一起待在县衙。凶案未破,不要独自外出。” 楚姮听到这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反问:“你不是不让我来县衙找么?免得让人觉得你好逸恶劳,只贪图享乐。”蔺伯钦没曾想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讽他,无奈的喟叹:“非常时刻,事关重大,你不要与我置气。” 楚姮张了张嘴,到底没有与他犟下去。 方双平跪在温兰心的尸体旁,独自垂泪。 烈日下,他只觉得浑身冰冷,不知自己是否还活在人间。 “大人……我表妹定是受贼人侮辱,想不开自缢身亡。”方双平的眼泪流到嘴边,他抬起头,嘶哑着嗓音,“一定要抓捕采花大盗,替我表妹报仇!” 蔺伯钦一手扶着楚姮,一手将方双平扶起来:“定当竭尽全力。纵容凶犯逍遥法外,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遇毒手。” 楚姮基本可以确定,奸杀众多女子的凶犯一定是那采花大盗。 突然,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楚姮一把捉住蔺伯钦手臂,忙道:“我有办法可以捉住采花大盗!” 蔺伯钦皱了皱眉,问:“什么办法?” “既然是采花大盗,那他一定贪图美色,我届时在深夜时分故意来回走动,他总会上钩……”楚姮话没说完,就被蔺伯钦厉声打断:“不行!” 楚姮着急的拽着蔺伯钦衣袖:“为何不行?” “万一采花大盗并不上当,你这岂不是徒劳无用?” “不试试怎知道?难道你不顾清远县百姓的安危吗?我觉得这个法子甚好!” 蔺伯钦怒不可遏,却还维持着修养:“我当然要顾百姓安危,而你也是百姓,我绝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可是……” “此事我不会同意。” 蔺伯钦这人,又刻板又守旧,只要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凶手没有缉拿归案之前,你老老实实呆在县衙,哪里都不许去。”说完这话,蔺伯钦便带着人前去邓家查看现场,并让人将楚姮好好守着。 “蔺伯钦!”楚姮上前两步,就被左右衙役阻拦,万分气急。 她目光落在温兰心盖着白布的尸首上,神色坚决: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采花大盗,替温兰心雪恨! 十六章 蔺伯钦这一去深夜才归。 彼时楚姮正坐在他书案旁的八仙椅上。 “我要回家。” 楚姮哀怨的盯着蔺伯钦说。 蔺伯钦一张俊脸紧绷,拿起剪子剪灯花,头也不回的说:“不行。” 别以为他不知道楚姮打的什么主意,就想着去“色诱”采花大盗,以身试险。 楚姮环视破旧逼仄的书房,怫然道:“蔺伯钦,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只要能抓住采花大盗,命案一定可破!要是你不放心,大可让人跟随我救援……” “倘若凶犯穷凶极恶,事情超出预期掌握;倘若救援晚了一步……你又当如何?我又当如何?”蔺伯钦强势的打断她,“李四娘,我为官多年,从未做过让旁人以身涉险的事情,你可明白?” 他一双剑眉紧拧,目光从所未有的坚决。 楚姮本还想反驳,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 温兰心死了! 是受到采花大盗的凌辱而死! 楚姮知道和蔺伯钦争论讨不到好,她低下头,好半晌,才声如蚊呐的道:“我不回家,今晚睡哪儿?”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道:“你留宿于此,我去二堂议事花厅。” “凶犯一日不捉拿归案,我就必须睡在这里?你那个身子骨,光坐在椅子上能坚持多久?”楚姮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不想放过蔺伯钦一丝犹豫的神情。 然而并没有。 蔺伯钦的态度仍然坚决:“这不劳你操心。” 说完这话,蔺伯钦便转身离去。 楚姮不甘心被困囿在县衙。 她坚信那天晚上是采花大盗在跟踪她,她既然被凶犯盯上了,便有很大的可能将其引出。 此时夜深人静,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县衙,必须穿过二堂议事厅,从旁边的围墙翻过去。翻围墙这种事楚姮熟练的不能再熟练,只是……蔺伯钦在二堂休息,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睡着了没有。 为了保险起见,楚姮又枯等了半个时辰。 她摸了摸腰带中藏起的软剑,随即悄悄推开书房房门,蹑手蹑脚的往二堂去。 议事厅中一灯如豆。 前后房门都大大敞开着,两个守夜衙役早就在台阶上睡的七倒八歪。 楚姮轻手轻脚的跨过二人,一进议事厅,就看见蔺伯钦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抵案几撑着脑袋浅眠。兴许是自小约束惯了,就连睡着,腰板都挺的端正笔直,丝毫不见懒散。 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 楚姮摇了摇头。 她转身便要跨过门槛翻墙而出,就在这时,其中守夜的一个衙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寂静的夜色里,他一声“阿嚏”划破天际,吓得楚姮猛然哆嗦。 蔺伯钦本来睡得很浅,听到声音皱了皱眉。 楚姮大惊失色,要是让蔺伯钦发现她想跑,说不定要把她关大牢里去!眼看蔺伯钦要醒来,她一个箭步冲到对方跟前。 “……李四娘?” 蔺伯钦以为自己没睡醒,他揉了揉眉心,看门外黑漆漆的天色,皱眉斥问:“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在做什么?” 未免对方怀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楚姮突然环抱着蔺伯钦的手臂,换上一副恐惧害怕的小白兔神情,语气惊惶:“刚才屋子里听到怪声音,我、我好怕!” 蔺伯钦被她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浑身血液似乎都已经凝固,他几乎能感受到女子白皙的皮肤传来炙热温度。 愣了片刻,蔺伯钦忙将她推开,声音有些疏远:“什么声音?” 楚姮见状松了口气:“就是突然有奇怪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蔺伯钦起身,警惕道:“过去看看。” 两人围着书房四处查探了一圈,又叫醒衙役搜寻,并无所获。 这在楚姮的意料之中,她迟疑着说:“可能是我这些日子太紧张,产生幻觉了吧……对不起,我刚才真的很害怕。”她颦眉无辜的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想到温兰心之死,心有所感。 他看了看书房,道:“你去休息,我在门外守着。” “……哈?” 楚姮一脸惊愕:“不太好吧。” 蔺伯钦薄唇紧抿:“没有什么不好,你无须再说。” 说完,蔺伯钦便将楚姮推进屋内,关闭房门。 楚姮望着门口蔺伯钦黑黢黢的身影,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姮当然不会让蔺伯钦把她守着,且不说自己是否想离开县衙,就是看着蔺伯钦不睡觉,她也于心不忍。 思及此,楚姮打开窗,趴在窗户上探出脑袋。 蔺伯钦回头看她还没有睡,不禁皱了皱眉:“你晚上很精神?” 楚姮气结,她就知道蔺伯钦每次皱眉都说不出好话,明明是关心人,却总想跟她吵架似得。 “你进来。”她招了招手。 蔺伯钦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都不知道如何答话。 楚姮又道:“虽然是夏天,可夜里更深露重,你要是不小心伤风感冒生病了,一大堆烂摊子谁来管?你在书房里眠一会儿,也比坐二堂冷冰冰的椅子好。”她说完见蔺伯钦还杵在门口,不禁柳眉微挑,“夫君不敢进来,是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话音未落,蔺伯钦便推门而入。 他看了一眼楚姮,显然是恼她刚才的轻浮的话。 但他此刻心情有些复杂:“我的确不能倒下。” 温兰心去世,方双平正是手足无措,自他以下,其他人都难挑大梁。这次楚姮说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蔺伯钦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楚姮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翻身上榻,背对着蔺伯钦,合衣而眠。 她并没有睡。 而是睁眼盯着粗糙的墙壁,敏锐的听身后响动。 蔺伯钦翻书的声音很有规律,悉悉索索的,楚姮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灯下看书的专注模样。 后半夜。 楚姮许久没有听到翻书的声音了。 她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定睛一看,蔺伯钦坐在椅子上,卷书抵额,早已熟睡。 兴许是夜太静,灯太暖,蔺伯钦俊朗的面容上布着一层淡淡的暖黄色光晕,没有平日的严肃刻板,反而看起来十分柔和。 楚姮转身从软榻上拿出一张薄毯,轻手轻脚的走到蔺伯钦跟前,给他披在肩头。 夜风寒凉。 楚姮翻墙离开县衙,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脚步声清晰极了。 她突然有些迷茫。 这般莽撞出来,万一运气不佳,根本找不到采花大盗怎么办?明日蔺伯钦发现她不在,不知道会有多生气……光是想想,楚姮就觉得头大。 思及此,楚姮步履一顿。 然而脚步声却没有消失。 常年练武,楚姮动作比旁人更加敏锐,她心头警铃大作,右手伏在腰间,强忍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背后罡风传来,一双大手猛然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从她腋下穿过,楚姮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打横夹了起来。这人仿佛已经轻车熟路,带着楚姮又跳又跑,七拐八拐,竟是出了县城,来到郊外荒地。楚姮呼吸急促,心跳飞快,却丝毫不畏惧,她甚至还很激动,终于可以替温兰心报仇了! 采花大盗狂奔许久,也有些体力不支。 这里是个小山坳,他见四处无人,便将楚姮双手反剪,摁在地上。就在这时,楚姮瞪大眼睛,发现此人挟持她的左手腕上,有个明显的渗血齿印! 果然是他! 采花大盗! 采花大盗摁住楚姮,松开捂住她嘴的人,却发现这女子不仅没有大哭大叫挣扎,还带着一抹笑容,愣是呆了呆。 他声音粗噶的问:“你不害怕?” 楚姮没忍住,嘴角一弯,侧头看他:“为什么要怕?” 蔺伯钦的推测没错,这个采花大盗果然身强力壮,摁住他的手臂黝黑,肌肉虬结,一张国字脸络腮胡子拉碴,鬓角两道凸起的伤疤,看起来十分可怖。 采花大盗也是奇了怪了,还是头次有女子见到他模样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莫非这女人真的是诱饵? 不对,他跟踪了她这么久,有没有人尾随他怎会不知道? 这女人分明就是独身一人! 楚姮见他眼神犹豫,不禁嗤笑:“亏你还犯下了这么多命案呢,难道以为我一个弱女子会对你怎样?” 采花大盗冷哼一声:“你行为古怪,我不得不怀疑。” “我怎么啦?”楚姮媚笑一声,“你当我不怕么?可你瞧着比我那丈夫好多了,他身无二两肉,哪有大哥你看起来厉害呢!” 听到这话,采花大盗也反应过来了,他抬手摸了下楚姮光洁的脸蛋,忍不住嗤笑:“看你是个难得的绝色美人,却没想到骨子里是个骚浪贱货!” 楚姮面上在笑,心底却已经将这人屠戮了三千八百遍。 待会儿定要割下他的舌头双手,写份罪状让他签字画押,将其五花大绑扔去县衙! 那采花大盗早就被楚姮撩得不行,他见楚姮柔柔弱弱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干脆松开她,急急忙忙的脱自己衣裤。 楚姮冷冷的看他动作,右手装作解腰带的样子,问:“大哥,你这般魁梧英俊,不愁找不到暖榻之人,怎么非要奸杀女子呢?” 采花大盗冷哼,恶声恶气道:“沣水那女人我本想饶她一命,可她非要闹着报官,老子不得不杀她灭口;至于秦安县那个臭娘们儿……”他撩起左腕上的齿印,“她不咬老子,老子也不会杀她!” 楚姮想到无辜枉死的温兰心,眼眶微热。 她愤然道:“天下女子这么多,心甘情愿的大有人在,你又为何非要找上她们?” 采花大盗的目光落在楚姮脚上,甚是满意:“老子不喜欢裹小脚的女人,就喜欢你这种。你们这些女人,明知道长了一双好看的脚,还不要脸的在老子跟前乱晃。” “你倒先怪起别人来了。”楚姮冷笑。 她这幅轻蔑的模样显然激怒的对方,采花大盗不想再跟她废话,一把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雄壮的上身,朝楚姮一步步走来,面目狰狞:“老子甚是中意你,但可惜了,你见过老子庐山真面目,为保险起见,老子不得不杀了你。不过你放心,老子会很温柔的……” 十七章 “哎呀,你不要过来。” 楚姮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 她越惊恐,那采花大盗就越兴奋,大步上前,一不留神突然左脚踩入一个坑洼中,身形一晃。 就趁现在! 但见金光一闪,一柄金丝软剑从楚姮腰间抽出,楚姮右手一抖,戳在采花大盗的手腕之上。 采花大盗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大喝一声:“贱人!你找死!”说完,哇呀呀的朝楚姮扑来。楚姮见他动作粗蛮,想来只是练过一点皮毛功夫,顿时冷笑,足尖一点,轻松避开。 她厉声道:“我问你,为何要杀清远县的温兰心?” “什么温兰心,老子不认识!” 采花大盗怒吼一声,见楚姮就在他右侧,忙扑过去。 楚姮咬牙切齿:“清远县城双云巷的温兰心,因遭你凌辱,上吊自缢。王八蛋!前日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 “老子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采花大盗怎么也碰不到楚姮的一片衣角,顿时知道自己上当,“好啊,怪不得你这娘们儿敢一人外出,原来是个练家子!” 楚姮气得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人死不承认,她一个闪身,软剑挑起,剑尖毫不犹豫的刺入他左眼之中。 采花大盗痛呼一声,双手捧住眼睛,杀猪般的大嗥,双拳乱挥乱打,眼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你到底是谁?” 楚姮干脆答道:“玉璇玑你听说过没?” 采花大盗惊骇莫名:“原来你就是那个朝廷缉拿无恶不作玉璇玑!”他忍住眼睛的疼痛,双手急忙抱拳,“玉璇玑,既然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今日请行个方便,放老子一马!” “……谁跟你一条道上的!” 楚姮又一剑刺中他肩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采花大盗吃痛,捂着伤处连连后退,一脸惊恐:“老子此前根本就没来过清远县,玉璇玑,你、你不要乱来!” 楚姮没想到此人死不承认,她怒不可遏,正要举剑再刺,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余光透过树林枝丫瞟去,竟是蔺伯钦带着衙役举火把往这边来。 楚姮暗道一声不好,若被蔺伯钦发现她会武功,那就糟了! 情急之下,楚姮一不做二不休,一剑刺向采花大盗的咽喉,对方立时毙命,像个破麻袋似得委顿在地。 她将软剑胡乱塞进怀中,随即扯破衣衫,香肩半露,慌乱的大喊:“救命!救命啊——” “李四娘!” 蔺伯钦听到楚姮声音,忙拨开灌木丛,大步奔来。见楚姮衣衫不整,想也不想便脱下外衫披在楚姮身上。 楚姮做戏就要做全套。 她干脆一头扎进蔺伯钦怀中,呜咽道:“我好怕!方才差一点就被这采花大盗……呜呜,好在突然出现一名侠士救我。” 蔺伯钦惊然的看着地上死去的男人尸体:“什么侠士?” “我、我不知道,他蒙着脸,使一柄长剑,杀了这个采花大盗以后,他便消失在密林中了。” 蔺伯钦不语。 楚姮离开后不久,他便醒了过来,看着肩头披着的毛毯先是一愣,随即就发现屋中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蔺伯钦又是担忧又是愤怒,他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楚姮这般不听管教之人!当即他便召集人手,四处搜寻楚姮下落。凌晨的青石板地面有些濡湿,顺着离开城门的小道竟然发现了一串不寻常的脚印,蔺伯钦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没想老远就听到打斗声,走近一看,便见楚姮抱着双肩弱质纤纤,采花大盗尸体横陈。 若他晚来一步…… “李四娘!”蔺伯钦扳过楚姮肩膀,神色怫然,“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人命攸关的大事岂容儿戏?” 楚姮闻言一愣,她抬起头,双眼中盛满泪水盈盈:“我受了惊吓,你竟还骂我……不管怎样,我至少帮你把采花大盗捉住了。” 她越说越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让蔺伯钦一肚子火无处可发。 “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楚姮开始编造糖衣炮弹,“采花大盗的案子一日不破,你就一日无法好好睡觉,看你消瘦好几圈,我当真十分心疼……” 蔺伯钦耳根子软,明知道楚姮是在胡说八道,心头到底消了气。 杨腊等人带着仵作简单的给采花大盗验尸,从手腕的齿印来看,确定此人就是望州通缉的凶犯。 杨腊将挎刀入鞘,松了口气:“总算抓住红湖命案的凶手了。” 楚姮听到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她实在想不到别的,着急的狠狠一跺脚,却不知踩到什么尖锐东西,脚心一阵钻心刺痛。 楚姮没忍住,“啊哟”一声单腿跳了起来。 蔺伯钦弯腰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支鎏金簪。 “你的簪子。” 楚姮接过簪子,摇了摇头:“这是在县衙捡的,我当时和你吵架,便忘了交给你。” 蔺伯钦只觉金簪眼熟,盯着观察半晌,记了起来:“这是陆小云的簪子。” “杜娇娇的那位朋友?” 蔺伯钦颔首:“听胡裕说,因为杜娇娇去世,陆小云变得有些……”他指了指脑子。 楚姮低首小声说:“我明白,兰心死后,我也有些杯弓蛇影。” 天快亮了。 衙役们抬着采花大盗的尸首往衙门去,楚姮脚被金簪刺了一下,走路不禁有些一瘸一拐。蔺伯钦看不下去,便让杨腊牵了一匹马,扶楚姮坐好。 天色熹微,楚姮拢了拢披着的衣衫,这才看清,蔺伯钦脱给她的竟是他宝贝不得了的七品官服。 楚姮心下一暖,却起了捉弄心思。 她抱着马脖子,俯身低头,靠近蔺伯钦耳边:“现在不怕我弄脏你官服了?” 蔺伯钦一听她这语调就知道她在戏谑,脸色不愉:“那你脱下来吧。”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旁的女子遭受这些惊吓,不发抖也要恍惚好几天,她倒好,没一会儿便可以跟他耍嘴皮子。 “光天化日之下,夫君要我脱衣服,真是让人为难呢。”楚姮故意说得大声,引人浮想联翩,走在前面的胡裕和杨腊忍不住好奇往后看。 蔺伯钦面皮子浅,看到属下揶揄的目光,终是绷不住了,脸上仿佛落了晚霞,微微发烫。 “李四娘,你到底知不知羞?” “夫君要不要试试?” “……闭嘴。” 楚姮取得了口头上的胜利,但心情却好不起来。入城的时候经过孙掌柜的珠宝阁,她突然心头一亮。 “等等。” 蔺伯钦黑着脸问:“你又要做什么?” 楚姮从怀中摸出那支鎏金簪,递给蔺伯钦:“在孙掌柜的珠宝阁买东西,都有记录交易名册。你拿这支簪子去问问,这是不是陆小云买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 蔺伯钦虽然不解,但还是拿着簪子去询问。 没过多久,他沉着脸从珠宝阁走了出来。 楚姮顾不得脚痛,翻身下马:“怎样?是不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 蔺伯钦点了点头:“但并未记录名字。” 他语气一顿,抬眼看楚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陆小云自己买的?” “因为女人最了解女人啊。” 楚姮微微一笑:“这些东西大都是情郎送的,才会经常戴着。” 说到这里,楚姮拿起簪子在蔺伯钦眼前晃了晃:“虽然这事儿和案子没什么关系,但我就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 蔺伯钦脸色一黑:“你当真无聊至极!” 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县衙,蔺伯钦立刻安排人手检查采花大盗的尸首,整理案情,县衙一时间变得热闹极了。 楚姮坐在公堂下的台阶上,捂着脚查看伤势。 采花大盗的尸体就在她左侧不远,因此人身形高大,那白布竟盖不住他的全尸,露出双手手臂。楚姮抬眼一扫,正好看到他左手腕上那个鲜明的齿印。 不知怎地,楚姮突然想到了采花大盗临死前说的几句话。 就在这时,主簿过来询问情况。 蔺伯钦简短的说了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问:“宋志河释放了么?” “这采花大盗都抓住了,我再不放人家,有些说不过去。”主簿拢着衣袖,笑呵呵的说。 楚姮眼前仿佛蒙住了一层纱,雾里看花,始终找不到案件的关键,可当听到主簿所说的话,她突然灵光一闪,站起身大喊道:“不是他!” 蔺伯钦走过来,蹙眉问:“什么‘不是他’?” “杀害杜娇娇和温兰心的,不是这个采花大盗,凶手另有其人!”楚姮忙将自己想到的疑点告诉蔺伯钦,“我被采花大盗劫走时,曾听他说,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清远县,那神情不会作假!” 蔺伯钦闻言陷入沉思:“何以见得?万一他是故弄玄虚。” “不!不是故弄玄虚!”楚姮快步走到大盗的尸首跟前,一把拽起他的左腕,“这人说,左腕上的齿印,是被秦安县的冷秋月所伤,从伤势来看,的确是受伤几天的模样。杜娇娇死的时间是七月十日,宋志河说他当时看见车夫左腕有个齿印,但七月十日冷秋月并没有死——宋志河在撒谎!” 蔺伯钦怔了怔,立刻转身吩咐:“召集人马,抓捕宋志河陆小云归案!” 楚姮却是没懂,她一瘸一拐的跟上蔺伯钦:“抓陆小云做什么?” 蔺伯钦斜她一眼:“你不是说陆小云的簪子是情郎所赠么?若我没有猜错,宋志河便是她的情郎。” 十八章 蔺伯钦楚姮等人赶到玉轩楼旁边的客栈,宋志河早已人去楼空。 据客栈掌柜所说,宋志河一从县衙放出便收拾东西离开。 蔺伯钦对杨腊胡裕下令:“人刚走不久,杨腊你带人封锁县城,全力搜捕;胡裕,你出城追查各路要道,务必抓回疑凶。” 两人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离开,隔壁玉轩楼的杜家夫妇听到动静,忙出来询问。 “蔺大人,可抓到杀害我家娇娇的凶手了?” 蔺伯钦神色凝重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宋志河。” 杜玉轩和齐氏忽视一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二老当初在公堂上被宋志河的情深意切打动,回来还琢磨是不是自己冤枉了好人。 “凶手不是连环案的采花大盗吗?” “但采花大盗并没有杀害令嫒。” “也没有杀温兰心。”楚姮很肯定的补充道。 蔺伯钦睨她一眼,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楚姮收起玩笑心思,认真说:“我此前看过沣水杨葭、秦安冷秋月和杜娇娇的尸格验状。杨葭和冷秋月的脚皆长八寸往上,而采花大盗掳走我时,也曾说不喜欢裹小脚的女子。杜娇娇是一双小脚,她的珠花鞋只有四寸左右,我绝不会记错。而兰心……她虽没有裹脚,但天生身量矮小,足也不长,且不说采花大盗是否来过清远县,光凭这点,就可以确定他没有侵犯兰心。” 不知为何,蔺伯钦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楚姮的脚。 鹅黄色的百褶襦裙下,一双脚长宽适度,妙若天成,浅青色的兰叶缎鞋边缘绣着银线,阳光下,熠熠生辉。 蔺伯钦脑海里突然蹦出《洛神赋》里的一句话: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夫君?蔺大人?蔺伯钦!” 楚姮扯了下蔺伯钦的衣袖,他这才回神。 “何事?” 楚姮气结:“我问你的话你听清楚没有?” 蔺伯钦以拳抵唇,清咳两声:“我方才在想事。” 楚姮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我是说,虽然可以断定宋志河就是凶手,但始终想不通,他为何要侵犯温兰心,而且他身处县衙的羁候所,是怎么越过牢头耳目,到达的双云巷?” 蔺伯钦目光微微一凝:“这恐怕要见到宋志河才能知道。” 宋志河毕竟才逃走不久,而全县又在尽力搜捕,没过多久,胡裕方双平等人就在郊外树林里将他捉拿。 陆小云也和他在一块儿。 两人系着包袱,带着草帽,涂黑了脸,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胡裕用刀指着二人,哼哼冷笑:“这次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 因为冷秋月和杨葭之死不属于清远县境内,采花大盗的尸体便被运往府衙结案。 可温兰心和杜娇娇的案子还没了结。 “咚、咚、咚……” 鸣冤鼓被敲响。 县衙升堂。 杜玉轩、齐氏、邓长宁、楚姮等人都站在公堂的原告席上。 宋志河戴上了脚镣枷锁,他神情萎靡,低着头,不敢直视蔺公堂上方“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 陆小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心如死灰。 “宋志河,七月十日在红湖,你和杜娇娇到底发生什么,从实招来。” 宋志河双膝磕在跪坑里,哽咽道:“大人,草民冤枉……” “你冤枉个屁!”楚姮愤然从怀里摸出那支鎏金簪,往地上一扔,“叮”地一声脆响,“我看你还能如何解释!” 蔺伯钦看她又在乱来,不禁沉下脸:“无关人等,不得扰乱公堂秩序。” 楚姮昂着头,不乐意的反驳:“我怎么就是无关人等了?兰心是我好朋友,你还是我夫君呢!” 蔺伯钦额角青筋抽了抽:“……杨腊胡裕,把她拽出去。” 楚姮在这里,他果然不能好好审案。 “蔺伯钦,你这个负心汉——” 楚姮被赶出公堂,只能隔着栅栏,气呼呼的趴在正堂外旁听。 蔺伯钦总算觉得耳边清净了。 他拍了拍惊堂木,正色道:“宋志河,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莫非想大刑伺候,才肯实话实说?” 宋志河看了眼地上刺目的鎏金簪,闭了闭眼,嘶声道:“大人,我招。” 宋志河从小自觉文采斐然,心怀抱负,寒窗苦读十年只为一朝题名,光宗耀祖。去年他来清远县拜会一位老师,便在玉轩楼旁边的客栈长住下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杜玉轩的长女,杜娇娇。正所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诗文中的风花雪月于二人十分契合,宋志河甚至送上聘书给杜玉轩,诚心求娶杜娇娇。 说到此处,宋志河蓦然抬头,狠狠的瞪着杜玉轩与齐氏:“都怪你们!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娇娇不会死。” 杜玉轩咬牙切齿的骂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东西,怎能放心将女儿下嫁给你!如今你杀了她,反倒怪罪我们?” 蔺伯钦皱眉呵斥:“肃静!”他看向宋志河,示意他继续说。 杜玉轩不允这桩婚事,甚至将杜娇娇软禁家中,可正是情深之时的二人,又怎能这般容易分开。为了和宋志河互诉衷肠,杜娇娇便委托好友陆小云帮忙传递书信。宋志河与杜娇娇不常相见,却可以与陆小云随时在一起,陆小云本就对宋志河有意,故意接近,一来二去,故人最是心易变,宋志河对杜娇娇的感情逐渐淡去。 “然而这些……娇娇都不知道。” 宋志河语气低落。 齐氏听后,突然反应过来了,大声道:“怪不得……怪不得陆小云那日故意在我跟前说,死者早入土为安,我还当你是因愧疚起了好心。如今想来,你是怕被蔺大人查出尸体上的蛛丝马迹!可惜天日昭昭,老天有眼,你们这对狗男女,仍难逃死罪!” 楚姮竖起耳朵听见这话,心头了然,杜家没有停灵就匆匆下葬了杜娇娇,却是因为这个缘故。 陆小云却是哭了起来。 她伏地道:“对不起……娇娇太好太优秀,我从小就羡慕她,羡慕她所得到的一切。但是,我喜欢志河不比她少!娇娇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而我虽是她的手帕交,可小时候想吃个糖葫芦都没人给我买……她拥有了这么多东西,仅仅,仅仅是将宋志河让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楚姮翻了个白眼,这陆小云还真厚颜无耻。 宋志河接过话头,哽咽道:“到底是我对不起她,这样一直隐瞒,对我们都不好。故此,在七月十日那天,我让陆小云将娇娇约在红湖相见,赴约之前,我因心情郁结,便喝了许多酒……” 杜娇娇得知真相,不能接受自己深爱几年的男人喜欢上自己好友。性格娇气的她不出意外的和宋志河发生争执,期间还给了宋志河一巴掌。宋志河酒气上涌,回想到以前和杜娇娇相处时的种种,趁四下无人,便荡船去湖心洲渚,侮辱了杜娇娇。 “我真的不想杀她……可是事后,娇娇她威胁我,让我不许和小云来往。我做不到,她却一点都没有商量的余地,还说要去报官……刚好那会儿沣水发生采花大盗的命案,我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掐死在红湖洲渚,她身上值钱的东西尽数被我扔进湖里。”宋志河语气一顿。 齐氏听到这话,“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志河,你不得好死!” 宋志河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道:“蔺大人,杀死杜娇娇皆是草民一人所为,与陆小云无关。那日她并未出现在红湖,她家的邻居可以作证。” “志河……”陆小云咬着唇瓣,落下泪来,“是我不好,是我认识你太晚,否则也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蔺伯钦理清了红湖命案的来龙去脉,冷然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做了,就不要哭啼。” 宋志河一脸哭丧道:“我原本以为,这起命案可以栽给采花大盗,与小云商议后,便并未逃走,甚至还让娇娇故意透露我当晚在场……不料事迹败露,还是被大人勘破了。” 蔺伯钦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蔺大人,请你从轻发落!志河……志河苦读多年,他还要考取功名啊。” 陆小云“咚”的一声使劲磕头,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宋志河满脸不忍:“小云,你何必如此!” 楚姮看着这幕只觉得厌恶,更替死去的杜娇娇不平。曾几何时,宋志河是不是也对杜娇娇这般疼惜?男人只要变了心,曾经最视若珍宝的东西,眨眼就可以弃如敝履。 便在此时,一旁的邓长宁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提起宋志河的衣襟:“你、你杀了杜娇娇,为何还不收手,还要来侮辱我家兰心?!” 宋志河一脸茫然:“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 “休要装糊涂!”触及温兰心,方双平再难自持,他冲上前就对宋志河一顿拳打脚踢,“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你还我表妹性命!” “来人,拦住他们!” 蔺伯钦忙呼左右。 衙役将邓长宁和双目通红的方双平拉到一侧,两人还是气愤难平。 宋志河也反应过来,他膝行上前:“大人!大人明鉴!草民虽失手杀害了杜娇娇,但草民绝不会再知法犯法!那什么温兰心,草民见都没有见过……是了,温兰心死时,草民还被关押在羁候所,这点无数牢头衙役都可以作证!” 他这说的倒是事实。 此事蔺伯钦已经问过了刑房衙役,都确定宋志河关押在羁候所。宋志河兴许可以买通一个人说谎,但要买通一群人,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蔺伯钦相信他没有侵犯温兰心。 或许侵犯温兰心的人,就是那个采花大盗。 但人已死去,无从对质。 十九章 按照大元律例,杀人偿命。 宋志河杀害杜娇娇一案,被判绞刑在所难免。 蔺伯钦将案件卷宗整理入库,命人将口供案宗送去府衙,再由陈知府上交京城,待到八月刑部会同大理寺复审,下达情实勾决。在此期间,宋志河收监县衙大牢,等后发落。 然而楚姮心沉甸甸的。 因为蔺伯钦说,温兰心的的确确属于自杀,无案可断。即便找到生前强暴者,按照律例也不过是杖一百七,罪不至死。 正义得不到伸张,楚姮垂眸不语。 采花大盗没有侵犯温兰心,宋志河也没有,那到底会是谁?那夜鬼鬼祟祟尾随她的人,是否就是残害温兰心的凶手? 楚姮此时的脑海里,就像豆子洒了一地,她捡啊捡,却还是漏了一颗。 她抬手使劲儿敲了敲脑袋,一旁的溪暮和濯碧吓得忙来捉她手腕:“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没事。” 楚姮摆了摆手。 她推开窗户,看着院墙,心情很不好。 正趴在窗框上唉声叹气,就听隔壁的房门“吱呀”声响,却是蔺伯钦穿着一身浅褐色的粗麻衣走了出来。 楚姮见他这幅打扮,不禁叫住他:“你这是上哪儿?” 蔺伯钦回头,淡声道:“府衙分来一批桃树树苗,我让人栽种郊外坪山,过去看看。” 楚姮抽了抽嘴角:“夏天种桃树?” 蔺伯钦蹙额,显然也是无奈之举:“都是府衙栽剩下的,扔了可惜。” 楚姮歪头想了想:“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不过是些修枝打叶、松土动壤的农活。” 楚姮在屋里无聊,哪肯听蔺伯钦的话,双手撑着窗框就近翻了出去。 蔺伯钦太阳穴跳了跳:“李四娘,你到底是不是女子?” 楚姮故意扯了扯衣襟,朝他得意笑笑:“要看吗?” “……” 蔺伯钦转身便走。 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骨子里便是守礼重道之人,然而这个李四娘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没羞臊,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蔺伯钦甚至怀疑,她之前那三任丈夫,会不会都是被她气死的! 胡裕牵着马早已在蔺家门外等候,见到楚姮跟来,忙嘴角一弯,露出一口大白牙:“蔺夫人也要去?正好,我牵的这匹马脚程快、力气大,你和蔺大人共乘一骑也不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蔺伯钦打断:“她不去。” “谁说我不去?” 楚姮自然不想跟蔺伯钦骑一匹马。 她靠近蔺伯钦耳边,低声道:“你若不想跟我共乘一骑,那就雇马车。” “休想。”蔺伯钦脸色很不好。 楚姮哼了哼,语气恶劣的威胁:“你不让我去,我就当着胡裕的面让你难堪。” “你这像是什么话?” 楚姮已经扯嗓子嚎起来:“哎呀,夫君你好坏,昨晚已经折腾了一宿,还要……” “胡裕!”蔺伯钦实在听不下去了,脸色微烫,转身便喊,“快去雇辆马车!” 胡裕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旖旎的字眼,看了看自家县令大人,又看了看一脸娇羞的楚姮,顿时了然。忙去牛子口牵了马车来,请楚姮上去。 蔺伯钦咬牙,尴尬地对胡裕道:“你莫乱想。” “卑职明白,明白。” 蔺伯钦看他样子,就知他误会了,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胡裕又是个出了名的嘴巴松,他只好沉声叮嘱:“更不许与杨腊等人乱讲。” 胡裕继续点头:“卑职明白,明白。” “……算了。” 楚姮坐在马车上为蔺伯钦掬一把同情泪。 她不是故意缠着蔺伯钦,而是在蔺家实在无聊,就连下人奴仆,也都跟主子一个德行,沉闷得紧。溪暮濯碧虽然说得上话,可到底是两个小丫头,聊着聊着也就没了话。如今温兰心去世,楚姮唯一的乐子,便是逗蔺伯钦生气,只有看着他生气,自己心情才会好些。 此去郊外还有好一段路。 楚姮撩开车帘,这才发现驾车的竟然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 他一身葛布短衣,用布包头,但长相眉清目秀。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鞭子,看起来甚是熟练。 “小小年纪就会驾车?谁教你的?” 楚姮干脆坐在车辕上,与其攀谈。 那小孩儿见是个仙子似得漂亮人物,脸蛋有些发红,他咬了咬嘴唇,答道:“回夫人话,我五岁就在牛子口看人驾车,后来跟人学会了,娘亲便把家中两头牛卖掉,给我买马做生意。”楚姮见他脑后支出来一缕啾啾,甚是好玩,下意识就问:“你爹呢?家里不务农了吗?” 小孩语气有些低落:“我爹老早就去世了,娘亲与我相依为命。娘亲身体不好,对家中两亩薄田有心无力,便打给大户人家,现在偶尔做点绢花卖钱……” 楚姮不禁感慨。 她的九皇弟跟这个小孩儿一般年纪,却是同人不同命。因为思念弟弟,连带着对面前的小孩儿,爱屋及乌,愈发心疼。 两人有搭没搭的聊了一路,待到目的地,她也将这小孩儿身世摸了清楚。 楚姮从马车下来,便立刻上前与蔺伯钦说:“刚才那个驾车的小车夫名叫苏钰,才十岁呢!他刚出生就死了爹,身世好不可怜。像这些贫苦人家,你们县衙应该多多帮扶才对。” 蔺伯钦正弯腰与几个果农谈话,听到楚姮所言,不禁斜她一眼:“每年中秋腊八,县衙都会开粥棚三日,发米发面。” 楚姮点了点头:“这倒是好。” “天下贫苦人数之不尽,做这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蔺伯钦抬手掰下桃树上枯死的枝叶,沉声道,“皇亲贵族一日用度,便可抵平常人一生所需。若当今圣上节俭吃穿,多体恤民生,苏钰这般的孩童又怎会出来驾车?” 楚姮没想到他竟然扯到了自家。 然而她们皇家的确奢侈,比如父皇最爱吃的那道“四云争辉”,要用麂、鹿、獐、熊掌与莲藕同烩,且莲藕必须是当塘第一支成熟的新藕,四野味不能嫩,不能肥,做工极其麻烦。有时候吃不完就直接倒掉,如今想来,着实浪费。 对于蔺伯钦的话,楚姮无法反驳。 就在这时,前方马蹄声踏踏,楚姮和蔺伯钦抬头看去,却是方双平打马而来。他神色倦怠,胡子拉碴,一身灰白色衣袍穿得松松垮垮,看起来像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 “大人。”方双平翻身下马,看到立在一侧的楚姮,点了点头,“夫人。” 楚姮颔首,想起温兰心,目光黯然:“兰心的丧事还没开办吗?” 方双平垂下眼帘:“已经和家人商议过了,明日便回鄞州下葬。那儿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想必在九泉之下,也能找个相熟之人,不会凄凉。” 大元朝讲究落叶归根,即便是已经外嫁的妇人,只要夫方同意,皆可回老家安葬。 说到此处,方双平抬起头看向楚姮:“蔺夫人与舍妹相识一场,感情甚笃,若不介意,明日可否前来送灵出城?” 楚姮答道:“我正有此意。” 方双平走到蔺伯钦跟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蔺大人,属下准备挂冠回乡,这是辞呈。” 蔺伯钦蹙额道:“双平,你这是何必?” 方双平突然就红了眼眶,喃喃道:“律法云,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采花大盗一案,属下疏忽,才会害舍妹含冤而死,实在愧对清远县百姓,更愧对自己……还望大人体谅!” “此事本就不怪你,引咎辞官怕是陈知府都不会答应。” 方双平苦笑道:“大人,你不必说了,属下去意已决。你我皆明白陈知府不爱管这些小事,只要递上辞呈,他自会批过。” 蔺伯钦看他神色坚定,到底没有阻拦,半晌才将那辞呈收入袖中。 “罢了,我稍后回县衙盖印。” “多谢大人,还请尽快一些。”方双平朝蔺伯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属下要回去守灵,不打扰大人和夫人相处了。” 说完告辞离去。 蔺伯钦闻言,看了眼楚姮,和她拉开距离。 看样子很不想和她相处。 楚姮看他动作,不禁火冒三丈,转身蹬上马车。 她气呼呼的戳了戳苏钰肩膀:“回去!” 苏钰挠了挠脑袋,问:“夫人不等县太爷一起吗?” “不等!” 蔺伯钦本不想管她,但想到采花大盗的事情,难免不放心。 于是他对苏钰说道:“别听她的,待栽好这几棵桃树,一并回去。” 苏钰看看楚姮,又看看蔺伯钦,衡量之下,可能觉得后者更靠谱些,便没有动作。 楚姮“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侧。 枯坐了片刻,她按耐不住了,问苏钰:“会翻花绳吗?” 苏钰呆了呆,伸出手道:“会。” 他手上布满薄茧,指缝皲裂破皮,十分粗糙。 楚姮见他和自己的皇弟一般年纪,更加心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脑袋。 桃树很快栽满坪山半坡。 蔺伯钦也不知道能否成活,这批桃树从柳州运来望州,听说花费不少银子,白白扔掉实在浪费。他擦了擦鼻尖浸出的汗水,扭头一看,却正好看见楚姮和苏钰一大一小在翻花绳,两人不知说到什么,哈哈笑作一团。 看着这幕,蔺伯钦弥漫古怪的感觉。 云州李四娘,她当真二十七岁? 二十章 蔺伯钦还未回神,突然听得身后发出一声怪叫。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但见一物浑身破烂,头发蓬乱,满脸漆黑污垢,仅从露出的一双眼睛判断是个人来。 那人见到蔺伯钦,二话不说,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柄陈旧的铁锹,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猛然朝蔺伯钦头上砍去。 蔺伯钦大惊。 好在他反应极快,堪堪将头一侧,那铁锹愣是贴着他脸颊扫过。 蔺伯钦往后急退,呵斥道:“住手!” 那人双目赤红,哪肯听他呼喝,举起铁锹便又攻来,一招一式虽无章法可言,但却凶狠万分。 马车上的楚姮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差些吓的趔趄:“蔺伯钦!” 她单手一撑车辕,立刻跳车奔去。 蔺伯钦余光瞟到她,忙道:“危险!别过来!” 楚姮见不远处的胡裕等人纷纷拔刀往这边跑,顿时生生刹脚,心跳飞快。 ……差点暴露自己武功。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蔺伯钦被敲死。 楚姮立刻恶声恶气的破口大骂,吸引对方注意力:“你这贼人,知不知道此乃蔺伯钦蔺大人!你竟谋害朝廷命官,是想满门抄斩吗!?”这番话成功引起歹人注意,那布满血丝的眼中瞳孔猛然一缩,大叫一声,举起铁锹又朝楚姮扑来。 楚姮左闪右躲,脸上装作害怕惊恐,但她早已算准时机躲避对方攻势。 看起来惊险万分,实际上歹人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但蔺伯钦不知。 他以为下一秒楚姮就要被人用铁锹拍死了。 楚姮游刃有余的抱着双肩喊救命,歹人一铁锹扫来,她故意往地上一滚,打算露出破绽,好反手扣住对方脉门。眼看铁锹就要敲破她的脑门,蔺伯钦大惊失色,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前,一把将楚姮娇躯护在身下。 只听“砰”地钝响,铁锹狠狠砸在蔺伯钦肩头,他咬紧牙关,痛的一声闷哼。 恰好此刻胡裕等人赶到,七手八脚将那歹人铁锹夺下,反剪双手捆成一团。 “蔺伯钦,你在干嘛?” 楚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蔺伯钦竟然多此一举跑来救她! 蔺伯钦忍痛瞪她一眼,怒斥道:“我让你别过来,你听不懂?” 明明是他扰乱了她的计划,反而过来骂她?! 楚姮正想反驳,却看他疼的汗水直流,豆大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轮廓滴在衣襟。到底是为了救她,楚姮总不能对他发火。 她语气一软,扶着他问:“没事吧?” 蔺伯钦看了眼渗血而出的伤处,蹙眉不语。 看他样子,是真生气了。 胡裕收刀入鞘,忙过来扶着蔺伯钦,问了他的伤势,随即指着地上不停挣扎的歹人:“大人,她就是坪山出了名的疯老妇,恐怕将她下狱有点难办。” 清远县疯子不少,这老妇便是其一。 大元朝律例,疯子杀人不犯法,更遑论袭击县官未遂。若是寻常县官,说不定非得安个罪名把这疯妇办了,以消受伤之恨;然而蔺伯钦不一样,他恪守陈规,谨遵律法,绝不会将私人恩怨放在心上。 蔺伯钦捂着伤处,见这疯妇鸡皮鹤发,瘦骨嶙峋,想来也是凄惨,不展愁眉的叹了叹气:“罢了,将人送回,命家属好好看管。幸好这次是袭击我等,若是孩童老人,恐怕要出人命。” 胡裕并不惊讶这个结果,忙呼喝左右绑了老妇,打听住处。 楚姮却有些打抱不平,好歹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呢! 她快步走到蔺伯钦跟前,道:“你不打她板子?” 蔺伯钦想来还在生气,面沉如水,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不罚她银钱?” 蔺伯钦不理她。 “你不去她家好生说教一番?” 蔺伯钦还是不理她。 “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生气?” 蔺伯钦总算有反应了,他停下脚步,瞪着楚姮斥道:“我气你不听管教,任性妄为,无法无天!明明好端端地躲在一旁,非要出来引人注意,李四娘,你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楚姮一双眼睛滴溜溜睁得老大,几乎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可她不甘心又被蔺伯钦说教,干脆憋出几滴泪,泫然道:“当时情况危急,我是真的很担心夫君……” “少来这套!” 这次蔺伯钦真不上当了。 “以后再有下次,你……”他气的拂袖,却牵动了伤处,顿时疼眉头皱成“川”字。 楚姮见他脸色煞白,心头一紧:“好了好了,我知错,你别生气,小朋友还在旁边看着呢!”她努了努嘴,马车上的苏钰忙掩耳盗铃的捂住眼。 见状,蔺伯钦也不好再说什么,楚姮将他扶上马车,忙麻利的跟着钻进车厢。 蔺伯钦受了伤,自然要去抓药敷一敷。 但他一开口,却是吩咐苏钰去清远县衙。 楚姮闻言一愣,柳眉一拧:“你去县衙干什么?现在天气这么热,伤拖着会更加严重,当然是立即去医馆上药包扎!” 蔺伯钦道:“双平急着回鄞州,我要先将他的辞呈勾决盖印,再送去府衙。一来一去,怕要耽搁不少时间。” “你治伤重要,还是盖个破印重要,心里没数吗?” 蔺伯钦沉吟说:“我已答应双平,此事不能拖延。”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不许去!”楚姮撩开车帘,对苏钰道,“绕道县衙,直接去城里最近的一家医馆。” “莫要胡闹!” “谁胡闹了?”楚姮干脆双手叉腰,下巴一抬,“要不是你因我受伤,我根本不想管你。” “李四娘,你……” 楚姮连忙双手捂耳,做出一副耍赖的样子:“不听不听!” 蔺伯钦无语。 苏钰比来时驾车更快,来到医馆,天才刚刚擦黑。 付车费时,楚姮多给了他一贯钱,还叮嘱他好好照顾他体弱的娘亲。苏钰拿了钱,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医馆老大夫姓徐,长相和蔼,慈眉善目。 他仔细的查看了蔺伯钦伤势,摸着山羊胡道:“大人,您这伤幸好没拖,不然天气炎热,恐生疽肿,到时候就不好医治。” 蔺伯钦的伤十分可怖。 那铁锹生锈,愣是隔着衣服伤到肩骨,破皮翻卷,肿得发亮,大片大片的青紫从肩头蔓延到脊背,不停渗血,看着都疼。 楚姮本还想揶揄他两句,瞧见这伤势,便将不好听的话都咽下肚。 徐大夫取来纱布药膏,对楚姮笑眯眯道:“夫人,待会儿我包扎的手法你学着些,每日子时一定要记得换药。七日之后,再早晚按揉伤处,活血散瘀。”说完,便着手给蔺伯钦处理伤口。 楚姮记性不错,手又灵巧,看一遍就会。 她想着,自己才不伺候他呢,回头教溪暮濯碧,让她们忙活去。 从医馆出来,蔺伯钦却不回蔺家,他还急着去县衙处理方双平的事。 楚姮见他受了伤还东跑西跑,干脆也懒得管了,气道:“你自己去吧,可别再摔坏腿儿!” 蔺伯钦不将楚姮的小孩脾气放在心上,他将方双平辞呈给勾决盖印,连忙派遣驿夫送去给陈知府审批。待事情办妥,又托人告知方双平,这才拖着一身伤病往回走。 回到蔺家已经很晚了。 蔺伯钦草草用过晚膳,便回房休息。 夏夜寂静。 更夫的梆子敲过几下,已是子夜时分。 楚姮本已经睡着,听到打更声,突然惊醒。 子时。 该给蔺伯钦换药包扎了。 楚姮本想叫醒濯碧、溪暮,但看两个丫头东倒西歪睡得哈喇子直流,不舍将她们吵醒。 她皱了皱眉,倒回床上,蒙着被子打算继续睡。 然而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白日里的场景,蔺伯钦飞身而来,用身躯将她护在怀中,自己结结实实挨了一锹子。楚姮当时气恼他自作多情,可回过神,不感动是假。 她生在宫闱,见惯太多自私自利的事情,十七年来,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奋不顾身的保护她。 想到这点,楚姮心头微微一热。 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她到底记挂着蔺伯钦伤势,掀开被子坐起,推门出去。 蔺伯钦屋子里的灯还未熄。 隔着窗棂,蔺伯钦坐在桌边,端直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明明灭灭。 门未落锁。 楚姮轻轻一推,便走了进去。 蔺伯钦抱着一本《水经注》,已靠在椅子上睡着。 虽然新婚后,蔺伯钦一直住在隔壁,但这还是楚姮头次来到这里。这地儿原本是杂物耳房,本就有些逼仄,被蔺伯钦收拾出来,摆了书桌小榻,看起来更加狭小。 医馆里拿出来的药膏被蔺伯钦甩在一旁,动都没有动过。 楚姮见状,有些气恼,这人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她走上前,伸出食指戳了戳蔺伯钦的脑袋:“喂,你膀子还要不要了……”话音未落,蔺伯钦脖子一歪,滑靠在她腰肢侧旁。 男子传出浅浅的呼吸声,竟是睡沉了。 楚姮浑身一僵,抬手就要将蔺伯钦推开,然而手刚抬起看着他高肿的肩膀,堪堪悬在空中,没有下一步动作。 蔺伯钦这些日子太累,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乌青上投出两行阴影。 看着他的疲倦难掩俊逸的脸,楚姮心想:啧,美人在怀,就勉为其难的占个便宜吧。 于是未将他推醒。 若蔺伯钦此时知道她的想法,估计会气得跳起来。 楚姮难得这样安安静静近距离观察蔺伯钦。 两人每次见面,几乎都在唇枪舌剑鸡飞狗跳。灯色下,楚姮凝视着蔺伯钦的脸,只觉越瞧越耐看。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蔺伯钦睫毛微抖,随即猝不及防的睁开双目。 楚姮吓了一跳,忙退开老远,仿佛做亏心事被抓包,一张俏脸窘迫通红。 蔺伯钦睡眼惺忪:“你怎么在这儿?” 楚姮心跳飞快,哪敢实话实说。 她慌不择言,反客为主,干脆劈头盖脸对蔺伯钦一顿臭骂:“你还好意思问我?方才我好心好意来给你换药,没想到你、你竟抱着我不撒手,还说喜欢我,心悦我。真是下流胚!不要脸!” “……” 蔺伯钦脸黑如锅底:“……胡说八道。” 二一章 “我可没胡说八道。” 楚姮掩饰的背过身,去拆药包:“咱们之前约法三章,你可不许乱来。” 蔺伯钦蹙额:“你想多了。” “别不好意思,我又没怪你。方才可能是你做梦,那话怎么说来着,不知者不罪嘛。” 楚姮故作大度的摆了摆手。 蔺伯钦冷冷的扫她一眼,简直搞不懂这李四娘大半夜在玩什么把戏。 楚姮不想再说这个尴尬的话题,她忙取了纱布药膏走过来,道:“医馆大夫说每晚子时换药,我若不过来,你是不是压根儿不会管自己伤势?” 她这一埋怨,蔺伯钦愣了愣。 “我忘记了。” 他似乎也想起来大夫白日里的叮嘱,迟疑片刻,有些客气的对楚姮说:“李四娘,换药我自己来便可。夜已深,你回房休息罢。” 楚姮听到这句话顿时不太高兴。 他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平时还总吵吵,但楚姮以为,认识这么久怎么也算半个朋友。 她屈尊降贵的给他上药,谁曾想这死脑筋还不领情。 不领情就算了。 楚姮将药膏纱布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 蔺伯钦一番好心,不知自己哪儿又招惹了她,愠然无语。 楚姮跑到门外,被夜风一吹,到底是没那么生气。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窗户倒映出蔺伯钦的身影,他正使劲歪着脖子,露出伤处,艰难的与药膏纱布作斗争。 “笨手笨脚的,蠢死了。” 楚姮看不下去,又折返进屋。 一进去,就看到蔺伯钦青色衣袍半褪,松垮的挂在腰间。他身量颀长,赤裸的上身白皙精壮,匀称有度。寻常女人见得早就捂脸离开,然而楚姮不是寻常女子,她非但没转身,反而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说道:“蔺伯钦,我觉得你不穿衣服要好看一点。” 蔺伯钦一把将衣袍披在身上,从齿间僵硬的憋出几个字:“李、四、娘!” “我在!” 看着蔺伯钦的脸色从青变紫,从紫变黑,五颜六色,极其瑰丽,楚姮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她直接从蔺伯钦手里夺过纱布药膏,笑眯眯的说:“夫君,躺平,我来给你上药。” 蔺伯钦听到“夫君”两字心头一颤:“不必。” “那怎么行。”楚姮伸出魔爪,直接去掀他右肩衣袍,然而下一秒,她的坏笑蓦然凝结在脸上。 伤口比白天还要狰狞。 肩头肿起,伤口周围已经有些脓肿,大片青紫淤血扩散,稍微一动,想必是钻心刺骨的疼吧。 楚姮突然有些愧疚。 方才她故意闯进来,蔺伯钦忙着披衣裳,想必扯到伤口了。 蔺伯钦还在挣扎,楚姮不禁沉下脸,将他往八仙椅上一摁,语气恶劣:“别动!” “你到底想干什么?”蔺伯钦再有耐性,此时也要被楚姮折腾光了。 楚姮道:“我能干什么?当然是给你上药!” 话音甫落,她拿起药膏,一把敷上蔺伯钦肩头。蔺伯钦猝不及防,疼地一声闷哼。 这哪是给他上药? 分明是报复! 楚姮到底不忍心欺负一个伤患,她放柔了动作,撇嘴嘟哝:“你这人就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不给你上药,难道让胡裕杨腊他们来照顾你?他们这些武夫,粗手粗脚,到时候你就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了!” 蔺伯钦眉头抖了抖。 他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说不定杨腊胡裕他们下手还会轻一点儿……心中虽然这般作想,但蔺伯钦到底是没有阻止楚姮一番好心,索性闭着眼,任她“宰割”。 楚姮见他竭力忍耐,汗水从额角下颌滚落,嫡在冷冽的锁骨上,不知怎地,脸色微微发烫,视线有些游移。 难不成她下手真的很重? 可是以前好友宁阙郡主摔断了手,便是她给上药的。 人家一个姑娘都忍耐的住,蔺伯钦一个大男人反而觉得煎熬? 楚姮到底是害怕弄疼他,每敷药一下,就弯腰在他肩头吹了吹,嘴里像哄小孩儿一般哄道:“吹吹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 今夜格外闷热。 许是楚姮上药靠的很近,蔺伯钦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热气,在逼仄的房屋更令人无措。 蔺伯钦视线落在楚姮的手上。 十指纤纤,莹白如玉。 莫名其妙的,蔺伯钦觉得有些心悸,忙低着头,不再去看。 楚姮好不容易给他包扎完毕,在他肩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拍了拍手:“搞定。” 蔺伯钦微微抬了下手臂,目视楚姮,由衷道:“多谢。” 楚姮站了半天,腿有些麻了。她将腿“啪”的搭在桌上,敲着膝盖说:“只要你别时时刻刻说教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蔺伯钦见她动作随意,顿时又沉着脸:“你端正言行,我又怎会说教你。” 楚姮敲腿的手一顿,没有接话。 她讨厌规矩。 当初下定决心逃离皇宫,一是因为要下嫁陈俞安;另一个原因便是她实在受不了宫里的繁文缛节。 从她记事起,教习嬷嬷便跟在她身后唠叨不停。因为她是公主,受到万人瞩目,所以从走路的姿态,到穿衣的细节,就连用膳持箸的距离都有规定,不能出丝毫差错。然而楚姮骨子里又是个不安生的,她喜欢爬树抓鸟,喜欢下河摸鱼,喜欢舞刀耍剑。 可做了这些,总有人去告密。德妃也好淑妃也罢,那些人告她的状,挨骂的始终是她母后。 皇后连自己女儿都教导无方,如何母仪天下? 这句话楚姮听到父皇说了很多次。 为了母后少挨骂,楚姮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喜欢。于是,她七岁能在宴会上做出最正确的礼仪,露出最高雅的笑容,一举一动,都象征着皇家不容蔑视的森严规矩。 只因她是大元朝的华容公主,所以她连自己随心所欲的权利都没有。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逃离了皇宫,爬树抓鸟,下河摸鱼,都没人可以阻拦。 嗯…… 若蔺伯钦这位便宜夫君能多闭嘴,就更加完美了。 思及此,楚姮幽幽的看了眼蔺伯钦。 蔺伯钦眉头一跳。 明明是闷热的天气,为何会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 楚姮回到屋中,不曾想溪暮这小丫头竟是醒了。 溪暮见到楚姮,一脸无措又兴奋的样子:“夫人!你、你刚才和蔺大人一起在房里……啊,是需要奴婢给你准备热水洗一洗吗?” 楚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话中意思,顿时哭笑不得:“年纪轻轻,脑子里想什么没羞没臊的东西?” 溪暮瞪大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低声道:“说句逾越的话,方才奴婢听到屋里传来……传来声音,还以为夫人和大人……” “诶,可别乱想。”楚姮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他白天受了伤,我给他包一下纱布。” “哦……原来如此。” 溪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很快她又觉得不对,忙跟在楚姮身,一脸震惊的问:“夫人,难道你和大人还没有和好吗?” 楚姮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道:“算是吧。” 溪暮着急了:“这、这怎么行?夫人,你这般不管不问,万一大人他纳妾,可就……可就不好了。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妇人,便是因为和丈夫闹不快,丈夫纳了小妾,便、便将她给休了。孤苦无依,好不可怜……” 楚姮看她都快哭了,顿时有些无措,反倒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 “奴婢怎能不担心?”溪暮带着哭腔,“夫人此前丧夫多次,好不容易能嫁到清远县享福,万一……奴婢是心疼夫人啊。” 楚姮心头一热,感动的拍了拍肩膀,胡诌道:“好啦,其实夫君很中意我。” “……当真?” “比金子还真。”楚姮指了指蔺伯钦的屋子,“不然你想,这三更半夜的,他为何要让我过去呢?其实他就是面子浅,不好意思,心里比谁都稀罕我呢!我给你讲,前天我就抱怨了一句肩膀痛,你猜夫君怎么着?他竟然亲自挽起袖子给我锤肩揉腿,啧,那态度好的不得了……” 话没说完,隔壁房突然传来蔺伯钦恼然的声音:“李四娘,不许胡说!” 楚姮吓得一缩脖子,没想到屋子隔音这么差,忙灰溜溜的蹬了鞋子上床睡觉。 次日早,她还记得温兰心送灵一事。 给两个丫鬟打了招呼,便换上一身白衣,往双云巷的邓家去。 邓家门口挂着白幡挽联,纸钱飘飘撒撒。 方双平和邓长宁站在棺椁两侧,披着白麻,脸色惨淡。 楚姮上前在司礼处记了名册,随即送上挽幛。方双平和邓长宁过来道谢,看样子,到底是感念温兰心在清远县有楚姮这么一个朋友。 到了时辰,丧乐一起,便抬棺出城。 楚姮站在方双平身后送灵,心思起起伏伏。来到城门口,方双平便让楚姮留步,躬身道别:“多谢夫人肯送舍妹一程……此去鄞州,双平怕是不会再回清远县了。还麻烦夫人给蔺大人带一句话,双平甚是感激他多年照拂。”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把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县衙卷宗柜的钥匙,我临走匆忙,竟是忘了交还蔺大人” “我一定会带到。”楚姮接过钥匙,微微颔首。 方双平又朝楚姮道了声谢,这才扶着棺椁,随着送葬的队伍,缓步离去。 二二章 楚姮直接去了县衙。 却未曾想在门口遇到了叶芳萱。 这次她仍旧被拦在门外,一脸气急:“我表哥受伤了,我要去看他!你们快让我进去!” 衙役为难的摊手:“叶姑娘,不是咱们不让你进,可是大人吩咐过了,我们也不敢抗命啊。” 楚姮闻言皱了皱眉,拾阶而上:“哟,表妹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啊?” 叶芳萱没想到又碰上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嫂”,她尽力维持自己淑女风范,咬着唇道:“表哥在坪山被一疯妇所伤,许多人都看到他从医馆出来,这事儿都传遍了,我又怎会不知?”说到此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眼楚姮,竟有些生气,“表哥受伤严重,表嫂不好好让他在家休憩,还让他来衙门操劳,是否太不上心了!?” 楚姮“唔”了一声,故作疲倦的扶了扶额角:“表妹这可误会我了。昨夜我给夫君换药、包扎、揉腿、按肩,还打水给他擦身,这忙活了大半宿觉都没有睡好。” 叶芳萱脸色红了红,她没想到楚姮光天化日当着两个衙役,能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而那两个衙役却在默默感叹,蔺大人艳福不浅啊。 “你……你胡说,表哥才不会让你……”原谅“擦身”那两个字,叶芳萱当着外人面说不出口。 楚姮却掩面一笑:“表妹,难道你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自从我与夫君婚后,你是不是就再没见过他了?” 叶芳萱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但是她不明白楚姮的意思,只道:“表哥公务繁忙,每天都在衙门里,又怎会这般容易见到?” 楚姮冷笑:“是么?可我听蔺家下人说过,你经常来寻我夫君,可惜每次都扑了空。要么我夫君不在家中,要么就是已经睡下……表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夫君对你不耐烦,故意找借口避而不见?” 叶芳萱握紧拳头,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表哥才不会这样!” 楚姮干脆编造道:“你和他经常待在一起,还是我跟他经常待在一起?实话给你说吧,你前下午来寻他,我正好和他在屋里……罢了,有些事儿表妹心知肚明就行。”她故意说的暧昧不清,将那叶芳萱气的双眼发红。 叶芳萱想歪了,满脸不可置信:“表哥从来通文达理,矩步方行,绝不会做出白日宣淫……”她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天气炎热,楚姮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摆了摆手:“夫君还等着我去看他,表妹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去吧。” 说完,再不看叶芳萱一眼,快步离去。 叶芳萱揪着手帕跺了跺脚,不甘心道:“我总会见到表哥的!” 楚姮这次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讨厌叶芳萱了。 明明蔺伯钦与她成了亲,却还贼心不死,挤破头的想要插足,这种行为,让她想到那些费尽心机只为爬上龙床的女人。 楚姮的母后乃当今仁孝皇后,不到四十,人却看起来格外沧桑。她对楚姮很严厉,在外人面前也总是做出泰山崩而不变色的模样。可楚姮分明记得,在许多年前,举止端方的母后时常躲起来默默哭泣,而哭泣的原因,就是因为父皇封了新妃。 后来逐渐长大,母后的泪水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楚姮想着往事,心情有些抑郁。 她来到后堂,蔺伯钦正在整理卷宗。 卷宗旁边一碟红枣,红枣旁边一盏茶,看起来当真和国子监的老太傅一个德行。 “这是存放卷宗柜子的钥匙,方双平忘了交给你,托我给你拿来。”楚姮开门见山,直接把钥匙掏给他。 蔺伯钦“嗯”了一声,道:“放桌上罢。”他专心致志的翻看宋志河案堂审,并未抬头。 楚姮离宫这么久,今日突然有些想念宫中的母后,心思百转,站着没动。 到底是有些记挂远在京城的亲朋了,宁阙郡主,宇文小侯爷,浣月,洗星,玉嬷嬷,霍鞅师父…… 蔺伯钦回头一看,见楚姮还拿着钥匙出神,不禁出声:“李四娘?” 楚姮回过神来,将钥匙放在桌上,神情恍惚,转身便要离去。 蔺伯钦看她今日有些古怪,到底有些不放心,将手中卷宗放下,将她叫住。 “干什么?” 楚姮转头看他,有些疑惑。 蔺伯钦才是真的疑惑。 他问:“你今日怎么了?”既没有给他甩脸子,也没有对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莫不是换了魂儿? 楚姮怔然道:“可能是因为给兰心送灵吧……”说到这里,她语气一顿,突然脑子抽抽,竟开口问他,“你想你娘吗?” 蔺伯钦闻言一愣,但看她表情不是在捉弄他,便认真说:“娘每逢年关都会来清远县小住一段时间,沣水也不远,皆可随时相见。” “真好。” 楚姮由衷说道。 蔺老太太为人豁达开明,蔺伯钦根本不用她操心,母子相见,也绝不会争吵。 若她现在回宫,仁孝皇后可能会将她批斗的体无完肤,再打包送给陈俞安。纵然再想亲友,她也万万不敢踏入京城半步。 蔺伯钦深深地看楚姮一眼,语气有些试探:“我记得你娘前些年得病去世……可是想亲人了?” 楚姮抿着嘴唇,颔首:“离家太久,是有些想念。” 蔺伯钦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自打他见到楚姮,这个女子就一直保持着强势的姿态,说话做事总是将他气得够呛。于是便忽略了她从云州远嫁而来,在清远县举目无亲。想必今日她去给温兰心送灵,触及心事,心底难过。 蔺伯钦不会安慰人。 他思索了片刻,才道:“若你当真想念,我便差人去云州,将你爹接来。” 楚姮本在想事,一听这话,差些吓得下巴掉地上,她忙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老爹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蔺大人你事务繁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操心了。” 她一席话嘻嘻哈哈,蔺伯钦却是无言以为。 本还以为楚姮思亲心切,却不料她又开始说话颠三倒四。 他书桌上放着一碟干枣,平日里蔺伯钦会用来泡花茶。楚姮扫了一眼,蔺伯钦以为她要吃,便道:“想吃就吃罢。” 楚姮古怪的看他:“谁说我要吃了?我最讨厌吃这些带核的东西。” 蔺伯钦以为她什么都爱吃,闻言一怔:“为何?” “因为难得吐核,麻烦。” 蔺伯钦一阵失语,什么麻烦,分明就是懒! 就在这时,门外的杨腊突然来报:“大人,不好了,你那位表妹……”他一眼看到楚姮,剩下的话愣是憋着没说。 楚姮柳眉倒竖:“说啊,怎么了?” 杨腊看了眼蔺伯钦,见蔺伯钦颔首,才继续道:“她非要见大人,而且因为在烈日下站的太久,中暑晕倒了。” 他一席话说完,却发现没有动静。 抬头一看,楚姮和蔺伯钦都淡定的很。 蔺伯钦自然直到他这位表妹打的什么主意,所以长久以来,都故意疏远。叶芳萱中暑……想了想,蔺伯钦看向楚姮。 楚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交给我办?” 蔺伯钦颔首。 楚姮虽然行为鲁莽,但到底不是没分寸的人。 更何况,她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夫人。 楚姮能怎么办?她哼了一声,对杨腊道:“愣着干嘛,中暑了当然送医馆,搁在县衙门口,难不成你家大人还会治病?” 蔺伯钦一张常年凝冰的脸,听到这话,竟是忍俊不禁,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杨腊抬头,就看到蔺伯钦在笑。 他为人聪明,立刻明白过来。 别看蔺大人平时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对这位云州嫁来的夫人也冷冷淡淡,可遇上关键的事儿,终究还是向着她。 思及此,杨腊又看了眼楚姮。 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般好看的女子,他也愿意向着。 杨腊走后,楚姮没忍住,绕到蔺伯钦跟前,问:“实话实说,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喜欢叶芳萱?” “不。”蔺伯钦回答的很干脆。 他拿起书案上的卷宗,用朱笔勾画了几个地方,皱着眉头。 楚姮凑上前,问:“怎么?” 蔺伯钦道:“关于宋志河的案子,我有个地方想不明白。” “什么地方?” “采花大盗的左腕齿印,乃秦安县的冷秋月所为。宋志河却说他在七月十日的红湖边,就已经看到了采花大盗,他在撒谎。” 楚姮点了点头:“正因为他撒谎,所以我们确定他是杀害杜娇娇的凶手,这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蔺伯钦赫然用朱笔将这段堂审圈了起来,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那时宋志河一直被关在羁候所,外人一律不能探视,他为何会知道采花大盗的左腕有齿印?当日上午,我才收到杨腊从秦安县带回的文书,而下午宋志河也知道了,这说明县衙有人给宋志河通风报信。” 楚姮眼珠子一转,忙道:“是杨腊!” 蔺伯钦摇头:“虽然杨腊好财,但绝不是他。我曾去牢中审问过宋志河,他说他当日醒来,便收到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便是采花大盗的左腕齿印一事。宋志河按他的吩咐去做,自以为可以洗清嫌疑,却不料反而暴露谎言。” 楚姮问:“那纸条上的字迹你总认得吧?” “纸条上的字,是剪下卷宗里的单字拼接而成。” 而存放卷宗的屋子白日里打开,县衙上下,谁都可以进去。 蔺伯钦拧眉:“我想不通,县衙内鬼,他既没有收受贿赂,也没有把柄,为何要帮助宋志河洗清嫌疑。” 楚姮视线落在卷宗上,朱笔圈起来的地方,十分醒目。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叶芳萱朝她吼过的一句话。 “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 蔺伯钦没听清:“什么?” 瞬间,楚姮之前想不通的疑点全部得到串联,她激动的汗毛直竖,一把抓住蔺伯钦衣袖:“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那表哥喜欢表妹,也是天经地义!给宋志河通风报信的人,不是想让宋志河洗清嫌疑,而是故意引宋志河露出破绽,帮他转移视线!甚至说,他就是想让宋志河顶罪——” “顶罪?” “顶温兰心的罪。” 楚姮眼眶有些温热,她忍声道:“兰心是个热爱生命的人,我一直记得她说过,生命美好,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可是她放弃了。她无法忍受亲近的人凌辱了她,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今后的人生,她没了希望,所以她选择自缢而死!” 蔺伯钦闻言一怔。 他显然想到了那个人是谁。 他沉声道:“这一切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我才不需要证据!” 楚姮猜到了伤害温兰心的凶手,怎能忍得住心头之恨,二话不说,扭头奔出门外,解开拴在照壁上的马匹,翻身上鞍,一甩鞭子狂奔出城。 蔺伯钦只道这李四娘胆大妄为,连马都敢抢,当即叫上胡裕杨腊,追了过去。 二三章 楚姮的骑术乃禁军统领霍鞅亲自教导,每年皇家秋猎,她都名列前茅。 一抖缰绳,将蔺伯钦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县城守卫认得楚姮,见她气势汹汹,没敢阻拦。 楚姮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只想为温兰心讨回一个公道! 她策马狂奔,顺着前往鄞州的官道,总算看到了送葬队伍。楚姮双目圆睁,立时跑去送葬队前方,拦住去路。 “方双平!” 楚姮猛然一勒缰绳,身下马匹抬腿长嘶,扬起飒飒灰尘。 这般大的动静,将扶灵的温家亲属都吓了一跳。 邓长宁磕磕绊绊的问:“蔺夫人?你、你这是作甚?” 楚姮仿若未闻,只死死盯着方双平。 方双平见到楚姮的目光,神色从惊愕到平静,他转身对邓长宁等人道:“麻烦各位暂避片刻,我与蔺夫人有话要说。” 待人走远,楚姮翻身下马,冷然道:“你考取功名不易,只因兰心一死,便要解绶回乡,是否值得?” 方双平垂眸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白花,淡声道:“蔺夫人骑术精湛,令在下刮目相看。” 楚姮闻言一愣,随即恶声恶气的道:“莫顾左右而言他!” 方双平看着身侧的棺椁,不说话。 楚姮上前两步,一字字道:“方双平,你应该心知肚明,我来这里的原因。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兰心怎会寻死?即便她真的遭受采花大盗的凌辱,她也不会如此草率的放弃生命。直到我想通一件事,兰心知道凌辱她的凶犯是谁,而她又束手无策,才会走向极端。” 说到此处,楚姮冷笑:“她为什么会束手无策?因为这个凶犯与她自幼相识,对她极好。兰心本性善良,绝不会去官府揭发,毁掉此人的光明前途。他们住的很近,随时随地都会相见,而每一次相见对她来说都是难堪!所以兰心在反复的为难下,用一根披帛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样,她的丈夫不会知道真相,那位凶犯,也不会暴露在众人面前。但不知,这凶犯午夜梦回,想到兰心,会不会有丝毫的愧疚呢?” 她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尖刀,戳在方双平身上。 方双平听着她的分析,喉头有些哽咽。 半晌,他才抬起头:“蔺夫人说完了?” “你还不肯承认?” “在下不明白蔺夫人的意思。”方双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极了。 楚姮见状,不由笑的讽刺。 她抬手抚着棺椁的边缘,缓步走着,道:“兰心,你曾对我说过,这辈子最敬佩尊重的人是你表哥,你说他敢作敢当,有心有德。可如今想来,当日你自缢之时,怕是已经恨透了他……九泉之下,定是十分失望,十分恶心!” 方双平身形微微一颤。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楚姮冷眼看他,“兰心知道自己一直敬重的表哥,竟然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她该有多绝望?多难过?方双平!你只图自己一己之私,害了她一生,她花样年华,本不该如此死去!” 方双平蓦然抬头,双眼布满血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 “错了!”方双平睚眦欲裂,“兰心她选择死,是因为过不了心里那关,她觉得对不起邓长宁那窝囊废!” 楚姮一愣:“你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方双平也不必隐瞒。他转过身,幽幽道:“我和兰心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邓长宁横插一脚,她本该是我的妻子!那日,我喝了许多酒,趁邓长宁不在家,实在按耐不住,去找兰心讨个说法……” 方双平直接翻墙进到邓家。 温兰心见到他,还以为方双平出了什么事,满脸关切。 可方双平却直接握住她的手,嘶声问:“兰心,你老实说,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表哥,你不要这样……我已经嫁给邓长宁了。”温兰心眼神躲闪,“我喜欢长宁,他对我很好。” “我难道就对你不好吗?”方双平扳着温兰心的双肩,大声质问,“你家草草收下邓家聘礼,给你定了吉时出嫁。直到你出嫁前夜,我才知道你要嫁人……温兰心,你可有想到我?” 温兰心欲哭无泪:“表哥,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我……我不能反驳。且长宁真的很好,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无趣。” 方双平听到这话,更是生气。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绪,趁四下无人,便将温兰心摁在桌上亲她的唇。 “兰心,我喜欢你,喜欢你啊!” 温兰心一开始拼命反抗,可后来,却逐渐松开了手,半推半就的从了他…… 说到此处,方双平眼神有些飘忽。 他看了眼楚姮,竟是笑了:“蔺夫人,若兰心对我无意,我绝对不会让她受伤。但是,她心甘情愿,她也是喜欢我的。” 楚姮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来:“无耻!” “信不信在你。” “方双平,现在人已经死了,你要怎么说都可以。”楚姮漠然的扫他一眼,“回到鄞州,再另娶娇妻,曾经因你而死的女子,不会在你心里留下痕迹……呵,看来你所谓的深情,也不过如此。” 方双平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怒道:“你可以说我不对,但不能怀疑我对兰心的感情!” “你若真爱她,怎会做出让她难堪的事?” “我……” “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方双平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他扭头看了眼棺椁,咬牙道:“蔺夫人,你知我为何要挂冠回乡?” 楚姮凉凉的说:“第一,你做了亏心事,无颜再待在清远县;第二,你深知事迹早晚会败露,如此早些离去,即便日后被人发现,也可以高枕无忧。方双平,我没有说错吧?” “错的离谱。” 方双平看向楚姮的目光,带着讥讽。 “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对兰心的深情。” 他抬起头,看着陪送的丧葬品。除了扎好的纸人,竟还有燕子形状的纸鸢,白色的纸鸢在棺椁前摇摇曳曳,平添凄凉。 “你所谓的深情害死了她!” 方双平浑身一颤,双膝一弯,“咚”地跪在棺椁前。 他低头目光哀恸,道:“蔺夫人,你说的不错,若不是因我冲动,兰心不会死……是我害了她。” 楚姮漠然不语。 她之前想,自己拔刀杀了方双平,会不会算替温兰心报仇?可听了方双平的讲述,她有些动摇。 杀了方双平,温兰心的冤魂当真就会高兴吗?温兰心和方双平相处有多愉快,楚姮是见过的,她甚至相信方双平没有撒谎。 那晚,温兰心应是随了自己本心。 可当太阳升起,她的思想也清醒过来,她无法面对这一切,她对不起那位老实憨厚的邓长宁。是非对错楚姮已经分辨不清了,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方双平抬头,看向楚姮:“我辞官回鄞州,不是逃避,而是想永永远远的陪着她。”他语气一顿,脸上忽而露出一个诡然的笑容,“不论生死!” 楚姮还没明白他话中意思,就见方双平突然站起,满脸沧然,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一头撞在棺椁上! 但听“砰”的一声,方双平扶着棺椁委顿在地,额头血肉模糊,血流披面。 “方双平!” 这一变故来的突兀,楚姮骇然不已。四周的邓长宁等人看到情况,纷纷飞奔而来。 邓长宁一把扶起方双平,憨厚的眼里满是惊恐担忧:“表、表哥?你、你这是……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 “把我……和兰心……的坟,挨在一起。”方双平艰难的说完这句,头一歪,合上双眼。 邓长宁吓的惊叫一声:“表哥!表哥!” 楚姮尚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 她听到邓长宁的呼喊,才忙蹲下身子,一探鼻息,颓然道:“他死了。” 邓长宁忍不住抬袖擦泪:“表哥,你放心,我、我一定会遵你遗愿,将你和兰心的坟挨在一起。” 楚姮闻言,扭头看了眼这个身量不高的憨实汉子,情绪复杂。 她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告诉邓长宁真相,只道:“方双平太思念他表妹,忧思过重,便……” “表哥怎这么傻啊!” 她说什么,邓长宁就信什么,楚姮觉得他才是真的傻。 就在这时,蔺伯钦带着胡裕杨腊等人赶到。楚姮怕蔺伯钦说漏嘴,让邓长宁这个老实人得知真相,忙拉着他衣袖走到一边,将大致经过告诉蔺伯钦。 蔺伯钦缄默片刻,捂着右肩神色不愉。 他方才急急忙忙的追了过来,又拉扯到了伤处,抬起头对楚姮愠怒不已:“你何时才能听从管教?若你不这般莽撞,方双平怎会撞死在此?” “你怪我?难道不该怪方双平自食其果吗?”楚姮压着怒气,“他本来就没想活!” 蔺伯钦清楚楚姮说的是真话,但他仍是恼怒。 可他对胡作非为的楚姮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约束,半晌,才斥一句:“李四娘,我当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般独断专行之人。”说完,便拂袖离开,查探方双平的遗体。 楚姮心想他是伤患,忍住没有争吵。 但见蔺伯钦和邓长宁在说话,她跺了跺脚,嘀咕道:“绿乌龟,两个都是绿乌龟!没得救了!” 二四章 方双平的遗体被他家人带回鄞州,刚好和温兰心一同下葬。 邓长宁一边抬袖擦泪,还一边说:“表哥,你和兰心的坟挨在一起,每年清明祭日,我刚好一并来探望你们。九泉之下,你们也可作伴。” 楚姮听不下去了,将头扭向一边。 蔺伯钦与方双平家人说了几句话,目送他们离开。 夏风萧萧,吹起白幡挽联,纸钱纷纷扬扬,伴随着错落的恸哭声,更显悲凉。 蔺伯钦来到楚姮身侧,不发一语。 两人各自沉默的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楚姮率先开口:“我并没有想逼他死。”楚姮长吁一口浊气,“兰心和我朋友一场,我只是想替她讨回公道。可现在,这一切超出了我的预料。” 蔺伯钦目光平静,问:“你的预料是什么?” “伸张正义,让方双平得到应有的惩罚,即便只是挨一百七十下的板子。”说到此处,楚姮看了蔺伯钦一眼,神色复杂。 蔺伯钦看着送葬队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世上超出预料的事情多如牛毛,你不必感到郁结。回去罢。” 说完,他转身便走。 楚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心想,不管怎样,温兰心的死总算查明了前因后果。 胡裕驾来马车,将蔺伯钦扶上去。 楚姮紧随其后。 她弯腰钻进车厢,就看蔺伯钦黑着脸,顿时愀然无乐:“你这是什么表情,温兰心的案子水落石出了,你难道还不高兴?” 蔺伯钦眼皮子一抬,冷冰冰的瞧她,指着在路边吃草的马儿:“你夺马离开之事,我还没跟你算账。” 楚姮语气有些结结巴巴:“算什么账?我……我这是为了破案,替你缉拿疑凶。你慢腾腾的,万一方双平跑了怎办?” “强词夺理。” 蔺伯钦又问:“那你倒说说,你在哪儿学的骑马?” 一个没上过学堂的女子,骑术比胡裕杨腊还好,说出去谁信?可偏偏这事儿发生了。 楚姮此前就想到这点,为了圆谎,她故意将脚踝给弄破了皮。 她一把撩起裙摆,褪下长袜,露出伤处,眼泪汪汪的道:“也就远远看过几回,懂如何坐在马鞍上不掉下来罢了,我哪会骑什么马呢?只是当时情况着急,便头脑发热冲了出去……下马的时候不会,还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不信你瞧瞧,这儿都摔破了!” 女子纤细白皙的脚踝上,有一些破皮渗血,看起来就像一副洁白的画卷上点了朱砂。 蔺伯钦没想到她一言不合就撩裙子,飞快移开视线,忙道:“裙子放下。” 楚姮“哦”了一声,乖乖照做。 蔺伯钦神色仍然紧绷,但语气到底放轻了些:“我每次训你,都是为你好,可你总不听。倘若方双平被你揭穿,恼羞成怒,将你劫持要挟也未可知……李四娘,你到底明不明白?” 楚姮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原因生气。 心中感动,脾气便不那般刁钻了,她甚至交握着双手,对蔺伯钦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别生气,别生气,我回家给你做甜汤。” “……谁要喝甜汤了?” “那怎么行,你肩膀伤还没好呢,多喝甜汤好的快。” “乱讲!” 别以为他不知道,楚姮每次做甜汤都是为了练手。 楚姮瞪圆了眼,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给你赔礼道歉,你还不领情?” “不需要你赔礼道歉,你安分守己一些便好。” 蔺伯钦淡声道。 “反正我要给你煮甜汤。” “不需要。” “乖嘛,听话。”楚姮说着就去摸他脑袋。 蔺伯钦出来得匆忙,未戴官帽,一头黝黑的头发用白玉簪盘在头顶,色泽柔顺,看起来手感极好。 车厢狭窄,蔺伯钦又有伤在身,躲避不及,只能从牙缝里泵出几个字:“李四娘!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那可由不得你。” “……” 胡裕和杨腊正在驾车,听着车厢里传出来的对话,“噗”的笑出声。 到了县衙门口,果不其然,他们的刻板守旧的蔺大人一脸寒霜的撩开车帘,看起来心情不佳。 然而楚姮却乐开花。 她一撑车辕,跳下马车,朝蔺伯钦伸出手:“我扶你下来。” 蔺伯钦瞪她一眼:“不用。” “哎呀,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肩膀伤重,别不小心摔个大马趴。县衙门口人来人往的,瞧见多不好。” 蔺伯钦险些被她气笑了。 她还知道这儿人来人往呢?一个女子伸手去扶一个大男人,像什么话? “胡裕,扶我一把。” 胡裕正和杨腊两个笑的促狭,一听这话,忙不迭的跑去搀扶。 “夫君真是薄情呢。”楚姮咬着唇瓣,幽怨的说道。 蔺伯钦闻言,差些崴脚。 便在此刻,突然见一妇人和一中年男子拉拉扯扯的往县衙来,两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街上过路行人都纷纷侧目。杨腊和胡裕见两人越吵越凶,一副要打起来的架势,忙上前呵斥:“干嘛干嘛!县衙之外,大呼小叫,是想以寻衅滋事罪挨板子吗?” 那两人见是官府衙役,忙停止争吵。 其中的妇人“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把抱住杨腊的腿:“求官爷做主啊!这杀千刀的李仲毅,要抢我孩儿啊!” 妇人看起来四十上下,头发却白了许多,穿着一件灰麻布长褙,鞋子上还打着补丁,她跪在地上哭的凄惨,楚姮都被吓了一跳。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当街抢小孩儿? 太没王法了吧! 楚姮一撸袖子便要去主持公道,却见那名叫李仲毅的中年男子也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胡裕的双脚:“官爷别听这泼妇乱说,分明是她抢了我的孩子,此时却来污蔑我!” 见状,楚姮立刻顿在原地。 她要是上前,指不定被抱住双脚的就是她了。 胡裕和杨腊推也不是,骂也不是,忙朝蔺伯钦投来求救的目光:“大人,这、这两人在争子,可要升堂审理?” 蔺伯钦捂了捂略痛的右肩,微微站直身子,正色道:“审。” 站班皂隶站在公堂两端,手持棍杖大喊“威武”。 李仲毅与妇人并跪在堂上,各自报上身份。 年迈妇人名叫苏梅,住在六里村的西河乡。家中无父无母,丈夫死后一直没有改嫁,守着一个独苗儿子,靠做绢花卖钱过活。李仲毅是县城里做买卖的货郎,平时走街串巷,挣的银子不少,在北墙根儿买了四合院,正妻早逝,未续弦,至今膝下无儿无女。 楚姮站在公堂外,踮起脚尖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蔺伯钦见她探头探脑,思绪总被她扰乱,便微微侧坐了些,不去看她。 半晌,他才以拳抵唇,轻咳两声,问:“何为原告,何为被告?” 李仲毅上前一步,直接跪在原告石上,指着苏梅道:“大人,小民为原告!” “告什么?” “告苏梅偷走我家孩儿!” 李仲毅指着苏梅大喝一声,将苏梅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匍在地上哀声恸哭:“恶人先告状,好没天理!” “没天理的是你!” 李仲毅双目发红,显然十分生气。 他朝蔺伯钦弯腰叩首,忍声道:“大人,你有所不知。十年前,我妻朱氏难产,苏梅是出了名的稳婆,来我家接生。岂料孩子刚出世,我妻便流血而死,孩子也唇乌脸紫,没了气息。当时草民心头悲痛,只想着安排亡妻后事,至于那早逝的婴孩……若不是因为这个婴孩,我妻便不会死。当时草民在气头上,怨恨此子害死我妻,便让苏梅将孩子掩埋掉。但草民万万没有想到,婴孩当初并没有死,只是暂时没气,苏梅明明知道我孩子尚活在人世,却不告诉草民,将草民的孩子当做她的养了十年,直到现在,也不肯归还!” 苏梅闻言,气的捶地大哭:“胡说,你胡说啊!孩子是我生的,我十月怀胎生的!李仲毅,不就是因为我没有买你的货,你怀恨在心,要抢走我孩子!我们孤儿寡母的,你竟也忍心欺负!?” “我抢你孩子?分明是你抢我的孩子!” “李仲毅,你分明是因为膝下无后,才会打起我孩子的主意。就因为当年我好心替你家接生,你便可以肆无忌惮的诬陷我……王家、李家、刘家……全都生了孩子,年岁也都跟你的一样大,怎不见你去找他们要?还不是因为我好欺负……呜呜……” 苏梅越说越伤心,捂着脸又哭起来。 李仲毅也不想跟苏梅纠缠,他直接对蔺伯钦一拱手,道:“大人,我亡妻朱氏小脚趾天生畸形,没有骨骼,这是她朱家祖传的疾病。当年我儿出生,小脚趾也是一样的情况。若大人不信,可将那孩子叫来,脱掉鞋袜,一验便知!” 蔺伯钦问:“那孩子现在何处?” “就在牛子口!” 蔺伯钦叫来杨腊,耳语了几句,杨腊立时去办。 楚姮没想到是一场夺子大戏。 她翘首以盼等着杨腊带人过来,却不料来的小孩儿穿着葛衣,一身短打,身形越瞧越熟悉。 阳光照在小孩儿身上,显现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 楚姮忍不住低呼出声:“苏钰?” 二五章 苏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第一次来县衙,双脚像灌铅似得,步伐磨磨蹭蹭。 站班皂隶催促他快些,将他差些吓摔在地。 “钰儿!”苏梅哭着喊了一声。 苏钰这时才看见她,快步上前,扶着苏梅的胳膊:“娘?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苏梅还未开口,李仲毅便扑过去抱住苏钰,哭道:“儿啊!我可怜的儿啊!爹找你找的好苦!” 苏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措手不及,他看了看苏梅,又看了看李仲毅,问:“娘,你不是说爹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经死了吗?那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你爹!” 李仲毅立刻反驳:“别听她的,她根本不是你娘!十年前,是她将你从爹身边偷走的!你真正的娘亲在生你的时候已难产而死!” 苏钰震惊至极,长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跪在地上,朝蔺伯钦胡乱的磕了磕头:“大人!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钰之前给楚姮和蔺伯钦驾车过,深知这位县太爷性格平和,因此并不畏惧。 蔺伯钦自然不会和一个十岁的小孩儿计较公堂礼节,他大致讲述了一下苏梅和李仲毅的争执,便沉声问道:“苏钰,你小脚趾是否天生畸形?” 苏钰愣了愣,忙褪下鞋袜。 但见他左右双脚的小脚趾,果然没有骨骼,诡异的蜷缩成一团。 “回大人话,我自幼脚趾便如此……但这不能说明我娘不是我娘。”苏钰到底是向着苏梅,“我娘亲的左脚小脚趾和我一样。” 苏梅忙道:“大人,虽我仅有一只脚是这样,但钰儿当真是我亲生!” 说到此处,苏梅便要脱下鞋袜,蔺伯钦避开视线,命人带个婆子来查验。婆子仔细查看过后,上前给蔺伯钦禀报:“左脚小脚趾的确和苏钰一样。” 苏钰听到这话,疏远警惕的看了一眼李仲毅,那表情分明在说:好端端地,你给我家找什么事? 李仲毅见得他神情,心头一痛,大声道:“你生母、祖父、曾祖,小脚趾与你长得一样,你定是我的儿子啊!苏梅……苏梅那只是巧合!” 苏梅她抬手拭泪:“大人,天下脚趾畸形的人无数,怎能因我儿双脚脚趾畸形,就非是他李家人不可?”说到此处,她眼神一亮,指着李仲毅,“当年你妻朱氏死后,我与你曾在县城里偶遇过,那会儿我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你还祝我母子平安……李仲毅,难道你忘了吗?” “十年前的事,我怎会记得?嘴巴长在你嘴上,你想怎么编造都可以。”李仲毅一拍大腿,和苏梅呛声。 苏梅说不过他,又看向蔺伯钦,泪流满面:“蔺大人,你是咱们清远县的父母官,你可要评评理啊!难道就因为李仲毅一句话,我就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拱手送给他?!” 李仲毅脖子一梗:“我要回孩子,难道还有错?” 蔺伯钦见两人争吵的嗓门越来越大,抬手拍了拍惊堂木,微微蹙眉:“你二人各执一词,其中真假犹未可知。此事当堂无法定案,且容本官调查之后,再做判决。” “大人明察秋毫,定会秉公办理。”李仲毅朝蔺伯钦磕了下头,随即道,“还请大人让苏钰跟我一起,回十里湾祭奠他生母朱氏。” 苏梅一脸惊忧,正要开口,就听蔺伯钦淡声道:“此案未判,不能断定苏钰是你孩子。驳回。” 李仲毅脸色变了变:“可是大人,苏梅她又凭什么能跟孩子在一起?这不公平!” “大胆!”一旁的杨腊厉声而斥。 蔺伯钦微一抬手,拦下杨腊,对苏钰道:“两方争论不下,苏钰,你可愿意在判案前暂居县衙?” 苏钰也不过一个十岁小儿,即便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可遇到这些事情,只能手足无措。他一直敬爱的母亲,被人说是人贩;突然冒出来一个男人,非说是他亲爹。苏钰左看看,右看看,到底是点了点头:“回大人的话,我愿意待在县衙。” 在外旁听许久的楚姮看不下去了,她趴在栅栏上,大喊一声:“苏钰!别待在县衙,跟着我去。” 苏钰恍惚回头,见是楚姮,眸光微微一亮:“蔺夫人。” 他不知想到什么,忙看了眼公堂之上不容人直视的蔺伯钦,低下头摆摆手:“不、不用了,我就住在县衙。” 楚姮很少同情心泛滥,可对于苏钰,她总是格外宽容些。因为这个孩子和她九皇弟一样年岁,都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而苏钰却因为贫穷不得不肩负起生活的重担。 她不忍心的说:“县衙给你住的地方脏兮兮,乱糟糟,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熬?听话,跟我一起回家。” 蔺伯钦听不下去了,远远瞪她一眼:“无关人等,勿要喧哗。” 楚姮叉腰:“这么一个小孩儿,你忍心看着他在这儿吃苦?不如你问问苏梅李仲毅,他们肯不肯让孩子跟我去?” 县衙里的房子不知多久没打扫过了,收拾出来也不好住人。 苏梅心疼孩子,忙点头:“民妇愿让钰儿跟着夫人。” 只要苏梅别跟他抢孩子,李仲毅自然也不会反对。更何况蔺伯钦带着苏钰,也不怕苏梅从中作梗,他也连连颔首:“草民无异议,在这儿先多谢蔺大人、多谢蔺夫人了!” 蔺伯钦:“……” 他还什么都没说好么。 但苏钰跟着楚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蔺伯钦没有拒绝,起身退堂。 苏梅本还想和苏钰说些话,却被李仲毅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到底是没有开口,擦了擦眼泪离开。 楚姮忙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没吓着吧?” 苏钰摇摇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夫人,我……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事。我和娘亲相依为命,以为就能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超出你预期的事就更多了。”楚姮难得一本正经的安慰人,“不管李仲毅是你的生父,还是苏梅是你的生母,这些你都不必操心,蔺大人会查明真相,给你交代。至于结果如何,你现在更不用考虑。” 蔺伯钦本想训斥楚姮没有规矩擅作主张,但听到她的这番话,顿时一怔。 她弯腰摸着苏钰脑袋,逆光之下,她笑容隐约,阳光在她脸上轮廓镀上一层暖色,细细的绒毛纤毫毕现,眸子里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以至于楚姮转过身,朝着他笑问:“我将苏钰带回家住,你没有意见吧?” 蔺伯钦点过头之后,才反应过来。 楚姮没想到他今日这般好说话,心头高兴,便忍不住道:“一起回家,我给你们做甜汤喝。” 蔺伯钦愣了愣,拒绝道:“我还要对此案做些调查,你自己回去罢。” 一旁的苏钰,忍不住抬起头问:“蔺大人,你要怎么调查?我能帮助你做些什么吗?” 蔺伯钦看这个小孩儿一脸认真,也认真的答道:“目前来说,不能判定苏梅和李仲毅所说的真假,我会让胡裕杨腊分别去走访他们邻居,仔细问明情况。如果能找到其他有用的线索,那就更好了。至于你……好好吃饭休息,便是对本案最大的帮助。” 苏钰没想到蔺大人会这般关心他,忙努力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甚至确信,蔺伯钦一定会找出谁是他的生母。 苏钰此刻不敢去想结果。 如果是李仲毅无中生有,他定会十分生气;可如果叫了十年的娘亲,是当初偷走他的坏人,他……又该如何? 苏钰低下头,忍住泪水。 他小小年纪,心思沉稳,很快便将神色恢复如常。 楚姮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波澜。 她牵起苏钰的粗糙的小手,对蔺伯钦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哦,我晚上给你换药。” 蔺伯钦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 扭头一看,果然,几个衙役都在那低头忍笑,一脸促狭。 他正想拒绝楚姮的好意,却见她已经牵着苏钰走远了…… *** 苏梅和李仲毅夺子一案,很是棘手。 十年白云苍狗,李、苏两家的邻居搬迁了不知几翻,再找线索十分困难。 胡裕和杨腊问了一圈,总算找到一名和苏梅以前同为稳婆的洪婆,请她来县衙录口供。 洪婆年纪比苏梅还大两轮,十年前就有些老迈,到了如今,更是步履蹒跚,行动迟缓。 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旁边的急性子胡裕实在看不下去了,问:“洪婆,你能再走快点不?”从衙门口到刑讯房,短短一分钟的路,她已经挪了半刻钟。 “啊,杨腊,你不要催我,我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万一不小心摔着了……”洪婆微微直起佝偻的背,对胡裕说道。 胡裕脸色黑了黑,指着旁边的杨腊:“你看清楚点,我是胡裕,穿蓝衣服的那个才是杨腊!” 洪婆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可那步伐,却丝毫没有加快。 杨腊“哎”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喟道:“我一看这老婆子,就知道这儿有问题,你非不信,还把人给弄县衙里来盘问。待会儿一问三不知,大人定会怪罪我们。” 胡裕还没来得及附和,就见洪婆突然停住脚步,使劲儿一顿拐杖,甚不乐意:“我脑子清楚得很,这清远县十里八乡,就数我记性最好!当年苏梅高龄怀子,即将临盆,他丈夫还因为一件事跟她吵了一天一夜!我住在隔壁,听得一字不差,明明白白!” 杨腊闻言大喜,忙上前一步,问:“他们因何事争吵?” 洪婆不友好的朝他“哼”了声,显然是不高兴他说自己脑子有问题。 她扭身朝胡裕招了招手:“杨腊,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胡裕:“……” 杨腊:“……她说的能信?” 二六章 不管能不能信,胡裕仍是凑上前,听她说些什么。 洪婆低声道:“那晚,苏梅哭的很惨,我趴在墙壁上听,正好听见苏梅的丈夫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第二天一早,苏梅脸上好几个巴掌印呢!” 胡裕连连点头:“然后呢?” 洪婆一伸脖子,反问:“什么然后?” “你不是说你听到他们夫妻谈话,一字不差,明明白白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洪婆拉过杨腊的衣袖,“胡裕,来,你给他说,我有没有说过这话。” 杨腊:“……算了。” 好不容易将洪婆带到蔺伯钦跟前,杨腊和胡裕已经做好了被降罪的准备。 蔺伯钦对老年人甚为守礼,见洪婆老态龙钟,便命人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着。 洪婆见着蔺伯钦乐呵呵,枯树一般的双手交叠在腿上:“这位便是官老爷吧?长得可真俊。” 蔺伯钦轻咳两声,直接问:“洪婆,关于苏梅,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 蔺伯钦闻言,吩咐旁边的主簿铺纸研墨,记录口供。 方双平去后,县丞的职务暂且让主簿兼任,听说府衙上又下派了一个人过来顶替,具体还不知道是谁。 洪婆摸着自己的牛头拐杖,一板一眼的道:“苏梅老家是并州的,她六岁就跟父母来清远县定居。因长相不好看,二十岁也没嫁出去。后来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了她早死的丈夫,但不知因何缘故,两人一直没有孩子。苏梅那会儿子天天求神拜佛,直到她二十八岁那年,可算怀上了!” 蔺伯钦对主簿道:“不要遗漏每一句话。” 洪婆又道:“如果苏梅长得跟官老爷你一样好看,说不定十四就嫁出去了,也没现在这档事。” 蔺伯钦:“……这一句话就不要写了。” 主簿拿着笔,低头忍笑。 蔺伯钦侧身,又问:“洪婆,苏梅当时所怀之子,便是现在的苏钰?” “应该是吧。”洪婆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苏梅自己就会接生,她生孩子也没个外人在场,到底是不是苏钰,我这个老婆子也不敢肯定。不过她的的确确是挺了九个月的大肚子,街坊邻居都知道。” 说到此处,她咳嗽起来。 蔺伯钦忙端了一盏茶给她。 洪婆接过茶水,喝了两口,平缓了些,不好意思的道:“老毛病了,总是咳啊咳的。” “无妨。” 洪婆摩挲着茶杯边缘,又继续说:“苏梅当年和李仲毅的妻子朱氏,算是闺中密友,两人感情甚好。有年苏梅的丈夫生病,家里没钱,还是朱氏包了八两银子送去,解了她家燃眉之急。” 蔺伯钦有些不确定她话中真假,问:“时隔多年,洪婆你还记得清楚?” “我记性好着呢!” 杨腊和胡裕对视一眼,听不下去了。 洪婆拍了拍胸脯,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皱的更凶:“我这么多年来,亲手接生过一百零七个孩子,那些孩子的姓名生辰,我全记得清清楚楚,更别说区区苏梅家事!她当年住在我隔壁,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苏梅生下来的孩子脚趾畸形,婴儿时你刻曾见过?” “寒冬腊月的,小孩儿包的可严实了,哪能看得见脚。”洪婆拢了拢衣袖,“不过到了夏天,苏钰学着爬路,那小脚趾是看起来不大对劲。” 蔺伯钦心头信了几分,又问:“那关于李仲毅一家,你还知道什么?” “李仲毅?” 洪婆摇了摇头:“李仲毅家在北墙根呢,我跟他又不是邻居。不过我知道李仲毅当年有个不错的兄弟,是做白事的,名叫柯志喜,好像搬去沣水了。关于李仲毅的事,你找他问保准没错儿!” 蔺伯钦若有所思的颔首。 他又问了洪婆几个问题,洪婆都答不上来,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便吩咐胡裕找马车将人送回去。 洪婆见胡裕过来搀扶,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谢谢你了啊杨腊。” *** 蔺伯钦一回家,就看见苏钰和楚姮正在翻花绳。 她似乎对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哪怕是很简单的几个步骤,都能在那儿笑地花枝乱颤。 苏钰眼尖,看到了院子外站着的蔺伯钦,忙站起身,有些局促:“蔺大人。” 楚姮顺着视线看过去,笑了笑:“你吃过了没?” 蔺伯钦道:“吃过了。” 楚姮点了点头:“我和苏钰也吃过了。”她第一次殷勤的邀请他进屋,“快来,讲一讲案子有没有进展?苏钰特别关心呢!” 蔺伯钦站着没动,皱了皱眉,似乎在犹豫这种事该不该告诉涉案人。 楚姮才不管那些,她忙将蔺伯钦半拉半拽的拖进屋子:“别磨磨蹭蹭,快些告诉我们。” 蔺伯钦只好道:“今日找到了苏梅的老邻居洪婆,问出来一些不算太重要的线索。倒是李仲毅有个朋友住在沣水,我准备命人去将其带来,仔细盘问。” “你准备让谁去?” 蔺伯钦道:“杨腊或者胡裕。” “我和苏钰也去。” “不行。” 蔺伯钦一口回绝。 楚姮和苏钰互相看了一眼,撇嘴道:“为何不行? 蔺伯钦冷冷道:“不行就是不行,哪有为什么?” “你无理取闹!”楚姮指着他呵斥。 蔺伯钦简直要被她逗笑了,“无理取闹”这四个字明明是她的专属词,今日反用来说他。蔺伯钦见她还想胡扯,便起身离去。 楚姮见他竟然敢跑,正要发火,却见苏钰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她衣袖:“夫人。” “怎么了?”楚姮低头看他。 苏钰有些腼腆,道:“夫人何必与大人如此剑拔弩张……我虽然年幼,但也深知夫妻之间应当和睦相处。夫人若真想带我去沣水,不如给蔺大人说说好话?蔺大人宅心仁厚,定会同意的。” 楚姮双手一环:“我才不要去讨好他!” “夫人……”苏钰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欲言又止。 他想快点结束这件纠纷,或是快点得知自己的身世,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楚姮到底心软了,转身唤来濯碧溪暮,问她们将蔺伯钦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夜深。 晚风中从来花香,沁人心脾。 楚姮端着药膏纱布的托盘,努力攒出一个微笑,敲响蔺伯钦的房门。 屋里的人迟疑了半晌,才道:“进来。” 楚姮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就看见蔺伯钦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本稼轩词集。 “我不会同意你带苏钰去沣水。”蔺伯钦低头看书,油盐不进的模样。 楚姮一听这话,忍住将托盘扣他脑袋上的冲动,笑的僵硬:“别这样嘛,先换药,先换药。” 蔺伯钦:“……” 已经换过几次药了,这一次倒也不觉得尴尬。楚姮熟练的给他清创,上药,脑子里却在想怎么让他松口。 视线落在那本稼轩词集,她随口找话聊:“你喜欢稼轩居士的词?” 蔺伯钦“嗯”了一声,叹道:“世人谁不喜欢?” 楚姮微微颔首:“稼轩诗词,道人之不能道,发人之所未发。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倒是写尽他一生悲欢。”当年仁孝皇后第一次给她读诗词,便是稼轩居士的这首《八声甘州》。楚姮年幼,对其懵懂,但也能听出其壮志未酬无可奈何的悲凉意。 蔺伯钦闻言,略惊诧的看向她:“李四娘,你曾念过学堂?” 楚姮心头一跳,她哪儿知道李四娘有没有念过学?但不管怎样,都只要硬着头皮说是。 “在云州……父亲给我请过私塾先生。” 蔺伯钦竟是没有怀疑,还点了点头:“本朝女子不兴习学,没想到令尊竟十分开明。” 楚姮嘴角的笑容都快有些挂不住了,只能附和:“是啊。” 她给蔺伯钦包扎好纱布,眼神犹犹豫豫的望着他:“那个……我想和苏钰……因为我也想出去走走嘛,苏钰更想快些知道真相……所以……” 蔺伯钦见她还惦记这事儿,内心颇为想笑:“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得?我不同意,你还非拗上了。” 楚姮觉得自己可精明成熟,听到这话自然不乐意:“我哪里像小孩儿了?” “你喜欢翻花绳,那只有小孩子才喜欢。” 楚姮张嘴就道:“你懂什么?我小时候可想玩翻花绳了,可是我爹娘都不允!他们……”他们觉得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端庄稳重,这些轻浮的玩意儿都不能碰。 楚姮话锋一转,嘟哝道:“反正我要带苏钰去,顺便还可以看望一下蔺老夫人。” 她若真要去,也不是不可以。 蔺伯钦蹙额道:“我不让你去,是担心你的安危。毕竟上次出了采花大盗的案子,你又险些……罢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放心,我这次保证不会有事。”楚姮做出发誓的样子,“若你还不放心,就派几个衙役跟我一起。让我顺便看望看望蔺老夫人,也替你聊表孝心。” 她这番话简直让蔺伯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无奈,他微微颔首:“明日来县衙,我给你批一份出城文书。” 二七章 楚姮头次和蔺伯钦这么好说话。 她高兴的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闭上眼就浮现蔺伯钦在灯下一脸无奈而纵容的表情,越想越觉得好玩。 相识这么久,楚姮已经摸透了蔺伯钦的脾气,只要不涉及原则道德,她软磨硬泡,总能达到目的。 思及此,楚姮没忍住笑出声。 睡在外间守夜的濯碧溪暮听到动静,问:“夫人,已经丑时了,你怎还不睡啊?” 楚姮忙捂着嘴,装作口干嗓子嘶哑:“渴醒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汩汩倒水声,濯碧打着蜡烛端了茶来:“夫人,快喝些润润。”楚姮不渴也硬是灌了一大杯,然后问:“苏钰睡得怎样?” 苏钰住在前院厢房,屋子不大,但是干干净净,左右两边窗户打开,夜风习习,十分凉爽。 濯碧转身便去前院看了看,回来道:“睡得很好。” 楚姮这才放心。 夜里睡得晚,第二日便起迟了。 楚姮洗漱完毕,带着苏钰来到县衙外街,已临近中午。 天气正热,楚姮又没吃早饭,便有些晕晕乎乎,刚走到街口,突然横窜出一匹马来,眼看便要撞倒苏钰,楚姮瞬间清醒,右手将苏钰一把拽入怀中,足下一点,堪堪转身避过。 “没长眼睛吗?” 楚姮大怒,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指不定就把苏钰撞伤在地。 骑马人亦心有余悸,幸好这女子反应快,不然…… 他翻身下马,拱了拱手,朝楚姮赔不是:“姑娘,此事是在下不对,还望你多多包涵……”话说到一半,就听楚姮劈头盖脸的朝他呵斥:“包涵什么?有什么好包涵的?承认自己没长眼睛很难吗?”她将手一伸,“赔钱!” 顾景同二十多年来还是头次见到这般泼辣之人。 他不禁抬头,仔细看去。 却见面前的女子穿着粉色对襟襦裙,腰肢不盈一握。唇如晚樱,眉如远山,一双水波流转的眼睛正生气的瞪着他。 便有千般气恼,此时也消失殆尽。 “姑娘要我赔多少?”顾景同自认为长得不差,他露出一个淡笑,桃花眼弯弯。 哪知楚姮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扭头问苏钰:“五十两银子够不够?” 顾景同笑容僵硬起来:“五十两?”寻常人家二十年都用不到五十两银子,她张口就要这么多,分明就是敲诈嘛。 楚姮冷哼一声:“怎么?嫌赔得少?” 顾景同哑然。 苏钰怕他们起纠纷,忙一脸尴尬的摇了摇头:“我没有受伤,还是算了。快些走吧……”他拉着楚姮的衣袖扯扯。 楚姮最受不了他一脸无辜水汪汪的样子,瞪了顾景同一眼,扬了扬拳:“下次别让我碰见你!否则打爆你的脑瓜!” 她能不生气吗,苏钰险些受伤,这是其一;其二,方才差些就暴露她会武功,万一被逮回了京城,看她不将此人拖出去砍了! 顾景同牵着马上前两步,想叫住她,却又不知道她的名字,顿时失笑。 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被人威胁呢! *** 楚姮和苏钰来到县衙,蔺伯钦正在和杨腊说事。 见她来了,便沉声道:“我会雇车将送你们到沣水,去看望我娘。” 楚姮愣了愣:“那找柯志喜呢?” “这件事交给杨腊去办。”蔺伯钦低下头抬笔写些什么,随即交给杨腊,“这是柯志喜的住址,快些将人带回来。” “是。”杨腊接过纸条塞进袖里。 楚姮不甚高兴,她嘟哝说:“昨晚你明明答应我,可以和苏钰一起去找柯志喜,怎么天一亮就变卦了。” 杨腊听到“昨晚”两个字,眼神就变了。 暧昧的在蔺伯钦和楚姮之间看来看去。 蔺伯钦似乎猜到他满脑子在想什么,眸光冷冷一斜:“出去。” 杨腊忙不迭的弯腰钻出门,甚至还将房门给关上了。 楚姮叉腰说:“你明知道苏钰记挂此事,还这般言而无信,也不怕让他失望。”蔺伯钦皱眉道:“我是为你好,官府查案,你们跟着去像什么话?” “就当去看看热闹。”楚姮眼睛一亮,绕到蔺伯钦身前,“我和苏钰站远一些?” 她见蔺伯钦不说话,忙一撇嘴:“还真想赖账啊。” 蔺伯钦毕竟答应了楚姮,思索片刻,才道:“届时你跟杨腊一起过去,要听他的话,不许胡闹,更不许擅作主张。” 楚姮心头一喜,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便在这时,杨腊又在外面敲了敲门。 “又怎么了?”蔺伯钦问。 杨腊道:“大人,新调来的县丞已在门外。” 蔺伯钦一愣,忙道:“快请。” 楚姮也想看看顶替方双平的人是谁,拉着苏钰站在书案后。不多时,便见门口光线一暗,却是一名身穿淡蓝直裰的年轻人,再看两眼觉得眼熟,顿时愕然,这是刚才差些撞到苏钰骑马人! “佩之!” “……盛风?” 蔺伯钦似是不敢置信,他上前两步,上下看了眼来人,露出一个楚姮从未见过的惊喜笑容:“盛风,真的是你!” 顾景同哈哈一笑,拍着他肩膀:“没想到吧?在望州府我得知你这边儿有个县丞空缺,于是专程找陈知府写了份调任文书,来清远县帮你。” “你要过来,为何不早说?我也好做准备,为你接风洗尘。” 顾景同笑道:“若早告诉你,怎能看到你今日神态?怕是你也没有这般高兴了罢!” 蔺伯钦摇了摇头,忍俊不禁。 楚姮和苏钰对视一眼,随即弱弱的举手:“打扰一下,那个……你们认识?” 蔺伯钦颔首,指着身侧人介绍道:“这是我多年的好友,顾景同,字盛风。当年我们一同寒窗苦读,促膝长谈,为同科中试。后来我被赐同进士出身,便留在京城任吏部考功主事,而盛风就回了望州,在府衙任职。” 顾景同没想到楚姮会在这里。 而且和蔺伯钦十分熟稔。 他呆愣了半晌,才问:“佩之,这位姑娘和你是……” 蔺伯钦和楚姮同时语塞。 两人视线交汇,又飞快错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还是苏钰童言无忌的道:“当然是夫妻啊。” “夫妻?”顾景同彻底呆住了,他看楚姮未梳妇人发髻,还以为是蔺伯钦的远房表妹。再看苏钰,顿时错愕的对蔺伯钦道:“我知你已成亲,却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 蔺伯钦还未解释,楚姮便眉头一皱:“胡说什么呢!我能生的出这么大的孩子吗?” 顾景同想到之前在街口她的泼辣样儿,顿时勾了勾唇角,故意说:“看你模样得二十八九了,有这么大的孩子也不足为奇嘛。” 楚姮一听这话,又气又怒。 她忍住捶爆顾景同脑瓜的情绪,愤愤说:“就是这人,刚才在城区纵马,差些将苏钰撞伤!”顾景同以拳抵唇咳了咳:“这事儿是我不对,但我当时已经赔礼道歉……哦,对了,你夫人张口就要赔五十两。” 蔺伯钦心想,这不是敲诈吗? 他深知两人性格相冲,忙道:“都是误会,便不要再提了。”随即一指苏钰,在旁解释,“这孩子的母亲陷入一桩案子,未结案前,他由我们暂且照顾。” “原来如此。”顾景同直接问,“是什么案子?” 他作为清远县的县丞,了解这些事是必然的。蔺伯钦显然很高兴告诉他,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道:“午后杨腊便会带苏钰和四娘前往沣水。” 顾景同思忖道:“这案子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不如我也一道去沣水,以免遗漏什么。” 蔺伯钦笑道:“有些职务上的交接,我未曾给你细说。你从平南县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最好在县衙休息几日。” 顾景同摆了摆手,对他道:“佩之,你我相处何必似外人。”他直接从包袱里拿出印章文书,一股脑儿的塞给蔺伯钦,“你身为县令不能擅自离开辖区,去沣水的事我亲自跑一趟才能放心嘛。至于那些个交接,你自己拿章盖吧。” 他这行为对蔺伯钦可谓十分放心了。 蔺伯钦拿着他的东西哭笑不得,但也深知顾景同说的话很对。 “你去我自然放心……”说到此处,他看了眼楚姮苏钰,“这一路上,便拜托你照顾一下他们。” 楚姮嘟囔道:“沣水又不远,至于么。” 她讨厌这个顾景同,更无法忍受与这人同行。 “听话。”蔺伯钦沉下脸对楚姮说。 楚姮到底是懒得和他理论,牵着苏钰,冷哼一声离开。 顾景同看了眼楚姮,又看了眼蔺伯钦,觉得他们相处的方式一点儿都不想夫妻,倒像是……不受管教的小儿和她的严肃老夫子。 思及此,他看着楚姮大步离去的背影,兴趣盎然的问:“佩之,你何时娶了这么娇俏的夫人?我记得当年一起读书,你曾说你喜欢的女子,应当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如今这个嘛……大相径庭啊。” “难为你还记得。” 蔺伯钦回答完,才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似乎在默认什么一样。 身侧的顾景同是他至交好友,想来这事儿瞒着他也没有必要。于是他清咳了两声,道:“其实也不算。” 顾景同闻言一怔:“不算?” “不算我夫人。” 二八章 蔺伯钦给顾景同讲述了他和李四娘约法三章的事。 顾景同掏了掏耳朵,诧异的看着他:“佩之,你竟也会答应这种事?这可一点都不符合你的处世态度啊。” 同窗数载,蔺伯钦的刻板守旧、遵礼谨德在书院几乎人尽皆知。 按理说李四娘提出的这种要求,会被他当场拒绝,可他没有,反而还陪着她继续演戏。说实话,蔺伯钦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当初他会答应的那般干脆。 他蹙眉道:“母亲她年事已高,又一直惦念着父亲当年的承诺,我只是为了让她放心罢了。” 顾景同倒是想到了别的地方,他问:“可你这样和李四娘相处也不是办法。” “什么意思?” 蔺伯钦侧首问。 顾景同道:“李四娘虽然不在意你娶妻纳妾,可万一李四娘喜欢别人了呢?她要改嫁,你又当如何?” 这点蔺伯钦倒是从未考虑过。 只因李四娘为人粗鲁无礼,他根本都没想过有人肯要她。 蔺伯钦皱了皱眉,思索了半晌,才道:“若当真如此,我自然不会将她留在身边。想必母亲知她对我无意,也不会强加阻拦。”顾景同微微颔首,拍了拍他肩膀:“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今后的事今后再谈。” 蔺伯钦闻言一笑:“甚是。” 下午楚姮和苏钰收拾好行囊,便跟着杨腊一起坐上马车。 杨腊在前驾车,顾景同便领着另外两个衙役骑马随行。楚姮见到他,将帘子“刷”地一放,压根儿不想和他有交集。 顾景同却乐了。 知道她和蔺伯钦是表面夫妻,他厚着脸皮敲了敲马车车厢:“蔺夫人,你何必对在下如此不待见?” 楚姮冷哼:“你管我呢?” 第一印象不好,后面说啥也是白搭。 顾景同被逗笑了,他只觉得楚姮十分有趣:“那要怎样蔺夫人才不会生气?” 楚姮故意发难,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简单啊,五十两银子拿来。” 粗糙的灰色车帘,将那只纤纤玉手衬托的更加好看,仿佛是玉石打造,连指甲都圆圆的透着粉色。 顾景同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钱碎银,放在楚姮手心:“在下每个月俸禄不多,仅三两六钱。便从中取一钱银子交给夫人,一年便还一两,还足五十年,多出来的就当利息。”他说完,马车里的人并未回答,正准备说话,就见楚姮将银子一握,缩回了手。 清脆的嗓音从马车里传来:“好啊。” 顾景同忍不住笑了笑。 楚姮根本不知道顾景同在干嘛,反正有钱她就拿。她将银子扔给苏钰,道:“拿去买糖葫芦吃。” 苏钰双手捧着钱,不知所措:“买糖葫芦……用不了这么多。” 楚姮又说了他几句,他才小心翼翼的将银子塞进贴衣的小兜中。 清远县和沣水县距离并不远。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沣水境内。 楚姮坐在马车里,就听顾景同和杨腊攀谈。 “那柯志喜住在沣水什么地方?” 杨腊挥了挥马鞭,道:“柯家镇上,住户不多,应该很好找。” 顾景同思考了一会儿,言道:“即便找到了柯志喜,我觉得这桩案子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杨腊问:“顾县丞这话何意?” “柯志喜虽是李仲毅邻居,但对于有的事,他毕竟没有参与其中,无法得知真相。”顾景同语气一顿,“不过咱们在县衙里做事的,本就不该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马车中的苏钰听到这话,一颗心落到谷底:“夫人,我还是不能知道真相吗?” 楚姮心一软,忙安慰他:“不会的。”随即撩开车帘,对顾景同凉凉道:“既然如此,顾县丞就不要在那杞人忧天了。” 顾景同看着她就觉得好笑:“怎么又惊扰到蔺夫人了?” “因为你说的全是废话,我听不下去。” 楚姮白了他一眼,又钻进车厢。 她和苏钰睡了一觉,醒来便已经到了柯家镇。 柯家镇上人口不多,临近日暮,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小贩在准备收摊,店铺许多也打烊关门,看起来格外冷清。镇口的榜上贴着江洋大盗玉璇玑的海捕文书,已经被风吹破,具体样貌看不清,不过脸上的几颗痣倒很清晰。 楚姮仔细看了两眼,确定这是她“画蛇添足”的成果,不禁好奇:“这海捕文书怎么和清远县的一样?” 她只是在清远县的海捕文书上做了手脚,沣水县她根本未曾来过啊。 顾景同凑近一看,解释道:“清远县是望州与各州接壤地,一般朝廷下达的文书都先送到清远。由清远县衙上交望州府衙,再由府衙分发各县。” 楚姮听完,差些高兴的跳起来。 如此一说,她在望州境内基本就是安全的!不用怕有人觉得她长得像通缉犯,更不用担心霍鞅会来捉她!再加上那原本的画像就与她不相似,她又顶着“县夫人”的名号,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顾景同见她眸光神采飞扬,不禁好奇的问:“蔺夫人在高兴什么?” 楚姮敛起神色,气鼓鼓的瞪他:“谁给你说我在高兴?那玉璇玑无恶不作,现在都还没有抓到,我这是生气!” “好好好,蔺夫人连生气都这般有特色。” “要你管。” 楚姮从他身侧走过,还故意踩他一脚,上前拉着苏钰,问杨腊:“打听到柯志喜到底住在哪儿吗?” 杨腊有些支支吾吾的开口:“夫人,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先把你送去蔺老夫人所在的明月镇,然后……” 楚姮打断他:“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杨腊一开始就负责从云州接亲,自然明白李四娘是个什么脾气。在路上就已经刁钻古怪,如今嫁给了蔺大人,反而没有耐下性子,还更加无法无天。他都不知道这苦差怎么不交给胡裕,哎! “这样罢,你不说,我不说,蔺大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就两天时间,保管不会出岔子。” “可出了岔子,卑职也负担不起啊。” “这有什么,蔺大人他罚你,我就替你求情。”楚姮眨了眨眼,“绝不会让你为难。” 楚姮无疑是美的。 这么一个大美人朝他抛媚眼,尚未成亲的杨腊自然被迷的七荤八素,正要点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的顾景同,神智立刻清醒:“……不成啊夫人,顾县丞还在呢。” “你管他做什么?” 但看杨腊小心翼翼的模样,楚姮只好转身,几步走到顾景同跟前:“待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去找柯志喜,然后再去明月镇看望蔺老夫人,这事你不许给蔺伯钦说。” 顾景同明知故问:“可蔺大人并不同意你这样做。” “那又如何?”楚姮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将顾景同逗笑了。 他道:“既然如此,夫人请自便。” 楚姮看他两眼,道:“你这人如果口风紧,那之后你欠的四十九两九钱银子就不用还了。” 顾景同微微一笑,倒是风流倜傥:“这不行,答应的事情怎能反悔。” “挺有觉悟。” 楚姮这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便在此时,去打听的两个衙役快步走来,对顾景同道:“县丞,找到柯志喜了,他就住在柯家镇铜鼓巷的尽头,只是……” “只是怎么?” “县丞去了就知道。” 两个衙役的话倒是勾起了楚姮的好奇心。 她牵着苏钰,跟着顾景同、杨腊等人来到铜鼓巷,却发现这里十分破败,暮晚的风一吹,竟让人遍体生寒。 铜鼓巷的店铺大都是关了门的,尽头一家挂满白幡、挽联的店铺,却将门大打开着。 门槛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短打打扮,头发乱糟糟,正埋着脑袋刨木头。 店铺里摆着许多棺材,角落里还有各种香蜡纸钱、花圈石碑,看起来阴森森,暗沉沉,铺面而来的桐油混合发霉的味道极其难闻,楚姮忙抬袖掩鼻。身后的苏钰也似乎很害怕,他靠近楚姮,从她身后探出一只脑袋。 “你是柯志喜?” 她问。 柯志喜似乎也察觉到来人,忙抬起头,沙哑着嗓子问:“要买棺材?” 苏钰年纪小,被他吓了一跳,忙捂着双眼。 楚姮顾景同等人也是一惊。 披头散发的男人,面目惨白,唇薄无色,没有眼睛,而是黑洞洞的两个窟窿,衬着他背后的尽是一口口棺材,看起来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顾景同还算镇定,他皱眉道:“我们不是来买棺材,是想问你关于李仲毅的事。” “李仲毅?”柯志喜愣了愣,他忽而桀桀怪笑起来,“倒是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站起身,众人才惊觉他身量十分高大,杨腊不算矮,可在柯志喜跟前,愣是低了一头。 苏钰就更害怕了,瑟缩在楚姮背后,看都不敢看。 柯志喜明明没有眼睛,可众人似乎能感受到他传递来的视线。 他扶着门框,声音如砂纸办粗糙:“李仲毅……他怎么了?” 二九章 顾景同粗略的给他讲了讲苏梅和李仲毅的纠纷。 柯志喜沉默半晌,苦笑道:“十年前,我的确和他情同手足,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但亲兄弟都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更何况我跟他呢。” 顾景同问:“怎讲?” “自从他妻朱氏死后,我便和他没有来往了。” 楚姮皱了皱眉:“朱氏的死,与你何干?” “我当年在清远县专做白事,李仲毅和我数年邻居,关系极好,便开玩笑说,若家中死人定让我来操办,给我封一锭大银子。后来没多久,朱氏难产而死,李仲毅委托我送灵去朱氏的老家下葬,中途露宿郊外,我不小心被毒虫咬了手,一双眼睛也被毒瞎了……”说到此处,柯志喜似乎十分难受,他凝噎片刻,又道,“我当时瞎了双眼,方寸大乱。回到清远县便怪罪李仲毅,说他不该让我去送葬,没想到李仲毅反而污蔑我,说我为了挣白事钱,为了得到那所谓的一大锭银子,故意咒他家死人,还骂我心肠歹毒,一双眼睛瞎得好!” 柯志喜抑制不住的愤怒,他身子微微颤抖:“这种人,我还跟他做什么朋友?第二年,我就搬来沣水,与他不相往来。” 楚姮又问:“那关于李仲毅和朱氏,你知道些什么?” 柯志喜幽幽道:“夫妇二人算是相敬如宾,但李仲毅应是喜爱朱氏多些。李仲毅根儿就在清远县,祖祖辈辈都是货郎,没什么好说;至于朱氏……她老家在通川十里湾,地方偏僻,但景色不错,有一处百花谷非常出名。当年李仲毅去那边卖货,遇见朱氏,一见钟情便下聘将人求娶来了。后来没多久,我跟李仲毅朱氏他们一起去十里湾游玩,正好遇见朱氏的父母吵架,好像是因为朱父在外面鬼混……倒也记不清了,在十里湾没待多久,便回了清远县。因我去过十里湾,找得到地方,李仲毅才让我给朱氏送灵。” 他话音一落,神色黯然:“若知道有此后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下来。” 旁听的顾景同有一事不明,他问:“为什么朱氏回乡下葬,李仲毅不随行?” “李仲毅生病了。”柯志喜蹙了蹙眉头,“病情来势汹汹,整个人都烧的不行,昏昏沉沉路都不好走。” 楚姮只关心苏钰到底是谁的孩子。 她只问重点:“当初朱氏产子,那个死去的孩子,你见过吗?” 柯志喜摇了摇头:“并未。” 苏钰落寞的低下头。 但柯志喜又说:“不过……因为那个死去的孩子不受李仲毅喜欢,他让朱氏的好友苏氏,带去乱葬岗埋了。你们大可问问那个姓苏的,她当年把孩子埋在哪儿。” 便在此时,杨腊插话道:“这个早就问过了,乱葬岗被推,现在成了坪山,好多地方都种上果树,不可能找到。” 楚姮听到这话,表情怪怪的。 她问苏钰:“是上次种桃树去过的坪山?” 苏钰点头。 楚姮咬牙咒道:“好你个蔺伯钦,竟然带我去乱葬岗。”她一脸不忿,似乎早已忘了是自己死皮赖脸跟去的。 顾景同摸了摸下巴,问:“柯志喜,你知道朱氏他们一家有遗传小脚趾畸形的毛病么?” “当然知道。”柯志喜嘶哑着声音,抬手比划,“朱氏、朱氏的爹、朱氏曾祖,全都是这样。我去十里湾正值酷暑,他爹光脚在田里插秧,我见过的。双脚小趾都是团成一块儿,看着很奇怪。” “那苏梅呢?” “苏梅我不清楚,但搬来沣水之前,还听说她生了个双脚脚趾畸形的儿子。” “柯志喜,你还知道什么?” 柯志喜蹙眉,想了半天,道:“我不知道了。” 杨腊从袖子掏出传唤文书,正准备给柯志喜看,可突然想起人家是个瞎子,忙又悄悄塞回去。 他咳了咳,道:“柯志喜,按律例我得把你带去清远县衙录口供,你应该不会反对罢?” 柯志喜虽然模样可怕,但为人算好,他摸索着门框,有些局促:“我看不见,一路上怕是会给官爷添麻烦。” 顾景同摆手:“无妨,来回我会差人护送你回来。” 柯志喜微微颔首:“如此便好,我们何时启程?” “我们在明月镇还有别的事要办,恐怕得明早才会前往清远县。”顾景同说到这儿,看了眼楚姮。 楚姮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忙道:“等会儿就去蔺老夫人的住处。” 柯志喜还挺热情,他指了指自己的铺面,道:“我铺里还有空房两间,官爷不嫌弃,今晚可以暂时落脚。” 棺材铺里阴冷黑暗,散发着腐朽的霉味,门口挂着的寿衣被风吹的呼啦啦响,白幡挽联飘来飘去。 杨腊和另外两个衙役一脸拒绝:“不了吧……” 顾景同当然不愿意跟棺材睡一晚上,他道:“柯志喜,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先早些休息,明日清晨我们再一起去衙门。” “好。”柯志喜点了点头。 这边事情谈妥,一行人便往明月镇去。 明月镇和柯家镇离的不算远,半个时辰不到就已抵达。 杨腊来过蔺老夫人的住处很多次,他轻车熟路的来到一户青瓦小院前,敲了敲门:“蔺老夫人,你在家吗?” 不一会儿,房屋里的灯就亮了起来。 蔺老夫人一手握着蜡烛,一手防着风,过来开门。 她一开门,见杨腊楚姮都在,顿时惊喜的“啊”了一声:“四娘,你怎么来了?” 楚姮露出一个微笑:“娘,夫君有案子需要来沣水,我顺便过来看看您。” “快进来快进来。”蔺老夫人连忙去拉楚姮,楚姮刚侧过身,蔺老夫人突然一怔。 她瞪大眼睛,指着顾景同道:“你是盛风吗?” 顾景同笑了笑:“许久不见了,伯母。” “哎哟,你怎么也来啦?可好多年没瞧见你了。”蔺老夫人忙将蜡烛塞给杨腊,去拉顾景同的手。 她一手拉着楚姮,一手拉着顾景同,这场景看着有点怪。 楚姮于是不自然的缩回手,去牵苏钰:“夫君一直记挂娘亲身体,娘亲这些日子可还好吧。” “甚好。”蔺老夫人笑的慈祥,“在沣水住,我的朋友多,白天说不完的话,这人一高兴,身体自然而然就好了。四娘,你回去告诉伯钦,让他好好当官儿,不用随时惦记我这个老娘。待到年关,我就过来。” 楚姮乖巧的点了点头:“娘亲的话,我会带给夫君的。” 顾景同觉得她每次说“夫君”两字,咬音特别好听,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这李四娘演戏演的可真滴水不漏。 若不是事先被蔺伯钦告知,说不准他也以为他们是伉俪情深的一对璧人。 蔺老夫人将他们请进屋,简单的问了问案子进展,倒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这么多年,她目睹过的案子太多了。 她对顾景同甚是感兴趣,问了他这些年在府衙做些什么,又问:“盛风啊,你现在也快二十五了,还未娶妻,家中爹娘怕不是要着急死了。” 顾景同笑的爽朗:“伯母,我这不是找不着吗?若你有合适的,大可给我说媒一个。” 蔺老夫人抬手掩嘴一笑:“好好好,这话伯母记下了。” 她二人在聊蔺伯钦和顾景同一起读书、上京赶考的事儿,楚姮听得兴致缺缺,便找来绳子跟苏钰玩翻花绳。一旁的蔺老夫人见她如此,忍不住笑问:“四娘,你这些日子和伯钦相处的如何了?” 楚姮一愣,随即胡诌:“很好,夫君对我礼遇有加,我也甚是喜欢夫君。”她说完还低下头,故作娇羞。 顾景同看她这模样,顿时忍笑,将头侧去一边。 蔺老夫人不疑有他,拍了拍楚姮的手背,柔声道:“四娘啊,你和伯钦总要有个一子半女才行。希望过年的时候,娘亲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楚姮这下笑的当真尴尬,她低下头道:“娘亲,这种事情急不得……” “好啦,娘亲知道。”蔺老夫人估计也知道这话只能对着女眷说,当着顾景同的面儿,她自不会喋喋不休。 哪知道顾景同这厮竟好死不赖的伸长脖子,朝着楚姮做出恭喜的手势:“那就等蔺夫人和伯钦的好消息了,届时在下,一定送上厚礼。”楚姮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厚礼就不用了。顾县丞连五十两银子都要还五十年,省些钱不如留给自己娶媳妇儿!” 蔺夫人不知二人在说什么,正要询问,就听楚姮笑道:“娘亲,我困了,先带苏钰出去洗漱一番。” “啊,去吧去吧,待会儿我们三个挤一挤。” 蔺老夫人见天色很晚,对顾景同也道:“盛风,你也去休息吧。我院子窄,就只有隔壁一间房,不过通铺挺大,你和杨腊还有那两位小兄弟,怕是要委屈一夜。” 顾景同一点儿也不在意,他道:“伯母,倒是叨扰您了。” 一行人在蔺老夫人的院子暂时歇息,次日天未亮,众人便要带柯志喜回清远县。蔺老夫人连夜装了一篮鸡蛋,递到楚姮手上,让她带回去吃。楚姮道过谢,这才往柯家镇去。 三十章 柯志喜看不见路,便和楚姮和苏钰坐在一辆马车。 苏钰人小,看着柯志喜总是瑟瑟发抖的害怕,一路上,连话都没有跟楚姮说几句。 楚姮深感无聊,盯着面前邋里邋遢的柯志喜,打开话匣子。 “柯大叔,当年你瞎了眼睛,怎么就想起了开棺材铺呢?这打磨棺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柯志喜听声音是个清脆悦耳的姑娘,想到是那位同行的县令夫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莫看莫看,我这幅样子,怕是吓到你。”这遮掩的动作,倒让楚姮惭愧。 楚姮的声音放柔了些:“世人百态,柯大叔不必自卑。虽然你眼睛看不见,但是会做棺材扎纸人,那些东西你教我我都学不会呢!” 她这番话让柯志喜愣了愣。 柯志喜道:“夫人聪慧,这等活计要学肯定学得会。只是太过粗劣,还是不要学的好。” 楚姮微微颔首:“便听柯大叔的。” 谈话过后,柯志喜放开许多,他抬起头,给楚姮道:“其实我以前只是做白事,不会做棺材扎纸人什么的……瞎了之后,生活拮据,以前一个老朋友便找关系,将我带去棺材铺做活,久而久之,自己摸索着也学会了。不仅是做棺材,还有扎纸人、做白幡、做寿衣……香蜡纸钱什么的是别处买来的,那个我实在不会。” 楚姮问:“棺材铺以前的老板呢?” 柯志喜答道:“老板前年病逝,棺材铺被我就盘了下来,赚不了多少,糊口倒行。” 楚姮看了眼身侧的苏钰,她咳了咳,问:“柯大叔,其实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问?” “没事,你问吧。” “你当年和李仲毅……当真关系极好?” 柯志喜有片刻语塞。 他长吁了一口气,感慨道:“好啊,好的不得了。我和他是多年邻居,两人又兴趣相投,不论是喝酒、赌筹,都能玩儿到一块去。我母亲病逝那年,李仲毅守着我寸步不离,生怕我忧思成疾出什么事……后来他说:‘老柯,如果你死了,我就替你养你爹和你弟弟。’”思及此,柯志喜黯然垂首,“如今我爹和我弟弟都得病死了,倒只剩下我在世间苟延残喘。” 曾经兄弟间的真挚许诺,如今情随事迁,已变成浮光幻影。 柯志喜心有所感,忍不住道:“夫人,我柯志喜一辈子没什么文化,更没念过几天书。唯一能背下来的一首诗,还是当年李仲毅教我的,你猜是什么?” 楚姮摇了摇头。 她想起柯志喜看不见,忙又道:“怕不是‘床前明月光’?” 柯志喜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淡笑:“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 “这是苏仙写给其弟的《狱中寄子由二首》,颈联和尾联。”楚姮下意识的说道。 柯志喜略惊讶的说:“没想到夫人连这么偏僻的诗句都有造诣。” 楚姮笑道:“苏仙诗词,众人皆知。” “夫人谦虚了。” 柯志喜喟叹道:“我当时并不知道这诗何意,还专门找了个秀才帮忙写下来解释。后来知道意思,便想,我和李仲毅的情谊怕也是如此了吧……然而现下想来,只觉得讽刺。” 他脸上挂着讥嘲的笑,两个黑黢黢的眼眶看起来格外阴森。 楚姮忍不住问:“柯大叔,到底是什么毒虫,会让你双目失明?” 柯志喜身体微微颤抖:“是在通川附近的一种毒虫,昼伏夜出,平时很少见。可那日,我偏偏遇到了……后来眼睛病的厉害,怎么都治不好,不挖出来恐会烂在脸上,人也会死,这才请了个大夫用铁勺子……硬生生抠出来的。痛啊,真的痛……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疼。” 楚姮和苏钰听不下去了,她忙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 马车粼粼,行至清远县郊一带,天气越来越闷,乌云沉沉,地上的热气跟大风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 可杨腊实在坐不住了,他勒停马车,揉着屁股下来,对顾景同和楚姮等人道:“暂时休息片刻,实在是腰酸背痛啊。” 苏钰自然明白驾车不容易,探头道:“杨捕头,要不待会儿我来驾车吧?” 杨腊连连摆手:“怎能让你一个小孩儿来,快去坐着。” 楚姮摸了摸苏钰的脑袋:“能休息就休息吧,小小年纪太累了不好。” 苏钰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柯志喜愕然:“这么小就会驾马车?”楚姮解释了一下,柯志喜叹气说:“那的确要快些查明他的身世,生活本就不如意了,怎能继续陷入泥沼中。” 楚姮看了眼柯志喜,觉得他虽然相貌恐怖,但心地倒是不错,怪不得李仲毅愿意跟他结交。 她牵着苏钰下车活动活动筋骨。 这地方瞧起来很荒僻,左侧是山壁,右侧则是一大片密林,长势茂盛。不知道为什么,楚姮总觉得这里眼熟。 苏钰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忙道:“夫人,再往前走一里就是蔺大人那天带你去的坪山,这地方树林又多又很大,按理说也属于坪山范围。” “坪山?”楚姮脸色变了变,“不就是那个乱葬岗吗。” 苏钰“唔”了一声,不答话。 墨云滚似地遮黑了半边天,树木皆随风狂舞,天气说变就变。 顾景同喝了口水,将水壶挂在马上:“走了,这天看着暮霭沉沉,怕是要下暴雨。”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道闪电划出亮光,照的天地间一片煞白。闪电过后,接着便是一道隆隆雷声,那雷声仿佛从头顶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猛烈炸开来,震耳欲聋。 苏钰吓的浑身一抖。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马匹因雷受惊,抬起前腿仰头长嘶,妄图挣脱缰绳,风驰电掣一般朝前奔驰。 “柯志喜还在马车上!” 楚姮大惊失色。 马车里传来惊呼,顾景同对楚姮叮嘱:“跟着杨腊在此等候,不要乱跑!”随即飞身上马,带着另外两个衙役去救柯志喜。 顾景同前脚刚走,大块大块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落在泥地上,溅起一团团灰尘。 杨腊用挎刀挡着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夫人,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楚姮抬袖护着苏钰,见不远处有的林子里有棵大树:“去树底下!” 三人一起往树下奔去,楚姮见另外一匹马在暴雨中慌乱的踏步,心底不忍,转身又跑回去牵马。她刚牵住马缰,就听身后传来“啊”地一声惨叫。 杨腊大呼:“住手——” 隔着滂沱雨幕,但见一披头散发手持铁锹的疯妇挟走了苏钰,苏钰挣扎不已,却完全没有作用。疯老妇显然十分熟悉这片地形,尽管暴雨倾盆,地上泥泞坑洼,她腾挪间竟是跑的极快,几个眨眼,便甩开杨腊一大截。 楚姮惊骇不已,那疯老妇明明就是上次遇见的那个! 疯子无状,险些杀了蔺伯钦,如今又挟走了苏钰……人命关天,楚姮此时顾不得许多,翻身上马去追。 疯老妇往密林深处钻去,竟十分灵活。 暴雨砸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马匹视线受阻,四蹄不小心绊住倒地的枯树枝丫,“轰”地一下,人仰马翻。 好在楚姮功夫极佳,她右手撑地,堪堪在泥水里滚了几圈,一个鹞子翻身,继续追那疯老妇。 远远跟在后面的杨腊揉了揉眼睛,估计是自己看花了…… 疯老妇没想到楚姮穷追不舍,她喉咙里发出“荷荷”地嘶吼,将苏钰夹在腋下,勒的更紧。苏钰拼命挣扎,用手去掰她的臂膀,却如蚍蜉撼树,他哭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楚姮见身后的杨腊身影几乎看不清,四下无人,她擦了擦眼前的雨水,足尖一点,身形微晃,唰唰两下踏着树干上了树枝,在树梢几个起落,身子如离弦之箭,瞬间赶到。 疯老妇只觉眼睛一花,被拦住去路。 “松开他!” 苏钰没想到楚姮竟追来的这般快,他忙大声呼喊:“夫人救我!” 疯老妇挟持着苏钰倒退两步,手中的铁锹扬了起来。 那样子,也不知是想拍死楚姮,还是想拍死苏钰。 楚姮自然不允许她胡乱伤人,让苏钰闭眼,立刻拔身而起,窜上前左手猛地一拍疯老妇腋下,疯老妇吃痛却仍不松手。 楚姮不禁一怔,普通人根本受不了这种痛,没想到这疯老妇意志力如此强硬。她不得已绕到疯老妇身后,那疯妇见她绕到后面,转身就要用铁锹拍她,但她哪比得上楚姮动作快,还没转过身,就被楚姮用手刀狠狠劈在她右侧肩头。这一下极痛,疯老妇仰头惊叫一声,松开苏钰,楚姮眼疾手快,右臂一捞,稳稳将苏钰捞入怀中。 暴雨中,楚姮一手抱着苏钰,站的笔直。 疯老妇似乎也知道面前人不好惹,她捂着痛处,“荷荷”叫了两声,转身就跑。 似乎没有看到脚下一块岩石,疯老妇被绊一跤,左脚的破布鞋也被绊掉。但她没有去捡,而是拖着身子往密林里逃去。 暴雨肆虐,灰蒙蒙一片,树林在雨中变得格外模糊。可就是这样模糊的情况下,楚姮的视线刚好落在疯老妇那只掉了鞋的脚上。 她眸光一紧,厉声吒道:“站住!” 三一章 “夫人……”苏钰眨了眨被雨水淋湿的眼,看着楚姮,满脸不敢置信。 即便雨下得再大,他也看到了楚姮的动作,那分明不是一个女子该会的。就好像,说书人说过的“武林高手”。 苏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楚姮扳着他肩膀,十分认真的说:“苏钰,今日我救你,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杨腊蔺大人他们问你是怎么得救的,你就说是疯老妇主动放开的你。”她见苏钰傻愣着没有回答,眉眼一沉,眼眸里似有精光,严肃冷冽:“记住了吗?” 苏钰心下一颤,连连点头:“记住了。” 身后的杨腊已经跟上来,楚姮将苏钰塞给他,道:“我去追那疯妇,查明真相,你和苏钰在树下等我汇合。” 杨腊大惊:“使不得啊夫人!这林子极大,你可别走丢了!况且大人临行前对我千叮万嘱,一定要安全护送夫人你回家,不能让夫人你擅作主张,万一蔺大人怪罪下来……” 他话没说完,楚姮已转身快步跑开。 “……我就死定了。” 杨腊望着楚姮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喃喃自语,一脸绝望。 楚姮健步如飞,很快就看到那疯老妇拖着受伤的右肩,在密林中乱窜。她纵身一跃,拦住疯老妇,问:“你当真是神志不清?” 这句话转瞬就被瓢泼大雨的声音淹没,在林中听起来格外暗淡。 疯老妇见是楚姮,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竟将铁锹藏在身下,连连后退。 她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倒坐在地,沾的满身泥泞。 暴雨冲刷着她的头发,一缕缕的贴在沧桑的面颊上,楚姮看着她,亦知自己也是如此狼狈。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步步紧逼:“我问你话,你听清了没?” 疯老妇怯然低头,双手抱肩,瑟缩的靠着一棵大树,狂乱的摇头摆首,那模样,仿佛楚姮要杀她似得。 楚姮冷声问:“你脚伸出来,让我仔细看看。” 疯老妇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双手连忙捂住脚,哇哇大叫,说的什么,楚姮一个字都没听清。便在此时,她急红了眼,将身后的铁锹猛然一甩,直直朝楚姮脑袋飞去。 楚姮反应极快,面色阴沉,闪身一避,但听“砰”的一声,铁锹插入泥土中,溅起雨水纷纷。 待回过神来,那疯老妇已经跑出了十来米远。 “想跑?门儿都没有!”楚姮气愤不平,她转身拔起铁锹拿在手上,势要去追。然而那疯老妇竟十分聪明,见她来了,从怀里不知撒出一把什么东西,楚姮暗怕有毒,忙举起铁锹后退,躲避在一棵大树之后。 她定睛一看,没想到只是一把泥沙。 从树后出来,再要找疯老妇,却已经没了她的踪影,只剩一片雨雾萧索。 “不可能!” 楚姮皱眉,完全不相信一个不会武功的疯子,竟然在瞬息间消失不见。 她用铁锹拨开草丛灌木,疯老妇并未藏身其中。而四周都是茂盛的大树,在倾盆的大雨中,郁郁葱葱,羽盖葳蕤。 不知是因为在树林里,还是因为天色越来越暗,楚姮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似乎…… 迷路了? 四下里的树木草叶都长一个样,楚姮原本以为可以顺着脚印走出树林,却不料在雨水的冲刷下,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她手持铁锹,站在葱茏树下,有些不知道该走哪边。 好像苏钰说过,坪山这带的树林很广袤来着…… *** 顾景同带着柯志喜回来的时候,杨腊正抱着膝盖坐在树根下,仿佛受伤的小媳妇儿。 苏钰在他旁边一个劲的安慰:“杨捕头,没事的,你不要哭了。” 他不安慰还好,这般安慰,倒让杨腊更是难过:“我算是完蛋了,蔺大人对我交代了好多次,一定要看住蔺夫人,可没想到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走了,我……我无能啊!”他说到这里,砰砰捶自己胸口。 顾景同闻言神色一变,捉住他手腕质问:“你说什么?蔺夫人去哪儿了?” 杨腊哭丧道:“她非要去追那疯婆子,坪山树林大,许多人都在里面走失过,这下我是糟了。” 顾景同还有些云里雾里:“什么疯婆子?关树林什么事?” 苏钰见杨腊解释不清,忙站出来给顾景同说了一番。顾景同掏了下耳朵,根本无法想象:“她孤身一人就去追了?!” 苏钰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明白顾县丞杨捕头他们为何担忧,若不知道蔺夫人的本领,他或许也在担忧,可当见识过楚姮那出神入化的功夫,便觉得她是自己见过最厉害的人!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走不出树林,怎么会被一个疯老太太伤害?苏钰是一点儿都不信。 顾景同转身就要去牵马寻找。 杨腊快速反应过来,站起身忙拉着他:“顾县丞,使不得!” “天快黑了,如何使不得?难道要蔺夫人一个人在树林里待一晚上?”他指了指天,“这还下着暴雨!” 顾景同看着面前的杨腊,的确生气,明明都交代了他好生照看,却还是让人走丢。 杨腊为难的说:“顾县丞,不是卑职刻意阻拦。若你也走丢了,卑职哪还有脸回县衙?为今之计,应该先带着柯志喜和苏钰回去,再上禀蔺大人,派遣衙役,来林中一起寻找。” 柯志喜得知楚姮走丢,亦十分担心:“杨捕头说的不错,顾县丞,我们快些回县衙找人来啊。” 顾景同到底拉回了理智,他看了眼黑洞洞的密林,转身便走。 一行人冒着狂风暴雨回到清远县衙,天已经全黑了。 守门衙役见是杨腊顾景同等人,忙开门迎接。 “蔺大人在何处?” 顾景同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他。 “就在三堂。” 风急雨大,蔺伯钦正在关窗,见顾景同一行人冒雨行来,忙走到门外,蹙眉道:“盛风,这么大的雨,门口就放着伞,怎么……李四娘在哪?”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在平时,李四娘怕是第一个冲进屋,捂着她头发嚷嚷起来了。 杨腊哆哆嗦嗦的站出来,看了眼蔺伯钦,又连忙低下头:“蔺夫人她……说是要查明真相,冒着暴雨去追一名疯妇……在树林里不见了。” 蔺伯钦愣在当场。 俊脸绷的死紧,一句话都没说。 顾景同和他好友多年,知道他只有极其生气的情况下才会这样,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插话。 杨腊干脆往地上一跪:“大人,是卑职失职,没有看好蔺夫人……卑职愿受责罚!” 半晌,蔺伯钦才摆了摆手,眉眼疏淡:“这不怪你。” 李四娘那个性子,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她。上次孤身去引采花大盗,这次又去追疯老妇……她怕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是在哪片林子?”蔺伯钦问。 顾景同忙道:“就在坪山后面。” “召集人手,走吧。” 蔺伯钦算是认栽了,即便这个李四娘再不受管教,不受约束,他仍希望她安然无恙。 这时雨势小了许多。 火把裹上桐油,根本不会被淋熄。 一群人穿着蓑衣往坪山去,各自带好标记的丝带和口哨,遇到情况鸣哨集合,天明时分还未找到,再出林子商量对策。 顾景同知道蔺伯钦肩膀还有伤,便对他道:“佩之,你就不要进去了。” 蔺伯钦扶了扶斗笠的帽檐,沉声道:“我伤好的差不多了,林子里不知还有什么危险,快些找到她为好。”他怕顾景同误会,又补充一句,“我现在不想再出命案。”随即带上两名衙役,举着火把,另选了一条路进去。 夏天草木茂盛,越往林子里走,视线就越受阻隔。 身后两个衙役嗓子都快喊哑了,还是没有听到李四娘的回应,蔺伯钦一颗心提了起来。毕竟这林子里,曾出过吊睛白额大虫伤人的事,也不知道李四娘会不会运气不佳…… 天气变化无常。 原本雨势已经渐小,可没过一会儿,雨点又密集的砸了下来。 两个衙役怎么护火都没有护住,不多时,便一片漆黑。 “大人,这……看不见了,还要继续往前吗?” 这林子里下着雨,不见天日,乌漆嘛黑,不小心还会碰到什么滑腻腻的东西,也不知是蛇是虫,背后总感觉凉飕飕的。 雨打树叶,唰啦啦作响。 蔺伯钦甩了甩蓑衣上的水珠,看了眼周围,蹙眉问:“一路过来可做了标记?” “做了。”两个衙役异口同声道。 蔺伯钦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就再找一会儿罢。” 他走在最前,折了一根树枝拨开齐腰的草丛,两个衙役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时不时喊一声“蔺夫人”。 声音转眼就被雨水冲刷,根本不确定能不能让人听见。 便在此时,夜幕中传来一声朦胧的呼喊。 蔺伯钦步履一顿,侧身问身后的两个衙役:“可听见什么声音了?”两个衙役对视一眼,还未回答,忽而又响起一声清晰的“我在这”。 “李四娘!” 蔺伯钦蓦然转身,就见黑漆漆的夜色里隐约出现一个模糊人影。 三二章 天知道楚姮此时有多高兴。 她被兜头淋了一晚上的雨,找不着方向,又饿又冷,正无比懊悔自己冲动,就听见了有人叫她“蔺夫人”。 “蔺夫人”这三个字她第一次听起来如此悦耳。 楚姮举着一片龟背竹的叶子挡雨,大步走到蔺伯钦身前,见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眼睛被遮住,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薄削的唇。 显然,从他紧抿的唇来看,他并不像楚姮一样高兴。 “李四娘。”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咬出的几个字,“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临行前我是如何交代你的,你又是如何信誓旦旦给我保证的?如今你却让数十名衙役冒着暴雨和未知的危险来寻你,浪费人力、物力、时间!你记住,从今以后,我绝不会纵容你任何要求。” 他一番呵斥,却听李四娘没有作声,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犟嘴。 蔺伯钦略狐疑的扶高斗笠,却见楚姮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湿衣包裹着她纤瘦的身子,看起来十分柔弱。她可怜兮兮的举着一片龟背竹叶,雨水滴滴答答的流,因为长时间淋雨,一张精致的小脸极其苍白。 楚姮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以为万无一失,她不该对自己太自满……可没想到,蔺伯钦找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劈头盖脸的指责。 她当然生气,可懒得和蔺伯钦争吵,只低头“噢”了一声。 蔺伯钦没想到喝她一顿,却得到这么一个字,顿时像一拳打在棉花里,又像是在训一个百教不变的蠢学生。 面前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娇柔的仿佛再淋一会儿雨就要晕倒。蔺伯钦分明知道,自己不能被她外表欺骗,然而他还是没忍住,抬手脱下蓑衣,披在她的身上。 楚姮遽然一愣。 蓑衣上似乎还带着蔺伯钦的体温,天降大雨,她却觉得面颊有些滚烫。 蔺伯钦穿了件浅青色的直裰,他戴着一顶大斗笠,却还是淋湿了肩头。那浅青色的布料,转眼就被雨水濡成了一片墨绿。 “走。” 他不再看楚姮一眼,招呼另外两名衙役吹哨,准备出林。 楚姮快步跟上他,拢了拢蓑衣:“蔺伯钦,我真的不是莽撞……那疯老妇,我们在坪山遇到过,是她砸伤了你的肩。而我追她,是因为她的脚趾……和苏钰一样!” 话音甫落,蔺伯钦倏忽顿住身形。 他转身拧眉:“看清楚了?” “虽然下着雨,但我没有看错。” 蔺伯钦凝视她片刻,负手背身,责道:“那又如何?即便发现了案件相关,也不该你一个女子插手。你追她而来,不仅抓不住人,反而自己还迷途其中……李四娘,有个词语叫‘得不偿失’,你的私塾先生教过没有?” “教过。”楚姮抬起一双水濛濛的眼,眸光坚毅,“还教过一个词,叫‘机不可失’。” 倘若她追来,万一抓住了疯老妇,李仲毅和苏梅的案子是不是就可以快些了结?苏钰是不是就不用整天处于纠结当中?楚姮只顾着这些,其它并未多想。 “诡辩。” 蔺伯钦听她又开始强词夺理,不悦的瞪她一眼,径直往前走。 “蔺伯钦,你站住,听我说完。” “你待说什么?” “我差一点就抓住她了!”楚姮一把拽着他衣袖,“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凭空消失!这根本不可能。就在我眨眼的瞬间,她在十米远的地方不见了!” 蔺伯钦只当她在为自己开脱,根本不相信:“李四娘,事到如今你不用撒谎,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你当我会相信?” 他甩开楚姮的手,一脸恼怒。 楚姮拨开茂盛的草丛,忙又追上前:“可是……”她话音未落,突觉脚下踩空,整个人都失去平衡,坠了下去。 “李四娘!” 蔺伯钦转身蹲下,却见斜后方的草丛中竟然藏了一个大洞。 楚姮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蔺伯钦,这……好像是人挖的密道!” 蔺伯钦不疑有他,唤来两名衙役,脱下斗笠递给二人,吩咐道:“守在这里,等顾县丞来了,再派人一同下来查看。”说着便跳入洞中。 “大人三思!”两名衙役不知所措,只得守在洞口惴惴不安,等着顾景同的到来。 蔺伯钦纵身一跃,才发现这洞高度并不深。 楚姮脱下沉重的蓑衣,拧了拧身上的雨水,问:“有火折子了吗?” 蔺伯钦摸了摸,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吹燃,密道中顿时明亮起来。 密道不大,两人并肩无法通过,只能一前一后的站着。楚姮扣下一块泥土,搓了搓,辨别道:“看来这密道不是新挖的,泥土都风干了。” 蔺伯钦没想到她观察倒是敏锐,颔了颔首:“跟在我身后。” 封闭的空间里,楚姮还是有些紧张,她本是个胆子大的,但此时一颗心却有些七上八下。 蔺伯钦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他思索片刻,左手捏了衣袖一角,递到楚姮跟前:“拉着,别走丢了。” 他意思是让楚姮拉着袖子,可楚姮却理解错了。 她看着蔺伯钦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反而觉得更紧张……稍稍迟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蔺伯钦身子微微一僵,到底是什么都没说,牵着楚姮一路往前。 楚姮的手很冰冷,仿若无骨又滑又软。蔺伯钦说不上来心中什么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二十多年来他从未体会过。 “我说过,那疯老妇会消失。”楚姮撇了撇嘴,“这下知道我没骗你吧?” 蔺伯钦莞尔,他“嗯”了一声。 楚姮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蔺大人,你之前冤枉我,是否应该道歉?” “道歉?” “你冤枉我说谎。” “……是我妄言了。” 楚姮更加得意,她笑着道:“我就说嘛,本来是可以抓到那疯老妇的!而且我怀疑那疯老妇是装疯卖傻。” 皇宫里装疯卖傻的人太多了,光是冷宫里面为了博取皇帝注意的就有七个。 蔺伯钦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显然不赞同:“这件事错还是在你,莫偷换概念。” “我哪有偷换概念,不是我说,你回去给我封个‘女捕快’,以后的案子我来帮你,保证都事半功倍。” 蔺伯钦道:“事倍功半贴切些。” 楚姮还要和他争论,蔺伯钦突然驻足:“等下。” “怎么了?” 楚姮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让蔺伯钦愣了愣。 蔺伯钦将火折子靠近了密道的墙壁,却见泥土中露出一个圆圆白白的东西。楚姮抬手摸了摸,只觉冰凉,那种质感又粗糙又光滑,很难形容:“这什么东西?” 然而蔺伯钦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盯着她:“那是掩埋已久的头骨。” “……什么头骨?” “人。” 楚姮仿若触电,差些惊的跳起来,将手在蔺伯钦身上擦了又擦。 蔺伯钦:“……” 楚姮也想起来了,她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那个……坪山以前是乱葬岗,所以这密道才会有头骨嵌在这里?” 蔺伯钦颔首:“不错。” 楚姮胆子向来很大,她唯一怕的就是鬼。以前宫中老嬷嬷经常给她讲鬼故事,什么水鬼厉鬼吊死鬼,现在越想越觉得恐怖。 “我们快些走吧。”楚姮催促道。 蔺伯钦还是头次见她露出胆怯的神情,觉得滑稽。 越往前走,密道就越宽,不过多时,前方出现一道简陋的栅栏,两侧用石块堵着。 蔺伯钦将火折子递到楚姮手中,弯腰挪开栅栏,进到一处简陋的洞穴。 洞里一张发霉的破席子,底下铺着干草,看起来十分脏污。粗糙的矮凳上放着一根蜡烛,楚姮忙将其点燃,霎时之间,洞穴里的摆设都清晰起来。楚姮眼尖,看那破席子底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忙伸手拿了出来,却忍不住“啊”的惊呼一声。 是一个破旧的桐木牌位。 “先慈梁氏牧娘之莲位。”楚姮念出牌位上的字,抬头看蔺伯钦,“梁牧娘是谁?” 蔺伯钦皱了皱眉:“不知。” 他视线落在洞穴角落,见那里放着一个不足六寸的草人。蔺伯钦拾起来一看,这草人身上竟被扎满了细针,翻过来就看到草人背后用墨水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朱成业。 “朱成业是谁?”楚姮伸长了脖子问。 蔺伯钦仍旧答道:“不知。” 楚姮哼了一声:“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还清远县的父母官呢。” 蔺伯钦斜她一眼,不与计较。 楚姮这时发现洞穴另一侧似乎堆着什么东西,用麻布盖着,数量不少。 她走上前,捻起麻布一角,猛地掀开,顿时泥土腥味扑面而来,眼前赫然是一堆森森白骨! 阴暗的洞穴,白骨累累,幽闭的空间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楚姮吓的魂飞魄散,连忙躲到蔺伯钦身后,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不知为何,蔺伯钦觉得好笑。 他走到那堆白骨跟前,抬手拿起一块腿骨端详,语气淡淡:“这也害怕,那也害怕,还清远县父母官的夫人呢。” 三三章 楚姮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可以说话噎她。 “蔺伯钦,你……算了!” 她想着自己还待在乱葬岗的地底下,顿时将带刺儿的话咽进肚子里。 楚姮缓了缓情绪,问:“该不会这些人都是那疯老妇杀的吧?” 蔺伯钦收起玩笑心思,他沉眉敛目,仔细辨认手中的白骨,随即摇了摇头:“这些枯骨年代已久,应是在挖密道时刨出来的。”他又查看了其它几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 “这里都是婴孩的尸骨。” 楚姮闻言一怔,捧着蜡烛走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些小小的骷髅,有些头骨仅巴掌大。 蔺伯钦看着这堆婴孩尸骨,陷入沉思。 楚姮拿起手里的牌位,又看了看那写着“朱成业”的扎针草人,下意识觉得和李仲毅苏梅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蔺伯钦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撕下一片衣襟,将牌位和草人都包了起来,道:“带回去查验。” 洞穴另一头的密道应该就是出口,两人不疑其它,快步离开。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丝丝缕缕的威风,蔺伯钦快步上前,拨开洞口掩盖的稻草,躬身出去,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楚姮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了眼周围,发现是个小山坎,四下都是农田。 此时暴雨已经停歇,乌云淡去,空中有繁星点点,倒映在广袤的水田中,不知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清风半夜,蛙声蝉鸣,倒让人心旷神怡。 楚姮的衣衫已经半干,但穿在身上还是极不舒服。 她抬起头问:“这地方是哪儿?” “应是坪山郊外的村子。”蔺伯钦也不是很确定。 楚姮点了点头:“那疯老妇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和朱成业、梁牧娘又有什么关系。上次你不是让胡裕将其送回家吗?我们找到她家人,相信这些都会迎刃而解。” 蔺伯钦神色凝重,没有答话。 半晌,他才思忖的问:“你说那疯老妇的脚趾也是畸形?” “是。” “而李仲毅的妻子朱氏,家中有此病的遗传……会不会疯老妇和朱氏有什么关系?”他声音一顿,“又或者说,这疯老妇就是朱氏。” 三更半夜,这话听起来竟然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楚姮被他的设想吓了一跳:“朱氏不是在十年前难产而亡了吗?” 蔺伯钦的表情很平静,他只道:“任何事情都要怀疑。” “不一定吧……”楚姮柳眉一皱,“苏梅和朱家人并无丝毫关系,但是她的脚趾也有畸形。所谓的遗传,并不是唯一标准。” 蔺伯钦沉吟不语。 这时,山洞密道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的声响,楚姮心下一惊,折了截树枝,悄悄握在手中。 蔺伯钦侧身,将楚姮护在身后。 下一刻,山洞里钻出一人来,他举着火把照亮四周,见到二人,喜道:“蔺大人,蔺夫人!” “杨腊,原来是你” 楚姮松了口气。 杨腊转身朝洞中呼喊:“顾县丞,找到蔺大人他们了!” 顾景同带着胡裕几个衙役飞快赶来,见楚姮和蔺伯钦并肩站着,叹了口气:“佩之,你就不能等人一起?贸贸然跳进密道,万一有什么危险机关,岂不是要出天大的事儿!” 蔺伯钦轻轻一咳:“机不可失。” 楚姮闻言,目光古怪的看他一眼。 蔺伯钦又说:“那密道看样子是人用铁镐之类的东西挖成,修建粗糙,绝不会设有机关,这点你多虑了。” 顾景同倒也不可能当真责怪他,对于蔺伯钦的判断,他还是很放心的。两人简单的交流了一下,顾景同心底也有数了。他目光移在楚姮脸上,笑笑:“蔺夫人,下次你可别乱跑了。” 本意是关心,可楚姮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眉头一皱,显然不给他好脸色。 杨腊和胡裕本在一旁说话,胡裕看了眼周边,突然插话道:“上次我将那疯老妇送回她家,就在这一带。” 顾景同道:“那便将其速速抓回。” 他们也是顺着密道来的,洞穴中的骷髅当然看到。 蔺伯钦思忖了片刻,说道:“这一夜大伙儿都累了,便由胡裕领路,我和杨腊过去抓捕。”他看向顾景同,“盛风,你从沣水赶回来,都未曾休息,早些回去罢。” 顾景同当然不肯,他桃花眼眨了眨:“你难道就不累?你还带着伤,怎么也该是我去。即便你非要去,那我也得跟着。” 楚姮忙道:“那我也去。” “不行。” 蔺伯钦和顾景同异口同声的拒绝。 楚姮:“……” 不去就不去,她还懒得折腾呢! *** 胡裕记忆力还不错。 这坪山一带又没几户人家,很快就找到了上次送疯老妇回家的地方。 “那疯老妇家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看样子也是管不住她的。”胡裕说到这里语气有些犹豫,“上次走的匆忙,便忘了问那老太太跟疯妇是什么关系。” 蔺伯钦斜了他一眼,看穿说破:“是你急着收工,根本就没问。” 胡裕“嘿嘿”的干笑两声,指着前面一户破落的茅草房:“就是这儿了。” 夜半凌晨,茅屋中并未掌灯,黑漆漆一片。 杨腊走上前,右手按住刀柄,左手敲了敲房门:“里面有人吗?” 寂静的夜里,他这句话响起格外突兀。 房中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大半夜的,是谁啊?” “我是衙门里的人,快出来,有话要问。” 没过一会儿,茅草屋的房门就打开了,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已经是耄耋之年,满头银发。盛夏的天气,她却披着一件厚厚的花布棉袄,浑浊的眼睛盯着杨腊看了半晌:“啊……是衙门里的官爷,有什么事吗?” 杨腊松了口气。 他想到了之前的洪婆,生怕这老太太叫他一声“胡裕”。 蔺伯钦走上前来,示意杨腊搬个凳子来让老人坐着。待老太太坐好,顾景同直接问:“老人家,你屋里可有个神志不清的疯老妇?” 那老太太神思还算清楚,她摆了摆长满老年斑的手:“疯婆子,不算老……四十来岁而已。不过前日出去后,好些天多没回来过了,没人给她煮饭,也不知道她饿不饿。” 蔺伯钦和顾景同对视一眼,沉声问:“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老太太愣了一下,回忆说:“没什么关系……就是看着疯疯癫癫怪可怜,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子女都去世了,就暂时照料着她,平时也好作伴。她以前其实是个挺聪慧的女子,但不知怎么回事,就一夜之间,突然疯了。” “突然?” “是啊,就一晚上的时间,第二天就看见她披头散发的坐在井边,又哭又叫。”老太太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变调,“村里人都说她是中邪了。” 蔺伯钦想到一个疑点,他问:“以前你认识她?” “我和她母亲有过接触。”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但说话很清楚,“她母亲是外地人,具体哪儿我不知道,搬来没多久就得病死了,至于她父亲……从未见过,村里人都说她是孽种。至于她本人,以前嫁过隔壁村的赵家,后来疯了,就被夫家扫地出门。” “嫁的是李仲毅吗?”蔺伯钦这话一问,顾景同看了看他,显然觉得他这个猜测很大胆。 哪知老太太摇了摇头:“就是隔壁村的赵杰。” 蔺伯钦苦笑了一下。 他怎么会觉得朱氏还活在世上?一定是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 老太太倏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赵家当年家徒四壁,她还有个远房的姊妹经常过去接济,又是送米面,又是送银子,我都碰见过好几次。你别说啊,她和她姊妹长得可真相,都是大眼睛小嘴巴,水灵着呢!” “姊妹?是谁?” 老太太感慨:“每次都来去匆匆的一个人,像做贼似的,哪知道名字啊。” 蔺伯钦沉默半晌,若有所思。 他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出牌位和草人,问老太太:“你可认识朱成业?” “没听说过。” 老太太摇头。 蔺伯钦又问:“那梁牧娘你知道吗?” “梁牧娘……梁牧娘……”老太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好耳熟啊,年纪大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慢慢想。” 直觉告诉蔺伯钦,这个人物很关键。 不远处突然传来动静。 顾景同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一名身穿破烂、披头散发的疯妇在墙院外盯着他。 他愣了一下,登时大声道:“是她!” 胡裕和杨腊反应极快,两人发誓这次不能放走她,一左一右夹击,动作飞快,堪堪拦住疯妇的去路。那疯妇没想到这些人会来的这么快,她要逃跑,却在胡裕和杨腊的阻挠下跑不了几步,眼看要被擒住,她害怕的蜷缩在地上大吼大叫,那刺耳的声音,仿佛一头困兽,不许任何人靠近。 杨腊想拔刀,蔺伯钦忙按住他手背,凝重的摇了摇头。 他想起楚姮的假设。 “疯老妇也许是装疯卖傻。” 于是他一脸认真的问:“你告诉我,你在坪山挖密道,收集那么多的婴孩尸骨,是要做什么?朱氏李仲毅等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疯老妇迟疑的看了看他,随即“啊”的一声哀叫,转身就要逃跑。 这下胡裕和杨腊不得不擒住她,将她双手反剪背后。 疯老妇顿时杀猪般的叫起来,不停挣扎,她力气很大,胡裕杨腊两个大男人都还有些拿捏不住。 就在此时,坐在茅草屋外的老太太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颤巍巍的站起身,指着疯妇道:“我想起来了,梁牧娘……是她娘亲的名字啊。” 三四章 蔺伯钦闻言一怔。 他隐约猜到了梁牧娘和朱成业的关系,但这些猜测,只是为揭开真相做的假设。 杨腊此时发问:“大人,这疯妇如何处置?” 蔺伯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挥手道:“将人带回衙门。” 两人找来绳索,暂时绑住疯妇的手脚。 门口的老太太见得,忙挪着步伐走过来:“轻些,轻些。”她声音有些哽咽,“她是个苦命伢子,莫把她弄痛了。” 蔺伯钦心软,立时交代杨腊和胡裕动作轻些。 几人回到县衙,天渐渐破晓,山巅的朝霞熹微,像是浸了血,显出淡淡的红色。 疯老妇一路都在挣扎,顾景同也以为她在装疯,然而凑上前询问,差些被咬掉鼻子,顿时觉得这妇人疯得不轻。 到了刑房,杨腊和胡裕两三下给疯妇上了枷锁,用绳子捆绑在柱上,确定她不会挣脱。 “脱下她的鞋。”蔺伯钦沉声吩咐。 胡裕一把扯掉她的破布鞋,露出一双小趾畸形的脚。 脏兮兮布满污垢,没有骨头,蜷成一团,和苏钰的病灶一样。 疯老妇呼天抢地的嘶吼,她不停的扭动,将两只脚叠来蹭去,似乎很害怕被人看见。蔺伯钦拿出写着朱成业名字的草人,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人和你什么关系?” “荷荷……”疯老妇突然双目圆睁,长大了嘴想要去撕咬草人,仿佛十分仇恨。 杨腊和胡裕忙将她按住,呵斥道:“别乱动!” 蔺伯钦将草人收回,心里有了底。 他转身问顾景同:“柯志喜现在何处?” “就在县衙。” “将柯志喜、李仲毅、苏梅、苏钰带来,准备升堂。”蔺伯钦说到此处,语气顿了顿,“对了,还有一个人,你也带来。” 顾景同微微蹙额:“谁?” 蔺伯钦抬手指了指疯老妇:“她的前夫,赵杰。” *** 楚姮一夜没有睡好。 兴许是淋了太久的雨,脑子里总有些昏昏沉沉。 以至于濯碧来报县衙要升堂带走苏钰,她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么快就升堂?蔺伯钦查出什么了?” 濯碧摇了摇头:“还不知道呢,夫人要去旁听吗?” “去,当然去。”楚姮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给我拿件衣裳来。” 濯碧挑了一件淡紫绣蝶的织锦裙,楚姮没有睡好,很是憔悴,穿上这身倒让濯碧想到那书中描写的话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病如西子胜三分。 楚姮才不管自己什么样子,她拉着满脸惶惶然的苏钰,安慰道:“待会儿在县衙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淡定一些。你是男子汉,你不能胆怯,知道吗?” 苏钰很紧张,但听到楚姮的话,他略镇定下来:“蔺夫人,我……我明白的。” 他垂下头:“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楚姮见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些,不禁心疼的摸了摸他脑袋。 来到县衙,公堂上已经跪了两人。 一是苏梅,一是李仲毅。 蔺伯钦一夜未睡,脸色看起来有些灰败,但乌纱下的一双朗目,却格外深邃犀利。 “娘!”苏钰见到苏梅,快步上前,握住她手,哽咽的说,“你头发白了许多。” 苏梅多日不见儿子,甚是想念,紧紧握着苏钰的胳膊:“钰儿!多谢蔺大人这些天的照顾,民妇感激不尽!”说完,她忙给蔺伯钦磕了磕头。 蔺伯钦微一抬手,面容严峻:“苏梅,你当初说,你怀胎九月,生下苏钰。苏钰天生双脚脚趾残疾,是因为遗传你的左脚脚趾,可对?” 苏梅愣了愣,颔首:“……对。” 李仲毅看着苏钰,苏钰和他视线相接,忙又避开。 “李仲毅。” “草民在!” 蔺伯钦眼皮微掀:“你认为苏钰是你妻朱氏难产生下的儿子,而苏梅当初接生,趁孩子没有气息,便将其偷走。” 李仲毅忙道:“不错!其实我儿没有去世,是苏梅故意不肯归还我李家血脉!” 苏梅扭头泼道:“李仲毅,事到如今,你还胡说!不如滴血认亲,看是不是你儿子!” 李仲毅冷笑一声:“滴血认亲的法子不靠谱,平贞三年就已昭告天下,世人皆知,即便你牵条狗来,滴血也会相融。你现在拿滴血认亲来说事,莫不是心虚了?”苏梅被他一番话噎的哑口无言,嗫嚅半晌,转头朝蔺伯钦哭喊:“还请蔺大人为民妇做主啊!” 蔺伯钦却不应她的话。 他让顾景同将扎针的稻草人拿给李仲毅看,问:“可认识这朱成业?” 李仲毅呆了呆:“是亡妻生父。” 蔺伯钦颔首:“看来柯志喜没有说谎。” “柯志喜?”李仲毅听到这个名字,身形微微一晃,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大人,柯志喜现人在何处?草民……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蔺伯钦淡声道:“不急,稍后你自会见到。”他语气顿顿,“关于朱成业,你知道些什么?” 李仲毅低下头思索,回忆着说:“他死去很多年了,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听说,朱成业这人很不老实,亡妻的娘亲经常因此和他大打出手,因为这个原因,亡妻并不经常回娘家,说是对朱成业很看不惯。”他不知道自己和苏梅争孩子,与朱氏的父亲有什么关系,不禁皱着眉头。 蔺伯钦之前询问柯志喜关于朱成业的事,柯志喜也是这样回答的。 他心头有数,又问:“朱成业是否在外找了姘妇?” 李仲毅愣了愣:“这我就不知道了。” “苏梅,那你来说。” 苏梅顿时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战兢的问:“大人,这朱成业是否有姘妇……我怎会知道?” 蔺伯钦冷峻的睬她,似笑非笑:“你若不知,谁还会知?”他一摆手,让人将梁牧娘的牌位拿出来,“怎么,现在看着牌位,还认不出吗?” 苏梅脸色微变。 “大人,民妇不懂。” 蔺伯钦脸色一沉,道了一个“好”字,让胡裕和杨腊将疯老妇带上堂来,他盯着苏梅厉声道:“既如此,这个人想必你一定认识。” 疯老妇已经被人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细棉布衣裳,灰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盘在脑后,若不是因为一双大眼里透着迷茫疯癫的神色,看起来倒和正常人相差无几。 李仲毅见得来人,忍不住起身冲上前,握着她手热泪满眶:“秀君!” 疯老妇被吓得浑身颤抖,嘴里“啊啊”的怪叫,推搡李仲毅。 杨腊和胡裕将疯老妇双手反剪,李仲毅这才回过神来,他退后几步,目光惊骇:“不……你不是秀君,秀君的左脸有颗红痣,她在十年前已经难产死了!我亲手给她封的棺材!” 他忽而转身,跪在地上,朝蔺伯钦询问:“蔺大人,这名妇人是谁?她为何与秀君……我的亡妻,长得这般相似?” 蔺伯钦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冷冷的谛视着苏梅,声音刻板不带有一丝感情:“这恐怕要问苏梅了。” 苏梅将头伏的很低很低,她几乎不敢去看公堂之上的蔺伯钦,更不敢直视“明镜高悬”四个字。 苏钰见她这幅态度,急的膝行上前,猛摇苏梅的胳膊:“娘,你说话啊娘!这个女人是谁?你认识她吗?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娘!” “你还叫她娘?”李仲毅看不下去了,他抬手一指,“苏梅这做贼心虚的样子,怎么可能是你生母!钰儿,你才是爹的亲生孩子!” 苏钰哑然,他只觉害怕。 他无措的看向公堂外的楚姮,嘴型喃喃的喊道:“夫人。” 楚姮哪能见得苏钰这般无助,她忍不住催促:“蔺伯钦,快些审案行不行,卖什么关子?” 她当堂大喊吆喝,顾景同不免一惊。 要知道蔺伯钦最看重公堂礼节。 他下意识看蔺伯钦的神色,非但不恼,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嗯,这李四娘真有本事。 蔺伯钦连呵斥都懒得呵斥楚姮了,他恍若未闻,只盯着苏梅,询问道:“苏梅,你不认识这名妇人吗?” “不认识。” 苏梅垂着眼答道。 “撒谎!”蔺伯钦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四座皆惊。 苏梅瑟缩了一下,一句话都不敢说。 蔺伯钦冷冷道:“你不说,本官替你说。这名疯妇乃朱氏同父异母的姊妹,是朱成业和梁牧娘的女儿。她随梁牧娘搬来清远县,生活潦倒穷困。朱氏不知在哪得知了这件事,便时常带银子米面去接济,但她不想李仲毅知道,一直都在暗中帮扶。而你——苏梅,朱氏的闺中好友,她定然藏不住话会给你吐露,想必你也曾陪着朱氏一起去接济过她的姊妹吧?” 苏梅脸色大变。 她的脑袋仿佛有千斤重,额头紧紧贴着公堂上的青石砖。 苏钰听到这儿,只觉得云里雾里,他双手交握,着急的看向蔺伯钦:“蔺大人,这和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我到底是我娘……苏梅的孩子,还是李大叔啊孩子?” 蔺伯钦凝睇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半晌,他才道:“都不是。” “……什么?”李仲毅和苏钰异口同声的发出疑问。 蔺伯钦抬手指向角落的疯妇,淡淡道:“若本官没有猜错,她才是你的生母。” 三五章 众人皆是震然。 蔺伯钦扫了眼苏梅,拿出一张口供,说出自己的推断:“朱氏难产当日,孩子应确实死掉。不久后,苏梅怀孕,据洪婆所录口供,她当时清楚听到苏梅和丈夫争吵,苏梅的丈夫甚至对即将临盆的苏梅大打出手,还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按理说,苏梅已有身孕,她丈夫要骂也绝不会骂这句,而这句最不该骂的,她丈夫偏偏骂了,这就说明一个问题。” 李仲毅反应极快,他忙道:“苏梅并未怀孕!她是装的!” “不管苏梅是真有身孕,还是假有身孕,结果都是一个,她没有生出孩子。”蔺伯钦右手食指叩了叩法案桌面,面无表情,“苏梅与朱氏交好,知道朱氏的一切秘密,包括朱氏经常暗中接济同父异母的姊妹。这个姊妹当时嫁在赵家,生有一子,苏梅不甘心,她想到朱氏姊妹的婴儿,恶生胆边,或偷或抢,将朱氏姊妹的婴儿占为己有,甚至说服自己,这个偷抢来的婴儿是她自己亲生。并取名苏钰,一直养在身边。” 这个推断大胆却合理。 可苏梅不承认。 她倏然抬头,朝蔺伯钦厉声反驳:“大人!这都是你的猜测,你凭什么用你的臆造,让钰儿与我母子分别!” 便在这时,门外衙役来报,顾景同听后,走到蔺伯钦跟前,弯腰耳语:“疯妇的前夫赵杰病逝,来的是赵杰的父亲。” 蔺伯钦颔颐:“让他上堂。” 他看向苏梅,淡声道:“既然你觉得是本官猜测,不如再听其他人怎讲。” 不多时,一名农人打扮的老汉来到公堂上。 “草民赵大,参见县太爷。”赵大朝着蔺伯钦跪下拜了拜。 他扭头一看,正好瞧见了旁边被押着的疯老妇,顿时大惊:“啊哟,这不是梁秀云吗!?”他脑子愚钝,还以为自己因这个前儿媳惹上了麻烦,忙不迭的双手合十,磕头大喊:“冤枉啊大人,这梁秀云疯了好多年,她杀人放火都跟草民一家无关啊!十年前我儿就把她给休了,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蔺伯钦神色冷然:“肃静。叫你上堂,只想问你一件事。” 赵大谄道:“大人请问,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梁秀云当年嫁到你赵家,为何一夜之间,突然发疯?” 赵大“呃”了一声,有些为难的模样。 蔺伯钦音量加重了些:“公堂之上,你还该隐而不报?” “不敢不敢,草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啊!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这么多年,草民一家任何人都没说……”赵大看了看公堂四周,到处都是人,无奈的低头,“梁秀云本是个好媳妇儿,可是她……她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住!可怜我赵家唯一就生了这么个儿子,她竟然给弄丢了,县太爷,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怎么丢的?” “被人偷走的。” 赵大对当年那幕印象很深,他回想道:“那一晚,梁秀云正在哄孩子睡觉,突然外面狗叫得很凶,她便走出去查看。结果一回屋,窗户大开,孩子已经不见了。我们一家人到处找,却怎么都找不到,茫茫人海要找一个婴孩,无异于大海捞针。梁秀云看不住孩子,我们一家人自然生气,我儿我老伴儿将她训骂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出门继续找,梁秀云就只哭啊哭。等我们再回家,就听说她已经神智失常,疯疯癫癫了……于是我儿将她休了。” 蔺伯钦面容严肃,眸光冷冽:“梁秀云无父无母,在清远县亦无朋友亲戚,你就这样把她一个弱女子赶出家门?” 赵大有些尴尬,他两手一摊,为难道:“那我赵家要传宗接代,不可能找一个疯婆子嘛。” “荒谬。”蔺伯钦侧头都不想看赵大一眼。 他看向已经汗水涔涔的苏梅,讥问:“苏梅,这偷走梁秀云孩子的人,需要本官明说吗?” 苏梅面前聚了一小滩水渍,也不知是汗是泪。 蔺伯钦声色俱厉道:“你可曾想过,梁秀云痛失爱子,骨肉分离,余生命运何其悲惨?她大好年华,如今却变成疯癫妇人,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为何非要害别人家破人亡?” “我生的出孩子!”苏梅猛然抬头反驳,她泪流满面,“我生过!十几年前,我生了一个男孩儿!可是他死了!他一生下来就没了气……再后来,无论我吃多少药求多少佛,却再也怀不上了。” 她语气悲哀到了极点:“我生不出孩子,我丈夫、婆婆,天天将我不当人的打骂。寒冬腊月,要我洗一家人的衣裳被褥,那河水刺骨的冷啊……冷到我现在都记得。每天最早起,最晚睡,只有和朱秀君在一起说会儿话,我才有丝丝高兴。她后来怀了孩子,我便很少去找她了,我看着心里难受,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怀不上。家中对我的苛责越来越多,没有办法,我才会往衣裳里塞棉花,假装自己怀有身孕。虽然那九个月胆战心惊,可却是我过得最好的一段时光……丈夫对我呵护备至,婆婆也没让我做家务,还有偶尔煮鸡汤喝……” 蔺伯钦恻然。 他道:“洪婆那晚听到你和你丈夫争吵,想必是因为他知道了真相。” “是。”苏梅没有否认,“怀胎再久,也不可能怀一辈子。到了时间,我知道无法隐瞒,便和丈夫坦白……他怒不可遏,对我拳打脚踢。再后来不久,我丈夫因病去世,婆婆也去了她二儿子家定居。我一个人在清远县孤苦无依,越感寂寥,便……便偷走了梁秀云的孩子。” 说到此处,她歉然的看了眼梁秀云。 梁秀云虽然已经疯了,可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疯癫的眼中,氤氲了一层水雾。 苏钰呆呆地听着这一切,不敢置信。 他盯着自己的双脚,大声追问:“可是……可是你的脚趾也有畸形啊!你的小脚趾,和我一样!” “钰儿!那是因为你遗传朱家,双趾畸形,我不想让人看出端倪!”苏梅忍声道,“我的左脚小趾,是我亲手用石头砸断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李仲毅震然:“你竟下得了手?” 苏梅自嘲的笑笑:“这也算下得了手吗?我原本打算砸断双趾,可是太疼了,我忍耐不住。否则,又怎会被你怀疑,拖到这公堂上来?” 李仲毅虽然同情她的遭遇,可又恨她害妻姨命途悲惨,他复杂道:“你自作孽。” “是,是我自作孽。”苏梅哽咽,流下眼泪。 李仲毅不忍,朝蔺伯钦拱手:“大人,真相已经查明,苏钰他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却也是我的亲外甥。至于苏梅……时隔十年,草民不想对她追究。” 那赵大听到这话,突然扬声道:“你不追究,我要追究!这女人偷了我亲孙,不关个十年八载,也得赔我一百两银子!”他扭头看向苏钰,“还有你……叫,叫什么来着,跟着爷爷回家,爷爷带你认祖归宗!” 苏钰大惊,他瑟缩在苏梅和李仲毅身侧:“我才不要跟你走!你……你当初赶走了我娘,让她受尽苦楚,我不会认你的!”说完,他站起身跑到梁秀云身旁,一把抱住她的腰,“娘,我就跟着你!” 他动作太快,杨腊和胡裕阻拦不及,生怕梁秀云突然发疯打伤他。 然而梁秀云只是愣了愣。 她双眼凝视着面前的苏钰,泪水泫然,突然张了张嘴,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来:“我……我的……孩子……” 或许是母子连心,苏钰想到她多年受过的苦,竟也忍不住哭泣。他握着梁秀云苍老枯瘦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流泪不止:“娘,是我。” 梁秀云摸着苏钰温热的眼泪,仿若触电,身子一怔。 她眼眸微微一亮,忽然反握住苏钰的小手,涕泗流涟:“孩子……我的孩子!娘找你找得……好苦好苦啊!” 这么多年,她就像是生生的被挖走了心,如今孩子回来了,她的心也回来了。即便她仍然神智不算清醒,可是她知道,她的孩子已经找到!他没有死,他没有病痛,而她再也不是在世上游荡的孤魂! 母子俩抱头痛哭,旁人见得,皆忍不住抬袖拭泪。 苏梅亦然。 她望着母子相聚的画面,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真好。”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和愧疚,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轻松了。 不是自己的,始终不是。 强求不得。 苏钰擦了擦眼泪,安抚了一会儿梁秀云,看向蔺伯钦跪下。 梁秀云不知道儿子这是在干什么,但她也慌乱的跪在地上,虽然还是痴癫,却总算不乱发疯伤人。 苏钰看向苏梅,声音带着哭腔:“蔺大人,可不可以放我娘……苏梅一马?她虽然害我和娘亲分别,但这十年以来,她对我爱护有加,好几次我生重病,都是苏梅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有次甚至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她对我的养育之恩,莫不能忘!” 说完,苏钰却是流着泪,朝苏梅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三六章 蔺伯钦不知如何作答。 本朝律例,略人为奴婢者,当施绞刑;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苏梅将苏钰偷走作为自己的孩子抚养,应当徒刑三年,期间执行劳役。 他道:“苏钰,自古法不徇情,苏梅犯下罪行,乃铁板钉钉的不争事实,依法处置,在责难逃。” “可是蔺大人,我……我不想苏梅入狱。”苏钰哭着说,“那些劳役十分繁重,她身体一直都不好,怕支撑不住。” 苏梅心头滚烫,她低头擦泪:“钰儿,你不用为我求情,终究是我害了你……你本该有个完整的家。” 李仲毅不舍外甥难受,他心软下来,问:“蔺大人,草民不追苏梅罪责,可否对她从轻处置?” 蔺伯钦沉默了片刻,看向赵大:“赵大毕是苏钰的亲祖父,若他也不追究,杖责五十,此事可了。”赵大愣了一下,随即哼哼:“追究!当然得追究!害我孙儿颠沛流离,害我媳妇儿疯疯癫癫,若不是因为这个苏梅,我儿子说不定还不会病死。” 公堂外旁听的有人听不下去,七嘴八舌道:“赵大,一码归一码,你乱扯什么呢?”“你儿子在外面逛窑子得花柳死的,管人家啥事儿?”“就是,就是,不要脸!” 衙役呵斥道:“肃静!不许在公堂外喧哗!” 赵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愤愤然的看了眼苏梅,道:“要我不追究也可以,拿一百两银子,安慰安慰我十年来失去孙儿的伤心。” 苏钰很是不喜赵大,他道:“我才不承认你是我爷爷。” 赵大和苏钰也没什么感情,他膝下还有好几个孙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不承认是你的事儿,这蔺大人说了,要我不追究,苏梅才能从轻处置,否则三年牢狱,她是半点儿也跑不掉!”赵大干脆将头一昂,翻了个白眼,耍起赖来。 一百两银子。 这得用到天荒地老才用得完啊! 苏梅苏钰李仲毅这些人,都不宽裕,他们哑口无言。 楚姮看不下去了,要是她,先将这赵大狠狠打一顿再说。但看蔺伯钦的样子,也是不允的。 正好这时苏钰朝她求助的看来,楚姮眸子一亮,悄悄朝他招手,长大嘴型说了一句话。 苏钰跟楚姮在一起时,经常玩儿翻花绳对嘴型的小游戏,这时候竟然派上了用场。他无比相信楚姮,当即就对赵大道:“好,你要一百两,我明日就给你,但现在,你不能追究苏梅。” 赵大上上下下的看了眼苏钰,一脸不相信:“你?你拿得出一百两银子?” 不止他,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 苏钰一个十岁小儿,怎么可能拿得出这笔巨款? 可苏钰信誓旦旦的保证:“若明日我没有给你一百两,你再来状告也不迟。” 赵大看苏钰穿的还算光鲜,相信了几分:“好,我今日暂且不追究,若你不将那一百两银子给我拿来,看我不把苏梅告得牢底坐穿!” 李仲毅和赵大、苏钰都不追责苏梅,蔺伯钦便只命人将苏梅打了五十板。 苏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行刑时愣是没惨叫一声。苏钰看得眼泪吧嗒吧嗒的流,待杖责完毕,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苏梅扶起来:“……你没事吧?”他知道了真相,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这个养育了他十年的女人。 “这是我罪有应得。” 苏梅怜爱的抚了抚苏钰的头发,她看向梁秀云,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一脸歉然:“当年我不该为了自己一己私欲,让你们母子分离,这些年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一到冬天就手脚僵痛,喝多少药也没有起色,想必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梁秀云,不管你是否原谅,今日我都要给你说声‘对不起’。”话音甫落,苏梅便颤抖着身子,朝梁秀云跪下,磕了三个头。 梁秀云的身形微微一晃。 苏钰忙把她扶住,担忧的看向她:“娘亲?” 梁秀云凝视了苏梅半晌,眸光闪动,竟是将头扭去一旁。 苏梅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看她的动作,忍不住低头,一脸黯然。 蔺伯钦这时候扬声道:“苏钰,虽然李仲毅等人并不追究苏梅的略人之罪,但本官希望你明白法贵必行。不管苏梅对你如何,她始终触犯了律法,今次可以暂逃惩处,但若有下次,本官绝不会轻饶。”正义不能缺席,苏梅错了就是错了,她本该在牢狱中悔过。 苏钰愣了愣,连忙跪下,对蔺伯钦道:“蔺大人,苏钰一定谨记。” 蔺伯钦点头,便道退堂。 公堂外。 苏钰拉着梁秀云的手,跟楚姮道别。 “夫人,我以后要常伴娘亲身边,照顾她,直到她的病有所好转。” 他才十岁,就要承受这么多,楚姮难免怜惜:“你啊,凡事还是要量力而行,别太为难自己。”说到此处,她悄悄从衣裳夹层里摸出两张银票,装作去摸苏钰的脑袋,实际上顺手塞进了他的衣领。 楚姮附耳低声道:“拿去给赵大,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苏钰呆呆的将银票展开,发现是两张一百两,顿时吓的目瞪口呆,就要还给楚姮。楚姮柳眉一拧,严肃的呵斥:“是不是想让苏梅坐牢?你知道我会武功的秘密,这银票就当是我给你的封口费,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 否则什么呢?对着一个小孩儿,楚姮实在不知道怎么威胁。 好在苏钰机敏。 他知道楚姮是好意,藏好银票,朝楚姮眨了眨眼,十分不舍:“夫人对苏钰的大恩大德,苏钰没齿难忘。” 楚姮笑笑:“乖了。” 就在这时,李仲毅走了过来,他看向苏钰,欲言又止。 楚姮问:“李大叔有什么事吗?” 李仲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答说:“他和妻姨孤儿寡母的,妻姨脑子又有点问题……两人一病一少生活多艰,我就想着把他们接过来一起照顾。方才我去问了蔺大人,他又说要询问苏钰的意见,我便过来问问。”说到这里,他看向苏钰,有些期待。 他对苏钰这般态度,楚姮其实能猜到缘由。 李仲毅膝下无子,苏钰又是他的亲外甥,便想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养,日后李家的财产,也不至于给了外人。 苏钰对李仲毅尚还有些陌生,他看向楚姮,似乎在询问楚姮的意见。 楚姮不禁好笑的摸了摸他头发,说:“你和你母亲两个人的确不好过,光凭你驾车,也挣不了几个铜板。不如就跟着你姨父,互相也有个说话的亲人。” 苏钰对楚姮的话马首是瞻,当即便对李仲毅道:“姨父,那以后就麻烦你了。” 李仲毅很喜欢这个成熟的外甥,他忙“哎”了一声,高兴道:“不麻烦不麻烦,我们都是一家人。等以后有空,我带你和你娘,一起回十里湾看看你姨母。” 苏梅这时走了过来。 她本不敢上前,但听到李仲毅提起了他的亡妻朱氏,脚步一滞。 “李仲毅,你……经常回十里湾看望秀君?” 李仲毅对她虽然没有了敌意,但总有些隔阂,他颔首道:“我每年都去看她,清明、元宵……她是我的发妻啊。”直到现在,他都能记得当年对朱秀君一见钟情的心动,以至于多年未曾续弦。 苏梅闻言,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唏嘘道:“你是个好人。” 李仲毅听着她这句莫名其妙的夸赞,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问问她话里是什么意思,就见杨腊带着柯志喜往这边走来。 他十年没看到柯志喜了。 柯志喜一身衣裳破旧,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人又瘦又干,特别是脸上那黑黢黢的两个洞。 没想到他的双眼成了这幅惨状,李仲毅呆呆的喊了声:“老柯。” 柯志喜眼睛瞎了,耳朵极其灵敏,他蓦然站住脚,朝着李仲毅的方向侧了侧头:“李仲毅?” 李仲毅“嗯”了一声,走上前,想和他握手却觉得始终有些生疏了。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柯志喜闻言一怔。 他心头是想回答“不好”,可神思一转,却忍不住讥道:“拜你所赐,我怎会过得好呢?” 李仲毅愣了一下,瞪着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好不容易见个面,你脾气还跟从前一般,没一点儿长进?” “要我长进什么?”柯志喜指了指自己的脸,“若不是你当年让我去十里湾送灵,我怎会如此穷困潦倒?守着一间破棺材铺苟延残喘?你当年不是还骂我瞎得好,瞎得活该吗?!” “难道你不活该吗?” 李仲毅本就不太记得当年事了,可他一提,回忆顿时如潮水涌来。 他愤愤然的说:“你为了一锭银子,诅咒我妻去死,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 柯志喜怒极反笑,他恼怒的一挥手,吼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许是气急了,转身就走,也不管脚下是台阶。 眼看柯志喜要摔跤,李仲毅忙去搀扶,然而李仲毅还没靠近,柯志喜已经稳住了身形。 李仲毅见他无事,便又将手拢回袖里,翻了个白眼,哼哼道:“活该!” 三七章 目送李仲毅苏钰、梁秀云离开,楚姮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其实不想给苏钰那么多银子,毕竟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呢。若被心思不正的人知道他有百两银子,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可楚姮从宫里带出来的银票,最小的面值就是一百两,再往后全是五百两一千两的,更拿不出手了。 日光正盛。 楚姮望着天边的烈日眯了眯眼,竟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却是蔺伯钦走了过来。 他本不欲理楚姮的,只是她大喇喇的杵在公堂外,总觉得……她是在藐视公堂。 楚姮瞥了一眼,发现他换下了七品官服,穿了件苍蓝织绫圆领袍,腰间绑着一根月白蝠纹锦带,倒是难得一见的英姿飒爽。 她对长得好看的人一向很宽容,但对蔺伯钦却是例外。 明知道蔺伯钦不喜欢被调侃,她仍然妩媚一笑:“夫君,我是在等你啊。” 蔺伯钦果不其然的黑了脸。 “别胡说。” “我怎么就胡说了。”楚姮不悦的撇了撇嘴,“是你先问我的,我回答了,你还不高兴。” 蔺伯钦就知道和她吵嘴没好处,他抬脚要走,却被身后匆匆赶来的顾景同喊住。 顾景同见两人并肩站着,故意打趣:“你们夫妇两个在说贴己话,我来的不是时候啊!”楚姮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眼,嫌弃道:“那你还不快走。” “这个……”顾景同语塞,看了眼楚姮,觉得好笑,“蔺夫人说话总是这般直接吗?” 楚姮瞪他:“还有更直接的,你要不要听?” 蔺伯钦和顾景同是好友,那就是一丘之貉,就算骂骂也没什么关系。 顾景同以拳抵唇,轻咳两声:“还是算了。” 蔺伯钦不想听他二人口舌之争,便问:“盛风,你有何要紧事?” “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要紧事儿,对你倒是挺重要的。方才我翻了翻文书记录,发现这两年你都没有外出下乡巡视,明知上头年年都要考评政绩,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天气炎热,顾景同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缓缓摇着,感叹道:“只有评优才有升迁的机会,佩之,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这清远县吗?” 楚姮也热得不行,她看顾景同在摇扇子,便趁二人谈话,悄悄站在顾景同另一边,刚好可以蹭着他扇扇风。 蔺伯钦皱了皱眉,并不是很赞同:“此前每次下乡临村,那些乡长里长都来热情迎接,临走又借故送米送面,我还未曾造福一方,就收受民脂民膏,良心如何能安。” “我就知道你担心这个,大不了不通知各乡镇官儿,咱们悄悄去。”顾景同叹了叹气,“现在正值七月,各村都在播种二轮水稻,你不为了政绩,也要去劝课农桑嘛。” 他这番话倒是很有道理。 作为县官,劝课农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责任。 下乡探访,巡视县里面各村落的种植情况,发现不对的要及时整改,这样新米才会成熟的好。顺便给老百姓一个鼓励的作用,让他这位县令大人不是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蔺伯钦沉思了一会儿,忖度说:“容我想想。” 顾景同摇着扇子,一扭头,发现楚姮在蹭他扇风。她双颊因为发热红通通的,像挂在树上的水蜜桃,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楚姮知道自己是病了。 淋了一夜雨,觉也没睡好,这会儿又晒着大太阳,她感觉很不好。 见顾景同在看她,她顿时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顾景同“唰”的合起折扇,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就不给你扇了。” “谁稀罕。”楚姮哼了一声。 她觉得头很晕,和这两人站在一起胡扯更无意思,便往县衙外走,此时楚姮只想快些休息,再让濯碧溪暮熬点药来,步伐不免有些急促。 蔺伯钦并不在意她要去哪儿。 他问顾景同:“李仲毅和苏梅的案子,堂审记录都写好了么?”顾景同一愣,用折扇敲了敲额:“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还搁在案上没有收起来。”说完,便风风火火的转身回去。 蔺伯钦见此间事了,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日,便要回府。 岂料刚走到县衙门外,就见一名女子倒在台阶之下,两个衙役正围着焦急万分。 “大人!”其中一个看到了蔺伯钦,三步并作两步的跑来,“夫人她晕倒了,属下正准备来向你禀报。” 蔺伯钦怔了怔,随即霍地迈开步子来到楚姮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李四娘?李四娘?” 他这才发现楚姮的脸色红的不太正常,手背放在她额头一试,竟如火滚烫。 想必昨天淋雨的时间太久,今日病灶突发,来势汹汹。 蔺伯钦沉下脸,也顾不得许多,长臂一揽,将她打横抱起,吩咐左右:“立刻备车,去医馆!” 马车狭窄,他无法将楚姮放下,只得继续抱在怀里。 怀中的女子轻而纤瘦,却如一块炭火般炙热。蔺伯钦的汗水顺着鬓角下颌,滑落到楚姮的脖颈间。 他低头一看,正好看到那一抹雪白,蔺伯钦不自然的撇开视线,抬手将她脖颈上晶莹的汗水擦拭干净。 楚姮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悦的皱了皱眉,轻咛一声。 蔺伯钦身子有些僵硬,他把楚姮抱的离远了些,摇了摇:“李四娘?” 楚姮双颊潮红,整个人烧得像煮熟的虾子,好不容易到了医馆,蔺伯钦忙将她放在药房的矮榻上,招来大夫替她医治。徐大夫对这种伤风发热十分在行,立刻给喂了一粒药丸,随即让药童熬药。 不过多时,一名药童端着药碗过来。他才来不久,笨手笨脚,舀一勺吹也不吹就往楚姮嘴里喂。 楚姮迷迷糊糊被烫的难受,下意识的闭紧嘴巴,药汁全从她嘴角流了出来,打湿发尾衣襟。 蔺伯钦坐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沉声道:“我来吧。”随即从药童手里接过碗,仔细吹凉,缓缓送到楚姮嘴里。 楚姮还是闭着嘴不肯喝。 蔺伯钦剑眉紧蹙,语气不自觉的严厉了些:“李四娘,你还想不想好了?” 他此话一出,果然奏效,楚姮纤长卷翘的睫毛抖了抖,双唇微张,让那药汁顺喉咽下。 蔺伯钦喂一勺她咽一勺,药房里安安静静。 黄昏日暮。 暖色的光线透过窗棂,轻柔的落在楚姮的脸上,映出一层浅浅细细的绒毛。她精致的鼻梁下长着一只小巧的嘴,每次微微张唇靠近瓷勺,仿佛如润水的樱桃,无比诱人。 也只有在楚姮虚弱的时候,蔺伯钦才会这样直接、仔细的看她。 平时的她太过嚣张任性,让人不得不忽略她娇柔,甚至忘记,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 蔺伯钦想到她醒着时候的模样,叹了口气。 行为粗鲁,鬼话连篇,目无法纪,大胆妄为,不听管教……简直像一匹不肯驯服的烈马。 可就是这匹烈马,她有时候故意说些不着边际撩拨的话,又会让他心弦微颤。 她嘴里的“夫君”二字很是旖旎,但蔺伯钦不会被她迷的失掉神智,他猜测,“夫君”二字的实际意思,应该是“混蛋”“蠢货”之类的骂人话。 盯着楚姮这张人畜无害的面孔,蔺伯钦突然有些好奇她的过往。 她之前的那三位早逝的夫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与她相处,是不是也似自己这般,整日唇枪舌战,剑拔弩张? 蔺伯钦蹙额沉思,不自觉的将一勺药喂进了自己嘴里…… “咳咳。” 他反应过来,忙将药吐出,忍不住呛了几声。 楚姮朦朦胧胧听到什么响动,她脑子里混沌一片,以为自己回到了皇宫,父皇命禁军重重包围她的凤阳殿,逼她嫁给陈俞安。 宫中与她一起长大的宫女浣月、洗星,还有她敬爱的奶娘嬷嬷都纷纷来劝说:“公主,嫁了吧,嫁给陈俞安吧,这对你只有好处!”“陈俞安是陈太师的嫡长子,陈太师兼兵部尚书,手握重权,是唯一可以制衡五军都督府的,陛下是为了江山社稷!”“公主,你不能如此任性了,穆贤王如今打的什么主意,你心知肚明!”“只有陈太师是朝廷的肱骨,陛下的心腹,陛下绝不能失去他的支持。”“公主,联姻是最稳当的办法!”“是啊公主,听一次话,嫁了吧!” 楚姮只觉得她们吵嚷得自己头疼欲裂,脑袋里嗡嗡嗡仿佛有无数只苍蝇。 她愤然的抬手推开她们,忍声哭道:“不!这一辈子我听了多少话?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给他……” “李四娘!你冷静一些!”蔺伯钦一把捉住楚姮乱挥乱打的胳膊,眸色阴沉冰冷。 楚姮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看了眼四周,角落里的药罐子正咕噜噜的响着,冒着水汽。 原来是一场噩梦。 她惶然的低下头,呢喃低语:“是你啊。” 蔺伯钦没有作答。 他心情从未如此糟糕,抑或是生气。 方才楚姮的哭喊,他一字字听得清楚,她说:她不嫁。 显然,她不想嫁给他,不想嫁到清远县来。从一开始的约法三章到后来的抵触,都可以说明,她嫁给他完全是因为她父亲的逼迫。 蔺伯钦想到这里,突然气笑了。 枉他自诩不凡,自命清高,结果人家一个三嫁过的寡妇,根本都看不上他。 他目光一沉,放下药碗:“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把药喝了罢。” 楚姮刚刚苏醒,暂时没有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拿过药碗,用勺子送进嘴里。 蔺伯钦看她动作,才想起那勺子自己之前用过,他张了张嘴,到底是将话咽进肚子里,拂袖转身离去。 三八章 楚姮这下就是再傻,也看出蔺伯钦生气了。 她呆呆的喝完药,翻身下榻,来到药方外,问门口正在磨药粉的药童。 “好端端地,蔺伯钦发什么疯呢?” 药童愣了半晌,才眨了眨眼问:“夫人是说蔺大人?” 楚姮“嗯”了一声,问:“我怎么惹他了,他一脸不高兴。” 药童挠了挠头发,想了一会儿:“夫人发烧中暑,晕倒在县衙外,是蔺大人将你抱来医馆的。然后我端了药进来,准备给夫人喂药,可蔺大人说他来给夫人喂,然后我就出来了,一直在外面磨药。” 楚姮听了这话,就更想不明白了。 莫非……因为天气太热,蔺伯钦抱了她一段路觉得她太重?太肥?太吃力? 思及此,她低头看了眼自己不盈一握的腰肢,否决了这个想法。 楚姮心底藏不住话,蔺伯钦生她气,总要有个缘由吧,不管怎么,她都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医馆喝了药,楚姮好多了。 她在又包了两幅药,拎在手上。回蔺府的途中,见路边有卖糯米糕的,刚出炉香喷喷,里面还有流沙的红豆馅儿,忙买了一篮,打算给蔺伯钦赔个不是。 蔺伯钦是生她气,可他也对她有恩。 这么热的天,抱着她往医馆去,也挺累的。 而且想想那场景,楚姮不由自主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蔺伯钦这人,嘴硬心软,也许是自己之前任性,某句话让他这个老古板又不开心了,甜言蜜语哄一哄,包准儿第二天就没事。 她提着糯米糕,在鼻尖下嗅了嗅,没舍得吃。想着快些跑回去,待会儿见到蔺伯钦,把他哄高兴了,两人一起尝尝。 到了蔺府,溪暮正在打扫院子,濯碧拿着剪刀在修剪树木枯死的枝丫。 “夫人回来了。” 溪暮忙跑过去迎接。 楚姮见蔺伯钦的屋子里亮着灯,问:“蔺大人在屋里?” “在呢,回来很久了。”濯碧笑着回答,“方才溪暮给他端了晚膳去房里,也不知他吃了没有。” “我去看看。” 楚姮心想,都不等她一起吃饭,果然在生气。 她和蔺伯钦如今愈发熟稔,便没有敲门的习惯,直接推门而入,见蔺伯钦正卷着一本书看,桌上的饭菜整整齐齐,是一口没动。 蔺伯钦抬眼见她,神色冷淡不愉:“谁让你进来的?” 楚姮只当他是故意装模作样。 她嘴角一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举起手里的糯米糕:“你不吃饭,是不是知道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呀?” 蔺伯钦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皱了皱眉:“我不吃。” “你看看是什么嘛。”楚姮将盖子揭开,一股热气扑来,糯米糕码放在篮子里,白白软软的,看起来分外可爱。 蔺伯钦扫了一眼,冷冷道:“拿走。” 楚姮像往常一样,非但不拿走,还靠近了些:“别这样,我专门买来谢谢你今天带我去医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你不快,但向你道歉好不好?这是刚出炉的糯米糕,我一路跑回来拿给你吃,还是热乎的呢!”她说着捻起一块往蔺伯钦嘴边送,“里面还有红豆馅儿,可好吃了。你尝尝,尝尝嘛夫君……” “我说过我不吃甜!” 蔺伯钦骤然抬手一推,将楚姮推开好几步远,她才病愈,站立不稳,顺势被推坐在地。 一篮子糯米糕也“啪”的打翻,骨碌碌的滚的到处都是。 楚姮不可置信的抬头,与蔺伯钦四目相对。 蔺伯钦见她摔倒,霍地起身,妄图去搀扶,可想到她之前说的话,心肠又硬了起来,站在原地未动。 楚姮长了这么大,还是头次献殷勤被如此对待。 她说不出心底是委屈还是难过,又或者是因为生病情绪脆弱,她鼻尖一酸,将手里剩的糯米糕狠狠朝蔺伯钦砸去:“蔺伯钦,我讨厌你!”语毕,飞快爬起来,冲出了屋外。 蔺伯钦微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叫住她。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糯米糕的香甜气息。 半晌,蔺伯钦才走过去,弯腰将糯米糕一一捡回篮子里。 糯米糕尚有余温。 他记起东街口有一家卖糯米糕的很出名,但是从那里走回来,糯米糕早就该冷了……除非李四娘是真的跑回来。 她跑回来就为了给他吃一口热的糯米糕? 不可能的。 她明明连梦中,都那般抵触嫁给他,又怎会讨好他呢…… 蔺伯钦盯着手中的糯米糕,心绪复杂。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旁人的情绪都能理智分辨,唯独对李四娘,总是隔着云雾,捉摸不透。 *** 楚姮真的很委屈。 都不知道哪儿招惹了他,顾念着他带自己去医馆的恩情,好心赔不是,却被这样对待。 热脸贴人冷屁股,这种事搁谁都会难受。 可楚姮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特别特别难受。 甚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用被子蒙着头,不争气的流眼泪。 她忍着泪,咬牙道:“别让我回宫,否则我定叫人把你拖出去斩了!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她堂堂华容公主,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何曾被别人欺负过。如今倒好,一个区区七品芝麻官,竟然敢将她买的糯米糕给扔了……她还一口都没吃呢! 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楚姮有些不敢相信。 她可是自认为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可以因为一点儿小事像个孩童似得躲着哭?幸好没被人看见,否则她脸都丢光了! “夫人?夫人?” 溪暮和濯碧见她风风火火的跑进屋里,生怕她出什么事,焦急的在外拍门,“夫人,你怎么了啊?我们可要进来了!” 楚姮忙抬袖胡乱的擦了擦眼,大声道:“我没事,你们别进来!” 两个丫鬟焦急的大声拍门,蔺伯钦听到动静。 他放下手里的糯米糕,想楚姮那个性子,莫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忙走了过去,问:“她在里面做什么?” 溪暮急道:“不知道……夫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也不要我们进去。” 濯碧甚至大胆的询问:“蔺大人,你是不是和夫人吵架了?你们好好地,为何要吵架呢?” 蔺伯钦沉下脸,随即抬手拍了拍门,语气严肃:“李四娘,你给我出来!” 楚姮听他还敢用这种语气,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咬牙回呛道:“我凭什么听你的,你算哪根葱?我才不要见到你!”言语恶劣至极,却又带着喑哑的哭腔,蔺伯钦本来很生气,可听到这话,反而消气了些。 濯碧和溪暮,看了眼蔺伯钦的脸色,忙自觉的退到一旁。 蔺伯钦推了推门,见没有锁,便径直推开走进去。 里屋床榻上,女子用锦被蒙着头,一头青丝如瀑垂到床沿。蔺伯钦眼睛微微一眯,冷道:“你也不嫌热。” 楚姮当然热。 她咬牙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是将被子一掀,翻身坐起,怒道:“你管我!我就算热死了,也……”蔺伯钦以为她要说“也不管你的事”,岂料她话锋一转:“也要变成厉鬼找你报仇!” 楚姮大汗淋漓,光洁的额上被汗液粘了一缕缕的碎发,眼眶泛红,睫毛上挂着余泪,愈发衬的她面色苍白。 念及她才生过病,蔺伯钦到底是叹了口气:“……算了。” 在李四娘面前,他永远讨不到好的。 她是不愿嫁,可他又为何要生气? 当时得知自己必须娶一个三嫁的寡妇,他与蔺母也争吵多次。在他的想法中,是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共度一生。理想中的女子不需要有惊世文才,但能与他闲时饮酒看花,共聊稼轩易安,便足矣。 再看看面前的李四娘…… 罢,本就是他不愿娶,她不愿嫁,按照之前的约法三章,两人装装样子就好。 想到这点,蔺伯钦释然。 他看着楚姮刚哭过的脸,神色缓和些,道:“此前是我不对,你莫要放在心上。” 楚姮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道歉,愣了一下,蹬鼻子上脸了:“你让我不放在心上,我就不放在心上?我辛辛苦苦买的糯米糕,被你弄脏一地,吃也吃不成,退也没法退,亏你是清远县的父母官,竟还浪费粮食!” 蔺伯钦脸色青了青。 “那你待要如何?” 他就知道,楚姮这人不会善罢甘休。 楚姮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泪珠,咬着唇瓣道:“我这会儿还没想好……你答应我五个……嗯,不对,五十个要求,我就不再计较此事。” “你怎么不说五百个?” 蔺伯钦霍然起身,一脸嫌弃的居高临下瞪着她。 楚姮眨了眨眼:“五百个你会同意?” 这不是废话吗? 蔺伯钦懒得理她。 好在楚姮知道这不太现实,她迟疑道:“那你就答应我五个要求吧。” “一个。” “四个。” “一个。” “三个。”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一个要求我都不答应。” 蔺伯钦面色冷然。 他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跟她胡扯,明明是自己生气,怎么倒成了他是赔不是的那个了。 楚姮“哼”了一声,低头嘟哝道:“一个就一个,说好了,你可不许耍赖。” 蔺伯钦黑着脸道:“我又不是你。” 三九章 楚姮和蔺伯钦闹了不快,不到一天功夫,便又化解。 翌日一早,蔺伯钦去衙门,楚姮还趴在窗台上,朝他殷勤的挥挥手:“夫君慢走哦。” 蔺伯钦脚下一顿,随即走的更快了。 楚姮看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得意的托腮,昨日虽然两人争吵,但从结果来看,是她取得了胜利。 一个要求……她该提什么好呢? 濯碧端着药碗走了过来:“夫人,快趁热喝了吧。” 楚姮接过碗,小口小口喝着。 她看着深褐色的药汁,不禁在想,昨日她晕倒后,到底做了什么让蔺伯钦不高兴?以她对蔺伯钦的了解,他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啊…… “濯碧,蔺伯钦昨儿回家,他有说什么吗?” 濯碧聪慧,反应过来楚姮是想知道蔺大人为什么和她置气。 “大人直接进了屋,一句话都没说。” 楚姮“哦”了一声,放下药碗,秀眉微蹙,不再放在心上。 恰在这时,溪暮从外间跑了进来,脸上带着笑,说:“夫人,苏钰来找你啦!” 苏钰那几天住在蔺家,和溪暮濯碧都玩儿的很好。溪暮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苏钰竟然提了一封糕点,过来拜会。 “快叫进来。” 苏钰今日穿了件整洁的靛蓝细棉衣裳,头发盘在头顶,比以往做苦活驾车看起来精神百倍。 他一见楚姮,就高兴的上前喊道:“夫人!” “你来的正好,我有话问你。”楚姮屏溪暮和濯碧,拉起苏钰的手,“在李仲毅家住的习惯吗?” 苏钰点点头:“姨父对我和娘亲很好,还请了大夫医治,娘亲的病情好多了。”他语气顿了顿,又说,“倒是我那个所谓的祖父……我给了他一百两银票,他非问我哪儿得来的,还威胁我,若我不说就去禀告蔺大人……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说那一百两银子是蔺大人借给我的。” 楚姮眉头微微一皱:“你那祖父怎说?” “他听到是蔺大人给我的银票,自然不敢再去闹事,拿着银票就走了。”苏钰显然有些愧疚,他低下头,“也不知这样说,会不会给夫人带来麻烦。” 楚姮也不知道。 但想必不会。 她不愿给小孩儿压力,就笑了笑:“无妨。但是你要记住,那剩下的一百两,一定要藏好,关键的时候才能拿出使用。即便李仲毅对你再好,也不能让他知道你有这么多钱,懂了吗?” 苏钰一脸严肃的点点头:“我明白,这笔钱最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聪明了。”楚姮拍拍他消瘦的肩。 她说完这番话,苏钰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人偷听,才压低嗓音问:“夫人,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但不知当不当讲。” 楚姮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说吧。” 苏钰抬起水汪汪的眼,看了看她:“那日我被……被我娘亲挟持,你使出的武功,是哪儿学的?” 楚姮回应的大大方方:“是我师父教的,他武功很好。” 禁军统领霍鞅,武功岂止是好?那就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苏钰又是好奇又是震惊:“可夫人你……你怎么会拜师学武呢?而且看样子,蔺大人他并不知情,你这样瞒着他,又是为什么?” 楚姮柳眉一挑:“人虽小,问题却不少。” “对不起夫人,我、我只是忍不住想问。”苏钰顿时拘谨起来,可一双眼里又充满的渴望。 楚姮思索了一会儿,才胡编乱造的说道:“云州多悍匪,我虽是女子,但我父亲一直担心我的安危,便在我五岁那年,找了个武馆师父,教我拳脚功夫。不过咱们朝代,女子学武总不太好,为了不让夫家嫌弃,便一直隐瞒着。” 苏钰虽小,但也还算懂事,他反问:“可自华容公主大败南蛮皇子之后,女子武馆盛行,倒也不足为奇啊。” “总归是少数。”楚姮高兴的弯了弯嘴角。 这个苏钰她果然没看错,竟然还知道她打败南蛮皇子的事儿。 苏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夫人瞒着蔺大人,是怕他不喜。” “蔺伯钦那样子,你也应该知道他不喜欢女子练武的。”楚姮倒是实话实说,“他本就对我不上心,若我再做些惹他生气的事,说不准哪天就被他休了。” 苏钰忙摆手:“不会不会,我觉得蔺大人是在意夫人的,夫人断不能妄自菲薄。” 楚姮是他见过最好看、武功最好,最最厉害的人! “不说他了。” 楚姮侧过头,声音冷肃:“苏钰,我会武功,给你拿银子,你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那生病的母亲。” 苏钰握紧了拳,郑重其事的点点脑袋:“夫人放心,苏钰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提及梁秀云,苏钰突然想起一事,他道:“后天姨父要带我和娘亲回十里湾,给姨母一家上坟烧纸。” “一家?” 苏钰皱了皱眉:“听姨父说,姨母下葬不久,我外祖父他们一家都死于火灾,未有人幸免。” 楚姮有些惊讶的“啊”了一声,问:“怎会这样?” 苏钰摇摇头:“许是不注意引燃了房屋,人又睡得沉,便……”他对于外祖父一家没有感情,因为梁秀云的关系,除了姨母,他根本不喜欢朱家。那位滥情的朱成业,到死也没给她母亲、她外祖母一个名分。 楚姮对于这些陈年旧事也不上心。 她倒是对十里湾很感兴趣。 她问:“听说十里湾那儿景色不错?还有一处百花谷,四季如春?” 苏钰忙不迭的点头:“不错,那百花谷甚是出名,但十里湾离清远县城很远,山路崎岖,纵然景色好看,去的人也不多,略显偏僻。” 楚姮忍不住抚掌:“我就喜欢偏僻的地方!” 没人认识她最好! “啊?”苏钰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的盯着她。 楚姮掩饰的干笑:“因为偏僻的地方很安静,不像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会遇见什么小偷啊之类。就像上次,你差些被顾景同的马撞上,可不就是因为人太多!” 苏钰对楚姮的话从不怀疑,他深感赞同的道:“夫人说的对,越偏僻越好。” 楚姮道:“这样好了,我反正闲来无事,后天跟你们一块儿去十里湾百花谷瞧瞧。”在清远县境内走走,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钰自然万般高兴,他喜欢和楚姮玩儿,忙道:“夫人说的是真吗?那我让姨父也给你备一辆马车!” “好呀。” 可苏钰又回过神来,问:“夫人难道不知会蔺大人一声?” “管他干嘛。”楚姮哼了哼。 苏钰觉得不太好,他道:“万一蔺大人不同意……” “他敢!” “他不同意你不能出城的。”苏钰说出关键的一点。 楚姮才不信呢,她拍了拍苏钰的肩膀,特有自信:“放心好了,我去一说,他保证亲自送我们出城。” *** “你想都别想。” 蔺伯钦冷冷的说道。 楚姮简直要气笑了,她跑来县衙,难道就是听他拒绝的? 随即她一把扯开蔺伯钦书案上的文书,双手撑在桌上,咬牙切齿的盯着他:“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你干么不同意?” 蔺伯钦将手中毛笔一搁,抬眼道:“上次你闹着要去沣水,结果擅自跑进了坪山密林,差些死在里面。” “我没死啊。”楚姮摊了摊手,“我还帮你找着了密道,破了苏梅和李仲毅的争子纠纷案!” “上上次,你去红湖泛舟,差些淹死。” “我还是没死啊!不仅如此,还发现了杜娇娇的尸首,否则说不定人家的尸首到现在还躺那儿。” 蔺伯钦懒得和她争论,斜她一眼:“满嘴胡缠。” “佩之,你其实是想说她是个麻烦精,对不对?” 门口光线一暗,却是顾景同抱着一叠文书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看了楚姮一眼:“夫人别的本事没有,惹祸的本事却是一流,蔺大人也是为你好。” 楚姮瞪着他,没好气的指着蔺伯钦:“我跟我夫君说话,管你什么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蔺伯钦:“……” 顾景同被她这句话给噎住了。 虽然知道两个是在做戏,但表面的关系还真不好说破。 他呆了片刻,随即又眨了眨一双泛起桃花的狭长的眼:“夫人说的有道理,我本不该打扰你二人,但是……”他指了指手里的一叠文书,“我得问问蔺大人是否要去各乡巡视。” 蔺伯钦这才想起他是来问劝课农桑。 楚姮也想起来了。 她忙道:“去去去,他必须去!” 蔺伯钦锁着剑眉,正要回绝,就听楚姮说:“这样好了,你不同意我一个人出去,那你就跟我一起嘛。你顺便陪我去十里湾的百花谷,我呢,就陪你在清远县境内到处走走,巡视一下。你政绩提上去了,我玩儿也玩儿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蔺伯钦冷哼一声:“你休想。” “你这人怎这般执而不化?” “是你异想天开。” “你……”楚姮抬手指着他,咬了咬牙,将脏话憋进肚子里。 旁观的顾景同差些笑岔气,他认识蔺伯钦多年,还从未见过他与人犟嘴。可这李四娘几乎天天把他气的七窍生烟,当真有趣的很! 楚姮收回手指,突然问:“你当真不同意?” “不同意。” 蔺伯钦眉眼疏淡,容色冷峻,压根儿没有转圜的余地。 顾景同心想,李四娘肯定要败兴而归的。 哪知道下一秒,楚姮翕然凑近蔺伯钦耳边,脸上带着笑,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语气威胁的提醒:“你可别忘了,昨日你答应了我一个要求,难道第二天就想赖账?你若不同意,我就……写张榜文贴得到处都是,说清远县的蔺伯钦蔺大人言而无信,是个钓名欺世的奸诈小人!” 蔺伯钦怫然的看她一眼,恼道:“无聊至极。” “要不试试?” 顾景同看二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禁双手抱臂,好奇的开口:“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楚姮扭头就道:“我们夫妻两个说悄悄话,你也要问?” 蔺伯钦:“……” 她直起身子,笑眯眯的盯着蔺伯钦,语调婉转:“夫君,你到底同不同意呀?” 蔺伯钦没奈何,看向顾景同,淡声道:“盛风,后天我去境内巡视,县衙里的事务就让你费心了。” 顾景同呆了呆,惊愕的看了眼楚姮,道了句:“你可真有本事。” 四十章 楚姮才不觉得自己是有本事呢。 她好不容易骗了蔺伯钦一个要求,还没捂热乎,就用出去了,让她好不心疼。 回去的路上,楚姮一直在想,等哪天瞅准了时机,她必须得再让蔺伯钦答应她五个十个要求,不然和他打交道,容易吃亏。 苏钰得知楚姮和蔺伯钦都要去,十分高兴,嚷着要给他们驾车,被楚姮给拒绝了。 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是去十里湾的路途坎坷,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楚姮瞧着也不忍心。 到了约定的那日,楚姮收拾好包袱,跟濯碧和溪暮挥手道别。蔺伯钦站在旁边,脸色平静,看起来并不是很期待这次出行。 因为是悄悄下乡考察,蔺伯钦只带了杨腊和胡裕,两人负责驾车,打打下手。 “大人,这是要巡视的几个乡镇。”杨腊递上一张单子,上面写了一连串的名字,“顾县丞说了,关于种植的问题有专人负责,大人只需鼓励治下百姓勤劳耕种。到时候朝廷下派监察御史,问起百姓,对你的考课也大有帮助。” 楚姮在旁听到这话只觉奇怪,她凑上前道:“蔺大人还需做表面功夫?我觉得他很好啊。” 认真,务实,清正,廉洁。不徇私枉法,不受贿贪污,不仗势欺人,不搜刮民膏,对百姓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好官了。 但蔺伯钦显然以为她是在反讽,瞥了她一眼,转身蹬上马车,一语不发。 楚姮翻了个白眼,啧道:“可惜脾气太差!” 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杨腊干笑两声,对楚姮解释:“夫人有所不知,每三年御史临各州县巡查,当地官员即便不行贿赂,也会阿谀谄媚一番,说些好话。负责望州这片的御史,一直都是朝中的吴光弼吴大人,蔺大人不甚喜欢吴大人在朝中的作风,因此历年来,都只是按部就班的汇报公事,别说谄媚了,就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吴光弼?” 楚姮愣了愣。 这人在朝中可算十分出名。 陈太师门生遍布天下,吴光弼便是之一。他最出名的不是政绩,而是巴结奉承。 有一年京城冬天大降暴雪,极寒。陈太师双足被冻出疮,脓溃好些时日,吃药多天都不见好。御医嘱咐说,需每次将脓汁吸出上药,才能好得快,时任吏部给事郎的吴光弼,愣是主动去给陈太师吸脓,朝九晚五,准时的很。 在此之前,陈太师都不记得有他这么一个学生。 待开春,吴光弼一个八品给事郎,愣是直上青云,坐到现在的从五品监察御史,风光无量。 吴光弼风评不好,朝中人尽皆知,家中小妾成群,还常年包了翠玉楼的头牌。但从无人弹劾他,加上陈太师有意维护,父皇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计较。 怪不得蔺伯钦会对他没有好脸色。 他那种人两袖清风,廉洁奉公,看得上吴光弼才怪! 楚姮思及此,也跳上马车,一掀帘子,坐在蔺伯钦对面。 “李仲毅他们在城外等候,我们这就过去汇合。” 蔺伯钦面色平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没有答话。 楚姮看他这幅棺材脸就来气,可想想他这些年也挺惨的,语气不由柔软了几分:“我刚才的的确确是在夸赞你,可你倒好,总觉得我是在骂你一样。”她见蔺伯钦不语,又继续诚恳的开口,“当今朝中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你这人虽然性格古怪,但实属好官了。虽然平时我经常和你斗嘴,但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拎得清楚。” 她一番话言之切切,蔺伯钦脸色微动,看了她一眼。 半晌,他才肃容道:“朝中局势,你又懂什么。” “是,是,我不懂,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官,这就够啦。”楚姮又换上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蔺伯钦虽还是板着脸,到底情绪缓和多了。 马车辚辚驶向城外。 苏钰一眼看到杨腊和胡裕,忙跳起来挥手:“杨捕头,胡捕头,我们在这儿!” “吁。” 杨腊才将马车勒停,楚姮就跳了下来,上前握住苏钰的手。 梁秀云站在旁边,看着楚姮,有些惊恐。 她似乎还记得楚姮重重的伤了她肩膀…… 李仲毅这时走了过来,对楚姮拱了拱手:“蔺夫人,我等打算先去十里湾,给我亡妻烧纸上香,然后回程路上顺道去百花谷游玩,不知意下如何?” 楚姮皱了皱眉,看了眼马车里的人,道:“李大叔,可不可以先去百花谷?届时我们一道去祭拜先夫人,顺便巡视十里湾。因为返程我要随夫君去其它乡镇劝课农桑,怕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县城了。” 李仲毅了然,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就按夫人所说,咱们先去百花谷吧。” 楚姮回到马车,给蔺伯钦讲了一下大致路线,蔺伯钦倒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淡声道:“路上不要耽搁太久。” “明白。” 楚姮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倒是难得的乖巧听话。 一路上两人并无过多的交谈。 蔺伯钦要么拿书来看,要么阖目养神,坐姿挺直,不说话也能看出他是一个刻板严肃之人。 楚姮倒是闲不住。 她隔着车窗跟苏钰李仲毅侃大山,从清远县的八卦小事,到十里湾的当地特色,一侃就是一下午。渴了喝两口水,又去跟杨腊胡裕他们闲聊,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往十里湾的路,崎岖陡峭不是说着玩的。 杨腊胡裕轮流驾车,一直控制着速度,生怕马匹磕着绊着,不小心翻下山崖。 到了傍晚时分,离十里湾还有很长一段路,夜晚驾车不安全,幸好路边有家客栈,几人商议后,决定在此暂歇一晚。 客栈不大,看起来是新修建的,门口的漆还很新,掩映在树木草林之中,不认真瞧怕是会错过。 李仲毅牵苏钰,对楚姮笑着说:“许是太久没去十里湾,这里什么时候修了一家客栈,我竟都不知道。” 一行人来到客栈,走进大堂,掌柜竟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攒花簇新的软缎襦裙,胸前两团只包裹了一半,挤挤攘攘呼之欲出。杨腊胡裕两个笑的促狭,低着头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几位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美妇人趴在柜台上,身段丰腴妖娆。 楚姮忙捂住苏钰的眼,说:“八个人,来五间房。” 她当然一个人一间。 “五间?不好意思呢,我们店小,已经住的差不多了,只剩三间客房。”美妇人笑了笑,“一间稍大,两间稍小,都在楼上转角的位置。” 楚姮还欲再说,就听李仲毅道:“无妨无妨,三间也够。钰儿和他娘住,夫人和大人住,我跟车夫、杨捕头、胡捕头一起挤挤。” 胡裕杨腊自然点头同意。 楚姮朝身后的蔺伯钦使眼色,蔺伯钦无奈,这才站出来问:“那间大房挤得下五个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把他瞧着。 李仲毅更是不解:“蔺大人,你和夫人住一屋就好,何来跟我们挤?” 蔺伯钦语塞。 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这实在是说不通了。 美妇人掌柜见到蔺伯钦长身玉立,双眼一亮,掩嘴笑出声:“这位公子好丰神俊朗。那房间四个人都有些狭窄,五个人定是睡不下的,不过……奴家一个人住在后院厢房,若公子不嫌弃,入夜倒可和奴家挤上一挤。” 她朝蔺伯钦送上秋波,蔺伯钦见她轻浮无状,顿时拧眉不悦。 “要挤你自个儿挤,没瞧见这是我夫君吗?” 楚姮大步一跨,挡在蔺伯钦身前。 明明她身量娇小,什么也遮不住,但蔺伯钦却觉得踏实了些。 那美妇人捋了捋耳边发丝,却讥道:“若你跟他是夫妻,为何上来就要五间房?为何这位公子又要跟旁人挤?” 楚姮冷笑:“我和我夫君吵架,管你什么事?即便我要五十间房,五百间房,你也别想跟他睡一个屋!”她深知女人最讨厌听什么话,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眼对方,哼了哼,“也不照照镜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惦记别人丈夫,穿得骚里骚气,你是开客栈还是开青楼呢?” 蔺伯钦听她说的越来越过分,忙将她拉到一旁,蹙眉道:“哪学的粗言秽语,莫要讲了。” 美妇人被楚姮一番话气得发抖。 她怎么就是一把年纪了? 可她不得不承认,面前的楚姮肤光胜雪,灿若春华,极其貌美,让她自惭形秽。 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仲毅看不过了,上来打圆场:“掌柜的别生气,他二人确是夫妻,方才因一点小事吵架,闹别扭呢。”他从怀里摸出银子,“给我们三间房,叫小二送些饭菜来。” 美妇人铁青的脸色缓了缓。 她收下银子,恢复之前的慵懒媚态:“若不是看你们其他人还算老实,这生意我是不会做的。不就是打个趣么,反倒让人一通埋汰!”随即扫了眼楚姮,目光不善。 四一章 蔺伯钦和楚姮上了楼,进屋一瞧,床榻虽小,但地方还算宽敞。 柜子里还放着多余的棉被枕头,他打地铺将就一晚上,倒也无事。 楚姮一屁股坐椅子上,对蔺伯钦气鼓鼓的道:“那老妖妇真是没羞没臊,当着那么多人呢,她竟然要跟你睡一屋?也太恬不知耻了吧!” 蔺伯钦闻言,脸色不愉:“莫提了。” 他想到那掌柜的说话举止,很是反感。 但楚姮曾也对他出言撩拨过,当时虽然生气,却也没像现在这般犯恶心。若楚姮也学那掌柜的神态跟自己说话…… 思及此,蔺伯钦看了眼她。 楚姮正双手托腮的撑在桌子上,明眸莹然有光,妍姿俏丽。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什么呢?”楚姮柳眉一竖,蔺伯钦忙移开视线。 楚姮走上前,对他训道:“你也是,一个大男人,被老妖妇出言调戏都不知道骂回去,傻杵那儿别人只当你好欺负。” 蔺伯钦斜她一眼:“君子不与妇孺计较,你说我怎办?”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给她一拳再说。” “……荒谬。” 两人一时无话。 夜色渐深,客栈小二敲了敲门,端来饭菜。 他殷勤的布好碗筷:“两位客官快些用膳吧,这么晚了,你们明日还要赶路。” 蔺伯钦正在看书,他抬眼道:“先放桌上。” 那小二尚有些犹豫:“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姮没想到一个客栈里的小二话都这么多,没好气道:“叫你放着就放着,罗里吧嗦的,你还要来喂我们吃不成?” “不可无礼。”蔺伯钦不赞成的看她一眼,将小二送到门外,掩上房门。 楚姮也不知怎么了。 心底很不喜欢这家客栈,从门口的妖里妖气的老板娘,到这个叽叽歪歪的店小二,她全都不喜欢。 蔺伯钦见月上中天,的确很晚了,便转身从柜子里抱出来棉被枕头,开始打地铺。 他一边铺一边道:“你先吃罢。” 楚姮摇了摇头:“我不饿。” 蔺伯钦想到她带了许多糕点,在马车里一直吃个不停,此时定不会饿,便也没有再劝。 楚姮岂止不饿,她甚至撑得难受。 早知道就不要吃那么多糕点了…… 蔺伯钦将地铺铺好,便走到桌边,准备用饭。 但他看到饭菜,忍不住皱了皱眉。 楚姮见他神色不对,好奇的走上前,仔细一看,这些饭菜极没有卖相,卤牛肉乱七八糟的放在盘子里,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汤汤水水;炒青菜好像没洗,泥巴都黏在叶子上;至于稀粥就更恶心了,里面不知加了什么碎粒,黄不拉几黏黏糊糊,让人毫无食欲。 蔺伯钦放下筷子,迟疑了片刻,抬手拿起一个看起来最正常的馒头。 楚姮下意识的低头闻了闻饭菜,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可这些饭菜根本不像有薄荷…… 心底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楚姮心思急转,瞬间想到,猛然瞪大双眼,反手打落蔺伯钦手中的馒头:“别吃!” 馒头滚落在地,蔺伯钦蹙眉看她:“怎么了?” 楚姮从头上取下一支白鸟衔花的银簪,放进菜种一试,不过片刻,银簪尖部微微发黑。 蔺伯钦瞳孔一缩,冷然道:“菜里有毒。” “不……应该是迷药,带有轻微毒性。” 楚姮收起银簪,看向蔺伯钦,认真解释说:“我上一任丈夫是员外,他很花心,家中小妾不少。其中好些个小妾都看不惯我,有次趁我不注意给下迷药,想污蔑我与账房先生……好在我被迷晕后,得一名好心丫鬟帮助,逃过一劫。经过此事,我总是惴惴不安,生怕哪天不小心又着了道,便找了一名大夫,专门学习迷药的药性,其中最普遍的一种迷药就夹带着薄荷香气。” 这故事算半真半假。 只是受害的人不是她,是她母后。 因为后宫争宠,仁孝皇后曾被人下迷药,说她与太医苟且,被发现时两人都迷迷糊糊衣衫不整。那次宫闱丑闻闹得沸沸扬扬,龙颜大怒,牵连甚广,幸好被污蔑的太医天生不举,否则仁孝皇后当真难以洗清冤屈……后来经彻查,发现是玉嫔买通坤宁宫中的起居嬷嬷下药陷害。嬷嬷斩首,玉嫔入冷宫,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但那次事件,让后宫众人胆战心惊,都纷纷请了药师自学分辨迷药。 楚姮便是其中之一。 蔺伯钦看了楚姮一眼,心下情绪有些复杂。 内宅妇人争宠,他听过一些,但亲耳听面前的当事人讲述,又是另一番体验了。 他不欲再想这些,只道:“这是一家黑店。” 楚姮点了点头:“我们得通知胡裕杨腊他们。” “先将灯熄了。”蔺伯钦吹灭蜡烛,轻手轻脚的拉开房门。 胡裕杨腊李仲毅苏钰他们都睡在隔壁,楚姮和蔺伯钦分头进屋,发现两边人都迷晕了趴在地上,东倒西歪。 楚姮推了推苏钰,又推了推梁秀云,用茶水泼脸都叫不醒,心底不免有些焦灼。 这黑店把他们迷晕也不知道是想干嘛,偷取钱财?贩卖人口?剁碎了做人肉包子?若是后面两条,楚姮定要和他们打起来,届时蔺伯钦问起,她又该如何辩驳? 一时半刻,楚姮想不到对策,她跑到另一间屋,和蔺伯钦汇合。 “怎么办?都被迷晕了,要跑也拖不动。” 屋子里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窗户撒下,衬得蔺伯钦的面容愈发清冷:“不知他们是想谋财还是害命……李四娘,趁着没来人,你先走。”他看了眼窗户下的草丛,确定不会将她摔伤。 楚姮这次没有任性,她道:“你也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搬救兵。” 蔺伯钦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怕他们会对杨腊等人下杀手,我在此还能牵制一二,稍稍阻拦。” 楚姮垂眸思索了一下,干脆的颔首:“好,那你在此小心。” 蔺伯钦没想到关键时刻她如此听话,沉着冷静实属罕见,倘若不是因为此时情况危急,他真要好好夸她。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动静,却是个粗嘎的嗓音道:“前后都让人把守着,千万别让漏网之鱼跑掉。”另一个声音低沉的应答说:“放心,客栈周围都挖了坑,下面铺着尖木头,这黑灯瞎火的看不着路,跑也是找死!” 楚姮闻言不免慌乱,她看向蔺伯钦,悄声问:“怎么办?” 蔺伯钦面色凝重,将楚姮拉到衣柜后躲避:“静观其变。”他似乎以为楚姮害怕,于是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别怕。” 楚姮心底一热。 她想到了自己跌入坪山乱葬岗下的密道,蔺伯钦也是牵着她,给了安定人心的力量。 楚姮只怕鬼。 什么山匪之流,她从不放在眼里。 大不了……自己暴露武功,然后离开清远县,总归不能让蔺伯钦他们出事。 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看到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 粗嘎的声音又说:“将人都绑起来,抬到楼下去。春二姐说了,有个小白脸给她留着,千万别磕坏了。” 楚姮没忍住,对着蔺伯钦戳了戳自己的脸,意思是说他就是那个小白脸。 蔺伯钦脸色很不好看,白不白他不知道,跟锅底一样黑倒是真的。 叮叮哐哐一阵响,显然是将杨腊他们拖下了楼。 门外的脚步声渐近,其中有个的嗓音正是之前的店小二:“这屋里的男人,就是春二姐要的小白脸。另外那个女的,你们是没瞧见,啧,有胸有屁股,皮肤白的透光,娘的,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妞,待会儿一定要弄去好好爽一爽!” 蔺伯钦听到这话,脸色一变。 楚姮倒没觉得什么,这些人也就只能口头说一说,若真敢这样,看她不削掉他们脑袋。 “李四娘。” 蔺伯钦剑眉皱起,对她道:“抱着我。” 楚姮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快点。” 楚姮见他一脸郑重,当然不会以为他是要占便宜,双手一揽入他怀中。蔺伯钦身子微微一僵,随即也反手搂着楚姮细腰,将她抱的严严实实。 他叮嘱道:“闭上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要松手。” 楚姮呆了呆,立时猜到缘由。 想必是因为听到那些不干不净的话,蔺伯钦怕她待会儿被侮辱。虽然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但楚姮仍十分感动。 她心弦一松,索性将头搁在蔺伯钦肩上。 蔺伯钦一语不发,将她搂紧了些。 门被“砰”地撞开,月光下,三个男人恶狠狠雄赳赳的闯了进来。 楚姮悄悄眯眼一扫,发现其中一个是之前的店小二,另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是个彪形大汉。最左一人身材矮胖,但却拿着一对明晃晃的铁钩,月光下,格外醒目。 三人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衣柜后抱着的二人。 店小二将大刀别在身后,怪道:“这两个怎么会倒在这儿?” 彪形大汉粗嘎的大笑一声:“这还用说?肯定是吃了两口菜就忍不住了,跑这里来行事,结果药效正好发作。” 楚姮心里笑得抽筋,这人可真会想。 店小二想将两人分开,却不料他们抱得死紧,顿时咒骂道:“呔,抱得这么紧,我还怎么摸美人?”矮胖男人问:“要我用钩子把这男人钩走么?” “可别。”店小二摆了摆手,“春二姐喜欢这小白脸的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伤他……罢了,先一并抬下去,等春二姐处置。” 四二章 分不开楚姮和蔺伯钦,三人只好并排着把他们抬着。 那店小二想摸楚姮的腿,楚姮有所察觉,趁三人下楼打挤,她故意顺着惯性微一用力,一脚踹对方脸上。 店小二“啊哟”惨叫了声,摸了摸鼻子,发现鼻血都被踢出来了。 他自然不会想到楚姮身上,而是朝彪形大汉和矮胖男人吼道:“看着点儿路好么?老子鼻血都被你们撞出来了。” 彪形大汉不乐意的说:“你自己不小心撞的,管我们啥事儿。” “你刚才不抬着一晃,我能撞人脚上?” 矮胖男人举着蔺伯钦的肩膀,咬牙说:“别吵了,这两人重的要命,赶快抬下去放着!” 三人好不容易将蔺伯钦和楚姮抬到大堂,掌明了灯,将他们靠放在桌脚。 楚姮微睁开眼扫了一圈,发现苏钰他们几个都东倒西歪的躺在旁边,看样子还有气息,并没有死。 店小二拿了一捆绳子来,道:“先将这二人捆上。” 楚姮心底暗道不妙,若真把她捆上了,待会儿要先发制人就不太容易。那店小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听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妩媚不悦的声音:“捆什么捆?可别伤了这位公子。” 却是春二娘缓步走来。 她嫌弃的看了眼楚姮,抬手一指:“这怎么回事?她俩个怎抱一块儿了?快把这个女人弄走!” 魁梧大汉和矮胖男人忙过来分开楚姮和蔺伯钦,两人若再抱着就不像话了,心照不宣的松开手。 店小二从腰后摸出大刀,问:“春二姐,这些人怎么处置?” “还用我说吗?先搜一搜他们都带了些什么东西,看有没有银子。” 几人将他们的包袱搜罗到一起,飞快拆开。 店小二先拿了楚姮的包袱,他打开翻了翻,发现尽是些糕点小吃瓜子花生,还有一包碎银子,约莫十来两。 旁边的矮胖男人眼尖,从一堆衣物里扯出一件,笑道:“这妞的肚兜可真好看,上面还绣着紫藤花儿呢!” “给我!”那店小二一把抢过,塞进自己怀里。 魁梧大汉飞快拆开蔺伯钦的包袱,除了衣物便是书籍,拿一本看了看,发现一个字儿都不认识,反手就扔到了地上,咒道:“这人穷的叮当响,包里没一样值钱的!” 春二姐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你懂什么!”她弯腰捡起被魁梧大汉扔掉的书,嘴角勾起,“人家长得俊,还有文采,真真儿让我喜欢。” 魁梧大汉哼了哼,从最底下翻出一块铁牌,粗眉皱起:“这又是他娘的啥玩意儿?” 春二姐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但见这是一枚铜腰牌,鱼符状,上面刻着一行字“望州清远县令蔺伯钦”,另一面写着“朝恭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 店小二也是个识字的,他凑上前一看,神色一拧:“哟,是个当官儿的!” 魁梧大汉问:“春二姐,这……这可怎么办?” 春二姐看了眼蔺伯钦,将腰牌揣进怀里,嘴角上扬:“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又不是皇子公主,劫就劫了。” 店小二指了指地上七晕八倒的几人,问:“这些人怎么处置?” “将值钱的都收拾好,把蔺伯钦抬我房里去,其他人……全都杀了。” 店小二“啊”了一声,指着楚姮:“这个美人儿也要杀了?” 春二姐想到楚姮之前的话语,不禁恼然,厉声道:“你们要玩就玩吧,玩完之后给我划花她的脸!”店小二看了眼楚姮的脸蛋,低声嘀咕:“划花了多可惜啊……” 楚姮暗道,如此最好。 先把蔺伯钦抬走,她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待处理了这些人,再去救他不迟。 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想必也吃不了什么亏。 魁梧大汉和矮胖男人正要把蔺伯钦拖去春二姐的床上,那店小二朝楚姮走过去,蔺伯钦不再忍耐,猛然睁开双眼,反手一推,快步上前,将楚姮拉到身后护住。 楚姮没想到他完全不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瞪着他道:“你怎么不装了?” 春二姐等人怒道:“你们竟然是装的?” 那店小二更是不可置信:“怎么会……你们没吃饭菜?” 楚姮探出头来,朝他冷笑:“想下迷药,也不买好一点儿的,一股薄荷味熏得人脑袋疼。”蔺伯钦微微一拦楚姮:“你少开口。” 他生怕楚姮这张嘴,把对方给激怒。 春二姐闻言,气的牙痒痒,他看向蔺伯钦,笑得不怀好意:“蔺公子,你可真是绝情,既然没有晕,为何不与我好好聊一聊呢?春宵苦短的意思,你应该比我懂罢?” 蔺伯钦无视她的轻佻,直言道:“你方才已知晓我等身份,我虽品级不高,但也是朝廷命官,若我是你,就应该识趣离开。” 春二姐冷冷一笑:“离开?我凭什么离开?除非蔺公子你跟我走。” 楚姮见她这模样就来气,忍不住回呛:“老妖妇,你有完没完?身边三个男人还不够你用的?” “你闭嘴!” 蔺伯钦和春二娘异口同声的斥道。 楚姮“哼”了一声,将头扭去一边。 春二娘是对楚姮忍无可忍了,她咬牙道:“你们几个,把她拖屋里去!” 店小二早就等不及了,他搓了搓手,朝楚姮露出一口烂牙:“美人儿,跟哥哥去屋里,我保证会好好疼爱你的。” 蔺伯钦闻言大怒,将楚姮拉到身后,骂道:“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你要不要过来看?”店小二说完,仰头和其它两人哈哈大笑。 “卑鄙!” 楚姮看不下去了,伸出脑袋道:“蔺伯钦,你会不会骂人?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两句。”她清了清嗓子,“你们三个丑东西也不照照镜子,拿钩子的那个,胖的像个冬瓜似得;还有长胡子的那个,你是刺猬成精了吧?一身黑漆漆油腻腻,多久没洗澡了?至于你,瘦不拉几的跟个麻杆似得。三个歪瓜裂枣,连摸你姑奶奶的脚都不配!” “……” 楚姮心思急转,她朝春二娘说:“你不是想要蔺公子吗?你把他拖走吧,他功夫可好了,绝不会让你失望。” 待蔺伯钦一离开,她立刻扭断其他人的脖子。 蔺伯钦转身瞪她一眼,脸都绿了,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楚姮悄声道:“你配合我一下,这是缓兵之计。” “休想骗我。”蔺伯钦不知道留她一个女子在此,算哪门子的缓兵之计。 楚姮和蔺伯钦争执不下,对面三个却被楚姮的一番话气炸了,冲上前来就要将她拉进楼上的客房行事。蔺伯钦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楚姮被带着,忙将楚姮护在身后连连后退。 楚姮的背抵到了一张桌子。 她顺手盲摸,摸到了筷子筒,当即抽出两支筷子,握在掌心。 “小娘子,你若道歉求饶,我免你受皮肉之苦。”店小二知道楚姮牙尖嘴利,他就想看她讨饶的样子。 楚姮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故意询问:“你想让我如何讨饶呢?” 店小二和旁边的魁梧大汉相视一笑,猥琐道:“哈哈,当然是跪在床上讨饶!啧啧,你将衣服脱了……” 蔺伯钦皱眉喝道:“住口!” 众人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楚姮眼睛一眯,就趁现在!她力灌手臂,手腕急翻,屈指一弹,掌中竹筷如袖箭厉射而出,但听“嗤”的一声响,正中店小二的眉心! 他话语戛然而止,双目凸出,一丝鲜血顺着眉心流到鼻尖,好似被人一分为二,可怖至极。 “砰”地一声响,店小二倒栽在地,没了气息。 “啊,是谁在后面——” 楚姮故作害怕的望向自己身后,那里有一扇天窗,从店小二的死状来看,似乎真的有人躲在那里,暗中杀人。 她瑟瑟发抖的拽着蔺伯钦衣袖:“死、死人了。” 蔺伯钦也转身看向天窗的位置,面沉如水,安抚她道:“莫怕。” 春二姐和其它两人惊骇莫名。 她大步上前,弯腰查探店小二的伤势,发现是一击毙命。这么厉害的功夫,绝非蔺伯钦和一个聒噪的女子能够办到。下意识的,她便以为天窗外真的埋伏有高手,朗声道:“是哪条道上的兄弟躲在此处?” 客栈里外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春二姐还是有些怀疑是不是蔺伯钦做的手脚。 她朝矮胖男人递了个眼神,指了下楚姮,做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矮胖男人会意,手持一双弯钩步步紧逼。 蔺伯钦护着楚姮,已经抵到角落,无处可逃,他低声道:“找机会先逃。” “……不。”楚姮一手拉着蔺伯钦衣袖,一手将剩余的一枚竹筷翻在掌心,望着蔺伯钦,好似真的情真意切,留恋不舍。 只要这矮胖男人再上前一步。 她定取他狗命! 矮胖男人哪知自己命不久矣,他将手中铁钩一举,暴“喝”一声,便要朝楚姮头上狠狠砸去,蔺伯钦忙转身将楚姮护在怀中,便趁此时,楚姮手腕一转,袖中竹筷飞射而出。 “嗤!”“嗤!” 矮胖男人应声倒地。 楚姮瑟瑟发抖的瞧了一眼,却见他脑门儿心竟插了两支竹筷,顿时一愣。 便在此时,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唰”地跳下天窗。 他眉目冷厉,唇生浅髭,背着一柄青铜长剑,威风凛凛,英姿勃勃。 他从楚姮旁边走过时,耐人寻味的看了她一眼,朝大堂中的春二姐道:“谋财害命,好大的胆子。” 春二姐仿佛见到了洪水猛兽,她不禁退后两步,扶着柱子咬牙道:“是你……游侠萧琸!” 四三章 蔺伯钦一怔。 萧琸的名字他有所耳闻。 大元朝游侠之风甚行,诸多官宦世家,专养游侠私剑之属,以供驱策,相当于护卫;另一小部分便是居无定所的见义勇为之人,古道热肠,豪爽好结交。 这萧琸便是后者,他早些年救过好几次世人危难,因此在游侠中极为出名。 但蔺伯钦对游侠并无好感,只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不过此次的确多亏了别人的救命之恩。 萧琸刚好向他看来,他略一点头,道:“多谢。” 楚姮在宫中十七年,只听说过那些游侠故事,从未见到过真人,本就羡慕的很,如此一来,更是大大咧咧的在萧琸身上看来看去。 她暗想,等有机会,她也要穿一身黑,背一把剑,四处走走。 春二姐显然不是第一次和萧琸打交道,她手指都慌的发抖:“萧琸,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扰乱了我几次好事,还不能放我一马?”魁梧汉子早就受不了了,他举起大刀,破口大骂:“春二姐,甭跟他说那么多,看我剁了这王八蛋!” 话音甫落,他便举着大刀冲了过去,萧琸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不容小觑。 眼见对方冲来,他向右滑出三步,转过身来,待魁梧大汉一刀砍来,他又微矮身子倒退三步,腾挪之间,看似原地未动,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让对方沾到。 楚姮不由眼前一亮,暗道“好一招移步当星”!这是前朝麟波子所创的轻功步伐,霍鞅曾经教过她,可惜太难,楚姮学了不到半月,便放弃挑了另一门简单的。 魁梧大汉如何也碰不到萧琸,顿时恼怒的大吼大叫,他的出刀已经毫无章法,砍劈砸刺,状若疯癫。萧琸看来也不想再与他纠缠,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青铜长剑。 但见青光一闪,去势奇疾,收剑极快。 萧琸负手而立,魁梧大汉已捂着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倒退数步,摔到在地。 春二姐见自己属下尽数被杀,自己只有逃命。 楚姮看出她的想法,忙道:“别让春二姐跑了……”话还没说完,春二姐足尖一点,便要跃上天窗。萧琸身形一动,踩着桌子一把捉住她的脚踝,“你犯下无数人命,休要逃走!” 春二姐知道自己被抓只有一死,她从怀中摸出一柄弯刀,双目赤红,咬牙狠狠一挥,竟是将左脚生生斩断! 鲜血飞溅一墙,触目惊心! 萧琸未曾想到她会如此孤注一掷,看着手中的断足一愣,扔在地上。 再看春二姐,早已逃了出去。 萧琸还欲再追,此时大堂中的杨腊等人迷药药效过,都“哎哟哎哟”的呻吟苏醒,蔺伯钦走上前,拍了拍他们脸,蹙眉问:“杨腊?你怎么样?” 杨腊捂着头,痛呼道:“蔺大人,到底是怎么了……卑职头好痛!” 萧琸这时走来,从怀中拿出一瓶提神醒脑的药油,抛给蔺伯钦:“麻药带有轻微毒性,会让他们头疼几天,闻一闻会好些。” 蔺伯钦接过药瓶,朝他颔首:“多谢出手相助。” 萧琸扫了眼大堂,将剑一收,去后院查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楚姮趁蔺伯钦不注意,心下一动,忙跟了过去。 后院很安静,四周树林茂密,隐隐约约弥留下清泠泠的月光,夜风吹拂,散去客栈中的血腥味。 萧琸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顿住身形。 他并未回头,直接道:“你的武功很好,即便我不出现,堂中几人也绝不会受伤。” 楚姮就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她笑眯眯的走上前,问:“那萧大侠为何还要出现?是否可以理解成你在帮我解围?” “叫我萧琸就好。” 他这才侧目看向楚姮:“因为你很有意思,所以我帮你。” 楚姮一点儿也不谦虚,点点头说:“这倒说的过去。” 萧琸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摸了摸唇上的浅须,略显疑惑:“你会武功,你的夫君竟会不知?” “他不知的事情太多。”楚姮摆摆手,“这只是冰山一角。” 萧琸不欲掺和别人的家事,因此没有接话。 楚姮搓了搓手,一双美目中迸射出兴奋的光:“方才我看你的‘移步当星’使得十分巧妙,可有兴趣切磋切磋?”她好久没练手了,一时技痒。 萧琸闻言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咱们点到即止。” 两人同时飞身而起,跃过墙院,三两下各站一棵大树顶端。 晚风萧瑟,人影婆娑。 萧琸对楚姮的功力略估了下,到底是没有出剑,道了句“请了”,便身子一晃,先发而至。 他窜到楚姮跟前,举掌便打,楚姮反应极快,侧身抬臂挡格,“啪”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远。楚姮笑道:“萧琸,这招掌法你看识得么?”话音甫落,双掌翻飞,犹如千手万手,令人应接不暇。萧琸不敢大意,凝神应对,战了十余合,到底是被她虚晃一招找出破绽,五指拂中手腕,留下五条红印。 “五圣无影掌!” 萧琸倒退另一树梢,惊呼道。 楚姮并未用力,因此红印很快散去。 萧琸颔首道:“虽然没有练至大成,但也威力无匹了。”他拔出背后青铜长剑,问,“可会使剑?” “正巧。” 楚姮也不藏拙,“唰”地一声,金色软剑在手。 高手遇高手,难免激动,萧琸再不轻视她,剑尖连刺起楚姮虎口。楚姮左手一抬,足下一点树枝,一个回身,金光闪烁,软剑已削向萧琸腰间。萧琸忙闪身急避,右掌打出,长剑顺势一收,剑柄撞向楚姮胁肋要穴。 这招来势汹汹,楚姮一时反应不及,眼看要被打中穴道,她手腕一翻,软剑如绳索缠绕上青铜剑身。 一轻一重,形成强烈反差。 “想夺我的剑?不可能。”萧琸朗笑一声,左手虚扬,大步迈上前,右手长剑“咄咄咄”三下一抽,便避开了软剑的钳制。 “不试试怎么知道。”楚姮嘴角一勾,飞身而去。 两人又互拆二十来招,一阵兵器交接,打落飞花绿叶无数,纷纷扬扬。 但听“锵”的一声,软剑和青铜剑用力一拚,余力震开,楚姮只觉双臂发麻,萧琸也差些拿捏不稳剑柄,两人心照不宣,跃后一退。 “好功夫!”萧琸赞道。 “彼此彼此。”楚姮微微一笑,“今次虽未分出胜负,但楚姮甚是高兴,毕竟好久没有切磋的如此酣畅淋漓。” 萧琸将剑反手一收,忍不住仰头大笑,“我走遍五湖四海,结交英豪游侠数不胜数,今日未曾想到,在这荒山客栈,与你一名女子相逢恨晚!” 楚姮朝他抱拳:“可惜无酒,不然我非要与你浮一大白!” “豪爽!”萧琸上前拍了拍她肩,“今日我萧琸便交了你这个朋友。” 楚姮也笑道:“荣幸之极。” 她想起一事,有些奇怪,抬眼问:“萧琸,你竟然不问我哪儿学的武功?不怕我是个坏人?不怕我别有所图?” 萧琸哼了一声,一脸不在意:“我身为游侠,轻生重义,今日与你引为知交莫逆,便只管意气相投,不问其它!且我识人向来精准,看你行事绝非春二姐之流的恶人悍匪,若真有所图谋……怕不是因为客栈里那个英俊后生?” 楚姮被他这番言论逗笑了:“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不是恶人悍匪,的确没有图谋他人。至于缘由……我是因为躲人追捕,你信不信?” “信!” 萧琸回答的很干脆。 楚姮勾了勾嘴角,赞道:“就喜欢你这种快人快语。” 便在此时,不远处的客栈里有人四处呼喊楚姮的名字,“蔺夫人”“蔺夫人”的叫个不停。 楚姮将软剑收回腰带中藏好,对萧琸道:“还请隐瞒一二。” “放心。” 萧琸一言既出,楚姮并不怀疑。 两人施展轻功绕了一圈,从客栈正门进去。 楚姮甫一跨过门槛,就被苏钰抱住了腰,他显然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吓的魂飞魄散:“夫人,你去哪里了?我们都急坏了,还以为你被那个春二姐给、给掳走了!” 李仲毅见楚姮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他想起什么,忙跑去后院呼喊:“蔺大人,蔺大人,不用找了,夫人回来了!” 隔开后院和大堂的帘子“唰”的一下掀起。 蔺伯钦带着杨腊和胡裕走了过来,他脸色紧绷,头顶仿佛罩着密布阴云。 胡裕快步上前,一脸焦急的对楚姮道:“夫人,你这是去哪儿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大人都快急死了……” “胡裕!” 蔺伯钦将他的话语喝断。 他冷冷的看了眼楚姮,又看了眼她身侧的萧琸,连问都不想问,语气淡漠的开口:“将尸体埋了,客栈到处收拾干净,明天天一亮,我们立刻启程去德庄村。” 话毕,转身上楼。 楚姮本有些心虚,想着自己偷摸跑出去,蔺伯钦要说教她也就认了。 可没想到蔺伯钦竟然无视她? 还要去德庄村? 楚姮这下急了,她噔噔噔的踏上楼梯追过去:“蔺伯钦,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先一起去百花谷的,你怎么出尔反尔了?” 追至客栈拐角,蔺伯钦蓦然顿住身形。 楚姮一不注意,就撞在他后背上,撞得鼻尖生疼。 “要去百花谷,你同李仲毅苏钰去。”蔺伯钦神色凛冽,言语之间不留任何余地,“我公事在身,恕不奉陪!” 他拂袖转身,跨步进屋,将门重重一关。 楚姮揉着鼻子,看着紧闭的房门,咬牙道:“我就不信我哄不好你!” 四四章 楚姮“砰”的推开门,大喇喇的闯了进去。 蔺伯钦未掌灯,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他就四平八稳的坐在桌边,脸色隐没在暗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去。” 他蓦然道。 楚姮非但不出去,她还将门给关上,闩了起来。 好在月光很亮,楚姮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她走到桌边,坐在蔺伯钦对面,很诚恳的道:“我方才擅自出去,没有给你说,是我不对。” 蔺伯钦冷哼不语。 楚姮又开始可劲儿的编,她温柔了语气,说:“我是未雨绸缪,才跟萧琸出去的。你想,那春二姐连自己的脚都敢斩断,定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她一朝不死,说不定会回来找我们报仇。她知道你叫蔺伯钦,知道你是清远县的县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一回头暗杀你怎么办?这些会武功的人都高来高去的,我们连菜刀都不会拿,我和萧琸套套近乎,万一哪天打起来,他也可以帮忙嘛。” “一派胡言。” 楚姮气结。 她耐下性子,继续说:“而且我怀疑,当初我被那个采花大盗挟持,关键时候被一名持剑的侠士营救,可能那个人就是萧琸。我一时好奇,就去找他求证求证。万一他是我的恩人,我朝他致谢不欠人情嘛。” “不知所云。” 蔺伯钦隐在暗处,任楚姮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楚姮有种想摔门而去的冲动。 她视线落在房间的衣柜后,突然一怔。 就在此前不久,两人还躲在这里。面前这人,抱着她,保护她……自己却一句交代都不给他说,跟萧琸出去切磋武艺,到底是莽撞了。 思及此,楚姮刚升腾起的火气,烟消云散。 她挪到蔺伯钦身侧,迟疑了一下,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肩头:“蔺伯钦,别生气了好不好?” 语气很轻,软软糯糯的,仿佛天边的流云被扯碎成丝絮。 蔺伯钦神色微动,却没有答话。 楚姮见他不语,咬着唇瓣,又小声撒娇道:“我知道你是气我不打招呼离开,因为你怕我被春二姐所伤,你是为我好,你担心我……” “我没有担心你。” 蔺伯钦勉强反驳,语气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冷厉了。 “那我担心你总可以吧?”楚姮笑了笑,月光洒在她眼里,莹然流光。 蔺伯钦心头一滞,僵硬的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他肃容道:“我何须你来担心?” 楚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蔺大人不用我担心,可我忍不住呀。万一春二姐找你麻烦,那怎么办?我下半辈子还要靠你罩着呢!” 不知为何,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蔺伯钦阴郁的心情,稍稍好转。 “啧,不过你也真的是。”楚姮摸着下巴,“那春二姐心悦你,你何不趁机将她拿下,再让她将我等放了……” “闭嘴。” 蔺伯钦想到那春二姐轻佻的样子,恼然蹙眉。 楚姮嘻嘻一笑,就势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好啦,逗你玩的。我们不要改变计划路线好不好?就先去百花谷,然后回来慢慢去巡视各乡村。” 蔺伯钦语气略有松动:“我最好快些回县衙。” “县衙有顾景同在,你担心什么?难道你不放心他的能力?” “春二姐不知还犯了多少罪,我需上报府衙,通缉捉拿此人。还有死去的那几个同伙,都要记录报备。”蔺伯钦说完,脸色沉了沉。 楚姮连连点头:“这也不急嘛,方才萧琸也说了,他会全力追拿春二姐,说不定我们还没回县衙,他就已经割了春二姐的脑袋。” 蔺伯钦想到此前血腥的一幕,蹙眉道:“萧琸毕竟是武夫,你莫要与他太多接触。” 楚姮乖乖颔首:“我和他能有多少接触?当然是和你接触的比较多。” 蔺伯钦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怪怪的,但要纠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说好了,我们还是按原计划不变。德庄村返程的时候再去。”楚姮伸出小拇指,“拉钩。” 蔺伯钦嫌弃道:“幼稚。” 楚姮“哼”了一声,讪讪的缩回手,转身道:“我去通知杨腊胡裕他们,明日还是往百花谷去。” 蔺伯钦本不想答应的,可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否决的话便咽进了肚子里。 *** 杨腊、胡裕正在跟李仲毅商量明天分道扬镳的事儿。 可就在这时,楚姮哼着小曲轻快的下楼,对他们道:“路程不变,你们不用商量了。” “蔺大人不是说……” “他被我哄好啦。”楚姮甚是得意。 这么久以来,只要她做错事,甜言蜜语哄一哄,蔺伯钦那个吃软不吃硬的一定会消气。 众人听到楚姮的话,都不禁笑了笑。 胡裕更是锤了下杨腊的肩膀,道:“你看,我没说错吧?大人那么关心夫人,怎会因为一点争吵就分开走呢。现在出了春二姐的事,想必大人更应该和夫人形影不离,出双入对。”杨腊也深表赞同,跟着蔺伯钦这么多年了,还真没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 这时萧琸负剑而来,他看了眼楚姮,两人走到一边,悄声交谈。 “楚姮,春二姐还没有找到,我要走了。” 楚姮点点头:“高山流水,青山不改,有缘再会。” 萧琸长笑一声,道:“等我有时间,一定来清远县找你。欢饮达旦,浮一大白,这事儿可说定了!” “当然!” 楚姮粲然,眉眼有光。 *** 翌日。 天光微亮,一行人便收拾包袱,准备离开。 这客栈死了人,还是家黑店,所有人都不想逗留。 过了这便荒山的山头,往十里湾的路就要平坦一些,杨腊和胡裕轮流驾车,未到晌午,便至湾口的百花谷。 李仲毅来过这里多次,首当其冲的在前带路讲解:“这山谷里景色甚美,里面有一条清溪,可以抓鱼。”杨腊喜欢吃鱼,他撸了撸衣袖,对蔺伯钦道:“大人,要不中午咱们就在百花谷抓鱼烤来吃罢!” 蔺伯钦想着他们难得出来,便没有阻拦。 一行人将马车停在山谷外,顺着一条逼仄的岩缝儿往里走,初极狭,复行一段长路,景色豁然开朗。 四侧山崖陡峭,但山谷中间草地却极其平坦,生有杂树艳花,姹紫嫣红,随意点染,随风参差披拂。山崖下倒流一条小溪,水声潺潺,如鸣佩环。溪水极其清冽,在阳光的折射下,将波光幻影倒映鹅卵石上,水草摇曳生姿。 楚姮见了大喜。 她本就热得慌,挽起袖子便去拨水玩儿。 苏钰见状,也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和她蹲在一起说笑。梁秀云始终有些畏惧楚姮,远远站在另一边不敢靠近。 “夫人,你看那儿有一条鱼!”他大喊一声,胡裕和杨腊忙拿着刚削尖的树杈奔来,问:“在哪儿在哪儿?” 苏钰抬手指着溪流石缝:“就在那!看见没?” 胡裕见得,忙喜道:“好大一条青鱼,这得有四五斤重罢?” 杨腊忙举着树杈,对他道:“把我拽紧了,看我把它叉上来!” 胡裕绕到他身后拉紧了他的衣裳:“你可看准了。” “放心吧!” 杨腊话刚说完,便去叉鱼,那鱼之前一动不动,此时仿佛有所感,“嗖”地一下,顺着溪流游远了去。杨腊一叉子叉在生满青苔的鹅卵石上,愣是重心不稳,一头栽了下去。他力气极大,连带着将胡裕也拽进溪水里,两个成了落汤鸡,好不滑稽。 旁观的苏钰和楚姮嗓子都要笑哑了。 “看我的!”楚姮一拍大腿,接过杨腊的树杈,三两下功夫,便叉了好几条上来。 杨腊和胡裕不禁咂舌:“夫人好本事!大人跟着你,可一辈子都不用愁吃鱼了。” 苏钰人小,还不懂调侃,认真的接话问道:“蔺大人又不是猫,干嘛要吃一辈子的鱼。” 提及此,楚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蔺伯钦正席地而坐在树荫下,李仲毅在他旁边说着什么。他双目微阖,老神在在,想到平时总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发火生气,可不就跟一只喜怒无常的猫似的? 楚姮心底对蔺伯钦一阵编排,忍不住发笑。 苏钰和胡裕热火朝天的在溪水里叉鱼,楚姮还想去爬树看鸟窝,幸好被杨腊给拦住了。 李仲毅见得,拢着手朝蔺伯钦哈哈一笑:“夫人天真烂漫,蔺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蔺伯钦眼皮子一抬,见楚姮又开始没规没矩,不禁沉声道:“她哪有半点女子该有的模样。” “一样米养百样人,蔺大人也无需太介怀了。”李仲毅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我亡妻朱氏,从前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我第一次在十里湾见到她,她正拿了网兜在花丛里捉蝴蝶……事实上她捉的是蛾子,我没好意思告诉她。后来她嫁与我,就愈发娴静温柔,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如今想来,便正是少了初见的那份心动啊。” 蔺伯钦闻言一愣。 楚姮以后也会变得温柔贤淑? 他发现自己想象不了那是什么样子。 从开始到现在,他对楚姮的包容越多越多,但或许……这种包容不算坏事。 蔺伯钦平静地看着嬉闹的几人,莫名其妙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 四五章 在百花谷烤了鱼,就着溪水吃了干粮,一行人便往十里湾去。 楚姮因为叉鱼的时候不小心沾湿了裙摆,在马车上,便撩起裙摆扇啊扇,扇啊扇。 坐在她对面的蔺伯钦看不下去了。 他蹙眉道:“你又在干什么?” “我裙子湿了啊,你看不见吗?”楚姮说完,还恶作剧的在他眼前伸手晃了晃,那德行,仿佛在当他是个瞎子。 蔺伯钦脸色黑了黑,将视线转向马车窗外,不再理她。 楚姮心情却很好。 十多年来,她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她一时感慨,由衷的对蔺伯钦说道:“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在一条小溪里面,脱了鞋袜去捉鱼;找一棵有鸟窝的高树,然后爬上去,给雏鸟喂虫子吃。我六岁那年,偷偷跑到御……一处池子边,用我最喜欢的一柄网兜在里面捞小鲤鱼,捞起来又放回去。玩儿的正高兴,突然被我爹和我娘撞见了……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她朝蔺伯钦眨了眨眼。 蔺伯钦本来是看向窗外的,但此时却微微挑眉,顺口问:“怎么?” 楚姮依旧笑着,语气却有些萧索颓然:“我娘狠狠地训诫我一顿,我爹甚至走过来,将我的网兜给掰断……后来,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水池了。” 有一年,楚姮跟仁孝皇后重新提及此事,仁孝皇后早已不记得当年的行为。 然而于楚姮来说,却是烙在心底一辈子的阴影。 她现在都还记得,父皇母后居高临下的呵斥她,而她却捧着断掉的鎏金网兜,哭的撕心裂肺。 半晌,蔺伯钦都没有答话。 他看了眼面前低着头摆弄裙边的女子,低声道:“身为女子,本就该举止端方。” “那我宁愿不做女子。” 楚姮抬起头,眸子里竟然透着一股不服气:“凭什么女子就要举止得体?凭什么女子就要恪守规矩?男人可以下河摸鱼,上树抓鸟,那我也能!” 当年她排除万难,下定决心跟霍鞅学武,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事实证明,她没有错。 蔺伯钦闻言一怔,到底没有和她争吵,而是讲理道:“并非女子是要这样,而是人人皆需如此。自先秦以来,儒家主张礼治,法家主张法治,而本朝奉行礼法廉耻仁义德智,不啻约束自身,而是勿忘道德。” 他一番话言之凿凿,神色严肃,和国子监的老太傅完全没差。 楚姮愣了愣,算是放弃与之争论了。 蔺伯钦简直就是本朝道德楷模,跟他说一些有违礼法的事,简直就是自找不快。 她干脆岔开话题,从包袱里摸出一块桂花糕,问:“要吃么?”没等蔺伯钦接话,她就塞进了自己嘴里,囫囵不清的说:“差点忘了,你不吃甜。” 蔺伯钦将头扭到一边,不再看她。 *** 翻过山坳,便是十里湾。 湾内道路逼仄,马车不通,李仲毅便叫他的车夫守在湾口。 一路行来,不少农田荒废,茅屋也无人居住,院门上都挂满了蜘蛛网,灰尘布了厚厚一层。 楚姮不免奇怪:“这十里湾住了几户人家?” 李仲毅蹙眉解释:“十年前这里住户还是挺多的,但因为我岳父一家死于大火,便有好事者风言风语……以至于不少人都从湾里搬出去了。” 苏钰眨了眨眼,问:“姨父,是什么风言风语啊?” “小孩子还是不要问了。”李仲毅看起来很不想说。 楚姮却被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李大叔,反正无聊,你就讲讲吧。” “这个……”李仲毅为难的看了眼楚姮,又看了眼蔺伯钦,到底是缓缓开口,“亡妻死后,我按照她的遗愿将她尸体送回十里湾下葬。就在七日停灵的当夜,蜡烛引燃了挽联,岳父一家又睡得沉,逃亡不及,岳父岳母,小舅子弟媳妇,还有两个侄儿……一家六口都被火烧死了。” 他说到此处,胡裕突然“哦”了一声,惊呼道:“原来传说中被鬼婴害死索命的,是你岳父一家?!” “鬼婴?” 楚姮听到有鬼,顿时抱着双肩瑟缩了一下。 胡裕绘声绘色的说道:“夫人你有所不知,传闻清远县曾出了一宗鬼婴杀人的案子。一家六口给难产死去的女儿守灵,白天还晴空万里,当晚突降暴雨,子时一道惊雷落下,正好劈在停灵的棺椁之上……然后骇人的一幕就发生了,那难产死去的女儿竟然坐了起来,从她肚子里爬出了一个血肉模糊、青面獠牙的婴儿!难产而死的女人和夭折婴孩,本就是怨气最重,于是化为厉鬼,见人都杀,那一家六口便是被这样害死的!” 李仲毅听不下去了,他喝道:“尽是胡说谣言!我年年来十里湾给岳父亡妻上坟,从未遇到过暴雨雷电的天气,更别提什么鬼婴杀人了!” 胡裕有些委屈:“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嘛……还有人说,当晚亲耳听到了婴儿的鬼叫,和你岳父一家人的求饶声。若真是死于大火,干嘛要求饶呢?” “那些村民就会以讹传讹,胡编乱造。”李仲毅蹙眉道,“况且当年县令亲自来过十里湾,确定是死于失火,哪有传言那般玄乎。” 可楚姮却怕了。 她甚至看到小径两边空废的房屋,都有些脊背发凉。 “蔺伯钦,你相信这故事吗?”她扯了扯蔺伯钦的衣袖,小声询问。 蔺伯钦对这些鬼神之说自然不当回事,他淡淡道:“《战国策》中,庞葱谓魏王曰,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这便是三人成虎的由来。”他话语一顿,睇了眼楚姮,“我一直都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楚姮又被他一番说教,倒也不往心里去。 她看了眼四周荒芜的田野,静谧的山林,还有半人高的杂草,咽了咽唾沫,快步跟上蔺伯钦:“那你就不怕鬼吗?” “为何要怕?”蔺伯钦不明所以。 “鬼会吓人,会掐脖子,还会在天上飘来飘去!” 蔺伯钦只道她无聊:“鬼也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既没做亏心事,便不用怕。” 他一番坦荡荡,楚姮心底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绕过一处水塘,便远远见到一座低矮的土墙茅屋。虽然修建的不如县城中好看,但房屋并排有序,若不是墙壁上火烧过的黑色印记,楚姮都快忘了这里死了六口人。 她有些后悔爽快的答应苏钰,来他家上坟烧香了…… 杨腊伸手摸了摸土墙,问:“这里翻修过?” 李仲毅点头答是:“之前被烧的只有几个墙边儿了,我想着每年都要过来,自己偶尔居住,便叫人修葺了一下。” 他让苏钰将包袱里的香蜡纸钱等东西拿出来,便往屋后走。 楚姮等人也跟了过去。 朱氏一家的坟就在屋后,整整齐齐的七个土包并排,石碑上生了青苔。坟旁边长着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上面缠绕着一些菟丝子,在风中摇晃,更显悲凉。 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梁秀云,看到了朱成业的坟,竟是突然发疯,朝其石碑上拳打脚踢。胡裕和杨腊忙去阻止,苏钰也一把抱住她的腰,安抚道:“娘!娘!你冷静些!” 梁秀云听到儿子的话,这才收回了手。 她双目赤红,喘着粗气,似是对朱成业恨极了。 楚姮在旁叹了口气,能不恨吗?因为朱成业的不负责,梁秀云才会和梁牧娘流落到清远县,若不是朱秀君时常接济,怕不知她们母子会是什么下场。 李仲毅将她拉到朱秀君的墓前,在旁劝道:“妻姨啊,你别生气,快给你姐姐上柱香罢。她九泉之下知道你和钰儿团聚,定也感到高兴。” 梁秀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痴痴的拿着香,跪在了朱秀君的墓前。 楚姮来都来了,自然也是要上香了。 几人在朱家坟前一一拜过,再抬起头,发现天突然阴的吓人。 已是日暮时分,但天黑的似乎要压下来,不多时,狂风大作,四周山野树林都被吹的东倒西歪。 “这鬼天气,怕又要下暴雨了。” 胡裕低咒一声。 杨腊想到上次暴雨楚姮跑不见了,下意思的看了她一眼。 却正好看到楚姮哆哆嗦嗦的拉着蔺伯钦衣袖,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她才不想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十里湾多待! 然而天不遂人愿,楚姮刚说完这句话,雨点就像石子儿似得啪啪落下,浓重的雨帘从山后摧枯拉朽的漫来,顷刻就把天地间变成灰茫茫的一片。 李仲毅忙撞开屋门,众人忙跑进去躲避,尽管如此,还是被淋湿了大半。 “这雨也太大了吧!”胡裕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眼窗外,感觉暴雨要这房屋给冲垮了似得。 杨腊哎了一声,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李仲毅找了几把凳子,用手拂去灰尘,说道:“这么大的雨,一时半刻也走不了,大家先坐下休息休息。我每年都要在这儿住几天,被褥枕头什么都有,若雨不停,在这里暂歇一夜也无妨。” 楚姮听到这话脸都绿了。 “……不太好吧?要不等雨小点儿,我们就走?” 李仲毅等人并无异议,点头应允。 然而另楚姮没想到的是,雨势非但不减,还愈发凶猛。没过多久,竟又开始狂风肆虐,打雷闪电。 别说冒雨出湾,就连坐在屋里,都有些心惊胆颤。 四六章 夜幕四合,骤雨水溅,一派迷潆。 被群山环绕的小院,此时就像风浪中的孤舟。 积雨已经从地面溢进了屋里,四处弥漫着一股水腥气。楚姮隔窗眺望了一眼,正好看见屋后隐隐绰绰的坟墓,那伫立在旁的枯树,仿若猛兽。 她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杨腊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屋中蜡烛。 “这雨不知下到什么时候,即便停了雨,地面泥泞,马车也不好走喽。”胡裕掸了掸衣袖,叹了口气。 李仲毅低头道:“只希望这雨快些停吧,老涂一个人守在外面也挺难捱的。” 老涂是他请的那位车夫。 苏钰这时怯怯的走到楚姮跟前,拉了拉她衣袖,小声道:“夫人,我饿了。” 楚姮一愣,这才想起来大家都没有吃过晚饭。本想着出了湾在就近的福华镇用饭,这一场大雨来势汹汹,打乱了原有计划。 好在她随身携带了不少糕点,此时正好拿出来应急。 “这是板栗糕,这是桂花糕,这是云片糕,这还有蜜饯。”楚姮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红漆盒,里面摆着各色小点心。一群人吃定是不够的,但每人吃两三个垫垫肚子聊胜于无。 她这一说,杨腊也想起来了,从背后包袱里取出三个牛皮水囊:“幸好我中午在清溪装了水,胡裕说我麻烦,便只装了三个。”胡裕哼了哼:“这哪儿知道会下暴雨啊。”他接过水囊,分给众人,“我跟李叔杨腊共用一个,苏钰你跟你娘用,大人就和夫人用。” 楚姮看了眼手里的水囊,朝蔺伯钦晃了晃:“要喝吗?” 蔺伯钦一直坐在屋子的角落,仿佛在静静听雨似得。 他扫了眼,摇了摇头。 楚姮走上前,还是将水囊塞给了他:“你又不吃甜,那些个糕点想必你是一块儿都不会吃,倒不如多喝点水,至少抗饿。”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到底是抬手接过。 一行人吃着糕点喝着水,天南地北的聊着。 胡裕始终想不通,就问:“李叔,你岳父一家在十里湾没得罪什么人吧?怎么死后还被人以讹传讹,说这儿闹鬼呢?” 李仲毅回忆了一下,蹙眉说:“岳父一家,品行确实不怎样。没读过书,一辈子住在山湾湾里,哪懂什么人情世故。”他摆了摆手。“在乡里也是蛮不讲理的人物,估计死后编排他的人,便是他以前得罪过的。” 听到此处,蔺伯钦下意识的看了眼楚姮。 楚姮感受到他的视线,瞪他一眼:“你看着我干什么?” 蔺伯钦没有接话,言下之意,便说她也是个蛮不讲理的。 李仲毅没有注意到他二人刀光剑影,而是继续道:“我和秀君常住清远县,回十里湾的时候很少。秀君不喜欢她父母,我也不喜欢。岳父一家十分偏袒他们的幺儿,对秀君很多时候都不上心。” 胡裕感同身受的附和:“还真是这样,我爹也要偏心我一些。” 杨腊看了眼窗外的黑漆漆的坟墓,有一事不明,问:“你亡妻不喜欢自家父母,可为什么临终又要让你将她带回十里湾下葬?” 李仲毅闻言一愣。 他交握着手,放在膝盖上,叹了口气:“这个……我也不知道。她当初难产后,已经出血不止,苏梅叫我快去见最后一面……我妻便握着我手,求我一定要把她葬回十里湾。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想必临死终究有些留念不舍。” 苏钰虽然没有见过朱氏,但知道她心底善良,一直暗中救助她的母亲。 他忍不住握拳道:“那些编造鬼故事的人,当真可恶。我姨母……那么好,他们竟也胡说。” 李仲毅叹了叹气:“是啊,你姨母的确很好。这些人编造也就罢了,根本就不讲道理,当时你姨母已经将婴孩娩出,还是苏梅亲手拿去埋葬的。既然如此,又怎会在停灵时钻出一个鬼婴?简直是无稽之谈!” 楚姮虽然知道这是假的。 可她还是有些害怕。 便在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银白,四周被照得亮如白昼!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炸雷“轰”的击中了屋后歪脖子枯树,顿时火星四溅,燃起焦味。 屋中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荒村废屋,电闪雷鸣,暴雨滂沱…… 楚姮不敢再想了,她只觉得寒毛直竖,径直跑到蔺伯钦身边,拉起他的衣袖遮挡住双眼,身形瑟瑟。 “李四娘!” 蔺伯钦简直无奈。 他刷地抽回衣袖,蹙眉看着她:“不过是降了一道雷,你怕什么?” 楚姮又伸手去拽他衣袖,凄凄道:“先前胡裕说……那个鬼婴,就是因为一道炸雷才爬了出来……”她环视了四周,也不知道那间房是停灵过的,上前挪动两步,和蔺伯钦靠的更近了。 都说男人阳气重,楚姮希望跟着他能避避邪。 蔺伯钦简直不明白。 他问:“你平日里胆子那么大,怎会如此怕鬼?” 楚姮张了张嘴,没有说明。 她怕鬼是因为小时候那些嬷嬷,总爱给她讲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她不敢听,又想听,命令嬷嬷必须讲,听后又觉得害怕。 加上皇宫里那会儿时不时的死人,传言冷宫有吊死鬼,水井里有水鬼……还有一次,楚姮亲眼看到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从钟粹宫上方飘了过去,吓得大病一场。后来查明那白东西是董淑妃故意用绳子吊出来的白绫,目的是为了惊吓钟粹宫的裕贵妃。 即便知道了真相,但楚姮怕鬼这个心灵阴影,一直都未见好过。 蔺伯钦见她不说话,便没有追问。 楚姮想着宫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心情不是很好。她吃着桂花糕,一不留神就呛着了,猛烈的咳嗽起来。 蔺伯钦忙将水囊递给她,蹙眉道:“又没人跟你抢。” 楚姮大口大口的喝进肚子里,感觉好些了,她红着一双眼看向蔺伯钦,略委屈的道:“我不小心啊。” 苏钰走过来给她拍背顺气儿,随即扭头问李仲毅:“姨父,今晚雨是不会停了,我们睡哪儿啊。” 李仲毅“噢”了一声,忙转身去另一屋抱棉被。 这些被子枕头长时间没有晾晒,有股很重的霉味。他在这屋铺好了,又跑去另一屋,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杨腊指了指并不宽的床,道:“这里至多睡两个人而已。” 李仲毅道:“隔壁屋有个长炕,另外一间屋还有个藤榻,我们三个完全可以睡长炕,钰儿要照顾她娘,就睡藤榻上,有什么动静我们都能听得见。” 楚姮一听,又把她跟蔺伯钦划成一对,登时便道:“那长炕能睡四个人么?” “夫人和你大人睡这里正好……”李仲毅有些疑惑,“你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怎么还要分床睡? 后一句他没问,但众人都十分奇怪。 蔺伯钦也不解释,他觉得没必要,只问:“能睡下么?” 李仲毅愣了下,随即说:“当然能。” “好,我与你们同住。” 李仲毅看向楚姮,道:“那夫人今晚就要一个人歇息了。” 楚姮隐隐觉得不太好……她紧的拽着自己衣摆,问:“停灵的那间屋,是哪间?” “这个嘛……”李仲毅知道她怕鬼,但也不敢隐瞒,“就在这间。不过夫人放心,这间屋没死过人,我岳父岳母小舅子是死在大炕的那间屋,两个侄儿和弟媳是死在藤榻那间。”他扭头问苏钰:“钰儿,你怕不怕?” 苏钰人小心智却很成熟:“我不怕,娘亲陪着我呢。” 李仲毅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楚姮道:“夫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钰儿一个小孩儿都不怕,你应该更不会害怕了吧。” “我没做亏心事,但我害怕啊。” 楚姮都快急死了,她对苏钰道:“苏钰,你和你娘搬到我这屋来住吧?” 苏钰为难的看了眼梁秀云,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夫人,我娘十分畏惧你,你是知道的。” 楚姮上次把梁秀云打伤,她就一直恐惧自己。 若真跟梁秀云一个屋,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她心想也是,一跺脚,干脆将正要去隔壁屋的蔺伯钦拽住:“不许跟他们睡,跟我!” “李四娘,你又在胡说什么?”蔺伯钦脸上先是一阵铁青,随即转红。 好在天色漆黑,无人看见。 楚姮仰头,朝他悄声请求:“我害怕,大不了你睡床,我坐床边,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蔺伯钦想说教她,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拜托了,夫君,你可是我夫君啊。”楚姮扫了眼屋内几人,“至少做戏做全套好吧,咱们名义上可是夫妻诶。” 蔺伯钦一语不发,没有同意,也没拒绝。 楚姮将他拉进屋,言语恳切:“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这次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今后一定会报答的。” 众人见楚姮和蔺伯钦一同进屋,皆心照不宣。 杨腊催促胡裕快些走走,李仲毅将苏钰和梁秀云送到隔壁,钻去跟杨腊他们挤一屋去了。 四七章 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 茅檐水流如注,滴在地上哗哗作响。 蜡烛昏黄的光在风中摇曳,楚姮打了个寒颤,抱着肩膀,朝蔺伯钦道:“你去睡吧,我守着你。” 蔺伯钦都懒得回她话。 哪有一个大男人躺着睡觉,让女子守夜的? 他走到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水囊喝了一口,道:“你不困?” “困。” “困还不睡。” 说完,蔺伯钦才想起这个水囊楚姮之前用过,拧了拧眉。但想到他此前误用楚姮的药勺,楚姮后来也用过,脸色微烫,心下更加复杂。 楚姮才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走上前就把蔺伯钦往床上拽:“别跟我让来让去了,大家知根知底,有什么好推辞的。你昨天没睡好,今天更是没合眼,我好歹还在马车上睡了那么久呢。” 蔺伯钦也想起来了。 她不仅睡的久,还把哈喇子流了他一袖子。 “下半夜你叫醒我。”蔺伯钦确实很困倦,这些天,他从未如此疲乏。 楚姮撇了撇嘴:“你放心,说不定不到下半夜,我就把你给轰起来了。” 蔺伯钦不与她胡扯,翻身上榻,和衣而眠。 楚姮原本是坐在桌边,看蜡烛一点一点的滴着余蜡,这样枯坐也当真无聊……就在此时,窗外一阵疾风忽而卷了进来,将那本就明明灭灭的蜡烛给彻底吹熄。 楚姮顿时身子一僵,感觉全身血液都被冻得凝结了起来。 黑暗中,屋里传来蔺伯钦均匀的呼吸。 楚姮听到他的呼吸声,这才放松了一点,可放松过后,看着无尽的黑暗,更是害怕的手指都在发慌。 火折子在杨腊身上,楚姮根本不敢冒雨跑去隔壁。而且他们几个大男人夏天里睡觉,谁知道是什么德行? 冰冷腐朽的木凳,让她如坐针毡。 她再也忍不住,拔腿跑到蔺伯钦床边,靠着他脊背坐下,这才缓了心神。 屋子里一片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楚姮悄悄伸出一只手指,贴在蔺伯钦身侧,感觉到他的体温,才不觉得那么害怕。一放松,困意便铺天盖地的袭来,她一手支着脑袋,闭上了双眼,心道:就眯一会儿,一小会儿…… 蔺伯钦是被压醒的。 他感觉胸口被压着一块大石,呼吸不过气。 待下意识迷迷糊糊的抬手一摸,却摸到了一头柔顺的长发。 顿时睡意全无。 他并未立刻起身,借着漆黑的中的夜色,勉强看清楚了楚姮的脸。她此时脑袋枕在他心口,双手耷在他腰侧,胸前有些温热湿润,不用想,就知道她又流口水了。 蔺伯钦沉下脸,抬手便要将她推醒。 然而手掌却不小心触摸到了她的裸露出的一截手臂,触感细嫩,让他不由一怔,脑子里瞬时就冒出了“冰肌玉骨”的旖旎词来。 他尚未回神,床边突然传来一阵悉索响动。 恰好此时闪电破空而出,照亮屋内,一条拇指粗的花蛇飞快顺着床沿钻到楚姮脖颈,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出声。蔺伯钦大惊,他想也不想,抬手抓住蛇身,却不料那蛇沾了雨水极其滑腻,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右侧肩头猛然一阵刺痛。 楚姮被他的动作给吓醒了。 闪电微微一亮,她正好看见那花蛇哧溜钻进墙缝。 愣了一下,才惊呼:“有蛇!” “我知道。”蔺伯钦脸色不是很好,他捂了捂肩头,感受到渗出的鲜血。 楚姮看他动作,反应过来,抬手一摸,几乎是确定的说:“你被蛇咬了。” 蔺伯钦“嗯”了一声,没有动作。 楚姮却急了,她抬手就去扯蔺伯钦的衣襟,蔺伯钦一把捉住她手,质问道:“你干什么?” “谁知道有毒没毒?我给你把毒血吸出来!你这么傻愣着一动不动,是在等死吗?”她一顿劈头盖脸的对蔺伯钦骂道,“我就说这屋子邪门儿,搞不好那蛇就是鬼婴变的!” 思及此,楚姮的手都害怕的哆嗦。 可她就是因为害怕,才更不能让蔺伯钦死了。 万一蔺伯钦死在这儿,死在她面前,她估计要被吓的一辈子都没法睡觉。为了自己的睡觉大业,她决不能让蔺伯钦死了。 至少也别死在她面前啊! 蔺伯钦想说男女有别,如此不好,让她去把胡裕杨腊叫过来,却觉得脑子里一阵麻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仿佛风吹过一样。 楚姮一把扯开蔺伯钦的衣襟,借着电闪雷鸣的光线,看见他右肩的伤势。 上次被梁秀云打伤的地方才刚好利索,这会儿又添几个蛇牙痕,齿印周围略略发黑,竟是当真有毒。 她下意识看了眼蔺伯钦。 蔺伯钦腰身挺直,盘膝而坐,他没睁眼,拧着两道剑眉,俊脸紧绷。半裸的肩侧,锁骨十分明显,并不显文弱。 楚姮竟有些面颊发烫。 她知道男女大防,方才一时情急没有过多考虑,这会儿却突然犹疑。 但没犹疑太久。 楚姮将头发撩到右侧,俯身帮他吸出毒血。 蔺伯钦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温软湿润,身子顿时僵直,浑身血液都涌向了一处。他脑海里是拒绝的,明知这有违道德礼教,愧对先人圣贤,内心挣扎万分,但嗫嚅着唇,终究没有出声阻拦……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闪电落下,楚姮见吸出的血已变成鲜艳,忙开口问:“蔺伯钦?”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蔺伯钦沉声道:“嗯。” 确定他没死,楚姮这才松了口气。 她呸呸呸的吐出残血,接了一捧雨水漱口,又摸索着走回床边,却没想摸到了蔺伯钦。他衣衫已经穿戴整齐,要不是还残留两个毒牙小洞,都怀疑刚才是不是一场幻觉。 黑灯瞎火中,气氛有些尴尬。 两人不知彼此都是脸红滴血的状态。 蔺伯钦看着楚姮的方向,心跳如雷。他一直在回忆两人相识过程,虽然楚姮很不听话,但她并非奸恶谄媚之人,甚至有的时候还十分乖巧……她不是温柔端庄的贤妻,却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或许,他可以尝试着接受这一切?像现在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屋外暴雨倾盆,屋内却太过寂静。 到底是楚姮脸皮厚一些,她搓了搓手,打开话匣子:“毒血吸出来就没事了,你现在好些吗?有没有头晕眼花?” 蔺伯钦片刻后道:“未曾。” “肩痛腿疼?” “未曾。” 楚姮确定蔺伯钦不会死了。 一片黑暗里,蔺伯钦凝视着她。 楚姮似乎感受了他灼热的视线,撇开了头,没话找话说:“对了,我七年前也被蛇咬过,那条蛇有婴儿臂粗,两颗毒牙锋利的狠!一口下去,正好咬在我小腿上,可把我给疼坏了!幸好当时身边有人,她连忙给我将毒吸出来,熬到了大夫过来医治,否则我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蔺伯钦听到此话,神色微微一变。 七年前…… 按时间算来,正好是她嫁给鳏夫秀才的时期。 秀才博学,知道用嘴吸出毒血,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蔺伯钦的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 楚姮想到当年御花园里的那条蛇,就心有余悸。要不是好友宁阙郡主在身边,她是死是活真不好说。 她一番话说话,见蔺伯钦没反应,不禁问:“你都不发表一点意见吗?” 蔺伯钦缄默不语。 楚姮心下一慌,该不会这会儿才毒发吧?她焦急万分,抬手便要去摸蔺伯钦的鼻息,却听“啪”地一声,蔺伯钦竟是将她手拍开了。 “蔺伯钦!你干什么?” 楚姮捂着火辣辣的疼的手背,对他大声质问。 蔺伯钦心底不知怎么凝聚一团无名火,他扭头道:“别碰我。” 楚姮听到这话都要气笑了,她也不要脸了,直言不讳:“蔺伯钦,我们认识这么久,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方才我还用嘴帮你吸了毒,你竟然翻脸不认账!”她将“嘴”字咬的极重,蔺伯钦听着只觉得肩头又发起烫来。 那感觉,就好像她剃头挑子一头热,蔺伯钦就是一块石头,无论她干什么,都讨不着好。 蔺伯钦不回答,楚姮当然不解气。 她跳起来指着他:“你以为你是翠红院的头牌姑娘?谁想碰你了!早知道你这人喜欢恩将仇报,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被毒死了算!” 楚姮发了一通火,蔺伯钦就隐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 不说话,也不反驳。 要不是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有些粗重,楚姮还以为他已经毒发身亡了。 楚姮乱七八糟的数落了他半晌,蔺伯钦始终不接话。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瞪了黑暗中的人一会儿,扭头气呼呼的坐在桌边。 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对个破芝麻官百般讨好,却总碰一鼻子灰。人家非但不领情,每次还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根本就猜不到自己哪句话惹了他。脾气差的楚姮见过不少,这么差的还是头次见得! 两人彻夜无话。 也没有入眠。 待天亮暴雨停歇,天光放晴,杨腊等人过来敲门,就见楚姮和蔺伯钦脸色铁青,屋内气氛阴沉,好似昨晚真的遇见鬼一般。 四八章 李仲毅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他笑道:“大人,夫人,昨夜休息的还好罢?” 蔺伯钦见楚姮不答话,便接过话头,微微颔首:“尚可。” 楚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胡裕见状,凑到杨腊耳边,小声嘀咕:“我就说昨晚上夫人和大人吵架来着。”杨腊习以为常的拍了拍他肩膀:“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蔺伯钦似乎听见他二人的嚼舌,冷冷扫了一眼,两人立时低下头打马虎眼。 一行人收好东西便要出离开。 临行前,梁秀云突然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怪叫一声,挣脱苏钰的手,拔腿飞奔绕到后院。 “娘!” 苏钰大喊一声。 楚姮几人忙追过去,却见梁秀云跪在朱秀君的墓前,双手合十、一下一下的叩拜。 李仲毅松了口气,道:“别看妻姨平时疯疯癫癫,偶尔还是拎得清。” 苏钰上前扶起梁秀云,目光一扫,突然愣了愣,抬手指着朱成业的坟墓:“姨父,你看,外祖父的坟怎么裂开了。” 他这一说,所有人都朝那边看去。 土包裂开大口,陈旧的棺盖也被劈开一些,周边有些烧焦的痕迹,隐约还能见到里面穿着寿衣的白骨。 杨腊胆子大,他跨步上前,瞅了一眼,扭头道:“看样子是昨夜那道炸雷劈开的。” 李仲毅皱了皱眉,对楚姮和蔺伯钦说:“要不蔺大人几位先走吧?我去担点土,把岳父的坟墓修葺修葺。” 蔺伯钦下意识的瞥了眼被雷炸开的坟,突然眼神一凛。 “蔺大人?” 他恍若未闻,快步来到坟边,居高临下的低头看向棺椁,神色震然。 楚姮虽在和蔺伯钦闹矛盾,可看他这模样不免好奇,与胡裕几人都围了过去,定睛一看,腐朽的棺椁露出一角,朱成业的骷髅头大喇喇的亮着,雪白森森。然而就在这森森白骨上,颈椎咽喉的位置却是一团漆黑。 这显然不是被火烧死后出现的情况。 蔺伯钦沉声吩咐道:“胡裕,杨腊,打开棺盖,将朱成业尸骨抬出来。” “是!” 两人跟随蔺伯钦多年,极有默契,拿来锄头铲子,一边刨土,一边撬开棺盖。 李仲毅还没弄明白蔺伯钦的意图,有些慌乱的左看看右看看,问:“蔺大人,你、你为何刨朱氏祖坟?!” 不等蔺伯钦答话,楚姮就插言道:“稍后你就知道了。” 她若没猜错,朱成业一家人死的蹊跷,这什么“鬼婴杀人”,根本就是幌子! 不过片刻,杨腊和胡裕便将朱成业的遗骸抬出,平放在院中。 明明日光大盛的上午,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具遗骸,楚姮觉得有些背后发凉,瘆得慌。 蔺伯钦蹲在旁边挽起衣袖,他面沉如水,伸出两指查看了一下遗骸的颈椎位置。随即“唰”的扯开遗骸上面的寿衣,露出整副遗骸。 众人皆都瞪大了眼,李仲毅踉跄着上前两步,不可置信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但见白骨上,颈椎骨至腰骨都被染成深黑色,黑色浸入骨中,看起来非常诡异。 蔺伯钦剑眉紧拧,他左右翻看了一下遗骸,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是因为中毒。” 这和楚姮的猜测不谋而合,她甚至可以肯定,朱成业中的毒是砒霜! “中毒?”李仲毅只觉得一团白雾水,“怎么会是中毒呢?我岳父明明是被火烧死!” 蔺伯钦先不与他解释,吩咐杨腊胡裕将屋后所有尸骨挖出。 一上午时间,七具尸骨一字排开,摆在院中,其它六具无一例外,皆是颈椎至腰骨发黑,唯独朱秀君的那一具遗骸,是正常的。 蔺伯钦低头看着这堆森森白骨,面色凝重:“都以为十里湾朱成业一家是葬身火海,殊不知,这是一起人为的灭门惨案。” 楚姮扫了一眼,只觉得触目惊心,忙将头撇到一边。 在事实面前,李仲毅自然不会怀疑,他只是想不明白,沧然道:“我岳父一家,虽然在当地风评不好,但、但应该也不会如此招人记恨!谁会这么狠心,把他一家六口全部毒死?连两个五岁小孩儿都不放过,莫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样子似乎不是在说假话。 蔺伯钦迟疑了一会儿,问:“当年此事在清远县轰动一时,官府是如何说的?” 李仲毅回忆道:“时任清远县的王县令还亲自来看过,叫来了一个仵作查验尸体。就跟我说是失火意外,并未说中毒。” “那个仵作是谁,你还记得么?” 蔺伯钦不太相信。 仵作一般来说是可以看出朱氏一家是先中毒再被焚烧,怎会隐瞒不报?要么就是那王县令怕查案麻烦,故意将中毒一事忽略,算作寻常的失火案。 李仲毅摇了摇头:“记不清楚了,但听闻他住在清远县城,大人回去后仔细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 蔺伯钦“嗯”了一声。 他看了眼院子里摆放的遗骸,神色平静,眸中却风起云涌。 杨腊上前问:“蔺大人,这些遗骸如何处置,需要带回清远县衙吗?放在马车顶,用绳子捆了,应该塞得下。” “这不太好吧!” 楚姮听到这话,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瞪了眼杨腊,杨腊忙捂住嘴。 蔺伯钦思忖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这事儿的可能性。楚姮也顾不得在跟他冷战,忙道:“蔺伯钦,你遗骸都验了,就让人家入土为安好么?” 蔺伯钦没说话。 楚姮快步追上他,道:“马车那么小,放一捆人骨头在上面,莫不是在开玩笑?” 蔺伯钦还是没说话。 楚姮急了,她才不要跟这些尸骨一起走。扭头看李仲毅苏钰杨腊些都把她和蔺伯钦瞧着,干脆一把将蔺伯钦给拽进屋里:“你先别生气了,回答我的话!” 蔺伯钦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自己都差些绊一跤,一把将袖子抽回,恼道:“李四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没体统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姮想到那堆遗骸,语气软了些,“你反正都已经查验过了,朱氏一家的尸骨就没有必要运去清远县衙。来来回回,不知要折腾多少时候。” 蔺伯钦冷然道:“这些是证据。” 楚姮忙说:“证据大家都看见了啊。”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的人:“咱们一行七人,十四双眼睛,哪个没看见?需要作证,人人都可以站出来。” 蔺伯钦额角一抽:“十四双?多出来的眼睛长你身上?” 楚姮愣了愣,发现自己算错了数,登时不乐道:“算错了你纠正就好,怎么还骂人啊。” 蔺伯钦冷哼。 楚姮看着他这幅样子就来气,环视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那简陋陈旧的床榻上,语气沮丧:“蔺伯钦,我真的搞不懂你,每次莫名其妙就生我气。”她眨了眨眼,“昨晚我们明明相处很高兴的,我还帮你吸蛇毒,用嘴巴……” “住口。”蔺伯钦倏然转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而后又化为红,微微发烫。 楚姮也怪不好意思,可为了让蔺伯钦吃瘪,只有厚着脸皮。 她绕着手指,继续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敢作敢当,你一个大男人,还不想承认吗?我当时一心为救你命,生怕你被蛇毒死,冒着自己中毒的危险帮你把毒血吸出来,可你倒好,转脸就开始对我冷言冷语。我当时朝你发火,那是因为我真的很生气。有三个‘恩’字真的特别适合你。” 蔺伯钦蹙眉:“什‘恩’字?” “我对你恩重如山,你却恩将仇报,简直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 蔺伯钦垂下眼帘,薄唇紧抿。 他生气,其实就是在介怀她的过去。这种火气没有由来,如今仔细一想,他也觉得是自己狭隘。 即便读圣贤书万卷,终究做不来圣人。 楚姮见他神色,忍不住说:“你对我无缘无故生气,我真的很不理解。毕竟,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蔺伯钦闻言,神色有些复杂。 半晌,他才松了语气,道:“你说的对,朱氏一家的尸骸已经严明,不用再带去清远县了。” 楚姮呆了呆,顿时反应过来,高兴的差些跳起来。但看了眼蔺伯钦疏淡的眉眼,她忍不住勾起嘴角,问:“蔺大人,你这是跟我道歉的意思吗?” “……不是。” 蔺伯钦嘴硬。 楚姮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的道:“好啦,我接受你的道歉。”说完,便跨出房门,哼着歌走了出来。 杨腊见得这幕,朝胡裕努了努嘴:“我说中了吧,床头打架床尾和。” 蔺伯钦也跟着出来。 此时午时已过,不便在此逗留,他吩咐胡裕杨腊二人将尸骸重新下葬,便准备直接回清远县,调查朱成业六口灭门案。 楚姮到底有些迟疑,她上前问:“你当真要耗费精力去查一桩十年的前的旧案?” “这不是耗费精力。” 蔺伯钦看着她,神色疏然,一派清风峻节,“天下冤狱平之不尽,我只想力所能及还世道一个湛湛青天。” 四九章 将七具遗骸重新埋葬,众人便往湾外走。 只是来时谈笑风生,回去的路上,全都焉了吧唧,心事重重。 楚姮杨腊胡裕是因为没吃饱,苏钰李仲毅蔺伯钦是在考虑朱成业一家六口被害身亡的疑案。 李仲毅感慨道:“我本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昨日突来的一通暴雨将我等困在此处,天降炸雷好死不死的将岳父棺椁劈开,冥冥中似有天意,引我等发现他们枉死的冤屈。” 楚姮闻言,环视四周,只觉得天又暮霭沉沉起来,有些发冷。 蔺伯钦脚步一顿,问李仲毅:“朱家跟谁有仇,你一点儿都不知?” 李仲毅摊手跺脚:“我不常来十里湾,除了岳父一家根本不认识谁了。而秀君为人内敛,关于她的家事,从不跟我说。”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苦涩,“秀君她……很少跟我吐露心事,不然接济妻姨也不会瞒着我了。” 楚姮下意识问:“那你妻子跟谁关系最好?她不跟你说,也许会告诉别人。” 她一句无心之言,倒让李仲毅和蔺伯钦都愣了愣。 两人转头,看向她,异口同声道:“苏梅。” 朱成业一家六口被人毒死,蔺伯钦决心要找出真凶。劝课农桑的事情他暂时押后,径直往清河县赶。 一路上马不停蹄,楚姮在马车上都快被摇吐了。 她咕噜噜的喝了两口水,见蔺伯钦依旧稳如泰山,不禁好奇的问:“你不难受吗?” 蔺伯钦斜她一眼,淡道:“我在想朱成业一家的案子。” 楚姮将水囊放下,看了眼李仲毅的马车尚且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这才小声道:“其实我怀疑……会不会是李仲毅杀的?” 蔺伯钦侧耳,似乎想听她分析分析:“怎讲?” “不知道。” “……” 蔺伯钦一阵无语,否决道:“不会是李仲毅。” 楚姮追问:“为什么?你不是认为,在真相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么。” 蔺伯钦无奈的给她解释:“记不记得柯志喜说过,由于李仲毅当年突发重病,下床都困难,所以才委托他送灵前往十里湾。李仲毅没有出现在案发现场,肯定不会是他。” “可能他是悄悄跟过来的。” “如何悄悄过来?骑马乘车都有动静,出城也要文书。你也看见了,十里湾只有一条路进入,湾口最多停放两辆马车,而朱成业一家死于停灵当晚,李仲毅除非骑马,不然不可能和柯志喜同时赶到。可他若当真骑马,柯志喜怎会发现不了他。” “万一他挖地道,不就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了。” 蔺伯钦瞪她一眼:“乱讲。” “万一柯志喜撒谎。” “这倒有可能。” 蔺伯钦微一颔首:“不过事实如何,还是要先找苏梅问一问。说不定朱氏曾经跟苏梅讲述过,她家中有积怨很深的世仇。” 楚姮也附和道:“不错,能残忍将一家六口全部害死,这仇一定很深了。” 因为着急赶路,当晚一行人都宿在马车上。 经过春二姐所在的黑店,却发现那客栈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火虽然已经熄灭,但焦灼的热气老远都感受得到。 蔺伯钦下车勘察了一番,蹙额说:“是谁将这里烧了?” 楚姮接话说:“也许是春二姐,也许是萧琸,谁知道呢。这种地方烧了才好呢,免得又来一波劫匪,窝藏在这儿坑害过路的旅人。” 蔺伯钦心想楚姮这话说的有道理,便没过多停留,在日暮之前,快马加鞭的赶至清远县衙。 彼时顾景同正靠在仪门外,跟两个衙役东拉西扯胡天说地。 见马车里走下蔺伯钦和楚姮二人,惊的下巴都合不拢。他摇着扇子,快步走来,一脸惊奇:“这么快就把几个村镇全都巡视完了?你也太厉害了吧!可是时间太短,报上去府衙也不会相信啊,还是再到处走走,过几天回来。” 说着他就把蔺伯钦往马车上推。 蔺伯钦哭笑不得,一把扶着他手腕:“盛风,我没去劝课农桑。” “什么?” 顾景同下意识看了眼楚姮,以为是她弄出来的幺蛾子。 楚姮察觉到他的想法,朝他扬了扬拳头。 蔺伯钦携顾景同往县衙走,一边走一边给他讲述这几日的连环事,先在黑店遇险,又在十里湾发现陈年旧案,顾景同掏了掏耳朵,震惊至极。 “你现在立刻去将建武十三年的卷宗找出来。” 顾景同拿了钥匙,也有些迟疑的问:“这宗案子都十年了,你……”他想到蔺伯钦的性子,叹了口气,将剩余的话没说出口。 关于朱成业一家六口案件的记录,只有寥寥几个字:建武十三年冬月初六,十里湾朱成业家中六口身亡。系引燃挽联,意外失火。非他杀。 就这么几个字,蔺伯钦根本看不出什么蹊跷。 他心思一转,立即吩咐胡裕杨腊去将苏梅带到县衙询话。 苏钰许久没有苏梅,到底有几分想念,便要嚷着一起去。李仲毅和梁秀云自然也要过去,楚姮没事做,索性跟着同行。 一行人说谈之间,转过几条长街,便来到一处陋巷。 苏钰看着熟悉的房屋,眼眶有些发热,他牵着楚姮的手,低声道:“夫人,我在这里曾住了十年。” 楚姮听出他话中的苦涩,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你会和你娘亲,还有你姨父,平平安安的度过以后无数个十年。”苏钰“噗”地笑出声:“你骗我,人最多活九十岁,我至多还有八个十年可以活。” “谁说的,我就知道有活几千岁的。” 苏钰信以为真:“谁啊?” “观音菩萨呀。” 众人听到她二人打趣,都哈哈低笑起来。 苏梅的家在陋巷巷尾。 一扇绿漆小门已有些斑驳,门环常年未换,被摸得有些油亮光润。门两侧贴着一幅春节对联,被风吹的残破褪色,隐约辨出是“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 楚姮扫了眼,估摸横批是“万事如意”。 苏钰上前叩了叩门环:“梅姨。” 自从上次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称呼的苏梅。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答。 李仲毅发问:“会不会没在家?” 苏钰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傍晚天色,摇了摇头,十分确定的说:“这个时候梅姨绝对在家,她这么晚不会出门的。”胡裕插话道:“莫非已经睡了?” “有可能。”苏钰知道苏梅身体不好,偶尔睡得很早。 他眼珠子一转,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进去,你们跟我来。”随即他走到隔壁,敲响了邻居的院门。 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传近,一名四十七八的圆脸妇人将门打开。 她一眼看到苏钰,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是钰儿啊,你怎么过来了?” “婶婶,我……我梅姨在家吗?” 苏钰差些又叫成了娘,他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梁秀云。好在梁秀云脑子不灵光,神色痴然,没有反应。 那婶子指了指自己脑袋,答道:“在呢,昨天她嚷头痛,买了药回来就一直没出门。”说完,她看了眼天色已晚,“估计是身体不好早早睡了,从我这儿进去吧。”她微一侧身,露出两家墙壁上的一道铁门。 苏钰道了谢,便示意众人往里走。 趁着那婶子开锁,苏钰解释道:“原本我和梅姨住的院子也是婶婶她家,后来她们卖给咱们了,但两家这道墙一直没封,只是打了扇门。”楚姮颔首:“看样子就知道你们两家经常走动,邻里关系很好。” 铁门打开,众人鱼贯走近苏梅家的院子。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修剪的很整齐,房檐下放着一辆纺车,苏钰指着纺车说:“梅姨平时就在那儿做绢花,绣衣服。” 苏梅家的厨房没有门,一眼就看到炉子上放着药罐,正在小火熬煮,烟很浓,一股糊味。 杨腊走过去,顺手揭开一看,却见药罐里的水已经熬干,药材干巴巴的贴在罐子上,全变成了焦黑色。 胡裕皱眉道:“这得熬多久?苏梅也太粗心大意了。” 苏钰见状,忙走上前,砰砰敲门:“梅姨!梅姨!你药熬糊了!” 无人应答。 苏钰拉了拉门,没有拉开。他又拢手在嘴边,喊的更加大声:“梅姨!胡捕头杨捕头要带你去县衙,蔺大人有话要问你!” 喊了半天,屋中始终没有动静。 楚姮敏锐的觉得不对,苏钰还要喊,她捉住他手,摇了摇头。 随即转头对杨腊和胡裕使了个神色,两人会意,在苏钰婶子家借了一根粗木凳,快步冲过去,“砰”的一声大响,将房门撞开。 屋里没有开窗,看起来非常昏暗。 李仲毅摸到桌边,点燃蜡烛,却见苏梅低着头,侧卧在床榻上。 他走上前,有些愠然,抬手就去推搡:“苏梅,你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在外头叫了你半天,你还在睡觉……”苏梅的身子仿佛一个破麻袋,被李仲毅一推,翻仰过来,烛光摇曳下,一张脸乌青发黑,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极其惊悚。 “天啊——” 李仲毅一个大男人,愣是吓得跌坐在地,连连后退,蜡烛都拿捏不稳的丢在地上。 杨腊等人忙冲上前将他扶起,又是震惊又是意外。 她拾起李仲毅丢下的蜡烛,靠近苏梅的脸一看,怔然道:“她是中毒身亡。” 五十章 苏梅死的很惨。 她睁大了眼睛有些凸出,红血丝布满了眼白,嘴角流出的血是黑褐色,表情是不甘心的绝望,看起来十分狰狞。 楚姮抬起她的手臂,仔细查看了一眼,并无被人虐打的伤痕。 她躺在床榻上,但双手却在床沿上抠出五道指甲刮痕,五根手指的指甲全都翻了起来,鲜血淋漓。 这只能说明,苏梅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中了毒,她甚至想好好休息一下,却不料突然毒发,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她是想活下去的,偏偏却死在了这里。 胡裕已经快步回县衙通报了。 楚姮侧头,对杨腊道:“把厨房的药罐拿来。” 杨腊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前的楚姮十分放心,转身照办。 苏钰根本不忍心去看,他跪在苏梅床边,哭喊道:“娘!娘……你不要死啊娘!”此时此刻,他记忆里和苏梅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涌现,什么梅姨什么夺子,他全都忘了。他只记得是面前这个死去的女人养育了他十年,她省吃俭用,她攒下来的钱,几乎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梁秀云站在他身边,手足无措。 楚姮将他拉开一些,抬手抚去他的眼泪,道:“哭吧,哭出来好一些。” 苏钰扑入楚姮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毒死了我娘?他为什么要毒死她?” “你放心,蔺大人会替你找到真相。” 楚姮这句话本意是安慰苏钰,可不知为何,说完后,她自己也非常认同。 蔺伯钦……大概真的能找出真相吧。 苏钰闻言,稍微收敛了一些哭声,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颤抖着唇瓣:“我相信蔺大人,他能找出我的生母,就一定能找出杀我养母的人。” 楚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其实猜测,会不会是苏梅自己服毒自杀? 但当杨腊将药罐拿来,她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药罐里的药材漆黑烧焦,但抬指一抹,有种犹如沥青的粘粘感,这是砒霜特有的情形。显然,砒霜放得太多,会被人发现,可这药罐中的量,放得正好是可以毒死人又不会被发现的剂量,本人服毒,绝不会这般细致。 当然,这也只是楚姮的猜测。 便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胡裕在头打着灯笼带路,蔺伯钦和顾景同一行人快步走来。 杨腊忙上前汇报,蔺伯钦沉声对仵作薛遥说:“先验尸。” 楚姮将哭成泪人的苏钰拉到门外,不想让他多看。 薛遥抬手按了按苏梅的皮肤,仔细查验了尸体,随即对蔺伯钦说:“回禀大人,苏氏并无外伤,乃中毒身亡,死亡的时间应在昨日酉时至亥时之间。”他又呈上烧焦的药罐,“中的毒乃是最常见的砒霜,此物剧毒,但外用少量,有蚀疮去腐,劫痰截疟之功效,寻常药铺医馆都有贩卖。” 蔺伯钦侧首,突然想起一事,问:“朱成业一家人尸骸,十年后颈椎骨至腰骨中间颜色发黑,是否也是因为中了砒霜?” 薛遥思索片刻,认真道:“很少有毒药的药性能达到砒霜之剧,十年颜色都没有褪去……极有可能就是砒霜。” “薛遥,你可知十年前王县令在任时,衙门里的仵作是谁?” 薛遥老家在望州州城,因为穷才跟着仵作学验尸。他从府衙调来也就两年,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但我师傅懂得多,明儿我写封信寄过去,打听打听情况。” 蔺伯钦“嗯”了一声:“寄信的银子记在账上,县衙报销。” 顾景同一直盯着苏梅的尸体没有说话。 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半晌才一字字的分析道:“从朱氏难产,夺子纠纷,牵扯出十里湾朱成业一家六口灭门,苏梅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两件案子,一定有莫大的关联。假设凶手是杀害朱成业一家和苏梅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李仲毅和苏梅的案子已经查明,而佩之你要随李仲毅去十里湾的事儿,但这两件事在清远县人尽皆知。不管怎样,凶手心中有鬼,生怕有疑点会引到他身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苏梅杀死。” 蔺伯钦却不太明白,他道:“若不是坟墓被雷劈开,我根本不会发现这桩旧案的疑点,他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暴露行踪。” “这个嘛……” 顾景同不知如何解释。 门外的楚姮听不下去了,她扭头道:“因为这个凶手他笨呗!” “乱说。”蔺伯钦斜她一眼。 能说出李仲毅挖地道去十里湾行凶,她的分析根本就是天马行空的歪理。 楚姮哼了哼,继续轻轻拍着苏钰的手背,安抚他。 李仲毅一直听着他们谈论,但想到刚才那一幕,他简直都要喘不过气来。也就这时,他才体会到楚姮为什么会怕鬼了。思及此,他心有余悸的问楚姮:“蔺夫人,你不是最怕鬼了吗,怎么见到苏梅的尸体,你还敢上前查探?” 楚姮解释道:“我怕鬼,怕骷髅,但不怕含冤才死之人。”说到此处,她低头看了眼苏钰,“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苏钰的养母。” 李仲毅微微颔首,感叹道:“亡妻若还在世,这个案子应该会很快查清。” “但朱氏早逝十年,苏梅也被人害死,如今还知道十年前旧案的人……” 顾景同突然回头道:“柯志喜还在清远县!” *** 苏梅的尸首暂时停放在家。 苏钰忧心忡忡,不肯随李仲毅离开,硬是要守在她身旁。 他不走,梁秀云也不会走,李仲毅无奈,只好让蔺伯钦派两个衙役守着,放任他们去了。 楚姮随蔺伯钦一行人去找柯志喜,顾景同甚至担心柯志喜会不会也被凶手杀死。然而他们心急如焚的感到,柯志喜正在县衙内的屋子里喝稀粥。 李仲毅见他就捧着一碗白稀饭,菜也没有,筷子也脏兮兮,不禁心酸:“老柯……” 柯志喜听是他声音,侧了侧耳:“李仲毅?你带谁来了?” “是我。” 柯志喜听出是蔺伯钦的声音,放下碗筷站起:“是蔺大人。” 蔺伯钦知他行动不便,道:“你坐下,我只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大人但讲无妨。” 蔺伯钦直接开门见山:“我们发现朱成业一家并非意外烧死,而是被人先下毒,再纵火。当年你负责送朱氏遗体回十里湾,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柯志喜还处于震惊中没反应过来? “什么?朱成业家中六口竟是被人毒死的?” 他怔忪了片刻,努力回想,有些惶然道:“我……我对停灵当日的事情并不了解,在去十里湾的途中,我的双眼就已经被毒虫咬瞎。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幸好送灵队伍不止我一人,还有另外三个做白事的朋友,不然朱氏的遗体,怕没那么容易送到朱家。”他语气顿了顿,“我一心急着回清远县医治眼睛,将朱氏的棺椁一放,就风风火火往回走。当晚朱成业家中起火,我还是后来很久很久才得知此事。” 蔺伯钦敏锐的察觉到一处蹊跷,他蹙眉问:“送灵的不止你一个?” “当然不止,棺椁那般沉重,我一个人怎会抬得起。” “另外三人是谁?” 柯志喜皱着眉思索:“三个都是跟我一起做白事的,后来我眼睛瞎了,搬去沣水,就再也没了联系。其中一个叫曾红才,一个汪化元,还有一个叫魏高。曾红才六年前就死了,因为他在外勾三搭四,两人因此起了纠纷。她妻子是个急脾气的粗蛮妇人,竟从厨房提了刀将他砍死,清远县的建武十七年的卷宗上应该记录的有。” 胡裕点了点头:“这事儿我耳闻过,闹得挺大,曾红才的妻子秋后就被问斩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顾景同追问:“那汪化元和魏高呢?” “不知道,一直都没有联系。”柯志喜说到此处,自嘲一笑,“我这么个瞎子,又有谁肯打交道,住在沣水那么个偏僻地儿,自然是无人问津了。” 李仲毅听到这话,心头一酸。 他嗫嚅道:“老柯……” 柯志喜打断他,扭头对着蔺伯钦的方向:“蔺大人,希望我所说的话能对你有帮助。” 蔺伯钦微一颔首:“多谢。” 李仲毅见柯志喜这种态度,想起以往旧事,愠怒不已,到底是没跟他说一句,扭头就走。 蔺伯钦对顾景同道:“建武十七年有关的曾红才的卷宗,找来给我看看。还有汪化元和魏高,这两人也要安排人手尽量找到,决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他吩咐完,发现楚姮还在这里。 夜色已深,蔺伯钦对杨腊道:“你护送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 楚姮撇嘴。 蔺伯钦微恼:“大半夜不回去休息,你待在县衙干什么?” “我一个人回去不好玩,想跟你查案。” “溪暮濯碧都在家,你有什么不好玩儿的?再者,查案并非儿戏!”蔺伯钦都懒得与她细说,挥了挥手让杨腊将她带出去。 杨腊露出一个尴尬讨好的笑,做了请的姿势:“夫人,别为难属下了,回罢。” 楚姮看了眼蔺伯钦,又瞪了一眼在旁看热闹的顾景同,跺了跺脚,转身大步离开。 五一章 曾红才被杀一案,当年在清远县轰动一时。 因为大元朝女子信奉勤俭持家,温柔贤德,似曾红才之妻般敢杀死丈夫的,百年来还只有这么一个。 蔺伯钦查看了曾红才被杀一案的卷宗,发现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系纠纷过失杀人。曾红才在外与有夫之妇通奸,曾妻发现,气不过与之理论,两人因此大打出手,曾还将曾妻打伤。当夜,曾妻气不过,便拿了菜刀一刀砍断了曾红才脖颈。官府拷问时,曾妻对杀夫一案供认不讳。 “佩之。” 更深露重,顾景同见蔺伯钦还未休息,不禁敲了敲门,提醒道,“该歇息了,明早事务还多。” 蔺伯钦看了眼门外,道:“盛风,你进来。” 顾景同推门而入,蔺伯钦正揉着眉心,十分疲倦的样子。 他这些天没有休息好,脸色憔悴,盯着面前的卷宗叹息一声:“多年前的卷宗都有一个通病,记录的都是大致情况,并不详细,现在要追查起来,很不方便。” 顾景同颔首道:“你放心,近来卷宗我都记录的很细致,包括当事人的生辰八字,营生住址,以及堂审细节,我全都整理在一起,以后查阅起来清晰明了。” “甚好。”蔺伯钦颔了颔首,“你办事我极为放心。” 顾景同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楚姮。 他问:“你处理完手里的这桩案子,还会去乡镇巡察么?” 蔺伯钦迟疑道:“会吧。” 顾景同“嗯”了一声,又问:“还是要带上李四娘?” “我带她干什么。” 顾景同哈哈一笑,神态促狭的看着他,打趣说:“我瞧你们这次同行回来,关系好像变好了一些。莫非你改变主意,准备跟她当正经夫妻了?” 他以为蔺伯钦回立刻否认,却没想到蔺伯钦垂下眼帘,一阵沉默。 好半晌,蔺伯钦才低声打破寂静的氛围。 他皱着眉,语气平静:“不错,我是有这个想法。” 顾景同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可想到李四娘娇俏美艳的样子,蔺伯钦会有这个想法也是情理之中。 “但现在没有了。” 蔺伯钦抬起头,对自己的好友吐露心声:“毕竟这样相处始终不是办法,我尝试过,但做不到。且不论她实在太过胡搅蛮缠,任性妄为,我每每想到她曾嫁三次,便心头复杂,不是滋味……” 顾景同蹙眉:“你嫌弃她?” “不是嫌弃。” 蔺伯钦立刻否认:“当朝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更何况她因丧夫改嫁,我怎会因此嫌弃。只是想到她曾经的丈夫是书生,屠夫,有钱员外,我就总有些……生气。” 顾景同摸了摸下巴,说:“可能是因为她此前三位丈夫都是草包,你看不上?” “也不能这么说……算了。”蔺伯钦摆了摆手,显然不想继续说下去,“无关重要的事不必谈论。” 顾景同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开口。 *** 连日来,县衙的人都在全力寻找汪化元和魏高。 这两人还没找到,薛遥师父的回信便已寄至。 “我师父说,王县令在任时的仵作姓鲁,就住在清远县的东平街。”薛遥将住址呈给蔺伯钦。 蔺伯钦当下就和顾景同一起前往。 东平街姓鲁的就只有一户,就在街口。顾景同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过来开门,他见蔺伯钦和顾景同容貌陌生,迟疑问:“两位找谁啊?” 顾景同指了指身侧的蔺伯钦,答道:“这是本县县令蔺大人,请问大叔认识仵作鲁骅吗?” 那中年男人愣了愣,道:“我就是。”他随即反应过来,不该让两个当官儿的杵在门外,忙请蔺伯钦和顾景同进屋。 两人一进他家院子,就发现到处都贴着神符,家中还有一个佛龛,供奉的却不是观音,不是如来,而是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 关公像主辟邪镇宅,在大元朝很少有人供奉,因此蔺伯钦不由多看了两眼。 鲁骅穿着一身青布棉袍,略有宽大,唇边三缕美髯,显得他清濯孱弱,像个书生,而不是跟尸体打交道的仵作。 他抬手掩嘴,轻轻咳嗽道:“两位大人有何事要询问草民?” 顾景同道:“我们是想问你关于朱成业一家灭门的案子。”他怕鲁骅记不清楚,又解释道,“就是十年前,在十里湾被火烧死的六口。” 没曾想,鲁骅闻言脸色突变。 “……这有什么好问的,当年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因蜡烛引燃了挽联,朱成业一家于睡梦中葬身火海。” 蔺伯钦和顾景同对视一眼,显然不信。 他微微抬起下颌,冷道:“鲁仵作是不是记错了?” 鲁骅低头道:“大人切莫叫草民仵作……草民已不干这行多年。”说完,他又掩着嘴一阵咳嗽。 蔺伯钦直言道:“你无须欺瞒,朱成业一家被人先毒死,再伪造被火烧死,你作为当年的验尸仵作,应该很清楚。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冤案却被草草了结,这些年来,你也能心安?”他语气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敲在鲁骅心上。 他看了眼蔺伯钦,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大人,草民若是心安,又何必在家中贴这么多符咒?” “你这话何意?”顾景同追问道。 鲁骅望着窗外的一盆的富贵竹,捻须道:“当年我随王县令一起前往十里湾,查验朱成业一家死因。表面上的确是死于大火,但我查验尸体,发现不对劲。尸体口中十分干净,若真是死于火灾,那死者嘴里一定会有烟灰……经我用银针探吼,才发现朱成业一家死于砒霜。” 蔺伯钦星目一冷:“为何在当年卷宗上却记载为失火?你是在为凶手暴毙不成?” “草民万万不敢!” 鲁骅忙站起身,手足无措:“是因为王县令不准!那会儿正值朝廷钦派的刺史巡察,王县令觉得灭门惨案难破,怕影响政绩,便让我不许声张,将此事隐瞒!草民字字属实,绝不敢欺瞒二位大人!” 说着他一撩衣袍,跪地拜伏。 蔺伯钦拧着眉没有接话。 顾景同沉吟片刻,才直白的问:“那关于朱成业一家,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发现?” “这……”鲁骅说到此处,有些慌张,他放轻了声音,“传言,朱成业一家是死于鬼婴之手。朱氏遗体停灵,却有鬼婴破腹而出,戕害朱成业一家,也未可知……” 他还没说完,就被蔺伯钦一声呵斥:“鬼神之说,简直荒谬!”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鲁骅连连点头:“我验出朱成业一家死于中毒,便知绝不会什么鬼婴所为。这个谣言第一个传出的人,是朱成业的同乡,张老头。当年我和王县令也粗略走访调查过,这张老头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逢人就说朱家闹鬼,是鬼婴纵火害死了朱成业六口。我当他是无稽之谈,但张老头却说他亲眼目睹,隔着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就见着大肚子的朱氏突然坐起,肚子里钻出来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婴!他吓得当场跑回家,不久,就见朱家火光大盛。他言之凿凿,这十里湾有鬼的谣言也就越传越广。” 蔺伯钦想到十里湾已经荒凉的土地和房屋,默然不语。 鲁骅又叹息道:“我因为隐瞒朱成业一家死于中毒,于心有愧,听闻这些传言更觉得毛骨悚然,所以年年在寺庙求灵符镇宅,日日在关公像面前跪拜。” 蔺伯钦抬眼看他,淡声道:“求佛不如求己,朱成业一家破案之时,你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鲁骅深以为然:“大人所言极是。” “那张老头……如今住在何处?”蔺伯钦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问清楚才好。 即便这张老头可能是骗子。 鲁骅道:“我前年在德庄村见过他,那会儿他都已经八十岁了。若如今还在世,大人前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蔺伯钦和顾景同回县衙商量,决定去德庄村看个究竟。 能找到张老头最好,找不到也算尽力了。 彼时楚姮正在安慰眼睛都哭肿了的苏钰,她端着瓷碗,柔声道:“听你姨父说,你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苏钰,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便悲痛万分,也不该把自己折磨的哀毁骨立。”她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听我的话,吃点儿东西,否则不到查明真凶的那天,你就病了。” 他这番话似乎对苏钰起了作用。 苏钰看了眼棺椁中的苏梅,泪凝于睫:“我好怕找不到杀害娘的凶手。” “会的。”楚姮安抚着他,“你要对蔺大人有信心。” 苏钰点了点头,接过楚姮手中的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这时楚姮见杨腊急匆匆的往外走,忙叫住他,问是怎么回事。一听要去德庄村找什么张老头,她看了眼苏钰,忙道:“那我也去。” 杨腊“呃”了一声,有些为难。 但他也不敢对楚姮说什么,便做了个手势,让她亲自去给蔺伯钦说。 五二章 “不行。” 蔺伯钦冷然的扫她一眼,“此去一天一夜,你就为了听取一手消息?” 楚姮点点头,回答的不假思索:“是啊,我知道消息才好告诉苏钰,他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蔺伯钦讽刺说:“你倒舍得奔波。” 若不是确定楚姮十年前没杀朱成业一家,他简直觉得她的行为才像凶手。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你拦不住我。”楚姮干脆双手抱臂,下巴抬的老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别说,这样子还真把蔺伯钦唬住了。 她不听管教任性妄为是出了名,若绞尽脑汁要东跑西跑,蔺伯钦还真拦不住她。如今县衙人手有限,他也没有精力再去调动人手看管楚姮。 半晌,他才忖道:“此去德庄村,已委托盛风去办,我并不会前往。” 楚姮愣了愣,眨眼道:“你不去就不去呗,我跟顾景同去也无妨。”她扫了眼门口看戏的顾景同,撇了撇嘴,“虽然他这人挺讨厌的,但我还能忍受。” 蔺伯钦听到这话,心情怫然。 但他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一片平静,只冷然道:“你要去就去吧。” 楚姮不知道他情绪有变,还颇为惊喜的说:“你今天怎这么好说话?没有磨磨唧唧讲一大堆道理,简直都不像你了。” “我要休息了,你们请便。” “好呀,晚安哦。”楚姮高高兴兴的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出去。 蔺伯钦紧绷着一张脸,将门“砰”地关上。 顾景同摸了摸鼻子,刚扭头,就见楚姮站在台阶下朝他招手:“过来。” “蔺夫人有何赐教?”顾景同换上那副常见的笑脸。 楚姮看见他也不是那么讨厌了,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明日卯时走怎么样?”顾景同不是很赞成:“天都没亮,会不会太早了些?” “人命攸关,我恨不得现在就赶夜路。”楚姮哼了一声,“你身为清远县丞,衙门中的二把手,难道还想睡懒觉?” 顾景同也不恼,他本就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听到这话还点了点头:“蔺夫人说的有道理。” “别叫我蔺夫人。” 楚姮皱了皱眉。 平日里苏钰他们都叫她夫人,不冠以夫姓倒也没什么,这顾景同倒好,一口一个蔺夫人,搞得她听着怪怪的。 顾景同眨了眨狭长泛光的眼:“那我叫你四娘可好?” “要脸?四娘也是你能叫的?” 这语气就跟西门庆勾搭潘金莲似得,楚姮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阵恶寒。 要不是顾景同神情坦然,她恐怕都要怀疑蔺伯钦的交友眼光了。 顾景同忍笑,问:“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楚姮古怪的看他一眼,顺口就说:“那你叫姑奶奶吧。” 说完转身便走。 顾景同愣了愣,半晌竟仰头哈哈一笑,抚掌道:“有趣,真有趣。”随即快步追上前,“姑奶奶喂,你可等下我——” *** 翌日。 顾景同楚姮并杨腊三人赶往德庄村。 在路上,又经过了春二姐所在的黑店客栈,上次大火,将客栈烧的只剩几个门板,可这一次,却不知是谁在客栈底挖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 楚姮伸长了脖子去看,但杨腊驾车太快,她也没看出什么。 顾景同坐在她对面。 见状,忍不住也回头瞧了眼,问:“上次你和佩之,就是在这儿遇上的春二姐?” 楚姮颔首:“可谓九死一生。” 顾景同来了兴趣,刷地展开折扇,问:“说来听听。” 楚姮指了指他手里的折扇,意思不言而喻。 顾景同失笑,将折扇递给她:“好,你扇你扇,我热会儿也没什么。你是女子,身娇体弱,可别染上热伤风。” “我才不上你的当。”楚姮一把夺过扇子,自顾自的扇起来,“话说那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我与蔺伯钦杨腊一行入住这家荒郊客栈……” “打住。” 顾景同发问:“不是晚上吗,怎还晴空万里了?” “……” 楚姮找不到说辞,索性瞪他一眼:“你还听不听?” “听,听。”顾景同憋着笑,“大半夜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你们入住了这家客栈,然后怎样?” 楚姮哼了一声,便给他从头讲起。只是她将当日发生的一些尴尬小事略去,只围着蔺伯钦讲。讲到那春二姐非要把蔺伯钦拖上床,她自己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是不知道,那春二姐恨不得把蔺伯钦扒光,一口一个蔺公子,妖媚的很。蔺伯钦全程黑脸,那样子,就像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儿!可笑死我了!” 顾景同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拍大腿笑了起来。 “佩之为人正经,饱读诗书,且又墨守成规,恐怕那日是将他吓的够呛。” 楚姮一愣,笑容僵在嘴边。 蔺伯钦那晚其实并未胆怯,他除了羞恼,便是一直在关心杨腊李仲毅等人,也一直在保护她,生怕她被那些贼人给羞辱了。 ……如今想来,还挺有风骨的。 楚姮又想到她去哄蔺伯钦的场景,莫名其妙的,嘴角又弯了弯。 顾景同见她突然不说话,问:“怎么了?” 楚姮“唔”了一声:“没怎么。”她看着手中折扇,斑竹扇骨已被摸的十分亮润,有些包浆,一看就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扇面上写的不是常见的“宁静致远”,而是“知足常乐”,这倒十分贴切顾景同的性子。 她将扇子合上,抬手抛给顾景同。 顾景同一愣:“这么热,你怎不扇了?” “你管我。” 楚姮干脆撩开车帘,坐到车辕上跟杨腊两个聊天。 顾景同坐在车厢里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李四娘总嫌蔺伯钦翻脸如翻书,却不知她自己也是这么一副德行。 因为急着赶路,比原定时间要早到德庄村。 此时夜幕刚刚降临,农田里蛙鸣阵阵,晚风送香,不少屋院中都亮着灯,比起十里湾的凄冷荒芜,德庄村可谓十分热闹。 他们三人到来,引起村里狗吠。 村正就住在村口,他听狗叫的凶,忙披了一件衣服走出来。杨腊掏出腰牌解释了一番,村正忙迎了过来,道:“拜见大人,你们要找的张老头,就住在我家隔壁。” “麻烦引路。”顾景同抬了抬手。 村正此时有些为难,他蹙眉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张老头说话颠三倒四,大伙都觉得他这里不正常。”说着,村正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顾景同正色道:“无妨,你先带我们过去。” 村正旁边的一处低矮茅草屋,便是张老头的住所。他膝下无儿无女,平时就靠村中好心人接济。 茅草屋的门是个粗糙的栅栏,村正在外喊了几声张老头,却听屋里没动静。 村正举着蜡烛,直接推门而入,众人跟上,却见屋里黑漆漆一片。顾景同皱了皱眉,正奇怪这张老头跑哪儿去了,突然一侧首,就见左侧阴暗处,一双阴冷而混浊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如死人般停滞不动。 顾景同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不小心踩到了楚姮的脚。楚姮抱脚跳起来:“顾景同,你不长眼吗?” 杨腊也看到了张老头,他心下悚然,抬手一指:“在那。” 村正举着蜡烛挤上前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蹙眉道:“张老头,晚上不睡觉你坐这儿吓唬谁呢?你……”顾景同拉住村正胳膊,示意他别责怪了。 他走上前,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位八十岁的杖朝老人,问:“张老,我想向你询问十年前朱成业一家的案子。起火当晚,你是否亲眼目睹过什么?” 张老头本来一动不动,听到“朱成业”三个字,突然“啊”了一声,大力的拄着拐杖,布满老年斑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鬼啊……鬼婴!鬼婴从鬼肚子里爬出来,杀人……害命,找替身!” 顾景同和杨腊忙按住他肩膀,安抚道:“张老!你冷静些,慢慢说!” 张老头见得顾景同的面孔,逐渐冷静,他干枯如鸡爪的手微微颤抖,在空中胡乱的比划,断断续续的说:“朱成业女儿难产死了,送回十里湾……停灵!打开棺材盖,嚯!那肚子翘的老高,好大好大的一个肚子……像是怀了双胞胎……啊不,三胞胎!” 楚姮闻言愣了愣,她看向顾景同,显然顾景同和她想到了同一个点。 两人并未交流,而是听张老头继续说。 “送灵的,一个瞎子,两个瘦子,一个胖的……将棺材一放,就跑了,连话都没跟朱成业说……然后,然后就闹鬼!” 张老头直勾勾的目视着对面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燃着灯,正在忙活,黑色的人影倒映在窗户纸上,十分清晰。 张老头颤巍巍的抬臂,指着对面:“我背柴,从朱家路过……正好看到……停灵的屋子,难产死的女人肚子里钻出来一个鬼婴……鬼婴钻出来,女人肚子就瘪了下去……”说到此处,他惊恐的看向顾景同,“然后朱家就被一场大火全都烧死了。隐隐约约,我还听到朱成业的惨叫……他惨叫……说‘饶命啊饶命啊’,可还是死了。” 一阵夜风吹过,树影婆娑,风声细细,众人突然觉得有些寒凉。 顾景同蹙眉:“然后呢?” “然后我大病一场,我……我怕鬼,就搬走……搬走。”张老头哆嗦着嘴唇答道。 村正护住摇曳的烛火,没好气道:“张老头,你这个鬼故事来来回回讲了无数次了,能不能换点有新意的?”他扭头对顾景同和楚姮说,“这老头平时挺正常,吃喝拉撒都做得来,有时候还会扫地洗碗。但每次讲这个鬼婴故事,都神神叨叨,也不知他图个什么。” 楚姮环视了一圈茅屋。 狭小,却整洁。 至少证明张老头不是神志不清。 她看向顾景同,迟疑道:“或许他不图什么,他只是说出事实。” 五三章 张老头年事已高,不可能带去清远县衙记录口供。 楚姮并顾景同杨腊连夜返程。 三人坐在马车上,好半晌都没有互相交流。 天边悬着几颗星子,明月半轮。杨腊觉得太过安静,他甩了甩马鞭,率先问道:“夫人,顾大人,你们觉得这张老头说的话可信不可信?” 顾景同微微摆首:“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但其中有很多疑点,我没懂。”他想到之前和楚姮的对视的那一眼,忙道,“张老头说朱氏棺盖打开时,已挺着大肚子,可李仲毅确定送灵之前朱氏已经娩出死胎,这点苏梅也证实过,他们当中,到底谁在说假话?” 楚姮皱了皱眉:“假设,他们说的都是真话,那怎样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顾景同摸着光洁的下巴,分析道:“可能天气太热,朱氏尸首腐败?” “拜托,苏钰出生在冬天,朱氏死的时候天气绝不会热。”楚姮白了他一眼,还县丞呢,一点儿都没蔺伯钦聪明。 杨腊这时一脸神叨叨的插话:“我听老人说,有的尸体也会怀孕,会不会……”他扭头一看,楚姮和顾景同一脸看傻子的眼神,顿时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 顾景同掏出扇子敲了敲额角,叹说:“我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但这会儿却想不到。” 楚姮没有接话。 因为她也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 三人第二天中午才赶到清远县。 杨腊和顾景同去找蔺伯钦汇报消息,楚姮也跟了过去。 蔺伯钦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到底了,面前摆着一张纸,密密麻麻的写着案发经过和人物。他就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愁眉紧锁,眼下发黑,看起来极其疲惫。 “你昨夜又没好好休息?”顾景同走上前,叹了口气,“你就是这样,一有什么事儿,非要透支自己的身体才肯罢休。我们昨晚连夜赶路,至少还都在马车里合过眼。佩之……我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蔺伯钦下意识扫了眼门边的楚姮,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他答应让楚姮去德庄村,楚姮还挺开心。想着两天一夜没见过他了,便抬手打了个招呼:“你吃过饭了吗?” 岂料蔺伯钦这次连看都没看她,一直垂眸。 楚姮心底不乐意,本想跟他吵嘴,刚张开唇就见蔺伯钦突然低头,拧着剑眉,抬手不停揉太阳穴的位置。 顾景同忙给他倒了杯热茶:“你看你,每次不休息好就会头疼。” 蔺伯钦揉了会儿才好些,他沉吟道:“不妨事,说一说在张老头那儿听来的消息吧。” 顾景同知他记挂案情,便也没有婆妈,给他事无巨细的讲述。楚姮站了一会儿,见蔺伯钦理都不理她,心底无名火起,扭身便走。 这些天她也不轻松,在看过苏钰之后,便回蔺府好好的补了个觉。 等她醒来,天边已是霞光漫漫,红的刺目,娇艳似火。 “夫人,起来吃点东西吧。”溪暮端着托盘进屋,细心的将她从床榻扶起。 楚姮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用帕子洗了把脸,便坐在桌边。才吃了没几口,濯碧采了一束茉莉跨步进屋,带来一阵沁人花香。 濯碧将茉莉插进青花缠枝纹梅瓶,摆弄着道:“夫人这些日子都没休息好,听闻茉莉花安神,我专门去花市买来的。” 楚姮闻言微微勾了勾唇角:“濯碧你可真贴心。” 濯碧扭头过来,笑着道:“夫人你别夸我,我不好意思。”她拿了把剪子,修剪茉莉花的枝叶,“对了,我方才从花市回来,看见胡捕头带着一个人飞快往县衙去,听说跟朱成业一家的案子有很大的关系。” “那个人是谁?”楚姮忙追问道。 毕竟关系到苏钰,她现在一心想着这个案子。 濯碧皱眉,迟疑道:“胡捕头神色匆匆,我也没问……搞不好就是凶手。” 她这话提醒了楚姮,楚姮当下一口喝完稀粥,便急急忙忙往县衙去。 路过街边医馆,徐大夫正在门口藤椅上坐着打瞌睡。 楚姮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蔺伯钦在书案前揉太阳穴的动作,他没休息好,脑袋疼,看起来病恹恹。这几天蔺伯钦都没跟她吵嘴,对她爱搭不理的,说不定就是因为身体疲倦,头疼困乏。 以前宫里有个小太监就是这样,从早到晚都在做事,忙得跟陀螺似得,结果某天突然猝死。太医一验,说是过劳导致,最后查出来,是因为受其他太监的欺压。欺压他的太监得到了惩罚处置,而这个小太监的命却再也回不来。 蔺伯钦可别过劳死了。 思及此,楚姮大步一迈,已经走进了医馆。 待徐大夫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才有些尴尬的道:“不是我不舒服,是……蔺大人。” 徐大夫了然笑笑:“夫人关切大人,是应该的。” 楚姮干笑附和,指了指脑袋:“这些天他事务繁多,一直没好好休息,看样子无精打采,头还经常痛。” 徐大夫点了点头,转身就去药柜给她抓药,一边将药材上称,一边说:“今时之人,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这些病症我见得多了,将药拿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服下,连喝三日,药到病除。”说完,他便取来油纸,将药材一一包好。 楚姮等候徐大夫包药,一时无聊,便东看西看。 正好看到街角站着一个侏儒。 那侏儒是此前杜娇娇的送灵人,曾经温兰心在世的时候,还给她说过,别看侏儒其貌不扬,人家在清远县办白事很出名。 徐大夫包好药材,却见楚姮盯着一个侏儒看。 顺口就说:“那人叫钱高,别看长得矮,那一张嘴巴可会说了,圆滑的很。他十几年前在我医馆里当过药童,可惜总爱搬弄是非,唆使其它药童关系不和,我实在不喜欢,就将他辞退了。” 楚姮扭过头,惊讶道:“我还以为他一直都是干白事的。” “嗯,好多人做白事都找他。”徐大夫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前些日他突然不做了,铺子也打了出去,说要去鄞州投奔亲戚。但不知为何,这会儿又回来了。” 楚姮接话道:“兴许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回来看看朋友?” “也有可能。” 徐大夫将药包串好,递给楚姮,“三钱银子。” 楚姮付了钱,接过药材,转身又看了眼街角,却已经没了李高的身影。 她提着药,赶到县衙,三堂后面没人,顾景同杨腊等都不在。 楚姮拦下一个衙役,问:“蔺大人在何处?” 衙役见是她,忙答道:“回夫人话,方才送灵之一的汪化元找到了,蔺大人他们正带去刑房询话,才去不久,夫人也去瞧瞧吧。” 这些衙役已经摸清处了他们县夫人的脾气,那就是好热闹。 果不其然,楚姮对他说了句多谢,急匆匆的去了刑房。她抵达刑房门外,就听顾景同在那厉声呵斥:“你休要胡说八道!” “大人,我真没有胡说!” 楚姮趴在窗户上往里瞧,就见一个干瘦穿着灰麻布衣的中年小眼男人,在那跪地求饶:“即便你给我上刑杖责,草民的话,也不会改变。盖棺时,我和柯志喜、曾红才、魏高、李仲毅都在,十只眼睛都看着,那朱氏肚子分明就是瘪的!” 这时柯志喜也说道:“顾县丞,此事当真。” 李仲毅在旁点头:“我还亲自给亡妻穿的寿衣,汪化元没有撒谎。” 顾景同蹙眉,扫了他们一眼,冷道:“可张老头他发誓,看到朱氏的肚子挺起,这又作何解释?” “张老头神经兮兮,他的话……”汪化元看了眼顾景同的神色,没有继续说。 蔺伯钦在旁听了半晌,他这才上前一步,问:“汪化元,事发当日,正是你们回清远县的时候。途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声音本就很温润,但因为疲惫,略显低沉,此时听来极有磁性。 楚姮偷偷看了眼他的侧脸,呼吸微微一窒。 汪化元低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当时老柯因为瞎了眼,我忙着照顾他,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倒是曾红才和魏高,两人从去的路上就一直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我看那两个有重大嫌疑。” 柯志喜皱了皱眉,出言仗义言辞:“曾红才和魏高本就关系好,他们说悄悄话也惹你怀疑?再说,魏高还因为身体不好,中途就回了清远县。人家怕咱们三个抬灵不方便,专门自掏腰包找了个身强力壮的胖子帮忙,你转头就往人家身上泼脏水,也太不义气了!” “别生气别生气。”汪化元拢着手赔不是。 李仲毅对苏钰道:“你这位柯叔叔,人就是耿直。”他估计想到两人关系不再如往昔,又长长的叹了口气,“耿直的过头。” 站在窗外的楚姮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记得张老头说过,抬灵的有两个瘦子,一个瞎子,一个胖子。瞎子很明显是柯志喜,其中一个瘦子是汪化元,另一个就是曾红才。本以为胖子是魏高,却不料是魏高请的不相干的人。 魏高半路离开,那他肯定不会出现在十里湾。 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什么片段,但转瞬即逝。 蔺伯钦似乎和她想到了一块儿,他蹙紧了眉,问柯志喜:“魏高在你瞎眼后返回的清远县?” 柯志喜愣了愣,道:“在我瞎眼之后。” 蔺伯钦转头便问杨腊和胡裕:“魏高此人现在何处?” “并未找到。” 杨腊将所得线索禀报,“一早就给府衙发了文书,在清远县内更是翻得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叫魏高的。” 便在此时,汪化元突然插话说:“魏高之前随母姓,后来好像改名了,叫钱什么来着……” 楚姮脑子里的疑点瞬间全部解开,她瞳孔一缩,头皮发麻,脱口便道:“叫钱高!” 五四章 “送灵本有四人,钱高,曾红才,柯志喜,汪化元。钱高蓄意杀害朱成业一家,于是中途谎称生病返回,但其实一直都跟随着送灵队伍,抵达十里湾。待柯志喜等人离开,是夜,他便在朱成业一家六口饭菜里放入砒霜,待人毒发,伪造失火的现场。” 楚姮缓步走入刑房之内,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怔了怔。 一旁的汪化元反应过来,只道:“不可能,那会儿正是冬天,四周山包光秃秃的,什么遮挡都没有。若有人尾随,我绝对能够发现。” “钱高并没有尾随,他一直都在你们队伍之中!” “你……你这话何意?” 楚姮拢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她一字字道:“若我没有猜错,钱高他是躲在……朱氏的肚子里。”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蔺伯钦和顾景同被她一语惊醒,发现所有事情的疑点都一环接一环的连接起来。 钱高并不高,他甚至是矮小的侏儒,他藏身于朱氏的肚子里,来到朱成业家中。待深夜,再从朱氏肚子里钻出来,下毒放火。的确是天衣无缝的计策,可他没想到,张老头隔着窗户纸正好看见了他破腹而出的那一幕,“鬼婴杀人”的谣言就这样流传出来。 即便这只是假设,但蔺伯钦仍然侧首,对杨腊胡裕吩咐:“立刻抓捕钱高归案。” 杨腊和胡裕的办事效率很高。 更何况不久前,楚姮还在街边见过钱高。 不多时,便听人禀报,钱高已经被抓住了。顾景同看了眼蔺伯钦疲倦的脸色,劝慰道:“佩之,你先休息,明日再升堂审案如何?” “不必。”蔺伯钦喝了口已经冷掉的茶,一边整了整官帽,一边急匆匆的往公堂去。 楚姮看了眼手里提着的药,叹了口气。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夜里开堂的。 苏钰李仲毅柯志喜等人都在公堂外旁听,没过一会儿,身材矮小却长着一张老成人脸的钱高,被带上堂。 因为他太矮小,没有合适尺寸的枷锁镣铐,杨腊等人便站在他身后,怕他行凶逃跑。 蔺伯钦他还没开口,那钱高竟先声夺人:“蔺大人深夜抓捕草民,定是为了十年前朱家那桩旧案。肯将十年前的冤案拿出来重审的,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蔺大人蔺青天一个!清远县有蔺大人这么个官儿,当真是百姓之幸啊!” 蔺伯钦神色冷肃,对他的油腔滑调完全不在意:“然而对你来说,却是不幸。” 钱高听到这话,“噗”的一声笑出来,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悲凉。 他慨然道:“大人说的是啊!” 蔺伯钦问的很直接:“朱成业六口,是否被你所杀?” 钱高回答也很直接:“是我所杀。” “苏梅也是你所杀?” “也是我所杀。” 一问一答,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让众人诧异至极。 蔺伯钦语气一顿,冷冷的看着他:“既如此,你便从实招来。” “我从实招来,大人可会网开一面?”钱高抬起头,问的一脸认真。 蔺伯钦道:“不会。” 杀害七条人命,逍遥法外十年,按本朝律例,只能是斩首的大罪。 钱高似乎也认命了,他涩然一笑,自顾自的说:“我不是清远县城的人,我老家……是在十里湾。”说到此,他扭头看了眼公堂外的李仲毅,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秀君与我青梅竹马,我们三岁相识,十三岁互定终身。秀君脚趾畸形,而我,四岁以后就再也没长高过,残缺的人可能最是惺惺相惜,我心疼她畸形的脚趾,她心疼我残废的骨骼……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爱秀君,秀君也爱我……” “你胡说!王八蛋,你胡说!”李仲毅趴在栅栏上双眼赤红,他脱了脚上的鞋砸过去,“你一个矮子!短人!侏儒!秀君怎么可能喜欢你!亏我当年还同情你,你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直惦记我妻子!你恬不知耻!” 蔺伯钦蹙了蹙眉,示意衙役将李仲毅拉下去。 苏钰忙拉住李仲毅手,安抚他:“姨父!你先冷静!” 李仲毅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咬牙切齿,似是恨极了钱高。 钱高又道:“尽管我和秀君真心相爱,但朱成业不同意,他们一家都不同意。不仅如此,朱成业还经常羞辱我,说我是怪物,废人等等不堪入耳的话。并且让村里人疏远我,我那几年,遭受到无数奚落和辱骂……后来,李仲毅出现了。他看上了秀君,拿出了一笔丰富的聘礼,朱家见钱眼开,卖女儿似的逼迫秀君下嫁,朱母甚至用性命要挟。秀君本性善良,不忍家人胁迫,只好出嫁。” 李仲毅睚眦欲裂,颤声道:“秀君是自愿的!她不是被逼!” 钱高扭头冷笑:“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了解秀君!她若心中有你,怎会连接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妹,都不跟你这枕边人说?” “你……”李仲毅被问的哑口无言。 他想到了婚后越来越沉默的朱秀君,想到了从不跟他吐露心声的朱秀君,神色沧然。 “秀君知道和我无缘,可她又控制不住与我相见。好几次,都是苏梅帮着掩护,我们才能短暂的相处一晚。”钱高神情有些癫狂,他眸中布满血丝,“我以为,秀君怀上我的孩子,即便不能跟我在一起,也是好的。可没想到,秀君死了!她难产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死了!是朱成业害死了我的秀君,是李仲毅害死了我秀君!你们都是杀她的凶手!我要给她报仇!” 他转身,倏然抬手一指李仲毅:“送灵当日,我给你下毒,没用砒霜,用的是另一种毒药。却没想毒性不足,只让你大病一场……没办法,我只好先去杀朱成业一家!” 柯志喜闻言微微发抖,他虽然看不见,也流不出泪,却没想到自己同情的魏高,是这样一个残忍的人。 钱高似乎感觉到他的情绪,他缓了缓气息,看向柯志喜,沉声道:“老柯,你是个好人。” 下一秒,他话锋一转:“可为了我报仇的大计,我不得不弄瞎你的眼!” 柯志喜险些站立不稳,李仲毅一把扶住了他。 “你为何要这样?你知不知道,眼睛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就是因为你眼睛太毒了!”钱高神色有些阴森,“我要钻进棺材里,那棺材盖就一定会有撬动的痕迹。你若看出蛛丝马迹,我的计划就全毁了!我只有毒瞎你的眼,再买通曾红才替我做掩护,才能达到目的。” 众人暗自心惊。 蔺伯钦神色凝重,他确定的说:“你知道钻进棺材,重量会发生变化,所以专门请了一个身强力壮的胖子来抬棺。这样汪化元和柯志喜,就不会发现棺材变重了,对不对?” “蔺大人真聪明。” 钱高将这些吐露出来,觉得畅快多了,他脸上浮现出不太正常的红晕,语气阴柔:“你们知道我多喜欢和秀君相处吗?自从她死后,我一直都没有睡过好觉,将她肚子破开,躲在里面的时候,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已经融为一体了……” 简直变态的过分! 楚姮看了眼脸色煞白的李仲毅,不禁感叹,那早夭的孩子,竟然不是他和朱秀君的。再想到之前的邓长宁,以及跟卢飞星私奔跑掉的李四娘……楚姮看谁都觉得绿得发光。 钱高继续道:“有曾红才替我做掩护,并无人发现我躲在棺材里。到了晚上,我就从秀君的肚子里爬出来,悄悄在朱成业家人饭菜中下毒……嗯,这次我用的是砒霜,砒霜杀人才好用啊!”他哀怨的看了眼李仲毅,“倒十分后悔之前没用砒霜,此后再想下毒,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了。” “你做梦!”李仲毅破口骂道,“心思恶毒的短人,活该你当一辈子的怪物!” 钱高闻言,眼神阴鸷的盯了他一眼。 “李仲毅,肃静。”蔺伯钦冷冷的说道,那凛然正气的气势,反而压过了钱高的阴鸷。 “我以为朱成业一家已经被我毒死,便起来放火毁灭证据。却没想到朱成业当时还没死透……”钱高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你们知道吗?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第一次,爬过来,像条狗一样低声下气的给我道歉,给我求饶,让我放过他……我对他说,若当年你放我和秀君,又怎么会到今天这步?然后,我就点燃了挽联,点燃了白幡,点燃了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 顾景同忍不住抬手指他,喝骂道:“丧心病狂!” 钱高凉凉扫他一眼,讽道:“你们站在高处,怎懂我这些天生饱受歧视嘲笑的人?朱成业对我的辱骂,我能记一辈子!他该死!” 顾景同都被气笑了:“可是你杀死了两个孩子,他们还不到五岁!” 钱高疾言厉色的反驳:“不到五岁却可以捡石头砸破我的头!将我推入堰塘!往我身上扔粪!编出顺口溜来羞辱我!”他又狠狠的瞪了眼顾景同,“你未曾感同身受,你什么都不知道。” 五五章 顾景同无话可说。 蔺伯钦叹了叹气,看着堂下的钱高,问:“曾红才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钱高语气一顿,“但他也该死。” 蔺伯钦冷冷的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钱高道:“我和他说好,每月付给他一两银子,让他帮我隐瞒,保守秘密。我以为他是我最铁的兄弟,没想到……呵,什么兄弟,他连当狗都不配。一开始,他每月收一两银子,相安无事。可后来,他变着花样的要钱,有次甚至勒索我十两银子!我做一场白事,累死累活,最多赚一两二钱,一个月最多三场白事,有时候两个月都开不了张。他仿佛一个无底洞,索要无度,我实在负担不起……” “你就杀了他?” “我教唆她妻子杀了他!” 蔺伯钦一怔:“什么意思?” 站在公堂外的楚姮却明白了,此前徐大夫就说这人爱挑拨是非,想必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曾红才和曾妻互相间隙。 果不其然,钱高笑道:“我知曾红才的妻子是个善妒的急性子泼妇,便故意引曾红才去翠红院。一来二去,曾红才和翠红院里的姑娘难舍难分,我趁此时机告诉了曾妻,当晚他们就大吵一架。那把菜刀,我去曾红才家中时,还故意磨的很锋利……本只想让曾红才伤一段日子不来找我麻烦,却没想到曾妻如此厉害,竟将他杀了,绝我后患。” 李仲毅这时看了眼身侧的柯志喜,突然道:“是钱高!是钱高故意在我面前挑唆,说你为了那一锭银子,诅咒秀君!”他对柯志喜大声道,“当年,钱高拿来一个巫蛊稻草娃娃给我看,上面写着朱秀君三个字!那字迹,分明就是你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但为了给你留一丝颜面,此事我从未拿出来说!但心底却对你生了无数怨气!” 在大元朝,男人行诅咒之术,传出去是要被人嘲笑讥讽一辈子的。 柯志喜闻言一愣,他也明白过来了:“所以……所以当年你才会骂我瞎得好?” “我以为你是自作自受……” 柯志喜苦笑了一下:“我没念过学,字迹很丑,很难模仿,唯一会写的也只是自己的名字。我只在一个地方写过名字,如果那字迹当真是我的,没猜错的话,‘朱秀君’三字,应该是钱高从祈愿符上撕下来的。” 李仲毅追问:“什么祈愿符?” “我去寺庙拜财神,顺便在观音大士那里给你一家人求了个平安符,符上要写你一家人的名字,然后再挂到祈愿树上。”说到这里,柯志喜声音有些颤抖,“而那天,钱高与我同行。” 李仲毅听到这话,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两人明明都将对方当兄弟,一心想着对方好,却因为柯志喜的挑拨离间,整整十年没有往来。 钱高扯了扯嘴角:“什么兄弟,我和曾红才还不是因利反目成仇?” “你闭嘴!”李仲毅倏然转身,朝他吼,“你为人虚假,怎配拥有友友情?” 钱高讥嘲道:“是,我没有兄弟情,可我和秀君有感情。她脚趾畸形,我骨骼不长,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从小就互相鼓励,互相扶持……这种感情,你懂么?” “你!” 李仲毅指着钱高,气的嘴唇都在发抖。 柯志喜忙拦着他劝慰:“算了,仲毅。” 李仲毅气愤不平:“如何能算?他觊觎我亡妻,还弄瞎了你一双眼,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我当年瞎了眼,生活快过不下去了。若不是钱高托关系,让我去沣水棺材铺当学徒,不然我也活不到现在。” “那是因为他于心有愧!” “不管怎样,也算帮了我。”柯志喜摸了摸自己凹陷的眼部,垂下头来,“他也活不长了。我还记得当年我娘病逝,你跟我说,人要向前看,面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余生很长呐……仲毅,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忘呢?” 李仲毅许久没听到老友的安慰,他看着面前双颊消瘦,人不人鬼不鬼的柯志喜,心疼道:“我说过的话,从未忘记……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柯志喜顺口就道:“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 “老柯……” 李仲毅潸然泪下,拉起柯志喜粗糙干燥的手,重重的握了握。 楚姮见他二人说起往事,不由感到欣慰,没有什么比误会解开冰释前嫌,更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公堂之上,蔺伯钦冷声问:“钱高,你为何要杀苏梅?” “怕她走漏消息。” 蔺伯钦不置可否:“本官虽和李仲毅一行前往十里湾,但若不是因为坟墓被天雷巧合劈开,根本不会发现这桩旧案疑点。你杀苏梅,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是蔺伯钦想不明白的地方。 他这样,跟引火烧身没有区别。 钱高闻言,皱了皱眉,语气也有些挫败:“……苏梅知道我和秀君的一切,她和李仲毅冰释前嫌,我怕她会将此事告诉李仲毅,从而猜测到我就杀害朱家六口的凶手。再加上蔺大人你要重查旧案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一时冲动,便趁苏梅不注意,偷偷架梯子翻入她家,往她煮药的罐子里加了一些料……”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百密一疏,此事是我太笨。” 蔺伯钦没想到还真是因为他笨。 他扫了眼楚姮,楚姮看到他的视线,正准备露出一个笑容,就见他的视线又飞快的移开了。 楚姮:“……” 苏钰忍着泪,到底是没有在公堂上喧哗,他握着楚姮的手:“夫人,蔺大人一定会给我娘一个公道,对吗?” 楚姮重重地“嗯”了一声。 “蔺大人,该招的我都招了。”钱高竟朝蔺伯钦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诡异,看起来让人狠不舒服。 蔺伯钦神色自若,他道:“钱高,你蓄意杀人,罪大恶极,手段残忍,按律故杀人者,斩。且你逍遥法外十年之久,另加鞭笞三十,杖一百。本官判决,你可有异议?” “大人英明!”钱高伏地一拜,随即朝蔺伯钦招了招手,笑道,“蔺大人来,草民临死前有一事相告。” “但说无妨。” 钱高四下里张望一番,神色诡谲:“此事只能告知大人,旁人都不能听啊。” 蔺伯钦略一迟疑,到底是走下堂来。 “大人,小心他……”杨腊上前阻拦,被蔺伯钦抬手制止。 胡裕不放心的拔刀,架在钱高脖子上,威胁道:“敢乱来,我立刻劈了你!” 钱高不在意的笑了笑,抬手掸了掸胡裕的刀背。 他凑到蔺伯钦耳边,望着不远处的顾景同,悄声道:“大人,草民不久前,曾看见蔺夫人与顾县丞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亲亲我我。蔺夫人还捻了一颗荔枝,细心的剥了壳,亲昵的送到顾县丞嘴里……” 蔺伯钦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忍不住看了眼公堂外的楚姮。 楚姮见他看自己,连忙跳起来挥手,一脸傻乐。 “……” 蔺伯钦神色瞬间由阴转晴。 甚至笑了起来。 钱高一愣,有些不明白蔺伯钦为什么会笑。 “你的反间计对我无用。”蔺伯钦解释,“她只吃不用剥壳吐核的东西。荔枝……对她来说太麻烦了。” 钱高懵了。 蔺伯钦直起身,摆了摆手:“行刑后押入大牢,只等府衙文书下来,秋后问斩。” 钱高被拖下公堂,经过楚姮身边,他还不死心的挑拨道:“蔺夫人,你不在的这两天,蔺大人和翠红院的头牌邀月,胡天胡地呢!” 楚姮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钱高:“你也太看得起他了,若真能跟邀月胡天胡地,我还要表扬他。” 钱高:“……” 搞了半天,这蔺夫人是个懒鬼,蔺大人那方面有问题,他煞费苦心,反倒白忙活了! *** 关于朱家旧案以及苏梅被害,终于了结。 此事上报府衙,陈知县大感欣慰,还亲手写了一副对联,命人送来嘉奖。 顾景同一拍脑门儿,想到一个提高政绩的好办法,便是大力宣扬此事。 蔺伯钦知道后自然不肯,他蹙眉说:“我断案是为了还死者公允,并不是为了鼓吹政绩。” “可是佩之,你做官要靠政绩!”顾景同简直苦口婆心,“你看你,劝课农桑也不去,下乡巡察也不巡,我再不帮忙张罗,等年尾朝廷下派刺史过来,你就只有傻愣着。” “吴光弼为人不端,我宁愿愣着也不会阿谀他。” 顾景同气绝。 但对于好友,他也没办法,干脆先斩后奏,趁蔺伯钦不注意,让衙门里的人,将对联举着,一边敲锣一边打鼓,走街串巷,引得清远县中的百姓纷纷挤来围观。 杨腊和胡裕一人举着上联“公心着在竹帛,千秋共颂赤胆”,一人举着下联“正彰披上管弦,百姓皆呼青天”,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 围观的洪婆见得,忙惊喜的拉身旁的大婶,指着二人,咳嗽道:“快瞧,那是衙门里捕头,此前还请我去喝过茶咧!” 婶子问:“洪婆,你认识他们?” 洪婆自豪的拄了拄拐杖,一抬下巴,朝胡裕努了努嘴:“可不是么,就那个小眼睛,他叫杨腊!” 胡裕从她身旁经过,恰好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崴脚。 五六章 楚姮将药拿给蔺伯钦的时候,蔺伯钦略有迟疑。 但到底是接下了。 两人关系又缓和下来,虽然蔺伯钦还是冷冷淡淡的,至少没有随时呵斥她。 即便楚姮到现在也不明白,蔺伯钦当初干嘛生气。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微风吹过树梢,染红几片枫叶。 楚姮整日待在蔺府,人快闲的发霉,便跟溪暮和濯碧两个学做糕点。这日做了不少桂花糕,她自个儿又吃不完,便想着给苏钰送一些。 主仆三人挎着红漆盒,往李仲毅家走去。 还没到北墙根儿,就在一条巷口见到苏钰,他穿了件宝蓝色的交领,满头大汗的与一个小姑娘蹴鞠。 “苏钰!” 楚姮叫了他一声。 苏钰立时回头,脚上没接住藤球,骨碌碌的滚到墙边。 “夫人!”他惊喜的跑上前,又对着溪暮和濯碧点头,“两位姐姐好,你们是过来找我吗?” 溪暮将手里的漆盒扬了扬,笑道:“是呀,夫人做了好多桂花糕,给你送些来。”苏钰高兴至极,转身朝他身后的小伙伴招了招手:“谢彤彤!快过来!” 扎着丫髻的小女孩不过十岁,穿着红色绣福字的对襟小衣,眼睛黑白分明,只是看起来有些怯生生。 她微微上前两步,站在苏钰身后。 苏钰扭头问楚姮,眨眨眼:“夫人,彤彤是我认识的好朋友,我能把桂花糕分给她吗?” “当然啦。”楚姮摸了摸他脑袋。 她看向谢彤彤,从漆盒里拿出一块桂花糕,甜甜一笑:“彤彤,吃吗?很好吃的!”她放了超多糖,怎会不好吃呢! 谢彤彤有些犹豫,但看着楚姮的笑容,她的戒心逐渐放下,伸出小手,接过桂花糕,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楚姮眼怀期待的看着她:“怎么样?” 谢彤彤边吃边点头,声如蚊呐:“……谢谢夫人。” “不客气。”楚姮摆了摆手,笑道,“待以后我做了其它的糕点,全拿给你和苏钰吃。” 小孩子的心房总是特别容易打开,再加上楚姮长得十分富有亲和力,谢彤彤捧着桂花糕,点了点头,眼里盛满笑意。 楚姮反正闲着没事,就看苏钰和谢彤彤两个玩儿蹴鞠。有时候看得兴起,便拉着溪暮和濯碧加入进来。溪暮濯碧两个年纪本就不大,一开始还很拘谨,后来也越玩越开。苏钰将球传给楚姮,楚姮有意炫技,一会儿膝顶,一会儿双腿齐飞,一会儿又单足停鞠,跃起后勾,看得谢彤彤苏钰几人啧啧称奇。 “夫人好厉害!”谢彤彤啪啪的鼓掌,眼睛睁的老大。 苏钰知楚姮根底,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夫人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楚姮将球传给他,笑道:“以后教你们,你们也能这么厉害。” 两个小孩儿对视一眼,嘴巴都快列到耳朵后面。楚姮又拿出桂花糕分给他们,便在此时,巷口有人喊道:“谢彤彤!” 楚姮几人同时回头,便见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正有些讶然的看着他们。 谢彤彤反应过来,忙奔上前,拉住女子的手:“阿姐!”她比划着跟女子说了什么,便拉到楚姮身边,介绍道:“夫人,这是我阿姐。阿姐,这位是县夫人。” 女子脸上表情更是惊愕,她看了眼谢彤彤手里的桂花糕,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原来是县令夫人,我妹妹顽皮,让你见笑了。” 楚姮爽朗的笑了笑:“叫我四娘便可。” 女子忙道:“我、我叫谢落英。” 谢彤彤见状,捂着嘴哈哈笑起来。她和楚姮玩了这么久的蹴鞠,已经混熟,便道:“夫人,我阿姐嘴巴最笨了。” “彤彤!”谢落英脸红了红。 这谢落英不算标准的美人,但柳叶眉长,一双丹凤眼斜飞,长得颇为英气。 楚姮心生好感,便道:“一看谢姑娘,便是嘴笨心善之人。” 谢落英没想到楚姮会夸她,她又惊又喜,道:“夫人不仅心善,还……还长得好,跟天上的天仙似得。”她倒是实话实说,一开始见到楚姮,她就在想,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迟疑片刻,她起了个话头,道:“话说蔺大人前段时间重审十里湾朱家旧案,破案如神,当真是在世青天。” “没有没有,他身为清远县的父母官,这些便是他的分内之事。”楚姮附和道。 谢落英点了点头:“蔺大人为官清廉,正值奉公,乃我们百姓大幸。不过那魏高……嗯不对,应该叫他钱高。钱高竟然是真凶,还真令人意想不到,夫人可否与我详细说说?他为何要杀朱家六口?” “这个还得从我们去十里湾那日说起。当天本来是不欲逗留的,可没想到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一道炸雷好巧不巧正好劈开了朱家坟墓……” 两人都没有心机,一问一答,交谈之间不一会儿就熟稔起来。 谢落英听完,感慨道:“这钱高伤天害理,落得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是啊。”楚姮叹道,“所以说冥冥中自有天定,否则那雷怎会恰好劈开朱成业的坟墓?” 苏钰和谢彤彤在旁吃桂花糕,听到这话,不禁争论道:“你看,我就说世上有鬼吧!若不是有鬼,怎么会劈开坟墓,发现真相?” 苏钰知道楚姮怕鬼,忙道:“彤彤,别乱说,这世上怎么会有鬼?” “没有鬼,那也有妖怪!”谢彤彤站起身,“食肺狗你总听说过吧?” 苏钰张了张嘴,“唔”了一声:“到底也没人见过食肺狗,只是传说罢了。”谢彤彤才不信,她叉着腰,哼道:“食肺狗食肺狗,吃人心肺吃人手,没有谁能抓住它,长着翅膀会飞走!” 楚姮听到这编出来的歌谣有些讶异,她还是头次听到这些,问:“食肺狗?那是什么东西?” 谢落英解释道:“夫人才嫁来不久,怕是没有听说过。这食肺狗是咱们望州用来专吓小孩儿的,传言说食肺狗长一对老鹰翅膀,狗脸蛇身,满嘴獠牙。哪家的小孩儿不听话,就会被食肺狗吃掉心,吃掉肺,吃掉双手。”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我小时候也被父母这般吓过,愣是一整晚都没睡着。” “原来如此。”楚姮微微一笑,“我家乡也有熊婆婆这种吓小孩儿的故事,说是小孩儿不听话,熊婆婆就会把他偷走吃掉。” 说到此处,楚姮和谢落英都笑起来。 苏钰和谢彤彤又在玩蹴鞠,便让楚姮和谢落英也加入,一行人在巷子口玩了半晌,都累的大汗淋漓。 谢落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看向楚姮,直言道:“没想到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 楚姮摆了摆手,她方才跳来跳去也热的够呛,只笑道:“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谢姑娘要是无聊,也可随时来蔺府做客。”说着,她便将漆盒递给她,“这里还有不少桂花糕,你都拿去给彤彤吃吧。” “这、这怎么好……” “快收下吧。”楚姮扬了扬,示意她拿着。 谢落英推辞不过,双手在裙摆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接过:“多谢夫人。” 天色渐暗,一群人在此分别。 谢落英带着谢彤彤回家,楚姮便准备将苏钰送回李家。 李仲毅出去卖货了,家中只有两个仆人和梁秀云,苏钰抬手敲了敲门,却是梁秀云来开的。 她见到楚姮,瞳孔一缩,连续退了多步,仍然害怕畏惧。 苏钰有些抱歉的看向楚姮:“夫人,自从那次你为了救我,伤了我娘,她始终这样,无论我说了多少次,她都没有改变。”天知道他多希望梁秀云能接纳楚姮,可梁秀云的举动,让他一个小孩儿束手无策。 楚姮倒没什么,反正梁秀云不可能到处跟人说她会武功,更不会去找霍鞅来缉拿她。 她要畏惧也好胆怯也罢,都不是楚姮应该关心的事。 “没关系,你照顾好她就行。”楚姮拍了拍苏钰的肩膀,叮嘱道。 苏钰点了点头,对楚姮告别。 楚姮与溪暮濯碧往回走。 途中,路过县衙,濯碧询问道:“夫人,要进去看看蔺大人吗?” 楚姮皱了皱眉,摇头道:“不了。” 这些天两人交集不多,蔺伯钦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楚姮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就这么不温不火的维持着。 蔺伯钦对她到底有些疏远,她算是明白了,于是不想碰一鼻子灰。万一不小心又把他惹生气,她还懒得哄呢。 濯碧自然不知道楚姮的想法,她还以为两人又在闹矛盾,只好微微吐了口气。 就在这时,溪暮看了看手里的漆盒,问道:“夫人,家中的糖快吃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去买点儿?” “还是买蔗糖?” “不不不,我们做云片糕,要用蜂蜜。” 濯碧对此不赞同的说:“虽然做出来味道会好些,但蜂蜜太贵了。我前天还看杂货铺里卖的一两银子半壶。” 楚姮对这些物价没有概念,她思索了片刻,觉得还是自己学做糕点重要些。 于是摸了摸衣服夹层里的银票,道:“明日我去买,你们只管怎么教我就行。” 五七章 暮色隐隐,薄雾冥冥。 楚姮回到蔺府,还有些怀念刚才蹴鞠的动作。她一路上蹦蹦跳跳,见路中间有个石子儿,便伸脚踢来踢去,玩的不亦乐乎。 便在此时,房门“吱呀”打开,却是蔺伯钦走了出来。 他没穿官服,而是套了件青色广陵长衫,腰间绑着浅色卷云纹带,身形修长,暮色下,更显潇洒文雅。 楚姮忙缩回脚站直,朝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吃什么?” 蔺伯钦愣了愣,随即道:“我回来换件衣裳,待会儿还要去衙门办事,你自己吃吧。”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补充一句,“无需等我。” 说完,他便要走,楚姮忙跟上他,亦步亦趋:“又要走?自从钱高案结以后,你好像忙的不得了,可我问过顾景同了,他说你也没什么事儿啊?”蔺伯钦略一蹙眉,解释说:“九月朝廷征兵的文书已经发下来了,有些事情还需我亲自过目。” 大元朝每隔三年就会在九月征兵,这个楚姮知道。 但她还是不太明白:“征兵往城门口贴张告示就得了,并非战时,本朝又不强征,谁愿意报名谁就来,这些琐事交给下面人做就行了。” 蔺伯钦没想到她还知道这些,迟疑了一下,才说:“无论何事,亲力亲为才好。” 这点楚姮真不知道怎么反驳。 蔺伯钦这人,什么都喜欢一板一眼的做到最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楚姮作为女子的第六感,总觉得蔺伯钦哪里不对,她见蔺伯钦又走远了,干脆跺了跺脚,朝他背影吼:“蔺伯钦,你是不是讨厌我?” 话音甫落,蔺伯钦的步伐戛然而止。 他蹙了蹙额,转过身,又走到楚姮身边:“你这是什么话?” “你难道不是讨厌我吗?”楚姮捂着脸,假惺惺的哭,“若不是上次我好心给你抓药,你肯定不想理我。本来我以为是你前段时间身体不好,所以对我冷冷淡淡,可没想到你最近吃得下,睡得好,反而还是这样。你不是讨厌我,那是什么?” 说到此处,楚姮又拖长了声音,委屈的很:“我这些日子都没有任性,每天在家做糕点睡觉,就怕惹你生气,可你呢?要是你不想再白养我了,那就写封休书,咱们一拍两散吧。” 蔺伯钦听到她这话,有些不乐:“我没有这个意思。” 楚姮就在那假哭,不答话。 她就知道蔺伯钦吃软不吃硬,果不其然,蔺伯钦语气放柔了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近来确实事务缠身,这里有半年的俸禄,你拿去买糕点蜜饯。” 楚姮也不是见钱眼开,她想着明天要买蜂蜜,便将钱袋一把抓过,掂了掂,露出一个像狐狸似的笑:“可我不想要糕点蜜饯,我想要夫君你……陪我玩儿。”蔺伯钦面颊微微一烫,识破她惯用的伎俩,语气冷淡:“好,那你将四书五经各抄一遍。” “干嘛?” “陪你玩。” “……”楚姮哼了一声,“你这个人就是无趣的很。” 蔺伯钦也不知道为何,顺口就说:“盛风为人幽默,你可以去找他。” 楚姮闻言皱了皱眉,心想,虽然两人是假夫妻,可表面上也要装像点儿吧,和其他男子避嫌的道理,她都明白,蔺伯钦还这般心大?思及此,楚姮又看了他一眼,想到与卢飞星私奔的李四娘,暗叹蔺伯钦还真是做绿乌龟的料。 蔺伯钦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脸色不禁有些阴云密布。 然而就在此刻,却见楚姮朝他甜甜一笑,秀丽绝俗:“是吗?可旁人就算再风趣幽默,我也不喜欢。夫君虽无趣,却更合我心意。”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但她的话从来都是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捉摸。 女子眼波流转,端得是妩媚动人,蔺伯钦觉得她笑容有些刺目,移开视线,淡声道:“好了,我先走了。” 楚姮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将手中的钱袋抛弃又接住,大声问:“溪暮,濯碧,晚上我们吃什么?” *** 次日天光大亮,楚姮准备动手做云片糕。 这云片糕必须用糯米,芝麻、猪油等等,其中蜂蜜是最为重要的,若蜂蜜不好吃,云片糕做出来也不好吃。 楚姮也不知道具体做法,但她就想试试。 溪暮和濯碧去东街买其它原料,她便去西街买蜂蜜。 大元朝蜂蜜是个稀罕物,一般小县城都没有卖,好在清远县的一家杂货铺里有。可楚姮没想到,杂货铺外头平时门可罗雀,今日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密不透风。 她挤了一会儿挤不进去,于是问旁边看热闹的人:“大婶,这是怎么了?” 那大婶“噢”了声,解释道:“杂货铺的妮子偷人钱,被逮住了呢。” 楚姮没太听明白,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赤膊汉子,正拽着一个小女孩儿。 那小女孩儿哭泣不止,竟是谢彤彤。 赤膊汉子三十上下,拽着谢彤彤不松手,反而恶声恶气对围观的人道:“我方才在杂货铺里挑东西,这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趁我不注意偷我银子!被我逮住了还不承认,瞧瞧,都来瞧瞧!看看姓谢的一家养的什么东西!” 谢彤彤红肿着双眼,哭喊道:“胡说八道……我、我没有偷你银子,是你故意塞给我的!” “嘿,你这臭丫头,还敢倒打一耙!”赤膊汉子说着一巴掌狠狠拍在谢彤彤脑袋上。 谢彤彤吃痛,“哇”地一声,哭的更大声。 赤膊汉子威胁道:“你今日不把你阿姐叫过来,我就抓你去报官!敢偷我东西,怕是不想活了!” “你休想!你休想!我阿姐才不会见你!”谢彤彤哭的声嘶力竭,却还不忘反驳他。 那赤膊汉子恼羞成怒,抬手作势打她,却听蓦地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楚姮站了出来。 她走到谢彤彤旁边,抬手“啪”的打在赤膊汉子的手背上,厉声呵斥:“松开!” 谢彤彤见是她,哭着挣脱桎梏,上前一把抱住楚姮的腰:“夫人!我没有偷东西,他……他想见我阿姐,我阿姐不在,他就诬陷我。彤彤再穷,也不会去偷人家银子!” 楚姮安抚的摸了摸她头发:“别哭别哭。” 那赤膊汉子见到楚姮,双眼一亮:“你是谁?干何多管闲事?” 楚姮冷着脸,问:“那你又是谁?平白污蔑一个小姑娘,这种事也做得出?” “谁说老子污蔑她?明明是她倒打一耙。”赤膊汉子亮出手里的一锭银子,“她偷我银子,瞧见了么?若想摆平这件事,要么让她阿姐嫁给我,要么……”他上上下下的扫了眼楚姮,“你嫁给我更好。” 楚姮差些被气笑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袖:“这话咱们到衙门去说吧。” 赤膊汉子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姮笑道:“你说谢彤彤偷你银子,可谢彤彤说她并没有偷你银子。如此一来,这就是纠纷。出现纠纷无法解决,不上衙门在这儿傻站着吗?” 她语气一顿,转身问围观的众人:“再说了,咱们清远县的父母官是个好官,断案如神,大公无私,刚正不阿,找他准没错。” 众人连连点头,甚至有人附和:“是啊,去衙门吧。”“是不是偷东西,蔺大人一问就知道了。” 那赤膊汉子顿时有些无措。 他咬了咬牙,朝楚姮道:“我不去衙门,反正她就是偷了我银子,你们说什么都没用!” “那我还说你偷她银子呢!” 赤膊汉子反问:“她一个臭丫头片子,能有这么大锭银子?谁会信?” 楚姮笑了笑:“我会信,人家至少守着一个杂货铺。说不定是你偷了杂货铺的银子,反咬一口,说是彤彤偷你的。” 赤膊汉子不想再和楚姮争论,他上前两步,抬手就要去抓谢彤彤,谢彤彤吓的大叫。 便在此时,身后有人大喊:“王彪!” 赤膊汉子听见自己名字,顿时扭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只见谢落英端着一个木盆儿,叉腰而立,满眼怒色。 王彪见是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恨恨道:“谢落英,你总算肯现身了!你妹妹偷我银子,你今日不嫁给我,我就……” “你就怎样?”谢落英非但没有畏惧,还上前两步,抬起下巴,“有本事你就去报官,不然就是放你娘的屁!我明摆着告诉你,王彪,你又老又丑,我看不上!甭成天打我主意,癞蛤蟆还知道吃不成天鹅肉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比水坑里的癞蛤蟆还不如!” 她这一番话疾言厉色,让王彪哑口无言。 楚姮没忍住,露出一个笑。 她在旁帮腔:“癞蛤蟆至少有自知之明,有的人啊,却没有。” 王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吼道:“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谢彤彤牵着楚姮的手,朝他做了个鬼脸:“有本事你就去!一定会把你屁股打开花!” 王彪瞪了几人一眼,甩了甩身上的水,抬手一指,威胁道:“你们几个等着!” 五八章 王彪离去,谢落英还端着木盆气喘吁吁。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显然方才受到了一些惊吓。 楚姮走上前,轻声问:“谢姑娘,你没事吧?” 谢落英回过神来,忙放下木盆,看向楚姮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倒让夫人看了场笑话。” “怎能说是笑话。”楚姮摆了摆手,“那王彪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一个男人五大三粗,竟还污蔑彤彤一个小女孩儿。” 谢落英叹了口气,邀楚姮来杂货铺的后院坐。 她端来热茶,递给楚姮,讲述道:“王彪是我娘曾给我相过的人,我瞧他言行不端,便没有同意。但王彪知道我家经营杂货铺,便隔三差五的来骚扰。我每次都拒绝了他,甚至不给好脸色,但是他仍然得寸进尺……这次更过分,竟然污蔑我妹妹偷银子。”说到此处,谢落英眉头一拧,“下次他再来,我定要用扫帚打断他的腿!” 楚姮点了点头:“以暴制暴是个方法,不然对付这样的泼皮无赖,好好说话根本不起作用。” 谢落英没想到楚姮竟然支持她,她以为楚姮身为县夫人,应该是知书达理讲究规矩的。 “夫人,你觉得我的做法很……” “很好呀。”楚姮朝她一笑,“下次你打不过,我帮你打!再不行,就报官让衙门把他抓起来!” 谢落英忍不住笑起来,点头答好。 两人经过此事,更是熟稔,彼此称呼也亲热起来。 得知楚姮是来买蜂蜜的,谢落英忙拿出两罐要送,楚姮忙道:“可别,你们小本生意,我怎敢要。若被我夫君知道,指不定说我来收刮民脂民膏,回头定要将我骂的狗血淋头。” 楚姮这倒没有说假话,万一蔺伯钦知道她白拿人家东西,肯定要说教她。 她才不想听他罗里吧嗦。 谢落英没办法,只好收下银子。 见楚姮手里拿着的钱袋是男人款式,便笑道:“蔺大人对夫人真好,直接把钱袋都交给你了。” 楚姮看了眼手里的钱袋,莫名其妙的,心头微微一热。 谢落英将两罐蜂蜜打包好,递给楚姮问:“夫人要这么多蜂蜜做什么?是做蜜饯还是什么?” 楚姮笑笑:“在家无事,便想做些糕点吃,上次做的桂花糕就是我才学会的。那云片糕不是要用蜂蜜么?我又不知道做法,就多买些回去尝试,总能试个不错的味道。” 一旁的谢彤彤闻言,忙道:“夫人,我阿姐可会做糕点了,她可以教你!” 楚姮双眼一亮:“当真?” 谢彤彤点头:“当然啦,咱们清远县各色糕点最为出名,基本每家每户都有会做糕点的。只是我阿姐做的最好,我们家里不做,别家也会请她去!” 楚姮看向谢落英,忙道:“落英,那你教教我吧!” 谢落英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楚姮性格豁达,便爽快的应了下来。 提到糕点,楚姮不禁想到往事,说:“我最开始嫁过来,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温兰心,她做的糕点也特别好吃。”谢落英对此不知,她问:“那她现在是搬走了吗?” 楚姮感慨的叹了口气,道:“算是搬走了吧,搬去一个快乐的地方。” 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希望她九泉之下,一切都好。 两人一路说话,便来到蔺府门外。谢彤彤眼尖,指着门口的一名女子:“夫人,你家来客了。” 楚姮定睛一瞧,没想到是许久未见的叶芳萱。 “表妹怎么来了?” 她袅娜的拾阶而上,朝着叶芳萱笑了笑。 叶芳萱没等到蔺伯钦,等到了她,顿时脸色一黑,连伪装都懒得伪装:“我表哥呢?我要见他。” “他不在家。” 楚姮这次倒是实话实说。 叶芳萱显然不信,跺了跺脚:“你骗我!每次我来他都不在家,你当我这么好骗的吗?” 楚姮不想将谢落英谢彤彤晾在门外,只道:“你爱信不信,我还有事,你愿意在这儿等着就等着吧。”她示意谢落英姐妹进府,顺便又看了眼叶芳萱,“你表哥什么态度你现在都还不清楚?我要是你,早就没脸出现了。” 说完,“砰”的一声关了门。 谢落英见状,有些拘谨,不知该不该问。 她还没开口,楚姮倒是主动给她讲起来:“门口那个是我夫君的表妹,惦记他好多年了。可我夫君喜欢我,对她没意思,娶回来做小都不愿意……” 两人边说边往厨房走,谢落英对叶芳萱的行为很不理解,问:“看起来挺好一姑娘,没想到这般厚颜无耻。” “谁知道怎么想的呢。” 濯碧溪暮买回来了糯米,谢落英便开始教她们。她教的仔细,楚姮又聪明,没一会儿就学会了,做出来不少云片糕,有的加芝麻,有的加花生,样样都好吃。 做出来许多,楚姮让溪暮拿来盒子,装回去给谢彤彤吃,谢落英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楚姮又装了一盒子,让她们顺便带给苏钰,谢彤彤忙欢欢喜喜的接下了。 送走二人,还剩了不少,楚姮一个人也吃不完,正发愁就听濯碧说:“夫人不如带些去衙门,给大人吃吧。” 楚姮叹了口气:“他不吃甜。” 自从上次他打落自己辛辛苦苦买的糯米糕,楚姮是半分也不想给他吃自己爱吃的了。 溪暮想起来了,忙取出两碟:“这两碟蜂蜜放得很少,都没什么甜味。” 濯碧也说:“谢姑娘的云片糕方子很特别,做的云片糕味道极好,说不定大人会喜欢呢?” 其实两个丫头是看出来楚姮这些日子跟蔺伯钦交集很少,故意制造机会。 楚姮看破不说破,便点了点头:“那好吧。” 她挎着一盒子热腾腾的云片糕,往县衙走去。 此时天色已黑,万籁俱寂。 路过一条小巷,突然窜出来一条得了癞痢病的野狗,把楚姮吓了一跳。她想到那所谓的食肺狗传言,不禁暗怪自己疑神疑鬼。 蔺伯钦正在三堂和顾景同议事。 “这次征兵檄文下来,为期一个月,愿意参军的要去望州府衙报名。”顾景同给他看了看文书,“我们县衙这边只需将名册记好,托人带去府衙核对就行了。” 蔺伯钦浏览了一眼,点了点头:“这次倒是轻松。” 顾景同朗笑一声,将文书收起来:“府衙那边可有的忙喽。可他越忙,到了年尾刺史过来,名声也就越响。这道理谁都懂,可就有些人毫不在意。” 蔺伯钦摇头失笑,不去计较他言下之意。 便在此时,门口杨腊敲了敲门:“大人,夫人来了。” 蔺伯钦闻言一愣,还没答话,就听脚步声哒哒跑来,楚姮一下推开门,提着裙摆走了进来。 她扫了眼屋里两人,将漆盒往书案上一放,努了努嘴:“吃呀。” 甜腻的香味已经从盒子里飘了出来,蔺伯钦蹙额:“这什么东西?” “云片糕,我亲自做的。”楚姮又补充一句,“做了一下午,还是热的。” 蔺伯钦还没动作,顾景同却忙打开盖子,闻了闻:“看起来不错。”说着便自顾自的拿起来吃。 楚姮看蔺伯钦的神色,就知道他对这些糕点不感兴趣,便问顾景同:“味道怎么样?” 顾景同边吃边对她竖拇指:“看不出来你为人又笨又呆,做的东西还算可口。”楚姮额角一抽:“你好说话能死么?” “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顾景同看了眼门外,忙走出去吆喝,将杨腊他们都叫了过来一起吃。楚姮挨个挨个问味道如何,都对她陈赞不已,顿时心底大乐,笑道:“我以后多做点,随时拿来给你们尝尝。” 胡裕一边吃一边点头:“多谢夫人!” 蔺伯钦脸色阴郁,仿佛凝结着一层冷霜。 楚姮见他表情,顿时暗道要糟,这家伙又开始不高兴了! 她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扯了扯他衣袖:“怎么了?打扰到你了吗?等他们吃完,我马上走!” 蔺伯钦一语不发。 楚姮又道:“我知道了,你觉得我带甜食来给他们吃,影响到你了?下次我偷偷的拿过来,保证不让你发现!” 蔺伯钦总算绷不住了,他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开口。难道要他说,她给他专门拿来的云片糕,他自己一块儿都没尝到,心底不乐意?这么多人,怕说出来所有人都要笑死他。 于是蔺伯钦继续冷着脸。 楚姮看着他的侧颜,叹了叹气。 这破脾气也不知道谁给惯的。 杨腊等人不一会儿便把楚姮带来的云片糕给瓜分干净,楚姮将盒子收拾好,正要离开,却见杨腊胡裕去而复返,又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楚姮不解:“你们被鬼撵么?” 两人神色惊骇,只大喊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顾景同和蔺伯钦察觉不对,忙走出门外,问:“出了何事?” 胡裕气喘如牛,捂着心口满脸惊恐,连音色都在瑟瑟发抖:“食肺狗……食肺狗吃人了!” 五九章 衙门外,有人哭的撕心裂肺。 远远看去,门口摆着一副担架,架子上躺着一个小孩儿。两名妇孺跪在担架前,另一名中年男子则提着灯笼,满脸焦急。 中年男子见得蔺伯钦,忙上前几步,满头汗水:“蔺大人!蔺大人!咱们县里有妖怪啊!” 蔺伯钦微微蹙眉道:“莫要乱讲。” “蔺大人,草民说的属实啊!”他将灯笼移到担架之上,随即弯腰“刷”的揭开白布—— 顾景同没忍住,扭头干呕起来。 眼前的场景触目惊心,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竟被剖腹尺来长,伤口血肉模糊,隐隐约约从瘪下去的胸腔,看出少了一些内脏。不仅如此,小孩儿的双手好似被什么东西啃掉了,血糊糊的露出森白的腕骨。 众人皆是震惊万分。 蔺伯钦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站着的楚姮,楚姮回过神来,见顾景同杨腊他们都在干呕,自己没有表情会不会不太好,于是也转过头装作受不了。 虽然场面血腥,但对于从小见惯大风大浪的楚姮来说,勉强是能够接受的范围。 蔺伯钦面色从未如此凝重,死者是个风华正茂的孩童,还死的如此诡异。 他让胡裕将薛遥叫来验尸,抬眼看向中年男子,问:“死者与你是什么身份?” 中年男子道:“在下是死者的舅舅,名叫许常奇,家住南墙根儿,经营着一家草纸铺。”他抬手指了指另外两个哭泣不止的妇人,“穿蓝裳的是我内子,蒋氏。穿褐衣的是我妹妹,死者的母亲,许氏月娥。” “尸体在何时何地发现?” 许常奇答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南城墙的树丛里。他下午出去买沙包玩儿,申时都还有人看见,到了晚上吃饭,许氏怎么都找不到他,央了我一起寻,才在树丛里发现,结果……结果就是现在这幅惨状了。” 说完,许常奇长长的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薛遥挎着小包步履匆匆的过来,他见过蔺伯钦顾景同,便开始着手验尸。 半刻钟后,他站起身,用布擦了擦手,一脸不敢相信:“死去大约两个时辰,自胸腔往下,被利器破腹一尺长,腔内心肺遗失。双手被不明动物啃断,伤处凹凸不平。” 蔺伯钦沉下声音,吩咐道:“尸格写好,拿来给我过目。” 薛遥点了点头,转身去办。 许常奇闻言不禁声音发抖:“我们发现尸体时,在南墙根儿的草丛里还发现了一只癞痢狗,狗嘴上许多血……没抓住,它一下就跑不见了。” 顾景同这会儿也吐够了,他转过身,脸色煞白的问:“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么?” 许常奇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了。” 蔺伯钦与顾景同商议片刻,让许常奇将尸体带回去安葬,又让杨腊胡裕带人连夜去捕捉县丞里的癞痢狗,一只也不能放过。 楚姮见不一会儿人都走光了,正在发愣,顾景同却正好注意到她。 他走过来,问:“你不是怕鬼么,天色已黑,找个衙役送你回去吧。” 楚姮却不看他,眼巴巴的瞅着蔺伯钦:“你今晚又不回府啊?” 蔺伯钦怔忪片刻,喊了颔首,面色沉重:“方才你也看见了,此案若不尽快查清,怕整个县城百姓都会人心惶惶。”楚姮知道他的德行,便也不纠缠,摆了摆手,转身就要走。 顾景同皱了皱眉,觉得她一个女子独身回去不太好,说:“如今出了食肺狗的案子,你不害怕?” 楚姮回头扫他一眼,道:“多谢好意,我的确怕鬼,是怕那种飘来飘去的鬼。食肺狗又不是鬼,我干嘛害怕?”说完,便哼着歌要走。 顾景同一阵语塞。 蔺伯钦听到她的言语,有些无奈。 杨腊胡裕都不在,其他人又不放心,他看了身侧的顾景同,随即蹙额道:“盛风,你先去三堂后等候,我突然想起蔺府书房有本很重要的书籍。” 顾景同微一点头,眸色有些复杂。 楚姮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突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心下一惊,还以为是什么歹人。但不多时,她听出脚步声的主人是谁,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哎呀!” 楚姮故意装作崴脚,惨叫一声。 蔺伯钦一惊,快步上前,搀扶着她胳膊,责道:“好端端的走路便可,非要蹦来跳去。” 楚姮扭头看他,满脸惊喜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蔺伯钦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家中有东西忘拿,我顺便回去一趟。” 楚姮“哼”了声,心想,要承认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很难吗? 思及此,她起了捉弄的坏心思,捂着并没有受伤的脚踝,楚楚可怜:“脚好痛,我走不动路了。” “我去给你雇车。”蔺伯钦说着便要走,楚姮哪肯放过。 她一把拽着他衣袖:“不行,这么晚了,哪儿还有马车?牛子口倒是挺多,可一来一回要花费多少时间,你自己难道不清楚?等你回来,说不定天都亮了。” 蔺伯钦蹙了蹙眉,问:“当真一点儿也走不得了?” “走不得。”楚姮眼珠子转了转,看着他目光狡黠,“不如……你背我啊?” “休想。” “怎么就休想了,你抱都抱过了,背一下也无妨。”楚姮反正对着蔺伯钦是怎么脸厚怎么来,她不好意思,蔺伯钦更不好意思,两相比较之下,还是看后者出丑更有趣些。 蔺伯钦果不其然听到这话脸颊微烫。 他沉下脸冷道:“一个女子,说话怎如此不知羞。” “我不知羞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楚姮朝他做了个鬼脸,“还有更不知羞的,要不要听?” “……” 蔺伯钦怕她当真没脸没皮起来,依她的性格,还真做得出,于是闭口不言。 楚姮看他傻站着,顿时觉得无趣。 摆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走吧。” 蔺伯钦回过神,发现她是在装,顿时脸色更加阴沉,正要教训呵斥,前方却突然蹿出来一条野狗,那野狗窜出来又跑不见,不过眨眼功夫。 天色黑暗,蔺伯钦也没看清,不禁想到此前的食肺狗一案。 楚姮趁他出神,悄悄绕到他身后,一脸捉弄的笑。 蓦地,她“汪”的大叫一声,抬手就去挠蔺伯钦胳膊:“食肺狗来喽!” 蔺伯钦一个大男人,愣是被她吓的一惊,他又气又恼,反手捉住楚姮的手:“别胡闹!” “哈哈,被吓到了吧!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楚姮笑的直打跌,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手背蔺伯钦握住,不禁将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蔺伯钦似乎也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中的柔荑滑腻温软非常,滚烫的让人不敢再握。 如触电似得,忙松开转身。 楚姮摸了摸自己的手,抿嘴笑笑,快步跟上:“话说这食肺狗的案子,你怎么看?会不会真的有妖怪?” “皆是人在背后装神弄鬼罢了。” 蔺伯钦显然对此嗤之以鼻。 楚姮“唔”了一声,想到宫中以前那么多的闹鬼传闻,都是后妃的争宠手段,深有体会的点了点头:“是啊,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她思索了片刻,又问:“可如果真的是人为,是谁怎么丧心病狂,连八岁的小孩儿都忍心杀?还用如此残忍的法子?” 蔺伯钦愁眉紧锁,也不明白:“杀人要么为情,要么为仇,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一个八岁小孩儿,这四点都不具备,到底是为什么,我暂时没有想通。”楚姮对他颇有自信,道:“不管再难的案子,我想你一定能破。” “你高估我了。” “或许吧。” 楚姮哈哈一笑,想起一事,便问:“对了,你要回蔺府拿东西,是拿什么?” 蔺伯钦皱了皱眉,答道:“是一本书。” 楚姮一愣,没想到他还真是为了拿东西,还以为他是专程找借口来送自己的呢。顿时,她心底有些不高兴,瘪着嘴没有表露出来,兴致缺缺的问:“什么书?” “《望州杂俎》。” 蔺伯钦还细心的解释了一番:“食肺狗的传言,第一次出现便是在这本《望州杂俎》。我重新看看这个故事,尝试找到对破案有用的线索。” 楚姮觉得这希望挺渺茫的,但她也没有泼冷水。 两人回府,第一件事就去书房找这本书。 蔺伯钦书房书太多了,楚姮和蔺伯钦两个人忙不过来,便叫濯碧溪暮也过来找。没多时,濯碧便扬了扬手里的一本泛黄的书,大喊:“找到了!” 蔺伯钦拿过来翻了翻,颔首道:“就是这本。” 他翻到关于食肺狗的记载,发现内容与传言无甚分别。狗面蛇身长翅膀的怪物,爱吃小孩心肺双手,谁家的小孩儿夜啼不止,就会被食肺狗发现吃掉。 楚姮也翻了翻,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 只是这本书后面写着安业二十九年三月七日著成,如此算来,是八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她看到书籍后面还有几个看不懂的番文,便指着问:“这是什么意思?” 蔺伯钦思忖片刻,答道:“这本《望州杂俎》是一名游方番僧所著,这几个番文怕是他的名字。” 楚姮点了点头,算是记下。 六十章 第二日,清远县中关于食肺狗的传闻已经闹的沸沸扬扬。 苏钰谢彤彤谢落英来找楚姮的时候,都一脸害怕。 “夫人,那食肺狗抓到了吗?”苏钰看了眼窗户外,“我过来的时候,还看见杨捕头带着人在抓野狗呢!” 楚姮摇了摇头:“县城毕竟这么大,要轻而易举的抓到,谈何容易。” 谢彤彤一双眼睛里全是惊恐:“抓不到的,食肺狗会飞,怎么可能抓到。” 苏钰到底要年长些,他分析道:“依我看,食肺狗说不定就是得了病的野狗,它发疯乱咬人,乱伤人,才没人逮得住。” 谢落英也有些忧心,她叮嘱苏钰和谢彤彤二人:“你们两个,这段时间就不要到处跑了,谁知道那食肺狗会从哪儿钻出来。特别是彤彤,你就老老实实的在杂货铺里守着,别总想着出去玩儿。” 谢彤彤想着不能去玩,嘟哝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好吧。” 苏钰这时又问:“夫人,大人这段时间又没法好好休息了?”楚姮也很无奈,点了点头:“连你都知道了,可想而知他这作风。” 苏钰笑道:“夫人也要劝大人好好休息,不然他倒下了,这案子也不知道谁来破。” 谢落英也附和说:“是啊。” 一旁的谢彤彤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夫人,那王彪什么时候可以抓进牢里?他昨日又来烦我阿姐……” “彤彤!” 谢落英显然不想给楚姮添麻烦,对谢彤彤呵斥道。 谢彤彤忙闭上嘴,低头玩弄手指。 楚姮蹙眉问:“那王彪又来杂货铺闹事?” 谢落英不甚在意,她笑了笑说:“倒也没什么,我在那他不敢翻起什么风浪。昨日他过来,我用扫帚狠狠的抽了他,把他背上腿上全抽出了血印。他自知理亏,又不敢报官,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找苦头吃。” “下次他再来,就去衙门让人把他抓起来。” 谢落英摆了摆手:“蔺大人处理命案要紧,这种小事就不麻烦他了。再者,那王彪现在也讨不到好。” 苏钰在旁忍不住说:“谢阿姐当真厉害,你这么强势,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没想到谢落英听到这话,只是微微苦笑:“若我能如夫人一般,有个强大的丈夫保护,又何必自己这般强势……”她说到这里,自觉这话听起来古怪,忙不好意思对楚姮道,“是落英失言,夫人千万不要想多了。” 楚姮笑了笑,并不在意:“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落英你还小,根本不用着急,不管怎样,找一个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谢落英重重颔首。 虽然面前的楚姮看起来比她还小,说这话有些奇怪,但想到她实际年龄已经二十七,便也就坦然接受。 *** 蔺伯钦近来在追查食肺狗的案子,楚姮不敢去县衙打扰。 她平日里与谢落英研究糕点,或是找苏钰聊天,整日无所事事。是夜,濯碧打来水伺候她洗漱,楚姮却敏锐的听到房顶有瓦片的松动声。 濯碧见她拿着帕子出神,不禁出言提醒她:“夫人?夫人?水凉了。” 楚姮回过神,不动声色的洗了脸,用猪鬃牙刷沾了盐漱口,仔细听房顶上还有动静。 她朝濯碧吩咐道:“对了,我这会儿突然想喝粥,你和溪暮一起去厨房给我熬一点儿吧。”濯碧虽然奇怪,但还是端着水盆离开了。 楚姮见支开了她俩,便走到门外,见四下里无人,足下一点,一个鹞子翻身踏着墙壁飞上屋顶,稳稳的踩在瓦上。 屋脊正中站着一身穿黑衣的男子,背负青铜长剑,赫然是许久不见的萧琸。 “原来是萧大哥。” 楚姮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食肺狗来着。 萧琸倒不知她的想法,整理了一下卷边的箭袖,上前说:“我近来无事,想到与你相约饮酒,便斗胆过来一聚,不知是否叨扰到你了。” 楚姮微微一笑,瞥他说:“我还以为你要爽约呢!” 萧琸朗声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答应了一起喝酒,我怎会食言?” 楚姮眸光晶亮,她上前一步,“刷”的抽出腰间的软剑,嘴角噙着一抹笑:“要喝酒可以,先练练再说。若萧大哥你技艺没长进,这酒可喝不成。” “好!先过五十招!” 萧琸知道她好武,也不生气,做了个“请”的手势,举剑便刺。 寒光一闪,青铜长剑已刺到楚姮胸前一尺之处,楚姮反应极快,抬手招架,将长剑“锵”地一声隔开。楚姮目光凝视软剑剑尖,心想,萧琸月余不见,功力又有所涨,完全不敢轻视。她向前踏出半步,软剑以守为攻,萧琸却陡地向后滑出一步,楚姮软剑跟着递上,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兵器交接,两柄长剑颤成了两团剑花,一金一青,夜色中煞是好看。 两人一招一式,妙到巅毫,原本只说五十招,可后来愣是拆到六七十招,出招越来越快,只见剑光点点,不见招式。 楚姮明显后面不敌,这萧琸明明是一柄重剑,却能使的如此灵活,她不禁佩服万分。 眼看最后已经无暇应接,楚姮干脆往后一跃,脱离对招范围,将软剑往腰间一缠,气喘吁吁的摆了摆手:“不来不来了,我甘拜下风。” 她是实话,萧琸的武功明显在她之上,再打下去她也讨不到好处。 萧琸将剑一收,笑道:“你这个月怕是没有好好练武。” 楚姮叹气:“是萧大哥你越发厉害了。” 便在这时,楚姮远远看到濯碧溪暮两个丫鬟端着稀粥,打着灯笼往这边走,她给萧琸知会了一声,便跳下屋顶。 楚姮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催促两个丫头去睡觉。 濯碧和溪暮虽然不解,但以为是楚姮困了,便各自洗漱休息在外间。确定二人歇息下,楚姮才蹑手蹑脚的离开,与萧琸商量去哪儿喝酒。 这个点酒楼都打烊了。 遍寻不着,楚姮干脆一拍大腿:“走,咱们去翠红院。” 萧琸愣了愣:“青楼?” “是呀。” 萧琸哭笑不得:“青楼不会让女子进去,更何况,你与我一起去青楼,被你夫君知道,他怕又要训斥你一番。” 楚姮嘟哝道:“他现在才没闲心管我呢,清远县里出了大案子,忙的整天不见人影,这大半夜了,能碰的上他才怪。”她想到去青楼自己穿成这样的确不好,于是跑到蔺伯钦的房间,找了一件他的衣衫,又把头发打散梳成男子髻,插了一支蔺伯钦的竹簪,这才美滋滋跟萧琸逛青楼。 萧琸见她大变样,不禁好奇的多看了她几眼。 随即笑了起来:“楚姮,你果然会想办法,扮男子还有模有样。” 楚姮哈哈一笑,说:“待会儿到了翠红院,说不定那些姑娘都抢着伺候我。” 翠红院里灯火通明,脂粉香与酒混合成一种奇怪旖旎的浓香。 姑娘老鸨甩着手帕,迎来送往,不亦乐乎。 老鸨见楚姮和萧琸面生,但二人穿的不差,又一表人才,忙热情的过来招呼:“两位是要点哪些个姑娘呀?” 楚姮对此也不太懂,看萧琸也不常来烟花之地,便粗嘎着嗓子说:“弄一桌好酒好菜,再叫两个漂亮的姑娘过来伺候,银子么,大爷有的是。”她说着便从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往老鸨手里一塞。 老鸨见她出手阔绰,忙叫龟公来招呼二人去楼上包厢。 包厢临窗,大打开正好可以看到无边夜色。 萧琸与楚姮先对饮两杯,随即屏退两名伺候的姑娘,对楚姮笑道:“你方才那样,活像是京城纨绔子。” 楚姮“哦”了一声,撑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是吗?我跟我一个朋友学的,他在京城就是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她说的是宇文小侯爷,这个从小就跟她一起不守规矩的死党好友。 萧琸知道楚姮不简单,也不去追问她朋友是谁。 他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追查春二姐的下落,却并无所获。但从府衙那里得知,春二姐一伙专行盗窃抢劫,在望州藏了不少好东西。但听说,那些好东西已被府衙缴获,不日就要送上京。” 楚姮并不意外,春二姐那一伙就是干这种营生的。 “那萧大哥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萧琸摸了摸唇上的一字胡,皱眉道:“当然继续找春二姐,此人罪大恶极,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楚姮点点头:“的确。” 这春二姐对蔺伯钦垂涎三尺,不把她解决了,蔺伯钦万一被她绑走当压寨夫君咋办。 萧琸又问:“对了,你说清远县发生了一件大事,是甚么大事?” 楚姮忙跟他说起食肺狗的传言,两人边说边喝,从清远县的事说到武功切磋,不知不觉便喝了好几壶。 她渐渐有些上头,便对萧琸摆了摆手,举杯道:“萧大哥,来干一杯,咱们下次再喝。”萧琸见天色已深,当然不会劝酒,结束以后,便要把楚姮送回蔺府。 楚姮许久没有饮酒,走路都有些偏偏倒到,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蔺府门外,与萧琸挥手作别,翻身入院。 她想自己悄悄走悄悄回,再睡个懒觉,保证无人知晓,却不料走到自己屋外,溪暮和濯碧两个战战兢兢的跪地,蔺伯钦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面如凝霜。 楚姮心头“咯噔”一声,酒都吓醒了一半。 六一章 蔺伯钦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突然要回来。 许是顾景同对他说,食肺狗一案诡谲,要多担心身边的人安危,他才会莫名其妙的做这种事。 还顺手给买了一篮子热乎乎的糯米糕。 却没想到屋里人根本没在,听濯碧和溪暮两个人的意思,应该是楚姮支开她们,自己悄悄溜走的。这大半夜,她能溜去哪儿?她要溜去干什么? 蔺伯钦都不愿去深究。 因为越想,他就遏制不住怒意,怒的脸都绿了。 正气得不行,就见楚姮歪歪倒倒的走了回来,人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熏天的酒气。不仅如此,她还偷了自己的衣衫,打扮的像个男人! 别说蔺伯钦,就连溪暮和濯碧都瞪大了眼,满脸惊异。 溪暮像见到什么怪兽,忍不住道:“夫夫夫人,你、你这是去哪儿了?大人给你糯米糕,我和濯碧都找不到你,你你你……” 楚姮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已经被戳穿了。 她此时喝多了酒,头昏脑涨,还要对棺材脸的蔺伯钦挤出一副笑脸:“夫君给我买的糯米糕在哪儿呢?” 蔺伯钦声音冷的如数九寒冬的冰:“你偷跑出去,是在喝酒。”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楚姮干笑两声,双颊酡红:“那个……就喝了一小口。” “一小口你能醉成这样?”蔺伯钦冷笑,“说吧,跟谁去了。” 楚姮抬起袖子舞了舞:“没跟谁,我一个人呢。” 她一抬袖子,那翠红院里的劣质脂粉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蔺伯钦被熏的皱了皱眉,将她手臂捉起,质问道:“这个点只有烟花巷柳还在卖酒,你穿我衣裳,便是去那种地方?” “什么叫‘那种地方’?”楚姮酒劲上来,朝他嘟哝,“那地儿好玩着呢!有人给我弹琵琶,有人给我唱小曲儿,还有人给我捶背捏肩。个个说话又温柔,才不像你一样对我凶巴巴的。” 蔺伯钦简直要被她刷新自己的认知了。 一个妇道人家,大半夜不睡觉扮成男人逛窑子?这说出去谁信?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说老实话” “你还觉得自己做对了不成?” “唔。” 楚姮晕乎乎的,看地上放着装糯米糕的篮子,心底一动,捻了一块儿塞嘴里,还是热的。 她顿时想到了之前二人的争吵,嘴里鼓鼓的包着糯米糕,反而朝蔺伯钦吼起来:“我才不吃你买的东西!上次我好心好意给你买糯米糕,结果回来你就朝我发火……我哪儿惹你了?还有前不久,我不就是去了趟德庄村吗,你就不爱搭理我了,亏我还惦记着你身体不好,给你抓药……” 濯碧和溪暮没想到大人和夫人竟然在吵架。 两个丫鬟手足无措,正不知道怎么劝慰,就见楚姮突然一把拽住蔺伯钦的衣襟,大喊一声:“你给我进来!” 话音甫落,便“砰”的将门摔上。 蔺伯钦被她差些扯一个趔趄,楚姮这个人,别看身子娇小,力气却大。 他恼道:“李四娘,松手!” 楚姮才不松,她反而欺近了些,一张嘴便是酒气熏天:“你说!我那日给你买糯米糕,你干嘛生我气?还对我发火?” “……” 蔺伯钦侧开头,去掰她手指,却不料她手拽的极紧。 他蹙眉不悦,训道:“李四娘,你这样拉着我,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就只会说这些,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楚姮朝他哼了一声,“蔺伯钦,你就是喜欢假正经!好几次,我穿了美美的裙子,你都在偷偷的瞧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蔺伯钦脸色倏然一红,咬牙道:“胡说八道!” “嘁。” 楚姮喝多了酒,对自己的容貌也更为自信,她甚至说:“你见我长得美,你就喜欢看,可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就偷偷的……” “闭嘴!”蔺伯钦恨不得将她嘴用浆糊粘住! 哪知道楚姮却“噗嗤”笑了起来,双颊生晕,如春花初绽。 她凑近蔺伯钦耳边,声若轻风:“其实我也在偷偷看你,因为你也长得好看。” 蔺伯钦愤然的神色听到这话,瞬间有一丝丝僵硬。 他平缓了一下情绪,知道楚姮是喝醉了,沉声道:“你先松手,明日再说此事。” 他给了台阶,可楚姮不愿意下。 “今日事今日毕,改明日干什么?”楚姮将他衣襟一扯,又给扯开老大,都看得见蔺伯钦平坦的胸膛和锁骨。 蔺伯钦面上微燥,他不耐道:“李四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姮朝他眨眨眼睛,抬手就去摸他高挺的鼻梁:“我想说……你能不能对我态度好点儿?咱们是扮夫妻,不是扮仇人,更不是扮师生,总是训我说我,我听着很烦啊。”蔺伯钦冷然道:“你听点话,我就不会这般浪费口舌。”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楚姮在他鼻子上刮来摸去,蔺伯钦只觉得心烦意乱,将她推开:“别胡闹了,你先休息。”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却不料楚姮突然叫住他,一语不发就在那脱衣服。 她穿的是蔺伯钦的直裰,解开腰带,里面的小衣便大喇喇的露了出来,蔺伯钦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把衣衫给她穿好:“你又在发什么疯?” 楚姮红着脸,晕乎乎的道:“把衣裳还你,哦……还有头上的簪子。” 说着,她一抬手拔下竹簪,发髻散开,一头青丝如瀑布般顺滑下来,朦朦胧胧的遮掩着绝美的脸。 蔺伯钦呼吸一滞,干脆不去看她,正帮楚姮穿好衣服,楚姮却一把捉住他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因为常年握笔,拇指食指之间生了一层薄茧。 楚姮喃喃的摸着他指腹:“真好看。” 蔺伯钦觉得手心酥酥麻麻的,有些痒。 他抽回手,冷着声音道:“要看看你自己的。” 楚姮撇了撇嘴,撒起娇来:“可我自己的看腻了,我想看你的。” “……不行。” “小气。” 楚姮见蔺伯钦又要走,她倒也没完全丧失理智,想到明日酒醒肯定会被骂死,忙又拦住他。 蔺伯钦不耐烦,神色怫然:“你又要干嘛?” “你得答应我,明天不许说我,骂我,训斥我。” 蔺伯钦没想到她还考虑到这些,怒极反笑:“你还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你不胡作非为,我怎会说教你?李四娘,这些日子,你做了多少错事,自己不想想吗?” 楚姮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可你说了我这么多次,成效也微乎其微嘛。” 蔺伯钦气结。 还真是,他就没几次能管得住她。 “再说了,我只是去翠红院喝个酒……”她忽而抬眼,问,“难道你没去过翠红院?你都去得,我怎么不能去?” 蔺伯钦蹙眉:“我没去过。” 楚姮闻言一怔。 她有些不敢相信,问:“你真的没去过?” “你愿意相信就信,不相信就算了。”蔺伯钦瞪她一眼。 楚姮忍不住咧起嘴角发笑,指着蔺伯钦:“我都忘了,若是你去翠红院,定要被里面热情的姑娘给吓的两股战战,几欲奔走。”她说着欺身上前,咬着唇瓣,在蔺伯钦耳边低语,“我们蔺伯钦蔺大人,最怕姑娘向他示好了,是不是?” 感受到耳畔吹来的香风,蔺伯钦忙撇过头,离远了些。 这个李四娘……去了趟翠红院就学的妖妖娆娆,简直没眼看! 楚姮见他躲,知道自己这招奏效,干脆又歪着头看他:“我也向你示好,明日别说教我了,行吗?” 蔺伯钦冷哼一声,撇头不答话。 他左左右右的偏头,楚姮根本无法与他对视,她一急了,抬手用力捧住蔺伯钦的脸,与他正视:“问你话呢。” 蔺伯钦的一张俊脸都被她挤变型了,一把将她手拍开,恼道:“你做错事我还不能说么?我这次不说,你下次又偷偷跑出去,万一遇到穷凶极恶之人……” “我错了。”楚姮打断他,瘪着唇,瞪大了眼一脸无辜。 “你……” “我错了嘛。”楚姮摇了摇他衣袖,“我保证……算了。” 她也知道她的保证发誓犹如放屁,闭口不言,就那么无辜的睁着水灵灵的眼。 蔺伯钦与她对视半晌,到底是没有说一句重话。 他一拂袖,冷厉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好好,夫君最好了。”楚姮得到护身符,高高兴兴的将他推出门,随即滚回床上睡觉。 她早就困死了。 要不是为了明天耳朵能安静点,才不想跟蔺伯钦东拉西扯这么久。 蔺伯钦看着紧闭的房门,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次比一次荒唐,而且一次又一次的被楚姮的花言巧语给“迷惑”。她这次半夜偷跑,穿了他的衣服,扮成男人去喝酒,这么出格的事,他竟然轻而易举的原谅了。 濯碧和溪暮看看他,又看看屋里,小声询问:“大人,要……在家歇息吗?” “不了。” 蔺伯钦沉下脸,又看了眼房门,提着灯笼,往县衙去。 六二章 天光熹微,将近破晓。 正是最寒凉的时候。 蔺伯钦路过陋巷,忽而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步履一顿,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提着灯笼,四处查探,灯笼火光明明灭灭,仅能照亮一方地界。 他弯着腰,走到陋巷之中,老远便见巷尾躺着一个人。 蔺伯钦心下一惊,快步走上前,但见一名小儿躺在冰冷的地上,胸腹剖开,惨状与上次死去的许家孩子相同,他赫然一惊,忙抬手按了按孩子的皮肤,尚有弹性;且地上的血液还没有凝固,抬手一抹,竟是温热。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荷荷”的声音。 蔺伯钦回头一看,却是一只长相凶恶的癞痢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狗眼看起来泛着幽幽蓝光,极其诡异。这只狗得了很严重的皮肤病,身上有虫子爬来爬去,看起来格外渗人。 那癞痢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叫,露出尖牙,看样子想上前咬人一般。 蔺伯钦立刻将手里的灯笼往前一晃,癞痢狗畏光,竟是垂着尾巴跑不见了。 暗夜深深,令人发寒。 蔺伯钦带着顾景同等人去而复返,尸体还躺在陋巷之中,看起来没有挪动的痕迹。 薛遥上前验尸,确定和上次案件情况相同,开膛破肚,没有了心肺。但他指着这个孩童的右手,道:“但不知为何,这次死者只被啃掉了左手,右手完好无损。” 蔺伯钦盯着那小小的手,面色沉冷,不发一语。 将尸首带回县衙,没多久,便有人来认尸。 是东街的卖糯米糕的刘大婶,死去的孩子不过四岁,是她的外孙。 东街和案发地点离的很近,歹徒如此大胆,令人意想不到。蔺伯钦想到昨日在刘大婶那里买糯米糕,她还笑脸盈盈,这会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肝肠寸断,不忍再看。 顾景同迈步上前,问:“刘大婶,你外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刘大婶哽咽的摆手:“孩子没有离开啊,他、他半夜要小解,我便把门打开,让他自个儿去院子里解决……我年纪大了,困,这一等便睡过去了……结果第二天醒来,到处不见人,听衙门的官差到处让人验尸,我便来这里看看,没想到……没想到还真是我的孙子!” “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刘大婶哭着指了指自己耳朵,道:“我一只耳朵先天听不见,当夜……当夜似乎有几声狗叫……”说到此处,她脸色瞬间灰败,“莫非当真有食肺狗?!” 顾景同也觉得这案子愈发诡异了。 他微一摆手,知道蔺伯钦不爱听这些鬼神之说,道:“食肺狗只是传言,你放心,你孙子到底怎么死的,我们自会查明。” 蔺伯钦这时想起一事,问:“刘大婶,你和南墙根儿的许常奇一家,认识吗?” 刘大婶一脸茫然摇头。 “那你们可有共同认识的朋友?”蔺伯钦猜,这可能是熟人作案。 刘大婶依旧摇头:“大人,这茫茫人海,清远县本就不大,左邻右舍基本全都互相认识……一时半会儿,我还真说不清。” “罢了。” 蔺伯钦摆了摆手,叹息道:“你先带尸首回去安葬,此事定会还你一个真相。” 刘大婶擦了擦眼泪,点了下头:“还望官爷替我孙儿做主。”随即,便带着她孙儿的尸首离开。 蔺伯钦蹙眉不语。 一旁的杨腊上前禀报:“大人,县丞里的癞痢狗基本都被我们捉住了,但大都因病奄奄一息,根本不可能有咬断人手的力量。”蔺伯钦迟疑片刻,想到了黎明时候见到的那只,提议去看看被抓捕的癞痢狗。 县衙院子里摆了几个大笼子,笼子是木头做的,还算牢固。 里面的狗都如杨腊所说,因为患病,没什么精神,不像可以伤人的样子。 薛遥这时候拿尸格过来,看了眼笼子里的病狗,蹙眉说:“这些狗都患了皮肤病,走路进食都很困难,而两位死者被咬断的手腕,不是它们能做到。” 蔺伯钦当然不会为了破案,去污蔑一条狗。 他垂下眼帘,扫了眼触目惊心的尸格,又问顾景同:“关于两个案发地点,有没有什么发现?” 顾景同沉吟道:“这两个地方都在清远县城之内,凶手必定是城里人。这些天调查走访了许常奇周围住户,都说许常奇一家为人不错,从未与人争执,更没有仇敌。凶手为何要杀人,我等都还没有想明白,因此也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查探。” 这个案子十分棘手。 蔺伯钦却不会轻易放弃。 他对顾景同道:“盛风,继续查探,许家和刘家周边邻居,一个也不能放过。若这两家人周边找不到可疑之人,那就全城搜查,哪怕将清远县找个天翻地覆,也要找出线索!” 顾景同点点头,应道:“好!” 凌晨的时候,刘大婶的外孙血还是温热,可凶手却无影无踪,只有一条凶恶的癞痢狗。 这说明癞痢狗是凶手弄出来的障眼法,而真凶却已经逃了。 那样的一条陋巷,凶手怎么逃的? 蔺伯钦百思不得解,一边吩咐杨腊继续抓蓝眼睛的癞痢狗,一边带上胡裕,去刘大婶孙儿死去的地方查看。 这是一条陋巷,共四户人家,都将后门开到此处。巷尾就是一道墙,临着福寿街,福寿街住的大都是年长的人,没有作案能力。 胡裕挨着敲门问了,前三户都说不常从后门进出,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个个脸色铁青,不愿多谈。 而第四户人家怎么也敲不开,胡裕蹙眉问:“大人,会不会是不在家?要不我们明日再来?” 蔺伯钦想了想,摇头道:“绕到前面去。” “是。” 两人问明了方向,一路往前走,到了东平街。待胡裕走到贴楹联的朱漆门前,蔺伯钦才反应过来,蹙眉道:“是鲁骅的家。” 胡裕愣了下,才想起来鲁骅是谁。 县衙的前前任仵作,此前查侏儒钱高的案子,他还提供过线索。 被开膛破肚取走心肺的孩童,一个验尸熟稔的仵作,这一切似乎都有联系。 胡裕就算笨,也跟蔺伯钦想到了一块儿,他退后两步,拔出刀挡在身前,问:“大人,可要我去找帮手来?” 蔺伯钦看了眼天色,还是青光白日,想必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便让他速去速回。 胡裕的确去的很快,他叫来了几名持刀捕快,还有顾景同和……楚姮。 胡裕对蔺伯钦一脸无奈的摊手:“大人,是夫人听说找到了嫌疑人,非要过来……我、我拦不住。”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脸色变了变,皱着眉道:“你来做什么?” 楚姮指了指紧闭的房门:“我怕你有危险,过来保护你。” “……乱说。”蔺伯钦知道赶不走她,却也没辙,只得道,“跟在后面,不许擅作主张。” 楚姮见他果然没骂自己,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蔺伯钦和胡裕走在前头,楚姮跟在蔺伯钦身后。这是顾景同插过来,低声问她:“昨日佩之给你买了糯米糕,你觉得好吃么?”楚姮甜甜一笑:“可好吃了,今早我一口气全吃完了呢。” 他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不小,蔺伯钦正好可以听见。 他听楚姮全吃了,心底微微有些高兴。 胡裕敲门无人应答,便让左右将门撞开,“砰”的一声,院门打开,众人皆被院子里的景象惊了一惊。 院内只有鲁骅一人。 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铁青,却是服毒死了。 院子内的墙壁上、柱子上,贴满了奇怪的符箓。 顾景同不太明白,问道:“上次来找鲁骅,他说是因为对朱氏六口的案子心存愧疚,才贴的保平安符箓,怎么朱氏案子了结,他还不肯将这些符箓撕去?” 胡裕看了眼鲁骅的尸体,顺口接话:“肯定是因为杀了那么多小孩儿,他害怕冤魂缠身。” 蔺伯钦这是走上前,翻看了一下鲁骅的尸首,便在此时,鲁骅手里掉出了一件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皱巴巴的纸团。 蔺伯钦将纸团展平,却见是一封遗书。上面是鲁骅平时常用的语气,他说,因为和刘大婶、许常奇有矛盾,又不敢去找大人麻烦,便将罪孽加诸在其子孙身上,但因现在无法隐瞒,只能畏罪自杀。 楚姮吃了苍蝇似的表情,问道:“这理由太牵强了吧?我没和鲁骅打过交道,你们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蔺伯钦将遗书收好,对众人吩咐:“先搜查一下鲁骅的家中,仔细些,不要遗漏任何东西。” 众人忙分头去办。 蔺伯钦蹲在那里查验鲁骅尸体,楚姮转过身,百无聊赖的四处翻看。 屋子正中供奉着一尊关公像,看起来威风凛凛。香烛还燃着,楚姮想这屋子的主人都死了,留着明火恐怕引起火灾,下意识的走上前,便要将香烛给吹灭。 然而她一抬手,长袖不小心碰到关公像,将其拂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陶瓷的关公像被摔成了碎片,露出其中一个铜铸的东西。 这关公像竟然是中空的! 楚姮还没回神,顾景同听到响动便已经走了过来。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铜铸的东西,不过十来寸长,下有把手,大体呈圆柱形,中间有轴可供转动。 顾景同握着把手摇了摇,一脸疑惑:“这什么东西?” 楚姮却是认出来了。 这东西……在太祖皇帝时期,便已被禁,怎会出现在鲁骅家中? 但她不敢表露出来,只因这东西能认出的人太少太少,她若一口说出,恐怕会引人怀疑。 蔺伯钦显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摆了摆手:“带回衙门,仔细查验。” 六三章 在鲁骅家几乎是掘地三尺的搜,也没搜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楚姮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一路上有些沉默。 她走在后面,顾景同和蔺伯钦二人就在前面商议那圆柱形的东西是什么,都没讨论出所以然。 楚姮只当没听见,心底却在暗暗想办法。 她觉得这个东西的出现还是挺重要的,说不定对蔺伯钦他们破案有帮助。 蔺伯钦见她一路都很安静,想到她昨夜宿醉,忍不住顿下步子,转身蹙眉问:“你今日不舒服?” 楚姮愣了愣,当然顺着台阶下,点点头说:“恐怕是见了死人的缘故……我先回去了。” 蔺伯钦“嗯”了一声,示意胡裕去送她。 楚姮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胡捕头还有事情要替你们办,我怎好麻烦他人,还是查案重要些。再说了,大白天的,肯定不会出什么事儿。”她一直推辞,蔺伯钦说不过她,便叮嘱她小心,随即和顾景同一行往县衙去。 顾景同见二人关系缓和,打趣的问:“昨日你回去,那一篮子糯米糕怕是起了作用。” 蔺伯钦想到昨晚酩酊大醉放浪形骸的楚姮,心头微微一跳,并没有作答。 顾景同见状,便不好再问。 带着鲁骅的尸体回到县衙,经过薛遥查验,发现的确死于剧毒,但是什么毒,他从未见过。 蔺伯钦又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的鲁骅的遗书,一边跟鲁骅从前的字迹比对,一边又让人将刘大婶和许常奇等人传唤过来。 确定遗书是鲁骅亲手所写,他陷入了沉思。 刘大婶和许常奇、许月娥先后赶到,三人跪地就问是不是捉拿到了食肺狗。蔺伯钦避而不谈,却是问:“鲁骅与你们从前有何过节?” “鲁骅?” 刘大婶一愣,红着眼摇了摇头:“这人是谁?我不认识啊?” 顾景同怔然,忍不住追问:“怎么可能?你不是与他有过节吗?你仔细想想,买卖糕点有没有和谁争吵过?” 刘大婶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只道:“我记忆力不好,耳朵又背,有时候卖糕点会因为收银子的时候跟人斗嘴两句,但……但若因为这些小事,就害我孙儿,是不是太恶毒了些?”蔺伯钦心下有数,扭头又问许常奇。 许常奇是老好人,他连连摇头:“左邻右舍关系都与我很好,这鲁骅我根本没有交集。” 便在此时,许月娥突然想起来了,她道:“蔺大人,这鲁骅我以前见过,他好像经常在我嫂嫂那里买草纸。” “你嫂嫂?” 许常奇忙道:“就是草民的内子,蒋氏。” 许月娥道:“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像个文士?” “不错。”顾景同与蔺伯钦对视一眼,又问,“他与蒋氏很熟?” 许月娥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偶尔去嫂嫂店里,就看见她在跟鲁骅说话。那鲁骅……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吗?是不是因为我嫂嫂跟他有过节,他就……就……”许月娥说不下去了,想到了儿子的惨状,她抬袖止不住的擦泪。 蔺伯钦立刻对胡裕使了个眼色,让他将蒋氏拘来。 *** 楚姮记挂着鲁骅家中搜出来的东西。 她思考了一会儿,转道去了北墙根儿的李仲毅家。 苏钰不在。 听李家的仆人说,他跟谢彤彤去别的街口蹴鞠去了。 楚姮又顺着一条街一条街的找,将近日暮,却见谢彤彤一个人站在福寿街的后门口,伸长了脖子。 “彤彤!”楚姮走上前,拍了下她肩,“站这儿干嘛?” 谢彤彤见是她,忙露出一个笑脸,指了指并不算高的围墙:“藤球掉别人院子了,苏钰哥哥翻进去捡,这会儿还没出来。” 楚姮下意识看了眼,只瞧见围墙里的一溜屋脊,暮色下,影影幢幢,看起来有些渗人。 “他进去多久了?” 楚姮想到近来食肺狗的案子,心跳如雷。 谢彤彤蹙眉道:“有一会儿了……” 楚姮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来不及细想,当下便抬脚踹门,大喊:“苏钰!苏钰!你没事吧苏钰!?” 半晌没人应答,也没有人开门。 谢彤彤也慌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跟着楚姮一起踹门,就在楚姮急的准备翻墙的档口,后门被“吱呀”一声拉开,苏钰抱着藤球,和洪婆站在那里,一脸不明所以。 苏钰眨眨眼:“夫人,你怎么来了?彤彤,你们这是干嘛,怎么……” “怎么踹我家门啊你们!” 洪婆看那刚刷了漆的门,被踹的全是脚印子,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楚姮:“看起来水灵灵的小姑娘,怎么竟带着小孩儿做这种事?你是想偷东西还是想恐吓我这个老太婆啊?” 楚姮没见过洪婆,洪婆也不认识楚姮。 洪婆叉着腰,嚷得左邻右舍都打开门来看,她气呼呼的对楚姮道:“小丫头,我在衙门可有认识的人!杨腊你知道吧?那个小眼睛,跟我关系可好了!” 楚姮愣了愣,觉得杨腊眼睛可不小,眼睛小的是胡裕。 苏钰见状,忙出来解释:“洪婆婆,误会,是误会,你不要生气。这是县令大人的夫人,她担心我安危,所以才会踹你家的门。”随即,他又对楚姮解释,“夫人,你也误会了,洪婆婆人很好的,我们没地方玩蹴鞠,只有洪婆婆肯让我们在她家街口玩。方才我不小心将球踢到洪婆婆的家里,找了好久才找到。” 楚姮知是误会,不好跟一个老年人计较。 更何况这个老年人连胡裕和杨腊都分不清楚。 她对洪婆道了歉,洪婆也不是得理不饶人,说教两句,便关上了门。 一件乌龙事,楚姮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将谢彤彤先送回家,却没有将苏钰送回,而是郑重其事的弯腰,在他耳畔轻声叮嘱一番。苏钰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千万不要说漏嘴了,就说是你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的。” 苏钰却蹙眉道:“但蔺大人一定会怀疑我,我一个小孩儿,怎会知道他们搜出了此物。” “说的也是……” 楚姮摸着下巴,道:“这样好了,你就说我跟谢落英他们一起聊天,然后提到这件事,你便来确认一下。” 虽然这个说法也很牵强,但苏钰唯楚姮的话是从,当下也不多想,飞奔去县衙。 蔺伯钦等人没想到,蒋氏还没到,苏钰却来了。 他一来就说:“蔺大人,我知道你们从鲁骅家搜出来东西是什么,那是密宗诵经用的五行转经轮!” 蔺伯钦闻言一愣,将苏钰引到后堂,拿出那铜铸的圆柱体。 苏钰看此物和楚姮描述的一样,便伸手拿过来,认真的拨弄道:“大人你看,这转经轮可以转动,上面镂刻的是金木水火土,是为五行转经轮。这东西在吐蕃密宗的作用,是以清净恶业、积聚功德著称。任何使用转经轮的人,皆为四大天王十方护法所护佑,同时也可清净五逆罪与十不善业,净化此轮回,临终时往生净土。” 蔺伯钦没想到苏钰竟会知道这种东西,他十分疑惑,问道:“你从何得知?” 苏钰早就将背好的话记牢,从善如流的答道:“以前在某本书上看过图册,是什么书我也忘了。” 蔺伯钦即使怀疑,却找不到可以怀疑的点。 他想自己虽博览群书,却不如一个小孩儿见多识广,心底不禁汗颜,打算回家再好好挑灯夜读。 “你所说的……吐蕃密宗,是什么东西?” 苏钰“呃”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楚姮只告诉了那是五行转经轮,是密宗用来诵经的,至于密宗是什么,吐蕃是什么,他一头雾水。 好在他天资聪颖,说起谎来一套一套的:“这个我就不记得了,说不定大人多翻翻书,就会找到答案。” 蔺伯钦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一个小孩儿身上,知道这铜铸的东西叫五行转经轮,想必找到相关的文献,就能发现更深层的东西。 便在此时,顾景同在外来报:“佩之,蒋氏传来了。” 蔺伯钦点点头,示意苏钰在后堂等候,前往公堂。 蒋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葛衣,看起来有些狼狈。她伏在地上,双手瑟瑟发抖,见到蔺伯钦,小声道:“不知大人找民妇有何事要问?” “关于鲁骅,你知道多少?” 蒋氏一个劲的摇头:“鲁骅就在我这里买草纸,我与他不熟。”她说到此,看了眼许常奇,“再说了,我夫君也不爱我跟旁的男子有过多交集,除了知道他以前是仵作,住在东平街,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真?” “民妇绝不敢欺瞒大人。”蒋氏语气一顿,将手拢在袖子里,满脸愧疚神色,“不过此前,我因为卖他草纸贵了一文钱,他与我起过争执……但我将那一文钱还给他了,却没想到他心思阴狠,竟、竟然找我外甥报复。” 许月娥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许常奇也是气的跺脚:“原来你还真和他有过节!我平日里便叫你别乱收钱,你不相信,这下好了,因为一文钱,外甥的命都搭了进去!” 蒋氏不敢回嘴,只伏在地上悔恨大哭。 蔺伯钦皱了皱眉。 他问:“你和鲁骅起争执,是什么时候的事?” 蒋氏迟疑道:“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 “他因此记仇了一个多月?” “恐怕这段时间他都在细心策划,谋取我外甥的性命啊。”想到惨死的孩子,蒋氏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直对许月娥哭,“对不起,对不起。” 许月娥忍着泪,摆摆手:“嫂嫂,这不怪你。” 顾景同见得,叹了口气,走上前,弯腰对蔺伯钦感慨:“鲁骅因过节杀人,他在遗书里交代的清清楚楚。和刘大婶、蒋氏,都是因为买卖问题……依我看,这案可以结了。” 蔺伯钦垂眸,看着手里已经摸的油光发亮的转经轮,没有说话。 六四章 思索再三,蔺伯钦没有结案。 他暂时退堂,倒让所有人都不太明白。 许月娥许常奇刘大婶围着顾景同,七嘴八舌的追问:“县丞大人,难道真凶不是鲁骅?”“是啊,为何大人还不结案?”“我家孩子未下葬,便是想看一眼杀他的凶手,才能瞑目!” “好了好了,你们听本官说。”顾景同示意他们安静片刻,他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要向着蔺伯钦,“鲁骅身死,死无对证,这个就需要进一步的查验。一方面是给你们死去的亲人交代,一方面,也要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一番话冠冕堂皇,将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几人唬的一愣一愣。 将人好不容易安抚送走,顾景同擦着汗,便要去找蔺伯钦要个说法。 蔺伯钦正在问苏钰其他事。 苏钰虽然聪明,可到底不过一个小孩儿,他最后支支吾吾,简直都不会说话了。 蔺伯钦越来越觉得蹊跷,他正要继续追问,却见顾景同大力扇着扇子走进来:“佩之,你怎么回事?难道你觉得此案还没定论?” “不错。” 蔺伯钦将转经轮拿出来,给顾景同解释了一番。 顾景同却不在意,他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这个东西……说不定是鲁骅每次杀了人,为了消除自己的业障,而做的法事。” “你我都跟鲁骅打过交道,他言谈中可以看出,不是一个粗暴蛮横冲动的人,他甚至还有些仁慈和理智。”蔺伯钦眸色一暗,“这样一个人,因为一文钱?因为买糕点?就杀了人家的孩子,说得过去吗?” 顾景同被他一提醒,也觉得不太对。 但他蹙眉反驳道:“可鲁骅的遗书你也看见了,那是他亲笔所写,不然等会儿杨腊将他家人带来,你再问问?” “杨腊什么时候回来?” “他昨日便出发去了望州州城,估计要明早才到。”鲁骅一个人独居清远县,子女妻室都在州城住。 蔺伯钦点了点头,让他将苏钰先送回去,随即从书架上拿了一摞关于佛教的书籍,开始翻看。 这些文献对于密宗的记载少之又少,看到天擦黑,蔺伯钦所得知的消息也不过是密宗传于吐蕃,百年前曾流入中原皇室,后被禁。 寥寥几句,对破案根本没有帮助。 蔺伯钦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他起身点燃屋中灯烛,便在这时,听到门外有些吵嚷。 他打开门,就见楚姮提着几个食盒,给胡裕顾景同等人分糕点,胡裕和其他衙役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大呼“好吃好吃”。 “这次可不是我做的,是落英做的。” 楚姮笑着说,“她做的好吃。” 胡裕捧着糕点,扭过头道:“不管是夫人做的,还是谢姑娘做的,能惦记着咱们就行了。” “你还真会打主意。”楚姮朝他哼了一声。 恰好,顾景同去拿水喝,就看到蔺伯钦严肃着脸站在门口,愣了愣,微微站直:“佩之来了,要吃点儿……”他想起蔺伯钦从不吃甜,于是话尾一转,“要喝点儿水么?” 蔺伯钦不可能因楚姮带糕点,犒劳县衙里的人生气。 他蹙额道:“不用了。” 语毕,蔺伯钦便要转身进屋。楚姮见得,忙站起身叫他,可蔺伯钦恍若未闻。 楚姮跺了跺脚,弯腰提起脚边的一个小盒子,推门追了进去。 蔺伯钦前脚才进屋,楚姮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扭头见是她,有些怫然:“食肺狗一案还未告破,天黑了就不要乱跑。” “我来县衙难道也会遇见食肺狗?”楚姮撇了撇嘴,“再说了,我有那么倒霉么?” 蔺伯钦不想说她。 他坐在书案旁,继续翻刚才没看完的佛书。 楚姮提着盒子上前瞅了两眼,发现记载的全是经文叽里咕噜,她柳眉一蹙,问:“你看这些干什么?这也太晦涩难懂了。” 蔺伯钦思忖片刻,到底是跟她说起了苏钰今天来找他的事。 说完,他看向楚姮,剑眉扬起,双目审视:“你和苏钰走得近,他最近和哪些可疑的人有过来往,你知道么?”楚姮心头一跳,面色如常道:“没有啊……你是不知道,苏钰很喜欢看书的,他如今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不用去驾车,就想当个秀才,舞文弄墨。” 楚姮一个劲的给苏钰圆谎:“我估计他知道这转经轮,是在某本书上看的。” “可吐蕃密宗一事,在元高宗继位时被禁,民间官僚任何人不得再习密宗。有关经文也全都被元高宗搜集起来付之一炬……苏钰是在哪儿看到的?”蔺伯钦自认饱读诗书,不论野史杂记,还是道儒墨法,而关于密宗这一片却是空白。 “……我也不知道。” 楚姮没想到蔺伯钦竟然开始追查吐蕃密宗。 这件事算是皇家丑闻,吐蕃密宗在元太祖时期,于皇家十分鼎盛。元太祖晚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开始追求长生不老,道家丹药服用无效,正好吐蕃上师来中土传教,便开始服用吐蕃上师提供的丹丸,五甘露。吐蕃上师称此五甘露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神效,元太祖每日服用,当真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对吐蕃上师的话深信不疑。 当时,皇亲国戚之间也掀起一阵修习密宗的风潮,除了元高宗。 高宗当时是太子,对此根本不信,因此还受到了吐蕃上师的打压,那吐蕃上师还给太祖进言,褫夺高宗太子之位。 不久后,太祖油尽灯枯,在安业四十八年病逝。高宗甫一继位,便将吐蕃上师斩首,敕令天下任何人不许再习密宗,连密宗经文都不许留存。 楚姮能知道这些,是因为她自己曾偷偷看过皇家内部文献。 但那五甘露到底是如何研制的,吐蕃上师对太祖皇帝怎么施法,并无记载。 她怕蔺伯钦继续问,忙岔开话题:“对了,你觉得这件案子跟密宗有关?” 蔺伯钦看着桌上的铜铸转经轮:“鲁骅畏罪而死,起因是与刘大婶、蒋氏有买卖上的口角之争。但因为这样的小事就要杀人家子孙,未免说不过去。很有可能……是鲁骅为了修习密宗法门,将那两个孩子用残忍的方法杀死。” “他人都死了,修习密宗法门有什么好处?”楚姮觉得不可能,难道鲁骅也知道密宗,还想修习长生不老?可就算修习长生不老,跟小孩儿有什么关系…… 便在此时,外头顾景同大声道:“佩之!你快出来!” 蔺伯钦忙起身前往,楚姮看了眼手里提着的盒子,这是她专门给蔺伯钦做的无糖糕点。 纠结了一会儿,楚姮放下盒子,跟了出去。 县衙外,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哭的凄惨,楚姮下意识就要去找薛遥来验尸,却见那小女孩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蔺伯钦忙上前安抚,楚姮也跟着去,摸着小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别怕别怕,出什么事了?” 那小女孩儿见是一个漂亮姐姐,心弦松了下来,她颤巍巍的抬起胳膊,上面有两道刺目的齿印:“食肺狗……食肺狗差些把我拖走吃掉。” 胡裕这时候带着大夫来了,立刻给小女孩儿处理伤口。 老头这才站起身,对众人哭着道:“请各位大人做主啊!我家囡囡差点就被食肺狗吃了!” 鲁骅已死,食肺狗的案子却还在发生。 众人的面色都很凝重。 “你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草民姓崔,这是我家囡囡。她本在院子玩毽子,不小心飞到了屋外头,就一个人去捡……随后被突然窜出来的食肺狗咬住了胳膊!”崔老头说起来尚且心有余悸,“幸好我没睡,我反应的快,拿着锄头冲出来,将那狗牙齿都敲掉了,它才松口放了我家囡囡。” 蔺伯钦蹙眉,问:“那狗的眼睛是不是蓝色?” 崔老头想了想,随即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对对对,还泛着幽光那!”他说到此,忙从怀里掏出一颗尖牙,递给蔺伯钦,“大人你看,这是草民用锄头打下来的狗牙。” 这牙齿十分尖利,拿在手里,都觉得发寒。 这时薛遥也赶过来验尸,他和楚姮一样,以为都死了人。然而走近了发现,小女孩儿只是被攻击,并没有死。 他看到蔺伯钦手里的牙齿,疑惑道:“大人拿根狼牙做什么?” “狼牙?” 所有人都闻言一愣。 薛遥家里以前是猎户,他说的话没人会怀疑。他接过牙齿,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颔首道:“的确是狼牙,牙根深而乌黄,狗牙的相对要浅一点,而且狗牙一般没有这么长。” 顾景同摸了摸下巴,问:“传言中的食肺狗,其实是只狼?” “一只狼吃掉双手也就罢了,还要挖心摘肺?恐怕是狼成精了。”楚姮当然不相信什么食肺狗食肺狼,她觉得这就是人为。 加上之前的鲁骅家中搜出来的转经轮,和密宗挂钩……鲁骅或许杀了人,但他并不是唯一的凶手,不然就不会有今晚的事情发生。 她顺势看了眼蔺伯钦,蔺伯钦愁眉紧锁,看样子两人想法一样。 蔺伯钦又问:“崔大爷,你和许月娥、刘大婶他们认识吗?可有共同的好友?” 崔大爷怔了怔,随即摇头:“这……我听过他们名字,但真不熟。至于共同的朋友,就更不知道了。” 这个结果蔺伯钦并不意外,但仍有些失望。 他垂眼缄默,心事重重。 六五章 楚姮不是很高兴。 因为她发现自己给蔺伯钦做的无糖的糕点,被顾景同那厮牛嚼牡丹的吃掉了。 顾景同叼着糕点,跟蔺伯钦商议说:“依我看,只要抓到那只癞痢狗……不对,癞痢狼,这件案子就能结了。” “希望如此。” 鲁骅已死,“食肺狗”却还在作案。 蔺伯钦沉思着,顺手拿起五行转经轮,摇了摇。 顾景同见得,问:“对了,这玩意儿叫什么来着……什么轮?” “五行转经轮。” “五行?” 顾景同似乎想到什么,他抽出桌上放着的两张尸格,上面写着许常奇的外甥和刘大婶的外孙生辰八字。 蔺伯钦忙也站起身,与他一起浏览。 “许月娥的儿子,是建武十五年十月十日子时出生……建武十五年,鼠年,十月,子时……五行为水。”他语气一顿,又继续道,“刘大婶的外孙,死时四岁,出生于建武十九年正月十二日卯时。十九年乃兔年,正月卯兔……五行为木!” 楚姮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这是有人要做法不成? 她仍是有些不相信:“水和木也许是巧合?” 蔺伯钦却觉得大有可能,他想到那毫无文献记载的密宗,扭头对顾景同道:“查查刚才那个小女孩儿的生辰八字,立刻禀报给我。” 顾景同忙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他便快步跑了过来,神色紧张,喘着粗气:“问过崔大爷了,囡囡今年六岁,建武十七年四月生,寅虎!五行属火!这案子……果然不简单!” “凶手没有得逞,估计还会继续行凶。”蔺伯钦立刻叫来胡裕,对其吩咐,连夜巡察,在找到真凶前,一刻也不能松懈。 顾景同道:“鲁骅可能只是一颗棋子,虽然不知道他这颗棋子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觉得应当再搜一遍他家,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蔺伯钦当下便召集人手,与顾景同一起过去。 楚姮也想一起去,蔺伯钦却阻止道:“这么晚了,你要么回去,要么留在县衙,不许乱跑。”楚姮看他神色不像是开玩笑,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去就不去。” 鲁骅的家搜查那日楚姮也在,还是她发现的五行转经轮。 已经搜的底朝天了都没有发现其它信息,楚姮觉得他们这趟去也是白去。 她干脆懒得过问,回家蒙头睡到大天亮。 *** 再次搜查鲁骅家,的确一无所获。 翌日。 杨腊带着鲁骅的家属从望州州城赶来,鲁骅妻女看过遗书,哭的不能自持。 “爹他怎么如此想不开……” 鲁婷边抬袖擦泪,便扶着她的母亲。 顾景同只问:“身为妻女,为何不让鲁骅跟你们同住州城,却让他一个人待在清远县?” 鲁婷只觉委屈,她擦着泪说:“民女冤枉,此前早就让爹爹与我们住在一起,可他非要搬过来住,说是在清远县认识的朋友多些。” 这时,鲁骅的妻子也啜泣道:“我夫君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以前还做过俗家道士,他非常惜命,平时药不离口,竟然会做出畏罪自杀的事来……”想到鲁骅的遗书,她哭的更厉害了。 “你确定遗书是鲁骅的字迹?” “不会错的。”鲁婷点点头,“我爹写‘之’字,喜欢一笔拉长,这就是他的笔迹。” 想到证据确凿,鲁婷忍不住心酸:“爹爹怎么会去杀人呢,这根本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啊……” 顾景同又问了好些问题,蔺伯钦却在旁一语不发。 他最近时时刻刻都在研究五行转经轮,关于密宗虽然无甚进展,倒也找到一些门道。 比如说,使用转经轮的人,一定是为了消除自己的业障。 鲁骅杀了人,他定然要用此物超度。 只是目前来说,他找不到鲁骅杀两个小孩儿的动机。 “那你们知不知道,鲁骅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比较频繁?” 鲁婷摇了摇头:“大人,你有所不知,我爹身体不好,平时除了去医馆药铺,哪儿都不爱去。若说他真有什么来往频繁的人……他倒是经常去蒋氏那里买草纸,不过那蒋氏也很老实,绝不会和我爹有什么不清不楚。” 蔺伯钦没想到鲁骅再一次和蒋氏扯上关系。 他猛然察觉到一处奇怪的地方。 清远县又只有两家人在卖草纸,一户是东街的张家,一户是南墙根儿的蒋氏,按鲁骅的住址来说,他在东街张家那里买更加近便,却为何要绕远路去蒋氏那里买?何况据蒋氏所说,她还卖贵了一文钱,曾经与鲁骅起过争执。 因为草纸是家家户户都需要的必备物,蔺伯钦第一次听到这事儿的时候并未多想,此时听鲁骅家人再次提起,才发现不对劲。 “他上次去蒋氏那里买草纸,是什么时候?” “大概半个月前,中秋我回来看望他,还碰见他在蒋氏那里买草纸。”鲁婷回答完,又说,“买完草纸,我就陪他一起去药铺抓药,因此记得很清楚。” 蔺伯钦将此疑点暂时按下,他沉吟片刻,问:“你说你爹身体不好,他得了什么病?” “心病。”鲁骅的妻子忙抬头答道,“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时时心跳如雷,胸闷气喘,每天都要喝很多药。” 鲁婷也点点头说:“因为爹身体不好,我和娘亲弟弟都想过来照顾他,但他拒绝了。当时我娘亲还怀疑他在清远县养了外室,可查了许久,发现他当真喜欢一人独居,便也就没有过问……除了逢年过节回来聚一聚,平时他都一个人在家。” 顾景同这时突然问:“他拜佛吗?” 鲁婷愣了愣,摇头道:“家中只有一尊关公像,并无佛像。” 看来鲁骅将密宗一事隐瞒的滴水不漏,连家人都没有告诉。 蔺伯钦缄默了许久,决定再把蒋氏拘来审问。 蒋氏没想到自己又被传唤来县衙,许月娥许常奇放心不下,忙也跟了过来,站在公堂之外,隔着栅栏垫脚往里看。 蒋氏看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她觉得这公堂竟十分威严,身形不免瑟缩。 蔺伯钦照例问了她几个问题,蒋氏虽然害怕,却回答的有理有据,似乎她和鲁骅只是单纯的顾、主关系。 但蔺伯钦不信。 他冷哼一声,反问:“你曾说你与鲁骅起过争执,因为多收了他一文钱,对不对?” 蒋氏声如蚊呐:“回禀大人,确有此事。可能正是因此纠纷,他才会对我外甥下毒手……” 蔺伯钦厉目而视蒋氏,沉声质问说:“既然如此,鲁骅为何还要去你那儿买?方才我问过鲁骅家人,他们说在中秋前后,鲁骅还在你家买过草纸,而你却说,你与他争执是在一个多月前。对此,你如何对本官解释?” “这……” 蒋氏一时语塞,她随后道:“兴许是因为我家草纸比别家的质量好,他才……” “胡说!”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神色冷酷近乎无情:“你和西街张家都在州城同一处进货,怎会有差别?你当本官如此好糊弄吗?” 蒋氏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顾景同知道蔺伯钦不会用刑,但这种状况下,用刑显然是逼问的最好办法。 他当即指着蒋氏,呵道:“蒋氏,你到底招是不招?” 蒋氏神色委屈,拉长了声音:“大人,民妇冤枉啊,民妇当真与鲁骅没有任何关系!” “大刑之下,量你不招!来人,先给蒋氏上夹棍!” 顾景同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左右便要去拿刑具。 蔺伯钦皱了皱眉,他很少用刑逼供,正要阻止,就听公堂的许常奇大声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内子双手有疾,上不得夹棍!上不得啊!”许月娥也忙道:“是啊,我嫂嫂小时候得过痹症,留下旧疾。她双手骨骼常年疼痛难忍,这要是用夹棍夹了手指,怕一双手都会废掉!还望大人三思!” “痹症?” 蔺伯钦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走下公堂,居高临下的对蒋氏喝道:“双手拿出来!” 蒋氏被他气势一震,根本不敢去看他身上的官服,将手拢在袖子里,没有动作。 顾景同也发现了可疑之处,他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蔺伯钦冷声威胁道:“蒋氏,你若不将手拿出来,我就当真给你用刑了!” 蒋氏双手握紧,汗水涔涔,她瑟瑟发抖了半晌,才缓缓伸出手来。 一双看起来略显粗糙的手,指甲修剪整齐,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蔺伯钦本就不是想看她的手。 他只是想确定自己的一个猜测。 他从怀中拿出五行转经轮,冷道:“这个东西你应该认得罢?” 蒋氏看到转经轮,仿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瞳孔一缩,忙道:“我不认识,不认识这个东西!” “是吗?我还以为你每次杀了人,都要用此物诵经,洗清业障!”蔺伯钦厉声说完,抬手“当”的将转经轮扔在蒋氏跟前。 蒋氏吓的大叫一声,连连后退。 她脑子里浮现的那些血腥场景,瞬间如潮水涌来,她心跳一止,呼吸都变得急促至极,看着转经轮如洪水猛兽,捂着眼睛大叫:“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杀人,都是鲁骅……是鲁骅一个人做的!” 六六章 蒋氏冷静下来,到底是交代了一切。 她和鲁骅认识仅仅一年而已。 “是鲁骅主动与我搭讪的……我其实一开始,和他不熟。”蒋氏不敢去看那转经轮,她将头扭在一边,“他总是来我这里买草纸,本来也没什么……突然有一天,鲁骅问我的手是怎么回事。” 蒋氏抬起手,不自觉的开始发颤。 她显然很疼,但此时尚且能够忍受。 “我小时候得过痹症,痹症好了,双手却落下的病根儿,几乎时时刻刻,每天都在疼。特别是到了冬天,一碰水就钻心刺骨的疼,还会红肿溃烂……我将此告诉鲁骅,他竟然说,能帮我将双手治好。”蒋氏说到此处,嘴唇苍白的发抖,“但需我外甥帮忙。” 许月娥捂住耳朵,嘶声道:“帮忙就是杀了他?嫂嫂,这么多年,我家何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只是想我的手好起来!”蒋氏哭喊着反驳,“我并不知道是要杀了他!并不知道是要挖他的心,取他的肺!若我知道……我绝不会允许鲁骅这么做!” 蒋氏想到乖巧的外甥,忍不住哭成泪人,浑身都在颤抖:“我也喜欢我的外甥,他最听话了……就是因为太听话,才会被我叫到墙根儿的树丛里……遭了鲁骅的毒手。”她擦了擦泪,继续说,“我真的不知道鲁骅是要杀他,我以为……他是要我外甥的一根头发,或者是其它……当日我让外甥在案发地方等我,我对他说,给他买了好吃的糖葫芦,等会儿给他。其实鲁骅一早就埋伏在那里……他得手后便离开了。” 许月娥几乎站立不稳,许常奇搀扶着她,声音涩然:“所以,当时你看见外甥的尸体,才会哭的几乎晕厥?” “夫君,我真的不知道鲁骅要杀他……”蒋氏的表情不像作假,她十分悔恨的锤着胸口,“还是用那样残忍的方式。” 蔺伯钦垂下眼帘,沉声道:“既然你知道鲁骅是凶手,为何不来报案?” 蒋氏哽咽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害怕……害怕此事会牵扯到我,毕竟是我将外甥哄骗过去的。而且……而且鲁骅的确信守诺言,他将制作好的五甘露拿给我吃了一颗,我的手,当真那段时间就不疼了,所以……所以我才没有说出来。” “五甘露?” 蒋氏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鲁骅到底是怎么做的,他只说,此神药需我外甥为药引。” “你见过他是如何做的?” “我对此一无所知,是鲁骅将成品的五甘露拿给我,顺便让我保守秘密,他还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蒋氏啜泣了着,又说,“但我没想到,他并没收手,又杀害了刘大婶的外孙。” 蔺伯钦想到五行转经轮,便询问她:“你和鲁骅说过自己外甥的生辰八字?” 蒋氏怔忪,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红着眼道:“并未提起过……反倒是鲁骅,他给我五甘露的时候,说我外甥的生辰八字很好……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得知外甥生辰八字的。” 蔺伯钦微微蹙额。 “那食肺狗为何会出现案发地点?” 蒋氏仍然不知:“鲁骅根本没有提过什么猫什么狗,他就说,会有人替这件事顶包……至于出现的狗,肯能是巧合。” 蔺伯钦只冷冷道:“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蒋氏,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从实招来?” “大人,民妇当真不知什么食肺狗!”她膝行上前,哀声道,“民妇害死了自己的外甥,罪大恶极,罪有应得。事已至此,民妇定不敢隐瞒啊!” 她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关于此案,我就只知道鲁骅杀了我外甥,杀了刘大婶的儿子。” 蔺伯钦却觉得此事并没有结束。 他冷声问:“那为何鲁骅死后,还有崔大爷的孙女显些遇害?你当真没有同谋?” “除了鲁骅,我就不知道了……”蒋氏哭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她伏在地上,喘着粗气。 她模样不似作假,鲁骅死的蹊跷,说不定就是被背后那人毒害。 蔺伯钦将蒋氏暂时收押,他沉吟片刻,吩咐顾景同带人,继续挨家挨户的搜查。 他本来以为蒋氏就是背后操纵之人,可目前看来,蒋氏也只是一枚棋子,还是一枚什么都不知道的棋子。能在县城里连续犯案,此人定有十分厉害的伪装。即便将清远县找个底朝天,他也要找出蛛丝马迹来! *** 楚姮睡醒吃饱,浑身舒坦。 她想着那食肺狗的案子,便去县衙晃了一圈。 结果县衙里上至蔺伯钦,下至衙役捕快,全都忙的团团转。楚姮好不容易抓着胡裕询问,才明白上午已将案子破了一半。 杀人凶手已经抓到了。 鲁骅,蒋氏。 听了前因后果,楚姮只觉得胆寒。因为自己身体病痛,便要取别人性命做药引,这是什么行为? 她想到了太祖皇帝。 那个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信奉密宗,在吐蕃上师的蛊惑下,他所作所为,是不是比鲁骅、蒋氏过之无不及?皇室关于密宗的某些记载是一片空白,或许,便是因为法子太过残忍无道,才会成为大元皇室的不能为人所知的丑事…… 这个关键时候,楚姮不敢去打扰蔺伯钦。 她想着得跟苏钰沟通一下,免得被蔺伯钦猜出上次是她通风报信,于是去北墙根的李家找他。 这个点儿,他应该和谢彤彤形影不离。 李仲毅虽是货郎,但家庭富裕,住的地方也不小。他最近去沣水找柯志喜,商量柯志喜搬家来隔壁的事儿,许多天都不在家。 楚姮到了李家,苏钰正在家里看书写字,梁秀云在旁边站着。 梁秀云见到她,目光畏惧,缩着肩膀站在墙角,生怕楚姮会打她似得。 “夫人来了。” 苏钰搁下笔,跳着跑过去。 楚姮摸摸他脑袋,问他:“上次你给蔺大人报信,他没发现什么吧?” 苏钰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蔺大人那般聪明,定对我有所怀疑,后面又问了我好些话,我全都答不上来……不过我绝没有提到夫人半句!” 楚姮叹了口气,道:“让你去说,也是难为你了。” “夫人放心,就算大人要问,我咬定是自己看书看来的,他也拿我没辙。”苏钰拍了拍胸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反正蔺大人又不会对我严刑逼供。” 楚姮闻言,“噗”的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对蔺伯钦的脾气已经摸的透透的了。 这时,楚姮环视一圈周围,发现谢彤彤竟然不在,蹙眉道:“对了,彤彤呢?她没在你家玩儿?” 苏钰摇摇头,也很奇怪:“这个时候她应该来找我一起蹴鞠……估计是谢阿姐有事出门,让她守着杂货铺吧。” 楚姮“哦”了一声,刚要接话,就见门外匆匆来个下人,他站在窗外,禀报道:“钰少爷,谢彤彤的姐姐过来了。” “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谢落英便跨步进屋。 她今日将头发盘在头顶,穿着绿色薄棉上袄,下罩浅白色宽松长裤,更显英气勃勃。 谢落英没想到楚姮也在,打过招呼,便问:“苏钰,彤彤呢?” 苏钰闻言一愣:“她没过来……难道谢阿姐你没有让她在家守铺子?” “没有啊。”谢落英眉头紧皱,“她午觉睡醒,便带上藤球,说来找你一起蹴鞠,这都好一会儿了,她竟然没过来?” 楚姮也觉得此事不太对劲。 她问:“你其它地方找过了吗?” “找过了。” 谢落英交握着双手,愁眉不展,显然有些慌张:“但没有找到,我以为她和苏钰在一起!”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所谓的食肺狗一案。 苏钰站起身,忙道:“那我们快去找吧,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三人忙外出寻找,去了几个谢彤彤经常去的地方,问了周边的人,都说没有看到她。楚姮觉得事情不太简单,她想到了那还没有找到的“食肺狗”,心底有些惴惴不安。 她突然问谢落英:“彤彤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时候?” 谢落英愣了愣,不明白楚姮问谢彤彤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意思。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答道:“彤彤是建武十三年七月七日戌时二刻出生。” “建武十三年……”楚姮掰着手指算了算,心底悚然一凉,“戌狗,五行属金!” “四娘,怎么了?” 谢落英看楚姮脸色都变了,心咯噔一跳,也知大事不妙:“难道……彤彤她……” “快,不管了,挨家挨户的敲门问!” 两人不管不顾的找人,没想到在福寿街外还真问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说:“那个小丫头是不是穿了件红色的双福字裙?头上还扎了两小辫儿?我原先还看见她在这里玩藤球,然后……”他抬手一指,“藤球掉进那户人家的院子里。” 楚姮和谢落英道过谢,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那户人门外。 却见新漆的木门上,她那日和谢彤彤留下的几个脚印,还没被擦掉。 六七章 蔺伯钦反复查看蒋氏留下的口供。 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某点很重要的线索。 五行转经轮,每个孩子的生辰八字,以及出现的癞痢狼,吐蕃密宗,身体病痛,鲁骅奇怪的畏罪自杀。食肺狗这个传言,便是来自一名吐蕃的番僧,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蔺伯钦想到了在望州流传甚广的歌谣。 “食肺狗食肺狗,吃人心肺吃人手,没有谁能抓住它,长着翅膀会飞走。” 狗是不可能长翅膀的。 蒋氏双手有疾,正好对应食肺狗吃人手;而鲁骅有天生心病,也对应食肺狗吃人心。 那肺呢? 是不是可以猜测,幕后操纵之人,他的肺不好?而他杀掉小孩,其实只是为了取肺做五甘露的药引? 也不对啊……若此人要取肺,何必大费周章的去找蒋氏、鲁骅合作。他独自作案,恐怕更方便一些,还不会露出马脚。 蔺伯钦来来回回的屋子里踱步,始终想不通其中关节。 “佩之,方才苏钰来报,说有个叫谢彤彤的小女孩儿失踪了!”便在此时,顾景同带着苏钰风风火火来到后堂。苏钰都快哭了,他渴求的看向蔺伯钦:“蔺大人,快救救彤彤,她、她指不定要被食肺狗给吃掉了!” 谢彤彤? 这个名字蔺伯钦听楚姮说过,和苏钰最近玩的很好。 貌似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他蹙额问:“苏钰,你知不知道谢彤彤的生辰八字?” 苏钰一愣,点了下头,只道:“她和我同岁,只不过生日是在七月七日,具体什么时辰出生的……我不知道。” 顾景同这会儿还有闲心打趣他:“原来那谢彤彤比你还大半岁?” 苏钰脸色微微一红,嘴硬道:“但我比她成熟……她一直都把我叫哥哥。” “行啊,女大些,会照顾人。” 苏钰被顾景同羞的脸色滚烫,他这下算明白,楚姮为什么总说顾县丞讨厌了。 虽然不知道谢彤彤的具体生辰八字,但苏钰十岁,也就是说,谢彤彤在建武十三年出生,那年为戌狗,又在七月,对应五行,应该属金。 蔺伯钦凝神算了算,脸色微变。 很显然,幕后修习密宗法门的人,又开始作案了。 可凶手,不是鲁骅,不是蒋氏,即便他不是被害家属共同认识的人,那也肯定单独和这些人认识。 除去死者亲人,谁还会对死者的生辰八字了如指掌? 蔺伯钦深沉的目光落在那五行转经轮上,转经轮下压着的是被害孩子的尸格……他陡然一愣,茅塞顿开。 “是接生的稳婆!” “什么?”顾景同还没反应过来。 蔺伯钦面如寒霜,往外边走边吩咐:“速度调集人马,去福寿街捉拿洪婆!” 胡裕和杨腊听到消息,还有些懵。 胡裕甚至快步跟上蔺伯钦,笨拙的解释:“大人,会不会搞错了?清远县负责接生的稳婆不少,怎么偏偏是洪婆?” 杨腊也连连点头:“是啊,洪婆太老了,她走路都哆嗦。” 蔺伯钦却不为所动。 他脸色严肃,道:“正因为她行动不便,所以她要找棋子利用。她拉拢鲁骅,再由鲁骅去拉拢蒋氏,以达到目的。” “可是……可是她连我和杨腊都分不清啊!”胡裕指了指杨腊。 “她或许是故意分不清,扰乱我等思绪。” 蔺伯钦坚信自己的观点,“不要忘了,当日在查李仲毅和苏梅争子一案时,洪婆曾来过县衙。期间,她一直咳嗽,说明她要么喉咙有问题,要么肺有问题。但她说话声音并不嘶哑,那就只能是后者的原因。” 说到这里,蔺伯钦语气微微一停,他说出最重要的一点:“并且,她当时说过一句话。她说,自己曾亲手接生过一百零七个孩子,那些孩子的姓名生辰,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这一说,杨腊和胡裕都想起来了。 两人登时不再询问,而是直接牵了马,挎上刀,往洪婆家冲去。 没曾想,众人赶到,洪婆家的房门已被人大喇喇的踹开了…… *** 楚姮和谢落英幸好来得及时。 在后屋找到了正欲对谢彤彤逞凶的洪婆。 洪婆因为行动不便,她将谢彤彤迷晕扒光,平放在一张油腻脏污的桌板上,还没有开始下手。 两人离她四尺远,不敢贸然上前。 “不许过来!”洪婆手里拿着一把杀猪用的尖刀,对准了谢彤彤的腹部。 谢落英吓得后退两步,眼眶发红,惊呼说:“你不要伤害她!” 楚姮还算镇定,她在想,怎么在谢落英的眼皮子底下不暴露武功,又成功解救谢彤彤。 她缓了缓情绪,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柔声问:“洪婆,你这是做什么?不能因为我和彤彤上次踢了你家门,就要对她行凶吧?这样好了,若你真的生气,你刺我两刀,不要伤害小孩儿。” 洪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此时暮色压了下来,屋子里的光线很暗,除了那柄锋利的尖刀。 她虽佝偻着身子,但满脸皱纹的脸上,那双苍老的眼,却不如往常那样和蔼可亲,而是阴沉沉的,仿佛地狱凝视人间的恶鬼。 洪婆的白发垂了一缕在眼睛旁,看起来格外阴森。 她道:“我不要你,我就要小孩儿……”事已至此,她也不必隐瞒了,她癫狂的挥舞双手,仰头大叫,“只有杀了她,才能让我病愈!让我不老!让我长生!” 谢落英隐约也明白了,所谓的“食肺狗”,其实就是洪婆捣的鬼! 那些死去的小孩儿,全都跟她有关系。 谢落英双手都在发抖,可她捂着嘴,不敢说话,生怕激怒了洪婆,杀死自己唯一的亲妹妹。 楚姮给了谢落英一个眼神,示意不要慌张。 她努力对洪婆挤出一个笑脸,道:“洪婆,我知道你身体不好,身体不好就吃药,你杀人有什么用呢?” 洪婆双手仿佛枯树皮,她一手握着刀,一手在谢彤彤光洁幼嫩的皮肤上摩挲,语气颤抖而疯狂:“以尔之死获吾之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恐怖的梵音如同索命的冤魂,在昏暗的屋中的回荡。 谢落英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瑟瑟的低声问楚姮:“四娘,她、她在说什么?” “念经之类吧……” 楚姮想当初太祖皇帝便是为了求长生,而习吐蕃密宗。 洪婆应该也是一样。 谢落英打断洪婆絮絮叨叨的念经,大声道:“洪婆!你先住手!有什么冲我来好了!” 洪婆不为所动,继续诵经。 这时,楚姮想到了一事,她忙说:“对了,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准备杀死的小女孩儿,她并不是戌狗年出生,五行也不属金。” 洪婆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不过片刻,她便阴测测的冷笑:“你休想骗我!这个女孩儿是我当年亲自接生的,她的生辰八字,我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洪婆抬手抚摸谢彤彤紧闭的双眼:“戌狗,七月,七日,戌时……五行属金,没有一点儿驳杂,干净着呢。”她喃喃的道,“她的血,是上好的药引,她的肺,是做五甘露最好的材料。若鲁骅不死,她的心摘下来,也可以给鲁骅煮汤喝……” “你不要说了!” 谢落英想到那些惨死的孩子,隐隐作呕。 楚姮故意岔开话题,与洪婆斡旋:“鲁骅……鲁骅他到底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帮你杀人?他是不是你毒死的?” “丫头,你的问题太多了。”洪婆冷冷的横她一眼。 洪婆很精明,她知道这是楚姮的缓兵之计,根本不上当,扯了扯满是皱纹的嘴角:“我不跟你们浪费口舌,你们两个既然自找死路,就一起去伺候金刚上师吧!” 谢落英闻言一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身侧有腥风忽现。 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昏暗的屋子角落里,缓步走出一只眼冒幽幽蓝光的……狼? 一只浑身生疮,毛发斑驳的狼! 得了癞痢病的狼,看起来并不威武,反而十分阴狠。它似乎很听洪婆的命令,仰脖子“呜呜”嘶吼两声,便如离弦之箭,冲最近的谢落英扑了过去—— “小心!” 楚姮还未出手,就听身后有剑破风而出,她连忙闪身避开,却是一名黑衣男子持剑而上。 “萧大哥!” 楚姮惊喜至极。 青铜长剑如虹光裂天,下一秒就将癞痢狼斩为两段,鲜血溅了谢落英满脸满身。 萧琸一把将受惊的谢落英扶起,沉声关切:“姑娘,你没事吧?” 兴许是狼血沾染在脸上,谢落英皮肤有些发烫。她慌乱了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摇摇头:“谢谢大侠,我没事……请快救救我妹妹!” 洪婆见狼死了,发出一声哀嚎:“我的狼儿!你们竟敢杀我的狼儿……我要你们陪葬!”她高高抬手,便要刺穿谢彤彤的心腹。 有萧琸在,楚姮自不必出手。 她站在一侧,作壁上观,眼见洪婆要下手鱼死网破,电光火石之间,萧琸已经长剑脱手,只听“噗”地一声,将洪婆持刀的手腕生生斩断! 洪婆惨叫一声,佝偻的身子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谢落英忙去将谢彤彤的衣裳穿好,抱在怀中,轻轻摇她:“彤彤?彤彤?” 萧琸走来,探了探谢彤彤的鼻息,对她安慰道:“她没事,只是中了迷药,一会儿自然就醒了。” 谢落英看了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谢谢。” 她正想开口询问萧琸姓名,恰在此时,门口马蹄声踏踏,火光大盛,却是胡裕杨腊双双拔刀,带着一群衙役冲了进来。 六八章 洪婆已经受伤,她一把年纪,毫无还手之力。 胡裕将她反绑起来,她侧了侧头,目光阴森的看了眼:“杨腊,我死后定要变成厉鬼,来找你报仇!” “……随便你了。” 胡裕都不知道这洪婆到底是哪里不对,怎么都分不清他和杨腊。 恰在此时,蔺伯钦和顾景同也已经赶到。 蔺伯钦见到楚姮、谢落英、萧琸都在,不禁微微一愣。 楚姮忙上前给他立刻解释。 她指着洪婆,双手不停比划着:“天哪,你是没看见,那洪婆有多可怕。她拿了一把尖刀,就要往彤彤身上刺,幸好萧大侠赶到,才阻止了这场危机。对了,还有那只‘食肺狗’,真的是狼诶……” “你怎会在此?”蔺伯钦冷然的看着她。 “我本来去找苏钰,结果落英她来找彤彤,我们就发现彤彤不见了。”楚姮说到此处歇了歇气,语速飞快的汇报,“然后我问了彤彤的生辰八字,发现五行属金。有人又看见她的藤球掉在洪婆院子里,我就怀疑凶手是洪婆,带着谢落英冲了进来。幸好我们冲了进来,不然彤彤已经被洪婆害死了。萧大侠及时赶到,帮我们解决了狼,解决了洪婆,胡裕杨腊正好过来,就这样。” 她一通乱七八糟的解说,反而让蔺伯钦有些混乱。 他看了眼旁边站着的萧琸,眼神客套而疏离:“多谢萧大侠再次出手相助。” 萧琸微微颔首:“举手之劳。” 蔺伯钦话锋一转:“那我可否多舌一句,萧大侠为何为突然现身于此?” 萧琸知道他多疑,从善若流的答道:“蔺大人放心,我与这宗案子并无瓜葛。只是来时,正好看到蔺夫人携友入此,许久不见出来,便好奇上前。说来,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这番话挑不出毛病,游侠游侠,本就是此处浪迹,碰巧遇见也说不准。 毕竟萧琸帮助破案,蔺伯钦不好为难人家,轻一点头,便让人将洪婆押往县衙,开堂审讯。 天色虽然已经黑了,但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县衙去,十分热闹。 还有衙役将狼尸抗在肩上,击着刀背吆喝:“食肺狗一案已经抓到凶手!”引得沿街百姓全都打着灯笼,捧着蜡烛出来,围观那所谓的“食肺狗”。 途中,谢彤彤也苏醒了过来。 萧琸热心的摸了摸她脑袋,对谢落英道:“迷药剂量不大,没有任何影响。” 谢落英目光躲闪,不好意思看他,抿嘴道:“多谢萧大侠。” 她迟疑了一会儿,到底按捺不住,偷眼看向萧琸,只觉得这人器宇轩昂,就连唇上的一道浅胡子,都看起来格外特别。 “姑娘有事?” 萧琸察觉到她的视线,侧头问。 “没、没。”谢落英慌乱的摆了摆手,随即生涩道,“萧大侠不用叫我姑娘……我姓谢,名落英,你叫我谢落英便可。” 萧琸不拘小节,“嗯”了一声,抱拳自报家门:“游侠萧琸。” 两人自此,一路无话。 谢彤彤苏醒后,头还有些昏沉,她又睡了小会儿,来到县衙,才彻底清醒。 待看洪婆已经被五花大绑,她还有些不太明白,奇怪的问身边的谢落英:“阿姐,你们抓洪婆干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谢落英有些惊讶,她以为谢彤彤会受惊。 谢彤彤挠了挠额前的刘海,一双眼里满是懵懂神色:“我的藤球掉到洪婆院子里,洪婆叫我进去捡,还给我喝了一碗酸梅汤呢……我好像很困,然后就睡着了。阿姐,后面发生了什么啊?” 谢落英抚了抚她两个小辫儿,不知怎么给她说。 半晌,才道:“你不要怕,蔺大人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知道阿姐不想说,谢彤彤便没有追问。正好苏钰过来找她,两人又说说笑笑起来。 蔺伯钦已经换了官服出来,高坐在公堂之上。 顾景同和主簿等人站在他身侧,与他端正的气势对比,反而没什么存在感。 楚姮的目光只看蔺伯钦。 他俊脸布满倦容,想必这些天又没有好好休息…… 洪婆跪在公堂青石板的跪坑上。 她只戴着一副脚镣,不过看她老态龙钟的模样,要跑也不可能。 “洪婆,关于食肺狗一案,你可以从实招来了。”蔺伯钦的声音很淡,不像他以前那般威厉。 洪婆嘴角一扯,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 她人命的低下头,叹气道:“蔺大人的确聪明,我本以为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案子是食肺狗所为,却不料,仍是露出破绽。” 楚姮今次没有站在公堂外,她抱臂站在洪婆身侧,冷道:“大家都不是小孩儿,谁会相信‘食肺狗杀人’这种无稽之谈?洪婆,你杀人要食肺狗背锅,是不是太天真了?” “你知道什么!”洪婆侧目,对楚姮厉斥,“食肺狗是真实存在的!它是至高无上的金刚上师亲眼见到的怪物!” 蔺伯钦怔忪了一下。 他反问:“金刚上师?写《望州杂俎》的番僧?” 洪婆凶狠的瞪他一眼:“不是番僧!是至高无上的金刚上师!是……是我的生父。”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了愣。 没想到洪婆竟是番邦中原混合的血脉,且她的生父还是一个僧人。 洪婆的目光有些幽远,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才缓缓开口:“安业年间,我父亲……不对,金刚上师来中原宣扬密宗佛教,受到太祖皇帝的热情接待。他途径望州清远时,与一妇人相识,妇人是他忠诚的教徒,他们一起研究密宗,一起修习佛法,一起参悟欢喜禅……后来,妇人生下了我,金刚上师前往京城传教去了。”洪婆说到这里,语气有些苦涩,却也不知她是在笑在哭:“金刚上师去追求大道了,去与卢舍那佛参悟五蕴了,他忘记了在望州这么个小地方,还有一名诚心的教徒,还有他的孩子,沉沦苦海找不到彼岸……金刚上师,再也没有出现。” 蔺伯钦闻言没有接话。 他见过了生死别离太多,也见过太多作恶的人把自己痛苦放大。 他们的身世固然凄惨,但因为自己过的坎坷,便要残害他人,这是法律世道都不能接受的。 蔺伯钦同情洪婆生来没有父亲,但更同情那些家庭幸福却死去的孩子。 他的神色很冷:“所以,在密宗禁后,你还可以知道密宗法事。” 洪婆“哈”了一声,又一通咳嗽,她道:“是啊,金刚法师临走,留下来了一本书,是密宗至高无上珍贵的佛书!上面记载了圣物五甘露的做法,也记载了如何让人病痛得到救治,如何让人的生命得到延续。” 她语气一顿,默念了几句咒语。 随即又喑哑着嗓子,语气复杂的说:“我老了。” 她开始怕死。 与寻常人相反。她越老,就对生死越看不开,她害怕自己的脸上多一条皱纹,害怕自己会变成一副骷髅,她的肺一直都不好,咳的血都要吐出来了。所以,她不得不修炼密宗的法门,以求长生不老,与天同寿。 蔺伯钦蹙眉,反问道:“因为你老了,你怕死,所以去找同样心脏不好的鲁骅,威逼利诱,让他帮你做事?” “我没有威逼他,我只是提出了条件。” “鲁骅会听你的话,本官很意外。” 洪婆淡定的笑了笑:“有什么可意外的?他的心不好,我的肺不好,我们各取所需。而且他是仵作,他见惯了生死,见惯了血肉模糊,这份差事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鲁骅,是我最忠诚的教徒。” 蔺伯钦眼睛微微一眯,冷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下毒害死的他?” 洪婆抬起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他暴露了行踪,便不配得到金刚上师的庇佑,他必须将魂魄脱离肉体,去往生极乐找金刚上师道歉。” “他没有死,他只是在赎罪。”洪婆的话,越说越奇怪,“待罪孽被赎尽,他的灵魂便会回到肉体,与诸方十佛皈依。” 虽然洪婆的话颠三倒四,但蔺伯钦却是猜到了。 那封遗书的确是鲁骅写的,只不过,他当时受到了洪婆的蛊惑。 他觉得,他服下毒药,只是去见那所谓的金刚上师! 洪婆神神叨叨的说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眼蔺伯钦,突然愣了愣。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鲁骅……是个好孩子。他本来是不赞成以旁人生命获自己永生,只是……我对他有恩。” “什么恩?” “一饭之恩。”洪婆垂下苍老的眼睛,“他小时候很穷,吃不起饭,冬天下着雪……特别大的雪,他缩在一棵槐树底下,快冻死了。我不忍心啊……就拿了饭给他吃,还把自己御寒的冬衣给了他。” 洪婆突然勾了勾嘴角:“我是为他好,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够健健康康。” 蔺伯钦听到这话,心头发紧。 他声音转冷:“那五甘露,你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洪婆闻言,抬眼阴测测的对他一笑,反问说:“蔺大人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六九章 “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生辰的幼子,取其心肺,混合香料而成。经过经文的诵念,吃了强身健体,长生不老,没有任何病痛。”洪婆说完,忽而叹了口气,“只是……我给鲁骅和蒋氏的并不是五甘露,他们还不配服用如此珍贵的圣品。” 蔺伯钦微微倾身,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洪婆答道:“我说过,鲁骅原本并不同意我做五甘露,他嫌法子太过残忍。但我需要他帮我做事……我先是送给他所谓的五甘露,但那其实是罂粟的汁液……他不可能摆脱罂粟带来的瘾,只能乖乖替我做事。五甘露珍贵至极,做成之后,仅有一粒,我怎会舍得给他吃呢。” 鲁骅的家人听到这话,哭骂道:“洪婆,你不得好死!” 鲁婷也说:“爹爹曾还在我们面前,提起过你当年的一饭之恩,我们还对你十分感激,却不料……你,你竟恶毒至此!” 洪婆不为所动。 蔺伯钦有一事不解,他问:“你肺不好,鲁骅心不好,为何要斩断那些孩子的双手?” “大人在清远县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食肺狗的传闻?”洪婆冷冷的瞥他一眼,“我的狼儿要吃东西,它也很饿……且鲁骅拉拢了蒋氏,总得给蒋氏一个想头。让她误以为自己吃的罂粟丸是五甘露,而五甘露又有五行幼子的手骨……呵,不过是个心理慰藉罢了。” 蔺伯钦面沉如水。 他算是知道了,洪婆几乎是每个人都在骗,她根本就没打算用密宗法门去医治蒋氏、鲁骅,这些人都只是为了帮年迈的她行凶的棋子。 洪婆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是褐黄色,血管突起,指甲发黄,满是摺皱。 “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没想到鲁骅失手了。他早就看中了刘大婶的外孙,当晚顺利将孩子掳走,却没想到,在黎明时分,蔺大人提着灯笼出现,他怕事迹败露,只好带着心肺匆匆离开现场……哎,我狼儿晚了一步,没有吃尽双手,差些还被蔺大人捉住了。”洪婆说到此处,蹙眉叹息,“当我听他如此说的时候,就知道,鲁骅不能活在世上。我对他说,他的心疾已被治愈,但要进行阿毗晒噶前去极乐往生之地,一生侍奉金刚上师。鲁骅是虔诚的教徒,他听我的话,写好遗书,带着秘密追随金刚上师去了……” 众人闻言,不知怎么评论。 是洪婆洗脑的功力太厉害,还是鲁骅太愚蠢,如今都没了意义。 洪婆咳嗽道:“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我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因此我不得不亲自下手……但没想到,崔大爷反应很快,我的狼儿没有得手。” 蔺伯钦想到被狼咬伤手臂的崔家囡囡,迟疑片刻。 他沉声问:“所以,五行转经轮是你给鲁骅的?” “你怎么知道五行转经轮?” 洪婆微微一愣,复杂道:“我交给鲁骅的时候,他藏的很好。” 楚姮听到这话,得意的朝蔺伯钦眨了眨眼。 蔺伯钦当做没看见。 他侧头,冷声对洪婆说:“正是因为发现了此物,才能找出洪婆你。”他语气一顿,颇具调侃的意味,“可能是受金刚上师的指引。” “你胡说!” 洪婆勃然大怒,要不是行动不便,他都要冲上前掐蔺伯钦脖子了。 因为激动,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仿佛肺都要被咳出来。 蔺伯钦并不在意,他淡声道:“洪婆,说一说五行转经轮的作用吧。” 洪婆冷笑,她言语中对自己十分自豪:“我熟读密宗经书,是用不着此物的。只有鲁骅,他背不来密宗经文,为了洗涤业障,才会用转经轮来代替诵经。” “所谓金刚上师,只留给你一本密宗佛书,你就对此了如指掌?” “那是因为我肯钻研。” 洪婆哼了一声:“在安业年间,密宗并没有被禁。我趁此留下了许多关于密宗的书籍……后来高宗皇帝大力封禁密宗、打压密宗,我一直将这些书藏在家中地窖。更何况,当年望州天高皇帝远,所谓的被禁,也不过是看自己藏的好不好罢了。” 蔺伯钦冷冷的扫视她:“光是私藏禁书这条罪,你便会处以绞刑。” 洪婆神色略显癫狂和自傲:“金刚上师会庇护我的灵魂,我经阿阇梨亲自灌顶,即便肉身得到损坏,灵魂也会长留世间。” 蔺伯钦当然不会相信这些。 他甚至觉得洪婆已经病入膏肓,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洪婆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眼泪说来就来,竟涕泗横流,哭的瘫在地上:“我的狼儿……我的狼儿死了!”她扭头阴测测的看向萧琸,嘴里叽里咕噜的念着索命梵音,“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尔有众生造诸恶业,生在无间黑暗之处,大地狱中受诸苦恼……” 萧琸蹙眉,很不喜欢这洪婆的眼神。 谢落英这时竟上前一步,侧挡在他身前,似无意之举。 洪婆念完了咒,看向蔺伯钦:“反正我的肉体不会存留世间,但请大人将我与狼儿合葬。” 蔺伯钦想到早已死透了的癞痢狼,点了点头。 洪婆难得的浮现一个欣慰的笑容,她的面目看起来也和善多了。 她道:“狼儿是我以前在山上捡的,它奄奄一息,得了重病……我将它带回家,仔细医治,虽然命保住了,但它的癞痢却一直好不了,看起来十分奇怪。都说狼凶狠无情,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也只有狼儿……它呀,比人好多了。” 想到狼已死,洪婆又垂首哭泣。 蔺伯钦心底很复杂。 洪婆不知悔改,并不惋惜那些风华正茂死去的孩子,却惋惜她的狼。 这是怎样的一副冰冷心肠。 洪婆这时“咳咳”的咳嗽,她几乎要咳断气了。缓了半晌,才望着公堂两侧的明明灭灭的蜡烛,说道:“我曾接生过一百零七个孩子,见惯无数生之希望……而今,我的肉体也即将逝去,除八十亿劫生死之罪后,生极乐世界,一生成佛。” “成不成佛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难逃大元律法惩治。”胡裕离她近了些,忍不住说道。 洪婆看了眼胡裕,咧嘴一笑,皱纹如菊花一般凑在脸上:“杨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你就像那虎衣明王,以宽容和包容的显现来度化众生。” 胡裕:“……多谢夸奖。” 虽然不知道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明王,但最后一句他是听懂了,洪婆在夸他呢。 洪婆看了眼周围,自知难逃一死,只是她有些不甘心。 她咳嗽了一会儿,对蔺伯钦嘶哑的说道:“我们密宗,以密法奥秘,不经阿阇梨亲自灌顶,不经阿阇梨亲自授三昧耶戒,并持执不怠,不经传授不得互相传习,及显示非密宗信众,内部之间绝不会走漏消息。如今密宗被禁数十年,蔺大人又是从哪里知道的?难道你也翻看了禁书?如此说来,作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蔺大人是不是也要受绞刑?” 蔺伯钦并没有被她的话吓到。 而是说:“我会知道密宗,是因为苏钰。而苏钰不足十二岁,即便看了禁书,也不受律法惩处。” 洪婆语塞。 她识人甚精,蔺伯钦会不会说假话,她还是看得出来。 思及此,她扭头看了眼苏钰。 苏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不敢与她对视,甚至牵着谢彤彤的手,往后躲了躲。 他下意识看向楚姮。 洪婆耐人寻味的笑了笑:“我以为吐蕃密宗,已经没人知道了呢,却不料苏钰这么一个土生土长在清远县的小孩儿,却对此颇有见解。”她最后两个字拉的很长,“苏钰啊,你告诉洪婆婆,是不是背后有人告诉你啊?那个人……是不是和你关系很好呀?” 苏钰咬了咬牙,朝她大声道:“没有!就是我从书上看的!” 洪婆没想到他一个小孩儿口风还挺紧,但看他汗水涔涔,眼神躲闪,剩下的话她也就不必说了。 蔺伯钦脸色微沉。 食肺狗的案子,来龙去脉已经十分清楚。洪婆修习密宗,以罂粟丸冒充五甘露,拉拢鲁骅,鲁骅拉拢蒋氏,害死了许月娥之子,继而翻墙进入刘大婶家中,趁刘大婶耳朵不灵,掳走杀死其外孙。所谋取的,便是幼子的心肺,手段残忍实属罕见。 蔺伯钦对咳出血的洪婆并不同情,此案太过恶劣,估计上报以后,下令是斩立决。 见要退堂,楚姮便没有逗留。 她来到公堂外,见萧琸站在暗处,便上前寒暄:“萧大哥,多亏你这次及时出现,不然我恐怕就要暴露武功了。” 萧琸笑笑:“我猜你不方便,才会擅自出手,看来,我的决定没错。” 楚姮又对他感谢一番,随即看了看外边的夜色,问:“萧大哥打算去何处?春二姐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我便是想来给你说此事。”萧琸的面容有一丝凝重,“近来小心些,据我所知的消息,春二姐乔装改扮,似乎躲在清远县境内。你虽然武功高强,但君子难敌小人,平时切莫大意。” 楚姮端正神色,点了点头:“萧大哥放心。” 其实,春二姐一个瘸子,她倒不怎么害怕……倒是蔺伯钦,可别被掳走了。 思及此,她下意识看了眼公堂方向,却见蔺伯钦站在台阶之下,双眼瞪视着她和萧琸,面罩寒霜。 楚姮额角一抽,心想,他这表情,怎么跟气鼓鼓的河豚似得? 七十章 楚姮看蔺伯钦不高兴,自然要去哄哄他。 他对萧琸点了下头,便一路小跑到蔺伯钦身边,探头看了看:“洪婆已经押进大牢了?” 蔺伯钦“嗯”了一声,没有表情。 但楚姮知道,蔺伯钦笑表示高兴,没表情就是不高兴,嘴角下垂就是超级不高兴。目前来说,他处于第二阶段。 “呃,蔺大人,我觉得最好把洪婆单独关一边,不然她对牢里的那些罪犯一通传教,搞不好都要策反。” 楚姮本是在胡说八道,但蔺伯钦仔细思考,觉得有点道理,便招来杨腊,让他将洪婆关在最尽头的一间。 蔺伯钦看了眼笑的“谄媚”的楚姮,突然想到之前洪婆说过的话。 苏钰…… 的确不像是知道密宗的人,或许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那个人与苏钰关系很好,而很显然,他是想帮助衙门破案。除开谢彤彤谢落英,李仲毅梁秀云,那便只有楚姮有最大的嫌疑。 思及此,蔺伯钦看向楚姮,目光审视,直言不讳:“苏钰知道五行转经轮,是不是你告诉的他?” 楚姮心跳漏掉一拍。 她忽而一笑,如霞光散漫,明艳动人:“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看得起我。”她掩嘴笑他,“亏你还聪明的很,竟忘了转经轮是我不小心打破关公像,才掉出来的。我若知道它的用途,肯定当场就告诉你们了,何必大费周章找苏钰代为告知?” 蔺伯钦疑道:“或许是因为你并不想让我知道,你懂得这些。” “何必呢。”楚姮干脆一摊手,无辜的看向他,“我若知道这些,必然是因为看了密宗相关的书籍。我故意隐瞒,也是害怕偷看禁书要施绞刑……可就算我真的看了,我也不怕告诉你。” 她双手一环,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 蔺伯钦蹙额问:“为何不怕?” “难道就因为我看过禁书,你就要把我抓去牢里,判个绞刑?”楚姮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他耳畔,声音轻柔,“你舍得呀?” 蔺伯钦面颊倏然一烫。 公堂之外,人来人往,她也好意思! 蔺伯钦忙与她拉开拒绝,脸色一黑:“你若犯法,我自当秉公办理。” 楚姮朝他“哼”了一下,皱皱鼻子:“蔺大人好无情。” 蔺伯钦不理她。 他沉着脸,看着萧琸站立的方向。 楚姮觉得他可能不太喜欢萧琸,便问:“这案子已经查明了,你怎么还不高兴?”蔺伯钦没想到她会问的如此直接,愣了一愣,随即蹙额:“我没有不高兴。” “你骗人。”楚姮撇了撇嘴,“方才我跟萧大哥说话,你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 蔺伯钦听到她对萧琸的称呼,心底生出怫然的情绪。 但他又觉得没必要因此不悦。 即便楚姮真对萧琸有意,要跟萧琸去浪迹天涯,他也没什么好阻拦,毕竟二人并不是真正的夫妻,只是为了共同完成父母之命罢了。这样想了想,蔺伯钦心情好了些,他对楚姮道,“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 楚姮“哦”的点头:“那你呢?你要一起回去吗?” “我还有事要处理。” 蔺伯钦侧过身要走,但又想起一事,便问:“萧琸什么时候离开?” 楚姮摇了摇头:“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我怎么知道。”随即又补充一句,“我跟他又不熟。” 蔺伯钦抬眼看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与顾景同一起去了后堂,存放此案卷宗。 谢彤彤吵着要回家,谢落英却挪着步不肯走。 她远远的看着萧琸挺拔的背影,眼神有些飘忽,就连楚姮何时走到她身边,她都没有发现。 楚姮对小女儿的心思猜的很准,她上前两步,轻声问:“落英喜欢萧琸吗?” 谢落英听她声音,愣了一愣,竟是瞬间红了脸。但另楚姮没想到的是,谢落英没有羞涩的回避,而是咬着唇瓣,点点头:“我从未见过萧大侠这样潇洒的人,他……他好厉害。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我不知道彤彤到底会怎样,也不敢想象此后发生的事。” 萧琸突然出现,一剑杀死凶狼,雄姿英发,对于谢落英来说,如天神降临。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日那幕。 然而,谢落英说完这些,却低下了头:“四娘,我仰慕萧大侠,但希望你不要告诉他。落英尚且有自知之明,我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今生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落英,你不应该妄自菲薄。”楚姮皱了皱眉。 “这是事实。” 谢落英苦笑了一下:“萧大侠是游侠,他属于五湖四海,而不是清远县这个小地方。我还有父母,还有姊妹,我不可能远离家乡。再说……再说了,他也不会看得上我。” 楚姮还欲再说,谢落英却不愿多谈。 她对楚姮颔颐:“四娘,你也早些休息,我先带彤彤和苏钰回家了。” “好吧,路上小心。” 楚姮叹了口气,与他们作别。 待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才往回走。明明洪婆的案子已了,楚姮仍放松不了,可能是因为春二姐流窜到了清远县境内,让她隐隐不安。 春二姐是个狠人,她能砍掉自己的脚,对别人应当更狠。 只希望萧琸能快些抓到此人,杜绝麻烦。 *** 蔺伯钦将“食肺狗”一案写好文书,命杨腊快马加鞭,上报府衙。 他在后堂的矮榻上暂时阖了阖眼,休息片刻。 天刚蒙蒙亮,顾景同就来敲门,语气精神抖擞:“佩之!佩之!快出来,一起去西街那家喝馎饦汤!” 蔺伯钦揉了揉眉心,起身去给他开门,神色疲倦:“走吧。”他颔首了一下,忽而转头看顾景同,有些疑惑,“昨夜你也没有休息好,怎一大早如此有精神?” 顾景同哈哈一笑,拍了下他肩膀:“我调任清远县这么久,一直都没吃成西街那家馎饦汤,总是早早就卖完了。今儿起的早,我们快些过去,保管能吃上!” “盛风,以前倒不见得你如此钟爱口腹之欲。” 蔺伯钦失笑,但简单洗漱之后,仍是陪顾景同一起前往。 两人说着昨日洪婆的案子,心绪感慨。 提到五行转经轮,蔺伯钦又想到了苏钰,他将自己的疑惑告知好友:“苏钰能知道五行转经轮,应当是有人告诉他。” 顾景同点点头:“不错,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他看了眼蔺伯钦,问,“你觉得会是谁?” 蔺伯钦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但从他的神色之中,顾景同却是猜到了。 “……你觉得是她?” “我不确定。” “为什么?” “苏钰没有得知密宗的可能,她一个土生土长在云州的女子,又怎会知?” 顾景同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想了半天,才说:“她知道密宗,有可能也是别人告诉她的。” 蔺伯钦却更疑惑了:“谁会告诉她?她认识的人,皆是平民百姓,走夫贩卒,除非有一个见多识广……”他倏然想到一个人。 顾景同见蔺伯钦突然不说话了,正欲开口询问,就听右侧街旁的楼上有人朝他们吆喝:“大爷,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再来翠红院呀?” 两人循着声音望去,却是路过了翠红院的楼下,一名穿着妖艳的女子正朝蔺伯钦甩手帕。 顾景同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顿下步子,指着蔺伯钦问:“你方才叫他?” 女子挤眉弄眼的送了个秋波:“当然是他啦,前几日他半夜过来,还专程找奴家伺候呢!” 顾景同“刷”的看向蔺伯钦,满脸震惊以及不可置信:“佩之,你竟然也留恋章台柳巷,烟花之地?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知道,隐瞒的可真好啊你!”蔺伯钦简直无措,他语气不悦道:“盛风,这种玩笑不要乱开。” 他随即抬头,对那妖艳女子呵斥:“你看清楚了,我何时来过这等地方?再胡言乱语,休怪将你送至衙门!” 女子朝他哼了哼,绕着手中的丝帕,撇嘴说:“装什么正经?那晚你和你朋友半夜过来,穿的就是你身上那件衣服。就连头上戴的竹簪都一模一样,我记清楚着呢。” “那晚?” 他想起楚姮喝醉酒那夜,便是作他今日打扮。 蔺伯钦蹙眉问:“是不是在四天前的夜里?” 女子顿时笑了起来,朝他摆手:“哟,这不记起来了吗?那晚你出手可阔绰了。”她看了眼顾景同,又说,“只不过身旁那位,不似这位公子白净。大爷,你今晚将这位公子和上次来的公子,全都叫来一起来玩呀。” 蔺伯钦沉着脸,像木头一样定在原地。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楚姮说,她是一个人去的翠红院,只因为她想喝酒。 好,只要她没闯祸,他可以不计较。 但他无法忍受欺骗。 更何况,她深更半夜的跑出去喝酒,是跟一个男人。 蔺伯钦几乎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他冷冷的开口,只是想确定一下:“那晚我带来的朋友,是不是身穿黑衣,唇有胡须?” 女子媚笑:“背着一把剑,可威风了。” 顾景同觉得周身寒气冷了几分。 他看了眼身侧无甚表情的蔺伯钦,觉得自己提议来吃馎饦,好像不是一件好事啊…… 七一章 楚姮在家好好睡了一觉。 次日早,谢落英便过来拜访,邀请她明日一起去西峡山登高赏秋。 “怎突然想着明日去?”楚姮呷了一口茶,疑惑的问。 谢落英微微一笑,说:“四娘怕是忘了,明日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她这一提醒,楚姮也想起来了。 大元朝的重阳节很重要,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佩茱萸、喝菊花酒、吃重阳糕,而有精力的,还可以去登高远望。楚姮以前在宫里,每年重阳节都要穿朝服做仪式,亲友相聚,夜宴歌舞,十分隆重。 “那正好,我也许久没有出门了,明日将苏钰彤彤都叫上一起。”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谢落英便起身告辞。 楚姮才将她送出门外,就见蔺伯钦沉着一张脸,朝这边方向走了过来。 “诶?你这个时候不应该在衙门吗?” 楚姮绕弄着腰间的水绿色飘带,忙蹦蹦跳跳的迎上去。 日光很好,照在她晶莹剔透的皮肤上,白里透红。 蔺伯钦稍稍一怔,想到她竟三更半夜与萧琸喝酒,气不打一处来,目光发冷的扫她一眼:“我的确不该回来。”说着,抬脚就往院子里走。 一听他语气,楚姮就知道他生气了。 她忍不住追着蔺伯钦的步伐,在旁边怪道:“你是气包子吗?天天都在不高兴。”她眼珠子一转,“你昨儿一直和顾景同待在一起,他惹你生气了?他惹了你,你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就回来冲我发火?” 楚姮越想越有可能,她一撸袖子,作势就要去县衙:“我这就去找顾景同说理去!” “你给我站住!” 蔺伯钦都不知道她脑子里成天怎么想的。 她的想法跳脱的很,从来都跟旁人不一样,不然也不会做出那等事。他很想质问楚姮那晚为何与萧琸喝酒,可又觉得自己没有质问的理由。 他盯着楚姮看了半天,一语不发,反而把楚姮看得心底发毛。 楚姮挑了挑眉:“看什么呀?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好看?因为我穿了条新裙子!”她提起浅蓝色的缠枝纹撒花裙摆,在原地转了一圈。衣袂飘飘,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蔺伯钦喉结微微滚动,没将苛责的话说出口。 察觉到蔺伯钦欲言又止,楚姮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有什么要问的就问,我行的端坐的正,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蔺伯钦本不想跟她提起那件事,可听她这番话,不禁冷笑。 “是么?” 他倏然收敛笑容,言辞犀利,“半夜偷跑出去和萧琸私会,反而对我说自己独自一人出去饮酒。李四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最讨厌瞒神弄鬼之人!你可以胡作非为,但我不想听你撒谎!”他拂袖转身,大步流星走进书房。 即便气极了,他仍保持着应有的修养,并未使劲摔门。 楚姮还有些回不过神,向来能言善辩的她,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蔺伯钦竟然知道了? 哪个王八羔子告的状?楚姮咬牙切齿,发誓知道是谁,定要让他好看! 一旁的溪暮和濯碧正好听到蔺伯钦刚才的话,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楚姮竟然是与别的男人喝酒去了。溪暮单纯,泪眼盈盈,小跑上前对楚姮道:“夫人,你、你不该这样……虽然你和大人并不时常和夫人在一起,但我和濯碧看得出来,大人是个可靠之人,你、你不要抛弃他啊!” 楚姮看出她们的所想,秀眉一拧:“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溪暮懵懂的看着她,随即点点头:“夫人说的,我自然相信。” 楚姮咬了咬牙,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好。她厚着脸皮闯进蔺伯钦书房,将门一关,对他道:“你好好说话,什么叫‘和萧琸私会’?有你这么往自己夫人身上泼脏水的吗?” 蔺伯钦铁青着脸,随手拿着一本书,看都不看她。 楚姮一把将他手里的书抽走,敲了敲桌面:“别看书,看我。” 面前的女子臻首娥眉,妍丽绝俗,可他抬起眼,却神色冷淡。 楚姮看他这表情就不高兴,随时都是棺材脸,不知道还以为她欠了他多少钱呢! “不错,我那天晚上是骗了你,我的确跑出去跟萧琸喝酒了……可那又怎样?我又没杀人放火,又没跟他勾三搭四!” 蔺伯钦还以为她要道歉,没想到却理直气壮,不禁怒极反笑:“你有理了还?” 楚姮撇了撇嘴,语气软了下来:“我没理。” 不说她现在的身份是县夫人,即便是个未出阁未许配人的大姑娘,深更半夜与男人出去喝酒,说出去都不好听。可楚姮她当时哪儿想那么多啊,她只想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喝酒怎么了?他们还一起切磋比剑呢。 但蔺伯钦在气头上,她又理亏,这话是万万不能说。 楚姮心下合计,估计这次还是只有自己服软道歉。 “但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楚姮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讨好的对蔺伯钦解释,“我那天听濯碧说,清远县的女儿红很好喝,就特别想试试。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喝酒,正好萧琸来拜访……我就让他带我一起去喝酒。因为那时候食肺狗的案子沸沸扬扬,我怕一个人有危险,才一同邀请萧琸的。期间,他走在前,我走在后,一路上就聊了聊最近县里发生的事,又听他讲了讲江湖见闻,喝了酒,很快就分道扬镳……那晚我回来你不是在家吗,我根本没出去多久。” 蔺伯钦剑眉微微一挑,看样子是对她的话存疑。 他语调不屑:“三更半夜,萧琸为何来我蔺府拜访?你要喝酒,找杨腊胡裕哪个送你不成?何必非找萧琸?” 楚姮心底一跳,随机应变:“他们江湖游侠,大都喜欢高来高去,随心所欲。而且我们之前遇到春二姐,还是他出手相救,怎么也算是朋友一场。拜访朋友,还要挑时间?”她轻咳两声,又继续道,“至于我为何找萧琸……这不是碰巧嘛。再说了,我找胡裕杨腊,他们转头就把我喝酒事情告诉你,你怕是又要说教我。” 蔺伯钦侧头,不搭茬。 楚姮心思微微一转,凑上前了些,对他道:“而且,我的确挺欣赏萧琸的……” 蔺伯钦脸色一黑。 楚姮忙连连摆手:“可也只是欣赏,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蔺伯钦依旧没什么表情,话也不说,惜字如金的很。 楚姮看蔺伯钦这般油盐不进,不免也有些生气。 想她堂堂华容公主,整天都在拍一个七品芝麻官的马屁,关键是这个芝麻官还不领情。 思及此,楚姮也不乐意了,她双手一撑,干脆跳桌子上坐着,居高临下的对他说:“蔺伯钦,你不要忘了,我们曾约法三章。我不管你以后是否娶妻纳妾,还是狂窑子养外室;反之,你也不该管我。可你倒好,对我的管教约束从来都没停止过……有时候我的确做的不对,你每次说,我也就忍了。可这次你说我跟萧琸私会,我很生气。” 蔺伯钦没想到她这么快态度就八十度转弯,皱了皱眉:“难道我说错了?” “错了。”楚姮一下伸出手指指着他,“错的离谱!我只是跟萧琸喝个酒,被你说的好像背着你偷汉子似得,这话谁听着能高兴?” “……粗言秽语,不堪入耳。” “我怎么粗言秽语了?我这是实话实说,说实话你还不爱听了。”楚姮瞪他一眼,那嚣张的小模样,让蔺伯钦觉得自己才是做错事的那个。 蔺伯钦胸口压着一团火气,他反问:“你大半夜跟男人出去喝酒,我不能说?即便是表面关系,我也是你——”他嗫嚅了两下,没把那词儿说出口。 “夫君?” 明明是在吵架,楚姮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弯了腰:“你还知道是假扮我夫君?我看你一天天的,是在假扮我老子!” 就算是她父皇老子,也没成天的对她说这说那。 蔺伯钦听她嘴里又开始说粗话,皱着眉头,不以为然。 他肩边的衣衫的缝线处,露出了一截线头。 楚姮见得,抬手就要去帮他抚平,蔺伯钦却反应极快,往右一侧,躲开了来。 楚姮缩回手,恼道:“为你好你还不领情。即便我再怎么欣赏萧琸,也不可能帮他扯衣服上的线,我跟他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蔺伯钦脸黑如锅底,他不想听楚姮废话,冷道:“出去。” “我不!”楚姮没有动,她气鼓鼓瞪着蔺伯钦,“有本事你把我推出去。” “……随你。” 蔺伯钦起身,便要往县衙去。 楚姮哪肯让他走,若今日不能言归于好,以蔺伯钦的性子,恐怕可以跟她冷战一辈子。 她一着急,便拽着蔺伯钦衣袖:“不许走!” 蔺伯钦甩了两下甩不开,恼怒道:“李四娘,你给我松开!” “姓蔺的,你有完没完?”楚姮反而比他声音还大。 蔺伯钦被她吼的一愣,随即脸色铁青。 楚姮觉得这样硬碰硬不太好,总有一方要服软才行。 她迟疑了一下,凑上前些,光洁的额离蔺伯钦的下巴不过半指。 楚姮抬起水莹莹的眼眸,凝视着他,语气轻柔如风吹雪,到底认错:“不要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若以后再要喝酒,我只跟你喝好不好?” 七二章 蔺伯钦觉得自己离她太近了。 近到可以闻到她发间皂角洗过的清香。 “问你话呢?你倒是答不答应?”楚姮又轻轻的摇了摇他袖子,眉眼生光,有些撒娇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蔺伯钦的重话便说不出口。 他明知道楚姮这是装模作样,可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从不喝酒。” 楚姮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睨着他问:“我不信,难道你端午不喝雄黄?重阳不喝菊花酒?” 蔺伯钦“嗯”了一声,肃容不看她。 楚姮忙歪着头与他对视,笑的如云开雾散般明媚耀眼:“明天重阳节,谢落英邀请我一起去登西峡山……衙门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你劳累这么多天,一起去散心好不好?” “不去。” 蔺伯钦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楚姮语气带着一丝丝难过,她垂眸,卷翘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与萧琸喝酒是我不对,我知错。再说了,我对他只是单纯的欣赏而已,虽与他出去喝酒,但是连他一片衣袖都没碰过……”说到此处,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使坏,“你以为像跟你一样?又搂又抱的啊?” “……乱讲。”蔺伯钦剑眉一拧,瞪她一眼,俊朗的面颊却悄然爬上一丝红晕。 楚姮嘴上逞了强,有些沾沾自喜。 她用手指绕着腰间的飘带,嘟哝道:“明日就算你不跟我去登山,也要去沣水看望娘亲嘛。” 蔺伯钦愣了愣。 他没想到楚姮会叫他娘为“娘”,毕竟以前私下她总是叫“蔺老夫人”。怔忪片刻,才道:“娘前日来信了,她重阳要跟朋友出去插茱萸,不必去拜会。” “连娘都要出去游玩,你却还待在县衙。”楚姮低声埋怨了一句,随即又道,“就算你不想过节,衙门里的衙役捕快总要休息休息……你杵在衙门里,他们哪个敢松懈?” 食肺狗一案追查了多日,衙门里的人个个集中精神,十分劳累。 蔺伯钦有些犹疑。 楚姮见他神色松动,忙趁热打铁的说:“去吧去吧,明天我们一起去。落英要带她自家酿的菊花酒,可好喝了!” “你不能多喝。” 蔺伯钦神情虽然严肃,但言下之意,便是已经同意了。 楚姮大喜过望,笑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好好,你说了算!不过也无所谓啦,我就算喝醉了,至少你在我身边啊!”她想,就算喝晕在山上,蔺伯钦也会安然把她带回家。但这话听在蔺伯钦耳中,别有一番暧昧不清的意味。 兴许是她容色太过艳丽逼人,蔺伯钦移开视线,不敢去看。 半晌,他才微一颔首,表示同意。 楚姮如释重负。 但她还要确定一下,于是小心翼翼的开口:“蔺伯钦,你……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生气。”蔺伯钦蹙额。 楚姮心底不信,嘴上却笑眯眯的说:“我就说你最好了。” 蔺伯钦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讨好起来,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可即使明白,他也仍然吃这一套。 思及此,他颇无奈的悄声叹气。 楚姮有错在先,自然对蔺伯钦殷勤至极。 拿扫帚将书房打扫一番,又举着鸡毛掸子在书架上掸灰尘,忙上忙下。 其实有约法三章,她大可不必如此,但她就是控制不住的去讨好……至于为什么,楚姮懒得深思。 蔺伯钦却不想她这样。 当楚姮再次不小心的将多宝阁上的笔洗拂落,蔺伯钦终于按捺不住,蹙额道:“我说过了,将此交给下人去做。”若楚姮做的好也就罢了,可她一通瞎忙活,笨手笨脚,把他书房翻的乱七八糟不说,地面还越来越脏。 “我想让你开心嘛。”楚姮吹了吹掸子上的鸡毛,“而且濯碧和溪暮她们,总觉得我跟你相处时间少,若被她们看出破绽,以后告诉娘亲怎么办?” 蔺伯钦不答话,算是默认。 楚姮又转身去忙活。 她将书架的书全部搬下来,又仔细除去灰尘。见蔺伯钦排列的比较乱,便道:“我给你按首字谐音相同的摆放在一起吧,这样你也好找些。” 蔺伯钦从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书架,但对楚姮,却格外宽容。 他抬眼看向楚姮,半晌方道:“随你便。” 楚姮当即便高高兴兴的开始摆书,她看蔺伯钦涉猎的书籍很广,从四书五经到杂记野史,样样都有,有几本看名字有趣,她也挺想瞧瞧。 蔺伯钦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哼着歌,蹦来跳去,好像在做什么特别好玩儿的事。 可能,李四娘就是这样的女子吧……天生活泼,牙尖嘴利,无所顾忌,这样的性子,倒也少见。 便在此时,楚姮突然“噗”的笑出声,捏着一本书笑的弯腰喘不过气。 他颇好奇,便问:“你在笑什么?” 楚姮转过身来,一张小脸笑的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她眼神促狭的在蔺伯钦身上来来回回一扫,跳上前来,双手撑着书案凑近,动作飞快,将蔺伯钦吓了一跳。 蔺伯钦往后微微一仰,蹙眉道:“又没规矩。” “你才没规矩呢!” 楚姮将手里的书往他面前“啪”地一拍,“一天说我这儿,说我那儿,却背着看我《赏花宝鉴》这等艳书。”她抬手刮了刮自己鼻子,“被我发现了吧!” 蔺伯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双颊绯红,羞窘道:“胡说!” 艳书只在他年少时好奇看过一两册,后来所读涉猎广泛,心性坚韧,便对艳书春宫便从未有过兴趣。 试问,他书架上如何能有这些东西? 蔺伯钦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他将那本书拿起,书名确实印着四个大字《赏花宝鉴》,但翻开一看,里面全是讲如何栽草种花的法子,压根儿就不是男女乱情的内容。 他沉下脸,摊开书对楚姮道:“你一天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楚姮瞅了一眼,见自己误会了,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面对蔺伯钦,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哼了哼就道:“那确实有本艳书也叫《赏花宝鉴》嘛。”她以前在皇宫的时候偷偷看过,写的可刺激了。 蔺伯钦竟不知如何说她:“夫子教你认字,便是用来看这些东西?” “写出来便是让人看的,本朝又没禁这些书,看又怎么?” 楚姮嘟哝一句,还挺有道理。 蔺伯钦才不想与她讨论这些艳书,干脆闭口不言。 兴许是刚才的误会,他双颊仍有些泛红。明明摆着一副严肃刻板的神色,此时瞧来,倒颇为可爱。 楚姮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一下午的光阴,便在楚姮帮蔺伯钦收拾书房中度过。 到了饭点,楚姮拉开门,对溪暮吩咐上饭菜,溪暮见她笑意盈盈,又看坐在里间的蔺伯钦神色如常,松了口气,转头就跟濯碧说:“夫人和大人和好啦!” 濯碧比溪暮精明些,秀眉锁着,愁道:“我总觉得夫人和大人相处有些奇怪,虽我见过世面少,但也觉得他们不太像是夫妻。” “我觉得夫人和大人挺好呀。”溪暮眨了眨眼,“若不再分房睡就更好了。” 濯碧看溪暮一脸天真的样子,就知道跟她解释不清,摇了摇头,不再去谈。 *** 次日一早,谢落英带着谢彤彤和苏钰,挎着满装菊花酒重阳糕的篮子,去找楚姮。 今日重阳佳节,大清早街上便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茱萸的淡淡香气萦绕不绝。 谢落英正护着篮子,让苏钰谢彤彤两个靠边走,没曾想迎面被人一撞,差些栽个跟头。那人穿着短褂,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阿姐!那人是小偷!”谢彤彤眼尖,看谢落英腰上的钱袋不见了,忙指着大叫。 钱袋里的银子不多,可对于谢家这种小门小户来讲,这可是半个月的花销。谢落英当下便将篮子塞给苏钰,拨开人群,高喊道:“抓小偷!抓小偷!前面那个穿青色短褂的家伙,你给我站住!” 那小偷听见呼喊,脚底抹油似得,溜的更快,跑了几大步,谢落英就被他甩的不见踪影。 他正抛着手里的钱袋暗自得意,下一秒,便被一柄长剑抵住了胸口。 “还给她。” 谢落英气喘吁吁的追了过来,便见萧琸已经拦住了此人。 她满眼不可置信,又惊喜又无措,手忙脚乱的捋了捋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发髻,朝萧琸道:“是、是萧大侠。” 小偷见二人认识,自然不敢跟萧琸作对,他将钱袋一扔在地,猫着腰一阵风似的逃了。 萧琸正要去追,谢落英忙道:“多谢萧大侠,此人不必你费心了。天下蟊贼这么多,你也抓不完。” “清远县令是个负责之人,我若抓去衙门,他定会受理。” 谢落英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可她好不容易碰到萧琸,怎舍得匆匆见一面。她的小女儿心思百转千回,萧琸却是不知,他抬脚欲走,谢落英又忙叫住他,脸色羞窘:“萧大侠,今日重阳,我与四娘要去西峡山……你若无事,可愿同行?” 萧琸愣了一下,确认道:“楚……李四娘也要去?” “是,我们今日约好同行。” 萧琸想到一事,便道:“我还有个朋友,若稍后有空,便来西峡山与你们相会。” 他的好友冯河,擅长使细剑,想必楚姮应该会很想和他切磋。待会儿定要互相引见一下。 谢落英自不知他的想法,萧琸愿意过来,她当然喜出望外。 又道了几句谢,谢落英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七三章 楚姮今日要去登山,便将刘海全都梳了起来,挽了个倭堕髻,未施粉黛。她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对襟绣花上襦,腰间系着墨绿色的飘带,下裙用银线滚边,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清丽绝佳。 蔺伯钦一开门,便见窈窕的女子正弯着腰,对着院子里的大鱼缸揽水自照。 楚姮抬手抚平髻旁的浅粉茱萸花,听得开门声,抬头一看,露出皓齿微笑:“你收拾好没?落英苏钰他们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清晨雾气未散,女子的容色却明艳至极,那双眼如天上月,瞬时洒满清辉。 蔺伯钦只觉呼吸一滞。 他垂眸掩饰过方才的一抹不自然,才踱步过去,淡声道:“走罢。” 楚姮注意到他身穿一件鸦青色素面袍子,腰间绑着的天青色鸟纹腰带有些不规整,便下意识的道:“等等!”蔺伯钦顿住脚步,正想问她怎么了,就见楚姮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落在他腰带上,整理了两下。 虽然并未有肢体接触,可蔺伯钦却浑身僵了僵。 楚姮拍了拍手,没觉得哪里不对,笑眯眯道:“好啦。” 她往外走了一段距离,蔺伯钦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跟上。他暗道,自己今天可能是没睡醒……不然怎么一直晃神。 两人来到蔺府后门,马车已经备好,谢落英和苏钰谢彤彤正在说话,见他们来了,忙高兴的挥手打招呼。 “夫人今天真好看!” 谢彤彤童言无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苏钰看了眼楚姮身边的蔺伯钦,道:“蔺大人也好看。” 蔺伯钦被一个孩子这般夸赞,顿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倒是楚姮大喇喇的往马车前一站,扬起笑脸:“我何止今天好看,我是天天都好看!” 蔺伯钦闻言忍不住想笑,她还真不谦虚。 寒暄两句,众人便分别上了马车。楚姮和蔺伯钦自然坐在一起,苏钰和谢彤彤谢落英一车,马车粼粼,往西峡山驶去。 楚姮还没去过西峡山,她撩开车帘,看着窗外不住倒退的景色,问:“蔺伯钦,你之前去过西峡山吗?风景如何?” 蔺伯钦思忖了一会儿,才答道:“只路过几次,瞧着山峰高耸入云,想来景色也不会差。” 不然这望州十里八乡的人怎么都喜欢去。 楚姮奇怪的看他:“清远县离西峡山这么近,你都没有去过,你一天天的在干嘛?” “在忙。” 蔺伯钦淡淡的扫她一眼,觉得她的问的话很不着边际,“大大小小的事务这么多,登山至少也要一日光景,我没有时间。” 楚姮想他的确尽职尽责,便不再继续询问。 车行半个时辰,周遭群山愈发高耸,郁郁葱葱,一片青翠。 待又过了一炷香,便听车夫“吁”声勒停马车,道:“西峡山到了。” 楚姮早已按捺不住兴奋,一撩车帘,提着裙子跳下车,到处东张西望。 但见西峡山山门后,是一条蜿蜒的石台阶梯,有游人正往山上走。端的是高峰入云,飞鸟翔集,猿声四啼,绝巘怪柏丛生,极为清幽。 谢落英这时提着篮子,抬手指向半山腰掩映在松柏中的寺庙:“那是西峡山中的碧水寺,一般登高至此就可以折返而归了。” 楚姮愣了愣,问:“没人登顶吗?” “登顶的路不好走,杂草丛生,泥滑崎岖,一般都无人上去。”谢落英笑了笑,继续说,“在半山腰也能看到很好的风景,四娘去了就知道了。” 楚姮听着没法登顶,还是有些失望。 谢落英在前带路,她就和蔺伯钦跟在其后,有些可惜的说:“还以为可以去西峡山的山顶呢。” 蔺伯钦看她明明是个纤瘦羸弱的身板,却还想着登顶,不免疑惑:“你就那么想登上山顶?” “你不想吗?”楚姮反问,“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诗你应该晓得罢?我不想征服名山大川,只想感受下开阔胸襟,一抒胸臆。” 闻言,蔺伯钦一时感慨,竟也有些共鸣。 他甚至都想登上山顶去瞧一瞧了。 可看楚姮这细胳膊细腿,他摇了摇头,沉吟道:“山路波折,晨时还下过雨,危险重重,你就不要想了。” 楚姮就料到他会这样,毫不意外的撇了撇嘴。 一行人往上攀登,时不时聊上两句,将近午时,便抵达了半山腰的碧水寺。 寺庙外修着许多凉亭,供人休憩。也有僧人来凉亭询问,愿不愿意捐些香油钱。用了别人石庙的凉亭,不捐也说不过去,大多数人都掏了银子,不管是一文钱还是一吊钱,那化缘的僧人都笑着说了句祝福话。 不过多时,一名二十上下的僧人便来楚姮他们所在的凉亭,双手合十,笑问:“几位施主,可愿给敝寺捐些香油钱?阿弥陀佛。” “要多少?” “不在多少,有意便可。” 楚姮点了点头,本想给点碎银,结果在身上掏了掏,愣是没有小额的。她顺势看向旁边的蔺伯钦,问:“你有吗?捐点儿,保平安呢。” 蔺伯钦不信鬼神,更不会信佛,但见此也没多说什么,从荷包中掏出二十文一串的钱,放进那僧人的铜钵中。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菩萨会保佑你和尊夫人平安喜乐。”那僧人说了吉祥话,便转身离开。蔺伯钦下意识看向“尊夫人”楚姮,只见她望着青山白云笑靥如花,便觉得这二十文钱,用得很值。 谢落英将篮子里准备的菊花糕、菊花酒、菊花饼什么的都摆在凉亭的石桌上,谢彤彤和苏钰口水直流,围着团团转。 谢落英拍了下谢彤彤伸出来的手,转身对楚姮两人喊道:“蔺大人,蔺夫人,快过来吃点儿东西吧。” 楚姮忙蹦蹦跳跳的跑过去,那动作,跟谢彤彤也没差。 “落英真有一双巧手。” 楚姮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的蔺伯钦,“我每次做出来的东西,旁边这位都不肯吃呢。” 谢落英讶异的道:“四娘做的东西也很好吃,蔺大人为何不喜?” 蔺伯钦蹙眉,沉声答道:“我不吃甜。” 他不吃甜,这李四娘却极其爱甜,恨不得将蜜罐子挂脖子上。 楚姮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她瞪了蔺伯钦一眼,道:“我好几次做的糕点都没有放糖,可你还是不吃,结果全被杨腊胡裕顾景同他们给瓜分了。” 蔺伯钦闻言一怔。 “你没放糖?为何不说?” 害的他都不知道。 楚姮皱了皱鼻子,哼道:“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吃。不如让胡裕他们吃,也不算浪费。” 蔺伯钦不禁想反驳,谁说他不吃的?此前她弄的那些难吃到死的东西,他不是也都吃过了么?想想胡裕杨腊他们,每次高高兴兴抢的糕点,原来是楚姮专门做给他的,蔺伯钦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正想好好给楚姮说一说,以后她做的东西,只要不放糖,他都会吃。 可还未来得及张嘴,就见面前的楚姮突然挥手跳了起来:“萧大哥!你也来登山啊?” 蔺伯钦神色一暗,转头看去,果然见萧琸一身黑衣劲装,背负长剑,大步而来。 他身边还跟着一名灰衣斗笠男子,看打扮也是一位游侠。 谢落英正在吃菊花饼,见萧琸来了,忙将饼放下,拘谨的在衣侧擦了擦油渍,莞尔笑道:“萧大侠还真来了。” 萧琸朝她礼貌的点了点头:“谢姑娘好意邀约,萧某怎敢不来。” 谢落英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回答。 恰时楚姮走了过来,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打量:“原来是落英邀请的萧大哥,我还以为是正巧碰上呢。” 谢落英忙道:“我、我也没想到萧大侠真的会来……” 这时萧琸摆了摆手,道:“谢姑娘不必叫我萧大侠,与四娘一样,叫我萧大哥便可。” 谢落英喜出望外,抬起头,眸光一亮:“萧大哥那也不必叫我谢姑娘,叫我落英好了。”她这般急切,到底是不妥的,思及此,谢落英低下头脸颊绯红一片。 楚姮好笑,出言帮她解围,看向那灰衣斗笠的男子:“对了萧大哥,你这位朋友是……” 萧琸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我在望州认识的一位好友,冯河。” 楚姮颔首:“原来是冯大侠。” 那冯河闻言,抬起头来。斗笠下的一张脸长相平实,说不上英俊,但那双略狭长的眼,看起来觉得漠然。 萧琸又对冯河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楚……李四娘。”他又指向谢落英,苏钰,谢彤彤,一一叫了名字。 那冯河仍然冷漠,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 江湖上脾气古怪的人太多了,楚姮也不计较,大不了不跟他接触就行。倒是蔺伯钦……诶,蔺伯钦呢! 楚姮这才发现不对劲,方才萧琸都没有介绍蔺伯钦。 四下里一看,凉亭里没人,楚姮又走到外面,才在一处山崖旁找到他。 冉冉秋光,满山红叶,流云飞散。 山风吹起蔺伯钦的衣袍烈烈,衬着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仿若天上仙人要乘风归去。 楚姮心下一紧,快步上前,一把扯过他衣袖,喊道:“你不要想不开啊!” 她是练武之人,力气极大,这一扯就把蔺伯钦扯的脚下一趔趄,直愣愣的摔了下来,与她抱作一团。 蔺伯钦恼怒的撑起胳膊,却发现自己压在楚姮身上,怀中软玉温香。他与她面对着面,鼻尖与鼻尖挨的极近,仿佛绒绒的毫毛都已经蹭在一处。彼此呼吸交织在了一起,灼热滚烫难舍难分。 顿时,苛责的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 楚姮眨了眨明亮水润的眼睛,心跳飞快。 她这才反应过来,不自然的侧开头,抬手推了蔺伯钦一把,顺口就道:“还不快起来,压着我很舒服吗?” 话毕,她才觉得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七四章 蔺伯钦手忙脚乱的站起,白皙的面上已经一片绯红,阵阵发烫。 他将楚姮拉起来,背过身,声音冷漠无比:“你不跟着你萧大哥他们,跑过来拉扯我干么?” 楚姮听着他这话怎么觉得酸不溜秋,但蔺伯钦好端端的有什么可酸? 她疑惑道:“你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当然要来找你。这悬崖边如此危险,你站在这里,我当然要把你拉过来了。” 楚姮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刚才是误会了,蔺伯钦那样的人,即便山穷水尽,也不会自寻短见吧?更何况,他现在活的可开心了,一切都是自己脑补过度。 两人正相对无言,谢落英萧琸等人也跟了过来。 谢彤彤愣了愣,忍不住问:“夫人,你和蔺大人是躲在这边说悄悄话吗?” 蔺伯钦本来脸色就有些发红,听到这话,更是窘然。然而楚姮却是个没脸没皮的,她扬起精致的下颌,笑道:“是呀!这么好的山水景色,当然要两个人一起欣赏。” “为什么啊?”谢彤彤不太明白。 楚姮微微一笑:“等你长大就知道啦。” 那副表情神态,好似嫁得良人的新妇,但只有蔺伯钦才知道,她全在鬼话连篇。 一直杵在旁边没有开腔的冯河,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的看向蔺伯钦,侧了侧头:“你姓蔺?草字头的蔺?” 蔺伯钦见他面生,怔忪道:“不错。“ 冯河又问:“蔺文昌是你什么人?” 蔺伯钦蹙眉:“正是家父。敢问阁下尊姓?” 萧琸反应过来,微一抬手:“游侠冯河。”他又看向冯河,指向蔺伯钦,“清远县令,蔺伯钦蔺大人。” 冯河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冯某有一事相询,蔺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蔺伯钦略一沉吟,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往另一边僻静处去。 楚姮不禁奇怪,问旁边的萧琸:“萧大哥,这冯河跟我夫君很熟吗?”她自然而然的便说出“夫君”一词,倒让萧琸愣了一下。 萧琸回神,轻咳两声,道:“我也不知。冯河此人冷言寡语,与我相熟十多年,也不曾多说过什么。”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但人是好人。” 楚姮微微一笑,往自己脸上贴金:“萧大哥识人的眼光我还是很放心的,不然你也不会跟我交好了。” 萧琸爽朗的仰头笑笑:“是这个理。” 他又道:“冯河的细剑和你的金丝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届时你们可以切磋切磋。” 楚姮一听切磋,连连点头,满脸迫不及待。 谢落英远远站在一边,见楚姮和萧琸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不知是在聊什么聊那么开心。她心思玲珑,看得出萧琸很看重楚姮,只是不太明白,楚姮一个已婚妇人,哪里得了他的青睐。不过楚姮的确长了一副好相貌,颦笑间都让人忍不住想看了再看。 思及此,谢落英又看向另一边的蔺伯钦和冯河。 这二人脸上倒是都没有什么表情了。一个沉着冷峻,一个漠然疏离,说了好半天,那冯河才露出一个笑,但转瞬不见。蔺伯钦的神情也温和了许多,看样子,这二人也相谈甚欢。 算来算去,就她一个人最无趣了…… “阿姐!我们一起去摘茱萸吧!”谢彤彤和苏钰两人已经抱着一把茱萸,正朝她挥手。 谢落英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笑着跑过去:“好,我们去摘最鲜最艳的!”弄回去还能晒干泡水,治寒驱毒,而且她也不无趣了! 那边楚姮和萧琸在讨论冯河的软剑剑招,这会儿见蔺伯钦和冯河已经说完了,两人便立时住嘴。 楚姮小跑到蔺伯钦身边,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珠子,问:“你跟冯大侠在说什么啊?”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到底是给她说了:“冯河曾经被我父亲救过。他是孤儿,无父无母,十来岁时流浪到望州,差些饿死,幸好遇到我父亲。父亲心善,带他去买了衣衫吃饱了东西,临走还给了一些银子,不然他也不会活下来。”他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与父亲长相五分相似,是冯河故能认出来。” 楚姮点了点头,没想到那冯河竟然和蔺伯钦有这样的渊源。 半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蔺伯钦笑了起来:“那如此说来,蔺老爷子也长得很俊嘛。” 蔺伯钦愣了片刻才反应回来她话中的意思,耳根微红,拂袖恼道:“嘴里没个正经。” 楚姮就喜欢看他发窘,于是捂嘴偷笑。 便在这时,那冯河与萧琸说了几句,便往这边大步走来。 他自动无视掉楚姮,对蔺伯钦抱拳:“今后蔺大人有任何难事,都可以找在下帮忙。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蔺伯钦拱手回了一礼:“冯大侠言重了。” “叫我冯河便是。”冯河僵硬的绷出一个笑容,但看了眼楚姮,那笑容顿时消逝。 楚姮:“……” 她有种预感,这位冯大侠并不想结交她,看来想和他细剑切磋,只有落空。 回到凉亭不久,谢落英摘了茱萸回来。萧琸见她手中的茱萸开的极好,忍不住问:“落英,你这茱萸摘回来有什么用?” 谢落英没想到萧琸会主动找她攀谈,她忙组织语言,解释道:“晒干可以泡水喝,对天生性寒的人大有裨益。萧大哥,你看,它的果实味极辛香,可用来做调料,叶子和根都是药材,可以驱虫……”不知不觉,谢落英便和萧琸说了不少话,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聊的欢畅。 冯河虽然对其他人冷漠,但是对蔺伯钦却十分好脾性。两人站在凉亭边,凭栏而望远景,聊起蔺父曾经种种,各自感慨万千。 苏钰和谢彤彤在翻花绳,楚姮闲着无事,便拿了一个菊花糕小口小口的吃着,低头发呆。 西峡山的微风吹拂她鬓边发丝,与纤长卷翘的睫毛勾作一团。楚姮觉得眼睛发痒,便抬手拨了拨,皓腕上的一对青玉镯发出叮当的碰撞,那碧绿色更衬的她肤白如新剥鲜菱。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仍是不可让人忽视的撩人姿色。 蔺伯钦本在和冯河说话,目光落到楚姮身上,便再也无法移开。 他想到之前二人摔在一起的亲密,心跳飞快不受控制。 冯河见他突然怔忪,顺着他视线望去,眸色暗了暗。 他咳嗽两声,问道:“蔺大人,你和尊夫人从小就相识?所以才会定下娃娃亲?” 蔺伯钦回过神来,摇首道:“此前并未见过,皆是父母之命。” 冯河想到萧琸说过的话,到底不好明说,只淡声道:“蔺大人还是和尊夫人保持一些距离为妙。”谁知道这个楚姮冒充李四娘是打的什么主意,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人。自己这位小恩公心善,可别栽在对方手上,早些提醒,也是为蔺伯钦好。 蔺伯钦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怕是这冯河知道他和李四娘是表面夫妇,故此才这样说。 于是他颔了颔首:“这点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冯河没想到蔺伯钦这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还不追问,更觉得满意,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帮助蔺大人。” 夕阳西下。 一行人登高赏景,见暮色四合,趁兴而归。 楚姮到底是记挂着切磋一事,于是下山的空档,找萧琸商议。 萧琸也是一脸难色,他迟疑道:“过去找冯河问一问。” 冯河本不想说出本意,但见楚姮满脸好奇,放慢脚步,与蔺伯钦谢落英等人拉开距离,声音压的极低:“我不会跟你切磋。” 不等萧琸开口,楚姮便挑眉问:“为何?是看不起我?” 那冯河完全不懂转弯,扫她一眼,直言不讳道:“不错。” 楚姮没想到这冯河还真看不上她,保持着笑脸,语气却冰冷了几个度:“冯大侠此话怎讲?” 冯河冷声答道:“蔺伯钦是我恩人,可你却冒充他夫人,若不是心怀不轨,怎会做这等无稽之事?萧琸不追究你过往,我也不想追究,但你若敢坑害蔺家半点,我绝不会放过你。” 楚姮一听原来是这个原因,虽然气,可也佩服这冯河知恩图报。 她半晌才道:“你误会了,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想躲避一些人,才会暂借用李四娘这个身份。至于对蔺家……我不会有半点歹意。” “希望如此。”冯河冷冷睨她一眼,“还有,你现在冒充的是李四娘,是蔺大人的夫人,那就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与别的男子交往太密。”说完,他还看了眼萧琸,提醒的意味不言而喻。 萧琸失笑了摸了摸自己唇边两撇胡子:“冯兄,这你就真的想岔了。” 冯河却不在乎这些,他面容冷峻如寒霜,说:“我想岔不重要,主要是蔺大人不能想岔,清远县的百姓不能想岔。” 萧琸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他看了眼脸色不愉的楚姮,扭头问冯河:“那你还想跟她比试切磋一下么?” 冯河知道楚姮使用的是一柄软剑,他一时有些心动。然而还不等回答,就听楚姮便抢先说:“不必了。”她笑眯眯的看向冯河,语气有些讽刺,“毕竟与男子交往太密,我家夫君会想岔。” 七五章 重阳节后,天气愈发寒凉。 望州临近边疆,到了十一月中旬,便落了第一场雪。 楚姮裹了一件厚厚的兔毛披风,趴在窗边看雪粒子纷纷洒下,眼睛一眨不眨。 濯碧撩开厚门帘子,冷风漫卷着袭进屋子。溪暮快步端着铜火盆进来,搓了搓冻僵的手,关切道:“夫人,你别站在窗边,这天太冷,得了伤寒可就不好办了!” 濯碧烧了一个铜花镂空的暖炉,递到楚姮手上,笑着问:“夫人以前居住在云州,靠近南方,是否很少见过下雪?” “嗯呢!”楚姮接过手炉暖了暖,鼻尖冻的有些发红,“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二次见。” 京城处大元腹地,四季温暖如春。 建武十三年的寒冬,好不容易下了一次大雪,楚姮在皇宫御花园里跟宫女嬷嬷打雪仗、堆雪人,玩的好不高兴。然而那场暴雪之后,多地爆发雪灾,冻死人畜无数,建武帝忙的焦头烂额,朝中官员人心惶惶。 京城里也因为那场暴雪闹出了许多笑话。 什么户部侍郎李大人不听劝阻,非要雪天出行,结果摔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不敢上朝见人;中书舍人王大人收集雪水,用来泡茶,结果拉肚子七天七夜;张太傅八十多岁,带着他十八岁的妾室去湖心亭赏雪景,结果双腿寒疾复发,现在都还瘫床上没法动弹…… 然而最出名的还是吴光弼。 他为了巴结陈太师,愣是风雪无阻的天天去给人家吸冻疮脓汁,等开春了,他也仕途直上。 说来也巧,这吴光弼不久后便要来清远县巡察。 楚姮前天才听顾景同说,今年的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仍旧是吴光弼,他不喜蔺伯钦,蔺伯钦也不会阿谀奉承,想来此次又升迁无望。 顾景同在那操碎了心,蔺伯钦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楚姮想到蔺伯钦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都不知该哭该笑。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听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蔺伯钦穿了一身夹棉青衫,准备出门。 楚姮忙叫住他:“这天在下雪呢,你去县衙干什么?” 蔺伯钦闻言回头,见楚姮懒洋洋的趴在窗框,雪白毛茸茸的兔毛在她纤长的脖颈围了一圈,更衬得那张被冻的白皙泛红的瓜子脸,如白雪红梅般凌厉剔透,灿然明艳。 他沉声答道:“主簿今天统计粮仓存粮,我过去看看。” “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去办就行了,你还真是全都要亲力亲为。”好在楚姮也已经习惯了,她嘴上嘀咕,转身就让濯碧拿来一把伞,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刷拉一下撑开。 楚姮走下台阶,将纸伞往蔺伯钦面前一递,仰起脸道:“这雪虽然不大,这么过去衣裳也得润湿,还是撑伞吧。” 油纸伞上绘着浅粉牵牛盘丝的花卉,还点缀着几只彩色的蝴蝶。伞柄上系着红色的流苏,坠着一串精致的小铃铛,一看就是女子专用的花伞。 蔺伯钦一个大男人,撑着这样一把伞走街串巷,他觉得不太妥当。 然而不等他拒绝,楚姮就粗鲁的把伞塞他掌心,柳眉一竖:“我好心好意给你递伞,你还嫌弃不成?” 蔺伯钦的手被她拽的有些疼,顿时无奈道:“李四娘,你就不能斯文一点?” “那得看你表现。” 楚姮抬起下巴,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她做出这个动作,发髻上别着的一支玛瑙流苏步摇,便叮叮的摇晃。蔺伯钦视线不由落在步摇上,才发现这步摇也是做成蝴蝶样式,和这把伞相得益彰。 四周雪落无声,两人同立在花伞下,遮住阴沉沉的天,说话的声音都仿佛只有二人才能够听见。 或许是靠的有些近,蔺伯钦凝视着楚姮娇美的脸庞,一时间没有说话。 不得不承认,李四娘这个人实在太鲜活了,她的日子过的多姿多彩,肆意张扬,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无法让人忽视。曾经蔺伯钦以为自己是讨厌她的,可长久相处下来,如今她呛的任何一句话,他听在耳朵里都觉得顺理成章。 开始两人相商的约法三章,他也不怎么经常记起了…… 楚姮见他愣愣的看着自己,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 蔺伯钦倏然回神,侧过头,轻咳道:“没什么。” “莫名其妙。”楚姮摆了摆手,转身就跑回了屋。 蔺伯钦看着那微微还在晃动的厚门帘,心情有些复杂。 他一路都在回想与楚姮相处的点滴,有时候会莫名发笑,有时候又唉声叹气。 撑着那把花伞叮铃铃的沿着长街,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清远县衙门外。 蔺伯钦走到内堂,见杨腊和胡裕正围着火盆取暖,他四下里一看,问:“主簿呢?我让他等着我一起去粮仓,怎人不在?” 胡裕站起身,挠了挠头,解释道:“顾县丞让主簿一个人去,他说……他有事情要跟大人您商议。” “什么事?” “大事!” 胡裕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顾景同步履匆匆的冒着细雪钻进屋。 他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粒子,扭头对蔺伯钦急声道:“吴光弼明儿就来清远县,吏部考功司郎中蔡高义、府衙吏书赵琦随行,还有七八个随从和府衙的下属官员,你说这算不算大事?” 蔺伯钦悬起的心落了地,叹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就是要来清远县巡察吗?这两年的卷宗、文书我全都备好了,他们要来抽查哪一样都可以。” “佩之,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 明明是大冷天,顾景同却把那柄写着“知足常乐”四字的折扇拿出来摇:“这关乎到你的政绩!你就一点儿都不想升迁?” 蔺伯钦蹙额。 踏入仕途,谁都存了个平步青云的心思。蔺伯钦虽有文人傲骨,两袖清风,但也曾想过高居庙堂一展抱负。 可在京城见识过那朝堂的乌烟瘴气,勾心斗角,便逐渐歇了这个想法。 他沉吟道:“一切随缘。” 顾景同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你这话说的,干脆去寺里当和尚好了。” 蔺伯钦懒得与自己的好友争论此事。 顾景同却还不放过他,拉着蔺伯钦衣袖就往三堂去:“别傻愣着,走走走,再去把那些文书细化一遍,章子盖好,那么多的功绩你可别漏掉一条!” *** 次日一早,监察御史吴光弼的马车队伍便驶进了清远县城的城门。 天还飘着细雪,蔺伯钦和顾景同、主簿等下官都没有撑伞,天还未亮就守在了县衙门口相迎。 双马拉驶的华盖马车,慢悠悠的停在仪门前。 后面的马车里钻出两个随从,一个忙不迭的跪在雪地里,另一个则躬身道:“吴大人,清远县衙到了。” 绣着狮子戏珠图案的绿色丝绸车帘,被人撩开,穿着五品浅绯色官服的男人,踩着那随从的背脊,施施然下车。这人三十来岁,长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鹰头雀脑,唇边两撇小胡子,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正是朝廷钦派的监察御史吴光弼。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人,都穿着绿色官服,其中一人看起来四十有三,另一人年轻许多,面白无须,蔺伯钦和顾景同都认得,乃是府衙的吏书赵琦。 不用细说,这三人的身份蔺伯钦已经明了。 他虽然不喜阿谀奉承,但对于上级的尊重依旧放端正,于是掸了掸官服,上前拱手:“下官清远县令蔺伯钦,参见吴大人、蔡大人。”随即看向品阶不如自己的赵琦,微颔首,“赵吏书。” 赵琦笑呵呵的点头。 蔺伯钦又介绍了一番顾景同等人,便抬手做了个请,邀吴光弼等人入县衙巡察。 吴光弼走在最前,蔺伯钦在他旁边讲述清远县近来关于地方政务、税收、司法、农桑等等,那吴光弼东看西看,时不时的“嗯”上一声。倒是陪同的蔡高义应和了蔺伯钦几句,粗略的询问了几个关于当地乡绅有没有巧取豪夺等问题。 一行人进了内堂,吴光弼这才摸了摸小胡子,看着清远县衙的地砖楹联,语气敷衍道:“不错不错,收拾的倒挺干净,都没什么灰尘。” 闻言,蔺伯钦就知道他方才那些总结,吴光弼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到底是朝廷派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颔首:“保持衙门清洁,是下官分内之事。” 吴光弼在内堂转了一圈,摸着皮肤很细的手,目光在茶几上来回逡巡。 蔺伯钦垂着头,没有看见。 吴光弼这时候咳了咳,悠悠道:“望州这边的天气可真冷,本官的手都有些冻僵了。” 蔺伯钦接话道:“望州地处边疆,且与极北幽州相隔不远,是故天气寒冷。” 听到这话,吴光弼明显有些不耐烦,他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顾景同却是反应过来,忙上前两步,笑着道:“吴大人久居京城,不常来这些穷山恶水之地,一路舟车劳顿,怕是不习惯。下官备了云雾参片热茶,还有些清远县的特产糕点,还请吴大人尝尝味道如何,暂驱严寒。” 吴光弼嘴角一扯,哼道:“你倒是个有心的。” 话毕,他往正中的八仙椅上一坐,目光冷冷的扫了眼蔺伯钦,只觉烦躁。 他每年最不喜来清远县巡察,就是因为这个清远县令不知变通,瞧着挺聪明的一个人,为人处世却像个木鱼疙瘩,看着就糟心。要不是这蔺伯钦管理辖区真有几分本事,否则都想找个由头整治整治他了! 七六章 按照规矩,蔺伯钦将清远县这两年的卷宗文书、税收账簿,拿出来给吴光弼一一过目。 吴光弼粗略的扫了一眼,就交给旁边的蔡高义:“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蔡高义比吴光弼年长,却还是恭敬的垂首站在他跟前,活像个随从。他脸上带着笑,点头答是,将一摞东西拿去边上翻看。 吴光弼呷了口云雾参茶,尝了尝,又吐了出来,抬手将茶盏放远了,嫌道:“到底不如那明前雨后的西湖龙井,喝着怪夹口的。” 蔺伯钦沉着脸不答话。 顾景同却陪着笑脸道:“吴大人见多识广,下官佩服。那西湖龙井,我还只是在书上见过呢,到底什么滋味儿,却是不知。”他将糯米糕、云片糕往吴光弼面前呈,“清远县的茶不怎么样,但是糕点却是出了名的好。这云片糕在元太祖时期,还做过贡品。” 闻言,吴光弼才将目光落在那两碟糕点上。 一碟长片状雪白如云,一碟做成各种花卉,十分精致。 吴光弼拿起尝了尝,颔首道:“这糕点还不错。”他又吃了几块,便不吃了,旁边的随从忙递来毛巾,给他仔细的擦干净手指。 蔺伯钦自是看不惯他这幅做派。 五品的监察御史,说来在京城也不算多大的官,但就因为和陈太师交好,狗仗人势,跑到望州这些边陲之地狐假虎威,瞧着着实令人反感。 又过了一会儿,蔡高义便看完了文书,颔首道:“文书记录都没有问题,蔺大人做的很好。” 吴光弼“嗯”了一声,倒不意外,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夸奖。 这时赵琦看了眼衙门外,提醒道:“雪已经停了,吴大人可要去清远县城中四处巡察一下?” “可。” 吴光弼站起身,便要往外走,顾景同不知想到什么,忙从屋后拿出一个烧暖的手炉,快步跑去递给吴光弼:“雪后天冷,吴大人还是拿上这个暖一暖吧。” 吴光弼掂了掂手里崭新的手炉,看向顾景同笑了起来:“你姓顾?是清远县的县丞?” 顾景同颔首:“难为吴大人记得下官。” “不错不错,依我看,你才有做县令的潜质。”吴光弼蔑了一眼蔺伯钦,那意思不言而喻。 顾景同朝蔺伯钦使眼色,想让他出来也阿谀几句,可蔺伯钦就像没看见,干脆扭头与赵琦说话。 吴光弼冷哼一声,不再搭理。 雪后城中行人不多,因此吴光弼一众走在街上,十分令人瞩目。 且不说县城里人人都认识蔺伯钦顾景同,再看那吴光弼一身穿着打扮,都知道是京中来的大官,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吴光弼似乎对这些目光十分受用,他高昂着脑袋,揣着手炉,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行至路边一户卖古玩的店铺,吴光弼来了兴趣。 他跨步进去,在多宝阁上翻看了几样,拿起一个羊脂玉净瓶,点了点头:“这和我收藏的那幅观音像手里的瓶子一样。” 旁边的古玩铺老板点头哈腰道:“大人好眼光,这是我们铺子里成色最好的羊脂玉净瓶,以前一直供奉在碧水寺庙里,前不久我才收来。” 吴光弼很是满意的摸了摸小胡子,转手就把瓶子递给了随从:“拿回去插花。” 古玩铺的老板笑道:“多谢大人,这瓶子一共二十两银子……”岂料他话还没说完,那随从就不悦的呵斥,“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吴光弼吴大人!他能看得起你铺子里的东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还敢向他要钱?不要命了么?” 那老板顿时瞠目结舌。 他看了看蔺伯钦,又看了看神色冷漠的吴光弼,嗫嚅着嘴唇,到底是低下头,没有继续。 吴光弼转身就要离开,蔺伯钦想要说什么,被顾景同一把拦下:“佩之,别乱来。” 蔺伯钦面沉如水,冷声道:“他此等行径,与流氓强盗有何分别?” “就算他真的是流氓强盗,你也不能与他争执!”顾景同这时理性的可怕,他拍了拍蔺伯钦的肩膀,“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蔺伯钦明白这个道理。 他心头仿佛有一团气吞不下吐不出,可又没有办法解决,好半晌,才化作一声叹息。 他扭头对古玩店的老板道:“那二十两……记本官账上。” 老板忙不迭的跪下身子,瞌头哭诉道:“多谢蔺大人,多谢蔺大人!这二十两银子是我们古玩店半年的收入啊,不是草民抠门不想送,而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 “本官知道,你不必多说。” 蔺伯钦将古玩店的老板扶起,正想再安慰几句,就听街道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隐隐约约声音听着熟悉,他和顾景同忙追出去一看,就见谢落英跌坐在地,脚边散落着梨子,双目正怒视着吴光弼。 “当官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谢落英大喊一句。 吴光弼身边的随从,方才不小心撞到了她,反而还大言不惭的骂她不长眼睛,谢落英回了嘴,才发现这一行人都是当官的。她心头有气,这句大不敬的话便脱口而出。 吴光弼倒也不在意,只是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珠子在谢落英身上来来回回的扫视。 “啧”道:“姑娘模样倒是俊俏。” 不似江南水乡的女子婉约,眉目间反而一股英气,就像一匹烈马,等人驯服。 谢落英冷冷的侧过头,觉得这当官的说话好不中听。 吴光弼出来几日,都没有找姑娘寻欢,这会儿瞧见谢落英心又痒痒,忍不住低声凑近了,问道:“跟着本官,带你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如何?” 谢落英闻言大惊失色,瞪着他仿佛不可置信一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说出这种话! 吴光弼却以为谢落英是在惊喜。 他上前两步,想将她拉起来,谢落英却仿佛躲避瘟神一样的瑟缩回手。 吴光弼炽热大胆的目光落在谢落英身上,似乎想要将她里里外外看穿,面对着一行官员,这种感觉让谢落英恐慌。她多希望这时候有人能来保护她,能帮她解围……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萧琸背着长剑从转角处路过。 谢落英一眼看见他,又惊又喜:“萧大哥!” 萧琸本是来清远县找冯河论剑,却没想碰到谢落英跌坐在雪地里,脸都被冻红了。 他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将谢落英一把拉起:“落英,你怎会在此?” 谢落英看了眼吴光弼等人,目光犹豫,扯了扯他的衣角:“……萧大哥,我们还是走吧。” 吴光弼以为萧琸看着他会行礼惊怕,却不料对方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便牵着美人离开。吴光弼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被两个草民忽视,他追上前便要将二人抓起来治罪,萧琸背后却好像长了眼睛,他蓦然回头,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寒然瞪了一眼吴光弼。 背后的长剑映着雪光,让吴光弼胆战心惊。 这人……是个游侠。 大元朝游侠杀人,向来随心所欲,且武功高强,没谁能抓得住,即便抓住了,也有人来劫狱什么的搞得十分棘手。 吴光弼的同僚就有被游侠刺杀身亡的。 他到底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咬了咬牙,暗恨着目送二人离开。 顾景同看旁边的蔺伯钦不为所动,于是硬着头皮过去与吴光弼说话,岔开话题:“吴大人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县城巡察?” 吴光弼捋了捋小胡子,扯了下嘴角:“不急,在清远县留一段时间再说。” 想他在京城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个女人见了他不为之疯狂,可这个谢落英倒眼高于顶。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子是不是真那么难搞到手。 蔺伯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蹙眉不语。 是夜。 蔺伯钦顾景同准备把县衙收拾出来,让给吴光弼一行人暂住。 杨腊胡裕还在铺床,可就在此时,就听衙役来报,吴光弼等人去了翠红院,今晚怕是不会归了。他阴沉着脸,不悦道:“这吴光弼,哪像是来巡察的?我看他就是一路上寻欢作乐。” 顾景同叹气道:“就算人家寻欢作乐,那也是应该的。等你当了那么大的官儿……” 蔺伯钦看他一眼。 顾景同话锋一转,摇着折扇笑起来:“等你当了那么大的官儿,你就可以惩处这些贪官污吏了。”他语气一顿,又说,“所以嘛,我现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将来,你就别看不惯了。” 蔺伯钦垂下眼帘,喟叹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可瞧见了,仍无法过心底那关。” 他的心清如镜明如水,揉不得一点沙子。 顾景同推开窗户,见外头又开始飘雪,感慨道:“你就是操心太多,其实啊,管好自己就行了。吴光弼反正不会在清远县长住,只要他不杀人犯法,其它爱怎么就怎么吧。” “你倒是心宽。” 蔺伯钦无奈的苦笑。 他望着外头茫茫然的冰冷夜色,暗暗希望吴光弼快些离开。 然而,天不遂人愿。 翌日天光刚亮,新雪之后,杨腊一路三摔连滚带爬的跑进县衙,颤抖着声音,传来一个天大的消息:“吴光弼吴大人……他,他……被刺身亡了!” 七七章 翠红院在清远县开了这么多年,蔺伯钦还是头次踏足。 吴光弼的两个随从,坐在翠红院角落的锦凳上,早已经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蔺伯钦带着胡裕杨腊一帮衙役赶到二楼的雅间,就见翠红院的头牌邀月,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冤枉啊,奴家真的冤枉!奴家当时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啊!” 邀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想到之前那两个官爷要把她抓去治罪,她便又忍不住哭。 蔺伯钦被她哭的心烦,上前两步,沉声问:“邀月,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从实招来。” 邀月抬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回答:“启禀大人,奴家昨晚儿伺候吴大人,伺候的好好地,喝了酒便一起上榻了……”她说到此处,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蔺伯钦,想必大家都懂。 “吴大人精力好,奴家又喝多了酒,后半夜实在支持不住,就睡了过去。”她不知想到什么,眸中略带惊恐,“晨时奴家尿急,便醒了过来。可就在这时,发现吴大人胸口竟然插着一把剑,血铺了一床都是……我很害怕,抬手去听吴大人的心跳,才发现他手脚冰凉,怕是不知道死了多久了……” “一把剑?” “一把青铜长剑。” 邀月提起裙摆站起身,拨开珠帘,带着蔺伯钦一行往里屋走。 里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就摆着一张大圆榻,坠着粉红色的纱帐和金线,看起来十分旖旎梦幻。隔着层层纱帐,里面隐约显出一个人影。 蔺伯钦走上前,抬手撩开纱帐。 但见吴光弼只着了一条袭裤,双目圆睁,脸色青紫,肋骨至心脏处插着一柄古朴的青铜重剑。身子底下全是血,因为天气严寒,此时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 谁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蔺伯钦脸色一沉,抬手招来仵作薛遥,让他检查一番。 就在验尸的档口,顾景同带着赵琦、蔡高义走过来,他对蔺伯钦道:“昨夜三位大人都在一处,约莫子时才分开。卯时邀月才发现吴大人身死,因此凶手作案时间只有丑时和寅时。” 蔡高义脸色很不好,不知是因为吴光弼死了,还是因为朝廷的问责。 他看向蔺伯钦,叹道:“不管怎样,这件案子一定要尽快查清,我明日再给上头递折子……估计……哎,估计清远县这次是难辞其咎了。” 蔺伯钦何尝不知道。 但他却不惧,而是道:“当务之急,是找出杀害吴大人的凶手。” 至于贬官还是问责,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蔺伯钦又问了问吴光弼的两个随从,二人吓的牙关打颤,说的话也没任何有用的信息。关键人物全都抓瞎,蔺伯钦也不知从何查起,正皱眉思索着,就见薛遥将凶器青铜长剑呈上:“启禀大人,吴大人遇刺时间应在寅时三刻左右,这柄长剑穿破肺骨,乃致命伤。” 蔡高义皱了皱眉,总结道:“既如此,找到这柄剑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了。” 蔺伯钦看着这柄剑,眸光晦暗莫名。 剑很眼熟。 若没有记错,萧琸便是背着这样的一把青铜长剑,边缘刻着鱼鳞一样的花纹,寒光毕露……但,这仅仅是怀疑。天下游侠无数,铸剑师更甚,谁敢保证这柄剑是萧琸的呢? 因此,他迟疑道:“蔡大人这番话有失偏颇,也许这柄剑的主人,与此事无关。” 蔡高义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武断,可这个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摆了摆手:“不管怎样,这把剑的主人都与本案有莫大关联,希望在朝廷的罪罚降下以前,蔺大人能快些破案。不仅仅是为了替吴大人伸冤,更为了保住你我的乌纱帽!” 他说完,又看了眼吴光弼的尸体,叹了叹气,拂袖离开。 自己仕途本就坎坷,如今好不容易陪同监察御史出巡,结果监察御史被人给砍死了,他蔡高义,简直是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 这话不用蔡高义提醒,蔺伯钦也明白。 他将后续处理的事务交给顾景同,便吩咐胡裕和杨腊,去找萧琸来衙门。 两人是见过萧琸的,在春二姐的黑店客栈,还多亏了萧琸出手相助。 胡裕和杨腊对视一眼,迟疑问:“难道大人是怀疑……” 蔺伯钦沉着脸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不必惊扰旁人,也不用写拘令,就说我有一事相询。” 两人领了命,便转身快步离去。 然而他们找遍了整个清远县,也不知萧琸去了哪里。 *** 翠红院人多口杂,不久整个清远县都听说了京城里来的大官,被人行刺杀死了,现在尸体都还摆在县衙。 楚姮是在谢落英那儿听到的这个消息。 彼时,两人坐在亭子里煮茶观雪,苏钰和谢彤彤两个在凉亭外打雪仗。苏钰的雪球不小心砸到了楚姮的裤脚,她也没有回过神来。 “吴光弼真死了?”她拢了拢白色狐毛手插,讶异极了。 谢落英点了点头,倒是神色平常:“蔺大人这几日没给夫人说吗?不光清远县,就连望州府衙都忙的团团转,势必要将杀人凶手给缉拿归案。”她语气一顿,想到和那吴光弼的一面之缘,十分憎恶道,“夫人,我们相识这么久,我也不想对你说谎话。那吴大人,我觉着死了挺好!” 楚姮闻言挑眉:“噢?为何如此说?” “之前还有人说这吴大人在京城不是个好官儿,每次奉旨巡察都是在收刮民脂民膏。但自古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对于这些话我从来都不会听进去,直到前日上午……”谢落英将吴光弼随从撞倒她,又说出想把她带去京城当外室的轻浮话告知,仍有余怒。 楚姮脸色也黑了黑,哼道:“既如此,吴光弼死有余辜。” 她身处后宫,不怎么关心朝堂事,如今跟着蔺伯钦,不知是不是沾染了他几分清风明月的性子,变的愈发嫉恶如仇起来。 想到那吴光弼是死在清远县,反倒是给蔺伯钦带来不少麻烦。她那父皇,搞不好被陈太师上折子说一说,就要罢蔺伯钦的官。 思及此,楚姮从小火炉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热茶,蹙眉问:“凶手还没抓到?” “没什么进展。”谢落英叹了口气,“不过倒有人说,可能是江洋大盗玉璇玑所为。” 楚姮才抿了一口的茶,没忍住“噗”的全喷了出来。 “玉璇玑?!关玉璇玑什么事?”她老老实实冒充李四娘大半年了,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人是疯了吧? 谢落英以为她是烫嘴,便没有奇怪,而是道:“那凶手擅长使剑,而且会武功,且吴光弼是死在翠红院,便有人觉得吴光弼此前会不会跟玉璇玑有过什么,玉璇玑因情而杀人……”说到此处,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家倒是挺会胡扯。” 楚姮现在莫名很生气,但她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附和着道:“可不是么……对了,官府那边怎么说的?” 谢落英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听说玉璇玑有重大嫌疑。蔺大人现在已经吩咐了衙门上下,全力抓捕玉璇玑。” 她奇怪的看了眼楚姮,问:“四娘从城里过来的时候,没看见杨腊他们带着人到处贴告示么?就是玉璇玑的海捕文书告示。” 楚姮干笑了两声,道:“没有注意,等回去的时候我顺便瞧瞧。”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待一壶青梅热茶喝完,苏钰和谢彤彤也玩的累了,才各自分别回家。 楚姮想着“玉璇玑”三个字就头痛。 可再怎么头痛,她也得去看看。 果然如谢落英所说,原本已经残破风化掉的海捕文书,今天又重新张贴好了,只是画像画的更丑了些,与她没有半分相似。可即便如此,做贼心虚,楚姮还是不敢在告示前过多逗留。 玉璇玑杀了吴光弼的消息一定会传出去。 她师父霍鞅肯定会来清远县吧…… 若霍鞅见到她,自己肯定就跑不了。在吴光弼的案子未破之前,她还是尽量缩在屋里,不要出去露脸了。 打定主意,楚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真就装作身体抱恙,哪儿都不去。 蔺伯钦一直在县衙忙活吴光弼的案子,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她,还是某天顾景同靠在门框上,摸着下巴问:“李四娘最近怎么都不来找你了?” “不知。”蔺伯钦愣愣的答道。 他这才发现,楚姮的确多日没有来衙门了。 刚好胡裕拿了一叠关于翠红院上下的口供过来,听到谈论,不禁插话道:“听苏钰说夫人受了风寒,已经病了许多天了。大人忙着处理案子,怕还不知道吧?” 李四娘病了? 什么时候? 看了眼窗外落着的雪花,这样多变的天气,她那个性子的人的确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蔺伯将手里验状放下,略一沉吟:“盛风,你在此看着,我去去就回。”说罢,转身便从角落里拿出那把牵牛流苏花伞,急匆匆撑伞离开。 七八章 轻柔的雪花摇窗而入,洒在窗棂前。 楚姮身着浅蓝色的对襟绣花襦裙,正靠在窗边托腮冥想,云鬓雾鬟,青丝如瀑,衬得未施粉黛的容颜清丽无匹。 蔺伯钦撑伞站在洞门处,不由一愣。 冬日细雪,美人倚窗,仿若蓬莱梦境,隔着千山万水,无法泅渡。 恍惚中,他突然想起自己赶回来的目的,忙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隔着窗户,站在楚姮面前,声音冷硬:“听杨腊说你病了,不好好休息,还趴在这里吹什么风?” 楚姮还没反应过来,蔺伯钦便抬手将窗户关上。 望着紧闭的窗户雕花,楚姮又好笑又好气,蔺伯钦还真以为她病了? 她想了想,干脆顺水推舟,装作大病初愈。给屋内的濯碧使了个眼色,濯碧会意,忙上前扶着她手臂。 楚姮又把头发弄乱了些,这才轻靠在濯碧身上,施施然的走到门外,看向蔺伯钦,压低了语气:“你怎么回来了?吴光弼的案子还没告破吗?” 蔺伯钦见她腰肢不盈一握,整个人都要被风吹倒了一样。 他皱了下眉,对濯碧吩咐:“把夫人扶进屋,重新端盆炭来,火烧旺些。” 濯碧没想到机智的蔺大人又被自家夫人给涮了,心里默默同情了一秒,便领命离开。 楚姮差些绷不住发笑,她扭头装作咳嗽。 蔺伯钦将她拉进屋,见兔毛披风还挂在山水屏风上,于是走上前取下披风,顺手披在了楚姮身上,蹙额问:“好端端的,你怎又染了风寒?” 楚姮拢了拢披风,心底有暖意,可面上却做出颦眉不乐的样子:“天冷,稍不注意就生病,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倒好,不关心我,语气还冷漠的很。” “我语气何时冷漠了?” 他若真的冷漠,就不该放下手里的一堆事,眼巴巴的跑过来看望她。 思及此,蔺伯钦都觉得自己魔怔了。 楚姮嘟哝了一句,就势坐在屋中躺椅上。 那躺椅的藤条还有些发青,看起来是新购的。上面铺着毛茸茸的水绿色羊绒暖毯,左侧有个凹槽,可以放手炉、茶盅之类的东西,几乎能够想象到这躺椅坐起来是多么的舒适。 蔺伯钦这时才发现,自己居住了多年的房间,已被楚姮布置的焕然一新。 窗台上原本他摆着的几盆文竹,此时已被移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方云纹方耳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旖旎的腊梅,幽香满室。古旧的桌上铺着崭新的绣花桌布,凳子上缝了棉垫,与内间挂着的纱幔一样,都是不失风雅的浅蓝色。 蔺伯钦没见过闺阁女子的房间是什么样,但想来应该和这里相差不多。 楚姮在躺椅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热茶,故作柔弱道:“蔺伯钦,我口渴。” 蔺伯钦本不想搭理她,但楚姮却抬起杏眼,楚楚可怜。 一刹那,他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老老实实的端了热茶过来,还细心的给她吹了两口:“拿着。” 楚姮有意耍他,接过茶杯,樱唇飞快沾了一下杯沿,随即立刻放下:“好烫啊!” 蔺伯钦皱了皱眉,从她手里取过茶杯,吹了片刻,又递回去:“这下应该合适了。” “是么?” 哪知楚姮尝了尝,撇嘴说:“此时喝起来又太凉。” “你……罢了。” 他不跟病人计较。 接触到楚姮委委屈屈的眼神,蔺伯钦没奈何,转身又将茶水倒了一半在窗外,重新斟满。 楚姮蜷在躺椅上,看蔺伯钦为她忙来转去,咬着唇瓣忍笑。 待蔺伯钦将温热的茶水再次递来,她喝了两口,终是憋不住,“噗”的笑喷了。 楚姮在那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蔺伯钦这会儿也察觉到了不对,见她脸色红润,生龙活虎,正怀疑是不是在骗他,就见楚姮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说:“蔺伯钦,你这人真好。” 她眼眸晶晶亮亮的,犹如一泓秋水,望过来只教人呼吸一止。 蔺伯钦不自然的移开视线,问:“为何这般说?” “不知道呀。” 楚姮随口接话。 得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蔺伯钦神色又冷淡下来:“我看你气色,想必病已大好。既如此,我回县衙去了。”说完,他就便要离开,楚姮忙一个翻身,从躺椅上跳下来,拽着他衣袖,“又要走?你才回来多久啊?” 蔺伯钦皱眉道:“吴光弼的案子没破,我还有事要问杨腊和胡裕。” “杨腊胡裕能有我好看?”楚姮噘嘴挑眉,睨视着他。 蔺伯钦结舌。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他沉声道:“我找胡裕杨腊是查案,不是跟你比美。” 楚姮想到吴光弼的案子若不早日做解决,她和蔺伯钦都不安全。于是也不闹他了,点了点头:“那好吧,你注意休息,千万别像我一样,一病就是好几天。” “……” 楚姮就是这样。 有时候胡搅蛮缠,有时候又十分理智。 这种复杂的性格,让蔺伯钦感觉很奇怪。但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性格,才会对别人造成吸引吧…… 蔺伯钦想到了萧琸。 想到至今还没有线索的青铜长剑。 他看了眼面前的楚姮,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画,铺在桌面:“你来看看,这把剑是不是萧琸曾用过的?” 楚姮探头一瞧,心底倏然惊骇。 画上的青铜长剑,正是萧琸的那把,他们切磋了几次,绝不会认错。就像自己的金丝软剑,萧琸必定也能认出。 她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说出来的话便也模棱两可:“萧琸的剑都被布条缠着,他背在背上,谁知道具体什么样子啊?” 蔺伯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将画纸叠好塞入袖中,愁眉紧锁:“这把剑我怀疑是萧琸所有。当夜潜入翠红院行刺的凶手,必定会武;而这柄剑是插在吴光弼的胸口,所以……” “所以凶手是这柄剑的主人?”楚姮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心下直打鼓,莫非萧琸真的去为民除害了? 她还记得谢落英曾经跟她说过,吴光弼在街上出言调戏,是萧琸及时出现,化解了一场危机。萧琸会不会为谢落英出头,而杀了吴光弼?但本朝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更别说他一个侠客杀了朝廷命官。正胡思乱想之际,蔺伯钦却否认道:“也不一定。若这把剑真是萧琸所有,他不会蠢到把自己的东西留在凶案现场。我只是怀疑有人栽赃他……但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找到萧琸。” 楚姮一惊,问:“萧琸不在清远县?” 蔺伯钦沉着脸摇头:“案发当日,他就离开了清远县,不知去了哪里。” 楚姮不禁暗暗心焦。 这萧琸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畏罪潜逃”的真实写照啊。 她面上不露声色,问:“那你打算找到萧琸后,怎么处置?” 蔺伯钦立在原地想了想,才道:“当然是问他和吴光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有人栽赃,定要救出幕后凶手,还他一个清白。” 虽然,他不是很喜欢萧琸这个人,但对方其实除了与楚姮有过接触,其它并无不对的地方。 更何况,萧琸当初救过他们,他秉公查明真相,也算是报答当初的恩情。 楚姮不知想了些什么。 半晌,她才道:“你……找过冯河了么?说不定萧琸的下落,冯河会知道。” 她这一番话倒是提醒蔺伯钦,蔺伯钦懊恼的拧起剑眉:“这些日子太忙,我竟将冯河给忘了。” 只因冯河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平庸,连带着他那个人,都有着泯然众人的气息。然而冯河十分记恩,他曾说过,蔺伯钦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找他。 冯河如今就住在清远县郊外,蔺伯钦也不跟楚姮多言,折身便去寻人。 冯河独居。 一座茅屋颤巍巍的伫立在群山环绕之中,显得十分孤冷清绝。 正如冯河给人的感觉。 蔺伯钦带着胡裕、杨腊二人,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找到这里。柴扉未掩,推门便可进入。 蔺伯钦叫了两声冯河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给胡裕杨腊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挎着刀,猛然撞开了房门。 茅屋中有股很奇怪的味道,似香似臭,若有若无。 屋子里的陈设简陋,一矮桌,一小凳,一张木板床。床下躺着一个人,身穿灰衣,拿一顶斗笠,抱一柄细剑,正是冯河。 冯河紧闭着眼,脸色灰败。 “他……他死了?” 杨腊大惊,快步走上前,就去探冯河的鼻息,胡裕趴过去听了会儿心跳:“没死没死!还活着呢!只是晕过去了!” 蔺伯钦觉得此事蹊跷,他命二人将冯河抬去县衙,请大夫诊治。 但没想到冯河死活不肯松开手里的细剑,那剑尖锋利无匹,杨腊二人生怕割伤自己,又怕把冯河割伤,于是找来布将细剑厚厚的缠起来。 冯河还是没醒。 杨腊和胡裕只得小心翼翼的抬起他,望着来时漫漫长路,想到回去还要一个多时辰,哀叹一声:“这冯河……真是太重了!” 七九章 冯河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摆设简陋的青瓦屋。 “冯大侠,你醒啦。” 胡裕探头过来,小眼睛笑眯眯的,把素来面无表情的冯河吓了一跳。 他没有见过胡裕,正欲拔剑,就见蔺伯钦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恩公!”冯河愣了一下,忙将细剑收起,这时才发现胡裕虽然打扮贫庸,但脚上蹬着县衙里统一制式的皂靴,想来是清远县的捕头。 “你醒了。” 蔺伯钦搬了一张凳子,撩袍坐下,沉声问:“冯河,你怎会中毒晕倒在自己家中?” “中毒?”冯河闻言皱眉,他揉了揉还有些疼痛的脑袋,想通了其中关节,解释道:“此前我在一个瘸腿老太那里买了袋米,正是喝了那米熬的粥,才会昏迷。其实那毒药应致命,但我曾中过天狼蛛剧毒,被赛扁鹊神医治愈后,对世上所有毒性都有耐性,是以那剧毒才会导致我昏迷不醒。” 蔺伯钦没想到他竟然有此番奇遇,不禁喟道:“你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冯河苦笑:“即便如此,我也昏迷了大约四五天。期间我醒了两次,勉强喝了桌上的茶水才又晕过去。否则早就脱水饿死,不会挺到现在。” 想到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冯河有些心悸。 蔺伯钦剑眉微拧,问:“那关于吴光弼遇刺一案,你知道些什么?” “吴光弼是谁?” 冯河尚在状况外,“我并未听说过此事。” “萧琸近来在何处,你可知道?” 冯河仍旧摇头:“快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蔺伯钦脸色一沉。 冯河完全一无所知,但那瘸腿老太又为何要下毒害他?两个人与吴光弼的案子看似毫无关系,却又处处透露着巧合。 他正想从袖子里掏出青铜长剑的图,拿给冯河辨认,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杨腊挎着刀飞奔而来。 他大喊:“蔺大人!蔺大人!” 蔺伯钦扭头问:“何事惊慌?” 杨腊趴在门框上喘了喘气,抬手一指外间:“萧琸……萧琸过来了!就站在公堂的台阶外。” 蔺伯钦霍然起身,对冯河点了下头,便立时赶了过去。冯河大病初愈,但也关心好友与恩人,他将衣服穿好,尾随蔺伯钦而至。 萧琸依然是一身黑衣劲装的打扮,唇上的胡子有些长了,看起来多日没有修剪。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改变,但蔺伯钦却敏锐的发现他背上一直背着的长剑不在了。 蔺伯钦神色暗了暗。 萧琸见是他,倒是爽朗一笑:“蔺大人,别来无恙,听说你找我有事询问?” “不错。” 萧琸如此坦荡,蔺伯钦很难将他想象成凶手。 他命杨腊将“凶器”青铜长剑取来,请萧琸走到角落一边。 “萧大侠近来不在清远县,是去了何处?” 萧琸没想到蔺伯钦会问他这些,诧异了一瞬,便老老实实的答道:“月初收到好友信件,约我前往幽州赏雪,因此不在清远县。”他又笑了笑,“再说了,清远县只是本人云游的暂落之地,不会长留。” 他是游侠,这番话说来没有任何问题。 杨腊这时取来青铜长剑,萧琸眼尖,不禁一愣:“我的剑怎会在蔺大人手中?” 蔺伯钦皱了皱眉,示意杨腊将长剑归还,随即道:“看来萧大侠是不知道吴光弼吴大人遇刺的事情了。”他将吴光弼之死给萧琸讲述一遍,萧琸的脸色越发严肃,就在听到他的随身长剑是在场凶器,他忍不住道:“此案是人嫁祸于我。” 蔺伯钦一时没有开口。 他看了眼那青铜长剑,半晌才问:“萧大侠武功高绝,应该不会被贼人偷走佩剑罢?” “当然不会。” 萧琸朗声道,“我此前收到好友冯河书信,他说要借剑一用。临行前往幽州时,我便将剑交给了他。”他语气一顿,“故此,我才会奇怪这柄剑会出现在蔺大人手里。” 刚好冯河这时过来,听到此话,忙上前道:“萧兄,我并未写信向你借剑!” 萧琸见冯河脸色苍白,但此时他也不好询问,而是惊道:“当真?” “千真万确!”冯河也察觉此事不太对劲了,“你我乃习剑之人,皆明白佩剑乃吾等生命。剑如其人,人如其剑,人剑合一,不舍不分!试问,我明知这个道理,又怎会贸然向你提出这等无理要求!” 萧琸当初收到冯河的来信,确有犹豫,但想着朋友一场兄弟义气,便没有拒绝。 没想到自己的耿直,却成了旁人污蔑的陷阱。 冯河扭头,对蔺伯钦正色道:“恩公,此事一定是有人诬陷萧兄!那瘸腿老太……务必尽快抓捕!” 待他再休息片刻,就马上出去寻找。 蔺伯钦不敢确定萧琸是不是凶手,毕竟太多凶手的伪装都让人无法识破。他正欲开口说几句,就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当首一人穿着绿袍官服,正是蔡高义,顾景同赵琦随行。 顾景同认识萧琸。 他见萧琸手里拿着青铜长剑,顿时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 蔡高义率先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指着萧琸道:“这青铜长剑是你的?” 萧琸十分反感这些京城来的官僚,总端着架子,让人瞧着不适。 他冷声道:“不错。” 蔡高义怔了怔,随即额角青筋冒,大手一挥:“来人啊,还不快把行刺吴大人的凶手给抓起来!” 当下便有几个衙役蠢蠢欲动,但萧琸手持长剑,器宇不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蔺伯钦忙站出来,抬手制止:“且慢!” 蔡高义眉毛一挑,咬牙道:“蔺大人,你这是何意?是要包庇刺杀朝廷命官的凶犯吗?” “蔡大人,下官并无此意。”蔺伯钦收敛了神色,从容答道,“虽然剑归萧琸所有,但他不一定是杀害吴大人的凶手。” 他将方才冯河中毒、瘸腿老太等蹊跷之事告知蔡高义,又说:“此案太过吊诡,其中细节还得仔细查探,还望蔡大人明鉴。” 蔡高义脸色缓了缓,看向萧琸的目光却仍然不善:“蔺大人,不是本官与你为难,而是朝廷的文书马上就下来了,若再不破案,你我全吃不了兜着走!”他哼了一声,目光阴沉发问,“但现在确定凶器是萧琸的,在未找到真凶之前,他有最大嫌疑,这点蔺大人该不会也想否认罢?” 蔺伯钦深吸一口气,垂眸道:“下官并不否认。” “既如此,按照本朝律例,萧琸就该被拘役在县衙,破案之前,哪儿都不准去!”蔡高义声音转冷,看向蔺伯钦,目光灼灼。 蔺伯钦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楚姮若知道他缉拿了萧琸,一定会怨怼他罢…… 他的一时犹豫,让萧琸理解成了维护,顿时大为感动。 萧琸挺身而出,摆手道:“我会按照规矩待在县衙。” 蔺伯钦略讶异的抬起头,就见萧琸朝他笑笑,抱拳道:“李四娘常与我说,她夫君清明如水,破案如神。既如此,我相信蔺大人一定会为我洗清冤屈。” 蔺伯钦看着对方坦直的神色,心情复杂。 但他到底是点了点头,对萧琸承诺道:“萧大侠放心,只要你不是凶手,任何人都冤枉不了你。” “好!”萧琸仰头一笑,便催促杨腊胡裕带他去羁候所。 蔡高义的目光看向蔺伯钦,充满审视和不确定,语气耐人寻味:“蔺大人看来和此嫌犯很有交情啊。” 蔺伯钦却是坦坦荡荡,道:“蔡大人,下官断案从来不会枉法。即便是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只要犯案,下官就绝不会徇私包庇!这点蔡大人完全不必担心!” 他一番话抑扬顿挫,神色正直,蔡高义想反驳都不知道如何反驳。 徇私还是其他,蔡高义其实都不想管,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乌纱帽。 思及此,他对蔺伯钦叹了口气,提醒道:“不是本官有意为难,高门贵族出来的同僚我也不说了,但你和本官皆出身寒门,深谙仕途不易。十载寒窗苦读,一朝点选翰林,管理着一处小地方,这生也算没有白白努力。但若此事处置不妥当,陈太师发怒,上告皇上,你我这等微末之流,若遭贬谪罢官,今后又该如何生存呐!” 蔡高义言辞恳切,倒让蔺伯钦一阵缄默。 他又叹了口气,但转眼语气却变得凌厉起来,低声威胁:“蔺大人,若半个月你还破不了此案,本官会直接将萧琸认定为杀人嫌犯。他一个人砍头,总比本官全家流放要好的多。你也不必想着为他伸冤,上至朝廷,下至府衙,人人心里都打得是明哲保身的主意,你一个芝麻七品官,就不要妄想能翻起什么风浪了!” 蔺伯钦闻言,双目瞪视蔡高义,不敢想象他会说出这等胡话。他旁边的赵琦等人都没有表情,显然是默许他的想法。 其实蔡高义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 谁也不想自己仕途葬送,且萧琸和他非亲非故,朝中没有后台,一介游侠,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简直就是此案凶手最佳人选。 但蔺伯钦不愿意这样。 他正要反驳,顾景同见苗头不对,忙拦在中间,对蔡高义道:“蔡大人应是累了,回客栈休息休息罢。” 蔡高义连日来没有睡好,还真有些疲惫,于是“嗯”了一声,负手带着一群人离去。 八十章 萧琸成为杀害朝廷命官的嫌犯,消息很快就传入了楚姮耳中。 来告知的人正是谢落英。 她平日里穿的朴素,但发髻总是梳一丝不乱,用桂花发油打理的十分规整。而今日却乱糟糟的将青丝盘在脑后,包了一块青色的头巾,双手交握,满脸焦急:“四娘,你说这可怎么办?萧大哥的为人,你我皆十分清楚,他即便看不惯那姓吴的官员,也绝不会半夜潜入翠红院去刺杀!” “我明白。” 楚姮捧着手炉,坐在她最舒适的那张躺椅上,姣好的面容一脸严肃。 萧琸即便真的要杀人,也是光明正大,不会偷偷摸摸。 她询道:“这件案子具体怎么回事,你知道吗?蔺伯钦对此事又如何看?” 谢落英摇了摇头,忐忑不安的道:“我今日在路边碰到杨捕头,闲聊几句才得知萧大哥被关在县衙。不过听杨捕头的意思,蔺大人不相信萧大哥是凶犯,即便那柄剑的确是萧大哥的。” “好吧……我去问问。” 现正在风口浪尖,她根本不敢在外抛头露面,但谢落英急急忙的来找她,就是借她的关系,去详探一番。更何况萧琸是她朋友,于狭义仁德,她都不能置之不理。 无奈,楚姮简单的收拾了下,披着兔毛披风,便要往县衙走。 谢落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楚姮心思玲珑,眼珠子一转就猜到了缘由,估计在担忧萧琸,但是不好意思明说。她便不问了,而是粲然笑道:“落英跟我一起去县衙可好?” “好,好。” 谢落英连连点头,跟在楚姮身后,见她穿的浅蓝色绣花襦裙下摆翩然飞扬,顿时回过神来。四娘这是猜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心思,却没有说破呢。 她心底一暖,忍不住道:“谢谢你,四娘。” 楚姮闻言回眸一笑,语气娇俏:“跟我见外什么?” 谢落英本是爽利性子,不由弯起嘴角。 她心底想,能跟四娘做朋友,是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了。 两人赶到县衙,正是下午。 只是冬天没有日光,整个白天都是阴沉沉的。 守门的两个衙役见得楚姮,忙将她请进内:“夫人来了?大人在三堂后面的书房。”两人瞧了眼楚姮手里空荡荡,心知她没有做糕点来,顿时焉了吧唧。 楚姮忍不住笑:“下次给你们煮梨子汤,天冷喝正合适。” 两人经常在门口守着,右手随时按在冰冷的刀柄上,手都冻红皲裂了,听到这话忙提前道谢。 楚姮和谢落英都走了,还听见二人在身后夸赞:“夫人真是体恤我们。”“夫人从来没有架子。”“夫人人美心善,蔺大人好福气呐!” 楚姮又不是圣人,听到这些夸赞,心底格外愉悦。 书房就在三堂,楚姮对路线再熟悉不过,一回儿就到了地方。路上的衙役都认得她,没谁阻拦,因此她直接推开门,就见蔺伯钦伏案已经睡着了。 房间里冷冰冰的,火盆都没有烧一个人,且还有一扇窗户没关,冷风大口大口的往里灌。 楚姮立时皱眉:“这人也太不讲究了。”说着就走过去将窗户合上。谢落英见状,自觉地退到外间,对楚姮说:“我在此等候消息。” 外面冷风呼啸,楚姮蹙额,道:“这样好了。落英,你去羁候所看望萧大哥,问问他情况。” 谢落英一怔,苍白的脸色有些因为激动而泛红:“可以吗?我……可以擅自去羁候所?” “我找个人带你去。” 她在存放卷宗的屋檐下找到了正在和其它人侃大山的胡裕,让他将谢落英带去羁候所,见见萧琸。胡裕一拍大腿,想也不想就带过去了。 这事儿虽然不合规矩,但只要是楚姮吩咐的,他照着做也不会有问题。 蔺大人知道也不会多说什么。 毕竟他们大人对夫人之包容,县衙里面几乎人尽皆知嘛。 看着谢落英离去的背影,楚姮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我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落英你自己努力啊!” 她折身回到书房,蔺伯钦竟还没醒。 也不知这几日是忙成了什么样子…… 楚姮叹了口气,环视了一圈冷冰冰的屋子,转身将门给掩上。抬手解开披风带子,转而披在蔺伯钦宽阔硬朗的背上。 她的披风是月白色,帽兜边缘缝了一圈毛茸茸的兔毛,绣着红艳艳的几枝腊梅,白里透红,做工精致。楚姮心念一转,将那帽兜也顺势罩着蔺伯钦脑袋。站在旁边,她居高临下,正好看见毛茸茸的帽兜遮掉蔺伯钦一半脸,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以及那两道在睡梦中都不曾舒展的剑眉。 楚姮心念一动,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的戳了下他的眉峰。 她发誓只是轻轻、轻轻的一下。 可没想到蔺伯钦却倏然转醒,还“刷”的飞快抬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疼疼疼疼疼!” 楚姮一叠声儿的叫唤,蔺伯钦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面色不虞:“你怎来了?” 楚姮甩了甩被他捏疼的指头,没好气道:“吴光弼的案子悬而未决,你又许久没回家,便过来看望看望。”说完,蔺伯钦的神色还是有些严肃,她哼了哼,“真是……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蔺伯钦听她拐弯抹角的埋汰自己,正想说教,就看那白皙的手上,还真被他刚才给捏红一片。 他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用了多大劲儿。 再看李四娘站在那里,穿的单薄,身形纤楚,细皮嫩肉娇娇弱弱,想必……他面色缓和了些,轻咳道:“还疼么?” 楚姮抿嘴,脱口就气道:“你说呢?力气那么大,弄的我疼死了!” 门外的杨腊和顾景同过来有要事汇报,同时听到这句话,脚下生生刹住,表情古怪。 蔺夫人和蔺大人关起门来在说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摸了摸鼻子,站在门外不敢闯进去。 蔺伯钦没想到那儿去,他下意识接话道:“谁让你半天一语不发?” 楚姮气笑了,他反倒怪自己没把他叫醒? 看着蔺伯钦身上的披风,她嘟哝着就要去扒下来:“脱了脱了!” 蔺伯钦这时才发现,自己累极熟睡时,楚姮将披风给了她。 似乎……还残留着女子的余味和清香。 “……好了,你别生气。”蔺伯钦叹了叹,将披风还给她,“方才是我不对,但是县衙里冷,你不要在这里脱衣,免得不小心着凉。” 楚姮接过披风穿好,低头系着蝴蝶结,哼道:“我乐意!” 屋子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杨腊脸都红了。 蔺大人和蔺夫人还真会玩啊…… 顾景同愈发觉得奇怪,他是知道楚姮和蔺伯钦约法三章的事儿,难道没几个月两人假戏真做,已经滚一块儿去了?不会吧,若是真的,蔺伯钦一定会给他说,但是没有,那屋子里是在上演哪一出? 楚姮习武,五感敏锐,顾景同和杨腊来了,她早就知道。 这两人一看就是有事要上报,但不知为何,却又在门外徘徊不肯进来,既如此,她也不好继续赖在这里。 她直接问蔺伯钦:“听说萧琸是杀害吴光弼的嫌犯?” “是。”蔺伯钦正色,心想她总算问出了主要目的。 说什么来看望他担心他,其实还是为了打探一下萧琸的事儿罢。 蔺伯钦垂下眼帘,掩饰了眸中别扭的神色。 楚姮没有注意到,继续问:“那你给我讲一讲吴光弼的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儿。”蔺伯钦不知为何,不想与她多谈此案,转手将机密的案件资料直接拿给她,“你识字,自己看。” 说完,他就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推开窗户,眺望外面一排枯萎的玉兰树。 茶水已经凉了,青花瓷杯更冷。冬日里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一块玄冰,连带着心也是凉的。 楚姮看的极为专注。 不得不承认,她对于萧琸的事情,总是格外上心。 楚姮没一会儿就看完了,抬头看向蔺伯钦,正要开口,却忽而一愣。 蔺伯钦端着一盏茶,长身玉立窗边,一身平平无奇的浅绿官服,却被他穿的极为合身,他眉眼俊朗,但从楚姮的角度看去,有种从容不迫清正端直的风度。 明明已经不是很烫的手炉,拿着手里却暖呼呼的。 她抿了抿唇,走过去问:“这案子一看就是栽赃,你说是吧?” 蔺伯钦这点倒是不反对,他“嗯”了一声:“是。” 不知为何,他又脱口说道:“但也不一定,谁也不知道凶手是什么想法,他杀吴光弼的目的是什么,在查明真相以前,人人都可以是怀疑的对象。”说到此处,蔺伯钦的目光落在楚姮脸上,炽热滚烫,“倘若……萧琸真的是凶手,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 楚姮闻言愣了愣,她和萧琸是朋友,又不是萧琸的女儿老娘,她能怎办? 楚姮柳眉一皱,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况且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乃本朝大忌,还不是只有依法行事。只不过……吴光弼不是个好东西,若真是萧琸,应该轻判。”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如此说。 这个李四娘的见解做法……真是让他惊讶不断。 他不禁失笑:“还以为你会心疼难过。” “难过是必然,我说过很欣赏他。”楚姮老实回答。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问:“蔺伯钦,你以后会不会犯法杀人?” 蔺伯钦拧眉,沉声道:“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我当然不会。” “那就好。” 蔺伯钦正要问她何意,就见楚姮抿唇一笑,眼眸亮如星子灿灿,拖长了尾音,绵绵道:“毕竟你若犯法,我定是又难过,又心疼啊!”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不自然的侧过头,看向窗外:“又在胡说八道。” 语气虽是一贯冷硬,但耳根却悄然爬上一丝红晕。 两人并肩而立,窗外天正严寒,阵阵霜风压重檐,玉兰树上的一片黄叶打着旋儿,静落无音。 八一章 门外的杨腊和顾景同坐在台阶上,愁眉苦脸,都不敢敲门怕坏了夫妻俩的好事。 杨腊是彻底误会了,顾景同只是码不准,万一有个什么,他岂不是让好友尴尬,让自己尴尬。 不知为何,顾景同想到楚姮真成了蔺伯钦夫人,心底莫名有些酸胀。 那般古灵精怪又娇俏的女子,虽是三嫁过的寡妇,若指婚给他……并不是无法接受。顾景同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顿时好笑的用他的折扇敲额。便在此时,房门却“吱呀”一下被人拉开,却是楚姮探出头来,一双剪水双瞳落在二人身上:“你们不进来坐这里干什么?吹冷风很好玩吗?” 杨腊差些吓的滚下台阶,他结结巴巴的道:“夫人和蔺大人这么快就好了?” “好了呀,也没说什么。” 楚姮再怎么聪明,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误会,因此一脸傻乐着。 杨腊还有些云里雾里,三人跨步进屋,就见蔺伯钦正在掩窗。 顾景同不动声色的仔细打量了一番,嗯,佩之穿戴整齐,书桌、矮榻上的东西都摆放的规整,屋子里萦绕着一股书卷墨汁香气,无什么特别的气味,看来的确是自己误会了。 “盛风,可查探到消息?” 顾景同这才想起了有要紧事。 他迟疑了一下,从衣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信封上绘着仙鹤,封缄火漆上盖着九叠篆书,上书“客省使陈俞安。” 蔺伯钦接过信件,展开一看,里面也没介绍其它,就龙飞凤舞写着寥寥数语,要求迅速查案,否则府衙到县衙,全都不能幸免责罚。 顾景同摇摇头:“这……陈俞安是谁?” 蔺伯钦看着信封上的仙鹤,苦笑道:“陈俞安是陈太师的嫡长子。”他虽未见过,但几年前在京中就职,便听说那是京城头等风流人物。 “这威胁密信必然是陈太师的主意,你看。”蔺伯钦将信封交给顾景同,“上面绘的是仙鹤,乃朝中一品官员才能用的东西。可火漆却是客省使,明里暗里都在威胁我们迅速捉拿凶犯,否则乌纱帽就难保了。” 谁都知道陈太师看重吴光弼,吴光弼不明不白死在清远县,他这等震怒倒是情有可原。 顾景同闻言,重重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杨腊也叹气说:“蔺大人,完了,这封信蔡大人收到了一份。听赵琦说,陈知府也收到了!” 顾景同问:“怎么办?” 蔺伯钦脸色沉了下来,摆了摆手:“能怎么办,继续抓捕那瘸腿老太,四处走访,收集线索。” 顾景同看了眼站在角落里发呆的楚姮,随即便带着杨腊离开。 待人走了,蔺伯钦才发现楚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自己腰间浅蓝色的飘带,无意识的用手指绕着,好似丢了魂儿。 “李四娘?” 他唤了一声,楚姮并没有听见。 蔺伯钦皱眉,走上前屈指叩了叩旁边的桌面:“李四娘。” 楚姮瞬间回神,她“啊”了一声,问:“那陈俞安说什么了?”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愣了愣,将那封威胁密信拿给她看。 楚姮看着熟悉的草书字迹,暗暗撇嘴,这陈俞安,得了米芾真传就一直写草书,还真以为自己是草书大家呢! “呵,以为自己是谁,如此大言不惭的威胁?就算找不到真凶,难不成他陈俞安敢把你们砍头,给吴光弼陪葬?” 她讨厌陈俞安,不是没有原因。 少时陈俞安跟着陈太师来皇宫,一点儿都不客气。他那会儿比楚姮大五岁,却还喜欢抢她的糕点糖水吃。有一次宫中设宴,做了极其难得的芙蓉蜜,楚姮一口没尝到,全被那陈俞安塞嘴里。 抢她的吃食也就算了,最过分的,这个陈俞安喜欢捉弄她! 比如在御花园,他会故意挖个坑,用树叶掩盖着,让楚姮追着他跑,结果楚姮就摔坑里崴了脚。她那会儿才五岁,但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哭着问:“陈俞安,你为什么捉弄我?”陈俞安揉了揉她的脚,笑着说:“你小短腿胖乎乎的,跑起来好看,但是你哭起来更好看,我喜欢看你哭。” “有病!我要去告诉父皇!” 楚姮哭着跟仁孝皇后哭诉,跟建武帝哭诉,两人都只是笑笑,觉得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可天晓得楚姮有多生气,她恨不得把陈俞安拖出去斩了!陈太师倒是教训了陈俞安一顿,让他抄书扎马步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搞的楚姮更不高兴。 即便这件事陈俞安道了歉,还背她回了寝宫医治,但楚姮从那以后,见着他就绕道走,避如蛇蝎。 随着岁数渐长,陈俞安去了国子监读书,又被陈太师安排去了边疆历练,回来都二十岁了,比起年少时候稳重。 楚姮仍旧是看不惯他。 后来听说他成了京城五公子之首,好几个怀春少女为他跳了河;还有什么给怡红楼的头牌开苞,花了一千两的银子;收受贿赂,仗着陈太师的关系帮人科举舞弊,选出了建武十三年最差的一届贡生,以至于殿试都没人能夺得三甲。 林林总总,楚姮听着就烦。可没想到,就是自己最最最讨厌的一个人,在她成年后,竟然向皇上求娶自己?她那个‘万事利为先’的父皇还乐呵呵的同意了! 气不气人?恼不恼火? 楚姮如今看着信封上“陈俞安”几个字的火漆印记,她都忍不住想冷笑。 仗势欺人,任人唯亲,威胁地方官,这等不要脸的行径,还真是他们陈家人的作风。 拿着手里的信纸,楚姮都觉得恶心。她将信揉成一团,反手扔掉。 蔺伯钦被她这行为惊到了,迟疑问:“你很讨厌陈俞安?” 楚姮觉得自己表露太过,她调整了一下心态,朝蔺伯钦颦眉:“是,我讨厌这个人,他竟然威胁要罢你的官。有本事他自己来查,真是不知底层官员疾苦。”其实她从前也是不知的,但跟着蔺伯钦,就知道他这样尽职尽责的小官有多忙碌劳累。 蔺伯钦心底一暖,难得莞尔。 楚姮又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蔺伯钦沉声道:“破案急不得,否则心乱了,思绪也就乱了。错判对于我等官僚来说,不过是惊堂木一拍;可对于别人,也许是一辈子。” 楚姮对此话深有同感,她心底打定主意,要想办法帮一帮。 *** 陈俞安的威胁密信下来,蔡高义果不其然又找到蔺伯钦批判一通,不外乎是让他迅速断案。 蔺伯钦和顾景同好说歹说,才把蔡高义劝走。 本以为可以得两日清闲,没曾想,下午京城快马加鞭的圣旨就送到了陈知府手上。 送圣旨的人,乃禁军统领霍鞅,一番疾言厉色,说皇上勒令十天之内必须破案,否则一律以保护监察御史不周问罪,轻则贬谪,重则流放,差些没把陈知府给吓死。 这道圣旨,整个望州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人人自危,蔡高义处于风口浪尖,更是瑟瑟发抖。第二日陈知府亲自赶到清远县,乌拉拉一大群官员,好些都比蔺伯钦品级高,轮不到蔺伯钦开口,陈知府和蔡高义几人,三两下就判了萧琸斩立决! 萧琸被反绑,跪在公堂之上,神色屈辱:“尔等沆瀣一气,胡判冤案,污蔑无辜,可否对得起‘明镜高悬’四字?” 陈知府如今权职最高,他坐在清远县公堂的八仙椅上,四平八稳的摆了摆手:“剑是你的,吴大人死时你又不在清远县,更没有人站出来给你作证,再加上你武功高强,这杀害吴大人的凶手除了你,还真找不出来别的人。所以啊,你就不要狡辩了!” “荒谬!你哪知眼睛看到是我所为?这柄剑是我的,就一定是我杀的吴光弼?”萧琸冷笑。 一旁的蔡高义附身对陈知府道:“别跟他废话,令箭一扔,响木一拍,让他画个押明儿就推出去,在菜市口斩了。” 陈知府虽然也挺不是滋味,但想着自己花了二十年才坐到这么一个下州知府,仕途极其不易。 他一狠心,便抽出令箭,要扔下公堂,岂料刚抬起手腕,就被人一把拦住。 谁这么大胆? 陈知府扭头一看,却是站在下面的蔺伯钦,一脸凝重。 “陈大人,此举不妥!” 在望州各县县官里,陈知府最为器重蔺伯钦,不得不说,他的确治理辖区非常出色。所以明知道他这是以下犯上,陈知府仍是好言道:“蔺大人,你我都知道此案非同以往。你以前断过不少冤案,抓获不少凶犯,那都是因为时间充裕。可朝廷的圣旨你不是不知,十天,只有十天,你去哪儿找凶手?你所说的那位瘸腿老太,如今整个望州快翻遍了还没找到,其中道理我不用我明说,你也应懂得!” 以前许多案件便是如此,人海茫茫找不到了,要么不了了之,要么随便推个人出去顶罪。 像蔺伯钦这么较真的,还真是少见。 蔺伯钦看了眼曾经潇洒的萧琸,而今却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上,无比沧桑。 他心头有愧,转身步下公堂,一撩官服下摆,与萧琸跪在一处,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蔺大人……”萧琸忍声哽塞。 蔺伯钦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对公堂上各官拱手,一脸肃然道:“各位大人,人命攸关,绝不能儿戏!离圣旨所言期限,还有九天……九天时间,下官一定找到出真凶!” 蔡高义冷笑:“若超过期限,你找不出怎么办?” 蔺伯钦双目灼灼,俊朗的面容绷紧,一字字道:“不论流放或是处斩,下官自会向上请罪,一力承担!” 萧琸闻言,心头滚烫。 他此前与蔺伯钦并无深交,因一直潜意识觉得,官僚多局气,如今却发现是自己想差了。 这位蔺大人,虽不会舞刀弄枪,不会行走江湖,但心怀清风赤胆,有一身凛然浩气,侠骨大义! 八二章 谢落英听到十天后萧琸就会被“斩立决”,整个人都魂不守舍。 她去找楚姮想办法,结果楚姮在家里也急的团团转。 楚姮不仅是急萧琸,更急蔺伯钦! 听杨腊和胡裕说,蔺伯钦为了保萧琸十天命,把自己都豁出去了,十天后若找不到凶手,搞不好就要跟萧琸一起去共赴黄泉。 这算什么? 殉情吗? 别的官儿都恨不得把一切撇清,能躲多远躲多远,他倒好,直接全揽在自己身上。楚姮真相扒拉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 谢落英得知此事,心情同样复杂。 她明明是挺坚强的一个女子,如今坐在杌子上,默然不语,眼里的泪花却在打转。 “这可怎么办……” 楚姮犹豫了片刻,转头吩咐濯碧,拿一顶轻纱帷帽过来。 谢落英闻言一怔:“四娘是要出门?” 但以前她出门,从来不戴帷帽这种遮面的东西。 楚姮听闻是霍鞅来望州送的圣旨,整个人都有些杯弓蛇影,她不想在外乱晃,就是怕遇到霍鞅。此话又不能告知谢落英,于是她只有勉强扯谎,道:“天气严寒,脸上皮肤吹的生疼,故此才会带帷帽。”说完,她忙岔开话题,“我打算去翠红院再查探一番。” 谢落英没想到楚姮会亲自前往案发地。 她愣愣道:“翠红院事发后,就被官府查封很长一段时间了,门口还有衙役把守。” “我应该能进去。”楚姮看向她,做出为难的样子,“但是我估计那些衙役不会让你进去……” 这点谢落英明白,她点了点头:“四娘去就好,只要能找到线索,救萧大哥!” 楚姮在门口与谢落英作别。 她戴着帷帽,走在街上,反而有些引人注目。毕竟大元朝民风开放,甚少有女子掩面出行。 楚姮绕过两条街,来到翠红院。 原本热热闹闹的地方,因此吴光弼一死,门可罗雀。大门贴着清远县衙的封条,老鸨姑娘全都窝在里面,哪儿都不能去。 门口站着两名衙役,正在说话,楚姮看着脸熟,想必以前在县衙见过。 她在翻墙进去还是正明光大的进去,犹豫了片刻,想了想,到底是走上前,撩开帷帽的轻纱。 两人见得楚姮,先是被一惊艳,随即才连连点头:“原来是夫人。”“夫人来这儿晦气地干什么?” 楚姮笑了笑,将事先想好的台词说出:“夫君让我过来看看。” “……蔺大人吩咐的?” 两人反问。 “是。” 楚姮微微颔首,心下却在打鼓,这二人一定会拒绝吧。 然而她刚这么想,那两人就抽刀划开了封条,对楚姮笑道:“外面风大,夫人快些进去,但是不要耽搁太久,不然府衙上头的怪罪下来,我们都不好交代。” 楚姮没想到怎么容易,她忙道:“多谢。” “夫人客气了,你以前常做糕点给我们吃,我们还没给你说多谢呢!”“是啊,而且蔺大人将刺杀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咱们也希望他快些破案。”“里面的老鸨话特别多,夫人别搭理她!”“莫耽误了时间,夫人请快进去。” 楚姮听到这些话不禁十分感动,她又朝二人道了谢,往里走去。 虽然许久没有营业,但翠红院里面仍有一股浓郁的胭脂香粉的气味,楚姮嗅觉敏感,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这一声喷嚏,把翠红院的姑娘全都叫醒了。 老鸨住在后院的瓦屋,扭着胖胖的身子,一脸惊喜的迎出来,然而看见来人是楚姮,顿时一愣,踮起脚的往后瞧:“没别人了吗?还以为官府已经破了案,要给翠红院解封呢!” 楚姮不想与她多说,而是直接问:“吴光弼死的屋子是哪间?” 老鸨上上下下的打量眼楚姮,一挥手帕,啧道:“你谁啊?我凭什么告诉你?又不是官儿又不是爷儿的,跑翠红院来,莫不是要卖身吧?皮相倒是极好,虽然这些日子没生意,但你愿意也能来。” 楚姮嘴角一抽,忍住暴打她的冲动,从荷包摸出一锭十两重的整银锭:“喏,带我过去。” 老鸨自然不会跟钱闹别扭。 她胖的只剩一条线的眼睛眯了眯,接过银锭,语气谄媚又和蔼:“这样好了,我把邀月也叫来,有什么你可以问问她。”她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不过么,要再给点儿。” 楚姮忍不住笑了笑:“你倒是会做生意。”说完,又摸了几颗碎银子随便打发了。 不过片刻,这位翠红院的头牌姑娘,邀月便穿了身桃红窄腰八破裙,扶着发髻上的步摇流苏,施施然从后院走了出来。 她拖长了媚音:“谁找我呀?” 老鸨瞪她一眼:“又不接客,打扮的漂漂亮亮给谁看?这不是浪费胭脂水粉么?” 邀月“哼”了一声,跨一扭不理她:“我打扮的漂亮也有错?妈妈你真是越来越抠门儿了。” 老鸨许是见惯了她这幅死样子,顺手就指了下楚姮:“你瞧瞧这位客官,人家不上妆都比你好看了不老少,你当着人面儿说这些,好意思不?” 邀月这时才注意到站在柱子下的楚姮。 披着兔毛披风的女子,手里正拿着一顶浅白色的轻纱帷帽。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却挽着妇人髻。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远山眉淡,明眸犹如一汪青泓,肤色白腻,即使素面朝天,也美如春华。但不知为何,她面色严肃,这番神情与长相结合起来,倒别有韵味。 这等好相貌,邀月自惭形秽。 很快,她便扬起一副笑脸,朝楚姮挥了挥手里丝帕,带来一股香风:“客官跟我来,我带你去案发的娇兰阁。” 邀月能成为翠红院的头牌,不仅因为她能歌善舞,身段柔媚,更因为她聪明。 这个档口,还能通过门口守卫,出现在翠红院里面查线索,定不是一般人。正因为想到这点,邀月和老鸨都对楚姮极尽殷勤。 邀月领着楚姮上楼,边在前带路,边解释道:“自从那位吴大人死后,不知来了多少人来过娇兰阁,都想查出蛛丝马迹,可惜啊可惜,什么都查不出来。” 楚姮闻言,心情有些沉默。 她估计自己也是无功而返了。 娇兰阁在拐角处,门口也被贴了封条,但已经被打开过了一次。 楚姮推门进去,鼻子里便充斥着一股血腥之气。 她没有见过吴光弼的尸体,因为尸体在仵作简单查验后,就被蔡高义一行给封起来不让外人见,说是免得打扰吴光弼的安宁,好将此上报陈太师,为自己挣点名声。 兴许是娇兰阁临街的缘故,才半个月,这桌上就铺了厚厚一层灰。 邀月走到窗边,抬手一指:“这个地方,听那些官爷说,是刺客爬进来的地儿。”她又指了指隔着珠帘的内室,“那圆床就是吴大人死去的地方。” 楚姮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任何不对。 窗户没有关闭,楚姮踱步过去,伸长了脖子往下看。一排临街的店铺,有古玩店,有粮油店,还有卖猪肉的铺子,形形色色。 因为天冷,街上的寥寥几个行人都裹紧了衣裳,埋头走的飞快。 楚姮将窗户掩上,问:“窗台上没有任何足迹?” 邀月听到这话掩嘴笑了起来,说:“看来客官不是跟官府一起查案的呢,这屋子里唯一有的线索,就是一个……啊不对,半个脚印。” “半个?” 邀月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陈茶。 她抬手沾水在桌上画了个半圆,解释道:“差不多就是这样……听那些官爷说,这是个脚后跟的形状。” 楚姮额角一抽,一个半圆的脚后跟,乌漆嘛黑一坨,谁知道是男是女?除非萧琸不长脚,他就可以洗清嫌疑,但这不可能嘛! 邀月说完,顺便指了指窗台的位置,“发现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但没过几天就不见了。” “不见了?” 一个脚后跟印当然看不出什么,可为什么会不见呢? “不知道呢。”邀月也很奇怪,她叹息道:“吴大人死后的几天,不少人都进过这间屋,还都把我找来盘问,那些问题我听的耳朵都起死茧了。明知道我一个姑娘家害怕死人,还总是不停问,不停让我回忆,真真儿厌烦!我当晚就是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问一百遍,我也是这个回答啊!” 她说完,撇了撇朱唇,自是希望楚姮也不要问当晚发生了什么诸如此类的无聊问题。 楚姮看她样子,也知道没有询问的必要。 她目光落在那窗台上,微微一眯。 脚印消失的那一块儿,明显灰尘要落的薄一些。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一个模棱两可根本就能算证据的脚后跟印,必定是有人做贼心虚,害怕被人查出什么,才会趁人不注意抹掉这个足迹! 楚姮又仔细在屋子里查探了一会儿,除了这个莫名其妙消失的脚印,她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 但她如今已经猜测到,官府里有人和真凶脱不了干系。 说不定……就是真凶呢? 八三章 但很快,楚姮就否认了这一想法。 那些官员个个脚步轻浮,这娇兰阁在翠红院的二楼,不会轻功的人根本爬不上来。 她觉得脚印消失这个线索很重要,离开翠红院便直奔县衙,去找蔺伯钦。 县衙上下如今一片冷清,门口常站着的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 冷风卷席着青石铺就的地面,流光萧索。仪门前落着两三点寒雀,被楚姮的脚步声一一惊飞。 楚姮径直走去后堂,蔺伯钦没在,找了半天就没遇到一个可以问话的人。 她正奇怪,就见顾景同急匆匆的路过。 “顾景同,站住!” 楚姮快步追上前,顾景同见得是她,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你不在家,跑这儿来干什么?” “蔺伯钦呢?” 顾景同“唔”了一声,指了指羁候所的方向:“我正要过去找他,你同我一道去吧。” 楚姮点了点头,跟在顾景同身后。 走了一段路,顾景同觉得少了些什么,半晌,他才想起来,回头笑道:“你今日倒是安静。” 楚姮正在想事,差些不小心撞他背上。 她生生刹脚,抬头瞪了眼顾景同:“你这话说的真莫名其妙?”语气一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像个没事儿人,就不怕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把你也给‘咔嚓’了?” 顾景同叹了口气,掏出折扇给自己唰唰扇风。 “能不怕吗?可怕也没用。掉头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说是不是?” 冷风被他扇的一阵一阵,楚姮与他拉开距离,撇嘴道:“你还真乐观。” 顾景同又“哎”了声,道:“我不过区区清远县县丞,就算上头真的降罪,也大不了回家种田。倒是佩之……”他摇了摇头,“不懂变通,太执拗了。” 这话楚姮深以为然。 她垂下眼帘,抿了抿唇,“他会没事的。” 能在期限内抓捕到凶手自然是好,可就算不能……蔺伯钦也不会有事。 大不了她去向父皇求情。 明明是很不划算的交易,可楚姮心里就是不想让蔺伯钦死。楚姮自嘲一笑,什么时候她也变成这样的性情中人了。 两人来到羁候所,隔着小窗,就看见萧琸和蔺伯钦正在说话。 虽然羁候所十分简陋,但萧琸却没有上枷锁镣铐,桌上还有茶杯茶壶。对于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嫌犯来说,条件算十分优厚。 旁边站着的胡裕,眼尖看到二人,忙道:“夫人和顾县丞来了。” 蔺伯钦下意识的望过去,就见楚姮提着裙摆,身姿袅然的步进屋。羁候所里沉闷暗淡,楚姮就好比一束光,站在这里将四周都给照的明晃晃,让人无法移开眼。 顾景同摇着扇子轻笑,对他道:“蔺夫人来看望你了。” 蔺伯钦觉得他语气有些促狭,但也没有细想,他对楚姮道:“我近日很忙,无暇与你说话,你先回罢。” 他以为楚姮是过来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谈。 楚姮柳眉微微一拧,走上前看了眼萧琸,才道:“方才我去了一趟翠红院,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蔺伯钦闻言,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讶异和不确定:“你发现了什么?” 楚姮将那足迹消失的事情说了出来,胡裕忍不住插话道:“夫人,足迹什么时候不见的?” 楚姮摇了摇头:“具体哪天不知道,据那邀月说,足迹六天前还在,可案发后有不少人都进去过那间娇兰阁。” 人海茫茫,这又如何查找呢? 萧琸自是苦笑,率先开口:“可能是天要亡我萧某。” 楚姮一愣:“什么意思?” 萧琸指了下蔺伯钦,解释道:“方才蔺大人收到了幽州的传书,此前邀我去赏雪论剑的好友,已经自尽,且留书一封,说我杀害了吴光弼去他那儿暂避风头。” 蔺伯钦蹙额:“我没有见过那封遗书,更不知你的好友在哪,仅凭他一人之言,根本算不得证据。” “蔺大人,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萧琸微微侧身,神色萧瑟:“但在这风口浪尖,这番消息,完全可以将我置于死地!” 楚姮联想了一下前因后果,也就是说,在吴光弼抵达清远县以前,萧琸就已经被人算计了。他先是被幽州好友邀请,又收到冒充冯河借剑的信,再回到清远县就是自己的剑杀死了当朝大官。如今幽州好友反口,冯河证词不足以信,给冯河下毒的瘸腿老太也仿佛人间蒸发…… 眼看十日之期越来越近,案情仍旧毫无头绪。 顾景同摸着下巴,看向萧琸,问:“你那幽州的好友,定是受人指使陷害,你可知道他身边还有那些行迹古怪的朋友?” 萧琸摇头:“君子之交,从未深言过其它。偶尔论剑煮酒,相聚时候只有三次。” 顾景同这下也无语了。 可能游侠的世界,他们文人不太懂。 说了半天也理出有用的信息,一行人暂时与萧琸作别。 顾景同和胡裕继续去追查瘸腿老太,楚姮跟蔺伯钦并肩而行,两人各自沉默无言。 到了分叉口,蔺伯钦才顿住脚步,对楚姮道:“天冷,你先回罢。” 楚姮揉了揉自己被霜风吹的发僵的脸蛋,抬眸看他,忍不住问:“蔺伯钦,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破不了案,上头给你治罪斩首流放,你怎么办?”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即便死,也无愧蔺家列祖,天下百姓。” 他负手而立,英俊的面容朗朗正正,一番坦荡话语,使楚姮眼底莫名有些温润。 蔺伯钦凝视着楚姮波光粼粼的眸子,有些于心不忍。 他想了想,斟酌道:“倘若……”蔺伯钦没有直言,“你便回云州去吧,莫要耽误了自己。” 楚姮怔忪片刻,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是怕他自己死了让自己好改嫁呢。 也不知是李四娘倒霉,还是她楚姮倒霉,跟谁谁遭难,她突然有些相信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了。 她故作轻松的嗤笑了一声:“这倒不用你操心。你真出了事儿,我立刻卷走蔺家的钱财回老家,卖个大宅子,天天喝酒吃肉,再找个十八岁的英俊少年郎伺候……嗯,不对,找两个!”蔺伯钦听她又开始口无遮拦,脸色一黑就要斥责,岂料下一秒,楚姮便抬起一双盈盈柔柔的眸子,目光复杂的凝视,郑重道:“所以,你绝不能出事。” 蓦然,蔺伯钦心跳漏掉一拍。 他喉头滚动,沉声道:“好。” *** 县衙人手有限,楚姮决不能坐视不管。 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雪,明明屋子里烧了炭盆,可楚姮裹着锦衾仍觉寒冷。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在外间的濯碧和溪暮都被吵醒了,两人知道她最近在忧心蔺伯钦,忍不住道:“夫人,早些睡吧。” 静谧的屋子里,楚姮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何能睡得着。” 濯碧稳重一些,她劝慰道:“夫人若不放心,不如再去翠红院一趟,看看有没有发现。” 楚姮也正有此意,她“嗯”了一声,道:“明儿我早些过去。” 雪下了一夜,辰时才停,外间雾气白茫茫一片。 楚姮披着披风,揣了手炉,都还觉得寒冷。她想到了翠红院门口的两个衙差,扭头让濯碧和溪暮烧一壶雪梨汤带上。 她挎着食盒往翠红院走,因为天色太早,街边几个小贩正在准备出摊。楚姮还是头次见得,不由多看了两眼。 翠红院的守卫衙役见是楚姮,还专门给他们带来了暖烘烘的雪梨汤,捧着碗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哪有不放她进去的道理,邀月和老鸨更是笑吟吟的来迎接楚姮。 楚姮在娇兰阁又仔细搜查了一会儿,把铺在地上的毯子都拿出来抖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她叹了口气,趴在窗户边,往下看临街的匆匆行人,心情十分惆怅。 对面的一排店铺许多都还没有开门,倒是粮油铺的老板要勤快些,正拿了笤帚打扫台阶前的积雪。那掌柜看起来得有六十多了,穿着灰扑扑的立领夹袄,套了一顶黑色瓜皮帽,鸡皮鹤发佝偻着背。他铺子里的米面粮都分类装在大木桶里,升子、铜斗摆的整整齐齐,临街一溜的店铺,就数他家最干净。 老掌柜扫雪十分有规律,楚姮不禁看得有些出神,没一会儿,他扫干净的台阶,便将笤帚掸了掸,拿进铺子里挨墙角放好。 角落里有个竹篓子,里面隔着鸡毛掸子、笤帚簸箕,还有一根拐杖。 本是无意间的一瞥,却让楚姮心头猛然一跳。 老掌柜身体硬朗,不像是要用拐杖的人。 楚姮想到蔺伯钦现在一直在捉拿的瘸腿老太,顿时来了精神,转身飞快奔下楼。 与案发地点距离极尽,老头和瘸腿老太,还有一根拐杖……或许是自己多想了,但不能放过任何巧合!门口守卫的衙差见楚姮风风火火的狂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叫张二的连忙跟了过去,生怕楚姮出什么意外。 两人急急忙忙的冲进店铺,裹挟了一身冷风,将铺子里的老掌柜吓了一跳。 “夫人,你这是……”张二才问了几个字,就被楚姮抬手制止。 楚姮的目光,落在那老掌柜身上。 “姑娘这么早,是要买米还是买油啊?” 老掌柜抬起头来,楚姮不由一愣。 他眼睛浑浊,眼球发黄,瞳仁却是透着青灰色。 老掌柜见楚姮不说,摸了摸自己眼睛,嘿了嘿,说道:“老毛病了,看东西有些模糊,不过大体是看得见的。你放心,在我曹老头儿这里买东西,绝不会缺斤少两,我眼睛不好使,但心里清楚着哩!” 曹老头说完,就要去拿铜斗。 楚姮忙叫住他,道:“我不买米面。”她径直走到角落,拿起那根拐杖,朝曹老头疾言厉色的质问,“你无病无痛,这拐杖是怎么回事?” 曹老头闻言,身子微微一僵。 张二拔了半截腰间的大刀,厉声呵斥:“还不快说!” 曹老头吓的瑟缩了一些,无奈的交握着双手,叹气道:“官爷,我真的没见过什么瘸腿老太。” 楚姮眼睛微微眯了下,冷哼一声,将拐杖拿在手里端详:“我问你这拐杖怎么回事,你却在这儿跟我扯什么瘸腿老太,你说,是不是自投罗网呢?” 八四章 曹老头浑浊的眼珠子干涩的转了转,他解释道:“全县都知道官府在搜捕一个瘸腿老太,我铺子挨翠红院近,已经无数人来问过我瘸腿老太的消息了,是以方才我会那样回答。” “我看不是吧?” “怎么不是。”曹老头拨弄了一下米缸,掩饰不自然的情绪,“这拐杖是我的,我偶尔腿疼,就会拄下。” 楚姮将拐杖拿在手里摸掂了掂,冷笑道:“这种材质的香樟木,平常人家可用不起。你经营着这么一间粮油铺,是每日挣十两还是五十两啊?” 她这话说的明显就是讽刺,十两银子够他这样的人家用三四年了! 哪知曹老头却一口咬定:“不错,我家利润高,每日都能挣七八两,买根好点的拐杖很奇怪吗?” 楚姮怒极反笑,将拐杖“当”的敲在米缸上,十分刺耳。 “你开的是粮油铺!不是翠红院!我还没听说过哪家小本经营的粮油铺每天能赚这么多!”楚姮朝他横了一眼,右手一伸,“把你账本拿来!” 曹老头语气有些紊乱了:“做生意的都知道,账本是秘密的东西,哪能交给你看?” 楚姮指了指身边的赵二:“官爷要查,你还不给?” “……恕难从命。” 曹老头梗着脖子,打定主意不交出来。 赵二也看出不对劲了,他问楚姮:“夫人,要不我把他绑了?” 曹老头闻言,忙怒吼道:“我身子差,你要是把我磕着碰着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楚姮也不想他反应过激的死了,她对赵二吩咐:“我在这里守着,你去县衙把蔺伯钦他们都叫过来,就说找到凶手了。”赵二点了下头,立刻往县衙跑去。 曹老头反应过来,瞪大浑浊的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一个老头子,还能去行刺大官儿?” 哪知楚姮勾了勾嘴角,笑的恶劣:“我管你是不是凶手呢,总不能让蔺大人和萧大侠死吧?你这一把年纪我看也活的差不多了,不如推出去替他们遭殃得了!” “你!” 曹老头没想到楚姮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明明听声音看轮廓是个娇俏女子,可说出的话却不由让人胆寒。 “你这是污蔑!” “谁叫你不肯说这拐杖到底是谁的?” 曹老头极了,他正欲反驳,突然发现这大清早周围没什么人,就楚姮和他两个。对方声音清脆,一听就是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女子,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好,我告诉你,那人其实就在后院,但是你不能说我是凶手。” 楚姮笑笑:“这是自然,带路吧。” 曹老头撩开铺子与后院隔着的一块帘布,在前领路。铺子后院的屋子就几间,楚姮望了望,问:“在哪儿呢?叫出来我看看。” 曹老头抬手一指:“就在前面的那屋,他许是在睡觉,你推门进去就可以了。” 楚姮装作懵懂,走上前去推门,曹老头看准时机,捡起地上一块火砖,往楚姮头上猛然拍去—— 然而预想之中的结果并没有出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微一侧身,堪堪避过。 曹老头一愣,难道是自己眼神儿不好,失了准头? 楚姮没有转身,曹老头的动作在她眼里好比放慢了一百倍,她根本不怕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偷袭。 楚姮冷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昏暗,没有燃灯,案上点着三炷香,摆着一块灵位,墙上还挂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是个年轻的男子,楚姮怔了怔,只觉得十分眼熟,但具体是谁,又想不起名字。 曹老头本打算将楚姮敲晕,可没想到再次偷袭还是无用,楚姮已经进了屋,他忙慌乱的道:“快出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地方!” 楚姮回头挑眉:“怎么?不是你说那凶手在这里吗?” “我方才说错了。” 曹老头扯起谎来还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会儿一种说辞,他自己也不觉得害臊。 楚姮扫了眼灵位上的名字,曹飞华?不认识啊。 可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 曹老头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画像,顿时大怒,上前挡住楚姮的视线:“你再不走,我要不客气了。” 等楚姮出门的瞬间,他一砖头下去,定将楚姮拍死,然后他再带上银子跑路,保管不会被人查到踪迹。 楚姮拿着拐杖,扫了眼曹老头,发现他跟画像上的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倏忽间,楚姮终于想到了那画像上的人是谁! 黑店客栈的店小二! 当时她和蔺伯钦被劫持,她悄悄用一根筷子,将此人给戳死了。后来就是萧琸出现,杀了另外一个魁梧大汉,春二姐砍掉了自己的脚,救了他们…… 是了,春二姐! 她自废左脚,不就是个瘸子吗? 面目可以改变,这点只要花点时间工具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办到。 楚姮之前逃离京城的时候,不也易容冒充过李四娘的丫鬟紫桃。 没有任何怀疑,楚姮肯定瘸腿老太就是春二姐! 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 春二姐被萧琸逼成那样,她定然怀很在心,势要报仇。春二姐武功不如萧琸,但她又想报仇,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吴光弼要来清远县,便想着可以来一招祸水东引。她先是装作瘸腿老太,卖给冯河剧毒的大米,那米可能就在粮油铺里拿的;春二姐妩媚多情,萧琸在幽州的好友,说不定还是春二姐的入幕之宾,这样一来,他反咬栽赃萧琸都说得过去。 楚姮越想越有可能,她干脆欺身上前,狠狠拽着曹老头的衣襟,逼问道:“说,春二姐是你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 曹老头听见“春二姐”三个字,明显浑身一僵。 他挣扎了两下,发现竟挣脱不开,这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劲儿这般大? 曹老头还没想清楚缘由,楚姮一巴掌拍咯他手里的砖,冷声道:“不交代是吧?那就去衙门,辣椒油老虎凳,炮烙盐水鞭,大刑伺候!” 曹老头颤了颤,虽然瞳仁是青灰色,可楚姮也看懂了他眼底的一丝惊恐、 她恶声恶气的拽了下他衣襟,道:“跟我走!” 曹老头毫无还手之力,两人刚拉扯到外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蔺伯钦带着胡裕杨腊已至。 “李四娘,你这是做什么?”蔺伯钦翻身下马,急匆匆的迎了过来。 楚姮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曹老头就扯着嗓子吆喝大叫:“大人救命!大人救命!这个恶妇伤人,她还冤枉我是杀害吴光弼的凶手!我一把年纪都快七十岁了,哪拿得起那么重的剑,爬的了那么高的翠红院窗户哟!” 蔺伯钦先是一愣,看向楚姮。 “夫君,我今日可帮了你一个大忙。” 楚姮盈盈一笑,宛如百花盛开。 蔺伯钦剑眉微微挑起,问:“是什么?” 曹老头一直在大呼小叫,听到楚姮唤蔺伯钦“夫君”,登时如坠冰窟。 他就奇怪了,一个女子无缘无故的怎会来调查自己,原来她是蔺伯钦蔺大人的夫人! 楚姮将曹老头扔给杨腊胡裕,对蔺伯钦道:“杀吴光弼的人,是春二姐。” “怪不得。”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手里的拐杖,再联想了一下当日在黑店客栈发生的事情,许多疑点都迎刃而解。 春二姐虽不及萧琸武功高强,但也不差,即便砍掉了自己的一只脚,她要杀吴光弼也是轻而易举。且只有春二姐这样的江湖人,才了解萧琸他们这些同在江湖行走的游侠,不论是冯河还是萧琸在幽州的好友。 楚姮又指了指曹老头,道:“这个老东西是帮凶,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是曹飞华的爷爷。” 蔺伯钦俊朗的面容浮现一缕疑惑:“曹飞华?” 楚姮“哦”了一声,解释道:“还记得黑店里面招呼我们的店小二吗?”她说到这里迟疑片刻,“就是被萧琸用筷子刺在眉心死掉的那个。” 这样一说,蔺伯钦也记起来了。 那店小二还垂涎楚姮的美色,当时想要凌辱她…… 他眼底划过一抹寒霜,点了点头,肃容道:“大奸大恶之徒,死有余辜。” 曹老头听二人交谈,本还按捺得住,听到“死有余辜”几个字再也忍不住了,他浑浊的双目突然圆睁,大声反驳:“你们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死有余辜?死有余辜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 他想到自己惨死的孙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喊道:“飞华是我曹家的独苗,就被萧琸那个王八蛋给杀死了啊……天下还有谁能来给我养老送终……我的孙儿啊……”他哭的浑身颤抖,佝偻的脊背隔着夹袄还能看见瘦脱形的脊梁骨珠子。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唷!四十岁媳妇儿跑了,五十岁儿子死了,六十岁疾病缠身……”曹老头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他一拳拳的砸在米缸上,“唯一听话懂事的孙儿,为了给我挣钱治病,跟着二春出去跑江湖,还被人给杀了……我想要给孙儿报仇,也有错吗?还有天理吗?!” 曹老头哽咽道:“萧琸可以杀我的孙子,他锒铛入狱,你们打抱不平;可我的孙子死了,谁又来替我抱不平?好不容易二春愿意帮忙……可如今……如今却是我害了她。” 他忘了将春二姐用过的拐杖收起来。 他竟然忘了! 谁又会想到,楚姮会那么巧合的发现拐杖,发现疑点呢?冥冥中自有天定吗……若真的有,为什么没人帮他的孙子报仇啊! 曹飞华哭的声嘶力竭,年迈老弱的老头蹲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可怜。 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蔺伯钦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朝杨腊和胡裕吩咐:“把人押回县衙,仔细审问。” 八五章 曹老头面对县衙里五花八门的刑具,不得不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他这么多年和曹飞华相依为命,爷孙在清远县借钱开的这家粮油铺。春二姐是孤儿,闹饥荒的时候,曹老头曾经赠饭给她,彼此熟识。 六年前曹老头开始视力下降,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曹飞华心疼爷爷,便跟着春二姐去走江湖,学了点三脚猫功夫。 江湖上什么挣钱来的快?自然是打家劫舍做黑心勾当。 春二姐和曹飞华都没爹妈养,是是非非不太清楚,只觉得有钱挣便是好的,善恶也懒得去区分,不知做了多少令人发指的行径。 直到在荒郊开黑店,遇见了楚姮蔺伯钦等人,对于春二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性格好强,咽不下这口气,发誓一定要找萧琸报仇。 楚姮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春二姐骗走了萧琸的剑,杀掉吴光弼,妄图栽赃他?” 曹老头“嗯”了一声,轻点了下头:“二春说打不过萧琸,她只能用这个法子。” “随行官员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吴光弼?” “兴许是因为吴光弼职权最大。”不等曹老头回答,蔺伯钦就接过了话头,“当务之急,是抓捕春二姐归案。” 说完,他冷冷看着曹老头,问:“如何跟春二姐联络?” 曹老头咬紧牙关,本不想说,楚姮直接拿起墙上挂着的一副铁钩子,在曹老头面前晃了晃:“你眼睛看不清是吧,这是一副铁钩子,专门钩在那些不说真话的犯人肩胛骨。知道肩胛骨是哪儿吗?”楚姮用钩子拍了拍他肩膀,“一钩子给你穿过去,皮开肉绽,鲜血喷溅,啧!” 曹老头吓的一哆嗦,仍不开口。 楚姮哼了哼,抬手就去扒拉他衣襟,蔺伯钦可算看不下去了,捉住她手,剑眉微拧:“这种事交给衙役,你一个女子凑什么热闹。”说着,就从楚姮手里拿过钩子,递给旁边的杨腊。 曹老头见楚姮娇一个滴滴的女子,因此不是特别畏惧,可如今钩子落到了杨腊手里,他想到了听闻的那些刑讯手段,顿时吓的瑟瑟发抖:“春二姐明日就会回粮油铺,她……她说有事情还没有处理完。” 蔺伯钦睨他一眼:“什么事?” “我不知道。” “具体什么时辰回来?” “我不知道。” 楚姮气的撇嘴,朝杨腊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给他一钩子,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杨腊作势吓他,曹老头忙吆喝:“冤枉啊,我是真的不知道!二春行事神神秘秘,我除了知道是她杀的吴光弼,其它一概不知!” 他一番话说的眼睛都红了,楚姮信了三分。 便在此时,去给蔡高义、陈知府等人汇报消息的顾景同,疾步赶到牢狱来。 蔺伯钦忙迎过去,问:“蔡大人陈大人怎么说?有没有争取到时间?” 顾景同叹了口气,摇摇头:“七天,七天之内必须抓到春二姐,否则萧琸一样要死,你一样要……”他看了眼楚姮,没有继续说下去。 楚姮不禁有些怒然:“证人在这,凶手乃春二姐,怎么蔡高义和陈知府仍要错判?” “春二姐落网之前,一切都不能下结论。”顾景同摆了摆手,“朝廷压迫太紧,陈知府说他也是没有办法。”说完看向蔺伯钦,似乎想听听他的意思。 蔺伯钦略一沉吟,便道:“立刻再去调派一些人手,全部前往粮油铺埋伏。春二姐明日一现身,务必将她抓捕归案!”顾景同颔首,转身就要去找陈知府借人,蔺伯钦又想起一事,“对了,把冯河也叫上。” 那春二姐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想了想,还是有冯河在安全一些。 次日。 蔺伯钦带足人手重重包围了粮油铺,楚姮虽心急,却也不敢跟着一起去。 她知谢落英担忧萧琸,便让苏钰带话过去,说今日一定能抓捕到真凶,还萧琸一个清白。谢落英得知此事,激动的坐立难安,她干脆匆匆来到蔺府,与楚姮一起等候消息。 太阳东升西落,已是薄雾冥冥的时辰,谢彤彤和苏钰两个小孩子来来回回不知疲倦的跑,却仍旧没带回好消息。 谢落英和楚姮的脸色都愈发严峻。 夜里风深露重,谢落英却推门而立中宵,冷风吹拂她的面颊,她忽而苦笑:“蔺夫人,夜已深,我先告辞了。” 楚姮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想到萧琸若有罪,蔺伯钦也难辞其咎,这话无论如何就说不出口。 半晌,她才轻轻点头:“路上小心。” 这一夜,楚姮没有睡着。 连过了几日,都没有春二姐的消息传来,眼看再有两天便是约定期限,楚姮再也按捺不住,让濯碧跑了一趟衙门。 却没曾想,濯碧回来大惊失色,几乎是颤抖着对她说:“夫人,大事不好了!” “如何不好?”楚姮霍然站起,匆匆跑出去相迎。 濯碧不知如何开口,她不敢隐瞒,咬牙道:“这些日子蔺大人带人一直埋伏,没有等到春二姐。反而……反而唯一的证人曹老头……今日在狱中突然暴毙而亡!” “什么?” 楚姮心头大震,难道上天都要让蔺伯钦遭殃? 她定了定心神,将帷帽罩在头上,手炉都不拿,快步往县衙赶去,任凭濯碧溪暮在后面如何叫,她也不回头。 县衙一片死气沉沉。 侧堂棺椁里,躺着一名盖白布的老年男尸,蔺伯钦搬了张椅子,就那样愣愣坐在旁边。 楚姮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盯着曹老头的尸首发呆。 “蔺伯钦。” 她跨步进屋,唤了声他名字。 蔺伯钦察觉到光线暗了暗,他微微侧首,见是楚姮,眸色倒是平静:“衙门里有内鬼,我不知道是谁。” 接触这件案子的人太多了,从府衙到县衙,从蔡高义的人到吴光弼的人。他可以怀疑,但不能去盘问,为什么?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 楚姮仿佛和他心灵相通,都顾虑到了这一点。 她又看了眼曹老头的尸体,问:“在抓捕春二姐当天,春二姐就已经得知消息,所以不再出现?” “应该是。” “那可怀疑的人还真不少。”楚姮勾了勾嘴角,她走近了些,“但是,你信任的人屈指可数啊。” 蔺伯钦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 “红二姐已经被捕,正关在监牢。”楚姮朝他眨眼,随即抬起袖子转了个圈,“怎样?把脸一蒙,低着头的样子还像吧?” 楚姮想要引蛇出洞。 离期限不到两天,蔺伯钦却还在担忧她的安全:“不行,我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没什么危险好不好!” “就算没有危险,你又怎能确定春二姐不是与那内奸在一起?如此做戏,根本就没有作用。” 楚姮都快没脾气了,她上前拽着他胳膊摇了摇:“哎哟,蔺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大胆尝试一下?” “我要顾忌你的安全。” 楚姮觉得这是他的借口。 她咬着唇道:“这很简单啊,我待在监牢,你到时候再找两个信任的人埋伏在旁边,当内鬼出现,直接扑上去把他逮住就行了,我能有什么危险?”她话锋一转,漂亮的杏眼微微一眯,“还是说,夫君你连保护自家夫人的能力都没有?是一个懦夫?” “休娿用激将法。” 蔺伯钦冷冷开口。 “我是为你好嘛!” 楚姮甜甜的撒娇。 蔺伯钦:“……”对于楚姮这种软绵绵的语气,他根本无法反驳。 楚姮看他略有松动,忙又趁热打铁的补充道:“再者,现在衙门里有内鬼,你能信任的只有我……嗯,还有谁?顾景同?胡裕?杨腊?” 蔺伯钦沉吟片刻,颔首道:“盛风,胡裕,杨腊,还有主簿和其他几个衙役都能信任。” “冯河呢?” 蔺伯钦目光微微一凝,郑重道:“也能。” 楚姮抚掌一笑:“那这就好办了,到时候我来冒充春二姐,你让胡裕杨腊把我押着,大喇喇在街上晃一圈,然后大声谈论,将我关在监牢第几间。到了夜里,我就不信那内鬼还坐的住!”内鬼之所以当内鬼,正是因为他也跟吴光弼的案子脱不了关系,否则为何要暗杀曹老头,为何又要通风报信给春二姐? 两人再次商议了一会儿,便正式确定下来步骤。 蔺伯钦将顾景同杨腊等人找来,详细讲解了下,便让楚姮换上一身妖冶的红色裙装。 楚姮将头发盘成留仙髻,满头珠翠,耳畔还别着一朵红艳艳的芙蓉花,完全就是春二姐一贯的妩媚打扮。 她将那面纱展开,顺手遮住半张脸,目光如盈盈秋水的望向蔺伯钦,眼波流转:“如何?与那客栈中的老板娘,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蔺伯钦心头一颤,脑海里瞬间浮现“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这样的诗句来。 他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撇过视线,饶是平淡的“嗯”了一声。 “……不回答算了。”楚姮自讨了个没趣,将那遮面的纱巾甩了甩,转头便去找胡裕等人,准备演戏。 蔺伯钦看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好半晌,才莞尔一笑。 当晚。 几乎清远县人人都得知了一个消息,杀害朝廷命官的真正凶手——“瘸腿老太”春二姐,已被抓捕归案! 八六章 楚姮将头发披散了一半,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极为狼狈。手肘被胡裕杨腊押着,低着头看脚尖,心底莫名就想发笑。 想她乃是大元顶尊贵的金枝玉叶,如今又是冒充给人戴绿帽的寡妇,又是冒充刺杀朝廷大臣的凶犯,这逃出宫的日子可谓愈来愈刺激了。 对于自己逃婚离京的所作所为,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 手腕上一副生了锈的镣铐,把她雪白细嫩的手腕磨破了皮,胡裕是个心细的,他忍不住关心道:“夫人,要不我把镣铐给你取下吧?” 楚姮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做戏做全套!别叫我夫人,免得引人起疑。” 杨腊觉得蔺夫人在面对正事儿的时候,十分理智。但就这么一个人吧,随时都能把他们端正板直的蔺大人,给气跳脚。 他不禁感慨,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三人从粮油铺到县衙的路上晃了一圈,回到县衙,天刚擦黑。 走到正堂人最多的地儿,顾景同上场了。 他一展折扇,咬牙切齿道:“可算把春二姐你给逮住了!你以为有人给你通风报信,我们就抓不住你吗?” 楚姮低着头不说话,长发遮住容貌,咬着唇瓣,做出一副悔恨的样子。 顾景同又对胡裕杨腊道:“把她押去监牢第二间,等明日蔺大人病情好些再来审问定罪。十八种酷刑全部用上,不信她不招!哼,除非她能插翅膀逃出去!” 杨腊笑了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吧,有李狱头看着,她跑不了!” 胡裕也忙接话:“顾县丞,好不容易抓住了凶犯,大家伙都可以松一口气,等会儿去买几坛子女儿红,咱们在前厅喝个痛快!” “这个提议好!” 三人交谈声音很大,顾景同更是热情的邀请其他人都参与进来。 又过了一会儿,胡裕和杨腊便押着楚姮往监牢走。 杨腊看四下无人,低声道:“夫人,监牢里潮湿阴暗,恐……恐怕还有老鼠蟑螂,委屈您了。” 楚姮听到这些,的确皱了皱眉。 但想到埋伏在监牢暗处的冯河与其他衙役,她摇摇头,沉声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受委屈,生而为人,皆是平等。只要能抓到凶手,老鼠蟑螂算什么,左右不可能把我给吃了。” 杨腊和胡裕闻言不禁深感赞同,却又被她幽默的调侃给逗笑。 怪不得蔺大人这么包容蔺夫人,这般聪慧娇美又明事理的女子,谁不喜欢呢。 楚姮所在的位置在监牢第二间,牢里还有其它犯人,胡裕只好将她给一把推进去,恶声恶气道:“老实点儿!后天就判你个斩立决!”说完,便重重的落了锁,与杨腊一并离开。 两人走后,监牢里一片静谧。 楚姮养尊处优,到底是有些害怕那毛茸茸黑黢黢的老鼠和油亮会飞的大蟑螂。 她将铺在地上的谷草拨拉到一边儿,坐在光洁的一小块地方,将头埋在膝盖上。 夜色深深,一弯缺月挂在梧桐树梢,从小天窗洒下泠泠如白霜的光。 楚姮拢了拢身上的衣袍,觉得四周异常冰冷。 她抬起手腕,借着月光拨弄被镣铐磨破的擦伤,手指都被冻僵,一点也不灵活。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受罪,也不知道这个计策能不能奏效?倘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楚姮摇了摇头,最好别这么想。她觉得自己是也够义气,为了蔺伯钦在这里挨饿受冻,比起所为的两肋插刀,也差不了多少。 长夜漫漫,又格外无聊。 楚姮托腮透过天窗,望着一弯冷月,叹了口气。 蔺伯钦啊蔺伯钦,你可千万别让把她给弄回皇宫里去,说实话,她还真不想为了救他葬送自己的下半生。可好歹相识一场,眼睁睁看着他死,楚姮又于心不忍。 她咬了咬被冻僵发痒的手指关节,心下又想,蔺伯钦这次躲不过劫难是他活该,谁叫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孤高模样,本是个俊俏公子,眼底却总透着冰霜之色,让人难以接近。 华容公主脾气好,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 她随时都与蔺伯钦笑呵呵,可他倒好,认识这么久朝她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哼,还不算那些被她气笑的。 楚姮绞着手指,在那儿默默数落蔺伯钦“罪行”,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 即便她是练武之人,不畏寒暑,可冬日的寒风吹进这冰冷潮湿又阴暗的监牢,还是让楚姮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头望天,看着月亮升起的位置,从月初开始逐渐东移,到了月中,升起的位置又从东逐渐西移。 李狱头早就被杨腊和胡裕两人给拉出去喝酒了,四下里一片静谧,只隐约有别的监牢房间浅浅的呼吸声传出。 也不知道冯河那些人是躲在哪里,里面太闷,外面太冷,这么一想她在这儿蹲着,也不算太糟糕。楚姮正在胡思乱想,便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她一颗心上提,微微侧坐了一些,捋了长发遮住脸,靠着粗糙的墙壁。 监牢的门被打开,楚姮用余光瞄去,只见两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手持银晃晃的刀,正鬼鬼祟祟的朝这边过来。 两人一眼就看见了穿红衣的楚姮。 其中一个快步上前,看了眼铜锁,摇摇头:“打不开。”另一个指着楚姮就骂:“大人叫你别出现在清远县,你怎不知死活的跑回来了?” 楚姮假惺惺的抽泣两声,不说话。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就说女人不中用,蔡大人却总不相信!”那人拿刀狠狠一劈铜锁,但听“哐”的一声,铜锁有些松动。他继续骂骂咧咧:“女人没用,瘸脚女人更加没用!本可以将此案办的天衣无缝,却因为你愚蠢被抓,害的我们大半夜来给你劫狱!” 说完,他又是用力一刀劈下,铜锁总算被破坏。 “快跟我们走!”两人推门而入,一把拽起楚姮的胳膊就要往外拉。 也不知外面的埋伏怎么回事,还不出现。楚姮心急,哪容他们这般轻易离开,她艺高人胆大,干脆将那人的衣袖反拽:“凭什么跟你走?你方才说蔡大人……蔡大人和吴光弼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你——” 她声音娇柔清脆,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两人登时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青丝如墨的女子长相极美,裙下的一双脚形状娇好,根本就不是那个瘸腿的半老徐娘! “你……你不是春二姐!”其中一个惊疑不定的问。 楚姮冷笑:“我是你姑奶奶!” 门口火把陡然亮起,涌入一大波穿戴整齐的挎刀衙差。有府衙的人,也有县衙的人,直将两人看的目瞪口呆。 “老哥,我们中这娘们儿的奸计了!” 他说着便要举刀架在楚姮脖子上。 楚姮找了个刁钻的角度,轻而易举的挪步挣脱开来,那人看着空落落的手,即便蒙着脸,也是一脸懵。 笑话,她可是老江湖了,想威胁她,门儿都没有! 那人还以为自己一时失手,他还想再次将楚姮抓做人质,下一秒,衙差们便涌了进来。 蒙面人一咬牙,大喊道:“老哥,跟他们拼了!” 说完,二人便与这些衙差战在一处。两人明显学过三脚猫功夫,比这些不会武的衙差厉害许多,眼看要被他们逃走,楚姮上前一步,从地上抓起一把碎土,朝二人眼睛里扬去。 这微一阻拦,拖延了时间,冯河正好赶到。 细剑如一泓清水瞬间而至,“噌”的一声挑落对方的大刀,身形一转,低头挥剑,瞬间挑断二人足部筋脉,再无逃跑的可能。 两人吃痛,摔倒在地,捂着脚上的伤口嗷嗷哀叫,大喊饶命。 冯河收剑而立,杨腊和胡裕立刻钻出,将两人五花大绑,顺便“刷”的扯下两人蒙面的黑布,露出两张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孔。 “哟,果然是熟人。” 顾景同记性还算不错,他大冬天的摇着扇子,好不风流:“二位不是吴光弼吴大人身边的随从吗?怎么想着来救刺杀吴大人的凶犯呢?” 两人面目愤恨,一语不发。 其中一个脸腮动了动,下刻,嘴角便流出一丝黑血。顾景同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楚姮连忙狠狠一巴掌扇在另一人脸上,那人没忍住,“噗”的一声将一颗黑黢黢的药丸混合血水吐出。 “想服毒?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死士啊!” 楚姮这一巴掌力道用了十成十,那人的右脸立刻就肿了起来。 顾景同几人见得这幕都看向楚姮,大为惊讶,倒是冯河知道她底细不一般,因此抱着剑,神情冷冷的没有觉得奇怪。 楚姮甩了甩手,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莽撞,可若不是她反应快,这两个都死了,蔺伯钦和萧琸还怎么活命? 她朝顾景同生硬的笑了笑,故作惊讶的指着蒙面人:“话本子里面不是有写死士的吗?今日还真被我遇见了,真是大开眼界呢!” 顾景同虽然觉得她刚才反应微妙,但此时也来不及细想。 他摆了摆手,道:“直接将人押去公堂,蔺大人要连夜审讯。”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后天若还没有定案,怕是要大难临头! 八七章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那随从剜了他一眼,咬紧牙关,一字不说。 他脸肿的老高,又恶狠狠的看了眼楚姮,想到自己已经服毒自尽的弟弟,满腔愤怒无处可发。都怪这个女人,在那故作诱饵,引他们上钩……全都怪她! 楚姮看了眼天色,忙道:“与他说那么多干什么?方才他言语间提到过‘蔡大人’,那定是蔡高义了。蔡高义与吴光弼为上下属关系,吴光弼身死,监察御史一职空缺,蔡高义刚好顺理成章的顶替此官职。” “你胡说八道!”随从回过神,对楚姮怒声反驳。 楚姮冷笑:“你别管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只管照此认罪就行了。” 春二姐奸狡抓不到,蔡高义这么大一个人儿,他还敢不认罪? 然而,当蔺伯钦将此案上报陈知府,陈知府又委婉的询问蔡高义,蔡高义还真不认罪。 他脖子一抻,气愤道:“是谁在污蔑本官?仅凭吴光弼的随从,就判定我是杀害吴大人的主谋,是不是太武断了?” 蔡高义这话简直是自打自脸,此前他还在那儿恨不得立刻将萧琸处死! 陈知府看了眼神色严肃的蔺伯钦,继续对蔡高义笑道:“若真是污蔑大人,那的确该死。但明日就是圣旨约定破案的时期,还望蔡大人配合一下调查。” “调查?调查什么?”蔡高义抬手一拍桌面,将碟儿杯儿都拍的跳起来,“我整日就待在这驿馆,一亩三分地儿,哪都没去!” 蔺伯钦上前一步,沉声道:“蔡大人虽哪儿都没去,但带来的心腹手下不少,要从衙门里得知曹老头、春二姐的消息,易如反掌。” “呵,怎不说你蔺大人在这清远县比本官还要如鱼得水呢?” 蔡高义冷笑,“更何况,我和吴大人相识多年,朝中同僚都知道我们关系融洽。监察御史一职空缺,也不一定就留给我坐,凭这点怀疑我,这不是搞笑呢么!” 任凭蔺伯钦和陈知府怎么说,蔡高义都是头一撇,不承认。 他平时跟在吴光弼身边话很少,而今蔺伯钦才发现,这位蔡大人能言善辩的很。 蔡高义显然失去了耐心,他一摆手道:“蔺大人,区区一个随从说的话,不足以令人信服。你不能凭借一人之言,就认定我指使别人杀了吴大人、灭口曹老头。要么,你捉住真的春二姐;要么,你就只能让萧琸去死。本官待明日监斩了萧琸,就会回京复命。”说到此处,他又冷哼,“当然,这件事朝廷责怪下来,蔺大人也是要担责的!” 陈知府还想说什么,蔡高义却一甩衣袖,撂下一句“本官有事,先行告辞”。 他咬定蔺伯钦拿不出别的证据,也咬定那随从不会乱说什么,昂首阔步有恃无恐的离开了县衙。 衙役哪儿见过他那么大的官,根本不敢去捉拿,要走也就由着人走了。 蔺伯钦看着蔡高义的背影,眸光渐深,心底仿佛闷着一团浊气,吞不下,吐不出。陈知府“哎”的叹了叹,拍了拍他肩膀:“算了,萧琸这案子……翻不了,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不管朝廷会不会降罪,只要蔡高义回京,蔺伯钦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 陈知府不想得罪蔡高义,因此他选择将萧琸于明日午时,推出菜市斩首。 消息传来,楚姮险些站立不稳。 她打算去监牢看一眼萧琸,心想,要不像个法子偷偷把萧琸放走,他一个游侠,大不了去些偏远地方,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蔺伯钦……她乃当今公主,难道还保不了一个芝麻官的命? 楚姮一路忐忑的来到监牢,还没走进去,就发现已经有人比她先到了。 是谢落英。 她此时挎着一个食盒,正趴在牢门上垂首忍泪。 萧琸已经换上了粗麻白色囚衣,发髻凌乱,脸上也有几抹脏污。即便如此狼狈,他仍然坐的笔直,低声安慰谢落英:“落英,我很感激你能来看望。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贪官污吏横行,也非我等可以涤荡干净……哎,倒是此次连累了蔺大人,他是个好官。”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他吟完一首诗,语气顿了顿,感慨的叹道:“我少时理想,便是今后长大能做一个侠肝义胆、惩恶扬善的侠客,今生有剑在手,识人遍布天下,想来也无憾了。” 谢落英的睫毛上凝着水珠,她虽然悲沧,却没有哭出来。 想到今次与萧琸说了这么多的话,心底又是激动又是悲哀,她咬着唇瓣,苦涩的笑了笑:“萧大哥,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萧琸“哦”了一声,浓眉一挑,掸了掸囚服上的褶皱,朗声笑道:“说来听听。” “在遇到你之前,我想的是经营好杂货铺,照顾好妹妹;可遇到你之后,我……”谢落英红了脸,但觉得不说,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垂下眼眸,咬了咬牙,“我的理想,就是你。” 将潜藏心底的话说出来,谢落英觉得畅快了许多。 她不敢抬头看萧琸的神色,而是继续一鼓作气的说:“我谢落英,一生从未仰慕过哪个男子。但自从萧大哥你当日斩狼,从天而降,我……我的脑海里便只有你的身影。但落英有自知之明,我所接触的是市井九流,从来也不懂何为侠义。而萧大哥你心怀天下,一身傲骨,负不羁之才,秉豪侠之气。落英……落英实在配不上!” 她不会使剑,不会武功,不会饮酒作诗。 平时打理铺子,送货搬东西,做家务做针黹。 身边朋友只有清远县的几个人,此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峡山。 而萧琸呢? 他寄情于山水,友人无数,去过大漠塞外,到过幽州边城,度过天山风雪,见过浩瀚大海。 她……与他相比,目光短浅,好似尘埃。 谢落英说完这些,心里止不住的心酸,如果她也会武功,也如此潇洒就好了,她……她也想当个女侠,可以与萧琸站在五岳之巅,比肩而立。 “今生能与萧大哥相遇,是落英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是他让她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并不是如此波澜不惊,他就像一点浓烈的色彩,闯入了她黑白平淡的心。 说完这些,牢房里久久再没动静。 可能……萧琸是在生气?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乡野村妇,不配与他提这些? 好半晌,谢落英才怀着忐忑的心,小心翼翼的抬头,望向隔着牢门,与她对视的萧琸。 出乎意料的,萧琸的表情……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厌烦与不屑。 他笑了起来。 眸光凝视着面前穿着质朴,却颇有英气的女子,复杂道:“我时日无多,有些话就不与你说了。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不必妄自菲薄。若你与我一样,从小无父无母,在江湖上摸爬打滚十来年,说不定今日也成为赫赫有名的侠女了;反之,我现在说不定是哪个村民樵夫,正扛着锄头种地呢!” 他言辞轻快而幽默,谢落英没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便在此时,萧琸又沉声道:“我的青铜剑,重三斤十二两,长二尺,宽三寸,乃当年在湖州剑星城,由第一铸剑师蒲钺打造,剑柄最末端有个蒲钺的菱形标记。这柄剑陪伴我多年,如今在蔺大人那里,明日之后……这把剑就赠予你了。” “……赠予我?” “是。” “不可万万不可,萧大哥,我不会使剑……我……” 萧琸摆手制止了她:“落英,你不必多说,这把剑我赠与你,以后你也可以赠予旁人。”他语气一顿,眼神坚定,“就当留个念想。” “萧大哥……” 听着这话,谢落英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隔着一扇牢门,二人四目相视,情绪万千,不是刻骨铭心的海枯石烂,而是互相欣赏的倾盖如故。 楚姮不忍打扰二人,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她去县衙找蔺伯钦,却遍寻不见人,揪了一个衙差询问,才知道蔺伯钦堂审完后,没有合眼,又带着人去搜捕春二姐。还让杨腊和胡裕骑快马,前往当初被火烧成灰烬的黑店客栈找线索。 楚姮一颗心也被高高悬起,她干脆也不回去了,就在蔺伯钦的后堂书房等着他。 入夜。 天空阴沉,又下起纷飞雪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楚姮时不时的眺望窗外,仍听不到动静,到了夜里最冷的时候,才听到了一阵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她心头一跳,忙不迭的闯出门外,跑到前头一看,却是胡裕和杨腊才赶回来。 两人戴着一顶皮毡帽,身上被雪给濡湿了,冻的耳垂脸蛋子一片通红。 “快进屋。”楚姮让两人进去,倒了两杯热茶给他们暖暖身,追问道,“怎样?可查到了春二姐在哪儿?在客栈有没有发现什么?” 胡裕顾不得烫,喝了一大口,呵出白腾腾的雾气:“快别提了。夫人,你是没看见,那地儿不知怎么回事,被人好像用锄头犁了一遍,半点痕迹都找不到!” 杨腊捧着茶杯暖手,说:“客栈被烧成灰,地上挖的到处都是坑,感觉……感觉像有人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 “我也是猜测。”杨腊叹了口气,将杯子放下,忧心忡忡的望着门外,“也不知蔺大人那边,有没有进展。” 楚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夜色深邃,遥远,又寒冷。 风饕雪虐中,檐下纸灯摇摇晃晃,昏黄明灭,连台阶下的野蔓草,都显得那般憔悴惨然。 八八章 次日天将明的时辰,蔺伯钦和顾景同才拖着一身风雪回来。 两人面色凝重一语不发,不必询问,楚姮和杨腊等人也都猜到结果。 “这下怎么办?” 顾景同将他的折扇拿在手里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刷拉拉的声音,听的楚姮有些烦。 她正要喝他,就听蔺伯钦沉吟道:“午时萧琸会被推到菜市口,届时我当着百姓面阻拦,决不能让蔡高义诬陷他人。” “你这是……自掘坟墓。”顾景同斟酌了一下用词,委婉的提醒他不要找死。 蔺伯钦神色一片坦然:“不管在清远县还是别的地方,出现冤狱讼事,我不都允许发生。” 他语气很低,可楚姮却觉得心底烫烫的。 蔺伯钦这人较起真来,还真没人说得了他,想必他这辈子也不会做出徇私枉法的事情来。大元朝若人人像他一样正直公正,何愁不会国富民强? 胡裕这时焦急的问:“蔺大人,顾县丞,难道在望州就没有比陈知府、蔡大人更有权利的官吗?让他来主持审理此案,一定不会让萧大侠含冤莫白啊!”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大家,顾景同蹙眉道:“望州天高皇帝远,本次来的监察御史已经是顶大的官儿了,哪还有旁人?” 楚姮这时暗暗心想,自己乃华容公主,这权利算不算大? 但扫了眼几人,她按捺着没有吭声。 这时杨腊遽然站起,忙道:“负责送圣旨的霍大人就在沣水县!” 楚姮浑身一僵,心头怦然一跳。 “霍大人?”蔺伯钦微微愣了下。 “禁军统领,霍鞅。”杨腊说起来不免有些激动,他道,“大人有所不知,卑职在护送夫人从云州往望州途中,曾偶遇霍大人在搜捕江洋大盗玉璇玑,说起来,还有两面之缘。” 楚姮仔细一想,还真有两次。一次是在路边茶寮,一次是在李四娘跟卢飞星私奔的客栈。 想到被绿的蔺伯钦,楚姮又同情的看了他眼。 现在的李四娘应该做了卢飞星的外室吧?在京城置了大宅子,奴仆成群,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而蔺伯钦却为了个素不相干的受冤的人,准备赌上一生。 楚姮思及此,默默的叹了口气。 顾景同觉得找霍鞅帮忙不太现实,他用折扇敲了敲额,问:“禁军统领是几品?一个武将掺和此事会不会不妥?皇上会不会怪罪?还有……” “危急存亡关头,你怎如此婆妈?”楚姮看不下去了,她脱口就道,“霍鞅乃正三品大员,皇上二十年的心腹重臣。元高宗御赐的青铜锏,上斩昏君,下斩佞臣,莫说区区吴光弼一案,即便是宫闱秘事,他也能掺和。且此人秦庭朗镜,守正不阿,找他帮忙准没有错!” 她豁出去了,就不信自己真那般倒霉,霍鞅一出现就能把她给逮住。 楚姮一席话让众人都愣了愣。 胡裕更是没忍住,问:“夫人怎会对霍鞅了解如此清楚?” 楚姮知道方才有些失言,但她面色如常,嫌弃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不都传遍了吗?你们竟然不知道?反正我在云州,早就听说过这些了。” 众所周知,云州与京城挨的近,想来京城的消息是要比他们偏远的望州灵通许多。 蔺伯钦思忖片刻,叫了一声杨腊的名字,道:“你既然见过霍大人,那便与我一同去沣水请他。盛风……若午时我和杨腊还未赶回,你一定要想法子拖延住,万不能让刽子手把萧琸给斩了。” 顾景同“哎”的叹气,点了点头。 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仕途如此黑暗,倒不如趁此时机归田乡野,也不用活的这么累。 事不宜迟,蔺伯钦和杨腊风风火火的离开了,胡裕也外出继续搜捕春二姐。 屋中,楚姮和顾景同相对无言。 顾景同倒是想跟楚姮说说话,然而他刚张嘴,楚姮就起身,准备去监牢宽慰萧琸。 楚姮才跨过门槛,走到院子,就见前门的胡裕满脸焦急的跑了过来,大声道:“顾大人!蔺夫人!大事不好,凶犯来自首了!” 顾景同从屋子里跑出来,不小心撞了下楚姮的肩:“胡裕,你怕不是糊涂了!凶犯来自首,怎么会大事不好?” 胡裕急的双手乱摆:“不是不是,凶犯来自首当然好,可不是凶犯。”他一拍大腿,总算捋顺了,“哎呀,凶犯……凶犯是谢落英啊!” “什么?” 楚姮惊呼一声,“谢落英?不可能!” “可不是嘛!”胡裕指了指衙门外头:“昨晚谢姑娘来讨要了萧琸的青铜长剑,哪晓得她现在拿着剑,说是她杀的吴光弼!陈知府和蔡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审她呢!” 楚姮和顾景同诧异至极,对视一眼,忙匆匆往外赶。 县衙仪门之外,谢落英背着萧琸的剑,就那么跪在那儿,脸色一片苍白。 陈知府和蔡高义、赵琦几个官员,都围着她问东问西,显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落英!你这是做什么?” 楚姮噔噔噔的跑上前,就准备把她扶起来,然而谢落英却不为所动,她制止了楚姮的搀扶,苦笑道:“蔺夫人,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才是杀害吴光弼吴大人的真凶。那日吴大人的随从不小心撞了我,我与吴大人起了争执,想必蔺大人还有蔡大人都看见了。因此,我怀恨在心,无意得知吴大人夜宿翠红院,便连夜爬上二楼,用剑杀死了熟睡中的吴大人。” 顾景同蹙额道:“你就别添乱了!” “我没有添乱,我说的都是事实。”谢落英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高高的抬起了下巴,露出精致的鼻子和上扬的英眉,目光坚定,“我嫁祸萧琸,是因为……是因为爱而不得。给冯河下毒的是我,杀害吴光弼的也是我,与萧琸无关!” 楚姮听到这些,如何不知道她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急道:“落英,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 谢落英哀伤的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陈知府也不是傻子,这自首来的太蹊跷,他忍不住问:“那曹老头说什么春二姐,你如何解释?” “曹老头胡言乱语。” “那冯河说卖他毒药是个瘸腿老太,你又如何解释?” “冯河眼神不好看错了。” “……” 陈知府不知道怎么问了。 蔡高义倒是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眼,暗道了一句可惜,便挥了挥衣袖:“既然你全部招供,那就待会儿在认罪书上画个押,萧琸放出来,你就可以上刑场了。” 谁死对于蔡高义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可以撇清一切,可以给上面完美的答复。 陈知府欲言又止,可看了眼蔡高义的脸色,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楚姮见状心头有气,可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七品官夫人,按理说连出现在此地都不应该,更没有话语权。顾景同一个比芝麻官还要芝麻官的,说话就更不顶用了。 明明是字字足以泣血的话,可谢落英听后,却莞尔一笑。 她笑起来是那样的明艳动人,连背后的寒风料峭都被温暖了一样。 楚姮涩然的望着她,惋道:“落英,你……” 谢落英用眼神示意她不必再说,看向陈知府,道:“陈大人,我已认下所有罪名,午时便要斩立决,可否再见萧琸一面?我冤枉污蔑了他,心头愧疚,想要当面致歉。” 就当满足她最后的私心吧。 她想将他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带入黄泉。 陈知府叹了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侧头略犹豫的看向蔡高义,“……蔡大人,你说是吧?” “是。” 蔡高义倒是难得的附和起来:“既如此,就让二人见一见吧。” 谢落英高兴的笑了起来,眉眼都在粲然生光。 衙役押着她往监牢走,那边的狱卒又正好将萧琸释放。 两人县衙通往监牢的长长甬道,不期而遇。 萧琸是个聪明人,他虽然奇怪为何会在监斩当日突然放过自己,可当看到被押解着的谢落英,什么都明白了。 她替他顶罪。 顶一个不是他的莫须有罪。 “落英!”萧琸飞快上前两步,左右衙役想要阻拦,跟在后面的楚姮忙道:“无妨!让他二人说说话吧。” 两个衙差看楚姮和顾景同站在一起,跟给面子的退至一旁。 萧琸头发蓬乱,目光却仍是清冽,身材孤瘦如霜雪之姿。 他声音有些哽咽难言:“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武功,凶手根本就不是你!” 谢落英看着沧桑几许的萧琸,低声道:“萧大哥,你不必多说了,凶手是我,只是你不知道。” “胡说!” 谢落英鼓起勇气,眸子清亮的看着他:“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天下更多人。一个谢落英,囹圄周遭,只能救一个萧琸;而一个萧琸,行侠仗义济世为怀,却能救无数人。还有……”她咬了咬唇瓣,脸颊如天边的晚霞,如火烧的红叶,“世间无你,我亦无活下去的意义。” 她说过,他是她的理想。 萧琸如鲠在喉。 昨日牢中彻谈,在知道谢落英心意后,他看她整个人都是特别的。夜里回忆起二人短暂的相处,点点滴滴,竟历历在目。这个羞涩的女子,不知何时在他心底留下了极为清晰的印记。是,曾经他觉得她与普通的村野女子没有不同,可如今却发现,她不一样。 她勇敢果断,什么都有自己的思量。她也细心,也有小女儿的情怀,她……她就像一抹光,照亮了他的归路。 “落英,你曾说你不懂何为侠义,却是错了。” 萧琸涩然的笑了笑,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她的面容,“侠义并非要大仁大义、气吞山河。市井也好村野也罢,可深巷醉酒江畔引歌,可愁时低吟忧时不语。我路见不平,帮助他人,而你今日为我顶罪,帮助了我,其实不论是谁,皆可为侠。” 谢落英愣愣的看着他,并不太明白。 萧琸忍不住莞尔笑了笑,深深的看着她的双目,抬手抚了抚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落英,你我皆是身在江湖的普通人,逃不过悲欢离合,滚滚红尘。也逃不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谢落英怔忪了片刻,只觉得被他手抚过的地方阵阵发烫,烫的她眼眶通红,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明白了萧琸的意思,萧琸的心里……也有她了啊! 真好,真好。 自己所作的这一切都值得。 思及此,谢落英轻笑了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今日她是全占了。 八九章 “萧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很高兴。若有来世……罢了。”谢落英低头擦了擦泪,“今生便好。” 萧琸忍声道:“你不能做傻事。” 谢落英只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眼,一字字道:“萧大哥可读过一句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曾经我不懂这句话,如今却是懂了。” 她为他死,从不遗憾。 “落英……” 陈知府这时和蔡高义往这边走来,见他们还在交谈,明显不悦。 萧琸见着二人,忙快步上前,抱拳道:“二位大人,凶手并不是谢落英,还请明察!” 蔡高义看了眼日头,厉声道:“废话真多,是不是凶手凭什么听你的?萧琸,你捡回一条命不去庙里烧香拜佛,还敢在衙门里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再给你个扰乱断案的罪名,让你去给谢落英陪葬!” 萧琸还想说什么,谢落英却打定了主意一个人扛罪。 她生怕又把萧琸牵扯进来,将青铜长剑呈上,道:“凶手是我!这是我行凶用的青铜剑,重三斤十二两,长二尺,宽三寸,乃当年在湖州剑星城,由第一铸剑师蒲钺打造,剑柄最末端有个蒲钺的菱形标记!二位大人不信,大可一看。” “落英,不要乱说!”萧琸没想到她竟然将自己对她说的话一字不漏的用到这儿! “我没有乱说。” 谢落英一脸坦然。 衙差将青铜剑双手递给陈知府,陈知府眯着眼一看,果然有个标记,点了点头:“果然没有乱说。” 蔡高义也懒得查看,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押进牢里,让她换了囚服,就立刻关牢笼里用牛车拖去菜市口,可别晚了时辰。” 衙役违抗不得他的命令,立刻反押着谢落英往监牢去。 “落英!” 蔡高义冷道:“再乱叫我让人将你也绑起来!” 萧琸自由自在一生,还从未畏惧过哪个官员,他上前两步便想动武,楚姮见状不妙,忙去阻拦:“萧大哥,住手!你没有杀人,可别背上一个殴打朝廷命官以下犯上的罪名!” 虽罪不至死,但挨一百多的板子也很难受。 顾景同这时也低声劝慰道:“不急,离午时还有一会儿,蔺大人去找禁军统领霍鞅了,此案定会翻转。” 萧琸是听说过霍鞅的名声,在他们游侠之间,霍鞅的武功人人称赞,品行也十分正直,是个少见的好官。 想到霍鞅,萧琸才微微平复了一下。他回首看向谢落英,沉声道:“不要怕,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一个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女子,他怎忍心眼睁睁看她含冤死去?哪怕是劫刑场,背上万劫不复的代价。 午时算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谢落英已被押赴刑场,苏钰谢彤彤谢家父母已经哭成了泪人。 这关键时候,萧琸却不见了。 楚姮和顾景同焦急的在刑场周围走来走去,她又要注意蔺伯钦什么时候赶到,好快些躲起来不被霍鞅发现;又要时刻观察谢落英,免得一不小心就被人给咔嚓。楚姮来来回回的踱步,焦躁不安,她抬起头问顾景同:“什么时辰了。” 顾景同摊手:“你已经不停的问过我六次了,还有半个时辰。” 他叹了口气,踮起脚越过人群攒动,看向街道的尽头,猜是蔺伯钦赶不回了。 说不定霍鞅根本就不想插手此事,说不定蔺伯钦杨腊根本就没找着他,说不定…… 他还没设想完毕,就听监斩的蔡高义突然站起,从箭筒里抽出一枚令箭扔下:“时辰已到,斩!” “斩?”顾景同跳上刑场,硬着头皮道,“蔡大人,还有半个时辰,会不会……” 蔡高义不等他说完,就疾言厉色的打断:“顾县丞,你是个聪明人,我很赏识你。今日不管时辰快与慢,这杀害吴大人的凶手,都要死!”顾景同还想说什么,蔡高义又抽出令箭,狠狠砸在刽子手身上,“快些斩!你是要违令不成?” 刽子手看了眼顾景同,又看了眼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蔡高义。 陈知府不发话,他也没辙。 虽然这个娇滴滴的女子根本不像杀害吴光弼的凶手,可他一个刽子手,能有什么话语权呢? 自己做的不好,那些官儿下个令,瞬间就可让他一家遭遇牢狱之灾。 可怜,世间又要多一个冤魂了。 刽子手慢吞吞的用烈酒浇了浇刀刃,抽出谢落英背上的“斩”字牌,高高举起大刀,叹了口气,一闭眼,狠狠落下—— “铮!” 一声金属交接的声响蓦地响起,楚姮定睛一看,却是一柄细剑将刽子手中的大刀,撞偏了一截,贴着谢落英的后背,只斩落了一缕青丝。 萧琸带着冯河和另外两名不认识的游侠,飞身赶至。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在清远县这个小地方找到了三个倾命相助的好友,的确令人佩服。 但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谢落英从未经历过生死,她虽然僵硬的跪着一动不动,可背后全都被汗湿了。待看见来人,她忍不住出声道:“萧大哥,你别过来!” 蔡高义气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大胆萧琸,竟敢带贼人劫法场,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时辰未到,你急什么?难道真像蔺大人所说,你杀了吴光弼,希望早些找个替罪羊,免得做贼心虚,夜长梦多?”萧琸提到“蔺大人”三字,刑场周围的百姓都听的清清楚楚,蔺大人是谁?是他们清远县顶清正廉洁的好官啊! 他没有出现在监斩的刑场,难不成所说是真? 顿时,刑场下围观的百姓开始指着蔡高义议论纷纷。 所谓法不责众,蔡高义想让人抓也不知从何抓起,只能大声呵斥:“闭嘴,都给我闭嘴!这萧琸是在胡说八道,吴大人之死,与本官毫无干系!” “既如此,蔡大人便不要着急这半个时辰了。”楚姮不得不站出来,朗声道,“等到午时再行刑,不用蔡大人解释,众人便已无话可说,明白蔡大人与此案无关。” 她这番话表面是在替蔡高义打圆场,蔡高义却不得不认下来。 如果死咬着提前行刑,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姮示意萧琸稍安勿躁,若真的等不来蔺伯钦霍鞅,再劫刑场不迟。 萧琸暂时冷静了片刻,点了点头,对冯河和其他两人交代了一番,便抱剑而立,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谢落英。 谢落英也盯着他。 冬日的太阳即便照在人身上,也没有一丝温暖。就像灯光下放着一块冰,捂不热,融不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楚姮数着自己的心跳,跳了足足三千六百下,蔺伯钦和霍鞅还是没有出现。 她心凉了半截。 蔡高义看了眼桌上燃香已尽,冷笑的勾了勾唇,倒是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抽出令箭拿在手上把玩:“天日昭昭,凶手就该得到严惩。”他将令箭一丢,悠悠的抛出一句,“斩吧。” 刽子手没奈何,看了眼谢落英,低声道:“妹子,我这一刀下去快的很,你绝对不会感到疼。安心去吧。” “谢谢。” 谢落英惨然一笑,却是低着头,不再与萧琸对视。 眼看明晃晃的锋利大刀即将落下,萧琸刚抬起手,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刀下留人!” 杨腊举着一个黑漆漆的令牌,一马当先,狂奔而来,身后还纵马跟着另外两人。 “不要管!继续斩!”蔡高义也懒得看来人是谁,他骤然起身,将整个箭筒都扔了下去,哗啦啦砸了一地,“斩!快点斩!” 刽子手只好又抬起大刀,然而这次都还没有落下,他的虎口突然一阵如触电般的麻痹,刀柄再也拿捏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但见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出手如电,持着青铜双锏,虎眼含威,正朝他厉目而视。 顾景同诧异道:“又是个劫法场的?” 楚姮寒毛直竖,忍不住心道,劫个屁的法场!她弓着身子,退入人潮,准备偷偷溜走。 蔡高义看着场中来人,顺口就想叫人拿下,但看见那独一无二的青铜双锏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整了整官帽,可谓屁滚尿流的从桌案后面走出来,弯腰一躬,颤抖着声音行礼:“原来是霍……霍大统领!” 霍鞅! 竟然是霍鞅! 他怎么会来? 蔡高义心头犹如踹了条野兔,上蹿下跳,忐忑至极。 霍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想到此前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斩下这个女子的头颅,再结合蔺伯钦此前对他上报的情况,冷声说:“此案蹊跷,需重新审查。” 蔡高义急了,他按下心中的焦虑,尽量平缓了语气:“霍大人,这……怕是不妥罢?皇上有旨,勒令今日之前必须严惩凶犯,霍大人这是……”抗旨不遵啊! 蔡高义眯了眯眼,以为霍鞅听了此话,定不会继续干预。 然而他却是天真了。 霍鞅“呵”的冷笑了声,将双锏别在腰上,朗声道:“皇上拟旨时,我就在旁边。皇上说了,要严惩凶手,而这女子是不是凶手有待商榷,我要求重审此案,难道有什么问题?” 大冬天的,蔡高义却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是霍大人,万一皇上怪罪下来……” “怪罪下来有我顶着。你一个从五品的官,怕什么怕?” 霍鞅冷不丁噎了下蔡高义,他顿时不知如何作答。 从五品的官儿,放在望州这地界算是大官了,可在霍鞅这位皇上的心腹红人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霍鞅命左右将谢落英押回县衙公堂,要重审案子,蔡高义和陈知府都不敢阻拦。 待吩咐完毕,霍鞅大马金刀的走到蔺伯钦面前,上下扫了他一眼,神色不怒自威。 他道:“蔺大人,你赌上乌纱性命,只为令人沉冤得雪,这点我很钦佩。但——”他话锋一转,看了眼谢落英,“希望你的一腔热血,没有白白浪费。” 言下之意,便是怀疑谢落英可能真的是凶手。 蔺伯钦朝霍鞅端方的行了一礼,沉声道:“霍大人慧眼如炬,是非曲直,届时在公堂之上,自有定论。” “好。” 霍鞅点了点头,心底倒是对他很欣赏。 临危不乱,为民请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种官不多见了。 蔺伯钦这时看向顾景同,正要问他一些情况,就见顾景同皱着眉踮脚到处看:“人呢……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怎么了盛风?” 顾景同先是朝霍鞅行礼,随即便道:“你夫人不见了,刚刚还在这儿来的。” 蔺伯钦比顾景同长得高些,他四下里一看,便在人群里看见了一抹浅粉身影,在人群里弓着腰。 她挽着流云髻,鬓发间别着百合珠花,即便是背影,他也绝不会认错。 蔺伯钦没好气的喝道:“李四娘,你去哪儿?” 楚姮本猫着腰想要快些脚底抹油溜走,却没想到被蔺伯钦瞧见。 该死啊! 这个时候自己继续跑肯定会引霍鞅怀疑,她的轻功虽好,可也好不过自己的师父。正焦头烂额之际,蔺伯钦已经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楚姮掩面,侧身用余光扫了一眼,得!霍鞅也跟在蔺伯钦身边往这边来了! 感觉到脚步声渐近,她心底砰砰直跳,左思右想都没有别的法子,但又万万不能让霍鞅看见脸!万般无奈之下,灵机一动,突然有了个馊主意。 楚姮也是豁出去了! 她咬了咬牙,瞅准时机,一头扎进蔺伯钦的怀中,将脸埋在他胸膛,环着他的劲瘦的腰际,甜腻腻的撒娇:“夫君,我头好痛喔!你走了这么久,人家想死你了!” 蔺伯钦:“!!!” 九十章 蔺伯钦被撞了满怀,措手不及的扶着她的肩膀,待反应过来怀中软玉温香,浑身一僵,忙又松开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李四娘,你又在……” “夫君!”楚姮生怕他多说多错,压低了声音委屈巴巴,“我生病了你知不知道?我头好痛,痛的不得了。” 顾景同也被楚姮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他纳闷儿的道:“你此前还不是好端端的么?” 楚姮心里将顾景同骂了个狗血淋头,霍鞅为人心细如发,若是发现蹊跷,她此次绝对在劫难逃。 她将头紧紧埋在蔺伯钦胸膛,捂的自己都快喘不过气。 “夫君,那晚我冒充春二姐,在监牢里坐了一夜,许是受了风寒,但……但我不想你分心,就一直强忍着没说。如今见到你实在忍不住……”她咬着唇瓣,继续说,“有霍大人在,这件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还众人一个公道。” 楚姮的几句话说的泫然欲泣,音色也逐渐沙哑,仿佛已经病入膏肓。 蔺伯钦本还想呵斥她,不能当着霍大人无礼,但听到她柔弱的嗓音,瞬间没了脾气。 娇小纤细的女子,软软的倚靠在他怀中,细腻白皙的手攀拽着他的官服。仿佛菟丝花依附着大树,仿佛浮萍扎根了泥土,不在有漂泊的旅途。 蔺伯钦心底一怔,下意识便抬起手,搀扶着楚姮的胳膊。 “夫君,我头真的好痛……” 仅仅一句话,蔺伯钦几乎能想象到楚姮一张苍白病色的脸,和楚楚动人湿漉漉的眼睛。 他略欠就的看向霍鞅:“内子身体不适,无礼冒犯,让霍大人见笑了。” 霍鞅对这李四娘有些印象,记得这女子说话轻浮,心底有些许不喜。这会儿见她当着这么多人,对蔺伯钦搂搂抱抱,说些令人肉麻的话,更是生厌,不想多看一眼。 但他对蔺伯钦还是要给几分薄面。 于是沉声道:“既如此,蔺大人先照顾尊夫人,我与杨腊在县衙等候。”此案重新审理,也不急一时半刻。 蔺伯钦大为感激,忙道:“下官速去速回。” 顾景同看着远去的蔺伯钦和楚姮,还是没搞懂,楚姮方才还生龙活虎,转眼怎么就病的连走路都不利索。 况且,他们夫妻二人不是装样子么? 怎么楚姮和蔺伯钦的表现,越发像假戏真做了……顾景同皱着眉头,若不是杨腊催促了他一声,他还立在原地发呆。 蔺伯钦雇了一辆马车,准备将楚姮直接送去医馆。 “我等会儿让人将濯碧和溪暮找来照顾你。” 楚姮病恹恹的靠在他肩头,“嗯”了一声,心底却想,只要顺理成章的远离了霍鞅,去哪儿都无所谓。 想自己方才机智,在自家师父跟前晃悠那么久,他都没认出来,心底不禁沾沾自喜,颇为得意。 得意的过了头,连蔺伯钦问她话也没听见。 蔺伯钦问她“你能自己上马车么”,一连问了两次,楚姮都没有回答,蔺伯钦剑眉一拧,下意识就认为楚姮已经病的连走路都困难,于是道了句“得罪”,便将楚姮打横抱起。 楚姮浑身一僵,一把拽着蔺伯钦的衣襟,将他官服都扯歪了,露出内里白色的交领。 她幸好咬着牙没有脱口骂他,否则自己装病就露馅了。 楚姮知道蔺伯钦不会对她无礼,于是放宽了心,任由他将自己抱进马车,放在舒适的软垫上。 “你先去医馆,徐大夫会照顾你。”蔺伯钦找来一个大迎枕垫在楚姮背后,顺手将她脸颊上被汗濡湿的一缕发,拨去耳边,“濯碧和溪暮一会儿就到。” 他指腹干燥,划过楚姮娇嫩的皮肤,有点粗糙。 明明是大冬天,楚姮却觉得车厢里逼仄闷热。 她抬起眼眸,目光盈盈的看向面前穿着浅绿官服的俊朗男子,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蔺伯钦,你刚才不会怪我吧?” 蔺伯钦一愣:“怪你什么?” 楚姮抿了抿唇,压低了音色,歉疚的说:“我刚才因为头痛欲裂,才会抱着你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毕竟,表面上我是你夫人,总不能去乱抱别人。你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怪我无礼。” 她刚才的贸然举动,蔺伯钦回过头肯定会觉得奇怪,还是解释一番比较好。 哪晓得蔺伯钦听了这话,反而沉下了脸色。 “知道无礼,下次就不要再犯。” 他声音有些冷肃,楚姮不由一愣。 果然生气了啊。 楚姮嘟哝一声气包子,便装作头痛,阖上双眼,不再理他。 蔺伯钦的目光晦涩的落在她脸上。 楚姮只露出姣好白皙的侧颜,更显得鼻梁精致,樱唇小巧,以及……如蝴蝶般振翅欲飞的长睫。 怎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 闭月羞花,般般入画,大抵如此。 只可惜……说话极不中听。 蔺伯钦心底有气,但还是扯过一张薄毯盖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上,旋即转身跳下马车。 往县衙走的时候,蔺伯钦还有些耿耿于怀。方才楚姮说什么“实在迫不得已才会抱他”“表面是他的夫人”,明明这两句话都没有问题,可蔺伯钦却觉得不堪入耳。 至于为什么不堪入耳,他也不愿细究。 公堂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前夜抓捕的吴光弼随从已经被押在堂上,萧琸、谢落英都在。 陈知府和蔡高义等随审官员分坐公堂左右两侧,霍鞅没有坐在正中的八仙椅,而是站在法案旁边,翻看曹老头生前的口供。 他见蔺伯钦到了,便抬手一指:“蔺大人,此案你来审。” 蔺伯钦一愣,上前躬身:“霍大人既然应允重审此案,应是你……” “不必。”霍鞅一摆手制止,沉声道,“我一介武官,对审案流程一窍不通。此事由你全权审理,我在旁听,事不宜迟,立刻开始罢。” 他将曹老头的口供合上,转手递给顾景同,便让人搬来一张椅子,与陈知府坐在一处。 陈知府顿时如坐针毡,挺直了背,朝蔺伯钦打手势,让他快些,莫要耽搁下去。 蔺伯钦整了整头顶乌纱,昂首走向法案后的椅子,摩挲了一下惊堂木,便直接询问堂下的吴光弼随从:“劫狱当日,你曾提到过‘蔡大人’三字,而你明明是吴大人的随从,对此,你作何解释?” 随从咬紧牙关,仍打算不开口。 顾景同这时在霍鞅耳边道:“霍大人有所不知,这随从怕是谁豢养的死士,抓来两日,什么话都没套出来。” 霍鞅轻笑一声,站起身道:“让人开口,这有何难。” 他掌管禁军十二卫,几十年来抓过的刺客死士不胜枚举,从来没有吐不出话的。 “蔺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否则,指使你的人用什么要挟你,我一样会。”霍鞅双目炯炯的看着随从,冷道,“打个比方,他用你的家人作威胁,我也可以;他用你的性命做威胁,我也可以。但你若交代清楚,我反而会保护你的家人,给你银钱,说不定还能饶你一条命。” 说到此处,他目光落在一旁冷汗涔涔的蔡高义身上。 随从闻言有些动摇。 面前的人是霍鞅,是皇上心腹,是叱咤官场三十年的霍大统领。人脉无数,手段高超,酷刑之下,他也的确坚持不住……而指使自己的人,根本就比不得对方位高权重。 思及此,随从终于开口了。 他思忖道:“霍大人可要说话算话,留在下一条性命。” “好,你说。” 霍鞅将按在青铜锏柄上的手,不动声色的移开。 那随从看了眼蔡高义,直接就道:“主谋正是蔡高义蔡大人。” 蔡高义闻言霍地站起,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谁指使你造谣本官?你——” “蔡大人!”霍鞅冷漠的打断他,神色严厉,“我一武官都知道公堂之上,休得喧哗,你这般大吵大闹,莫非被谁踩了尾巴?” “霍大人……” 霍鞅根本不看他,而是看着随从,示意他继续说。 那随从也不知道自己吐露真相能不能捡回一条命,但不说也是死,说还有一丝机会,倒不如赌一把。 思及此,他说:“其实案子来龙去脉,蔺大人已经猜对了,我与胞弟是蔡大人安插在吴大人身边的死士。蔡大人和吴大人一直都是表面和睦,背地里,蔡大人觉得吴大人无能,只知道吃喝玩乐,不配坐监察御史的位置,受陈太师青睐。蔡大人虽经常阿谀陈太师,却总矮吴大人一头,吴大人又喜欢训诫他,长此以往,蔡大人便对吴大人怀恨在心。” 蔡高义几欲将一口牙齿咬碎,他正要反驳,霍鞅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随从又说:“吴大人一直暗中查找一个叫‘春二姐’的女人,就在前往望州途中,将春二姐给抓住了,审问了一天一夜。” “吴光弼抓春二姐干什么?”蔺伯钦沉声问。 随从摇头:“吴大人将我等支走,无从得知。我只知道,后来蔡大人将春二姐悄悄放走,两人联合起来制造了这起案子。”他语气一顿,“蔡大人要吴大人死,春二姐要萧琸死,提前一个月,两人就设计好陷阱。春二姐先去幽州,找她的老相好,借故邀约萧琸赏雪;再模仿冯河的字迹,留书借剑。一切都顺风顺水,只是没想到冯河竟然没被毒死。” 蔺伯钦冷声道:“冯河对毒耐受,春二姐却是失算了。” 随从苦笑了一下,往下说道:“同时,蔡大人便怂恿吴大人前往翠红院。翠红院对面的粮油铺,正是春二姐的救命恩人曹老头所开,曹老头知道自己孙子死于萧琸之手,答应帮忙。故此,春二姐在用萧琸的剑杀死吴大人后,才能立刻逃走,不留下任何踪迹。” “曹老头后来被捕,蔡大人未免横生枝节,命我与胞弟将其灭口,并连夜通知春二姐立刻离开望州。却没想到,不日‘春二姐’又被抓入牢中,蔡大人乱了阵脚,慌忙让我们连夜放走‘春二姐’,或者直接杀掉她……当晚劫狱,就中了蔺大人与蔺夫人的圈套,还害死了我的胞弟……” 蔺伯钦平淡的说了句:“助纣为虐,自食恶果。” 随从低下头,默然半晌:“在下所知就这么多了。” 蔡高义再忍耐不住,他将桌子拍的“砰砰”响:“信口雌黄疯言疯语!本官怕是得罪了谁,竟让你往本官身上可劲儿泼脏水!” 他扭头看向霍鞅陈知府等人,一脸正色的厉声道:“各位大人明鉴,这人杀了曹老头还想劫狱,分明就不是个好东西!他一人之言,根本就不可信!众所周知,蔺大人的夫人与这谢落英是闺中好友,蔺大人又与萧琸有交情,说不准,这个满嘴胡诌的是蔺大人故意找来的污点证人!” 蔺伯钦沉下脸色:“蔡大人还妄图狡辩?” 蔡高义掸了掸衣袖,将头高昂着一扭:“本官可不会狡辩。口口声声说本官与什么春二姐联合作案,你倒是找出证据来?就凭这一人说的话,便想污蔑本官顶罪,门儿都没有!” 他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在证据欠缺的情况下,还真有些棘手。 霍鞅看了眼他,问:“除了这随从,蔺大人可还有别的人证物证?” 蔺伯钦心头一震,正斟酌着如何回答,就听公堂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妖媚的娇笑:“有啊,当然有。” 众人皆循声望向公堂外,但见一名身着红衣,身材丰腴的美妇人,正拄着拐杖朝这边走来。她流云般的裙摆下,仅有一只脚,另一边空荡荡的,竟是残疾。 蔡高义看着来人,肝胆俱裂,双膝一软,跌坐在椅子上,魂儿都吓飞了。 他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对方:“春……春二姐!你竟然自投罗网!疯了,你他妈疯了!” 九一章 春二姐妖冶的眸子,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我没疯,疯的是你。” 她看了眼一旁的萧琸,目光变的凌厉起来:“萧琸,你害我断了一只脚,这仇我春二姐绝不会忘。” “你待要如何?”萧琸不动声色的护住谢落英,漠然问。 春二姐眯眼看着他,半晌才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蔺伯钦见到她也极为诧异,想不到春二姐会来公堂。他缓了缓神色,问:“春二姐,对于杀害吴光弼一事,你有何话说?” 春二姐转头仰视公堂之上的蔺伯钦,突然掩嘴笑了起来,娇笑道:“哟,好久不见呀蔺公子。你穿上官服,更俊朗非凡了呢!” 蔺伯钦:“……” 他想到了当初在黑店客栈的不愉快回忆。 只是今次楚姮不在,否则她又会站出来把春二姐狠骂一通罢。 春二姐也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她勾了勾嘴角,抚着指甲上染的丹蔻,直接道:“不错,吴光弼是我杀的,但是受蔡高义的指使。”她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给说了出来,蔡高义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给冯河卖毒米的是我,借冯河之手借剑的是我,引萧琸去幽州的也是我。”她说到此处,眸光微一深,忽而看向蔡高义,“但杀曹阿爹的人,是蔡高义!” 蔡高义咬牙道:“你……你们联合起来污蔑我!” 春二姐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否认,仰头一笑,从怀中抛出一沓纸:“这些日子的往来书信我全都留着呢!蔡大人写的一手好瘦金,天下怕是没几个模仿的来!” 信件落了一地,眼尖的都看到落款是蔡高义的表字,且有的还盖着他的私章。 顾景同上前,弯腰将信件都给捡起来,呈给蔺伯钦过目。 蔺伯钦阅后交给霍鞅,直言道:“私章和字迹,蔡大人如何解释?难道想说有人模仿你的瘦金,还有人仿造了你的章?” 蔡高义头皮阵阵发麻,他死鸭子还嘴硬:“不错。” “是么!”蔺伯钦冷然说道,却是把手中的信纸都给捏皱。 他死不认账,春二姐却笑了起来。 “蔡大人,你这是何必呢?你以为你不承认,霍大人蔺大人他们全都是瞎子,看不出来?”春二姐勾了勾嘴角,幽幽叹了叹,“直接将你定罪,再由霍大人呈卷宗上去,皇上看了也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管你认不认,你指使我杀的吴光弼,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说完,她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随从:“这儿还有人活着呢。” 霍鞅自不是瞎子,蔡高义主谋谁都看得出来。 他也不想继续耗费时间,直接道:“来人,将蔡高义的官服扒下来,押往京城,交由刑部定罪。” 蔡高义本打算不认账,可想到去了刑部,手段比这里还要严苛一万倍,顿时心如死灰。 他摊在地上,任由衙役扒掉官服,戴上枷锁,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的仕途完了,家人完了,一切都完了。 突然想到什么,蔡高义猛然起身就要朝春二姐扑去,他脚步虚浮,怎么可能伤得了会武功的春二姐。 春二姐往后一退,闪开了来。 蔡高义一击不中,被衙差死死拽住,他挣扎着,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你这个毒妇!贱人!枉我费尽心机将你从吴光弼的手中救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如此对我!你背叛本官,你死了都永不超生!贱人!贱货!下三滥的狗东西!” “堵住他的嘴。”霍鞅听他骂的愈发不堪入耳,摆了摆手。 杨腊和胡裕早就看不顺他,忙上前脱下蔡高义的袜子,塞他自个儿口里。 春二姐盯着蔡高义,拄着拐杖上前两步,冷笑一声:“蔡高义啊蔡高义,我本不想揭穿你的。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揭穿你,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她这番话,让挣扎不已的蔡高义冷静下来。 他浮肿的眼中,显现疑惑。 春二姐的神色透着一丝凄厉,连语气都是咬牙切齿的恨,“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曹阿爷!我从小被人遗弃,是个孤儿。四岁开始流浪,与野狗抢过饭,喝过臭泥水,好不容易挨到八岁,那年却开始闹饥荒。天造人祸,酷暑六月,连路边的草根树皮都被拔的干干净净。将死之际,若不是曹阿爷好心给了我一碗高粱饭,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她素来喜欢把自己打扮的光鲜漂亮,用妖冶魅惑的姿态撩人。可如今想起往事,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曹阿爷也穷啊,他和飞华爷孙俩个多年来没吃过一口饱饭,都饿的瘦脱相了。可他不想我死,愣是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把高粱留给我。他对我的恩情,这辈子我也回报不了。”春二姐抬袖拭泪,哽咽了半晌,自嘲一笑,“我十三岁那年,认识了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师。他比我大整整三十岁,可我还是嫁给他了。想着老是老了点儿,总算有个归处。我跟着这镖师学了武功,本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结果没过一年,那短命鬼遇上山匪劫镖,再没回来。我当时不过十四,镖师的兄弟姊妹来抢夺家产,我毫无还手的能力,就那样孑然一身的被赶出家门。” 眼泪流到了春二姐嘴边,她用舌头顶了顶左腮,继续道:“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当好人没好结果,只有当恶人。” 后来,她仗着武功不错,开始走江湖,用身体勾引过男人,也用花言巧语骗过钱财。在认识另外一个山匪之后,她直接打家劫舍。 即使坏事做尽,她心底仍对曹阿爷感激又敬爱。 她此生已经没有善了,可每次看到曹阿爷,她便会想起小时候贫穷却单纯的美好岁月。 年年她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望曹阿爷,六年前,曹阿爷的眼睛越来越坏,曹飞华知道自己不是考科举的料子,便要求跟着春二姐走江湖。 曹阿爷以为走江湖是卖艺,完全不知道春二姐做的是什么勾当,于是同意了。 曹飞华知道春二姐在作恶事,但他喜欢这种得钱方便的感觉。 因此二人多年来都瞒着没说。 直到,遇上蔺伯钦一行,曹飞华死了。 这下春二姐瞒不住了,她只有硬着头皮告诉曹阿爷。曹阿爷虽然痛心疾首,但也没有怪罪于她,只说一定要给自己的孙子报仇。 春二姐也想报仇,于是就有了和蔡高义联手,在清远县刺杀吴光弼的案子。 “我曹阿爹即便抖露一些事情又有什么关系?一直都是我在跟你交涉,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却要杀他灭口,我如何能放过你啊!”春二姐朝蔡高义大吼道,“我不能让你逍遥快活,我要你死,更要你全家都为此付出代价!” 萧琸她恨,蔡高义她也恨。 对比自己断脚,和曹阿爹的惨死,她选择了报复后者。 即使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好过在悲痛、遗憾、怨恨中苟且偷生。 春二姐深知蔡高义身边有死士,人脉灵活,且京城的高宅大院,官宦之家,她区区一个瘸脚的女人,要去报仇犹如蚍蜉撼树,如何能将其扳倒? 思来想去,只有揭穿蔡高义! 法规之下,他必定免官赐死,家人不是流放也是充军,断不会得到好处。 众人听得此话,心底都有些恻然。 蔺伯钦略一沉吟,看向霍鞅。 此案涉及朝廷官员,霍鞅思索了片刻,才道:“将蔡高义、春二姐押去京城,刑部审后由皇上复核,再做定夺。”说完,他看向蔺伯钦,“你大可放心,蔡高义坏事做尽,绝不会善终。” 蔺伯钦自是相信霍鞅的话,他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春二姐正要被衙差押下去,萧琸却喊了声“留步”。 他走到春二姐跟前,沉着一张脸,定定的说:“春二姐,你的武功本就不错,若不做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根本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那又如何?” 春二姐不屑的勾了勾嘴角。 萧琸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虽然你做了不少恶事,但你对曹阿爷……算得上重情重义,可担侠名。” “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恨蔡高义。可不像你,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侠名,做那般多的蠢事。”春二姐哼了一声,看了眼萧琸身后的谢落英,翻了个白眼,“两个蠢货,绝配。” 谢落英看她戴着枷锁,却还是抬着下巴一副高傲的样儿,想起她凄惨的身世,到底是没有还嘴。 什么是蠢什么是聪明,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春二姐视线一扫,看见了蔺伯钦,她忍不住娇笑起来:“蔺大人,这辈子咱们两个是无缘了,下辈子你看……” “休要胡说。” 蔺伯钦蹙眉,冷声打断她的轻浮之语。 春二姐呵呵一笑,看了眼手中的拐杖,打横递给蔺伯钦:“我上京去坐在囚笼里,怕是用不上这根上好的乌木拐杖了。你我相识一场,我将此物赠予你,你可一定要收下。” 蔺伯钦俊脸严峻,一动不动。 春二姐有些不乐意了,她噘嘴道:“你不收,那我去了京城可是要胡言乱语了……说不定想着你对我太过无情,把杀害吴光弼的罪名安在你头上也说不定?” 蔺伯钦还真怕她翻供。 只得不情不愿的接过拐杖。 他岔开话题,突然目光直视着春二姐,问:“此前蔡高义曾提到,吴光弼一直都在暗中抓捕你,他抓捕你做什么?” 春二姐闻言一怔,随即又露出那副娇媚的笑容:“吴光弼有个宠爱的小妾,当初在一家胭脂铺,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吴光弼的小妾仗着年轻美貌,骂我是颗老葱,我一气之下就把她脸给划破了呗。” 蔺伯钦拧着剑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春二姐眼尾上挑的睨着他:“话已至此,爱信不信。”说完,便转身随衙役离开。 九二章 蔺伯钦拿着拐杖,有些无语。 一旁的顾景同笑了笑,从他手里拿过,随即道:“我去整理此案卷宗,上呈给霍大人。”他走出几步远,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提醒,“李四娘病成那样,待会儿你有空去看看吧。” 蔺伯钦闻言,迟疑了片刻,才点了下头。 陈知府这时陪着霍鞅走到公堂外,看了眼被押解离开的春二姐、蔡高义的背影,既觉唏嘘,又觉活该。 霍鞅按了按腰侧的青铜锏,看了眼旁边胖胖的陈知府,知他一直都在和稀泥,心底略不待见。 他冷声道:“陈大人作为望州知府,政绩方面比起蔺大人还差了很多,希望你以后做事有些分寸,否则对不起头上的乌纱帽。望州知府的位置,不大不小,可也不是谁都能坐着白混日子!” 陈知府打了个冷颤,心底一凉,忙不迭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霍鞅“嗯”了一声,敲打了他一番也不再多说,而是问:“此前我在府衙,曾听说望州清吏司郎中年迈,到了致仕的年纪?” 陈知府躬着身子答是,作解道:“听说赵郎中已经向上头递了折子,什么时候皇上批复,还不知道呢。” 霍鞅颔首,倒也不隐瞒自己的所想,对蔺伯钦说道:“待回京后,我会向皇上举荐你,替补望州清吏司郎中一职。” “霍大人,这……下官怕难恐胜任。”蔺伯钦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霍鞅笑道:“蔺大人不必过谦,此前顾县丞将你近些年办案的卷宗、治理农业、掌管徭役赋税等方面的文书,全都给我过目。按理说,你早就该升迁,却仍在清远县做县令,这和历年吴光弼做监察御史有很大的关系。再者,清吏司郎中一职,也不过从六品,可能还不如你在清远县更有实权。” 刑部有清吏司十二,主管刑名案件。而望州地处偏远,除了掌刑名,还要收办望州鄞州御史、幽州将军文移,督办一些杂事。 说来说去,还真不如窝在一个小小的清远县。 但这是一个契机。 只有从小县调到州城,才能有机会从州城升迁到直隶、京城,一路青云直上。 蔺伯钦不是石头,他也曾记得自己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只有获得更多的权利,才能大展宏图,完成自己的抱负。 故此,在听完霍鞅所说的话后,他恭敬的回一礼:“下官提前多谢霍大人提拔。” 一旁的陈知府听二人交谈,默不作声,眼神却是暗了暗,心底不平。 *** 楚姮在医馆里装病,却也想探听吴光弼的案子如何了。 她让濯碧和溪暮两个来回跑了好几趟,待得知春二姐和蔡高义都已被抓,不日押解上京,才松了口气。 押人上京的肯定是她师父。 等霍鞅一走,自己又可以无所畏惧。 溪暮这时端来一碗药,走到楚姮暂时休息的躺椅前,双手递上:“夫人,趁热快喝几口。” 楚姮看着黑乎乎的药汁,脸色也跟这药黑的差不多。 “不喝可以吗?” 她现在腰不酸头不疼,吃嘛嘛香。 溪暮只觉得她病的一阵风都要吹倒,忙焦急道:“不行啊夫人,喝药是为你好。喝了药,你的病就能快些好啦!” 楚姮悄然的叹气,看着那药碗,迟迟下不去嘴。 好端端地,自己给自己找什么罪受! 楚姮无奈,正准备一口闷下去,就见医馆外头的隔帘被人“刷”的撩开,蔺伯钦官服未换,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此。溪暮也是个嘴上没把儿的,她见到蔺伯钦忙站起身,还委屈的不得了:“蔺大人,你快来劝劝夫人吧,她不肯喝药!” “……” 楚姮额角一抽,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蔺伯钦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的斥她:“病成那样,还不肯喝药。李四娘,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语气并不重,反而还有些温润,明明是斥责的话,听起来却有一股子宠溺的味道。 楚姮闻言,嘴角翘起,决定捉弄下他。 于是她扬起一张如花般明艳的脸,委委屈屈的说:“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当然是在想夫君你啊!” 蔺伯钦心头怦然,面上却是一片平静,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 楚姮见他学聪明了,神色愈发委屈,抬手将药碗赌气的推开:“夫君不理我,那我就不喝药了。” 溪暮一看自家夫人和大人在耍性子,捂着嘴偷笑着退下,去外间找正在抓药的濯碧说笑。 蔺伯钦皱了皱眉,将药碗端起,朝她一递:“别胡闹,把药喝了。” “我不。” 楚姮一扭头,“就不!”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这女人耍起赖,比小人还难对付。蔺伯钦头大如斗,本想说她,可想到她此前病的都快晕过去了,到底是没有说重话,软了语气:“你这般任性,岂不是自找苦吃?” 楚姮嘟哝道:“可这药更苦。” “怎会。”蔺伯钦看了眼药碗,审视说,“不过是普通的伤寒药。” 楚姮“哦”了一声,依旧撇着嘴:“我不信,除非你喝几口看看。”徐大夫开的药最爱加黄莲,怎么苦怎么来,她要喝可以,蔺伯钦也得喝。 蔺伯钦蹙额说道:“生病的是你,不是我。” “反正你不喝我就不喝。”楚姮懒得与他东拉西扯,低头把玩着自己纤细的手指。 她脾性怪,蔺伯钦根本没辙,只好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嗯……果然很苦。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将药碗递给楚姮:“不苦。” 楚姮挑眉,接过药碗却也不急着喝下去,而是似笑非笑的说:“骗人的是小狗哟。” 蔺伯钦:“……” 楚姮歇了逗他的心思,三两口喝了药,直接询问关于蔡高义的案子。 蔺伯钦正了正色,给她讲述了一下大致过程。楚姮不禁感慨:“没想到春二姐看起来挺轻浮的一个人,却对曹老头那般重情义。”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知恶人心底有无善念。”蔺伯钦不喜春二姐,因此连提到她名字,都是拧着眉头。 楚姮倒不关心春二姐,她最关心自己。 于是她忙问:“霍大人什么时候押解蔡高义和春二姐回京呢?” 蔺伯钦想了想,答道:“许是这会儿就在回京的路上了。”霍鞅行事雷厉风行,对于蔡高义戕害同僚一案,更是抱着速战速决的态度。 楚姮心头一喜,忍不住从躺椅上跃起,脱口便道:“好极!” 这医馆弥漫药味儿,她早就受不了了! 蔺伯钦疑怪的看着她,问:“什么‘好极’?” “就是……”楚姮抿了抿唇,瞬间想到一个借口,“早些回京,就可以早些把蔡高义定罪,此人耀武扬威的样子,我看着着实厌恶。” 蔺伯钦也厌恶,但他不会像楚姮似得直接表态。 霍鞅已走,楚姮也没必要窝在这里。 她对蔺伯钦说自己好多了,想要回府休息,蔺伯钦便叫上濯碧溪暮,让她们扶着楚姮上马车。 其实医馆距离蔺府并不远,大可不必坐车,但蔺伯钦想着楚姮此前头痛欲裂的样子,心有余悸,生怕她哪儿不舒服……又扑他怀里了。 马车缓缓行驶过街道,日暮向晚,冬日的风吹着地面的枯黄落叶,平添几分萧索。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她没有披披风,身形看起来略显单薄。 迟疑了一下,到底是问:“你冷不冷?” 楚姮也不想装下去了,于是摇摇头:“喝了药好多了,现在一点儿都不冷。” 蔺伯钦见她脸色红扑扑的,仿佛夏日里刚摘的蜜桃,便也信了。 马车不一会儿就停在了蔺府门前。 溪暮和濯碧最先下车,蔺伯钦紧随其后。 楚姮撩开车帘,正要躬身走出车厢,就听蔺伯钦的声音蓦地响起:“霍大人怎在此处?”又听霍鞅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要向蔺大人交代。” 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还跑人家府邸门前来了? 楚姮现在可谓骑虎难下,她手已经将马车车帘撩开了一半,下去,肯定会被霍鞅认出;不下去,反而更引人怀疑。思索了一瞬,楚姮打算悄悄放下帘子,躲在马车里当乌龟。 她如意算盘打的响,却忘了两个傻乎乎的丫鬟还杵在那儿。 特别是溪暮,她突兀的问道:“夫人,已经到府上了,你怎还不下来?是身子不适吗?”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楚姮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隔着一张马车帘,她几乎都能想象到外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里,即便没有与那些视线接触,可楚姮却寒芒在背,如坐针毡。 “李四娘?” 蔺伯钦惯有的清冽声色,让楚姮打了个激灵。 此前用过的招数,看来还得再用一次。 思及此,楚姮自己都捂着脸,无奈的笑了起来。 她平复了下神色,又揉了揉嗓子,身子软软的匍匐在马车坐垫上,扶额颦眉,有气无力的唤:“夫君,我……我头好痛!” 女子娇媚的声音从马车里清晰的传出,蔺伯钦用余光扫了眼霍鞅等人,脸色有些发烫。 他剑眉一拧,抬手撩开车帘,问:“怎么了?又不舒服?” 楚姮泫然的点了点头:“我回去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但……”她朝他伸出手,“我现在头痛,要……要你抱。” “……” 蔺伯钦的目光落在她的皓腕上,才发现她戴着一圈翠绿的手镯,将皮肤衬得莹白如玉,骨骼分明。 犹豫了或许一刻,或许一瞬,蔺伯钦便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女子一如既往的娇小温软,发间没有刺鼻的头油味道,而是带着天然皂叶的清香。几缕发丝摩挲着他的脖颈,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路深钻入心。 蔺伯钦神色一片镇定,心里却已经闹翻了天。不停的对自己说,两人搂搂抱抱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什么可窘迫的,再者,这些都是情况所迫……他是不喜李四娘的,他们约法三章,不是真夫妻,他们只是在……在什么呢?蔺伯钦自己也寻不出由头。 “蔺伯钦,我想快些回去休息。”楚姮将她埋在他胸膛,闷闷的说道。 蔺伯钦“嗯”了下,将她稍微抱的离自己胸膛远了些,生怕她听见自己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 他抱着楚姮,朝府门走,路过霍鞅,歉意道:“下官内子身体不适,需先回房休憩。霍大人,你先请进,下官令人给你倒一壶热茶暂坐。” “不必。” 霍鞅满脸风霜,他嫌弃的看了眼蔺伯钦怀里的女人,冷着国字脸,“我还要即刻赶往京城,来此只是想向你交代一件事,说完便走。” 蔺伯钦觉得楚姮有些往下滑,顺势紧了紧手臂。 楚姮感觉到整个人都被摁在他身上,浑圆与他的平坦紧紧抵在一起,饶是明知做戏,也双颊生晕,火烧火辣。 蔺伯钦还未察觉,他沉声道:“霍大人请讲。” 霍鞅正色道:“关于江洋大盗玉璇玑,蔺大人想必半年前就已经收到了海捕文书。” 楚姮浑身一僵,手指紧拽着蔺伯钦的衣襟,竖起耳朵听霍鞅接下来的话。 “此人罪大恶极,是朝廷通缉的头等要犯。她武功精湛,使一柄金丝软剑。且足智多谋,极其狡猾,朝廷这半年来都毫无进展。唯一一次差些抓到她,便是她冒充令夫人的丫鬟,紫桃。” 蔺伯钦听杨腊说过这件事,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皱了皱眉头,询问:“霍大人是意思是?” 霍鞅沉下脸,一字字道:“我怀疑玉璇玑现躲藏在幽州、望州、鄞州三地。而蔺大人近年卷宗我都看过了,每件案子都办的十分漂亮,这抓捕玉璇玑的事情,希望你能多费些心。” 他对蔺伯钦的才能很肯定,因此能不能找到华容公主,也对他抱有一丝期待。 对于缉凶,蔺伯钦为官自不会推辞。 他神色一片严峻,肃容道:“霍大人放心,若下官查到玉璇玑的线索,定第一时间向你上报。” 霍鞅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对他交代了几句,便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楚姮听着马蹄声渐远,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她无力的靠在蔺伯钦怀里,大冬天的竟闷出了一身薄汗。 蔺伯钦见她这幅模样,更确定她病的不轻,转身吩咐濯碧去请徐大夫,定要好好诊治一番。 楚姮想着那徐大夫过来,又要开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整个人都不好了! 九三章 蔺伯钦将楚姮抱进屋,放在她最爱的那一张,铺了白色绒毯的藤条躺椅上。 他转身倒了杯热茶,递到楚姮手中:“先喝点水,徐大夫马上就到。” 楚姮讷讷的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抬起眼看他,有些心虚的问:“蔺伯钦,我这头痛的病实在古怪,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蔺伯钦蹙额道:“当然不会。” 楚姮暗自松了口气,“那就好。” 等会儿徐大夫来了检查出来她没病,估计蔺伯钦又要用眼神杀死她了。 然而蔺伯钦此时却不是那样想的。 他站在旁边,见娇柔的女子软软的窝在毛茸茸的躺椅中,青丝乌压压的散垂下来,衬得一张精致的小脸皓肤如玉,清秀绝俗,没由来的让人心疼。 楚姮因为此前闷在他怀中,此时双颊仍是红彤彤的。 蔺伯钦见状,怀疑她是不是在发烧。 若真是发烧就麻烦了。 他心随意动,竟弯腰抬手,用手背抚上了她光洁的额。 “还好,不烫。” 楚姮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待感受到额头那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才反应过来。 蔺伯钦与她离的近在咫尺,她鼻尖几乎可以嗅到他衣袍上惯有的书卷墨香。鬓若刀裁,剑眉英挺,只可惜眉下的眼睛甚少含笑,总是肃然着,仿若幽潭寒星。 可就是这样冷冰冰又严肃的一个人,楚姮却讨厌不起来。 她表面总是和他吵嘴,惹他生气,可心底……到底是希望他好。 至于为什么,楚姮垂下眼帘,不肯去想。 濯碧溪暮领着徐大夫走近院子,隔着枯树下的轩窗,便看见自家大人的手,亲昵的放在夫人额间,男俊女美,宛若画中璧人。 徐大夫进屋,简单打过招呼,蔺伯钦便让出位置,让他帮忙诊治。 楚姮还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绪,她左手端着热茶抿着,右手皓腕伸出,让徐大夫把脉。 徐大夫摸了摸下颌的白花花长胡,沉吟半晌,突然朗声笑了起来。他起身朝楚姮和蔺伯钦拱了拱手,道:“恭喜蔺大人,夫人这是有喜了啊!” 楚姮刚喝进嘴里的热茶,一不留神“噗”的全喷了出来,“有喜?” “不可能。”蔺伯钦目光惊疑不定的落在楚姮身上,那眼神完全就是不可置信的荒唐。 那边厢,溪暮和濯碧都快高兴的跳起来了,一个忙道:“太好啦,大人和夫人要生小公子小小姐啦!”另一个也笑弯了嘴,“徐大人,是不是要封红包给你?”“现在几个月呢?能诊出来吗?”“哎呀,说不定是双胞胎龙凤胎呢!”“夫人和大人的孩子一定可爱漂亮的很!” “……诶诶诶等下!”楚姮看着脸都绿了的蔺伯钦,忙抬手制止她们的喜悦。 她柳眉一蹙,说出关键点:“徐大夫,你是不是诊错了?” 徐大夫捋着胡子说:“应该不会。” 楚姮一脸诡异,她有喜?这不是逗她呢!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徐大夫又搭脉诊断,这一诊,就摸了好半天的脉。 “如何?”楚姮挑眉。 徐大夫“呃”了一声,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方才果然是老朽……老朽号错了。夫人只是有些体虚,喝几幅调理的药方就会痊愈。” 其实楚姮压根儿没病,但徐大夫刚才诊错了,怕蔺伯钦等人怀疑他的水平,才说楚姮体虚。 濯碧和溪暮两个丫鬟竟十分失望。刚才的确是她们糊涂,这么久都没有看到夫人和大人同房,哪来的喜脉呢!哎…… 楚姮倒也不计较这些,她摆了摆手:“徐大夫年龄大了,有时候诊错很正常。” 徐大夫看楚姮和蔺伯钦的脸色都有些奇怪,但又不知他们为何露出这样的神色,便猜测,他们是因为没有怀上子嗣遗憾。他笑了笑,安慰说:“大夫和夫人也不必心急,夫人吃了这调理体虚的方子,相信不出三个月,就能有好事传来!” 原本还在失落的濯碧和溪暮,闻言又燃起希望:“如此就好。” 濯碧去送徐大夫出门,溪暮则去给楚姮煎药。 屋子里燃着的炭盆发出噼啪的声响,更显屋中静谧,落针可闻。而楚姮和蔺伯钦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 楚姮摩挲着手中已经冷掉的茶杯,没话找话的说:“徐大夫真是老眼昏花。” 蔺伯钦“嗯”了声,没了下文。 他侧身望着窗外,庭院枯树,阶下野草,目光悠远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姮思及他刚才惊疑的眼神,忍不住带着调侃的意味问:“喂,蔺伯钦。刚才那徐大夫说我有喜,你是不是怀疑我在外面给你偷汉子了?” 蔺伯钦倏然扭头,瞪着她斥道:“粗言秽语,你也好说出口。” “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你刚才分明就是那副表情嘛。”楚姮将茶杯随手一搁小桌上,“放心吧,虽然咱们约法三章,但我绝不会让你当个绿乌龟。”她是楚姮,不是什么李四娘,李四娘可以随随便便跟卢飞星私奔,楚姮不会。 想到此,她歪着头,朝蔺伯钦笑吟吟的眨了眨眼。 明眸善睐,顾盼流转,让人怦然心跳。 明明是一番好话,可蔺伯钦觉得她的措辞简直有辱斯文。 他理想中的成亲对象,应是一个知书达理贤惠温柔的女子。而如今,不知是不是着了魔,看着楚姮那娇俏的模样,他心底竟是泛起涟漪,甜丝丝的。 莫名其妙,蔺伯钦想到刚才溪暮和濯碧说过的话。 她们说,“夫人和大人的孩子一定可爱漂亮的很!” 楚姮这么美,她生个女儿,应该和她一样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傻站着不说话,楚姮不禁狐疑的一瞧,问:“怎么了?你不相信?” 蔺伯钦回过神,不自然的将眼神看向别处,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当初的约法三章,你还记得么?” “记得呀!” 楚姮脱口就道,“你保我衣食无忧,我也不在你跟前乱晃。你今后想要娶妻纳妾,我都不阻拦。” 说完,蔺伯钦的脸色就暗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你不在我眼前乱晃,貌似从头至尾都没有履行过。” 楚姮不好意思的玩着一缕头发,莞尔一笑:“好像是哦。” “……” 蔺伯钦看着她的容颜,又环视这间原本是他房间,后被楚姮改造成“闺房”的地方。他心底有什么话想对楚姮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疑问:“那你呢?” “我什么?”楚姮疑惑的抬眼。 “你许我娶妻纳妾,对我不干涉,那你自己又待如何?” 楚姮皱了皱眉,思忖道:“反正你又不喜欢我,管我干什么呢。”语毕,她想到了自己身份,总不可能冒充一辈子的李四娘。语气一顿,又说,“这样好了,若我今后要走,你就给封‘和离书’吧。” 蔺伯钦心头一颤,面沉如水,声音不自觉的冷淡几分:“你要去哪儿?” 楚姮摇头:“还不知道。” 反正她不打算回京。 蔺伯钦方才心头那一丝旖旎荡然无存,看她那样,是早就有离开的意愿了。 平心而论,这半年来,他虽对她冷漠严肃,但那是性格使然,其实从未苛待嫌弃过她。可她倒好,竟一直都盘算着离开,从未将此地当做归处。 他薄唇紧抿,凝视着楚姮半晌,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蠢货。 自嘲的冷笑了下,转身拂袖而去。 楚姮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可没想到蔺伯钦发这么大的火,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蔺伯钦!” 楚姮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她也顾不得装病了,急忙忙的跑上前去拽他衣袖,“你刚才自己问的问题,我回答了你还生气,你这人脾气怎么越来越难捉摸啦!” 蔺伯钦冷不丁被她一拉,身形一晃。他俊脸紧绷,看着楚姮那明亮的眸子,竟不知如何表达心底的怒气。 他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是因为楚姮竟想离开。 只要想到楚姮离开蔺家,离开清远县,离开他……他就很生气。 想通了原委,蔺伯钦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面前的女子,什么时候在他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他自己都不知道。怒意来的莫名其妙,让人惶恐而惊异。 “说话呀!” 楚姮拧着柳眉催促。 内心的想法,蔺伯钦是万万不敢告诉楚姮的,他因此冷着脸,一语不发。 “好啦好啦,别生气。”楚姮又像以前那样的去哄他,“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就当没听见。” 可蔺伯钦因为思绪纷乱,愣着没有动。 他的怔忪,在楚姮眼里就是油盐不进。楚姮好话都说尽了,到底是被磨的没了脾气,有些难过。 果然……蔺伯钦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啊…… 楚姮委屈的咬了咬唇瓣,大声道:“好,你要跟我置气,那就别后悔。我……我这次来真的,说不搭理你,就不搭理你!” 话音甫落,楚姮便松开他衣袖,气呼呼的转身回屋,“砰”的摔上门。 蔺伯钦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摸了摸心口温热的位置,到底是什么都没说,迈步离开。 至此大半个月,楚姮和蔺伯钦还真就不说话了。 蔺伯钦常驻在县衙,楚姮时不时去找谢落英和苏钰,两人同在屋檐下,竟一次都没打过照面。 转眼已隆冬。 天气大寒。 一场场瑞雪后,年关悄然将至。 腊月廿三这天,蔺老太太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沣水县赶来,准备与家人热热闹闹欢聚除夕。 九四章 彼时楚姮正在城门外,跟谢落英和萧琸道别。 “四娘,我此次跟萧大哥远走塞外,怕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此去一别,不知经年,你可要好好保重啊。”谢落英朝楚姮说完,下意识的看了眼身侧黑衣劲装的萧琸。 两人相视一笑,柔情缱绻万千。 正在和蔺伯钦冷战的楚姮心里苦,大家都在恩恩爱爱,就她家的蔺伯钦脾气最怪! 诶等等,蔺伯钦才不是她家的! 楚姮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笑着问:“落英,你跟萧琸远走,你家父母怎么说的?” 谢落英羞涩的笑了笑:“他们没读过书,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萧琸俊眉一扬,“这倒十分贴切。” “你二人去塞外,只是为了看看风景?” 萧琸正色道:“我想带落英行千里路,去遍她没有去过的地方,看遍她未曾见过的风景。这些……今后都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楚姮深有所感。 她这时才发现萧琸的青铜长剑在谢落英背上,不禁疑惑的问了问。 谢落英不好意思的道:“四娘,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想跟着萧大哥学剑。只是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怕是……年龄偏大了些。” 楚姮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她摆了摆手,开导说:“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萧琸附和的颔首:“不错,我可以用余生一辈子来教你。” 谢落英闻言双颊一红,二人交握的手,十指紧扣。 楚姮:“……” 她快看不下去了。 临走时,萧琸对她单独说道:“楚姮,你想切磋,大可去找冯河,他准备定居在清远县。” 楚姮对一脸冷漠的冯河是拒绝的,她摇摇头:“还是算了。但说不定我此后会去塞外找你们。” 萧琸知她并不是李四娘,冒充县令夫人也是只是暂时之举。 他稍一犹豫,忍不住道:“蔺大人为人正直,很令人钦佩。我当初深陷囹圄,若不是他拼死保全,说不定……”他不愿继续回忆那段事,缄默了一会儿,才继续,“我虽和蔺大人接触不多,但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实意。你若假戏真做的跟着他,此生也不必再继续漂泊了。” 萧琸从未问过楚姮的身世,但猜她是和春二姐一样的无父无母江湖中人。 楚姮闻言,颦眉自嘲:“他对我真心实意?你怕是看走眼了。” “楚姮,你我是知交好友,我才对你说这些话。当然,如何作想,全在你自己。”对于别人私事,萧琸也不好多言。 三人短暂的又说了会儿别的,见天色不早,才分别离开。 楚姮望着同乘一骑的二人,眸光微闪,立在原地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路过城门的时候,她碰到了胡裕和杨腊,两人正在那举着浆糊桶贴告示。 城门上原本贴了不少告示,但被风吹雨淋的都破破烂烂,看不太清。楚姮凑上前,好奇的问:“怎么?朝廷又有新的檄文下来?” 两人见是楚姮,忙唤了声夫人,解释道:“不是不是,蔺大人让我们重新张贴一下玉璇玑的海捕文书。” 说着,他就拿起一张,给楚姮看。 楚姮听到“玉璇玑”三个字,心底咯噔一下,但看那画像上的女子,与自己有三分相似,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不是明明添笔过吗? 点了痣还加粗了眉毛,怎么又变成了之前宫廷画师画过的图? “这个……好像和之前的海捕文书上不太一样。”楚姮掩饰了惊骇,迟疑着问。 杨腊接口道:“这是霍大人亲自交给的蔺大人的,之前的海捕文书图,疑似被人掉包,以至于半年都找不到这江洋大盗。” 楚姮按捺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都知道往府衙的朝廷檄文,一般都从清远县这边传上去。”胡裕踮脚刷了层浆糊,将画像张贴上,“顾县丞分析过了,他怀疑上任县丞方双平和玉璇玑有交情,将原图做过手脚。” 楚姮头次这么待见顾景同。 他简直机智! 楚姮忍笑,面不改色的说:“方双平害死了温兰心,此等罪大恶极的人,还真有可能和玉璇玑勾结。” 死人背锅,无罪无罪。 说完,她仔细的看了眼画像。 画中的女子,是自己十五岁参加秋猎宴时的装束。 福禄折枝花的紫色锦缎华衣,鸦青云鬓间,簪着金镶玉的牡丹大花步摇,手持一柄金灿灿的软剑,眉眼含笑,贵气逼人。 她还记得,当初父皇只许她在旁观看,不能下猎场狩猎。她到底是忍不住技痒,穿着一身华服,偷偷进入林子里,把软剑掏出来,不一会儿就捕到了一只麂,一只獐,收获颇丰。 想来,自己如今藏在这小县城,穿着朴素,未施粉黛,与画像大相径庭。 否则城门这边人来人往,怎就都没一个怀疑她的? 但楚姮还是有点不放心。 她试探着问胡裕和杨腊:“你们有没有觉得这玉璇玑,长得……”有些眼熟? “的确漂亮!”胡裕一下子接嘴,他又看了眼楚姮,“但还是夫人容色更好。” 楚姮:“……” 她不是想让他们夸啊! 杨腊点了点头,脑子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说:“夫人放心,即便大人抓住了这江洋大盗,也绝不会被她美色迷惑。大人秉公办事,定会将其绳之以法!” 楚姮嘴角一抽,算了。 看来这画像真的只是摆设。 她敷衍了几句,便要转身离开,哪晓得一回头,就见蔺伯钦阔步而来。瑟瑟寒风下,他一袭青袍缓带,端得是蕴藉风流。 这大半月,他们都没有碰面。 今次不小心遇见了,楚姮忙移开视线,装作没看到,从他侧方就要擦肩而过。 其实掐指算算,两人冷战连二十天都不到,但蔺伯钦却觉得许久都没有看到她。这些日子,身边没有楚姮的叽叽喳喳,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安静的有些过分……好不容易有了个说话的机会,楚姮竟又要走,他微一蹙眉,挡在了她的身前。 楚姮脚步一顿,也不抬头看他,而是侧着脸指了指反方向:“不好意思,挡住蔺大人的路了,杨腊和胡裕就在那边。” 哪知蔺伯钦却道:“我来找你。” 他的嗓音清冽如泉,让楚姮心头微微一跳。 她诧异的看他一眼,心头暗自欣喜,难道他开窍了主动来道歉? 岂料下一秒,蔺伯钦便沉吟道:“今日娘亲从沣水回来,我来知会你一声。到时候……” “到时候我一定配合蔺大人好好演戏,决不让蔺老夫人看出纰漏。”楚姮压抑不住自己心头的不快,语气冷淡至极。 回去路上,楚姮没和他说话,只是看到旁边铺子里在卖福寿纹的绸缎,样式甚好,便让掌柜包了两匹,准备带回去送给蔺老夫人做春裳。 蔺老夫人见到二人,高兴的嘴都合不拢,根本就没留意到两人是一前一后的进的屋。 她握着楚姮的手,皱眉关切:“四娘,许久不见,你怎瘦了这么多?”随即狠狠的瞪了眼自己儿子,“你是把好的全自己吃了,没留给四娘吗?” 蔺伯钦这时才留意到,楚姮好像的确瘦了些。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被一根浅粉的百花穿蝶腰带系住,仿若流纨素。 楚姮虽然在与蔺伯钦置气,但当着蔺老夫人却也不好表露,只笑盈盈的道:“娘亲,你误会夫君了,他对我很好。” “他对你不好,你一定要给娘说,娘定要当着他爹的灵位,好好的训斥他一顿!”蔺老夫人拍了拍楚姮的手臂,安慰道。 她这时又看向蔺伯钦,问:“你还记得沣水的刘阿婶儿吧?” 蔺伯钦一愣,颔首道:“记得,她跟娘亲是邻居。” 蔺老夫人“嗯”了一声,说道:“上个月人家生了儿子,都四十多了,可真能耐。”话不用说明,蔺伯钦和楚姮都明白过来蔺老夫人的意思。 成亲大半年,一点好消息都没有,论谁都会急。 蔺伯钦沉着脸不言语。 这么冷着也不是办法,楚姮只好故作羞赧的一笑,岔开话题:“娘亲,这种事儿也急不得。对了,我给您买了几匹布,用来裁褙子穿,肯定好看。”她将新买的布匹拿来,展给蔺老夫人看。蔺老夫人高高兴兴的收下了,便开始跟楚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家常。 溪暮和濯碧过来布了饭菜,三人用罢,见天色已晚,便准备烧水洗漱。 好在蔺老夫人所住的地方是在另一院,待她离去,楚姮看也不看蔺伯钦一眼,转身就要进屋关门。 “李四娘。” 谁知蔺伯钦突然喊住了她。 楚姮关门的手一顿,没好气的问:“干嘛?” 蔺伯钦本想与她说不要气了,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你要多吃点”。 楚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逗她玩儿呢! 她瞪了眼蔺伯钦,不乐道:“吃那么胖作甚?眼看着要过年,你安的什么心?” 杀年猪嗯? 蔺伯钦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正忍俊不禁,就见她“砰”的一下关上门,竟是压根儿不想跟他说话。 九五章 一夜无梦。 楚姮次日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将屋檐枯树都挂上一层莹白,晃眼一瞧,有些刺目。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你快出来看看吧!”门外的濯碧心急如焚。 楚姮揉了揉惺忪睡眼,草草穿好衣,披头散发的打开门,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何事惊慌?” 濯碧跺了跺脚,指了下蔺老夫人的院子:“蔺老夫人今儿一早起来,见溪暮在扫地,就问她你和蔺大人近来的相处关系。溪暮说话不过脑子,她……她不小心说漏嘴了。” 楚姮眼皮子一跳,瞬间清醒了大半:“说漏嘴什么?” “蔺老夫人……知道你和大人这么久,都在分房睡,现在大发雷霆,让蔺大人跪在蔺老爷的灵位前挨骂呢!” 楚姮先是一愣,随即双手抱臂,冷冷道:“让他挨骂才好,平时你看哪个敢说他一句不是?” 濯碧心软,她忍不住道:“可是夫人,那供放灵位的屋子你是去过的,又冷又潮,蔺大人从天不亮跪到现在,这天还下着雪……” 楚姮看了眼仿若飘絮的雪团,撇嘴道:“我去有什么用?蔺老夫人还是连我一块儿骂!” 她不喜欢蔺伯钦,蔺伯钦也不喜欢她,这是两方面。 “没有没有!”濯碧早已经把消息打听清楚了,“蔺大人将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他说……说自己不喜欢你,才会如此作为,还说夫人很好,你是无辜。” 楚姮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思忖片刻,才敛目道:“我洗漱一下再过去。” *** 彼时,蔺伯钦跪在冰冷的地面,凝视着灵位,脸色肃然。 蔺老夫人在旁气的不停拍桌子:“四娘与你从小有婚约,你爹教导过你的话,你竟全都忘了不成?” 蔺伯钦不语。 “我瞧四娘挺好。虽比你大三岁,但是样貌一点儿不显年纪,长得又标致又水灵。说话有礼,举止妥帖,你怎就眼高于顶,看不上人家了?”蔺老夫人说了一通,蔺伯钦还是一个字不说。 他情绪甚少外露,蔺老夫人也没辙。 老夫人想了想,指着他问:“你嫌弃人家是寡妇,是三嫁过的,对不对?” 直到这时,蔺伯钦才开口否认:“并未。” “哼。” 蔺老夫人却是不信。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说:“你既然不喜欢四娘,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蔺家总要有后……择日,我给你纳个妾,就是不知道四娘她会不会生气。” 蔺伯钦惊愕的抬头,只觉荒唐。 他正要开口拒绝,岂料还没张嘴,就听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嗓音:“娘亲尽管操办,四娘绝不会生气。” 蔺伯钦回头一看,就见楚姮披着雪白的兔毛披风,袅袅而来。 她精致的小脸上勾起一抹冷冰冰的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君肯娶四娘这寡妇,不畏那克夫的流言蜚语,四娘已感激涕零,又怎会生气妒忌呢?” “李四娘!”蔺伯钦压下心头的钝钝的感觉,呵斥她不要继续往下说。 可楚姮偏偏不如他意。 楚姮朝蔺老夫人笑眯眯道:“娘亲,这善妒可是犯了七出之条,四娘定不会如此。待妹妹进门,四娘一定好好待她。” 蔺老夫人颔首,上前欣慰的笑道:“我就知道四娘是个熨帖明理的。” 她明理? 蔺伯钦都快气笑了,眼瞅着楚姮继续在那喋喋不休:“对了,娘亲可给夫君选好了人家?我看蔺伯钦那表妹叶芳萱就挺不错的,对夫君一往情深,又是沾亲带故的,抬进门来大家可谓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 蔺伯钦终于听不下去了,“闭嘴!” 楚姮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霍地站起身,一把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蔺伯钦平复了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朝蔺老夫人沉声道:“娘,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事与她说。”说罢,便拽着楚姮,快步走出屋外。 他一个男人力气大,楚姮挣脱不开,去掰他手指,叫嚷道:“放开我!蔺伯钦!” 蔺伯钦不为所动。 待走到一处墙角,楚姮实在忍不住低呼“好痛”,蔺伯钦才顿下脚步,放轻了力道,却还是没将她松开。 楚姮气呼呼盯着他,问:“你怎么回事?给你纳妾你还不乐意了!” 蔺伯钦剑眉紧拧,神色冷峻:“李四娘,纳妾这种事,不劳你操心!” “怎么不劳我操心,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原配!”楚姮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搞笑,于是又补了句,“虽然是假的。” “……” 蔺伯钦凝视她半晌,到底是叹了口气,将她手松开。 楚姮揉了揉被捏红的手腕,觉得这样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撇了撇嘴,迟疑着道:“蔺伯钦,要不你给我道个歉,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我继续配合你演戏,你也别成天对我冷着脸。” 蔺伯钦怔然:“道什么歉?” “当然是因为你那天莫名其妙的对我发火啦!” 楚姮现在都还记得,他问了自己今后想干嘛,自己不过就是回答了想要走,蔺伯钦就开始发脾气了。 她难道可以不走吗? 这清远县,也不可能躲一辈子。她是逃婚,不是逃命诶! 父皇母后难道不要了?亲朋好友难道也不要了?过个十年八载,等陈太师死了,陈俞安成亲生子,她总得回去侍奉双亲。 楚姮想到这些,又看了眼面前的蔺伯钦,突然顿悟过来。 莫非……蔺伯钦那天生气,是因为知道自己有想离开的打算?才会突然闹别扭? 她有些惊讶,心底又有些欢喜,脱口就说:“我知道了!你那天生气,是不是因为我说要走,你……你舍不得我呀?”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这般说,脸上一热,侧首道:“不是。” 他耳根子有些发红,楚姮知道他耳根红就是在不好意思,顿时乐不可支,此前的生气不快通通化为过眼云烟。 “那你为什么生气?” 蔺伯钦蹙眉不答。 楚姮便笑嘻嘻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给我道个歉,我们就和好怎样?” “……我从未跟人道过歉。” 除了她。 蔺伯钦自认这一生还没做过什么错事,因此都没有道歉的机会,可遇到李四娘之后,全都不一样了。有时候他错,她要他道歉;她错,她还是要他道歉。 可他却心甘情愿。 半晌,蔺伯钦才道:“那日是我不对。但是,李四娘,我不希望再听你说‘和离书’三字。” 他耿耿于怀的便是这个。 她想要走,还想要他休妻。 楚姮愣了愣,却是没想那么多:“好嘛,以后不说啦。” 她现在只觉得好笑,蔺伯钦那天生气因为自己要离开,这分明就是不舍得她啊。楚姮不禁有些得意,她华容公主性子好,这么多年就没见几个讨厌她的! 不管怎样,两人此次算是和好了。 为了应付蔺老夫人,楚姮和蔺伯钦商议了一下怎么化解。 楚姮问:“你真不纳妾。” “不。” 蔺伯钦听着纳妾两个字,仿佛吃了苍蝇,脸色很差。 楚姮点了点头,心想,还是不要纳的好,否则又来几个像李四娘一样的人物,给他戴一连串的绿帽子,那可就不好看了。 而且…… 她也不想他纳妾。 楚姮摸了摸下巴,说:“娘亲年后就要回沣水,我们只需这几日装装样子就好。” 蔺伯钦不是很明白:“怎么装?” “见机行事。” 楚姮先去找到蔺老夫人,与她说,其实是因为自己身子骨不好,蔺伯钦体谅她才会分房云云。 蔺老夫人半信半疑:“我看他那样子,就像嫌你不好似得。” 楚姮掩嘴一笑,说道:“娘亲,你想多了。白日你将夫君一训,他已经知错。其实夫君一直对我很好,你何必只听溪暮小丫鬟的片面之词呢?你不信问问濯碧,或者又可以去县衙问问顾景同、杨腊胡裕他们。” 濯碧就在外面浇花,蔺老夫人将她叫进来一问,濯碧忙添油加醋的说:“那是自然。老夫人你是没看见,有次夫人头痛,蔺大人关切的抱上抱下,还亲自给夫人喂药,照顾了她整整一夜呢!” 楚姮又说:“其实也没有分房很久,也就半个月不到。夫妻之间,总会发生些不快……” 她羞赧的低下头,欲语还休。 蔺老夫人来了精神,忙凑上前问:“你和伯钦是为何吵架?说出来,娘亲给你撑腰。”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此前我头痛身子不适,可夫君却还是想……”楚姮一咬牙,脸色红彤彤的,附耳轻声说道。蔺老夫人越听越想笑,皱巴巴的脸笑的宛如一朵菊花。 她拍了拍楚姮的手背,感慨道:“四娘受委屈了,改明儿我好好说他一顿。” 楚姮低眉敛目,很是温顺的样子。 蔺老夫人又劝慰道:“不过你既然身子好了,就不要与他再分房睡。大冬天的,一个人睡着也冷啊。” 楚姮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咬着唇瓣,故作娇羞的点了点头。 九六章 当夜,蔺伯钦从县衙回来,就看见楚姮正在指使丫鬟从他书房里搬被褥。 他探头一看,自己软榻上的被褥薄毯全被收走了。 楚姮靠在门框上,手里揣个手炉,笑眯眯的朝他打招呼:“夫君,今晚我们一起睡。” “……” 蔺伯钦沉吟片刻,上前低声问她:“娘那边如何?” 楚姮得意的勾起嘴角:“老夫人可好哄了。”说到此处,她看了眼蔺伯钦,“不像你。” 蔺伯钦倒也不计较她的打趣,沉声说:“夜里我睡地铺。” “当然是你睡啦,难道让我睡不成?”楚姮眨了眨眼,“不过也没什么,就睡几天而已。娘跟我说,她初一去碧水寺上了香,就回沣水去。” 蔺伯钦“嗯”了一声,思绪却飘到了入夜时与楚姮共处一室,心头有些纷乱。 晚膳蔺老夫人吃的清淡,白萝卜炖肉,冬笋溜肉片,清炒两个青叶时蔬,还有一碟山药糕。 席间,楚姮主动给蔺伯钦夹菜,还甜甜的说:“夫君多吃些。” 蔺伯钦看着碗里的一坨像肉块的姜,略一迟疑,便说了句“多谢夫人”,在蔺老夫人的注视下,合着饭吞了。 楚姮在旁边想笑又不敢,腮帮子都忍酸了。 蔺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看见你们相敬如宾,我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楚姮柔笑,说:“娘亲,你放心,夫君对我好,我对夫君也好。” 她说完,手腕筷子翻飞,又夹了菜放在蔺伯钦碗里。 蔺伯钦定睛一看,得,还是姜。 他沉着脸快速吃了,便起身说吃好,去书房看书。再不走,谁知道楚姮会不会把所有姜全堆给他! 楚姮忍着笑,与蔺老夫人又说了些别的,吃罢饭,便各自回院休息。 蔺伯钦的书房亮着灯,楚姮懒得管他。径直吩咐濯碧溪暮打水去耳房,褪衣沐浴。 木桶中水气蒸腾,楚姮整个人泡在里面,每个毛孔都叫嚣着舒服。屋外在下雪,屋内燃着炭盆,又有热水澡,楚姮靠在木桶边,竟十分惬意的睡了过去。 蔺伯钦的书房没有用炭盆取暖,看了会儿书,手脚都被冻的发麻。 他看了眼已经只剩床板的榻,将书卷一合,起身走向隔壁。 溪暮和濯碧守在外间,见蔺伯钦来了,溪暮正想说夫人在里面洗澡,但被濯碧用手肘碰了一下。溪暮这次倒是聪明,她忙改口:“夫人就在里面,外头天冷,大人快进去吧。” 说完,便拉着濯碧,两人憋笑,推推搡搡的快步去了别间。 两个丫鬟思维跳脱,蔺伯钦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多想。 打盹的楚姮恰好已经醒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木桶里的水已偏凉。她轻唤了声濯碧和溪暮,却无人应答,想是去了别的地方。换洗的衣裳就挂在正屋的屏风上,走几步就可以拿到,楚姮懒得麻烦她们,便从木桶里起身,走过去穿衣。 楚姮刚走到屏风处,手还没摸着衣裳,就听外间突然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蔺伯钦先是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随即就看见了春光乍露的女子站在屏风边。 她的长发如海藻垂下,若隐若现的缠绕着莹白的身躯,凹凸有致,曲线玲珑,连脚趾头都是粉粉圆圆的,一如河中初生的茭白。 只是一霎,楚姮和蔺伯钦同时转身。 各自心如擂鼓。 楚姮三两下套好衣裙,蔺伯钦则快步冲出门外,以背抵门。 楚姮使劲儿揉了揉略发烫的脸颊,连忙安抚自己:“没事没事,不就被他看了一眼吗,又不会少块肉。”想想蔺伯钦面浅,这会儿肯定耳根子都红的滴血,楚姮心头才放松下来。 便在此时,她听到门外传来蔺老夫人的声音:“伯钦,大半夜不睡觉,你站在门外做什么?” 蔺伯钦看着自己亲娘撑伞过来监督,顿时不知怎么回答。 正思忖如何回答糊弄,就听身后的房门被人拉开,却是楚姮探出头来,笑道:“夫君,被褥已经换好了,快进来吧。”她这时看了眼蔺老夫人的方向,装作才看见她,“娘亲?你怎还不歇息?” 蔺老夫人见楚姮拉着蔺伯钦的手,而自己儿子也没有甩开,欣慰的颔首:“我这便回去,你们两个也好好休息。” “是,娘亲。” 楚姮乖巧的应道。 在蔺老夫人的目光下,她拉着蔺伯钦进了屋。 屋子里暖烘烘的,隔壁耳房传来的水汽还有些氤氲,让人面颊微热。 楚姮还好,她脸皮厚。 蔺伯钦就不一样了,背对楚姮坐在桌边,正襟危坐,像尊雕像。 “喝茶吗?” 楚姮觉得这么静默下去反而更加尴尬,她倒了杯茶,递到蔺伯钦眼前。 女子的纤擢素手,与瓷杯莹白一色,指甲修剪的整齐圆润,透着淡淡的粉,晶莹秀气。 蔺伯钦怔愣了一下,接过茶杯,却不饮用。 “方才……” “方才你害羞啦?”楚姮突然欺身,低笑着抢言。 皂角的清香渐浓,蔺伯钦微微一僵。 他拧着眉立刻否认了。 楚姮倒是觉得他这样特别好玩,笑嘻嘻的还想逗他,蔺伯钦却突然说:“时候不早,你早些睡吧。” “我头发还没干呢。” 楚姮撩起一缕长发,拿给他看。 蔺伯钦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楚姮着一袭水红色的宽松衣裙,黑发披散脑后,如云如雾,衬得她肤色白皙剔透,眼眸也是亮的惊人。他不由自主的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这水红色的衣裙下,包裹的是怎样的婀娜……不能再想了。 蔺伯钦沉下脸。 楚姮见他神色严峻,到底是不敢打趣了,转身拿了棉帕,坐在菱花镜前,给自己擦干头发。 屋里很静谧。 隔着烛火摇曳,蔺伯钦用余光看了眼不远处的女子,心头有些复杂。 他起身打水洗漱了,便从柜子里抱出被褥打地铺。楚姮也没管他,专心致志的擦干了头发,准备睡觉时,才发现蔺伯钦已在地上和衣而眠。 楚姮放轻了脚步,将蜡烛吹灭,上床放下纱幔。 蔺伯钦睡觉时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根本没有打扰到楚姮,可楚姮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原本是面对着墙壁,这会儿又忍不住翻过身,隔着粉色的纱帐,大胆的注视着地上的男子。 其实四周都黑漆漆的,只能借着微弱的雪光,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个情形,让她想到了在十里湾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蔺伯钦被蛇咬了一口,她生怕他死了,还用嘴给他把毒吸了出来。可后来呢?这家伙“恩将仇报”,与她生起气来;有次她受了风寒,病的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蔺伯钦端着药碗,一脸欠了他钱的表情,也不知哪儿惹他了;还有一次,她做了糖水糕点带去县衙,分给顾景同杨腊他们,他好像又有点不高兴…… 她忍不住抿唇,“你是个气包子吧。” 但除了爱莫名其妙的生气,他也没什么不好。 比如,他曾说,不为政绩和名声,也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苏钰的外祖一家都死了十年了,因为雷劈开了棺材,他也要把真凶给揪出来;萧琸的案子就更简单了,可他非要还世道一个水朗天青。还有在客栈遇到春二姐曹飞华,他却想尽办法要保护她。他写得一手好字,诗画俱佳。为官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如风摇翠竹,如疾风劲草…… 楚姮思绪翻飞到很久之前,几乎将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个遍。 时不时傻笑一下,时不时又颦眉不乐。 她猜测蔺伯钦这次跟她吵架,是因为舍不得。可自己不也是一样? 想着终有一天,她不再扮演李四娘的角色,会离开清远县,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楚姮心头不禁酸酸涩涩,十分难过。 蔺伯钦会伤心吗?会来找自己吗?还是说,他会觉得解脱? 楚姮想了许久,都想不到答案。 迷迷糊糊中,困意袭来,到底是睡了过去。 只是楚姮睡的很浅,天还未亮,便觉得被衾冷如冰,她拢了拢棉被,微睁开眼,见窗户被白雪泛出的光照的发亮。 楚姮不用起身,就知道雪肯定下得很大,因总听闻雪压枯枝的折断声。 屋子里燃了一夜炭盆,让人觉得口渴。 楚姮撩开纱幔,便下地趿拉着鞋,想去桌边倒杯水喝。然而因为刚睡醒,却是没有留意地上的蔺伯钦,迷迷瞪瞪,一脚就踩在了蔺伯钦身上,直接把他给踩的闷哼一声,自己也重心不稳的颠扑在地。 蔺伯钦倏然被痛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楚姮重重的压住。 他下意识的搂住了女子柔软的腰肢,楚姮身子一僵,不受控制地往前,两人鼻尖几乎都挨在了一起。 楚姮还是穿着昨夜那件宽松的水红色纱裙,交领很低,折腾了下露出了大片雪白春色,浑圆被他的胸膛挤扁,波涛汹涌几欲而出。大清早的,蔺伯钦是个正常男人,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有什么炸开了,喉结不由自主滚了一下,小腹发紧。 楚姮惊诧之下,正要扭动着从他身上起来,突然觉得腿根抵着什么东西。 她当下就不悦道:“蔺伯钦,你把暖炉揣身上干么,硌死我了。”她还记得蔺伯钦入睡时脚边放着一个暖炉,因此下意识就说了这话。 蔺伯钦:“……” 楚姮顺手就想把“暖炉”拿出来,蔺伯钦却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挡,声音沙哑的变了调:“起来!” 楚姮畏寒,睡了一夜冷冰冰的,蔺伯钦身上倒是暖,可她也没厚脸皮到那种程度。 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蔺伯钦也立时坐起,脸色铁青,好像刚才是被鬼压。 楚姮哼了一声,正要揶揄他几句,突然眸光一瞟,瞟到了地铺角落的铜花暖炉。 暖炉还是放在昨夜的位置,动都没动。 楚姮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刚才那硌人的东西是什么,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九七章 “那个……我去收拾一下。” 楚姮红着脸说完,便逃也似的打开门,叫来溪暮濯碧,打水洗漱。 蔺伯钦在旁背着身整理衣衫,两人各做各的,都没有说话。 溪暮和濯碧互相对视一眼,感觉到屋中气氛诡异,于是连端洗脸盆都是轻拿轻放。 蔺伯钦连早饭都没吃,向蔺老夫人请了安,便借故去衙门,说有要是在身。 楚姮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想,都快大年三十了,衙门好些人都告假还乡,能有什么要事儿?但想到两人不久前的尴尬,她脸颊微微发烫,心照不宣。 至此以后,蔺伯钦是早出晚归。 基本他回来,楚姮已经睡下;而等楚姮醒来,地铺收入柜中,蔺伯钦不见人影。 楚姮脸皮厚,早就把那些事忘诸脑后,每天看蔺伯钦像躲瘟神一样的躲她,她既好笑又好气。 不知不觉,在莫名吊诡的氛围中,楚姮迎来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大年。 往常,宫中提前大半个月就会开始筹备宫宴。除夕夜里,皇亲共坐大殿,呈上三百六十道御膳,皇上若尝着可口的,便会下令让内侍监的人,送去宠信的大臣、国戚宅邸。宫宴基本要庆到后半夜,楚姮每次都困的眼皮子打架,觉得满殿的金碧辉煌,歌姬声乐,都吵嚷的让人头疼。 但在蔺伯钦的家中,就不一样了。 蔺老夫人领着二人先去给蔺老爷子的灵位上香,然后说几句吉祥话,就拉着大家一起吃年饭。几个丫鬟家奴也可以另起灶炉,在旁边摆一桌,喝酒唱歌,并无拘束。 蔺家家风节俭,但年饭桌上也有鱼有肉,很算丰盛,根本吃不完。 楚姮和蔺伯钦挂着假笑,在蔺老夫人面前装的十分恩爱可亲。互相夹菜,时不时对视一眼,似如胶似漆。 末了,楚姮还笑眯眯举起杯中甜酒,随口祝福:“祝夫君今后仕途坦荡,青云直上。” 蔺伯钦略一迟疑,端起面前的瓷杯,与她轻轻一撞,颔首道:“也祝夫人心想事成,笑口常开。” “很好很好。”蔺老夫人看着二人,笑容和蔼,“那我这个老婆子,也祝你们儿女成双,百年好合。” 蔺伯钦神色闪动,没有说话。 “多谢娘亲。”楚姮却大大方方的甜声接话。 冬日天冷,年饭并未吃多久,待守岁过了子时,蔺老夫人便挨不住困倦,让溪暮和濯碧扶着进了屋。 楚姮和蔺伯钦与老夫人道别,一起回屋。 但关上门,就打地铺、烧暖炉、各做各的事儿。 楚姮打散了发髻,吹熄蜡烛,抱着暖炉跳上床榻,“咚”的一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蔺伯钦还未睡,他蹙了蹙眉,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今夜雪色反光很亮,楚姮却不经意的看到了他的表情。外头时不时响起烟花爆竹之声,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入眠。 她用唾沫润了润嗓子,干脆与蔺伯钦闲聊起来:“顾景同是不是回老家过年去了?” 自从上次尴尬以后,楚姮还没正儿八经的与他聊过天,没想到今夜一开口,却是问的顾景同。 蔺伯钦压下心底淡淡的不快,沉声道:“前日便回了。” “哦。” 楚姮不知又说什么,半晌才没话找话的问,“那他什么时候来县衙呢?” “初三以后。” 回答完,良久沉默。 楚姮以为蔺伯钦会说点什么,结果等了半天没下文,只好继续把话题往顾景同身上扯:“啊对了,顾景同和你从小就是同窗?你们在哪儿读的书,是在望州还是……” “你很关心顾景同?” 蔺伯钦忍不住脱口询问,语气自己都没有发现带着一丝不耐。 楚姮却发现了。 她把玩着手里的暖炉,嘟哝道:“我不关心他,就想跟你聊聊天,可你倒好,与我半点说话的意愿都没有……算了,祝你新春万事如意,我睡了。” 说完,楚姮便不悦的翻身面朝墙,闭上了双眼。 蔺伯钦轻掀眼皮,借薄薄雪光,看向纱帐中隐约婀娜的身影,没再言语。 *** 次日大年初一,楚姮因为要跟蔺老夫人去西峡山的碧水寺上香,起了大早。 暗蓝色的天,细雪纷纷而落。楚姮裹的里三层外三层,披着兔毛披风,活像个移动的毛球。一张精致的小脸镶嵌在毛茸茸里,更显玉雪可爱。 蔺伯钦历年都不去寺庙上香,因此蔺老夫人也没叫他,跟着自己新儿媳说说笑笑上了马车。 楚姮撩开车窗帘透气,见蔺伯钦站在后门的台阶下,一身靛青长衫,清清飒飒,如松如竹。 蔺伯钦迟疑片刻,正想上前说自己也一起去上香,岂料楚姮将窗帘“刷”的放下,却是不搭理他。 马车粼粼,碾压着积雪缓缓向西峡山驶去。 到了山脚快未时了,晨雾散去,雪色初晴,竟是难得的晴朗天气。 蔺老夫人别看老态龙钟,身体却十分硬朗,走上半山腰的碧水寺,只喘了喘粗气,脸色红润,不比楚姮差多少。 寺庙门前,蔺老夫人握着楚姮的手,一个劲的夸赞她:“四娘,看你瘦瘦弱弱的,没想到还挺有力气!这么长的一截山路,你也走过来了。” 楚姮微微一笑,心想,这算什么?她曾经与霍鞅比试轻功,在一天之内登上过泰山之巅呢! “娘亲,这山路都铺了石板,因此并不难走。” 蔺老夫人也没多想,仍是夸了她几句。 这会儿迎面走来一个沙弥,楚姮见得眼熟,想起来是上次和蔺伯钦、谢落英萧琸等人来西峡山时,过来化缘香油钱的小师傅。 沙弥朝楚姮和蔺老夫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远道而来,必是祈求菩萨保佑来年顺遂平安。”楚姮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铜钵,会过意来,直接从袖里摸出一两碎银,道:“小师傅,这是香油钱,烦请收下。” 沙弥没有推辞,顺手接了香油钱,对楚姮和蔺老夫人说了些祝福话,引二人进去上香。蔺老夫人在上香拜佛,楚姮不是很感兴趣,见旁边有僧人支摊子解签,便去顺手摇了一支。 她将竹签递给那白胡冉冉的老僧,笑道:“烦请大师解惑。” 老僧接过竹签,虚眼睛仔细瞅了半晌,问:“是求才道还是运势?” 楚姮几乎没有多想,脑子里想到蔺伯钦,脱口就道:“我想求姻缘。”此话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随即,心虚的左右看了看,幸好除了面前老僧,无人瞧见。 老僧捋了捋胡须,念道签文:“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矣,决定取之可也。”末了,颔首说,“上上签啊!” 楚姮一愣,忍住心头怦然,压着喜色,忙追问:“何意?” “君之姻缘得其所哉也,君再此非常际遇之时。可毫不犹豫的做出决定,不可踌躇俳徊,否则失之东隅,亦不可收之桑榆。”老僧说完,将签文递给楚姮,微微一笑,“夫人好好把握,不要犹豫,否则追悔莫及。” 楚姮呼吸一顿,看着竹签上的“上上”二字,喃喃自语:“否则追悔莫及……” 她若离开蔺伯钦,会追悔莫及? 太可笑了吧! 她才不喜欢那个棺材脸的臭石头! “四娘?” 楚姮听到身后蔺老夫人的呼唤,忙将签文放入袖中,回头道:“娘,何事?” 蔺老夫人拧着眉,扶着她手臂,问:“你有没有问见一股糊味?” 楚姮愣了下,随即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混合着寺庙里特有的檀香之气,果然还有种什么东西被大火烧着的味道,好像是…… “当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铜锣声骤然响起,一名沙弥提着铜锣从大殿后狂奔而出,声嘶力竭的大喊:“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啊,快点灭火!” “起火了!娘,快离开。”楚姮拉着蔺老夫人疾步离开大殿,走到院中,回头一看,大殿后果然乌烟滚滚,火光映照天地,红彤彤热辣辣的一片。 僧人们皆端着水桶、木盆,往大殿后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来上香的香客也帮忙一起灭火,七手八脚,人声嘈杂。 楚姮怕大火扬起的尘烟呛到蔺老夫人,因此拉着她急匆匆先下了山。 到了山脚,见寺庙的火光已经灭了,只有少量余烟。 蔺老夫人交握着手,担忧的问:“也不知这火大不大,有无人受伤。”楚姮也不知道,但她却安慰的拍了拍蔺老夫人手背:“娘亲莫要担忧,寺庙乃向善之地,佛祖定会庇佑。” 因为碧水寺起火,上了个香,便回了蔺府。 此时天色才近日暮,蔺老夫人在清水县待着无聊,急着回沣水和老友相聚,让蔺伯钦雇马车送她离开。 往常蔺伯钦都会挽留娘亲几日,但这次不一样。 在老夫人监督下,他不得不与楚姮同居一室,思绪纷乱,倒是希望老夫人快回沣水。 蔺老夫人也没有多想,交代了蔺伯钦善待楚姮,又温言说:“我希望下次过来,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啊。” 蔺伯钦神色微微一僵。 楚姮却是笑眯眯的点头:“知道了,娘。”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蔺老夫人的马车远远驶离,车轮轧轧,与漆黑如墨的夜色混为一块儿。 一阵雪后的寒风吹过,楚姮不禁打了个冷颤。 蔺伯钦见状,正要开口说回去吧,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狂奔而来。他和楚姮同时抬头看去,就见来者是在县衙值夜的胡裕。 “大人!有人击鼓报案——” 胡裕翻身下马,差些摔个趔趄,还是楚姮好意的扶了他一把。 胡裕心头感动,朝楚姮点头:“多谢夫人。” 楚姮笑笑:“无妨,到底发生何事了?” 胡裕看了眼蔺伯钦,然后抱拳道:“大人,西峡山碧水寺的主持来报案了,说碧水寺发生火灾,损失惨重!” 蔺伯钦略一蹙眉,方才楚姮和蔺老夫人给他说过此事,但他当做寻常无意失火,并未放在心上。这会儿听主持报案,才知道事情非同一般。 “碧水寺怎么损失惨重?” 胡裕答道:“主持玄明大师说,寺庙是有人故意纵火,且放火时,趁乱抢走了存有银钱的功德箱!”他说到此处,语气有些颤抖,“寺庙中的沙弥看见了纵火抢箱的匪徒,蔺大人一定猜不到是谁。” 蔺伯钦神色凝重,问:“是谁?” 胡裕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咽了口唾沫,一字字道:“就是朝廷四处缉拿的江洋大盗,玉璇玑!” 楚姮:“……” 这目击玉璇玑的沙弥,是他妈个傻子? 九八章 事关朝廷侵犯,蔺伯钦立刻便要跟胡裕赶往县衙。 楚姮见状,忙一把拽着他衣袖:“我也去!” “风冷天寒,你去干什么?” 楚姮拢了拢衣裳,却也不在意,厚着脸皮说:“大年初一呢,我就想跟着你一起。” 她眼梢带着笑,蔺伯钦心下一动,到底是拗不过,三人一并前往县衙。 正值年关,又已入夜,县衙里只有寥寥几个值班的衙役。清冷的雪光照入公堂内,正好照在“明镜高悬”四个字,映着人脸,都有些苍白。 公堂中,一个光头小沙弥正站在旁边呜咽。 他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明明是大冬天,却穿了一件春夏季节才穿的灰色单薄僧衣,手指都冻的僵硬发红。 “蔺大人!” 小沙弥见得蔺伯钦,忙走上前,慌然的合十行礼,“蔺大人,可一定要为碧水寺主持公道啊!” 蔺伯钦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小师傅如实说来。” 主簿顾景同都回家过年去了,没人帮他在旁边记录案宗,于是蔺伯钦挽起衣袖,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持笔落墨,自己边审讯边记录。 “就在申时三刻的样子,寺中突然燃起大火,贫僧听到有人喊走水,立刻与寺中师兄弟灭火。就在这时,在禅院休息的玄明大师,正好看见玉璇玑飞檐走壁,偷走了庙里的功德箱!”小沙弥说到此处都快哭出来,“那功德箱里面是这些年香客们好心捐的香油钱,却没想到被玉璇玑给抢走了,我们寺庙里人可怎么活……呜呜……” 他也就十六七岁,想到这些,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他抬手去擦拭,拇指和食指的关节处,已经冻的皲裂,正在往外渗血。 楚姮心思细腻,注意到这点,却没有询问。 谁教这沙弥张嘴乱说什么玉璇玑,搞不好这是一场阴谋呢。 小沙弥还在喋喋不休,蔺伯钦又要写字又要研墨,一时有些来不及,楚姮见了,忙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墨锭,轻磨起来。 蔺伯钦看了眼她,映着公堂里明亮的烛光,显得额头光洁,柳眉毛茸茸的,长长的睫毛也投下一片阴影。楚姮见他愣住,抬起头愕然:“干嘛呢,我帮你研墨你就快写啊!发什么呆?” 蔺伯钦无奈,忙低头继续挥毫。 “……那功德箱里的银子,就是碧水寺的命啊!” 小沙弥还在哭,蔺伯钦闻言却皱了皱眉头。 他抬起头问:“功德箱里大约有多少银子?” 小沙弥抬手伸出五指。 “五十两?” “……五百两。” “这么多?”蔺伯钦一惊,胡裕也忍不住喃喃道,“我的娘啊,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五百两银子呢!” 楚姮倒是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但也知道五百两够整个寺庙用几十年了! 小沙弥叹了口气,说:“若银子不多,玉璇玑怎会犯险来寺庙抢功德箱?她都是算计好了的。” 楚姮听到这话心底发冷,这僧人到底知不知道玉璇玑长什么样?她口气不善:“是么?照你所说,那玉璇玑又是放火又是抢东西,还真是十恶不赦呢!”小沙弥道:“佛度有缘人,也度恶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玉璇玑这等穷凶极恶之人,怕是佛也难度啊。” “你对玉璇玑还真够了解的。”楚姮咬了咬牙,冷声讽刺。 那小沙弥语气一僵,抬眸看面前的娇俏女子,蹙眉道:“女施主此言差矣,若不是玉璇玑毁我庙宇,伤我主持,贫僧怎会说她坏话?” 楚姮还想反驳他,就听蔺伯钦狐疑道:“那功德箱中为何会有五百两之巨?” 小沙弥作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碧水寺共有两个功德箱,每年都会将两个功德箱里的银子汇总,然后取一部分用于寺庙日常生活开支,另一部分存起来,定期开粥棚、分发米面给贫苦百姓。上两年功德箱没有汇总,而今年才把攒了三年的银子放在一起,没想到就被玉璇玑给偷走了!” 不等蔺伯钦说话,苑嬉就居高临下的扫他一眼:“哟,你们寺庙收益还真好啊,一年挣两百多银子,比当这清远县这父母官好多了!” 蔺伯钦觉得这话不妥,瞪她一眼沉声道:“不要乱说。” “我说的是实话嘛。”楚姮嘟哝一声,不过却是没有继续打岔了。 那小沙弥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随即解释道:“蔺大人,虽然碧水寺一年香油钱不少,可用于庙宇维修和寺中上下几十口僧人吃穿用度,这些钱仍不太够。况且每年碧水寺都要举办好几次免费的流水斋饭,大人应该也知晓罢?林林总总,这些花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他说到此处,喉头哽咽,却又是哭了出来:“光说这次,寺庙大火,烧毁僧舍十多间,被褥经书,菩萨佛像也毁了不少,需要重建。寒冬腊月的,我们这些僧人只有挤在大殿,许多僧人都染了风寒,却没钱医治……但我们年轻体壮,倒也扛得住。只可惜我们寺里方丈玄明大师……他因为发现玉璇玑,被玉璇玑推了一跤,摔断了腿,现如今躺在徐大夫的医馆等死呐。” 楚姮听到这沙弥一口一个“玉璇玑”,心底就气的慌! “你也太小看玉璇玑了,她若真碰见你们主持方丈,难道不应该杀他灭口吗?” “……这位女施主,你是不是对碧水寺有什么意见?”那小沙弥红着眼,瞪视着楚姮。 楚姮正要说有意见,意见还大了,但感觉到旁边一道凛冽的视线,登时愤愤的揪着腰带,将头扭向一边。 她的确不能争嘴。 要被发现她袒护玉璇玑,搞不好还会被蔺伯钦这家伙怀疑。 蔺伯钦无奈的摇摇头,将毛笔一搁,问:“功德箱里五百两,那么重玉璇玑如何抢的走?” 小沙弥答道:“基本全是银票,因此并不重。” “你可曾见到玉璇玑?” “在救玄明大师的时候,与其打过照面。” 蔺伯钦忙拿起笔,说:“将她的大致五官描述一遍。” 小沙弥微微一愣,随即冥思苦想说:“大眼睛,长眉毛,圆脸……”蔺伯钦笼统的画出来,楚姮忙踮脚偷偷瞧了一眼。 啧,跟村口卖豆腐的大娘似的。 跟她一点儿也不像。 蔺伯钦也发现了,他将画像递给沙弥,皱眉说:“你确定玉璇玑是长这样?” 沙弥看了看,立刻摇头:“许是贫僧描述不对,那玉璇玑长相很美,看起来不出二十岁。”他视线落在楚姮身上,蓦然抬手一指,“跟这位女施主倒是有些相似。” 楚姮一听这话,感觉到蔺伯钦和胡裕的视线,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不由得心虚,心底大骂这沙弥,正想为自己辩解,就听蔺伯钦提高了语气,怫然不悦:“小师傅,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她是本官内子,与玉璇玑毫无关系!” 蔺伯钦为官,十分明白三人成虎的威力。霍鞅大人十分注重此案,若真惹到楚姮身上,那就棘手了。 他看了眼旁边气呼呼像只小河豚的楚姮,心想,就她?还江洋大盗? 除了长相,没一个地方对的上。 更何况…… 他觉得楚姮比那玉璇玑美貌多了。 蔺伯钦又仔细问了沙弥几个问题,比如玉璇玑的身高穿着,功德箱的大小材质,事无巨细,沙弥都老老实实回答了。县衙人手不足,这么晚也不可能冒着风雪前往西峡山。蔺伯钦打算明日叫上胡裕,亲自去碧水寺查看。 小沙弥临走时,蔺伯钦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请大夫给玄明大师看看腿伤。小沙弥十分感动,红着眼圈,千恩万谢的对蔺伯钦告辞。 毕竟此事关乎自己,楚姮不免上心。 她快步绕到蔺伯钦跟前,问他:“明日你当真要去西峡山?” “不管是什么案子,总得亲自去现场看看。” “也对。”楚姮甜甜一笑,“我跟夫君一起去!” 她这一句“夫君”叫的突兀,蔺伯钦心头跳了跳,正要皱眉,就见楚姮朝他皱皱鼻子,撒娇说:“明天正好大年初二,按习俗呢,你要陪我回云州娘家。不过云州离望州太远,我也不胡搅蛮缠,就跟你一起去西峡山看看风景,你说好不好?” 楚姮是打定主意了。 这些沙弥,敢说她放火抢钱,泼脏水泼到她身上来了,她倒要亲自去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的鬼把戏! 蔺伯钦想到她远嫁而来,孤身一人,紧绷俊脸不禁松动。 他沉声道:“我明日并不是看风景。” “我知道呀。”楚姮高高兴兴的摇他衣袖,满眼期待,“你查案,我看风景,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她要哄人,嘴巴就能跟抹了蜜一样。 光是一句“一起回家”,就让蔺伯钦听得十分熨帖。这下自然是不会拒绝她,只好叹道:“罢了,明日或许下雪,山路难走,你带上手炉,穿厚些。” 楚姮心底暗喜,忙道:“谢谢夫君!” 九九章 当夜,楚姮和蔺伯钦便分房睡了。 濯碧和溪暮听说又要在书房铺床,两个丫头都有些不情不愿。 一个边整理毯子边说:“这么冷的天,一起睡也暖和些啊。”另一个也悄悄嘀咕,“就是就是,老太太一走就分房,可真不太好。” “我就不懂了,夫人和大人关系明明挺好,怎么就如此生分。” “说生分也不生分吧,有时候还挺亲呢!” 楚姮就靠在门框上,听两个丫鬟故意在那交谈,不禁好笑:“你们两个,我也是对你们太好,竟敢背着我嚼舌根了。” 溪暮活泼些,转过身来噘嘴道:“夫人,我们才没背着你呢,有些话早就想说了。这都成亲大半年了,你和蔺大人就算再不和,现在也应该和了嘛。” 濯碧将枕头给叠好,走到楚姮身侧,言辞恳切:“夫人,当初嫁过来,你是觉得蔺大人与他表妹不三不四,可这么久了,你也应该知道大人对他表妹无意。还专门吩咐了府里和县衙的人,都不许让他表妹来烦扰。这嫁都嫁了,怎生还如此隔阂啊?” 她和溪暮一直都把楚姮当做心里顶重视的人。若不是楚姮,她们指不定在哪个员外家当小妾! “好了,我知道了。” 楚姮摆了摆手,此前的笑容,也逐渐僵硬在嘴边。 她扭身,发现蔺伯钦远远站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背着身负手而立,似乎在与她们这些女眷避嫌。 天落细雪,夜风微寒。 将他背影衬得有几分孤高清冷,正如旁边枯枝上挂着白雪冰棱的玉兰树,挺拔却又透着淡淡的寂寥。 楚姮漂亮的眸子,微微一眯。 她想到了最初见蔺伯钦的那晚,还是盛夏。 蔺伯钦推开门走近屋,就那样往喜桌旁一坐,腰正背直,暗红色的喜服,将他英俊却严肃的脸也染上一层薄红。 不知为何,现在回忆起来,她反而有些心跳加快。 溪暮和濯碧铺好了床铺,便在外喊,“大人,床已铺好,你可以进屋了。” 蔺伯钦闻言回身,便正好撞入楚姮晶晶亮亮满是情愫的眼眸里,隔着缥缈风雪,好似一眼万年。他眨了眨眼,却见楚姮已经挂着那副招牌的嬉笑,朝他乐滋滋的挥手:“记得明天起早叫我,我们一起去西峡山噢!” 楚姮说完,便步履匆匆的回了屋,将门一关。 她以背抵门,好半晌才平复了一下心绪,莫名其妙的,希望再看蔺伯钦穿一次喜服。 就那种红彤彤的颜色,使得他一贯冷漠古板的脸,都显得鲜活起来。 楚姮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一夜无眠。 *** 次日外头已经下起了大雪。 鹅毛纷飞,雪已经没过脚背。 蔺伯钦在外催的急,楚姮本想换双鞋梳个漂亮的发髻,却也没有时间,急急匆匆的就提着披风,揣着手炉的上了马车。 驾车是杨腊,他已经从隔壁老家回来了。 楚姮却觉得好久没见他,热情的打招呼:“怎么不在老家多待一段时间?初八才让你们回县衙呢。”她美目流转,看了眼旁边的蔺伯钦,“是不是蔺大人让你不许休假?啧啧,他还真是对你们苛刻。” 杨腊哈哈一笑,翻身跳上车辕,连连摆手:“夫人,这可不管蔺大人是事,听说碧水寺出了案子,我自己要回来的。” 楚姮也笑了起来,对蔺伯钦睨了一眼:“你手底下的人对你真忠心,什么都维护你呢。” “他说的是实话,你不信罢了。”蔺伯钦看雪还深,而楚姮很听他话,披着一件厚厚的貉子毛披风,走路不大方便,上前顺手扶了一把。 楚姮只觉得那手又大又温暖,是她此生都不曾有过的奇异触感。 她面色如常,稳稳坐好。 蔺伯钦一撩车帘也坐了上来,与她面对面,车厢里逼仄且闷,四目相接,倒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楚姮这时看了眼窗外,发现并不是往西峡山去的方向,她愣了愣,问:“不去碧水寺?” 蔺伯钦微一沉吟,解释道:“先去医馆,看望一下玄明大师。” 玄明大师摔断了腿,还在徐大夫那儿治伤。蔺伯钦顺道可以去问问情况,看有没有更详细的线索。 马车不一会儿就听在医馆门前。 蔺伯钦本想让楚姮在马车里等候,但楚姮却径直下了车,看样子,打算跟他一起进去。 蔺伯钦倒是没有多想,他和楚姮一前一后进了医馆,让药童带他们去找玄明大师。来到后院,便听左侧一间药舍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楚姮当即便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暗沉沉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昨日来报案的小沙弥正趴在床榻边哭,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白胡子老者,光秃秃的脑袋上戒疤鲜明,正是碧水寺的主持方丈,玄明大师。 “蔺大人!” 小沙弥见得来人,忙站起身,抬袖慌忙擦泪。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安抚道:“小师傅不必担忧,本官定当竭尽所能,追回功德箱。” 玄明大师这时病恹恹的叹息一声:“如此,就多谢蔺大人了。” 小沙弥却忍不住道:“大人,但不知这功德箱什么时候才能找回?主持方丈的腿还要治,碧水寺上上下下都需要银子……” “清慧,不得妄言。”玄明大师咳咳嗽嗽的打断他,“出家人谈什么银子,说出去你也不怕侮辱了佛门。” 清慧急了,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汩汩流出:“可是方丈,没有银子咱们碧水寺就完了!三朝宝刹,虽不如京城护国寺,但在望州也算赫赫有名,方丈你难道忍心看着碧水寺倒塌吗?没有银子,近百僧人吃什么,寺庙被烧毁的地方怎么修葺?还有方丈的你腿伤,徐大夫可说十分严重啊!” 他一番话,倒是让玄明大师哽咽。 玄明大师仰躺着,一颗眼泪却从他眼角皱纹里流下,浸湿了枕头。 这时,清慧突然看向蔺伯钦,朝他猛然一跪,双手合十:“蔺大人,贫僧斗胆求张准令,在清远县开棚募捐!” “募捐?”楚姮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清慧却是对她很不喜欢,只看向蔺伯钦,一字字极为认真和诚恳:“那玉璇玑有多厉害和狡猾,蔺大人应该比贫僧明白。这功德箱能不能追回……还未可知。或许是三天,或许是三年,但不管多久,碧水寺中的僧人还有收留的孤儿,都要吃饭。这么冷的天,且不说那些染上风寒的师兄弟,被烧毁的棉被毛毯,还有过冬的棉衣,都需要银子置办啊!” 在大元朝,不管是开设粥棚、分发米面,还是募捐,都需要官府批文准允。 因此,清慧才会如此作为。 蔺伯钦忙去扶他,可清慧却执拗道:“还请大人给张准令!” 蔺伯钦略一思考,想着碧水寺的确是三朝古寺,若因此而倒,着实不太好。半晌,他才点了点头,说:“清远县人少,你们能募捐多少,本官也不能确定。”清慧闻言双眸燃起希望:“大人请放心,我们会在募捐地点摆摊看相、算卦解签,绝不会白拿各位施主的血汗。” “既如此,明日你再来清远县衙,我会将准令写给你。” 清慧大喜,将头磕的咚咚响,一个劲儿的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躺在床上的玄明大师,也感动的老眼漫泪,他有气无力的道:“蔺大人,你还真是咱们清远县的好官啊……” 玄明大师说话都困难,蔺伯钦自然不会让他起来说案件经过。 又问了小沙弥几个问题,小沙弥都答不出来,蔺伯钦无奈,只好离开医馆。 他和楚姮并肩,才走到外头,就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扶着一名妇人进来,一照面,才发现是苏钰和他那疯疯癫癫的娘亲,梁秀云。 “夫人,大人!” 苏钰又长高了些,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交领衫子,围着厚毛围巾,戴着毡帽,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 楚姮许久不见他,忙上前问:“你怎么来医馆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苏钰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梁秀云:“我没事。娘亲的药吃完了,今日过来准备再捡一些。” 楚姮下意识的看向梁秀云,她如今穿的干净整齐,与当初雨幕中的疯婆子判若两人。想当初,这女人还伤了蔺伯钦呢! 本是顺势看了她一眼,岂料梁秀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瞳孔一缩,连连后退,将徐大夫摆在外头晒的草药都给撞翻了不少。蔺伯钦见状,忙上前一步,挡在楚姮身前,生怕她被发疯的梁秀云所伤。 楚姮看着他背影,心头一热,抿了抿唇。 梁秀云满脸畏惧,抬手捂自己的脸,苏钰不由大惊失色,忙上前将她扶着,不停的细声细语的安慰:“娘!娘,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馆,有钰儿在,你不要怕!” 他的声音对梁秀云来说是最好的镇定,片刻后,梁秀云可算恢复了正常。 只是她看向楚姮的眼神,仍如惊弓之鸟,无比胆寒。 蔺伯钦因为和楚姮站在一起,因此不是很明白,他皱着眉头问苏钰:“你娘亲很怕我?” 苏钰知道楚姮会武,当初无意间还伤过梁秀云,兴许梁秀云才会因此恐惧。 但他肯定是站在楚姮这边,于是面色平静的应答道:“许是在公堂上,娘亲见过蔺大人,有些害怕。” 蔺伯钦正关注玉璇玑抢功德箱一案,对一个疯妇人的情绪并未深究。 楚姮这时微微一笑,对蔺伯钦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于是,二人对苏钰告别,踏上马车离开。 隔着惨白风雪,蔺伯钦透过车厢窗户,正好看见梁秀云那忌惮的眼神,仿佛不仅仅是害怕那么简单。他正要细看,却横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将车窗帘放下。 女子俏生生的嗓音传来:“窗外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我。” 闻言,蔺伯钦下意识看过去,却见楚姮倚靠着车厢,漂亮的嘴角弯起弧度,巧笑倩兮。 他忍不住莞尔,嘴上却斥说:”你还真不谦虚。” 一百章 楚姮看着蔺伯钦,眨了眨眼,觉得有些无聊。 “我觉得此案有些蹊跷。” 楚姮轻咳一声,起了个话头。 蔺伯钦微微拧眉,问她:“何以见得?”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去抢功德箱啊!但这话楚姮是万万不能说的,她想了想:“朝廷通缉的钦犯,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这玉璇玑怎会在遇到玄明大师后,只打断他的腿?难道为了不让人认出,将其杀了了?”说到此处,她又忙补充,“你想嘛,以前遇到那个采花大盗的时候,他几乎将所有被害者全都灭口,这玉璇玑肯定比采花大盗还要凶恶才对。” 蔺伯钦仔细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是可以这样猜测,但也许玉璇玑带着功德箱,急着逃走,才没有下杀手。而且,玉璇玑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见过她的僧人全部杀死。” “记不记得那小沙弥说,整个寺庙的僧人都在急着救火,就他跟玄明大师两个人目睹过玉璇玑?” 蔺伯钦闻言怔忪。 楚姮又说:“反正我觉得这案子有些不对头,我们还是去碧水寺仔细查看,再做结论。” 蔺伯钦缓缓点头。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忙问:“你不是说去看风景么?” 楚姮“嘿嘿”一笑,却是打着哈哈的敷衍过去。 蔺伯钦无奈,知她跟自己去碧水寺去定了。转念一想,山上风大,雪厚路滑,万一不小心……嗯,她跟着自己也安全些。 *** 杨腊挥着鞭子,两个时辰不到,便抵达西峡山脚下。 这会儿雪停了,但西峡山的台阶上布满了积雪,一不小心就有踩滑的危险。 蔺伯钦让杨腊和楚姮都在脚上包了一块布,三人这才缓速往半山腰去。一路上景色倒别有意趣,乱山残雪,严白皑皑,枯树枝头挂着冰棱雾凇,连呵出的热气都能瞬间冷掉。 楚姮的手炉已经温了,她拿在手里把玩着,百无聊赖说:“这不知要爬多久才能到碧水寺。” 要是她一个人,早就提轻功跑不见了。 蔺伯钦微微有些气喘,他抬眼看望不到的头的积雪台阶,停下歇气,“一个时辰左右。” 楚姮叹了口气,却是不想接话了。 蔺伯钦这会儿回头一看,她低头玩手炉,根本不看脚下。 正要呵斥她几句,就见楚姮手一滑,那铜花手炉便骨碌碌的滚落在地,她身形一晃,几欲站立不稳,蔺伯钦心底大惊失色,长腿一迈,已经飞快伸手捉住楚姮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 “李四娘!” 他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楚姮还有些莫名其妙。 蔺伯钦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那铜花手炉很贵? 不会吧,她明明听溪暮说,买了三个还不到七十文钱呢! “走路看脚下,你发什么呆?这么陡的坡,摔下去得了?”蔺伯钦看了眼身后长长的台阶,左侧悬崖,右侧峭壁,顿时心有余悸,非但没有将楚姮松开,还不自觉的把她搂紧了些。 楚姮被他勒的喘不过气,睫毛几乎都快贴着他的下颌,可以清晰的看见新生出的青色胡茬,根根分明。 鼻尖嗅到他身上的书卷墨气,楚姮心底微微一跳,原本想反驳的话也咽进了肚子,咬唇笑道:“夫君这么担心我呀?” 她这语气带着戏谑的娇憨,蔺伯钦顿时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松开她。 他耳根泛红,面色却极其严肃:“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给你说的话,听清楚了么?” 楚姮憋笑,连连点头:“清楚了清楚了,走路要看脚下,不然摔下去,夫君年纪轻轻就成鳏夫。” “噗!” 在旁边看热闹的杨腊忍不住笑出声儿。 蔺伯钦朝他瞪了一眼,杨腊立刻站直了,目不斜视。 楚姮笑眯眯的,模样乖顺,蔺伯钦纵是想说她,也说不了重话,只好不了了之。只是这次,他走在前头,却总回头看看楚姮,生怕她不长心给摔下山。 楚姮被他盯的心底发毛,谁爬个山还一步三回头啊! 没办法,蔺伯钦再次回头的时候,楚姮干脆抬起左手,牵住他的衣袖。 蔺伯钦愣了愣,却是没有多说,径直往上走,不再看她。 然而他不看了,杨腊却看个不停。 楚姮用余光一扫,发现杨腊正在狐疑的看她牵着蔺伯钦衣袖的手。 难道杨腊看出不对劲儿了?明明是夫妻,上山还要牵衣袖,显得十分疏离一样……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为了让杨腊不怀疑,她干脆加快步伐,与蔺伯钦并肩。 蔺伯钦正侧目看她,便觉一只冰冷滑嫩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那手明明很冷,热度却从他掌心一路烧到心窝,怦怦直跳。 楚姮面色倒是如常。 她凑上前,低声对蔺伯钦解释了一番,说害怕杨腊怀疑云云,随着她平静的语气,蔺伯钦那颗跳动不已的心,也逐渐趋于平静。 他沉下脸说:“你何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哪知楚姮理直气壮答道:“我可不在意别人,我是在意你。杨腊胡裕在县衙里嘴巴最大了,要是被他发现你我关系疏远,搞不好在县衙里怎么编排你呢!”她看蔺伯钦一脸不相信,忙继续说,“万一他们在背后说你‘不得夫人欢心’‘备受夫人冷落,’堂堂清远县县令的威严岂不是大打折扣?” “……无稽之谈。” 好半晌,蔺伯钦才憋出这几个字。 但他却没有甩开楚姮的手,甚至迟疑片刻,将她柔软纤纤的手掌,紧紧裹入掌心,不愿放开。 楚姮一愣,任由他牵着自己,低头抿唇,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的杨腊看着大人和夫人亲亲密密,自己却只有腰边一柄冰冷的刀,顿觉自己心酸。不过,他又看了眼楚姮的手,心想那绿玉镯子可真好看,他回头也给自己老娘买一个! 一个时辰以后,三人总算摸到了碧水寺大门。 以前门口都守着沙弥,自从出了火灾,寺门紧闭,门口还有许多火烧留下的灰尘,无人打扫。 杨腊当先走过去,抬手拍门,过了好一会儿,寺门才被拉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沙弥的光头,歉道:“施主,敝寺已关,要上香去沣水县的大慈寺吧。” 他说完就要关门,杨腊忙抬手阻拦:“别别别,我们不是来上香,是来查案的。” 那沙弥闻言身子一僵,疑惑的看着他打量,却见他挎着衙门里的大刀,脚登皂靴,顿时反应过来,忙拉开门:“原来是县里的大人,快快请进。” 杨腊对那沙弥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蔺伯钦和楚姮的身份,沙弥连连点头:“大人来了就好,请一定要快些捉拿玉璇玑。” 旁边的楚姮脸色黑了黑。 因为不待见,楚姮特意多打量了一下这和尚。 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夹袄长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粗毛围巾,看起来倒是挺暖和。楚姮想到那个叫清慧的,大冷天总穿薄僧衣,忍不住问:“这位大师,听说此次大火,寺庙里损失十分惨重?连过冬的衣物都没有了?” 那沙弥回头,想了想才认真道:“寺庙的泥塑被烧毁不少,还有几间僧舍,需要重新修葺,其它倒也没有什么损失。但庙里师兄弟要吃斋饭,没钱买新鲜菜,这些天都在吃红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开春,菜园里才会有收成。” 楚姮“哦”了一声,仔细观察周围,没有再问。 沙弥将他们带到以前存放功德箱的僧舍。 这里是玄明大师的师兄,玄德大师曾经住的地方。玄德大师往生后,这里就专门腾出来当做账房。房中陈设简单,只开了一扇窗户,面朝西南。 蔺伯钦抬手一推窗,房里气温骤降。映入眼帘的便是西峡山的山腰风貌,积雪层林,渺然云烟,冷风裹挟如席大雪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吹在人面颊,如刀刮般生疼。 楚姮打了个寒颤,忙将窗户关上,嘀咕道:“好冷。” 蔺伯钦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 他扭头环视屋中,问:“这房间已经打扫过了?” 沙弥说:“虽然玄德大师去了西方极乐,但屋子每日都会有人打扫,保持一尘不染。” 蔺伯钦沉吟片刻,又问:“事发当日,是谁负责打扫此处?” 沙弥皱了皱眉,想了半天才说:“寺中僧人除方丈,都轮流打扫,那天具体是谁,还要去问问其他师兄弟。”兹事体大,沙弥也不敢乱说,他朝蔺伯钦行了一礼,“大人请稍后,贫僧这便去询问一番。” 那沙弥走后,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蔺伯钦在屋子里仔细翻翻看看,楚姮心里有小算盘,便突然捂着肚子:“我不舒服,要去茅房。” 蔺伯钦看了眼门口的杨腊,皱了皱眉,顺口就道:“有外人在,你矜持些可行?” 楚姮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凑上前,一双明月似得眸子眨呀眨的:“哦,原来杨腊是外人……你是我内人?” “……” 蔺伯钦紧绷的脸庞微微一烫,拢在袖子里的手握了握。 楚姮估计他面浅不会回答,于是嘴角一弯,忍着笑出门。 哪知她提起裙摆,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一句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是。” 她顿时一震,回头来看,却见蔺伯钦正背对着她,仔细翻看案几上的佛经,仿佛根本没有说话。 楚姮失落的撇撇嘴。 ……嗯,一定是她产生幻觉吧。 一零一 楚姮借着去茅厕,实则把碧水寺都翻了一个遍。 那些僧人穿得不算单薄,也没见几个咳嗽不适,由此可见,那清慧和尚是在故意卖惨博取同情。 可清慧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楚姮足下一点,提气落在房顶上,正摸着下巴猜测,却见碧水寺外有一个白衣蒙面的男子正在鬼鬼祟祟的张望。 呵,知道天在下雪穿白衣,不穿黑衣,还真聪明。 楚姮猫着腰,踩着屋顶上的瓦片快速潜过去,距离不到十尺时,却没想到被白衣蒙面人给发现了。 那人露出的眼睛明显震惊,他“噌”的拔出腰间大刀,仰头问:“来者何人?” 楚姮怎会回答,她冷笑:“你呢?鬼鬼祟祟的在碧水寺外头,莫非是偷功德箱的玉璇玑?” 她此前怀疑那些寺庙里的沙弥说谎,但这会儿却觉得,有人冒充玉璇玑也说不定。 “什么玉璇玑?”那白衣人愣了愣,随即哼道,“看你是个练家子,我便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长了三寸长刀疤的女人?” 楚姮气笑了,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我在盘问你,你反倒还盘问我了?”她是借口溜出来的,不能外出太久,一看此人就有古怪,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其捉拿审问一番再说! 思及此,楚姮身形猛然一动,腰间金丝软剑倏然而出,将纷纷而落的雪花划成两半,一往无前,朝白衣人脉门刺去。 这一招楚姮可谓使出了七成功力,她本以为定会让此人无处可逃,却不料那人反应极快,一个后空翻,堪堪避过。 那人大骂道:“好奸诈的女人!” 楚姮哪容他喘气,话音刚落,手腕一抖,下一招“游龙无凤”又使了出去。 “说,你冒充玉璇玑有什么阴谋?” 白衣蒙面人没想到碧水寺遇到的女人身手这么好,他没有趁手的武器,勉强过了几招,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他狼狈的应付着,怒吼说:“我不是什么玉璇玑,你他妈别乱说!” 这人情急之下说的不是官话,而是带着一点京城的口音。楚姮心底一惊,手上的招式却越来越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哟,京中来的,在碧水寺偷偷摸摸是想干什么?” “跟你无关!” 白衣蒙面人一时不备,让楚姮割破衣袖,他呲目欲裂,心下气极。 趁楚姮变招的刹那,他身形一扭,快步急退,同时从怀中摸出三颗雷球,往地上一掷。 “砰砰砰”的几声响起,四周顿时烟雾弥漫。 楚姮下意识被阻顿了步伐,她抬袖扇了扇烟雾风雪,瞳孔一缩。 这雷球价格昂贵,可不是谁随随便便都能用的,而这人却一摸摸出三颗!就算此人与玉璇玑无关,也绝对不是善茬!楚姮想也不想,提了一口真气,顺着脚印追了过去。 那人速度极快,竟是专修轻功一类。楚姮暗暗诧异,穷追不舍。 京城里来的高手,怎会在西峡山碧水寺周围查找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女人?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跟功德箱被抢的案子有关? 楚姮一分神,与对方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你追我赶了快一刻钟,她实在是追不上了。 那人轻功高绝,简直是生平罕见,看了眼日头,楚姮只好刹脚,心底不忿。 便在此时,她猛然回头,却见碧水寺在山腰已成一个小点儿,好似被风雪掩盖。 完蛋,出来这么久,蔺伯钦肯定想把她给砍了! 楚姮折身往碧水寺去,心底一直在盘算如何找借口才不会被骂,她老远看见,在碧水寺门外一脸焦灼的蔺伯钦,正想着要不躲一躲,哪知就被他看见了。 雪花都不及他脸上的神情冰冷。 他快步走了过来,面沉如水,一看就是气的不行。 楚姮心底“咯噔”,暗道不妙。 她脑筋急转,干脆快步迎上去,一头扑入他怀中,紧紧抱着他,语气委屈又害怕:“是我不好,贪图赏景,结果不小心滚下台阶了。” 蔺伯钦本想怒斥她,可一听这话,忙压低了语气问:“伤着哪儿了?” 楚姮忙弯腰撩起裙摆,露出小腿上的一片淤青:“这里。”伤是刚才和白衣人交手,她踹别人用力太狠才形成的。她皮肤又白又娇贵,因此有一点儿伤看起来都特别严重似得。 纤细雪白的小腿,一只手都能圈住,只一眼,蔺伯钦几乎能想象到是何等滑腻的触感。 他飞快移开视线,给她放下裙子:“可影响走路?” 楚姮咬着唇瓣,期期艾艾的开口:“刚才就是怕你到处找我,我忍着疼走回来的,应该下山没问题。” 蔺伯钦看她低头,声如蚊呐,倒是一副乖顺的模样,只可惜就是怎么都不听话。 “现在知道错了?” “错了,不该乱跑。”楚姮说完,又看着蔺伯钦的眼睛,“乱跑的话,夫君会担心。” 蔺伯钦被她灼灼目光看的心底发热,待反应过来还扶着楚姮的手臂,他下意识就想收回。然而……然而想着她腿上的那片淤青,到底是没舍得松开。 他心底刚想说什么,这时杨腊从碧水寺里走出来,将其打断:“大人,寺庙里里外外都查勘过了,没有发现特别的踪迹。” 玉璇玑从账房抢走功德箱后,又路过了玄明大师的禅房,随即翻墙逃走。 下了大雪早就覆盖了痕迹,即便有什么,也看不到了。 蔺伯钦“嗯”了一声,蹙眉不语。 杨腊又问:“大人,我们还要继续盘查寺庙中的僧人吗?” 蔺伯钦心底已有计较,他看了眼天色,摇摇头说:“走罢。”楚姮原本走在最末,蔺伯钦想着她腿上有伤,微一顿步子,转身去拉她的手,沉声道:“你抓紧了,别不小心又摔下去。” 楚姮莞尔,却是乖乖的牵着他手。 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悄然无声。前方有枯掉的歪脖子树被积雪压倒下,横亘在石阶中间。 “小心。” 蔺伯钦下意识的扶紧了她,楚姮便也做足了戏,柳眉蹙起,抬腿迈过。 前方风雪很大,但楚姮倚靠着蔺伯钦,却觉得心田淌过暖流。 很满足,很安全。 她垂眸看向与蔺伯钦交握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将她牢牢攥在手心。 虽然蔺伯钦太过古板严肃,可这也不是恶习罢? 他依然会关心她。 无比关心的那种。 在楚姮眼里,他如清风明月,凌霜傲雪,世间最好的词汇加诸在他身上,都十分贴切。楚姮甚至找不到,有谁比他还要好。他是她十多年来,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子。 这样一想,楚姮忍不住脸颊微微泛红。 其实,就一直牵着手走也不错?她与他携手共度余生,在这小小县城,过着尚算宽裕的生活,远离是非……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竟在想冒充李四娘,和蔺伯钦这样过一辈子? 父皇母后不要了?宫中一切全部抛弃?这怎么可能呢!除非能有一个万全之策,让他们堂而皇之的在一起…… 楚姮惊然自己的想法,心头怦怦直跳,又害怕又荒谬,顿时仿佛被蛇咬了一般,将蔺伯钦给甩开! 蔺伯钦显被她甩的身子不稳,他蓦然回头,恼道:“李四娘,你干什么?” 她甩开他? 楚姮有些百口莫辩,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只好低头敷衍:“好热。” 蔺伯钦觉得奇怪,但觉手心的确出了一层薄汗,有些黏腻,才相信了几分。他蹙额道:“你什么时候动作别再如此粗鲁?身为女子,应斯文一点。” “……哦。” 楚姮把玩着腰间的飘带,一看这架势,就是不想说话。 没奈何,蔺伯钦只得叹了口气。 三人下了山,马车车辙已经覆盖了一层厚雪,天气阴沉,乌云仿佛要压下来。大雪吹的人眼睛都看不清楚,杨腊艰难的牵着马车:“大人,这么大人风雪,怕是今晚不能赶回县衙了。” 蔺伯钦将楚姮带到马车旁边暂避,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 他还以为雪不会下太久,却没想来势汹汹,好比雪灾。 思索片刻,他方沉声道:“上山回碧水寺也太危险了,来时路上,可看见有什么客栈?” 杨腊道:“西峡山往前六里,有一个小客栈,但只在香客旺盛的时候才开张,如今才初二,也不知有没有人。” 楚姮实在冷的不行,她搓了搓肩膀,道:“不管了,先过去看看。哪怕是关门,也可以找个地方躲躲雪。” 她话说的有道理,于是蔺伯钦便让杨腊驾车,一起过去。 雪厚风大,马儿不是很听话,三人半推半拉的来到所在的那家客栈,却见门虽关着,但有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楚姮正要跨步过去,却被蔺伯钦一把拽住。 他面色冷肃,好似在犹豫。 “怎么了?”楚姮不明所以。 一旁的杨腊却是猜到了,他笑了起来:“大人是怕又遇到像春二姐那样的黑店。”他解释道,“大人,这家客栈开了许多年了,西峡山周围的都知道,你大可放心。” 楚姮闻言,忍不住“嗤”的一乐:“没想到蔺大人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她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走啦。我定不会让夫君被人拖去当压寨夫人的!” 蔺伯钦:“……” 一零二 客栈的确不大,一推门进去,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正在打盹,见有人来了还很惊讶:“没想到大年初二,各位也在外奔波啊。” 杨腊眼珠子一转,上前说道:“没办法,原本打算去碧水寺上香,谁知道闭寺了。眼看这么大的雪,赶夜路怕有危险,便来落个脚。” “客官,幸亏你今日来哟,我原本打算初七之后再开门呢!”胖掌柜笑着扶了扶头上的毡帽,略好奇的问,“听说碧水寺遭了劫,损失惨重?” 蔺伯钦怕杨腊透露太多,插言道:“没进去,因此不知道。” 胖掌柜撇撇嘴,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我估摸损失不小,都说碧水寺灵验,我瞧着还不如沣水县的大慈寺。” “哦?怎说?” 楚姮原本蹲在炭盆旁边烤火,听到这话,忍不住问。 那掌柜踮脚才看到楚姮,顿时被她漂亮的姿色惊艳,语气柔和许多:“夫人有所不知,我这家客栈,在西峡山脚下开的时候可不短。对碧水寺,可谓了如指掌,寺庙里的大和尚,其实并不是清心寡欲墨守戒律,里面有不少花和尚呢!” 楚姮挑眉:“花和尚?” 胖掌柜压低了声音:“白日里对香客点化,夜里袈裟一脱,就去沣水、清远的县城里面找姑娘喝花酒,流连赌坊。这不是花和尚,是什么?” 没想到这胖掌柜有此一说,楚姮蔺伯钦等人都呆了呆。 “真有此事?” 胖掌柜“啊”了一声,“我去进货的时候,在城里碰到过里面的清印法师呢,他和人赌牌,一输就是好几十两,出手可阔绰了。” 楚姮没有接话,抬眸与蔺伯钦对视。 蔺伯钦神色并未惊讶,他只是沉思了片刻。 杨腊向掌柜要了两间房,这次楚姮和蔺伯钦要同住一屋,倒是心照不宣,并未抗议。 三人正准备往楼上走,突然听得外间一阵马蹄声纷踏。 马声长嘶之后,就听脚步声渐近,客栈大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这般没有礼貌,楚姮和蔺伯钦忍不住蹙眉,同时转头看了过去。 但见两名身披华贵狐裘的年轻男子,正并肩而立,一名个头矮许多,但长得极其精致,唇红脸白,眉长眼亮,一张小脸缩在狐裘中,俊的不辨男女;再说旁边的男子,腰间挎着一柄镂刻金银宝石的宝剑,皮肤稍黑,手长腿长,浓眉大眼,看起来英气勃勃。 这般气派的立在简陋客栈里,倒十分符合“蓬荜生辉”这个词来。 楚姮见得来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掌柜腆着脸,忙从柜后走出来准备招呼,却见那浓眉大眼的年轻公子,眼睛突然瞪大如铜铃,一阵风似的跑到楚姮跟前,高叫的破了音:“你怎么在这儿?” 楚姮大惊失色,心底暗道不妙,立刻看向旁边的蔺伯钦。 不等蔺伯钦询问,那唇红脸白的矮个儿公子也快步奔来,一把握住了楚姮的手:“你怎么在这儿?!” 蔺伯钦立刻一把拽回楚姮的手,俊脸阴沉,目光不善:“二位认得内子?” “……内子?” 矮个公子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要不是他长相极好,这幅神情可谓惊悚。 天知道这两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姮又急又惊,生怕露馅,忙抢在前头,装出一副柔柔的样子,与他们拉开距离,笑着说:“真是有缘啊,没想到在此地,能与夫君在此碰到二位。”她一时之间只好乱介绍,“这二位都是我……那个……那个在云州嫁过的然后死掉的秀才的,的,的那个同窗。对同窗!” 楚姮急中生智,总算给宁阙郡主和宇文小侯爷安插了一个身份。 宇文弈性子单纯鲁莽,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辩解,旁边的宁阙郡主楚嫣却是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拦下,颇精灵的朝楚姮眨了眨眼:“不错,在下姓宁,叫我宁公子就好。这位是……”她又指着宇文弈,随口道,“文公子,文弈。” 蔺伯钦听到楚姮说什么早死的秀才,心下早就酸溜溜了一片。 他神色冷静,看不出情绪,因此淡淡的“嗯”了一声,倒显得有些孤傲。 楚姮怕宁阙和宇文弈不明状况,于是干笑道:“没想到我李四娘,今日还能在这山边客栈重逢故友,真是难得啊难得。” 宁阙心思一转,忙接口说:“四娘,既然赶巧,不知能否单独叙叙旧话?”她看向蔺伯钦,“想必你夫君通情达理,定会行个方便。” 她说完,便目光灼灼的盯着蔺伯钦。 蔺伯钦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寒意,这宁公子身量不高,一双眼睛挑起眉来,倒很有气势。他略一沉吟,不自觉握紧了楚姮的手,却是拒绝道:“内子一妇人,如何与二位男子单独说话?若有旧话,不如当着在下。大元风俗虽开放,却也没开放到此等地步,宁公子应当避嫌才是。” 宁阙没想到蔺伯钦敢拒绝她。 她微微一愣,随即乜视他一眼,脑筋动的极快:“我是想跟四娘说,关于她早死的那位秀才夫君的某些事儿,怕是你听了不大乐意。” 蔺伯钦的确不乐意。 他甚至是听到那什么“早死的秀才”,整个人都抑制不住的恼然。 然而楚姮却摇了摇他的手臂,撒娇道:“夫君,那早死秀才对我还算可以,便让我与宁公子他们说说话吧。你若是不放心,远远看着也行。” 曾经,蔺伯钦最喜欢看她撒娇的憨态。 可如今她撒娇求自己的,却是关乎另一个……另一个曾拥有过她的男人。 蔺伯钦的脸色绷的死紧,他牢牢看着楚姮的视线,希望她能收回这个想法。 但他失望了。 楚姮非但没有意识到此举不妥,甚至摇了摇他的衣袖。 这只能说明,那秀才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的确十分重要。 似乎明白了什么,蔺伯钦嘴角弥漫一丝苦涩,他到底是一语不发,转身上楼,关紧了房门。 楚姮抬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少不了要多哄哄他了。 她避开杨腊的视线,与宁阙宇文弈找了处拐角的桌子坐下,确定四下里无人窥视偷听,楚姮才飞快抬手给了二人一个爆栗:“你们两个!差些害死我了!” 宁阙嘟哝着殷红的唇,揉了揉额头:“谁知道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宇文弈也不满道:“可不是么,刚听到你病入膏肓的消息,我和宁阙差些吓死了,还怎么都不能入宫探视。要不是花一颗夜明珠疏通曹公公,我们两个现在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你已经悄悄逃宫。”他喝了口冷茶,又急忙道,“还有还有,转头你……你都嫁人了,还嫁给什么死了的秀才,现在这个小白脸儿又是谁?” 宁阙心思多些,她猛然猜到一点,惊讶问:“莫非……莫非是因为宫中不能养面首,你跑民间来逍遥快活了?” 楚姮差些一口茶喷出来,她拍了拍桌子,眉目如画的脸正色道:“这都哪跟哪儿?我是那样荒、淫无耻的人吗?” 宁阙和宇文弈对视,同时点了点头。 楚姮:“……” 她问:“你们两个,怎会突然出现在西峡山的客栈?” 宁阙解释道:“阿弈年前就准备去幽州,看望他祖父。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就跟着一起来喽。哪知道半道遇上这么大的风雪,刚好看路边有间客栈,就进来了。” 宇文弈的外祖父,是宇文老侯爷。 这老侯爷得了一种古怪的病,在京城气喘身体虚,一定要回当年领军的幽州,才能无病无痛。因此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幽州养老,宇文弈和他父亲宇文淮海,偶尔会去幽州探望。 宁阙这时又问:“那你呢?你怎会出现在此处,还嫁人了?”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楚姮摆了摆手,简单的给宁阙二人说了一下自己冒充李四娘的大致经过,两人一方面觉得离奇,一方面对她简直不明白。 “陈俞安哪里不好了?有钱有势,长相虽比不得你现在的面首,可也算出类拔萃。这么好的驸马,你竟然看不上,还逃婚?”宇文弈一个男人都看不下去了,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当年陈俞安在秋猎上,一箭三雕,至今无人能破他的记录,宇文弈对陈俞安的武艺一直都十分佩服。他现在腰间随时挂一柄宝剑,就是跟陈俞安学的。 楚姮哼了一声:“反正我不喜欢他。” 宁阙下意识的看了眼二楼紧闭的房门,忍不住道:“你不喜欢陈俞安,难道喜欢……”她抬手指了指蔺伯钦的方向。 以往他们打趣,楚姮当下就会反驳。 然而这一次,楚姮却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眼眸里情绪渐深。 她没有回答,而是托腮,哀哀一叹。 宁阙顿时愕然,连语调都变的结结巴巴:“你你你……你还真喜欢这七品芝麻官?华容!你别疯了吧!”她用手指叩了叩桌子,“这蔺伯钦的家世,给陈俞安提鞋都不配啊!” “什么不配?哪里不配?他陈俞安又算什么?” 楚姮听到这话,顿时正色,严肃道:“除了没有一个做权臣的爹,蔺伯钦哪儿不比他好?他正直清廉,两袖清风,文采出众,写一手好字,擅山水丹青,从不破冤假错案!不仅如此,还上善若水,虚怀若谷,和光同尘,胸中自有万千沟壑……” 宇文弈不禁咂舌:“今日我才知道你这么懂成语!” 楚姮回过神,不好意思的咳了咳,“反正他一点儿不比陈俞安差。” 宁阙无奈的摇了摇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你当然看他哪儿都好了。”在她眼里,蔺伯钦除了长得俊,有气质,倒也看不出其它。 “也不尽然吧。”楚姮叹了口气,“许是四书五经读太多,为人有些墨守成规,严肃刻板。” 她难得在这里遇见最好的两个朋友,干脆将盘亘多日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楚姮叹了口气,双眉微颦,十分苦恼的样子:“你们说……我要怎么才能把蔺伯钦给骗成驸马呢?!” 一零三 “你在开玩笑?” 宇文弈掏了掏耳朵,浓眉都扭在了一起,不可置信。 宁阙与楚姮自幼交好,同为女子,自然明白她这番话带有几分真心。于是她没有太过诧异,只愁道:“华容,若这蔺伯钦是朝中四品往上的京官儿,说不定真能做你驸马。可他只不过是边陲小县城的县令!这件事,你以为陛下和娘娘会同意?” 楚姮当然知道他们不会同意。 但她觉得,这短短的半年多光阴,比她前十几年,在深宫中过得精彩百倍。她喜欢和蔺伯钦经历一桩桩疑案,喜欢看他挑灯夜下的认真模样,喜欢和他斗嘴调笑,有过生气有过欢喜,以前灰白的世界,如今却变得五彩缤纷。 “所以,才让你们想想办法。” 宇文弈见她来真的,不悦道:“我看那蔺伯钦对你也不是很上心,你何必剃头挑子一头热,搞不好人家还不乐意当你驸马呢!” 楚姮微微一愣,宁阙忙反驳:“你凭什么说他对华容不上心?” “那他刚才还生气。”宇文弈指了下紧闭的房门,“看来也不是头次对华容甩脸子了。” 楚姮想到蔺伯钦因何生气,非但没有不愉,还笑了起来:“他是那样的人。越在意,就装作越冷漠。” 相处这么久了,楚姮要是连他这点儿脾气都摸不准,也不配做他便宜县夫人。 宇文弈反正是不看好楚姮在宫外胡来,他揉了揉鼻子,说:“我不会帮你出主意的,我觉得陈俞安就挺好。” “那你嫁给他吧。” 楚姮啧道。 宇文弈:“……” 宁阙忍不住笑起来,她女扮男装,倒是别有一番飒爽之美。毕竟,京城里那句口口传颂的“华容宁阙,颜色双绝”,不是空穴来风。 “华容,不是我泼冷水,你有没有想过,那蔺伯钦万一不喜欢你呢?”宁阙是听取他们的相识经过,才会有次疑问。毕竟他们到现在,还弄什么“约法三章”,在假扮夫妻,楚姮想要假戏真做,也得知道别人愿不愿意啊。 楚姮本是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一个人。 可一遇到关于蔺伯钦的问题,她便犹犹豫豫起来,甚至害怕蔺伯钦嫌弃她。 毕竟……她曾听顾景同说过,蔺伯钦理想的成亲对象,是一位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女子。而自己,咋咋呼呼不服管教,像挂着炮仗的烈马。 思索了好一会儿,楚姮才咬唇道:“这样好了,待我去问问他。” 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楚姮立刻起身,噔噔噔上楼,来到蔺伯钦的门前。 看着紧紧锁闭的房门,楚姮抬起手,心中仿佛揣着一头小鹿,僵着拳头敲不下去。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事。 不爱吃甜的蔺伯钦,被她硬塞了许多糕点甜汤,也没有生气;在山中雨夜迷路,她冷饿交加,碰到了来寻他的蔺伯钦,虽然恼怒,却仍是关心她的安危;还有在生死攸关的黑店,他让她先走;她生病他关心,林林总总,点点滴滴…… 即便他总冷着脸故作严肃,可是他也真正的对她好啊。 想到这点,楚姮有了几分信心。 她握紧了拳,鼓足勇气,“咚咚咚”的敲了敲房门。 嗯,不出意外,蔺伯钦没有给她开门。但楚姮已经摸透了,她直接抬手一推,果然门没有锁,这家伙正坐在桌边,手里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本书,正襟危坐,等她来求和呢! “夫君。” 楚姮将门给关上,轻手轻脚的走进来。 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屋子里角落燃着一个炭盆,但火星星零零,不怎么温暖。蔺伯钦没点灯,有些黑漆漆的。 这么暗他能看书? 装样子也做像一点嘛! 楚姮暗自想笑,见旁边小柜上搁着火石和蜡烛,便走过去点燃,屋内霎时亮堂,却将蔺伯钦的俊脸,照的更黑。 这客栈桌边的凳子不是独凳,而是长凳。 蔺伯钦便坐在左侧一个位置,低头看书,面无表情,看不见神色,不知他在想什么。 楚姮捧着烛台,袅袅婷婷的走来,稍一迟疑,到底是与他挨着坐下,轻声问道:“怎么?又不高兴啦?” 蔺伯钦不理她。 楚姮伸长了脖子,去瞅他在看什么,发现是他看了千百遍的《中庸》,顿时故意说:“这书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怎么还看?是不是不想跟我说话,找出来的借口?” 蔺伯钦闻言,神色微动,淡淡道:“温故而知新。” “那你知什么了?说给我听听。”楚姮一边说话,一边去翻书,却被蔺伯钦躲避开。 楚姮讪讪的缩回手,不悦道:“不给看就算了,小气鬼。” 她说完,干脆就坐在发呆。 她穿的厚,与蔺伯钦挨的极近,蔺伯钦微微挪开了位置,她很快就不动声色的挤上。一来二去,蔺伯钦也猜到她是故意的,没好气道:“李四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不难道是我来问么?” 楚姮瞪他一眼,竹筒倒豆子似得嘴巴飞快:“我说了,那二人是早死秀才的同窗。秀才在云州为人不错,他病逝后我孤零零一个,若不是他们好心送了银钱米面,早就死了,哪有机会再嫁你?” 不等蔺伯钦答话,楚姮又道:“早死秀才还有一个妹妹,嫁在云州和金州接壤的地方,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他们方才邀我单独说话,便是想跟我说说秀才妹妹最近的生活,毕竟那妹子以前和我关系尚可。你以为是说什么?说那个秀才?说当年我和秀才的点点滴滴?再续旧情?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可拉倒吧!” 蔺伯钦不禁蹙眉:“我并无此意。” 楚姮哼了一声:“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 蔺伯钦见她还理直气壮的,也懒得与她胡扯,却是一字不发。 他不说话,楚姮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了。 她是想问他,心里有没有她,可看蔺伯钦面如冰霜,却是无法开口,生怕说出来的话是打自己脸。 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一滴烧化的蜡滴落在灯台。 楚姮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自己的思绪也微微一颤。 她侧头看向蔺伯钦。 男子的眉目俊朗如画,暖黄色的光映照在他脸上,端得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谁想得到,这人最爱生她的气?但转念一想,似乎认识蔺伯钦以来,也只有她,才能让他生气,让他十年一日的表情有了缝隙。 蔺伯钦让她灰白的世界有了颜色,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样? 只此一眼,楚姮便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沦陷。 她低不可闻的叹了叹气,知道自己现如今,只能冒充李四娘。她无奈的开口,说道:“蔺伯钦,我知道你在生气,气我曾是三嫁。可天命如此,我也无力改变。作为女子,谁愿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谁愿意背上一个克夫下贱的狼藉名声?不管你信不信,我对曾经的三任丈夫并无感情,他们对于我来说,只是无根浮萍暂时寄托的湖泊。但你不同,你是我的彼岸,此生的归宿。” 蔺伯钦闻言,绷紧的脸色微有松动。 楚姮竟也不知自己会这么多柔情蜜意的话。 但除了冒充李四娘这点,她却没有一丝虚假,说出的话,反倒越加真挚:“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如此低声低语的对人说话。但对你,我是列外。我不喜欢曾经的夫君,他们的相貌我都记不住,蔺伯钦,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你在我心里,与任何人都不同。” 他独一无二,谁也不能取代。 楚姮脑子里越发凌乱了,说的话也颠三倒四,她语气逐渐低落:“在你眼里,我一定很讨厌吧。总是不守规矩,不听你的话,有时候还跟你胡闹吵架……”她悄悄攥紧手指,继续说,“但我其实也不想这样。” 好几次,都带有别的目的,这是她胡作非为的苦衷。 “可能,也许,我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但……但我可以为你变成那样!”楚姮一咬牙,说出了心中所想,她大胆的抬起脸,双颊绯红,眼眸里也满是雾蒙蒙的水意。 任何人被这样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看一看,都会情难自控。 蔺伯钦很清楚这点。 因此他僵直着身子,视线牢牢落在那本《中庸》上,目不斜视。 就在楚姮忐忑至极,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却听蔺伯钦沉声道:“你很好,无需为我改变。” 她目光灼热,盯着他期待下文。 然而,蔺伯钦却出乎意料的站起身,放下书籍,道:“夜深了,你先睡吧,我与杨腊挤一挤。”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楚姮惊愕不已,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抓了过去。她这一下,却是慢了半拍,连蔺伯钦衣角都没摸到,人反而重心失控,“砰”的带着长凳摔倒在地。 “啊!” 楚姮捂着小腿的位置,发出一声痛呼。 蔺伯钦走,只是因为听到楚姮剖心的一番话,太高兴激动而造成的反情绪。他这人,越紧张越冷静,越害怕也越冷静,因此即便心跳已经快到不行,整个人仍十分沉着。 但楚姮摔倒,他无法再装作视若无睹的掩饰,想起她此前“摔下台阶”留的淤青伤势,忙转身蹲下,一把扶着她问:“怎样?” 楚姮感受到蔺伯钦手心温度,连带着心底都热腾腾的。 咬了咬牙,她竟是红着脸扑入他怀中,双手紧紧圈着他的腰,鼓足了勇气问:“蔺伯钦,我们的约法三章,不作数了好不好?” 一零四 蔺伯钦浑身一僵,迟迟没有说话。 怀中女子柔软的娇小的身躯,就那样亲昵的搂拥着他,说出他潜在心底的朝思暮想。 我们的约法三章,不作数了好不好? 好不好? 当然好。 从今往后,他不会去在意她是否三嫁,是否寡妇,是否比他年长。她的一切过往,都可以化作过往云烟。 蔺伯钦一瞬间的迟疑,楚姮却仿佛忐忑的等待无比漫长。 她几欲将樱唇咬破,难道……难道蔺伯钦真的对她无意吗? 长久的相处,那些欲说还休的情谊,其实都是她的幻觉?她以为,自己虽总是胡搅蛮缠,但蔺伯钦心里有她的位置。原来,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楚姮想到蔺伯钦并不喜欢自己,顿时心跳一止,难过的喘不上气。 她正要松开手,倏然之间,蔺伯钦将她紧紧圈入怀中,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喉结滚动,音色沙哑:“四娘,你我从此便与寻常夫妻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终于说出了心底话,蔺伯钦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欢喜他,正如自己一样,彼此再无误会。 楚姮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低眉看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搂着她的柳腰,方才确定了他们“假戏真做”的事实。 她……真的要成为蔺伯钦的妻子,清远县令的夫人了! 楚姮眼眶一热,竟是氤氲了泪水,她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角,想到蔺伯钦方才说的话,破涕为笑,忽而抬头在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我才不跟你相敬如宾呢!” 被她轻轻咬过的地方酥酥麻麻,仿佛带着一串电花,悄然钻到心窝。 蔺伯钦从来是不喜欢这等轻佻的动作,但楚姮这样作态,他非但不讨厌,还……还很喜欢。 他不禁道:“你怎样高兴便怎样罢。” “夫君真好!” 世上能有什么事,比喜欢一个人,而他恰好也喜欢自己更开心呢? 楚姮太开心了,她心口仿佛被塞满了热腾腾的蜜糖,无处发泄,就那样甜甜的梗在那里。 她干脆一头扎进蔺伯钦怀中蹭了蹭,不停的唤他,“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她叫了他很多次夫君,然而只有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连带着嘴角眉梢都泛着甜意。 蔺伯钦“嗯”了一声,被她天真的举动逗的莞尔,他抬手抚了抚她垂下的长发,放柔了语气,唤她:“夫人。” “我在!” “夫人。” “我在我在我在!” 借着昏黄的烛光,蔺伯钦低头看苑嬉的脸,她的眼眸里波光流转,盛满了星子,衬着泛红的双颊,说不尽的明艳娇憨。 屋中昏暗而寂静,房门紧闭,两人又挨的很近很近,明明是冬天,蔺伯钦却觉得手心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他一时情动。 楚姮倒是沉浸在“蔺伯钦果然喜欢自己”的喜悦里,没有发现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 她还想靠在蔺伯钦怀里说些柔情蜜意的话,然而蔺伯钦却轻咳一声,煞风景的道:“四娘,你先起来。” 楚姮“哦”了声,撑着桌子站起。 她睁大眼睛,隐隐有些期待。 她等着蔺伯钦像风月话本子里那样,给她吟诗告白。 但蔺伯钦却只是柔和了神色,定然的望着她。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被烛火模糊,整个人都泛着暖色,不像平时那般冷肃,看起来更显得俊朗非凡。 楚姮眨了眨眼。 “夫君,你没话跟我说吗?” 蔺伯钦迟疑问:“说什么?” “……就是,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楚姮见他完全不开窍,顿时急了,“比如,你是不是对我一见倾心?早就对我‘意图不轨’?被我美色所引诱?” “胡说。” 蔺伯钦闻言,果不其然的蹙了蹙眉,“你随时都不守规矩,我向来受圣人训,怎会对你一见倾心,意图不轨?” 楚姮失落的垂眸。 “如今说这些并无意义。”蔺伯钦抬手将楚姮落下的一缕碎发别她耳后,他不善情话,只得道,“时间还长,你以后……自会明白。” 楚姮倒是懒得深究他的话。 只要约法三章不作数了,她便已经很高兴。 天色已暗,楚姮说话全无顾忌,直接道:“夫君,那今晚你就别跟杨腊挤了,我们睡一间屋。” 她的意思,是像以前那样打地铺,可蔺伯钦却会错了意。 他先是愣了愣,反应不过来,但看面前的楚姮毫无羞窘神色,想来是她已经不惧这样“洞房花烛夜”,虽有些不是滋味,但更多的却是隐忍的兴奋和……期许。 “……要让店小二打些水洗澡么?” 蔺伯钦虽无这方面经验,但曾也看书纾解,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 楚姮柳眉一皱,怪道:“大冬天外面还下着雪,这炭盆都快熄了,洗什么澡?万一伤风了怎么办?碧水寺的案子还没结呢,你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事关她“玉璇玑”,这案子可马虎不得。 蔺伯钦闻言,再次愣住。 他记得楚姮一直很有洁癖的,盛夏季节一天沐浴几次,入了冬也要两三天一洗,怎么要行事却反倒不讲究了。 很快,蔺伯钦便知道了答案。 楚姮转头就去柜子里翻棉被,在床边熟稔的打地铺。蔺伯钦见得这幕,心底感觉有些古怪。 他还以为…… 幸好自己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楚姮侧头看他神色游离,以为他在嫌弃地铺,忍不住道:“这样好了,上半夜你睡地上,下半夜换我来。” 蔺伯钦皱眉道:“四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楚姮问完这句,再看蔺伯钦微微泛红的俊脸,忽而脑子里灵光一现,竟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她顿时心跳如雷,但楚姮脸皮厚,她只含蓄了几息,便恢复了神色。 见蔺伯钦比她还要羞涩,竟是颇为自得笑起来,眼珠子一转,故意逗他:“夫君,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别急嘛……这客栈墙壁薄,窗户纸也薄,还都住着人,不太好嘛。” “……” 蔺伯钦被她看穿心思,顿时大窘,可神色却很严肃正经:“我从无此意。” “那好吧。” 楚姮低头拨弄了一下圆圆的指尖,“夫君可千万别一直‘无意’哦。” 否则她就要怀疑蔺伯钦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了。 蔺伯钦面浅,被她一番话逗弄的羞窘不已,根本不知如何接话。恰好楚姮借口小解离开,他才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他二十多年向来冷情,也只有被故意撩拨,才能泛起涟漪。二十多年,身边全是些可守礼教的女子,即使钟情如叶芳萱,也从不敢做出出格的事儿。但一切的一切,在遇到这李四娘时,就已经变了。 可能上天注定,他会栽在这样生性肆意的女子手里。 *** 楚姮合拢房门,便去找宇文弈和宁阙。 因为心中欢喜,就连下个楼梯都是美滋滋的哼着歌儿,瞧那拽样儿,就跟才调戏了良家妇女的土匪恶霸似得。 宁阙和宇文弈在楼下边喝茶边等她,见她过来,皆猜到了蔺伯钦的态度。 宇文弈还是不愿意相信,他问:“成了?” “那是。”楚姮得意的扬了扬眉,“京城里人见人爱的华容公主,即便是隐姓埋名,也依然人见人爱。” 宇文弈斜睨她一眼,道:“你可真不谦虚。” 宁阙娇俏的小脸上满是严肃,她忍不住问:“当真心意已决?” “我意已决。”楚姮把玩着桌上的一个茶杯,嘴角带着笑,“并不后悔。” 沉浸在爱意中的女子,说什么她也不会听。宁阙倒是很明白这点,因此她也不准备去劝了,而是尽心尽力的帮自己的挚友想办法。她想了半晌,才道:“有个法子,说不准能行。” “快说!” 楚姮专注的竖起耳朵听。 宁阙咳了咳,将手拢入狐裘中:“……最好在这小地方待两年,然后带个孩子回去。” “噗——” 宇文弈幸好没喝茶,否则他非喷出来不可。 他一拍桌子道:“楚嫣,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你懂什么?”宁阙郡主嫌弃了瞪他一眼,“皇后娘娘喜欢小孩子,华容又是她最疼爱的长公主,若带个孩子回去,必定极受宠爱。纵然再不满意蔺伯钦的身份家世,可他毕竟是孩子生父,而华容又钟情于他,皇后娘娘心疼女儿,定会首肯。只要皇后娘娘这边同意了,事情就好办多啦,娘娘劝说陛下,届时华容不就可以带着她的面首,在外立个公主府,可不就自在逍遥一生。” 楚姮无奈的扶额,纠正她:“蔺伯钦不是面首,是我夫君。” 她又想到蔺伯钦那性子,不免担忧:“他为人傲骨如竹,直不肯折,我怕让他突然当我驸马,他不同意。” 宁阙还未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宇文弈都听不下去了:“得了吧!随便予他一个散阶,都比他如今这个芝麻官强!在京城,谁敢不给你华容公主面子?富贵权势,唾手可得,蔺伯钦怎会不同意?” 楚姮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了。” 宁阙这时又追问:“我刚才的提议的法子,你觉得如何?” 楚姮认真的想了想,点点头:“可行。但是……” “但是什么?” 楚姮懊恼的挠挠头发,指着自己鼻尖:“我现在冒充的李四娘!有过三任丈夫的李四娘!若、若真与蔺伯钦行事,他定会发现我……我是……完璧之身。” 一零五 宁阙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她和楚姮小时候偷偷看过春宫,也问过宫中嬷嬷,知道那方面大概是怎么回事。 “是啊,听说初次痛不欲生。”楚姮焦虑道。 “还会喷一屋子的血。”宁阙摸了摸下巴。 宇文弈可算听不下去了,他拍了拍桌子:“你们都从哪儿听的这些?谁说会这么血腥恐怖了?” 宇文弈十四便流连京中花丛,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 楚姮和宁阙从不避他的嫌,直言问:“那你说,到底痛不痛?” “我一个大男人哪知道?”宇文弈对着两个女子说这些,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语速飞快,“但忍忍也就过去了,片刻就好。至于那什么喷一屋子的血,完全是无稽之谈,又不是杀猪!桃花瓣落你们见过没?大约就那样吧。” 宁阙来了兴趣,追问道:“讲个详细点的呗!” 楚姮也搓了搓手,看向宇文弈:“就讲你……你十六岁那年花千金包下的那个倚丝院头牌!对,快讲讲那晚你们怎么行事儿。” 宇文弈一脸无可奈何:“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女子?也不害臊的?” 宁阙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摇摇头:“对别人或许会害臊,你就免了。” 宇文弈:“……” 在软磨硬泡下,他还是讲了自己包头牌的那夜。两个少女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点了点头:“如此看来,那倚丝院的头牌还有几把刷子,能让你一夜三十次还流连忘返。” “可是不对啊,你说一次一个时辰,可一整天也就十二个时辰,你怎么一夜三十次?” “宇文弈,你咋还骗人呢!” 宇文弈一不小心牛皮吹大了,自己也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时间越长约好嘛!” 楚姮“哼”了一声,倒是暗暗将这句话记下了,今后可以衡量一下蔺伯钦。 对于这档子事,她还没做好准备,也不着急,反正听宁阙说,父皇母后身体康健,她打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宁阙和宇文弈知道楚姮就是朝廷通缉的“玉璇玑”,皆大为好笑。 他们笑够了,才问:“那现在这什么破寺庙功德箱被偷,诬赖是你做的,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办?当然是揪出真正的凶手。” “万一你那面首……啊不,你那夫君,有天知道你是玉璇玑,会不会把你给抓起来?” 楚姮倒是从未想过这点,因为她不是什么玉璇玑,从来都没有这些忧虑。此时宁阙提起,她才愣了一下:“不会的……伯钦他这点辨别是非的能力应该有。” 但语气却很轻,带着些微的不确定。 蔺伯钦那人古板守旧,还忠于朝廷,绝不会做出有违礼法道德之事。若真要按律例把她抓起来……楚姮甩甩头,不再去想无关紧要的事情。 宁阙和宇文弈本来打算去幽州,但遇见了楚姮,他们也不急着走了,打算雪停后,跟楚姮一起前往清远县,帮她找出诬陷她的凶手。 “如此最好。” 楚姮正缺帮手呢,她指了指这家客栈的掌柜,“那掌柜说了,碧水寺上下都是花和尚,你们这几日帮我仔细查查,能不能找些线索。” 侯府豢养的有单独暗卫,宇文弈将腰间佩剑往桌上一搁,拍拍胸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三天就给你消息!” 楚姮又与他们闲聊片刻,见时候不早,忙转身回屋。 屋子里的蜡烛已经快熄灭了,蔺伯钦和衣在地铺,闭着双眼。 楚姮想到此前宁阙问过的的话,她咬了咬唇,蹲在他身侧,在他耳畔轻声询问:“蔺伯钦,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相信我吗?” 男子俊朗的面目并无变化,浅浅的气音声传来,呼吸绵长,竟是真的睡着了。 楚姮轻轻一叹。 昏暗的屋内,楚姮凝视着蔺伯钦的面孔,心底一热。她忍不住想去亲亲他的唇,仿佛做贼心虚,她左右看了看,才飞快的低头,在他的柔软上掠过。 “咚咚咚……” 心跳声很快很快,楚姮忙不迭的翻身上床,捂住脸打滚。 她还真以为自己脸皮很厚呢,结果才亲了一下,就欢喜得不得了!若她有尾巴,此时早就摇起来了。 楚姮按了按自己的唇,到底是忍不住,又附身去亲了蔺伯钦一下。 他嘴巴可比性子软多了。 发现蔺伯钦仍旧没有醒来,楚姮砸了砸嘴,这才放心的裹紧被褥,甜蜜的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起来,发现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只需待下午雪化一些,就能驱车赶回清远县。 当得知宁阙和宇文弈的目的地也是清远县,蔺伯钦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他很少对人怀有偏见,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两人跟早死秀才有关,他不愿接触,更不想让楚姮接触。 但清远县虽是他的管辖,却没有让人不许通行的道理,蔺伯钦虽然不喜,却也没有明说,只是一路都与楚姮在一起,生怕她走丢了似得。 楚姮心底好笑,倒也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能跟宁阙他们走太近。 她坐上马车,拍了拍身侧的预留的位置,对蔺伯钦喊:“夫君,快过来坐!” 蔺伯钦以前总是坐她对面,如今约法三章不算数,他便也放得开些,听话的在楚姮身边坐下。 “那两个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们身份不一般。” 楚姮眼皮子一跳,嘴上却说:“那两人祖上是员外,还垄断了云州几个县丞的米面生意,穿戴什么都要好的,看起来是有些富裕阔绰。” 蔺伯钦并不是很认同。 他道:“或许不是阔绰,是贵气。” 一种不同于平头百姓的贵气,这是寻常人家根本养不出来的气质。 楚姮摆摆手,不以为意:“你这些天没休息好,想太多啦!那些人就是兜里有几个钱,装得厉害,本质跟清远县养猪大户张伯没什么区别。” “这二者好像不一样吧。” “一样一样,就是一样。” 论扯歪理,蔺伯钦是扯不过楚姮的。 她今日穿得素雅,却在眉心点了一抹红钿,看起来如白雪红梅,清秀美艳。 ……好罢,她说的都对。 楚姮从客栈走的时候,想到旅途无聊,便打包了一些花生瓜果。蔺伯钦喜欢在车上看书,她便一个人在那儿剥花生吃,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蔺伯钦被她扰乱了专注的思绪,忍不住用余光看她,哪晓得楚姮眼尖的很,立刻跳起来笑道:“夫君,你偷看我!” 蔺伯钦无奈道:“我只是看你在做什么。” “我在吃花生呀。”楚姮说着,忙将手里剥了壳的饱满花生,顺手塞进他嘴里,“尝尝,裹了糖衣,炒的还挺香。” 蔺伯钦咽下,蹙额道:“太甜了。” “这也算甜吗?”楚姮歪了歪头,发髻上的青蓝色的流苏珠串,微微摇晃,“反正什么东西都甜不过我,你也不要介意啦。” 她这番娇俏的样子,让蔺伯钦心下一动,热热暖暖的,仿佛揣着手炉。 他纵然再绷着脸,听见这话,也忍俊不禁:“四娘,你一天天哪儿学的这些话?听母亲说,岳父大人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定不会教你这些。” 楚姮倒是没在意他话中意思,只是有些不乐意。 “从今以后,你不要叫我四娘了。” 听着蔺伯钦亲昵的叫给他戴绿帽女人的名字,她好不别扭。 蔺伯钦怔忪,却是不解:“为何?” “我……”楚姮想说不喜欢,可李四娘被叫了几十年都过了,怎么到她这儿会不喜欢呢?未免蔺伯钦怀疑,她只好道,“我只是在家中行四,才会叫四娘。其实……我娘给我取过一个乳名,叫‘姮儿’。” 蔺伯钦沉声问:“哪个‘姮’?” “女旁姮。” 她这个字算生僻,当初钦天监的人取了这个名字,还怕帝后不同意。 然而蔺伯钦博学多识,倒立刻称赞:“既是嫦娥,也是月亮,此字极美。”思及此,他抬眼看向楚姮,嗯……她配此字,名副其实。 楚姮被他看得脸蛋微微泛红,她低下头,咬着唇瓣问:“你以后就叫我‘姮儿’好不好?” 蔺伯钦神色微有松动,随即郑重的颔首:“好。” 楚姮不禁笑了起来,如春风和煦了十里。 仁孝皇后在她册封之前,一直叫她乳名姮儿。后来她有了封号“华容”,皇后便再没叫过她这个名字。 楚姮有一瞬间失落,但现在不一样啦,蔺伯钦会叫她姮儿,会和她长长久久下去,直到她七老八十,还是他的“姮儿”! 一行人赶回清远县,已经入夜。 城门架着一个油纸布棚,看起来就像施舍粥面的地方。可蔺伯钦近来并无勾决这些批文,在城门口乱搭建,是何居心? 楚姮见他疑惑,忙道:“不着急回家,先去县衙问问胡裕他们。” 蔺伯钦看了眼坠在身后的华盖马车,他本就不想让楚姮和宁阙那两个人打交道,便同意了她的提议。 彼时还不到入睡时间,胡裕正在靠在仪门外与守夜的衙役侃大山。 “胡裕!” “大人!”胡裕抬头,见得楚姮和杨腊,打过招呼,“怎晚上来县衙?是有什么要紧案子?” 蔺伯钦倒是不磨叽,直接问他城门那棚子是怎么回事。 哪晓得胡裕惊愕的反问:“大人竟然不知?你不是亲手给碧水寺批的募捐准令吗?” 他一提醒,蔺伯钦也想起来确有其事。 楚姮想到那满嘴胡言乱语的清慧和尚,冷哼一声:“这么快就搞募捐?其中必定有诈。” 一零六 蔺伯钦难得与楚姮想法一致。 胡裕边往后堂走,边说道:“那清慧小师傅,昨日一大早就来领准令,说是大人亲口允过。我想他一个出家人不会打诳语,且募捐就摆在城门,真假大人回来便知,便将准令给了他。”说完,胡裕看蔺伯钦神色不对,忙问,“难道属下做错了?” “并未。” 蔺伯钦迟疑片刻,对胡裕和杨腊吩咐:“翌日早,你们带那清慧前往县中所有赌坊和烟花之地,看看有没有人认得他。” 胡裕还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发:“大人,这带和尚去那些地方……会不会不太好啊?” 蔺伯钦一抬手,冷道:“照做便可。” 楚姮见得这幕,在旁边勾了勾嘴角,不出她所料,问题肯定出在碧水寺的僧人上面。 年后事多,许多关于赋税农桑的文书还没有写,蔺伯钦打算今夜歇在县衙。楚姮眼珠子一转,却是跟着道:“那我也留下来陪你!” 一旁的胡裕本来走在前面,听见这话忽而扭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夫人在县衙这么久,还从未有哪次主动留下来陪大人呢! 蔺伯钦闻言身形微微一僵,他婉言道:“衙门里冷,你回去睡好些。” 表白了心意,楚姮倒是越发不顾忌了,她干脆跳上前,挽着蔺伯钦胳膊撒娇,“夫君,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嘛。” 她声音软软的,蔺伯钦心也软了。 他颔首答应。 两人携手往三堂后屋去,胡裕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见了鬼。 “杨腊,这趟出去,怎么夫人和大人关系……有些不同往常了?” 杨腊心粗,睨他说:“有什么不同?不一直都这样么。” 胡裕:“……” 当他没问好了。 楚姮与蔺伯钦回了后屋,蔺伯钦便要挑灯伏案,书写文书。 楚姮简单洗漱了,钻进软榻上的被窝,露出一只眼睛,隔着屏风看他的漆黑身影倒映在墙上。 黑色的人影被灯火照得有些朦胧,但他挺直的脊背和偶尔抬手蘸墨的动作,却格外清晰。 楚姮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灯下专注的模样。 她忍不住从榻上撑起身子,歪着头托腮,心想,蔺伯钦这么优秀,父皇母后一定会喜欢他这个驸马吧? 寂静的屋子里,楚姮翻身便悉悉索索的响,蔺伯钦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怎还没睡?” “等你一起睡啊。” 楚姮说出这话,险些咬了舌头。 她虽然喜欢故意逗他,但这话也太轻浮了,急不可耐的样子,自己想想都不好意思。 “我还早,你先睡罢。” 蔺伯钦的声音传来,如往常般沉稳。但他悬在手中的笔,却僵了僵,“啪嗒”一声,滴了一团墨在宣纸。 楚姮自讨了个没趣儿,在床上滚了一圈,便用被子蒙着头睡去。 这一觉睡得却不安稳,零零散散做了好几个梦,可醒过来的时候,又记不得到底梦到什么。 身侧的榻冷冰冰的,楚姮起身穿戴妥帖,才发现蔺伯钦趴书桌上睡着了,夜里根本没有与她同裘。 她快步走过去,正准备说教他一番,然而见他头枕在胳膊上,露出侧颜,那耳垂的形状竟格外好看。楚姮眼珠子一转,想到那晚在客栈偷偷亲他的喜悦,便又故技重施,轻轻弯腰,在他颊侧落下一吻。 楚姮按捺住心头欢喜,忍不住想,这蔺伯钦又不吃甜,怎么亲起来甜丝丝的呢? 思及此,她便又亲了亲他的耳垂和唇角。 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嗯……窃玉偷香! 楚姮低低笑起来,正还想继续做点儿坏事儿,突然隐约听到外头传来胡裕的声音。她直起腰,从屏风上取了披风披在蔺伯钦身上,推开门出去,问胡裕:“怎么了?” 胡裕见是楚姮,还愣了下:“……外头突然来了人,自称是……是除暴安良的侠士。他们捉了几个赌坊和花楼的人,说这些人与碧水寺功德箱的案子有关。” 胡裕说的磕磕巴巴,楚姮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道:“我先过去瞧瞧,让大人再睡半个时辰好了。” 胡裕也心知自家大人案牍劳形,左右半个时辰也不碍事,便点头道:“是!” 今日难得没有下雪,天光放晴。楚姮快步走到公堂,却险些被积雪溜一跤。她稳住身形一抬头,就见两个高大的男子,正用麻绳捆了一群人,厉声呵斥他们快些跪下。 楚姮狐疑的看了两人一眼,两人三十上下,穿着青蓝色的同款毡衣,蹬着一双葫芦纹的皂靴。 她顿时了然,这二人是宇文侯府的暗卫,看情况,是已经查到线索给她送来了。 楚姮走近二人,再次确认:“是宇文弈吩咐你们来的?” 二人一看楚姮出现,忙尊敬的弯腰点了点头:“公……夫人有什么话,大可询问这群人。” “怎么回事,你们先给说说看。” 左侧的暗卫解释,他们接到宇文弈的命令后,便连夜着手调查碧水寺的银钱去向。另外前往赌坊青楼,威逼利诱。一开始,这些人还准备隐瞒,然而暗卫的手段可不是他们经得起折腾的,没多久就全供了出来。 碧水寺多年来一直在收留孤儿,但其实用在这些孤儿身上的钱很少,大都被寺中僧侣私吞。这些孤儿还要前往各地化缘,且只化缘真金白银,不似俗家弟子,倒像路边的小乞丐。 每年碧水寺的香火都很旺盛,结合这些孤儿的化缘,一年下来,数目惊人。 那暗卫指着其中一个赌坊老板:“据他所说,碧水寺的僧人每次下山,都会易容,贴胡子带大帽,无人可以看穿。且这些僧人出手阔绰,随随便便就能摸十两整银锭出来。” “整银锭?” 大元朝几乎不流通十两以上的整银,要么银票要么碎银钱串儿,只有官银才会铸成整锭。但官银只能用来入国库,而不能在民间流通,否则乃杀头大罪。 赌坊老板虽然不知楚姮是什么身份,但看她长相极美,颇有气势,抓他的人还对她毕恭毕敬,当即便讨好说:“夫人,我这里还留有一锭银子,没舍得用出去。” 楚姮挑眉,伸出素手:“拿来。” 老板递上银锭,楚姮掂了掂,还真有十两。她一看银锭底部,并无刻字,便知这是重融后的银锭。 没有人把碎银给融成一整锭,只有整锭分成碎银。 可要融整锭的银子,只有官银。 谁敢溶官银?谁又有官银?谁胆子这么大敢动官银? 楚姮看着手里的银锭子,想不出所以然,她将银子往公堂法案上一搁,转头让杨腊把碧水寺的玄明大师和清慧给拘来拷问。 杨腊腿脚利索,没过多久便让人把伤了腿的玄明大师抬到公堂,那清慧还在抹眼泪。 可看在楚姮眼里,便是惺惺作态。 正在此时,公堂外光线一暗,却是蔺伯钦穿着官服上堂了。他经过楚姮身侧,颇无奈道:“你醒了怎不唤我?” “你近来劳累,我想让你多休息休息,别生气好么。” 楚姮交握着手,委委屈屈的,生怕他责怪。 蔺伯钦怎会责她,扫了眼公堂上一大堆人,他也不好腻歪,只正色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姮忙上前,贴着他耳朵将来龙去脉说了。 她呼出来的气热热的,蔺伯钦后背不禁悄然起了一层细栗,耳垂微红。 楚姮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说完,还气呼呼道:“分明就是这群秃驴自导自演,把你我当傻子,以为可以栽赃给玉璇玑,就能蒙混过关。” 蔺伯钦示意她不要说粗话。 他拿起那银锭观摩,心中有数,拍了拍惊堂木,对玄明大师和清慧道:“人证物证俱在,二位师父还不肯招来?” 玄明躺在担架上装死。 清慧却没办法,他看了眼身侧主持,硬着头皮道:“贫僧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蔺伯钦见惯了这些嘴硬之人,他揉了揉眉心,示意被暗卫抓来的赌坊青楼人证,挨个挨个的指认。 “别看这位清慧师父年纪小,他在我们翠红院是常客。”“以前还不知道他是和尚,直到有天邀月动情,把他头上的假发给扯掉了。”“哈哈,可不是么,但小师傅每次来赏龟公都要赏一串儿钱,出手可大方了。” 赌坊老板也接话道:“我虽没见过这位小师傅,但方丈最爱扮成乡绅,来我们这里赌钱。” 一群人七嘴八舌,玄明大师实在无法,翻身坐起,朝蔺伯钦哭诉:“大人,是老衲一时被金银蒙蔽,才会做出此等孽事,与碧水寺其他人无关。” 那清慧没想到主持竟然认罪,顿时急道:“主持方丈,你……你不要乱说。” “清慧,我早就说过,蔺大人较真还聪明,你骗不过他的。”玄明大师叹了口气,“功德箱里的银钱,确实被我挥霍。但为了给寺中其他弟子一个交代,我只好谎称被玉璇玑抢走。至于募捐……想着能多捞一笔就好了,没想到却是失策。” 蔺伯钦问:“你一个僧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玄明大师一愣,随即愧疚道:“手痒好赌罢了。” 楚姮没想到这玄明竟是个赌棍,且还自导自演这么一出闹剧,妄图吞下功德箱里的钱。 她咋舌:“夫君,这秃驴当你是傻子。” 蔺伯钦无奈:“你不要打岔。” 楚姮仔细一想,其实这清慧的想法也算可行,若不是他偏要栽赃给玉璇玑,说不定还真能蒙混过关。 “火耗过的银锭,你们是从哪儿得来的。” 楚姮都能想到的事,蔺伯钦自然也会想到。他直接用了“火耗”二字,便是肯定这银锭是官银融得。 玄明大师抬起头,茫然道:“启禀大人,这个老衲当真不知,或许是哪位香客留在功德箱里的。当时急着赌钱,倒是直接从功德箱里取了不少。” 蔺伯钦神色一沉。 玄明这样回答,他还真无法反驳,也找不到证据反驳。 ……或许玄明当真不明白。 蔺伯钦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功德箱失窃一案已经可以结断。他正要开口,就见一名守门衙役从门口跑来,大声道:“大人!门口有个女人自称玉璇玑,她、她来投案!” 楚姮登时站直身,脱口惊愕:“什么?!” 一零七 这群人是不是对玉璇玑有什么误解? 一个二个都来跟玉璇玑扯关系,天知道楚姮恨不得把他们都掐死。 倒不是她稀罕“玉璇玑”这三个字,而是此事牵扯到她逃宫,外面虎视眈眈一群人都想着把她逮回去!万一这些风言风语把霍鞅给惹来,她还怎么和自家亲亲夫君双宿双飞? 现在她好不容易表明了心意,万一被逮回宫,蔺伯钦又去娶别人怎么办?就算不娶别人,她也不想和他当一对苦命鸳鸯! 蔺伯钦哪知道楚姮愣在那儿想什么,他看了眼公堂下的众人,吩咐道:“证人可以回去,玄明和清慧,按律例收押监牢,二位可想反对?” 玄明大师倒是老老实实的点头:“老衲任凭蔺大人处置。” 他对蔺伯钦还算了解,绝不会动用私刑,也不会故意判重罪。他是偷了功德箱的银子私用,可也罪不至死。 但一旁的清慧却不知抽什么风,还不服气。 他握拳道:“蔺大人!此事罪不在我等,我……” “清慧!住口!” 玄明大师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竟是狠狠的扯他衣袖,“公堂之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辩驳什么?”他满脸褶子都要挤到了一块儿,严厉的说,“乖乖认罪,说不定蔺大人还能网开一面。” “方丈主持……”清慧还想在说什么,可看玄明大师的神色,他到底是咬了咬牙,扑通将头磕在地上,“但凭大人处置!” 蔺伯钦嗯了一声,嘱咐杨腊,将玄明和清慧收监,便要往外去看玉璇玑。 楚姮像条尾巴似得跟在他身后,蔺伯钦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嘱咐:“你留在这里。” “为何?” “那玉璇玑传言武功极高,万一……”蔺伯钦怕玉璇玑投案是个陷阱,“安全为上,你还是不要过去了。” 楚姮心底一喜,说的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你在关心我呀?” “我在给你说正经的。” 楚姮笑着挽他胳膊,嘟哝道:“那玉璇玑传言还长得极美,搞不好你被她美色给迷惑了呢!我可不放心。” 蔺伯钦语气一顿,声音放柔了些:“再美也不及你。” 楚姮禁不住眼眸一亮,喜上眉梢:“这话我爱听!” 蔺伯钦本以为她愿意留在此地,却不料楚姮丝毫没有想放手的样子,还歪着脑袋,喜滋滋道:“但我还是好奇玉璇玑是何方神圣。” 她倒要瞧瞧,哪个龟孙这么大胆敢冒充! 公堂外人不少,楚姮做出此等亲昵的姿态,蔺伯钦面色微红。 他又甩不开她,只好叹道:“罢了,你跟在我身后,小心一些。” 据传话衙役禀报,那玉璇玑就站在仪门外。 蔺伯钦与楚姮胡裕等人匆匆赶至,便见一女子背对而立,她身穿一袭轻纱粉衫,身态消瘦,头上别着三对银簪,看背影根本就不像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反倒像个闺阁女子。 “玉璇玑?” 蔺伯钦刀锋般的眉目拧得紧紧,他将楚姮护在身后,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胡裕悄悄一挥手,让数名衙役将其包围。 那“玉璇玑”肩头微微耸了耸,忽而转身,露出一张杏面,柔柔道:“……表哥,你终于肯见我了。” 楚姮差些下巴掉地上,她愕然道:“是你?叶芳萱?!” 蔺伯钦见是她,恼怒非常,压制着火气,声如寒冰:“叶表妹,你冒充朝廷钦犯,是想挨板子么?” 叶芳萱委委屈屈的上前,无视了楚姮,绞着丝帕道:“表哥,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怕蔺伯钦发火,忙道,“表哥,看在姑妈的份儿上,你不要出处罚我啊。况且我这次来,是有要紧事想对你说!” 蔺伯钦耐下性子,让她说。 岂料这叶芳萱当着这么多人,竟直言道:“我都知晓了,姑妈前几日来清远,想给表哥纳一房妾,我便想……” “你想都别想!” 楚姮怒极反笑,一把将蔺伯钦给扯到身边,“叶芳萱,你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青天白日当着这么多人,也好意思说这些?我夫君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只喜欢我,旁的都入不了眼。” 蔺伯钦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楚姮一眼瞪回去:“怎么,难道你还喜欢别人?” “当然不是。” 她也知道这是大白天,县衙临街,在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叶芳萱这些日子被蔺伯钦拒之门外,心里又难受又生气,她不敢怨怼蔺伯钦,于是半年多的怒火全撒向楚姮:“李四娘,你、你年老……”色衰两个字她说不出口,“还是个嫁过三任的破鞋,你根本配不上我表哥!” 蔺伯钦听到“破鞋”二字,脸色一黑,怒斥:“叶芳萱,闭嘴!” “我凭什么不能说?”叶芳萱流下泪来,“表哥,是我先认识你的!我……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么?凭什么因为一个娃娃亲,就要你娶这个女人?” 蔺伯钦冷然道:“蔺府家事,不劳你一个外姓操心。” “可是……” 楚姮看不下去了,她扯了下蔺伯钦衣袖,柳眉倒竖:“跟她磨磨唧唧什么?”随即抬眸,居高临下的朝叶芳萱讽刺道,“自荐枕席的女人我见多了,往前出东街左拐转角,翠红院的牌子你瞧见没?恶不恶心,丢不丢人?” 叶芳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楚姮将她比作妓子,顿时恼怒:“李四娘!你竟敢骂我是妓……” 不等她说完,楚姮就抢过话头:“你在这儿大呼小叫,哭天抢地,还比不上人家整天笑嘻嘻的妓呢!” “好了!”蔺伯钦听她越发口无遮拦,却是一把拽住了楚姮的手。 楚姮怒气消了些,与他十指相扣,翻了个白眼:“也对,我何必与她东拉西扯,白白降低身份。” 蔺伯钦朝叶芳萱肃容道:“你谎报身份,本该治罪,但因初犯,本官不与你计较。今后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你回去罢。” 叶芳萱见蔺伯钦和楚姮交握的手,心如刀割,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爱慕的表哥啊……她目光落在楚姮脸上,握紧了双拳,心头恨极了!都是因为她,因为这个狐媚子,才会把她的表哥给勾走! 楚姮懒得跟叶芳萱一般见识,她对蔺伯钦说:“走罢。” 蔺伯钦点了点头,到底是没有看叶芳萱一眼,跟楚姮转身回衙门。 他不喜欢这个表妹,从前无感,现在反感。对于不喜欢的人,蔺伯钦从不给对方留有希望。 但…… 他下意识的看了眼身侧眉目如画的楚姮。 好像对她,自己从头到尾都宽容多了。许是因为那父母之命,许是因为……上天冥冥已经注定。 碧水寺功德箱被抢一案,到底是由玄明大师和一干花和尚认了罪。蔺伯钦按律例处置后,这件案子就此了结。 因为涉及僧人,此事要上报府衙。蔺伯钦在衙门忙碌,楚姮便悄悄择日,将宁阙和宇文弈邀出来,一并上茶楼相聚。 她支开了溪暮濯碧,一个人来到二楼雅间,宁阙依旧女扮男装,宇文弈还是那身富贵打扮,两人一看就果然与众不同。 楚姮凝眉道:“出门在外,你们也不低调一点。”她语气颇无奈,“差些都被蔺伯钦看出破绽了。” “蔺伯钦蔺伯钦,你现在脑子里除了他还有谁?” 宇文弈冷哼一声,表达不满。 楚姮脸皮厚,非但不反驳,还美滋滋的说:“等你以后嫁了人,就知道啦。” 宇文弈:“……”我嫁你个大头鬼! 一零八 面对好友,楚姮一点儿都不客气,她点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与他们谈天说地。 说小时候的趣事,说她离宫后的趣事,说清远县的各种大案,顺带夸夸自己的老古板夫君。 宇文弈和宁阙见她提到蔺伯钦眉飞色舞,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楚姮说到后面,却是端起酒杯,真诚的给他们敬酒道谢:“碧水寺的案子,多谢你们帮忙。”若不是支出侯府暗卫,此事没那么容易了结。 宁阙见她如此正经,还有些不自在,举杯跟她碰了碰:“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说这些岂不是见外?” 楚姮喝了酒,双颊微醺,她抿唇道:“不是见外,是真的感激。碧水寺一案牵扯到玉璇玑,万一霍鞅师父来清远县彻查,我很难瞒天过海。”她还不想离开蔺伯钦,一点儿也舍不得。想到这些,楚姮幽幽一叹,“你说的对,我应该和蔺伯钦早些带个孩子回去。母后心软,定不忍心看皇孙父母分别。” 宇文弈也叹了口气,他甚至怀疑那芝麻官,是不是给给华容下了蛊。 宁阙倒是颇感欣慰:“如此也好,咱们华容总算是嫁给喜欢之人。虽然前路或许坎坷,但相信你和那蔺伯钦,定能修成正果。” 楚姮微微一笑:“先谢你吉言,届时我与伯钦在京中大婚,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好呀,我等着那一天。” “我我我!还有我呢?” 楚姮斜睨他一眼,故作嫌弃,“你?哪凉快哪儿待着去!” 她说完这话,宁阙忍不住捧腹大笑,宇文弈也很配合她们的扮丑脸。三人一阵嘻嘻哈哈,楚姮却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她这些日子一直在伪装,许久许久没这么毫无包袱的开心过了。 不知不觉,一顿饭吃到入夜,华灯初上。 夜风从窗户里涌进来,楚姮酒醒大半。她起身道:“不行,我得先回府去了,不然那两个丫头,指不定会给蔺伯钦怎么说。” 上次她和萧琸溜出去喝酒,哄蔺伯钦都哄了好久呢。 宁阙拢了拢狐裘,“那我们也回客栈。” 三人一并下楼,都是俊男美女,不由惹了不少目光。这酒楼地偏,楚姮一时心大,还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 幸好这熟人是苏钰,不会张嘴乱说。 苏钰牵着梁秀云,正在打包一份儿卤猪蹄,他见到楚姮,忙高兴的挥手:“夫人!” “苏钰,你怎么在这儿?” 楚姮走上前,不出意料,那梁秀云又瑟缩了一下,对她怕的厉害。 苏钰指了指家的方向:“姨夫今日生辰,约了柯叔叔在家里喝酒,缺些下酒菜。这家的卤猪蹄好吃,我便准备买一些回去,顺便给谢彤彤也尝尝。” 楚姮顺手结了苏钰的菜钱,接话道:“行,那替我也给李大叔道声生辰快乐。” 苏钰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也不与她客气:“多谢夫人。”他目光落在与楚姮一起下楼的宁阙和宇文弈身上,先是被惊艳的一愣,随即低下头不敢直视。 他知道楚姮身份不一般,想必这两人身份也很厉害。 他打心眼里敬佩楚姮,因此对待楚姮的朋友,也十分尊重。 楚姮跟苏钰说了会儿话,发现梁秀云这次只是有些怕她,眼神不如往常浑噩,反而神采奕奕,看起来颇为清明。 她心下疑惑,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苏钰“哦”了一声,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徐大人这次开的药方还真有用,吃了不到十次,我娘的疯病就好了大半,她现在基本与常人无异了。” “是么?” 楚姮喝了酒,倒没顾虑那么多,她看了眼梁秀云,顺口就说,“看样子梁夫人脑子清醒了,说不定以后还能照顾你呢。” 苏钰笑笑:“夫人,我都这么大了,无需娘亲照顾。” 楚姮见他懂事,摸了摸他脑袋:“真乖。” 她和苏钰说话的时候,梁秀云始终警惕又恐惧的看着楚姮。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便各自离去。楚姮与宁阙宇文弈走出酒楼,却是没有发现坐在楼梯拐角处的叶芳萱。 她今日被楚姮奚落了一顿,正在此地与丫鬟青梅诉苦。却没想因缘巧合的碰见楚姮背着蔺伯钦,跟两个陌生男人暗通曲款。 叶芳萱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她“刷”的站起身,就要去告诉蔺伯钦,楚姮背着他偷汉子! 然而那丫鬟青梅,却是个有心计的,她一把拉住叶芳萱,阻拦道:“姑娘,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你我都看见了,李四娘背着表哥在这里与别的男人喝酒!还是两个!谁知道他们在楼上雅间做什么?” “可蔺大人本就厌恶姑娘,姑娘说的话,他未必肯信!”青梅苦口婆心,“若将他逼急了,说不定适得其反。” 叶芳萱想到蔺伯钦今日与楚姮手牵手,那亲密的样子,心底嫉妒的几欲发狂。 她咬牙道:“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她给表哥戴绿帽子?” 青梅摇了摇头,指了指苏钰和梁秀云离开的方向:“刚才那女人的眼神,姑娘难道没看明白?” 叶芳萱闻言一愣,细细一想,忙道:“那女人在害怕!她……她害怕李四娘!”她又拧眉,不明所以,“可李四娘有什么好怕的?” 她记得那小孩儿名叫苏钰,和她母亲曾陷入一场大案。苏钰还在蔺府寄宿过一段时间,他母亲畏惧李四娘,莫非李四娘背地里偷偷虐待苏钰? 可看苏钰态度,又不太像啊。 青梅从怀中掏出一串钱,眨眼道:“姑娘何必在这里烦恼?亲自去问问那女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叶芳萱双眼一亮,接过钱串,有了计较。 叶芳萱骨子里喜欢极了蔺伯钦,因此想到可以抓楚姮把柄,她整个人都兴奋的要飞起来,锲而不舍的在李仲毅门前待了将近一整天,可算被她守到了单独外出的梁秀云。 她估计当初苏钰寄宿,楚姮虐待了人家,但因为是县夫人,梁秀玉敢怒不敢言,才会惧怕。 梁秀云不敢单独出门太远,她疯病好了七七八八,只敢在门口的台阶上站着。 叶芳萱掂了掂钱串,走上前与她套近乎,一口一个姐姐,笑眯眯的,看起来人畜无害。 梁秀云一开始瑟缩不理她,可后来叶芳萱又拿出糕点给她吃,梁秀云才逐渐与她交谈。叶芳萱耐着性子,又给了梁秀云一块梅花糕,轻声问:“话说姐姐,你为何那么害怕咱们清远县的县夫人啊?” 梁秀云捧着糕点的手颤抖了一下,糕点骨碌碌的滚落在地。 她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就要关门躲进屋。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叶芳萱怎会放她离开,快步上前,一把捉住她手,大声质问:“快说!你说出来,我才能替你做主!我是县令的表妹,你告诉我实情,我能给你还一个公道!”叶芳萱语气有些急促,“是不是李四娘虐待你儿子?” 只要坐实李四娘是个心狠的恶妇,蔺伯钦一定会讨厌她,休掉她! 那梁秀云本来想逃走,可听到这话,浑身一怔。 好半晌,她才抬起恍惚的眼眸,期期艾艾的道:“……我知道一个秘密。” “你说。” 梁秀云惊惧的眼神四下里看了看,指了指自己右肩。 那里曾经被楚姮一掌打伤,皮肉裂开,现在都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她凑近叶芳萱耳边,嘴唇颤抖,声音嘶哑而悠远:“李四娘……不是真的李四娘。” 此话一出,叶芳萱仿佛汗毛都竖起,头皮阵阵发麻:“你什么意思?!” 一零九 叶芳萱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李四娘竟然是假冒的! 她激动的浑身都在发抖,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事实告诉蔺伯钦,但梁秀云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什么“很厉害很厉害”一会儿又说什么“武林高手”,听得她云里雾里。 但不管怎样,她都可以肯定,如今的李四娘不是真正的李四娘。 叶芳萱此前一直都觉得奇怪,这个云州来的寡妇,明明比蔺伯钦年长,可样貌却至多十七八。年近三十的女人,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年轻的。但如果说,这李四娘是假冒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面前的梁秀云还在喋喋不休,唠唠叨叨,这精神状态,跑去县衙当人证怕蔺伯钦也不会相信。 叶芳萱这次学聪明了,她先与丫鬟青梅商量:“我说什么表哥都不相信,要怎样才能揭穿现在的李四娘?” 青梅到底是向着自己主子,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道:“再找几个证人!” “找谁?这清远县恐怕没谁知道她的底细。” 青梅摇摇头:“姑娘要亲自去一趟云州,咱们把李四娘的亲爹给带来清远县,当面对质。” 叶芳萱一想也是,连连夸青梅聪明。 末了,她却疑惑道:“若现在的李四娘是假冒的,她本该是谁?她为何又偏偏要冒充李四娘?” 青梅低声道:“待揭穿这贼人身份,蔺大人自会审讯她,届时一定可以真相大白。” *** 彼时楚姮倒是不知这些。 宁阙和宇文弈帮她处理了事情,便准备择日前往幽州。 她因为身份特殊,无法相送,又与二人说了不少话,才挥手作别。 回到府中,蔺伯钦并未归家。 两个丫鬟看她一身酒气,皆心照不宣,没有多说。楚姮安心的睡了一觉,第二日便做了些松子饼,打算带去给蔺伯钦吃。结果才进仪门,就碰到了多日不见的顾景同。 那厮大冬天依旧扇着折扇,远远看着,倒是风度翩翩。 他见到楚姮,也不客气,上来就拿走一个松子饼啃起来:“好久没尝过你手艺了,还怪想念的。”他两三下吃完,又准备来拿,一个楚姮瞪他一眼,将食盒往身后藏:“我给夫君做的,你给他吃完了怎办?” 顾景同哼了哼,“佩之从不吃甜,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姮心知这次松子饼确实有些甜,但她却无需给顾景同解释,柳眉倒竖:“你管他呢!” 顾景同心下一转,忽而问:“这样,我告诉你一件事,今日朝廷下发了文书,你猜说的什么。” 楚姮最烦他卖关子:“我怎么知道?你快说。” “你再给我一个松子饼。” 顾景同趾高气扬的伸出手。 楚姮不情不愿的给他挑了个最小的,“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就把饼从你嘴里抠出来!” 顾景同:“……” 他轻轻一咳,边吃边与楚姮并肩往后堂走,囫囵不清道:“好事。是一封调任文书,这么多年,佩之可算能离开清远县往上升迁。” 楚姮脚步一顿,怔然道:“升迁?升哪儿去?” 顾景同哦了一声,“他没给你说么?当初办蔡高义的案子,霍大将军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将他荐上望州清吏司郎中一职。今日文书下来,等新任的县令过来接任,你们就可以搬去望州城里了。” “他还真没给我提过……”楚姮低下头,有些心不在焉。 顾景同却未曾留意,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望州好啊,比清远县好多了。别看只是一个清吏司郎中,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一步一步往上爬,说不定等伯钦四十岁便任京官,我也可以沾沾他的光。” 楚姮并未接话。 她沉默着想,蔺伯钦竟然被霍鞅提携?而他却没跟自己提过。 虽然望州不大,只算下州,可州城里再怎么也比清远县人口多,万一有谁认得她…… 顾景同叫她不应,于是捉弄着去抢她手里食盒,楚姮被吓了一大跳,将食盒护在怀里:“你干嘛呢顾景同!” “给你说了这么多,也不大方给点儿好处。” “平日怎么没见你这么嘴馋?” 顾景同笑嘻嘻的去抢她食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喜欢吃你做的糕点,啧,莫非你在里面下的罂粟壳?” “你还真说对了,只不过没下罂粟,下的耗子药。”楚姮扭身,“你刚才吃了俩个,可以回家等死了!” 顾景同被她逗的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后堂的书房甫一推开,蔺伯钦从里跨出,见楚姮和顾景同正在笑闹,顿时一愣。 楚姮抬脚踩了下顾景同脚背,随即笑颜一展,蹦蹦跳跳的走过去:“夫君,我给你做了松子饼!” “嗯。” 蔺伯钦微一颔首,神色并不如她想象中的欢喜。 但他随时都是一副冷清的表情,楚姮没想太多。待进了屋,她连忙拿了一块松子饼凑他嘴边。 甜腻的香味传来,蔺伯钦眉头微蹙,就在顾景同以为他不会吃的时候,却不料他却张嘴,就着楚姮的手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 “妙极。” 楚姮满意的点点头:“这次我知道又放甜了,下次我少放些。”完全不放也不可能,否则如同嚼蜡,还有什么意思? 哪知蔺伯钦却抬眼看她,神色坚定:“放多少也无所谓,毕竟你说过,再甜也不及你甜。” 他突然起来的情话,让楚姮心头一跳,随即面颊滚烫。 楚姮一时欣喜,抱了抱他:“夫君真会说话!我喜欢听!超级喜欢!” 蔺伯钦看了眼顾景同,却是拍了拍她手背,提醒旁人还在。 楚姮并不在意,仿佛把外人当空气。 她找了个根凳子坐下,却发现凳子腿儿有些摇晃,便从书架上找了本蔺伯钦不翻的书,弯腰垫在椅子下面。她边垫椅子,边问:“方才听顾景同说,你要调任去州城?” “是。” 蔺伯钦却是忘了告诉她,“清吏司郎中,品级不高,权利尚可。” 楚姮坐在椅子上,可算是不摇晃了,她抬眸问:“那估计什么时候赴任?” “元宵节前后。” 蔺伯钦从一叠文书里抽出一张盖了官印的纸,交给楚姮,“你可以看看。” 公式化的文言楚姮只匆匆浏览了一遍,总得来说,还是负责查案,只不过是负责整个望州的大案。她对蔺伯钦倒是很有信心,但可能因为害怕身份暴露,语气有些低落:“那好,届时我们去了望州,再把娘接过来瞧瞧。” 蔺伯钦转身倒了杯热茶,递在她手心,温言道:“你说了算。” 楚姮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抿了口茶,又让蔺伯钦吃了些松子饼,见蔺伯钦和顾景同似乎还有事,便拎着剩下的松子饼,道:“我去分给杨腊胡裕他们。” “去吧。” 蔺伯钦颔首,看着楚姮挎着食盒,消失在门口的逆光处。 屋子里的顾景同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他一贯风流的神色,此时却有些恍惚。 蔺伯钦伏案,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半晌后才道:“盛风,到时候我在清吏司看看有没有其它职位,再想办法将你调过来一起共事。” 顾景同缄默了片刻,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你和李四娘……没有约法三章?” 蔺伯钦提笔的手腕微微一顿,随即颔首:“嗯,不算数了。” 得知这个答案,莫名其妙的,顾景同眉头一跳。他心底有些酸涩,看了眼被用来垫椅子的书籍,语气复杂:“你爱书如命,她去拿你的书垫椅子。佩之……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喜欢胡搅蛮缠举止粗鲁的女子。” 蔺伯钦闻言,将笔一搁,正色道:“我的确不喜欢。” “那你为何……” “别人胡搅蛮缠不行,但她可以。” 顾景同甚少听到蔺伯钦如此坚定的语气,他愣了愣,随即释然的点点头:“如此也好。”他语气一顿,到底是说,“希望你不是贪图她性子新鲜,无论如何,要好好待人家。” 蔺伯钦沉声道:“我明白。” 两人多年同窗好友,有些话彼此心照不宣。 顾景同的确对楚姮有好感。 他喜欢和她相处,每次打打嘴仗看她巧笑倩兮,心底都会自然而然的感到高兴。 但那是鉴于蔺伯钦和楚姮的关系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他才会不怎么顾忌。可现在不一样了,二人假戏真做,自己当然也要恪守作为朋友的本分。 思及此,顾景同抬头,对蔺伯钦一如往常般笑的没心没肺:“此番你不用将我调去望州,清远县这个县丞,我当得很舒服。” “盛风……” “诶!你不必多说,反正你若是把我弄去望州府衙,我就跟你急!”顾景同“唰”的打开折扇,优哉游哉的看着他。 蔺伯钦欲言又止,他自是明白了顾景同的意思。 他在避嫌。 他是为自己好。 此生有这样的一个朋友,足矣。 *** 碧水寺的案子了结,玄明大师为首,清慧等十二名牵涉其中的花和尚都收到了律例惩处。 正月十二那天,新来的清远县令与蔺伯钦进行了官职交接。 蔺伯钦将胡裕和杨腊选作贴身护卫,楚姮知道消息,立刻吩咐溪暮濯碧收拾东西,雇了四辆马车,一行人连夜赶往望州府衙赴任。 一一零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日,才抵达望州城门。 城门口各守着四名衙差,手持长枪,面容严肃,正在挨个检查进城人的身份文牒。 杨腊驾车经停城门外,主动递上调任文书和身份鱼符,那些衙差见得,忙有礼的放行。 楚姮这几日坐马车坐的腿疼,靠在蔺伯钦肩头,抬手去掀车厢窗帘,却见左右街道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公廨医馆,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树下说书人引得谈笑声连连,十分热闹繁华。 “州城真不错呢,道路都要宽敞些。”楚姮说完,放下窗帘。 蔺伯钦视线从书卷中抬起,他突然想起一事,对外吩咐:“杨腊,前方的十字路左拐,在第三家银器铺前停下。” 楚姮闻言一愣,“怎么?要买银饰?” 蔺伯钦看着她姣好的面容,难得的微微一笑:“是。” 楚姮见他卖关子,也很配合的没有再问。不多时,马车渐渐停下,蔺伯钦扶着楚姮下车,却见这银器铺一点儿也不打眼,大门用厚帘子遮住,若不是有个歪歪扭扭的招牌挂着,还以为是个黑赌坊。 蔺伯钦带着楚姮打门帘进去,一股煅烧金属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 楚姮下意识皱了皱鼻子,看见了角落里赤膊抛光银器的老伯。 这老伯看面容恐怕年逾花甲,但他身上肌肉虬结,肤色黝黑,不怎么显老,反而精神镬烁。他抬起头,看了眼蔺伯钦,指了下柜台:“去吧,都对上了再过来挑。” 楚姮率先走过去,看柜台上放着一页纸,纸旁搁着笔墨。 纸上写着对子的上联,什么“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一盏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月圆月缺,月缺月圆,年年岁岁,暮暮朝朝,黑夜尽头方见日。”一共十二对子,没一对她能解得出下联。 正一头雾水,就见蔺伯钦已经提笔,略一沉思,便笔走龙蛇的对出下联,竟是极为工整。 他三两下将十二对子全部对上,躬身交给老伯,“可算过关?” 那老伯端起冷茶喝了一大口,仔细看了会儿对子,随即咧嘴一笑:“是要挑链子镯子还是什么其它的小玩意儿?” 蔺伯钦扭头看向楚姮,道:“选一个喜欢的。” 楚姮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意思,那老伯已经从柜子底下拿出好几个红布垫底的托盘,托盘上琳琅满目的银器,珠花耳环,吊坠手钏,镂花浮雕,样样都极其精美。楚姮迟疑了一下,挑了一支牡丹花银钗,这钗累丝绕城繁复的花形,极其考究匠人手艺,即便是在宫中,这么特别的样式也十分少见。 “就这个好了。” 楚姮将牡丹花钗攥在手中。 “三两银子。”老伯话音甫落,蔺伯钦便把碎银递给了他。 老伯干涩的目光在楚姮和蔺伯钦脸上转了一圈,笑道:“祝二位白首同心,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蔺伯钦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颔首:“多谢。” 走出银器铺,楚姮把玩着手里的银钗,也回过味儿来了,她抿唇一笑:“夫君,你这是在送我信物么?” 她声音细细的很悦耳,蔺伯钦莫名心跳的有些快。不过二人已成夫妻,这些事倒没什么好害羞的,他沉声道:“还望姮儿喜欢。” “喜欢。”楚姮甜蜜从心底荡漾开,“喜欢的不得了,你快给我戴上。” 蔺伯钦将那支牡丹花银钗插于她乌压压的鬓发间,更衬得她美若流霞,比牡丹还要艳丽几分。 楚姮抚了抚银钗,抬眸柔声道:“夫君真好。” 两人站在马车前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杨腊立刻抬头看天,装作没听见。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他才松了口气。 天知道怎么夫人和大人的关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以前虽然也对对方很好,可夫人从没把这些喜欢啊夫君真好这些话随时挂在嘴边。可怜他一把年纪还没成家,真是看不得这些哟! 楚姮高高兴兴照镜子臭美,一边问:“对了,为何偏偏要来这家银器铺买呢?那老伯还要让人对对子,如果对不出来,岂不是就没法买他家的东西了?” 蔺伯钦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家银器铺开了三十多年,在望州享有盛誉。方才那老伯是个‘对痴’,只把东西卖给能对出他对子的人。他的银器做的好,不知用什么办法保存,十多年也不会变色,依旧光亮如新。” “好厉害。”楚姮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牡丹钗,“而且手艺真好,这么细的银丝还要用来编花,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蔺伯钦莞尔:“最重要的是……这位老伯售出银器,会给一句祝福的话,他的话……大都很灵验。” 楚姮倒是不知有这么一个故事,她好奇的睁大眼:“还有这种事?” 蔺伯钦点点头:“正因如此,才会有不少人来求买。” 楚姮想到蔺伯钦这个闷葫芦还会在意这些,心中喜悦,溢于言表。她垂眸一笑,“夫君有心了。” 在州城的住所,府衙这边早已安排下来。 东街七鼓巷最末尾的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邸,以前是上任郎中的住所,他致仕回乡,这宅子便低卖出来。宅子不小,楚姮和蔺伯钦身边也就带了溪暮和濯碧,杨腊胡裕两个准备住在府衙,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空旷。 “改明儿我去挑几个仆人回来。”楚姮一边打量住所,一边对蔺伯钦道。 “你说了算。” 蔺伯钦对这些并不上心,他让杨腊胡裕将书房收拾好,便准备换上官服,前往府衙报道。 清吏司虽在望州,但隶属刑部,大元共设十六清吏司,望州这边算是最小的一个。蔺伯钦虽掌刑名案件,但总的来说,事事都要上报给陈知府,远不如在清远县“只手遮天”。 想到这点,楚姮忍不住问他:“夫君,此次升迁值得么?” 蔺伯钦闻言一愣,随即叹道:“何来值不值得?” “明面上感觉是管的宽泛了,但实际上还不如在县城里呢。”楚姮勾了勾唇角,“还是说,以夫君的才干,觉得自己窝在清远县太屈才?” 她觉得蔺伯钦是不在意仕途的,因此问出的话有些打趣的意味。 然而蔺伯钦却是沉默了。 半晌,他才沉吟道:“幼时寒窗苦读,便是想金榜题名,为国效力。后来如愿得到宋丞相赏识,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职,却发现官场黑暗,并不是自己所想。那时年轻气盛,不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被贬谪理所当然。偶尔想起如今朝中朋党,有些当年科举还在我之下,略不甘心。” 其实蔺伯钦也曾想过,管辖好一个小县城,这辈子就这样了。 可每每想到曾经读书之不易,四处求学之坎坷,如今却做一个芝麻官,到底唏嘘。天下芸芸读书人,哪个不想一展抱负宏图? 他终究不能免俗。 离开清远县的前一日,他还和顾景同畅谈许久。 顾景同这个好友,事事为他着想,因为他知道以蔺伯钦的才能,做个县令非他所愿。他本就该于庙堂之上,谋天下苍生,造社稷福祉,看风云际会,听暗流汹涌。一如秦时商鞅,唐时魏征,做个千古贤臣。 蔺伯钦看了眼象征他从六品的黄铜鱼符,道:“姮儿,如今我得霍大人青睐,若能再办几件漂亮案子,说不定不出五年,就能调任上京。” 楚姮心头一跳。 她忍不住问:“若有机会升迁入京,是不是……你就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了?” 蔺伯钦想也不想便摇头否认。 又说:“但待人接物不会如当初那般草率。” 得罪人的事儿,还是要衡量衡量。 楚姮想了想,他说了至快也要五年才能上京,那还早嘛。等他成了自己驸马,生米煮成熟饭,下半辈子不就可以一直待在京城啦! 思及此,她微微一笑:“夫君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蔺伯钦又与楚姮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不早,才带着胡裕杨腊,匆匆赶往望州府衙。 望州府衙于城中心,坐北朝南,临着一条大街。 府衙的照壁用青砖砌成,仪门前坡内侧都雕着精致的浮纹,檐下置斗拱,斗拱疏朗,梁架奇巧,明亮宽敞,竟是新翻修过,看起来十分威武气派。 蔺伯钦一行赶到,府衙的迎接官员早已在外等候,正是此前见过的赵琦。 赵琦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蔺大人,别来无恙啊。” “赵大人安。”蔺伯钦朝他有礼的颔首。 赵琦引他参观府衙,又道:“平日里各位办公便在二堂,三堂一般知府大人有要事便会在此召集大家。”他抬手一指仪门后的大堂,“平时升堂审案的公堂便在此处,但有案情需向知府禀报,得了报备才能开堂审理。” 蔺伯钦暗暗觉得有些麻烦,但想来地方大,规矩多,便也能理解。 赵琦事无巨细的解释了,见薄雾冥冥,便道:“明日元宵,陈知府在府中设宴,邀蔺大人携家眷一并前往,赏梅观雪,算是给蔺大人接风洗尘。” 蔺伯钦心底微微一凝,心疑陈知府好好地怎会给他接风洗尘? 还亲自设宴? 他虽然疑惑,但到底不敢拒绝,便颔首道:“在下一定按时赴约。” 赵琦对彬彬有礼的蔺伯钦,还是很有好感的。他略迟疑了下,到底是附耳提醒:“因蔡高义的案子,霍大人上次批评了陈知府。在望州地界,他一个知府反而不如蔺大人出色……喧宾夺主,本末倒置,蔺大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罢?” 蔺伯钦僵了僵,脸色一沉:“多谢赵大人提醒,明日赴宴,在下定会谨慎。” 赵琦点点头:“你也不必忧心,陈知府心眼小,到底不坏,至多说些笑话拂你面子,不会做出格之事。” 111.宴席 蔺伯钦对于陈知府了解不多,他长得圆圆胖胖,笑起来满脸褶子,目光很和善。 这些年在清远县,陈知府对蔺伯钦很赏识,以前在各县令跟前,陈知府都夸奖过蔺伯钦。但放眼大元十六州,陈知府于政绩上,十分平庸。 上次霍鞅当着他的面,夸了蔺伯钦,而训斥了他,使他心底有些不高兴,这次蔺伯钦又要调任来府衙,他便让下面的官员想个法子,打算不痛不痒的给蔺伯钦一个下马威。 这个下马威,不至于太过分,又可以让他消气,便有了元宵当晚的“接风宴”。 蔺伯钦本不想让楚姮同去,但楚姮担心他被那小心眼的陈知府暗算,硬抱着他胳膊不撒手:“去嘛去嘛,让我去嘛。” 她挂在他手臂上,就像一只小猫儿,粘人的很。 蔺伯钦拗不过,只好道:“罢了,你若要去,便与那些女眷在一厅,多吃东西少说话,记住了么?” “记住啦!” 楚姮粲然一笑。 想着元宵夜里要去赴宴,溪暮和濯碧两个丫头,恨不得把最华丽的衣裳让楚姮穿着,给她戴满头珠翠。 楚姮一脸莫名其妙:“又不是去选妃,你们这是干嘛呢?” 溪暮拿了一枚金光灿灿的簪子,在她头上比划:“夫人,这次可是去知府家中赴宴,届时不知会有多少大官女眷!”濯碧难得赞同了一次溪暮,又给她戴上一对明珠耳珰,“州城里那些官夫人定是见过世面的,夫人虽来自清远县,但也不能让她们轻看了去。” 楚姮顿时了然她们的想法,叹了一口气,将那金灿灿的簪子取下:“夫君这次本就让陈知府不快,我若再打扮的花枝招展,岂不是让夫君为难?” 溪暮还想再坚持一下,楚姮却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这件事你们不用操心啦,找件素净点儿的衣裙来。” 溪暮哦了一声,转身取了一套雪青色的雪纺八幅裙,又拿来那件兔毛披风给她披上。一边整理衣角,一边嘟囔道:“夫人姿色绝佳,就算穿的素净,也能将那些人给比下去。” 楚姮但笑不语。 濯碧随意给她挽了个发髻,楚姮对镜将蔺伯钦送她的银钗给戴上,虽有些单调,但更显清丽绝俗。 楚姮嘴角微翘,满意的说:“好了,带上手炉,咱们去吃好吃的!” 前往陈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蔺伯钦穿着一袭淡青色长衫,立在台阶之下,映着薄雪,更显得身姿挺拔,容颜清俊。 “夫君。” 楚姮笑眯了眼,与他并肩。 蔺伯钦下意识执着她的手,看了眼她发顶的牡丹花银钗,道:“你穿这身,戴一支亮眼的珠花更好看。” 楚姮握紧了他的手,觉得暖呼呼的:“可我想时时刻刻都戴着夫君赠我的银钗,永远都不取下来。” 她说话丝毫不顾及,也不知是刻意无意,总能把蔺伯钦撩拨的心旌荡漾。 蔺伯钦不好意思的侧首,扶着她登上马车。 这次驾车的是胡裕,溪暮留守府中,楚姮怕带两个丫头太惹眼,便只带了濯碧。胡裕嘴皮子利索,前往陈府的一路上都在跟濯碧套近乎,濯碧对陌生人话不多,基本全程都不开腔,要么“嗯”一声,要么“哦”一声,态度冷漠,胡裕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的讲笑话,倒是把马车里的楚姮逗的前仰后合。 胡裕笑话还没讲完,便已到陈府门口。 蔺伯钦递上了邀请帖,由一名守门家奴带着他往里院走。 宴席摆在后花园,一共两桌,隔着一挡山水屏风,便是女眷所在的花厅。 楚姮翩然而至,犹如一颗璀璨明珠,吸引了无数人目光。她知礼的站在蔺伯钦身后,乖巧的低着头,做足了一副内宅妇人的模样。 “陈大人,许久不见了。”蔺伯钦笑着与陈知府寒暄,他指着楚姮,“内子李氏。” 陈知府捧着胖乎乎的肚子,小眼睛打量了一圈楚姮,笑道:“蔺大人好福气,一看尊夫人就是知书达理从一而终的大家闺秀啊。”他故意将“从一而终”四个字咬音极重,蔺伯钦当时便沉了下脸色。 楚姮见蔺伯钦不答话,忙抬起头微微一笑:“多谢陈大人夸奖,妾身自当一心一意侍奉夫君。” 陈知府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不怕他官威,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声音也甜甜软软,极为悦耳。 他又仔细看了眼楚姮,心道这寡妇果然绝色,怪不得蔺伯钦不嫌弃她身份。 陈知府眼帘一掀,笑了起来:“蔺大人,此次你升迁,本官请府衙众同僚,与你接风洗尘,顺便熟络熟络。略备薄酒,还望不要嫌弃。” 蔺伯钦方才听了楚姮的回答,心底那一抹不快早已消失殆尽,他抬起头,淡笑道:“陈大人说的哪里话,你为下官精心准备宴席,下官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呢?”他一抬手臂,“还请陈大人引荐一下诸位同僚。” “落座,落座。”陈知府引着蔺伯钦去席桌,另有丫鬟带楚姮濯碧往花厅去。 临走时,蔺伯钦还回头看了她一眼,楚姮露齿一笑,意思让他放心。 楚姮和濯碧还没进花厅,就听见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但见一张大圆桌上珍馐满桌,坐满了七八名官太太,还有不少婢女丫鬟静静地站在花厅的角落,捧铜花手炉,端盥洗水盆。 正中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脸圆眼大,穿着一件折枝梅花的墨色褙子,见得楚姮进屋,忙笑着道:“这位一定是蔺大人的夫人罢?快快请坐。” 楚姮却不急着落座,倒是有礼的对众人屈膝,低眉敛目,“各位夫人安。” 那四十岁的妇人本以为楚姮来自小县城,不太了解规矩,却没想到她一举一动极懂礼数,顿时心生好感,温言道:“蔺夫人不必客气,在座各位都是蔺大人同僚妻妾,说来,大家以后同在望州,也算是互为好友,可随时走动走动。”说完,她便从左至右给楚姮介绍。 四十岁的妇人姓云,乃陈知府的发妻。她左边穿亮粉色缎面团花衫的,是陈知府最受宠爱的兰姨娘。以及赵琦的夫人朱氏,吏房经承张氏等等,共计八人。 楚姮一一见了礼,就连比蔺伯钦官职低的夫人,她都报以微笑,倒让云氏更生喜欢。 “蔺夫人不用拘泥,此次设宴本就是给蔺大人接风洗尘,说来还是我等沾了蔺大人的光呢!”朱氏话音甫落,抬眸看向众人,“诸位说是不是?” 当下除了云氏,都有人低声附和。 楚姮略一皱眉,觉得这话怎么有些刺耳。她自然不肯落了下风,抬眸故作讶异的问:“难道诸位夫人的夫君升迁,陈大人没有为他们设宴?” 在场诸妇面面相觑,这不明摆着陈知府不喜欢蔺伯钦才给设宴么,她们夫君又没得罪陈知府。可若回答“没有设宴”,就有种不受陈知府赏识的意思,两头为难,都不知如何回答。 楚姮忍笑。 那朱氏只好尴尬的举箸,“吃吃吃,大家快吃菜,这么冷的天可要凉了。” 当下大家仿佛找到了一个缓解尴尬的点,纷纷夹菜。 期间又有几个问楚姮一些刁钻问题,楚姮都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便在此时,那兰姨娘突然道:“我看蔺夫人挺喜欢吃这道清蒸鲈鱼,难道在云州,蔺夫人不常吃么?”楚姮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兰姨娘却又尖着嗓子说,“我听闻,蔺夫人不是头嫁给蔺大人的,此前还有过三任丈夫。第三任丈夫是个员外,家财万贯,难道蔺夫人也没吃过清蒸鲈鱼?” 此话太过直白,几乎所有人女眷都愣了愣。 几道看好戏的目光落在楚姮身上,又有几人窃窃私语,倒是那云氏不满的斥责她几句:“兰姨娘,当着众人,说话要懂些分寸!” “姐姐,我就是好奇那么一问,可没有别的心思呀。”兰姨娘嘴角一勾。心想,陈知府刻意交代,让她刁难李氏,她这么做是应该的。而云氏明知道陈知府不满蔺伯钦,她还处处维护李氏,难怪陈知府对她越来越不喜。 楚姮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身后的濯碧气的浑身都在发抖。 就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下,楚姮却从容的笑了。 她优雅的用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抬起漂亮的眼眸,柔声道:“兰姨娘倒是想岔了,云州临河,每年春季鲈鱼丰收,价钱十文便可得一条。莫说是我那早死的员外前夫,便是曾嫁过的秀才、屠夫,餐桌上也不少这鲈鱼的。”说到此处,她语气一转,“幸而四次都是嫁与人家做正室,想吃鲈鱼,时时刻刻便能吃到;想买个小玩意儿,随随便便也能买到。不像做人家的小,吃穿用度全都得正室同意;说话做事,也要看正室的脸色。” 楚姮这番话,可是戳到了兰姨娘的心窝子! 兰姨娘这辈子再得陈知府的宠爱,始终是个妾室,始终要把云氏叫姐姐。虽然吃穿不愁,可中馈掌在云氏手里,她要吃什么买什么,用出去的银子,还当真全部要给她报备! 她脸色铁青,楚姮却愈发悠哉。 饭桌上气氛好似风起云涌,一时间鸦雀无声。 到底是云氏一声轻笑,打破尴尬:“如此看来,蔺大人对蔺夫人必定不差。” 楚姮甜甜一笑,拔下发间的牡丹银钗:“是呢,就像陈大人对陈夫人一样。” 众人看她手中银钗极为精致,觉得眼熟,直到那云氏也取下发间一支百合花的银钗,众人才惊觉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云氏看着手中的百合银钗,并不如楚姮所想的那样喜悦,甚至眉宇间染上一抹怅然神色。 112.迷情 一顿饭吃完,云氏便给众人解释了这银钗的来历,众妇看向银钗的眼神,不禁艳羡。 这是多美好的定情信物啊。 为了求娶一支绝美的银钗,在老伯处工整的对上对子,每一支银钗都独一无二,承载着对爱人最好的嘱咐和期待。 从楚姮的视角看过去,她明显发现兰姨娘已经嫉妒的要发狂。 正幸灾落祸的时候,兰姨娘突然对身边的丫鬟吩咐:“前些日子,大人不是赏了我一两雀舌么?今儿元宵佳节,便拿出来给诸位品一品好了。”她说到此处,看了眼楚姮,冷笑道,“对了,想必蔺夫人还不知道这雀舌是什么东西吧?” 她当初还以为是什么麻雀的舌头,陈知府给她她还不肯要。后来知道是一种茶叶名字,惊讶的不得了。 想必李四娘一个县城里的寡妇,也没什么见识,刚好可以凭此机会揶揄她。 然而兰姨娘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完,就听一道清脆的嗓音淡淡道:“雀舌乃绿茶一种,古有诗云,‘添炉烹雀舌,洒水浄龙须’,冲泡后茶香清高,色泽绿润,极为甘醴。今日兰姨娘竟肯割爱,与大家一同品茗,我等真是受宠若惊。” 她一番娓娓道来,口若悬河,莫说兰姨娘,就连朱氏等人也都呆住了。 这李四娘不是出身卑贱吗?怎么她们闻所未闻过的东西,她却引经据典,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但听她话中意思,这雀舌茶很难得,今日倒是可以开开眼界,饱饱口福。 众人目光落在兰姨娘身上,兰姨娘只好忍着气让人把茶拿出来。身侧的丫鬟正准备冲泡,兰姨娘却不死心道:“方才蔺夫人侃侃而谈,似乎精通茶道。听说泡茶也有讲究,倒不如请蔺夫人给我们长长见识。” 楚姮心底冷笑,喝本宫泡的茶,你也不怕折寿! 明面上楚姮却是一副乐意至极的样子,起身给她们演示,准备茶具、烫杯闻干茶、出水冲泡、出汤观色……一举一动,宛如行云流水般,优雅端庄。 茶香弥漫满室,众妇不禁愣住,仿佛隔着杯中缭绕的水雾,是看着一名仪态万千的贵女。 兰姨娘彻底哑口无言。 云氏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没想到蔺夫人精通茶艺,倒不知是谁传授?” 楚姮又恢复那副乖顺的模样,她坐回原位,解释道:“只因现在夫君爱茶,便自学了这些,希望他案牍劳形之时,能奉上一杯香茗。” 云氏不禁莞尔:“蔺大人真是好福气。” 然而一旁的濯碧却是瞪大了眼睛,好像蔺大人从来都没有……喜欢喝茶吧?夫人这是……她想不明白,一头雾水的挠了挠头发。 楚姮做事滴水不漏,有眼力见儿的,都知道这蔺夫人不好惹,不再挑刺;兰姨娘吃了瘪,很不高兴,又故意想找些事儿刁难,可不论琴棋书画,这李四娘都能谈论几句,且还找不到抨击的地方,她也顿时没了办法。 云氏倒是很喜欢楚姮这性子,她知道自己丈夫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对楚姮道:“蔺夫人,我有些气闷,你可愿与我单独在后花园里转转?” “妾身荣幸之至。” 楚姮朝云氏点了点头,便跟着她从花厅后门绕了出去。 一屋子女眷也不是傻子,看云氏想单独跟楚姮说话,没谁不识趣的跟过去。 冬夜的寒风很冷。 云氏的丫鬟给她披了一件貉子毛的披风,楚姮抱着手炉,与她并肩行在扫过积雪的小道上。 濯碧和云氏的丫鬟在前后掌灯,往梅园的方向踱步。 一阵冷风吹来,云氏轻轻咳嗽了几声,楚姮忙问:“夫人没事罢?外面冷,可要回花厅去?” 云氏摇了摇头,看着她目光很恬淡:“何必回去呢?外面虽然冷,可至少不闷。况且你去了,她们那些人,又要变着花样的埋汰你。” 楚姮心下一跳,却没想到云氏竟然知道。 她低头勾了勾唇角:“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落了我夫君的面子。” 云氏闻言笑道:“其实陈子扬不坏,他只是心眼小,揉不得沙子。这次你夫君落了面子也好,至少经过此遭,陈子扬不会再针对他,往后在府衙中,也容易处事一些。” 楚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陈子扬”便是陈知府。 “蔺夫人,说来冒昧,今日一顿饭局下来,我竟与你有一见如故之感。”云氏顿住脚步,看着她笑的温和。 楚姮怔然道:“能让夫人有这种感觉,我不胜荣幸。” 云氏从头上拔下百合花的银钗,拿在手里,给楚姮讲述起以前的过往。她是望州本地人,父母乃望州的富户,当年陈知府还是一个穷书生,她仰慕他的文采,不顾一切的下嫁。好在云氏的父母也支持她,婚后二人如胶似漆情投意合,陈知府也争气,进士及第,一路坐上了望州知府的高位。 不仅如此,陈知府对云氏仍旧喜爱,甚至在她怀嫡子的那年,像个愣头小子似的跑银器铺给她求来了这支百合花银钗。 “更乞两丛香百合,岁岁年年种相思。” 云氏说到此处,呢喃出两句诗来,神情逐渐低迷。 她还记得那年阳春三月,柳絮纷纷,陈子扬跑回家双手给她献上这支银钗,坚定不移说出的话情深似海。如今转眼二十载春秋,他从当初的穷秀才,一路升至望州知府,家中的美妾也不止她一人,虽仍对她尊敬,却夜夜留宿在年轻貌美的兰姨娘院子。 哎……到底是回不去了。 楚姮静静地听云氏述说往事,心底却不停对自己大叫:决不允许蔺伯钦纳妾!他敢纳妾,就砍掉他丫的脑袋! 云氏说完,对楚姮安抚一笑:“但我看得出来,蔺大人并不是容易变心之人,他对蔺夫人,是真心实意的好。”楚姮倒是对蔺伯钦极有信心,她扬起笑脸:“我也是这样觉得。” 她的夫君当然好! 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 夜色渐浓,天空落下小雪,楚姮便和云氏往回走。 行至半道,楚姮忍不住提醒她:“夫人性子太柔和,有些姨娘免不得会冲撞了你。夫人是正室,有时候还是要拿出些脾气来,免得自己吃亏。” 云氏没想到楚姮竟会对她说这些,心底一热,竟是鼻尖酸涩。 借着蒙蒙光亮,楚姮似乎看到了云氏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湿润。云氏低下头,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百合花银钗,声音竟沙哑的颤抖:“姨娘……姨娘又算得什么呢?终究是……心死了。” “夫人?” 云氏再抬起头来,泪光早已消逝不见。 她微微一笑,又恢复此前的平和:“蔺夫人,你可一定要和蔺大人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楚姮郑重的点点头:“多谢夫人吉言,我一定会和夫君好好的。” “如此便好。” 云氏笑了起来,与楚姮回到花厅。 夜深雪渐浓,宴席结束,诸官各自携女眷归家。蔺伯钦站在花厅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柄伞,伞有些小,簌簌白雪便落他满肩。 楚姮见得,心头一热,如一只灵巧的燕子奔了过去,抬眸笑道:“夫君!你吃饱了吗?” 蔺伯钦淡淡一笑,颔首嗯了声,清俊的颊上染着薄红。 楚姮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愣了愣,惊讶道:“你喝酒啦?” “陈知府他们劝酒,我实在无法推辞。”蔺伯钦说到此处抬手抵额,垂下眼帘,“有些不胜酒力。” 不知为何,映着漫天飞雪,楚姮觉得蔺伯钦这幅醉酒的样子十分……惹人心动。 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图谋,她心跳飞快,情不自禁的握住他的温暖的手。 楚姮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凑近他耳畔,轻声呼出热气:“如此,夫君便与我快些回家歇息罢。” 楚姮想着和他生米煮成熟饭,步伐便有些急促。 在马车上守着的胡裕看楚姮濯碧扶着蔺伯钦风风火火的赶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就要问,就听楚姮语速飞快道:“你家大人喝醉了快些弄回家让他睡觉!” “……哦!” 将蔺伯钦扶上马车,胡裕快马加鞭往宅邸赶去。 濯碧与胡裕坐在一起,车厢内只有楚姮和蔺伯钦,蔺伯钦此时还有理智,他安抚的拍了拍楚姮的手背:“没什么,只是有些醉意。” 楚姮心头一跳,突然扑入他怀中,搂着他劲瘦的腰:“是吗?那你想不想我?” “什么?” 蔺伯钦没太明白楚姮的意思。 楚姮嘟哝一声,抬起头道:“我们两个分开了一个半时辰零十五刻钟,你都不想我吗?”她定定的凝视着他,波光流转,“我想你啊,想的不得了。” 蔺伯钦心头温暖,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姮儿……” 楚姮一把捉住他的手,竟是大着胆子,吻他的手背,轻轻地,密密的,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路吻至掌心、指尖。 仿佛触电了一样,酥麻的感觉直到心间,蔺伯钦觉得很晕,他如星子的双眼有些眩晕:“姮儿,我醉了。” 楚姮觉得他这幅样子诱人的要命,干脆坐在他腿上,鼓足了勇气捧着他的俊脸,低声道:“伯钦,我想亲亲你。” “好。” 沉稳的男子音色,染上了一丝欲情。 感情战胜了理智,楚姮抬起头,轻柔的贴上他薄削的唇瓣。 她的鼻尖充斥着酒气,舌头灵活的撬开他的牙关,蔺伯钦有些无措,他并未经历过这些,只能本能的搂着楚姮不盈一握的腰肢,让她贴近自己。楚姮也是很笨拙,但比蔺伯钦要好多了,吻了片刻便找到了门道,张开嘴大口大口的从他口中索取,轻轻啃噬他的唇瓣。 蔺伯钦根本不敢呼吸,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他有了该有反应,将楚姮箍的死紧,楚姮的半睁的眼中盛着盈盈水汽,嘴里呢喃着蔺伯钦的名字。 意乱情迷之时,粼粼行驶的马车突然戛然停止。 外间响起胡裕高兴的吆喝声:“大人,夫人,可以下车咯——” 113.底线 胡裕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楚姮和蔺伯钦下车的时候,都对他很有意见一样。 楚姮扶着蔺伯钦进屋,蔺伯钦直接倒在了床上,嘴里低低唤了声楚姮的名字,便醉晕过去。 “夫人,洗澡水已经备好。” 溪暮上前来禀报。 楚姮看了眼耳房方向,想到接下来的事,她心如擂鼓。 “嗯,今晚你们不必守夜,去跨院睡吧。” 溪暮疑惑的歪了歪头,正待询问,濯碧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拉走了,忙道:“夫人若有事,隔墙吆喝我们一声便是,我和溪暮先退下啦。” 房门被关上,楚姮扫了眼躺在床上的蔺伯钦,她觉得领口有些勒脖子,于是扯了扯,给自己透气。 待靠近床榻,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啧。 楚姮觉得自己这架势,有点像侮辱良家妇女似的流氓。 “伯钦,你还醒着吗?” 她靠近了蔺伯钦身侧,轻声询问。 蔺伯钦因醉酒双颊酡红,他侧着头,微微呢喃了一句什么,楚姮根本没听清。 楚姮抬手去摸摸他的脸,蔺伯钦毫无反应,看样子是真的醉过头了。他这人,守礼端方又自持,若不是今日陈知府设宴,恐怕一辈子也不会醉一次,机会难得,楚姮可不能放过。 思及此,她咬了咬牙,翻身上床,与蔺伯钦躺在一处。 楚姮抬起手,想去解开他衣襟,可又觉得下不了手,正犹豫着,突然听蔺伯钦低声道:“姮儿。” 楚姮吓了一跳,语速飞快的为自己辩解:“怎怎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脱衣服让你睡舒服点儿没有别的意思!” 她心怦怦直跳,蔺伯钦却无回话,仔细一看,蔺伯钦依旧双眼紧闭,处于熟睡。 楚姮松了口气,暗暗掐了一把自己大腿,腹诽道:楚姮啊楚姮,你可真没用!怕什么呢,为了以后,必定要快些生个孩子出来啊! 她打定主意,于是深呼吸一下,抬手捧着蔺伯钦的脸,就去吻他。 蔺伯钦的唇上还沾着酒气,酒气太浓,让楚姮也沉醉其中。她先是轻轻的啃咬他的唇瓣,又用小舌顶开他的嘴,满心都是欢喜。楚姮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没有办法,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和自己喜爱的人共沉沦。 楚姮吻了一会儿,便要抬头歇口气。忽然,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摁住,不容她离开。 楚姮惊讶至极,瞪大眼睛,却见醉梦中的蔺伯钦懵懂的伸出手,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她被他吻的几欲不能呼吸,她有些害怕的抵着他肩膀,破碎的惊呼,“蔺伯钦——” 蔺伯钦面色绯红而滚烫,让楚姮心头猛跳。 似乎心有灵犀,蔺伯钦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睛。 只是因为酒意,眼神迷蒙,整个人都有些醺醺然。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楚姮光滑白皙的面庞,发出一声轻叹:“……姮儿,你真美。” 楚姮被他压着,闻言却“嗤”的笑了起来。 果然喝醉了。 否则这种话她怕是一辈子都听不到。 她这一笑,容色绝美让满室生光。蔺伯钦情动,俯首就去吻她的唇角,眉眼,脸侧,细细密密的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楚姮忍不住拥着他,呼吸急喘,因为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事,浑身都有些颤抖,脊背也起了一层层细栗。 她不停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是夫妻,拜过堂的夫妻!为了将来,楚姮心一横,闭着眼回吻了过去。 烛影摇红,楚姮目光灼灼的凝视着蔺伯钦,一字字道:“蔺伯钦,你这辈子只能喜欢我,明白没?” 蔺伯钦朦胧的眼,露出瞬间的坚定。他虽然脑子里一片浑噩,可却沉声作答:“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她搂着他的脖子,与他紧紧拥吻,滚作一处…… 万般柔情缱绻,尽数化为今宵缠绵。 *** 窗外一缕晨光出现。 昨夜雪虐风饕,窗外红梅枝丫覆盖积雪冰棱,一地皑皑,落红无数。 楚姮早就醒了。 她浑身仿佛被拆过了一遍,到处酸痛,仰头看着纱帐上的鸳鸯并蒂莲图案,心底已经将宇文弈给臭骂了八百十遍! 那个混蛋竟然敢说第一次不疼? 天知道她昨晚上怎么强忍住没把蔺伯钦给踹下床的! 那疼痛几乎将她劈成两半,痛到她的满腔情意全部化为……脏话骂娘。 楚姮正在义愤填膺,突然感觉到身侧手臂微微一动。她心下一惊,连忙紧闭着眼睛装睡。 蔺伯钦睁开眼,就发现楚姮乖顺的躺在他臂弯。 她的脸被长发遮住一半,更显娇小精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红唇微张,看起来还有些微肿。 蔺伯钦移开眼,不敢再看。 他后半夜的时候,其实已经酒醒了大半,自己做了什么,都清晰的映在脑海。 楚姮闭着眼装睡,听没有动静,便以为蔺伯钦也睡了过去。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却不料和蔺伯钦灼灼的视线相交,顿时心下一跳,飞快又闭着眼。 “……”呃,好像被发现了。 蔺伯钦忍俊不禁:“姮儿。” 楚姮尴尬的睁开眼,“夫君醒了呀。” “是比你醒的早些。” 楚姮听到蔺伯钦言语间带着一丝调侃,顿时脸上火烧火辣,但想着二人已经肌肤相亲,自己再忸忸怩怩岂不是装模作样? 思及此,她抬起眼,倒也不羞涩了,又恢复以往的厚脸皮:“哦?那夫君是不是又想对我做坏事?” “……并未。” 楚姮挑眉,那双波光粼粼的眼,将目光落到他身子以下,蔺伯钦俊脸陡然一热,甚至感觉楚姮的视线如有实质,将他罩在身上的锦被都被给盯穿。 “姮儿。时候不早,该起了。”蔺伯钦慌忙的打断她。 楚姮忍不住笑出声,咬了咬唇瓣,觉得他这模样十分可爱,便凑过去亲他英俊的眉眼。 早晨精气足,蔺伯钦难免意动。他下意识抚着楚姮的侧脸…… “咚咚咚。” 房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濯碧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焦急:“大人,夫人,胡裕从府衙过来,说有要事禀报!” 楚姮从蔺伯钦脖颈间抬起头,微微喘息着问:“什么要紧事?” 濯碧道:“听说……听说昨夜宴后,陈知府的夫人……突然中毒暴毙了!” “什么?” 楚姮想到那位温柔知性的云氏,一下从蔺伯钦身上坐起来,将蔺伯钦狠狠压了一下。 “陈夫人死了?”她反应过来,忙跳下床从屏风取下官服,往蔺伯钦身上套,“快快快,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蔺伯钦现今掌管整个望州案件,云氏又是陈知府嫡妻,自然极为重视。他一掸衣袖,拿起官帽戴正,胡乱梳洗一番,便急匆匆往府衙赶去。 陈知府死了妻子,按理说应该十分悲痛。 蔺伯钦路上都已经想好了安慰的措辞,然而赶到府衙,他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陈知府不在府衙,听赵琦说,他已经在操办云氏的后事了。 蔺伯钦蹙眉,问赵琦道:“赵大人,不是说陈夫人是暴毙而亡么?此案应大有蹊跷,需仔细查验……” “诶,蔺大人,你想多了。”赵琦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陈夫人是旧病突发,经过大夫诊断,乃心疾发作,自然死亡。陈知府那边已经报备了,棺椁纸钱送灵等事宜不日便准备妥当,无需蔺大人操心。” 赵琦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几眼,蔺伯钦断案多年,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云氏之死大有猫腻? 他甚至第一时间怀疑到陈知府的内宅之争。 赵琦给他指了指二堂的一间青瓦房,道:“那里存放着望州城近年的卷宗,蔺大人可以熟悉一下。” 蔺伯钦看他样子,知道问不出来什么,点了点头。 走进屋中,他示意杨腊关门,随后问胡裕:“你说云氏暴毙,消息从何得知?” 胡裕答道:“卑职听闻望州城的薏米糕非常好吃,一大早便准备排队去买。但经过陈知府门外,发现一片愁云惨淡,云氏的丫鬟翠浓伏在台阶下哭泣,头上还戴着白花,我寻死不对劲,便上前多舌问了一句。翠浓便告知,她家夫人昨夜突然七窍流血而亡。”说到此处,胡裕语气一顿,“卑职觉得事有蹊跷,便立刻前来通知大人,却不料……” 他话未说完,但大家都心照不宣。 杨腊这时问:“大人,摆明了陈知府不想你掺和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蔺伯钦确实有些迷茫。 他才来望州赴任,便出现这么一档事。陈知府本就与他有间隙,若他执意调查云氏之死,岂不是雪上加霜,不管云氏是死于心疾还是死于人手,他得罪了陈知府,说不定很快又会被调回清远县。 可是…… 若不查明真相,枉死之人于九泉如何能安?他是想于仕途扶摇直上,但不能踩着冤魂作为台阶。他是有抱负,但,更有底线。 胡裕看他愁眉不展,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大人,这案子还……查吗?” 蔺伯钦倏然抬眼,眸中寒芒微闪,定声道:“查!” 114.线索 蔺伯钦决定着手查云氏死因,得在瞒着陈知府的前提下。 这件案子明明有好多路子可行,但蔺伯钦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条。 胡裕这时注意到蔺伯钦手腕,忍不住问:“大人,你手上怎么有血?” 蔺伯钦闻言一愣,挽起官服衣袖,果然见手腕的不起眼一侧,有一抹嫣红。 他身上除了楚姮昨夜掐他留下的淤青,并无伤痕。仔细一想,从家中匆忙赶来府衙,也没在哪儿沾染过血迹,蔺伯钦蹙眉,仔细翻看手,竟发现指甲缝里也有干涸的血色,顿时疑惑不解。 这血不是他的,难道是别人的? 可从昨晚到今天,他只和楚姮楚姮接触过,杨腊胡裕即便哪儿有伤,也不可能沾染在他指甲缝中。 蔺伯钦仔细一想,早上急着出门,只是匆匆洗漱了下,想必是昨晚被蚊子咬了,在哪挠破了?可大冬天的,不可能有蚊子吧…… “大人,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杨腊出言发问,打断了蔺伯钦的思绪。 左右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蔺伯钦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用棉布沾水,一边清理血迹一边道:“此事定然不能让陈知府知晓,先暗中查探。”他说到此处,抬眼看胡裕,“你和那名叫翠浓的丫鬟见过,便由你去找她探探口风,最好能套拢关系。切记,不要让旁人看见。” 胡裕郑重的点了点头:“大人放心,卑职自有分寸。” 蔺伯钦又对杨腊说:“云氏的尸首,现在停放在陈知府家中,你立刻去备些香蜡纸钱,晚上我们去登门吊唁。” 杨腊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趁吊唁的机会,去查看云氏的尸首?可众目睽睽,这事儿怕不好办。” 胡裕皱眉:“不如我去捣乱?放点火什么的……” “不可纵火。”蔺伯钦沉下脸,胡裕连忙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那……偷偷从窗户溜进灵堂?” 蔺伯钦神色一转,觉得这个法子还是可行。 但是他们且总得有人应付陈知府和一众下人。 蔺伯钦是走不开的,他要和陈知府斡旋;胡裕和杨腊身量又太高大,陈府的窗户很小,想要不声不响钻进去实在太难。正犹豫时,胡裕突然道:“可以让夫人去!” 蔺伯钦下意识皱眉:“不行。” “大人,为何不行?”杨腊也站了出来,“好几次破案,都多亏了夫人帮忙。她冒充春二姐,还有帮忙捉拿洪婆,况且,在这望州府衙人生地不熟,能相信的也只有夫人了啊!” 杨腊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蔺伯钦现下没有几个可以相信的人,楚姮是其中之一。 可是想到要让自己最爱的人犯险,他心头就堵的慌。 “大人……” “此事无需再说,你们先去将我吩咐的事办完。” 胡裕和杨腊张了张嘴,可蔺伯钦却背过了身子,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告退。 *** 蔺伯钦想着接下来好几日回不了家,便抽空去州城中,买了几盒胡裕所说的薏米糕带回去。 他想,姮儿那般喜欢吃甜,这薏米糕自然也会喜欢。 走进后院,溪暮濯碧正在扫台阶下的积雪,他提着薏米糕,正想问夫人在何处,就见房门“吱呀”大开,却是楚姮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浅灰色的交领襦裙,拢着毛茸茸的手插走了出来。 她发间仍只插着那只牡丹花银钗,未施粉黛,看起来如冬日的梅花般幽香清丽。 想到昨夜旖旎,蔺伯钦莫名心跳加速。本以为自己是个冷清的性子,岂料遇到她,才方知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诚不欺我。 “夫君。” 楚姮款款走来,眸光似水,令蔺伯钦心旌摇曳。 他清咳一声,垂下视线,递过手中的盒子:“姮儿,这是望州城中最负盛名的薏米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楚姮不由惊喜,抱着他胳膊笑靥如花:“喜欢喜欢!只要是夫君给我的都好吃!”说着,她便将盒子拆开,一个接一个的吃起来。 蔺伯钦儒雅一笑,抬手擦去她嘴角的碎屑。 心念一动,却是就着那碎屑尝了尝,不禁道:“果然好吃。”而且甜。 眼看楚姮要将一盒子薏米糕全都吃完,蔺伯钦怕她噎着,忙走近屋里给她倒茶,道:“慢点儿吃。” 楚姮一边喝茶一边囫囵不清道:“我不吃完,隔夜就不能吃了。” “留着晚上可以吃。” “那不成,晚上要出去。” 蔺伯钦怔了怔,“你要去哪儿?” 楚姮瞪大眼睛,眨了眨:“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啊。不是说好晚上去陈知府家中吊唁,你和胡裕他们拖住陈知府,我去验尸么。” “……” 蔺伯钦皱眉,严肃了声音:“谁告诉你的?胡裕还是杨腊?还是他们两个?” 他还真猜对了。 胡裕和杨腊两个的确偷偷摸摸来找过楚姮,果不其然,他们英明神勇的蔺夫人当场答应了此事,还保证不把他们供出去。 楚姮嘻嘻一笑,挽着他胳膊摇了摇:“别生气啦,是我主动要帮你分担的。”见蔺伯钦仍旧皱眉,她佯装生气,“怎么?你难道不信任我?” 蔺伯钦记得她怕鬼,语气复杂道:“那翻窗验尸的事情……你一个弱女子,我如何能让你去做?晚上做噩梦怎么办?” 楚姮撇了撇嘴:“自从嫁给你,我见过的尸体还少了不成?更何况,我也很关心云氏的死因,那晚宴席上,众人对我诸多刁难,若不是云氏解围,谁知道我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蔺伯钦愣了愣,扭头看她:“你受欺负了?怎不告诉我?” 楚姮想到那晚吃瘪的朱氏和兰姨娘等人,心道,搞不好是谁受欺负呢。但面对蔺伯钦,她却要往他怀中蹭蹭撒娇:“无所谓啦,都已经过去了嘛。” 她忙岔开话题,“还是说正事好了,今晚,我们具体怎么行事?” 蔺伯钦还在做无谓的坚持:“姮儿……” “在呢!”楚姮踮起脚揪了揪他耳朵,“上阵不离父子兵,这句话听过没?” 蔺伯钦疑惑:“这句话和我们有关系么?” 楚姮笑眯眯的拍拍胸口:“怎么没有!今晚上我是父,你是子,咱们携手查明云氏的死因!” 蔺伯钦:“……” 果然他家夫人,永远斯文不起来。 *** 陈知府怎么也没想到,蔺伯钦会携家眷前来灵堂吊唁。 特别是他夫人李四娘,哭的比谁都伤心,进了灵堂那哭嚎声就没停过。 “我可怜的陈夫人啊——” 楚姮扑在棺椁,边哭边悄悄查看,发现棺椁还未上钉,心头一喜。 怕被陈知府看出破绽,她忙高声哭喊:“呜呼哀哉!当真是花落胭脂春去早,销魂锦帐梦来惊!陈夫人啊,苍天不佑!冥道无情!英年早逝,浩气长存,千古流芳,名垂青史……” 蔺伯钦和陈知府:“……” “蔺夫人和我夫人关系很好?”陈知府胖胖的脸上眉头一挑。 蔺伯钦低声一咳,解释说:“那日宴席见后,内子对陈夫人很有好感,倒是一见如故。” “哦。” 陈知府应了一声。 他小眼睛转了转,给灵堂左右两个丫鬟使眼色,示意她们将楚姮给拖开。 然而楚姮余光一扫,眼看两个丫鬟走过来,她“噌”的一下站起,反倒是将两个丫鬟吓了一跳,另一个不小心还把陈知府给踩了一脚。 “夫君,陈大人,妾身哭的有些难受,准备出去走走。” 陈知府大喜过望,可总算要走了喂!他脑袋都要被这个李四娘哭晕了! 蔺伯钦忍笑,颔首说:“切莫走远了。” “是。” 楚姮对二人行了一礼,便走出灵堂,眨眼消失在积雪压枝的树丛。 蔺伯钦看向陈知府,做了个请的手势:“下官知晓陈大人现在十分悲痛,但在职对几件事不明白,还想请教一下陈大人。” 陈知府显然也不想待在灵堂,他“嗯”了一声,便与蔺伯钦往花厅的方向去。 两人走了没影儿,不多时,便来了一个穿绿衣夹袄的小丫鬟。 “翠浓姐姐。” 守灵堂的两个丫鬟,忙朝她点了点头。 翠浓抚了抚头上的白花,红着眼道:“你们也守了一上午了,去休息吃口茶罢,这里我来守着便可。”不等两丫鬟回答,她又语气低落的道,“也让我最后再好好陪一陪夫人。” 两个丫鬟闻言,心有所感,到底是动容的离开了。 翠浓进入灵堂,四下里一看,立刻掩上房门,打开西南侧的小轩窗。 只见楚姮一撩裙子,娇小玲珑的身躯灵活的钻了进来,跳进屋还拍了拍手。 翠浓看着面前这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女子,忍不住细声细气的问:“蔺大人当真能还我家夫人一个公道?” “放心好了。”楚姮朝她安抚一笑,“就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只要陈夫人当真是死于人手,他一定会把凶手揪出来!” 翠浓点点头,忙与她一起掀开棺椁。 但见云氏面色发青,眼角鼻孔还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血迹,翠浓忍不住捂嘴“呜呜”的哭了起来。 楚姮面如寒霜,她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针,在云氏喉间一插,取出一看,果不其然变成了深黑色。当下楚姮便抬手,在云氏口中翻搅。 翠浓见得这幕,不禁佩服楚姮不是一般人,就这样还能神色淡定如常。 楚姮眸光一凝,手指总算掏到一些东西,她拿出手一看,却是一些白色的粘稠的东西。她忙将此物放在准备好的瓷瓶里,随即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云氏身上,并没有外伤,确定她是死于剧毒。 “来,把棺椁盖好,恢复原状。” 翠浓忙起身,与她一起合棺。 楚姮这时却看见,云氏发中还别着那支百合花银钗,在云鬓中仍旧荧荧生光,极为鲜明。 她想到了那晚与云氏漫步在梅园,她曾与自己述说过的年少情感。 如今斯人已逝,她的夫君却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不胜唏嘘。 115.官银 陈知府本以为蔺伯钦郑重其事的找他,是有要紧事相告。 结果他尽问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听得陈知府头大。 这蔺伯钦在清远县政绩出众,他以为这人还很聪明呢,结果仔细接触下来,发现为人处世既不圆滑也不老练,说话虽然不得罪人,可行事作风太过端正,在官场上让人喜欢不起来。 “蔺大人,若无要紧事,本官还要给亡妻上香,就不奉陪了。” 陈知府没好气道。 便在此时,有女子声音远远传来:“夫君——” 楚姮看到陈知府,一歪脖子又准备扯嗓子大哭,吓的陈知府忙抬手:“蔺夫人,且住!” 楚姮抬袖擦拭眼泪,泫然欲泣:“陈知府,妾身实在太过伤心陈夫人了。” “……亡妻有蔺夫人这样的知己,本官也深感欣慰。”陈知府斟酌着说。 蔺伯钦这时将楚姮拉到身侧,对陈知府颔首:“既然陈大人还要去给陈夫人上香,我与内子便不打扰您了。但请你莫忧思过甚,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 陈知府应下。 看着远去的蔺伯钦和楚姮,他松了口气,心想这两瘟神可算走了。 蔺府新宅与陈知府的宅邸相距不远,他们这些做官的,大都住在临近的几条街。旁的平头百姓,根本买不起这边的地皮。 于是楚姮和蔺伯钦并肩,散步似得往回走。 “如何?可找到有用的线索?”蔺伯钦凑近她耳畔,低声问。 楚姮觉得他呼出的气息热热的,脸色微红,抬眸道:“你夫人出马,哪有办不成的事儿?”走到隐蔽的小巷,楚姮便从怀中掏出瓷瓶,“云氏嘴里发现的,不是砒霜,是种比砒霜还要厉害的剧毒。” 蔺伯钦记得她曾说过,她当初嫁给有钱员外的时候,要应付内宅争宠,没少见过迷药毒药。 楚姮却是忘了自己编造的谎话,认真说:“徐大夫精通药理,想来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毒。” 她此前在医馆抓药的时候,与徐大夫闲聊过几次,徐大夫别看一把年纪,懂的还真不少,甚至对于宫中的秘药,他都有所了解。 楚姮又说:“现在只需将毒药来历追查出来,找到背后买主,所有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蔺伯钦微微蹙额:“徐大夫在清远县,我如今有官职在身,不能擅自离开望州城。且杨腊胡裕是我左膀右臂,他们其中一人出城会引人怀疑。若被陈知府得知我在暗中追查云氏死因,他一定阻挠。” 楚姮眼珠子一转,拍了拍胸脯,正要说话就被蔺伯钦打断:“不行。” “怎么不行嘛,我可以去啊。”楚姮又挽着他手臂撒娇,“我可是你最最最信任的夫人。” 蔺伯钦却不吃她这一套了,沉声说:“此次让你过来验尸,已是迫不得已,我怎能再让你去犯险?且望州通往清远县的山路难走,传言还有山匪,即便你雇护卫同行,我也不放心。” 只有他才知道,他夫人长得有多美。荒郊野岭,太漂亮的女子出远门,终归不是好事。 “伯钦~” 楚姮干脆呼他的名字,“你就让我……”她话未说完,突然双眸一亮,“我知道找谁了!” 蔺伯钦被她咋咋呼呼惊了惊:“找谁?” 楚姮抬手一指对面街中,穿着一袭灰衣劲装的男子:“找他呗。” 蔺伯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愣:“冯河?” 冯河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棺材脸。 他顺着人群往前走,或许因为周身气息太冰冷,三尺之内都无人靠近。也正因如此,楚姮才能一眼看到人群中的他。 蔺伯钦上前与他打招呼,询问之后,才知道他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找我作何?” 冯河沉声道:“在下答应保护蔺大人,以济当年恩德,绝不会忘。” 蔺伯钦从清远县搬来望州,那他也跟过来。 得知此事,蔺伯钦有些感动,朝他拱手:“冯大侠一诺千金,我十分钦佩。” “大人,我说过多次,你叫我冯河便可,更无需与我多礼。我等江湖人士,本就该行侠仗义。更何况……蔺大人是个好官,在下心甘情愿为你效犬马之力。” 楚姮满意的抚掌笑:“夫君,我就说冯大侠很靠谱,这件事你交给他去办,保证万无一失。” 冯河能和萧琸称兄道弟,武功自然高强,对付山匪之流不在话下。只可惜这厮不是很待见自己,否则她还真想与他切磋切磋,看看是他的细剑厉害,还是她的金丝软剑更高一筹。 蔺伯钦微微犹豫了片刻,便将冯河邀至一处隐蔽的茶馆,将瓷瓶拿了出来,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 冯河接过瓷瓶,却是对蔺伯钦郑重的抱拳:“蔺大人朗朗风清,不畏强权,在下果然没有看走眼。” 宁肯赌上仕途官运,也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找出真凶,这点冯河佩服。 “过奖。” 蔺伯钦被人当面夸赞,到底是有些面浅。 他这样子说不出的可爱,楚姮忍不住在桌子下面,偷偷握了下他的手。 蔺伯钦怔了怔,随即忍俊不禁的看了她一眼。 二人在那眉目传情,冯河又不是瞎子,他看着楚姮,始终没有好脸色,不知想到什么,对蔺伯钦蹙眉道:“蔺大人,其实你这位夫人……” 楚姮心底大惊,双眼倏然如电朝他射过去。 冯河看到她的眼神,又想到了萧琸,到底是叹了口气,没有下文。 蔺伯钦闻言却是愣住,看了看楚姮,狐疑道:“冯河,你想说什么?” 冯河狭长冰冷的眼神在楚姮身上转了一圈。随即道低头抿了口茶,敷衍道:“我方才想说,你这位夫人好像又长胖了。” “……” 楚姮嘴角抽抽,冯河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不管怎样,冯河当然答应了这份差事,当下带着瓷瓶,纵马离开望州,连夜赶往清远县城。 趁着冯河没有回来,蔺伯钦便按部就班的在府衙处理琐事。 只不过入了夜,总有一人立在府门前,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归家。 从前,蔺伯钦随时都住在县衙,回不回那冷冰冰的宅邸都无所谓;但现在有了楚姮,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喜欢在灯下看书写字,而楚姮便立在桌旁研墨,灯芯燃长了,她便取了剪子轻轻的剪掉灯花;夜深了,她便又羞涩又热情的将他推进房里,耳鬓厮磨,行鱼水欢乐。 这晚又是如此。 蔺伯钦在看书,楚姮坐在凳子上把玩他的手。 他的手长得很匀称,手指修长,干干净净。握笔的关节处有些薄茧,摸起来有些干燥粗糙。 更漏迢递。 “夫君,亥时了,该睡觉啦。” 楚姮在他掌心画圈,脸颊被灯火映照的有些泛红。 蔺伯钦将头从书卷中抬起,笑道:“你先去睡。” “不。” 楚姮想到宇文弈曾说过,男人不行事一两个时辰,那就是不太好。可蔺伯钦从来没与她胡天胡地那么久过,于是隐约有些怀疑。最重要的是,她想和他快些有个孩子,这样回京的时候,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楚姮拉起他的手,蹭蹭自己的脸:“夫君,天色不早啦。” “夫君,该歇息啦。” “夫君,伯钦,佩之~” 她像只小猫似得在那喵喵喵,蔺伯钦到底是笑了起来,将书一合,拉起她走到书房隔壁,进屋关门。 已经睡了好几天跨院的溪暮和濯碧,望着窗户上倒映出的二人亲昵剪影,感动的擦泪。 “夫人和大夫总算像夫妻了。” 溪暮在那感慨。 濯碧忍不住道:“那天早上夫人还在熟睡,我看见大夫临走时还亲了亲夫人呢。” 溪暮欣慰的捧脸,点点头:“真好啊——” *** 楚姮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又酸痛的不得了。 看来她真不适合干这档事儿,真是比学武功还要劳筋骨。 蔺伯钦已经去了府衙,身边的床榻空荡荡的。 如今天气已经转暖,楚姮便穿的薄了些,她把腰带系上,摸了摸腰肢,还真的丰腴了些,顿时面如菜色。 果然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人也会发福啊。 楚姮当下便不敢再吃了,她让溪暮带着家奴,去菜市买了一堆白菜萝卜,当晚,她只准备了一碟青菜一碗白萝卜汤,打算蔺伯钦回来,她要窝在他怀里好好述说自己长胖了的痛苦。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蔺伯钦并不是一个人回来。 他还带着冯河。 冯河原本是不肯来蔺府的,因为他不喜楚姮。 但蔺伯钦再三说,家中晚餐十分丰盛,请来的厨师烧菜很好吃,诚邀冯河来家中做客。结果二人回来,却是一桌寒酸的不能再寒酸的饭菜。 楚姮也知道待客不周,于是忙让溪暮濯碧撤下饭桌,重新起锅。 冯河闻言,一摆手道:“蔺夫人不必麻烦了,就两件事,我禀完便走。” 他从怀中拿出之前的瓷瓶,放在桌上:“据徐大夫所言,这是一种名为‘无情’的剧毒,以砒霜鹤顶红一剑封喉等毒药炼制,并且,只有在清远县的赌坊才能买到。” “赌坊?” “只有清远县的赌坊。”冯河冷漠的重审一次,并简单讲述了一下毒药来历。 要炼制“无情”,有一种草药只在清远县境内生长,而这毒药,最开始也是徐大夫的同窗研制。他的同窗将药方卖给了一个赌坊老板,后来去世。都说他是作孽太多才会早逝,但实际如何不得而知。不管怎样,这名为“无情”的剧毒,便在清远县赌坊流传,号称免费给那些赌的倾家荡产的赌徒使用。 毒药的渊源与本案并无关联,蔺伯钦眉头一拧,直接问:“可查到是谁在赌坊买的‘无情’?” 冯河点了点头,沉声作答:“正是望州知府,陈子扬。他是在上次蔡高义一案的时,亲自去赌坊买的。” 赌坊老板一开始还不肯说,要不是冯河用剑指着他脑袋,还探听不到这个消息。 杀正妻,扶姨娘。 的确是再寻常不过的案子。 只是凶手是当今望州父母官,这点就棘手了。 然而棘手的不仅仅是这件事,冯河从怀中又摸出一件东西,说出的话直让蔺伯钦和楚姮怛然失色! “这是当时陈知府买毒药时,所给的银子。” 一锭银元宝,躺在冯河掌心。 银元宝整整十两,正是……火耗后的官银。 116.寄信 当下蔺伯钦便想到了碧水寺的案子。 玄明大师和清慧当初一口咬定,说那银子是香客捐赠,不知来历。可陈知府却在暗中使用火耗后的官银,他隐约觉得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楚姮眼珠子一转,立刻道:“若陈知府当真私下挪用朝廷官银,可在府衙户房账本查看。” 蔺伯钦摇摇头:“现在户房是由赵琦分管,我根本接触不到。” “这有何难,偷偷摸摸溜进去呀!”楚姮朝他一笑,目光在冯河身上逡巡。 冯河:“……” 这女人,就想让他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蔺伯钦虽然觉得这样不妥,可事关重大,他不敢马虎,想了想,道:“我想审问碧水寺的僧人。” 楚姮和冯河对视一眼,等他继续说。 “明日,我查明账本存放地点,会给冯河一份府衙户房的路线图,届时冯河便可以跟胡裕杨腊里应外合。期间我称病抱恙,暗中回清远县。” 陈知府根本就不可能猜到蔺伯钦竟然如此胆大,私下查他。 可越危险往往越安全,楚姮摸了摸下巴,点点头说:“我与夫君一起。” 蔺伯钦蹙眉:“姮儿,不要胡闹,这几日你就待在家中。” “那可不行。” 楚姮早就想好了说辞,“若你中途在清远县被抓,消息传到陈知府耳朵里,我岂不是被瓮中捉鳖,连跑的机会都没有?跟着你一起,就算半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好赶快溜走……嗯,溜走去找救兵。” 冯河听到她这番话,“嗤”的翻了个白眼。 什么夫妻情深,这么快就想好对策,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蔺伯钦以楚姮安危为上,至于她是不是想跑路,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此说来,带上楚姮也无妨。 三人又商讨了一会儿,这事儿便这么敲定了。 冯河走后,楚姮和蔺伯钦洗漱上榻,免不了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事后,楚姮依偎在蔺伯钦怀中,轻轻抚摸他下巴上长出来的浅浅胡茬,道:“云氏死前,曾跟我讲述过她与陈知府相知相识的过程,说来,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倒与话本子里所写的风花雪月般动人。”她语气转低,有些沉闷的问,“夫君,皆说世间男子皆薄情,你会不会有一天,等我人老珠黄,就对我也再无情义了?” 蔺伯钦皱了皱眉,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沉声道:“不许胡思乱想。更何况,你我二人从未一见倾心。” 甚至称得上相看两厌。 楚姮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好像是哦。” 既然不是像话本子里那样的开场,那定然是个美好的结局。想到自己将来的身份终会揭露,蔺伯钦的脸色一定会格外好看,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搬去公主府,平安喜乐过完一生。 夜深人静,小心思总会想的格外多。 楚姮抿了抿唇,忍不住轻轻问:“伯钦,如果我有事情瞒着你,我是说如果,你会不会生气?” “什么事?” “好事儿!”楚姮咯咯一笑,要让他当驸马爷,这当然是好事啦! 蔺伯钦听她语气欢快,便知道不打紧,莞尔道:“只要不违背朝廷律法,仁义道德,我都不会生气。” 得到他这句保证,楚姮松了口气,甚至十分欢喜的抬起头,咬了口他的下巴:“放心好啦,你夫人清清白白,从未做过什么坏事。” “我相信你。”蔺伯钦低头摸了摸她的发,温言道:“夜深,睡吧。” 楚姮在他臂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随即闭上眼,一夜好梦。 翌日。 蔺伯钦便一大早去了府衙。 他和杨腊胡裕说了计划,便开始套赵琦的话。赵琦为人还算聪明,但是个实心肠,蔺伯钦稍微找了几个借口,便得知望州府衙税收账本,就放在户部的右墙柜子里。 到了下午,蔺伯钦便谎称身子不适,去向陈知府告假。陈知府本就不想看他在眼前乱晃,看他面色苍白,连连让他快些回家休养。 蔺伯钦到家后,楚姮早就备好脚力极好的马匹,两人乔装改扮,绕了一段路,从北城门离去。 两人共乘一骑,速度也不慢。 别看蔺伯钦一股子文人气,驾马却十分稳当。经过一处斜坡,惯性作用之下,楚姮忍不住往后一靠,后背贴着蔺伯钦平坦结实的胸膛,让蔺伯钦心头一跳,随即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楚姮瞬间觉得四周的呼啸而过的风小了不少,天气很冷,可蔺伯钦的怀抱那么暖。 暖过繁复华贵的锦被狐裘,暖过深宫中单薄的四合红尘。 就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停歇的依靠,楚姮微微一笑,窝在他怀中,心想,有蔺伯钦在,真好啊。 到了清远县,天已经快亮了,蔺伯钦掐好时间,找到顾景同经常去吃的馎饦摊子,等他过来。 清晨的雾气还未消散,更显寒凉。然而老远走来的一个人影,却摇着折扇,优哉游哉。 楚姮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顾景同,她和蔺伯钦对视一眼,便立刻将他拖到街道旁的胡同。 “来人啊……呃,佩之?”顾景同扭头看向楚姮,“李四娘?” 蔺伯钦点了点头:“盛风,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了。” 他迅速对顾景同说明来意,顾景同也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问妥当。”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午时二刻,我们还在西街永丰茶楼汇合。” 约定好时间地点,楚姮和蔺伯钦便去了茶楼等待。 待茶水被喝成白水再无味道的时候,顾景同带着一沓纸,来到巷尾,凝重道:“玄明大师和清慧都交代了,果然当初功德箱被盗一案,还有猫腻。” “什么猫腻?” “你们看。”顾景同将摁了指印的供状交给蔺伯钦,“玄明大师当初将功德箱被盗,赖给玉璇玑,结果被查出是他自己赌钱赌输了。但其实不是那样,玄明大师虽然好赌,但也不敢将功德箱里的所有银子拿去挥霍,功德箱里的银子,全部暗中交给了陈知府。” 蔺伯钦顿时一惊:“那功德箱里五百两银子,陈知府如此狮子大开口,他用得完么?” 顾景同摆了摆手,叹息道:“你也太小看陈知府了,他竟是每年都在收刮碧水寺的香油钱。因为玄明大师他们自己也不干净,于是不敢声张。这腌渍事儿起码做了六年,陈知府现在完全担得起‘家财万贯’四个字。” 蔺伯钦眉峰蹙成山,“那官银……” “官银陈知府定然动过。”顾景同认真说,“玄明大师就曾见过陈知府使用火耗后的官银。你想想看,陈知府连碧水寺的香油钱都不放过,贪墨徇私,这种事还做的少么?不仅如此,我去了那家赌坊,确认陈知府曾乔装去买过剧毒。” 楚姮额角一抽。 这陈知府,那么胖再怎么乔装也会被看出来吧。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知道他杀了正妻,他作为望州的父母官,有恃无恐。 “赌坊老板和玄明大师等人的供词都在这里。” 白纸黑字,鲜红指印,证据确凿。 蔺伯钦眉头紧锁,无话可说。 顾景同将折扇敲着手心,喟然道:“佩之,即便现在知道陈知府贪污、杀妻、挪用官银,那又如何?你好不容易升迁,难道想与他对着干?”他又叹了一声,“况且……你想对着干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蔺伯钦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陈知府根本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官银数额巨大,这块饼他一个人也吃不下。倒不知府衙中一片浑浊沆瀣,有几个没有沾染荤腥。 不仅如此,陈知府为官多年,在望州根深叶茂,远远不是他一个小从六品的官可以撼动。就像当初蔡高义犯事,若不是惊动了朝廷,还有霍大人帮忙审理,他是否能全身而退尚且未知。 顾景同目光深深的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佩之,听我一句劝,这件事……装作不知道好了。” “你又来了。” 这种时候,蔺伯钦竟无奈一笑。 顾景同嗫嚅了一下嘴唇,到底是没有再说。好友的心性,他懂。正因为懂,所以不劝。 “有任何需要,我都义不容辞。” 蔺伯钦心下感动,他沉声道:“帮我看好那几个证人便可。” 他二人说话,楚姮一直没有插言。只是看着面前的蔺伯钦,心中百感交集罢了。 这种以卵击石的事,讲真,她活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就像是在宫中,主子说错了话,奴才明知道不能顶撞,却仍要出言纠正,最后结局换来什么?换来这句话的正确,换来奴才的乱棍打死? 楚姮苦涩的笑了笑。 她当然不会让蔺伯钦死。 “我去方便一下。”楚姮凑近蔺伯钦耳畔,小声说。 茶楼的茅厕就在楼下,蔺伯钦颔了颔首:“去吧。” 二人亲昵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顾景同的目光,他展开折扇,垂眸扇风,失神的看着杯中茶叶沉沉浮浮。 楚姮快速下楼,并未去茅厕,而是匆匆写封信,掏出银子,让掌柜代为寄去幽州。 看着掌柜亲手封上火漆,楚姮一颗心才稳定了些。 她已经想好,让宁阙和宇文弈过来解决陈知府的案子。 算是私心作祟吧……她不能,不能让蔺伯钦冒险。 117.匪徒 蔺伯钦不敢在清远县逗留太久,他与顾景同匆忙告别,便带着楚姮离开。 夜幕四合,途径一处僻静山林,马蹄声惊起飞鸟一片。 楚姮本依偎在蔺伯钦怀中昏昏欲睡,听得鹧鸪鸣叫,忽而睁开双眸。 下一刻,便听四周草丛悉索,有几名黑衣男子持着明晃晃的大刀,跳出来阻拦。 马匹受惊,扬起前蹄嘶鸣,将蔺伯钦和楚姮甩下马背,若不是二人反应快,此时已经摔的头破血流。 “什么人?”蔺伯钦扶着楚姮站起,厉目而视。 几名黑衣人冷笑,说:“此路是我栽,此树是我开!” 楚姮额角一抽,纠正他:“你是不是说反了。” 虽然楚姮穿着朴素,还包着头巾,可一群黑衣人看见她长相,双眼都亮了亮。蔺伯钦暗道不好,将楚姮的手握紧了些,他目光在黑衣人身上转了两圈,突然冷嘲:“装什么山匪?到底是谁派你们来行刺本官?” 几个黑衣人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 楚姮闻言一愣:“他们是装的?” 蔺伯钦垂眼,看向几人穿着同色的皂靴,道:“山匪怎可能穿衙门制式的鞋?做戏也不做像一些。” 黑衣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当首一个挥了挥手中大刀,阴阳怪气说:“蔺大人果然聪明,可聪明人一般都死的早。” 蔺伯钦装作后退,悄悄让楚姮贴近马匹,他低声道:“姮儿,你先走。回清远县找顾景同。” 楚姮咬牙:“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我怎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不管?” “不是说好,遇到危险你溜走去搬救兵!” 蔺伯钦没想到这个要紧关头,楚姮竟然不按计划行事。 楚姮急了:“那是我想跟你一起的借口,什么先溜走?我怎会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 “姮儿!” 黑衣人出言呵斥:“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 蔺伯钦无奈扭头,面色严肃如霜雪:“诸位今日想杀我,总得给个缘由罢?” 那几个黑衣人桀桀怪笑一阵,当首那人叹了叹气,挥着大刀步步紧逼:“既如此,我便直接告诉蔺大人,也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他语气一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着手调查陈大人。你让手下盗取账本,不好意思,他们被捉住了,于是陈大人吩咐我等连夜赶来取你性命!” 冯河杨腊他们竟然盗账本失败!还被陈知府给抓住? “陈知府将他几人如何了?”蔺伯钦握紧了拳,生怕听到冯河他们身死的消息。 然而黑衣人这次却不说,他对身边的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挥刀便朝蔺伯钦砍来:“这些事,蔺大人做了鬼自然知道——” 眼见大刀砍来,还未落下,蔺伯钦突然倒地晕死。 他身后的夫人,正举着一块鹅卵石。 “?” 几个黑衣人顿时呆滞了,这什么情况?蔺伯钦的夫人怎么还亲自下手,将他丈夫给打晕? 楚姮确定蔺伯钦一时半会儿醒不来,默念几句对不起,便恶狠狠的看向对方。 只可惜长得太漂亮,这眼神在几个黑衣人眼里,根本没有威慑力。 “哟,蔺夫人这是做什么?” 当首的黑衣人眼神在她腰肢胸前看来看去,对同伴露出一个猥琐的笑,“难道怕蔺大人看了之后的事儿,受不了刺激,先把他给打晕过去?” 楚姮将那鹅卵石拿在手里一抛一接,戏谑的打量他们,嗤笑一声:“就你们几个?” “难道还满足不了你?” “啧,的确塞牙缝都不够呢。” 楚姮早就发现这几人步履虚浮,至多会些三脚猫功夫,想着他们的下场,倒也不介意他们言语上的调戏。 当首的黑衣人再也忍不住,将大刀一扔,就朝楚姮猴急猴急的扑过来,然而下一秒,他发现自己扑了个空。不仅扑了个空,自己扔掉的大刀不知何时被楚姮拿在手里,寒光泠泠。 楚姮冷漠的扯了扯嘴角:“江洋大盗玉璇玑听过没?” 众黑衣人一愣:“什么?” 楚姮眸光深深,身形微动,挥刀冲入人群,她身影如燕灵巧,兔起鹘落间带起血光一片。这些人没想到楚姮竟然会武功,而且武功还极高,纷纷吓的抱头鼠窜,楚姮冷笑:“哪里跑!” 她今次暴露了身份,就绝不会让这些人活着离开。 为首的黑衣男人,见身边人倒在血泊中,此时再看笑靥如花的楚姮,只觉得她是从地狱持刀而来的修罗。 他扭头想跑,楚姮足尖一点,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黑衣人顿时知道自己这次踢到铁板,想到她此前说什么“江洋大盗玉璇玑”,吓的双膝一软,跪地讨饶:“蔺夫人……饶命,饶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你饶小人一命吧!” 楚姮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怎能放过你呢。” 黑衣人眼珠子慌乱的转了转:“夫人放心,我定会为你隐瞒身份!绝不会让……”他看向昏迷中的蔺伯钦,“绝不会让蔺大人知晓。” “是么。” 楚姮也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蔺伯钦,他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陡然出手,大刀划过黑衣人的脖颈,声冷如冰:“我赌不起。” 在一切成为定局之前,她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到他们。 黑衣人捂着脖子,歪倒在地,双眼圆睁,死不瞑目。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楚姮竟然是那位朝廷重金悬赏的要犯! *** 蔺伯钦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想起了什么,惊然道:“姮儿——” “我在这。” 楚姮忙去扶着他手臂。 许是之前下手太重,蔺伯钦后脑勺都被她敲出一个大包,鼓囊囊的,有些滑稽。 蔺伯钦见她安然无恙,心弦微松。这才打量四周,发现竟然是望州城外的一处客栈,房门外架着一个炉子,正在咕噜噜的煎药。 此景让他觉得之前路遇贼人,只是一场梦。 蔺伯钦扶着额,皱眉问:“我怎会晕过去?现在又在哪里?还有当时那些黑衣人……” “别急,我慢慢给你说。” 楚姮将早就想好的谎言告诉他:“你被贼人打晕后,幸好有一位游侠路过相助,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办。那位游侠将贼人尽数杀死,倒是没有与我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大元朝多游侠,萧琸是,冯河也是,因此这番话蔺伯钦并未怀疑。 只是…… “他将所有黑衣人都杀了?” “是。” 楚姮故作害怕的点点头,“无一活口。” 蔺伯钦蹙眉, 楚姮岔开话题,“之前那些贼人说,冯河他们事迹败露,才会奉陈知府的令来追杀我们。望州城是不能进了,这客栈隐蔽,倒是可以暂时躲藏几日。” 蔺伯钦摇头道:“还不知冯河他们是否被陈知府拿下,若我没有回去,怕是陈知府会对他们下杀手。”他叹了口,“这件案子,是我一意孤行,不能将无辜的人牵涉其中。” “伯钦,可你现在去了,又能怎样?” 她一语中的,蔺伯钦沉下目光。 楚姮想到宁阙郡主和宇文弈,她低声安抚:“你先养伤,不要着急,我会找人去望州城探探口风,再另做打算。” 蔺伯钦脑子浑浑噩噩,当下也知道自己无法清晰的判断,暂且答应下来,在客栈休息。 楚姮给他喂了药,趁他睡着,乔装成男子鬼鬼祟祟进了望州城。 她本想打探陈知府他们将杨腊处置没有,结果问了好几个路人,都说望州城近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更没有听说陈知府将谁收押。正狐疑的档口,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蔺大人在何处?” 声线冰冷,扭头一看,正是戴着斗笠的冯河。 “冯河?!” 楚姮大惊:“你和杨腊胡裕他们不是已经被陈知府……” “蔺大人在何处?” 冯河打断她,脸色严肃的追问。 楚姮知他不喜自己,于是哼了哼,道:“在城外。” 冯河嗯了一声,扭头去了一条小巷,将戴着斗笠的杨腊胡裕都给叫出,一行人也不多言,立刻驱马出城,赶往蔺伯钦所在的客栈。 是夜,蔺伯钦昏昏沉沉醒来,便见冯河杨腊胡裕等人都在。 胡裕看他脑袋后的肿包没消,忙担忧问:“大人,你觉得可还好?”他听了楚姮所说,觉得这群贼人简直丧心病狂,竟然偷偷摸摸用石头敲他家大人的后脑勺。 蔺伯钦扶了扶额,摇摇头:“没有大碍,不要担心,你们盗取账本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被陈知府发现?” 胡裕看向杨腊,杨腊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怪我,我一时大意,去还钥匙的时候被赵琦发现。赵琦叫来许多衙役将我团团围住,冯河本来已经得到了账本,但为了让赵琦放过我,他又把账本还回去了。” 蔺伯钦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他垂下眼,无声一叹。 “如此一来,打草惊蛇,再要得到账本难如登天。” 就算后面再得到账本,说不定已经被陈知府给偷梁换柱。 楚姮倒是并不担忧,管他陈知府想作什么妖,只要宁阙和宇文弈一到,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118.结案 蔺伯钦和楚姮几人躲在客栈养伤,没过三日,便有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 陈知府落马。 是恒平王亲自下令查抄,并点名让蔺伯钦兼行望州知府一职。 听闻此事,蔺伯钦几人一度怀疑自己耳朵除了问题,只有楚姮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忍住笑,一本正经道:“这位恒平王,别看在朝中只是个闲散王爷,但毕竟是皇亲国戚,查处一个五品下州官员,易如反掌。” 蔺伯钦后脑勺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他没有束发,而是披散在脑后,看起来有几分凉薄。 “可是恒平王与我素无交情,他罢免陈知府也就罢了,为何还让我暂代知府一职?” 楚姮眼珠子一转,接话道:“定然是霍大统领在他面前说过你的好话。” 蔺伯钦此前任过京官,从未听过霍鞅和恒平王有私交,难道几年时间,霍鞅和恒平王关系变的不错? 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觉得这是陈知府为了引他出现耍诈,但冯河杨腊等人都去城门看了告示,确定此事是真,蔺伯钦才怀揣一肚子狐疑,谨慎的与楚姮等人回到望州府衙。 府衙上下一片肃杀之气。 赵琦等人都站在公堂,战战兢兢的,看着一个身穿长衫,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楚姮特意将脸低垂,躲在杨腊胡裕等人背后。 公堂光线一暗,赵琦回头,一眼看到蔺伯钦,忙对那中年男人道:“蔺大人回来了!先生有什么话,大可对蔺大人吩咐。下官当真没有与陈知府勾结,甚至很多时候都帮衬过蔺大人,不信先生可以问蔺大人,看下官说言是否属实!” 蔺伯钦闻言一愣。 他看向这位中年男子,发现并不认识。中年男子打量着蔺伯钦,显然也是第一次见。 楚姮悄悄弯了弯嘴角,宁阙这丫头还算聪明,知道她和宇文弈不好露面,把老侯爷的谋士余镜澄给请了来。 别看余镜澄只是老侯爷身边的谋士,但在大元朝极有名望。不入仕途,却胜过文武百官,当年与突厥一战,若不是他机智献策,大元能不能有如今鼎盛繁华的局面,还未可知。 余镜澄腰间挂着宇文侯爷的腰牌,左手拿着恒平王的铜令,整个望州没有人能惹得起他。 “蔺大人,陈知府贪污受贿一案,我已托人上报给朝廷。在刑部查明之前,将由你来搭理望州府衙各项事宜。”余镜澄按宁阙郡主的吩咐,将话说完。 底下乌拉拉跪着的官员,有几个不服气,忍不住道:“先生,我等哪个不比蔺大人更有资历?他太年轻气盛,下官觉得由他代知府一职不太妥……” 余镜澄一抬手,捋了捋胡须:“切莫多言,这一切都是……嗯,恒平王的安排。” 听到“恒平王”三个字,当下无人再来反驳。 只是心底暗暗不平,嫉妒蔺伯钦不知何时搭上了皇亲国戚这样的人脉。 蔺伯钦也是一头雾水,眼看余镜澄匆匆交代几句便要离开,他忙追上前问:“余先生,下官斗胆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陈知府火耗官银、贪污受贿的行径?” 余镜澄怔住了。 他怎么知道?当然是宁阙郡主和宇文小侯爷给他说的。 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卖什么关子,死活不说前因,只让他揣着侯爷和王爷的令牌,来把什么陈知府给罢免,再把眼前这位年轻后生给扶植上去。 “蔺大人无需多问。” 余镜澄长得仙风道骨,说话也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倒是把蔺伯钦等人给唬住了。 他道:“我在幽州还有要务,就不与蔺大人多说。知府的官印我放在法案上,你直接取用便可。” 蔺伯钦蹙眉:“先生难道不审理陈知府……陈子扬毒杀妻子、贪污徇私、挪用官银的案子?” 余镜澄摆了摆手:“蔺大人,我只是一介谋士,虽握侯爷和王爷的令牌,但并不能审问朝廷命官,这件事你自行处理便可。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今次前来,是有人所托,至于是谁你不用问,我不会告诉你的。”他看了眼蔺伯钦,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蔺伯钦仿佛陷入了一团迷雾,他看着余镜澄的背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伤了后脑勺,一直在产生幻觉。 身旁的胡裕立刻开口,将他拉回现实:“大人,这下可好了,整个望州都由你兼管,要处置一个陈子扬轻而易举!”杨腊也催促道:“大人,事不宜迟,快些给陈子扬定罪,将他早日押去京城审讯,以免夜长梦多。” 蔺伯钦稍一迟疑,便当着众官的面,将监牢中的陈知府给提了出来。 不过数日光景,府衙改天换日。 赵琦心思一转,起身走到蔺伯钦身侧,狗腿的问:“蔺大人,那账本被陈知府藏在他家中,下官这就带杨捕头去拿回来。” 他这么多年跟在陈知府背后,却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当初陈知府挪用官银,他胆小不敢掺和,没想到却是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 蔺伯钦看了眼赵琦,倒也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给杨腊使了个眼色,杨腊便与赵琦一同赶往陈知府家中。 陈知府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扒下来了,一身白色中衣,手脚还挂着镣铐,发髻凌乱,胖胖的身躯看起来十分狼狈。 蔺伯钦也没有堂而皇之的坐在公堂的法案上,他站在一侧,负手而立,把陈知府给气了个够呛! “蔺伯钦,本官……简直小看你了!” 胡裕和冯河分别站在蔺伯钦两侧,不禁冷笑:“是么?那你如今擦亮眼睛,仔细看看咱们大人好了。” 陈知府见胡裕一个没品级的小小捕快,也敢对他出言讽刺,气的说不出话。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辛辛苦苦当了大半辈子的官,仍旧抵不过皇族贵戚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清楚的记得,就在昨天,来了两个打扮富贵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长得玉雪玲珑,她冷冷扫了眼自己,道:“这个知府长太丑,听说手脚还不干净,捋下去吧。” 于是第二天,他就真被捋下去了! 直到关进大牢,他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开始他还大喊冤枉,后来有人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五条罪状:挪用官银,收刮民脂,下毒杀妻,贪污受贿……以及冒犯郡主。 陈知府当时就懵了。 郡主?什么郡主?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记起那位玉雪可爱的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年”,便是大元朝赫赫有名的宁阙郡主。 宁阙郡主与华容公主,并称颜色双绝。 他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华容公主,但仅仅这位郡主的美貌,他都一辈子不能忘记。 陈知府想到这些事,心头苦涩,想喊冤枉吧,在座同僚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全都一窝蜂来指认他,希望蔺伯钦能从轻处罚;赵琦这个墙头草,更是带着人把他家中藏的玉器宝物全都给薅出来,连账本都双手呈给了蔺伯钦。 蔺伯钦甚至在清远县得到了玄明大师等人的口供,证据确凿,他无从辩驳。 就算辩驳,也根本无人理会。 在牢狱中,跟了二十年的师爷悄悄给他带了句话:“宁阙郡主,铁了心要整死陈大人。” 陈知府欲哭无泪,他一个小小知府,在望州天高皇帝远,想破头也没想到自己是哪儿得罪了宁阙。蔺伯钦按照律例,对陈知府述说了一条条罪状,陈知府没有办法,只有全部招认。末了,他抬起脑满肠肥的头,忍不住对蔺伯钦讽刺道:“蔺大人好手段,我当真是小瞧了您。没想到你在京城还有这么大的人脉,迟早会在京城一飞冲天啊!” 蔺伯钦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因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哪里遇了贵人。 在陈知府和蔺伯钦等人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这件案子以陈知府招供,画上句号。 杨腊和胡裕押陈知府离去的时候,楚姮心念一动,上前问:“陈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陈知府的小眼睛冷冷的看了眼楚姮,问:“蔺夫人现在可是望州一等官夫人,我一个阶下囚岂敢不答?” “你不必说话阴阳怪气。” 楚姮眉梢微挑,倒是显得颇有风情。 陈知府出了出神,觉得她的姿色比起那位宁阙郡主,也不差几分。 “陈夫人曾经对我说过,不管你是否对她色衰爱弛,她心中仍旧有你。她死的时候,发间的百合花银钗都没有取下……”楚姮闭了闭眼,为她心痛,“陈大人下毒给她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丝犹豫吗?” 或许这句话让陈知府动了动心弦。 他想到年少时,自己还不胖,一袭青衫端的是个风流才子。云氏二八年华,手执一朵雪白的百合花,正在路旁挑选香囊。她的百合花被他不小心拂落在地,一抬头,一笑靥,便是无关风月两厢情愿。 陈知府眨了眨眼,突然湿了眼眶。 “我不想害她。” 但是兰姨娘天天在旁催促,他一时鬼迷心窍,便买来剧毒。 那毒其实放在茶水中味道很刺鼻,他还故意放了很多很多,希望云氏喝茶的时候,可以趋避。 但不知为何,她还是喝下了。 那么难闻的气味,是个人都会发现里面有其它东西。可云氏为什么那么傻,要把毒给喝进肚子里呢?是因为他亲手端给她的,让她没了念想? 陈知府知道此番被押解上京,他难逃一死,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天命如此,天命如此!蔺夫人,我亡妻丧事还未操办完毕,你与她算是故交,便请你帮忙了却她的身后事罢。” 楚姮下意识扶了下发间的牡丹花银钗,点了点头。 119.四娘 陈子扬被衙役押解上京去了。 望州知府调任还没下来,一切职务由蔺伯钦代劳。 楚姮完美的解决了一件事,心底畅快,便让溪暮濯碧做了大桌好酒好菜,请杨腊胡裕冯河来家中庆贺。 “说不定这次望州知府的职位,会落到大人头上。”胡裕笑眯眯道。 蔺伯钦眉头舒展开来,只嗯了一声。 但楚姮看得出来,他也是有些许期待的。 杨腊又说:“大人,恕属下多舌,我觉得陈知府这桩案子处处都怪的很。” 蔺伯钦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他搁下筷子,问:“何出此言?” 杨腊抓了抓耳朵,答道:“若没有恒平王出马,陈知府贪污杀妻一案根本就不会有结果,甚至大人也惨遭毒手。可好端端的,恒平王从哪里得知陈知府犯下的罪行?且大元朝贪官污吏不少,绝不止望州这边有问题,恒平王却偏偏管了望州知府,还指名道姓让大人暂代知府职务。这点……卑职实在想不通。” 胡裕闻言,连连点头:“而且恒平王也很奇怪,为何不亲自派人,却让宇文老侯爷的谋士余镜澄来处理这件事?” 蔺伯钦苦笑了一下:“我亦不知。” 就像暗中有一双手推着他前进,那双手有没有恶意,也让人捉摸不透。 冯河一语不发,他只是默默的看了眼楚姮一眼。 楚姮也看了他一眼,各有心思。 “夫人,今晚你怎么不说话?”胡裕扭头看向楚姮,忍不住问。 楚姮反应过来,粲然一笑:“说什么说,这么多好吃的不吃,赶明儿只有倒掉,浪费可耻啊。” 她一番话提醒,杨腊和胡裕才专注的开始吃东西,宴罢,冯河等人也告辞离去。 是夜。 楚姮窝在蔺伯钦怀里,眨了眨眼,兴许是长长的睫毛扫到了蔺伯钦脖颈,他略带磁性的嗓音在静谧室内响起:“怎么还不睡?” “有些睡不着呢。” 楚姮答道。 蔺伯钦轻轻搂住她纤弱的肩:“在想什么?” 楚姮将头靠在他颈窝,没有回答。 因为……她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像是会有甚么大事发生。明明是快要入春的时节,却觉得越来越冷,比数九隆冬,还要严寒恶劣。 “伯钦。” 楚姮没有甜腻腻的叫他夫君,而是语气郑重唤他的名字。 蔺伯钦微微一怔:“嗯?” 楚姮不敢对他说,她有些害怕。害怕一切在未成定局之前,父皇母后来阻挠他们在一起。她悄悄的逃宫,悄悄的嫁给他,悄悄的……违背当朝公主该有的森严规矩。 想到冷冰冰的砖红色宫墙,楚姮抬手攀着蔺伯钦的脖子,像一朵柔弱的菟丝花。 “伯钦,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她,不能放弃……她小心翼翼奉献出的这段深情。 蔺伯钦心下一动,将她搂紧了些,吻了吻她因汗濡湿的额前碎发:“好,我答应你。” 楚姮这些日子也是困了,听到他温柔的嗓音,到底是闭上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晴朗。 蔺伯钦一早就去了衙门,楚姮穿了身浅绿色的夹袄,便与濯碧溪暮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并未带上两个丫头。 她来到望州西街的一间不起眼茶坊,在二楼转角处敲了敲门。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穿灰衣的劲装男子将门打开,朝她低声行礼:“公主请进,小侯爷和郡主已经恭候多时。” 楚姮进屋,便见宁阙恢复了女装,穿了件浅粉色的毛领比甲,看起来十分娇俏。宇文弈正在把玩他的宝石佩剑,见楚姮来了,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这次你总该好好表扬我们吧?” 楚姮“噗嗤”一笑,朝他们装模作样的弯了弯腰:“真是多谢郡主和小侯爷啦。” “快过来坐。” 宁阙起身,将楚姮拉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我可是偷偷用的父王令牌,他压根儿都不知道这事儿。” 宇文弈哼了哼:“估计现在恒平王爷已经知道了,正准备等你回去,给你一顿抽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 宁阙瞪他一眼,“还有,我父王才不舍得打我。” 恒平王就宁阙这么一个女儿,捧着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怎么会打她呢。楚姮笑笑,倒是担忧的看了宇文弈一眼:“先不说宁阙,你这次让余镜澄先生露面,宇文侯爷知道了,定会追问你缘由,你不会一挨打就把我给供出来吧?” 宇文弈拍了下桌子,嘟哝道:“华容,我在你眼里是那样的人吗?” 宇文弈的爹乃当朝定国侯宇文淮海,年轻时候也随宇文老侯爷立过汗马功劳。宇文家爵位世袭,虽有兵权,但虎符被朝廷看管,放在兵部,无法调用,这么多年,也只是摆设。宇文淮海与恒平王楚天鏊一样,一个闲散侯爷,一个闲散王爷,每天在京城溜鸟玩乐,从不管事。 楚姮也不理他,宁阙这时却正色说:“华容,这次我们去幽州,探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楚姮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穆贤王和宋丞相,图谋造反。” “噗——” 楚姮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宇文弈满脸,“这话可不能乱说!” 虽然穆贤王宋丞相,与陈太师一直不对付,可也犯不着闹出造反这么大的动静。更何况,他们要造反,怎么可能让宇文弈和宁阙知道。 宁阙抬手打了下正在死命擦脸的宇文弈:“那几个突厥人说的话,你当真听清楚了?” “也就路过的时候随意那么一听,我只会一点儿突厥话,又不精通,听差了也说不定嘛。”宇文弈将脸上水好不容易擦干,“宁阙,有些话还真不能乱说,穆贤王虽然有时候言辞犀利,但到底是为了江山社稷,你不能总觉得人家是想造反啊!这么大的罪名,传出去搞不好要诛九族!” 宁阙皱了皱眉:“诛什么九族?穆贤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难不成连圣上自个儿也诛了?” “……你真是和华容一样,最会扯歪理!” 楚姮瞪他:“关我什么事?” 宁阙和宇文弈说了半天,也没确定穆贤王和宋丞相是不是要造反,就说在幽州遇到两个突厥人闲聊,说什么穆贤王心怀不轨云云,还私下与突厥可汗联系云云,几分真,几分假,不能判断。 宁阙扯不清,便也懒得再说。 她看了眼楚姮平坦的小腹,问:“有没有动静?” 楚姮摇摇头,托腮道:“不急,迟早会有的。” 她想到今后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不由长叹一声,望着窗外晴朗天色,眨了眨眼。 宁阙和宇文弈对视一眼,“瞧瞧,曾经叱咤风云的华容公主,如今为了个男宠面首,在这儿暗自神伤呢。” 楚姮这次又是偷跑出来,不敢和他们闲聊太久,宁阙和宇文弈也准备回京去了。 她将二人送至城门外,又叮嘱几句,便往回走。 路过城门张贴告示的地方,发现捉拿江洋大盗玉璇玑的海捕文书仍在,只是被风吹的破破烂烂,连画像字迹都看不太清。 莫名其妙的,楚姮晃了晃神。 眼看天色还早,楚姮便想去府衙看看蔺伯钦,他现在是望州一把手,夫人要去探望,上下无人敢阻拦。 不仅如此,刚靠近仪门,守门的衙役便点头哈腰的朝楚姮行礼:“蔺夫人好!” “蔺夫人您来了,大人正在二堂与刘仵作说话呢!” 楚姮跨过门槛的脚步顿了顿,她侧头问:“仵作?找仵作干什么?” “又死人了呗。” 一个衙役口无遮拦的说。 另一个衙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暗示他好生说话,随即对楚姮笑了笑:“夫人有所不知,一个时辰前,望州城外的青兰河中,发现一具女尸。伤口插着一柄匕首,从后背直刺心脏,一看就是他杀的案子。” 他不用说完,楚姮也猜到,蔺伯钦这会儿定围着尸体团团转,想办法将杀人凶手给抓起来。 思及此,她立刻往二堂走去。 还没靠近,楚姮便远远看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蔺伯钦和一个仵作打扮的老头正在说话,他身旁站着冯河。 “夫君。” 楚姮喊了蔺伯钦一声。 蔺伯钦抬起头,见得是她,示意仵作将尸体的脸遮起来,怕吓着楚姮。 “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便过来瞧瞧。”楚姮扫了眼地上的女尸,“有线索吗?” 蔺伯钦面沉如水,摇摇头:“目前连身份都不知道,无人报案走失,胡裕和杨腊已经张贴榜文,挨家挨户去问了。” 楚姮没有多问,只是下意识的又看了眼那女尸。 刚好一阵冷风吹过,吹起白布遮掩的腰间。女尸身上的衣物紧紧贴在躯干,竟是京城里才有的云织金锦面料!不仅如此,女尸腰间还悬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一块……让楚姮觉得眼熟的玉佩。 玉佩通体莹绿,金色的流苏穗子十分惹眼,很像……很像是当初卢飞星送给李四娘的那块! 楚姮猛然想到什么,竟是弯腰一把掀开掩盖尸体面部的白布——惨白的脸,发青的唇,以及那弯如柳叶的细眉,与楚姮快要忘却的人脸重叠。 她瞳孔猛然紧缩,踉跄的后退两步,只觉头皮发麻,天旋地转。 内心一个声音惊骇的大叫:是她!她回来了! 李四娘—— 120.怀疑 李四娘怎会死了。 还死在望州? 她不是跟卢飞星私奔去了京城,做了外室阔太太,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楚姮脸色一片惨淡。 “姮儿?”蔺伯钦见楚姮神色不对,抬手扶住楚姮的胳膊,问,“怎么了?” 楚姮回神,尽量保持平静,她后退几步,不看再看李四娘的尸体,垂下眼帘道:“……没,只是想到这女子年纪轻轻便死了,有些可惜。” 蔺伯钦虽然奇怪,但并未多想。 她嘶哑着声音问:“对了,这李……女子是如何发现的?” 蔺伯钦指了指冯河。 楚姮“哦”了一声,没有继续问。 因为冯河看她的眼神……太刺目了,仿佛可以把她一眼看穿。 冯河这时却说:“夫人知道这女子是如何死的吗?一柄匕首,从背透胸,刚好刺穿心脏,分毫不差,非寻常人可以办到。”他声音有些冷淡,却让楚姮心头一跳。 冯河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怀疑她? 楚姮觉得可笑,但她却笑不出来。 蔺伯钦还在核实死者身份,楚姮借口回家休息,失魂落魄的离开府衙。 一路上,她都想不明白,李四娘为何会出现在望州,难道她跟卢飞星过的不好,想回来嫁给蔺伯钦,却不幸中途被人害死? 莫名其妙的,李四娘死去,楚姮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明明知道不能这样想,这样想太自私,可她却忍不住……因为,李四娘死了,他们的婚约便不用做数了。 是夜。 蔺伯钦回到府邸,楚姮正坐在廊下椅子上,恹恹的样子。 他蹙额上前,抬起手背抚了抚她额头:“并未发热,是哪里不舒服?” 楚姮听到他关切的声音,觉得鼻酸,扑在他怀中,环抱着他的腰:“夫君……今日那女尸,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蔺伯钦摇头:“打听了整个望州州城,都没有哪家走失妇女。”他语气一顿,“我已安排杨腊和盛风,带人去临近的县城打探。” “盛风?顾景同?” 蔺伯钦嗯了一声,解释道:“我将他调任来望州,今天刚到。毕竟望州一直是陈子扬管辖,他的旧部我用着不放心。” 楚姮了然。 虽然顾景同为人吊儿郎当,但的确是蔺伯钦的得力助手。 楚姮又想到死去的李四娘,叹了口气。 她冒充李四娘,无论是谁,都会猜到她是杀害正主的凶犯。而且冯河还说,杀李四娘的人会武功……万一,万一她有一天被误会怎么办? 想到这儿,楚姮害怕的将蔺伯钦抱紧了些。 蔺伯钦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相信她。 所以,她对他也该有信心,他一定可以找出真正杀害李四娘的凶手。 次日,蔺伯钦一大早便要去衙门,处理无名女尸案。 然而楚姮却抱着他脖子,不要他起床。 “姮儿,不要任性。” 蔺伯钦低笑,有些无奈。 楚姮不知怎么回事,昨晚缠着他无休无止,好似用不完的精力。这一大早,又指着压着他胸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夫君……” 这案子别管了吧。 就当李四娘从未出现,他按照她的计划,生个孩子回京城去做驸马。待一切成为定局,她一定将所有所有都和盘托出,保证不瞒着他。 “天色还早,你先休息。” 蔺伯钦并未听出她语中的无可奈何,拉好锦被盖住她的纤薄的双肩,从屏风上取下官服,穿戴整齐,离开家门。 楚姮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看着紧闭的房门。 那里有些微的晨光若隐若现,可不知为何,楚姮却觉得那里似乎蛰伏着洪水猛兽,浑身冷冰冰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 蔺伯钦到了衙门,杨腊和顾景同还没回来,胡裕倒是拿来一张验状,上报道:“大人,经仵作验了一天,这女尸大约死了七天,因为天寒,尸首才会保存的如此完好。她身上穿的衣裳,并不是咱们望州所产,而是京城里时新的样式。” 蔺伯钦接过验状,正要细看,却见门口光线一暗,有个衙差来报:“蔺大人,门外有个女子求见,她说有重要事情禀报。” “女子?” 蔺伯钦迟了片刻,将验状叠好放入袖中,与胡裕一起走出去。 公堂外,一名身材佝偻的五十上下老伯,戴着一顶毡帽,穿着灰扑扑的厚棉袄,看起来十分憔悴。他身侧立着一名绿裙齐腰的女子,正是他远房表妹叶芳萱。 蔺伯钦皱眉,却没想到叶芳萱对他还没有死心。 为了给远房亲戚面子,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那么厌烦:“你怎又来了?我说过……” “表哥,我不是来纠缠你的!” 叶芳萱从云州赶回,一路上风尘仆仆,天知道她有多激动,恨不得立刻将查到的实情告诉他!她一把拉过那憔悴老伯,瞪大了眼,颤声道:“表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你的岳父,李四娘的亲生父亲!” 蔺伯钦闻言愣住了。 面前这老伯五官完全看不出和楚姮哪里相似,愕然间,态度却放缓了些:“老伯当真是……姮儿的父亲?” “姮儿?什么姮儿?” 老伯呆了呆,指着叶芳萱,“这姑娘说,有人冒充我的女儿嫁给了大人,此事可当真啊?” 蔺伯钦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话的意思:“老伯,你想说什么?” 叶芳萱急了,她上前两步,插言道:“表哥,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的李四娘,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李四娘!她是骗你的!” 蔺伯钦身形微微一晃,随即恼怒的呵斥:“叶芳萱!你再胡说八道,我便治你扰乱衙门之罪!” “你就算治我的罪,我也要说!”叶芳萱没想到蔺伯钦竟然不相信,她红着眼,大声道,“表哥,我真的没有说谎!你现在的夫人,根本就不是与你有婚约的李四娘!你想想看,李四娘今年二十七八,怎会如此年轻?她……她冒充你夫人,定是图谋不轨!表哥,你不能被她蒙蔽啊!” 胡裕也生气的说:“叶姑娘,空口无凭,我家大人凭什么听你的?你再敢污蔑我家夫人,休怪我等对你不客气!” 叶芳萱急的扑簌簌掉眼泪,能不能赶走“李四娘”,全在此一举! 她心一横,咚的跪在地上,朝蔺伯钦大喊:“是非曲直,表哥去调查一番不就知道了?在清远县,苏钰的娘梁秀梅你可还记得?她当初疯癫之时,被冒充的贼子打伤了肩膀,现在肩上的伤还未好利索……表哥,你可知,现在冒充你夫人的贼子,她武功高强,根本就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 蔺伯钦俊脸隐忍,握紧了拳头,命令胡裕将叶芳萱轰出去。 叶芳萱被架出衙门,还不死心的大喊大叫:“表哥,你不能被她蒙蔽,她一定没安好心!表哥,这位老伯真的是李四娘的生父,我从云州千里迢迢把他找来,就是希望你不要被那贼人欺骗啊——” “大人。” 胡裕紧张的转身,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脸色铁青,但……叶芳萱的话说的有几分道理。 楚姮,的确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谙世事。她懂的很多,会读书,会写字,就连单独面对尸体也不曾害怕。 远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蔺伯钦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楚姮被采花大盗险些凌辱,待他带人赶到,那采花大盗已经身死,她当时说什么来着?是了,她说,是有游侠经过顺便拯救了她。如今想来,那里人迹罕至,又是深更半夜,哪位游侠会在飞快救人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有她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傻事,譬如一个人去追疯妇梁秀梅,譬如与萧琸鬼鬼祟祟的出去,譬如……太多太多。 “大人。” 胡裕不放心的喊了他一声,“刘仵作过来,向你禀报一件事。” 蔺伯钦回神,见刘仵作端正一个木托盘走来。木托盘里放着一双脏兮兮的绣鞋,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杀我者乃玉璇玑。” 蔺伯钦微微一愣。 那刘仵作解释道:“这纸条是在死者鞋底夹层中发现。” 莫说蔺伯钦,胡裕也惊呆了:“夹层?” 刘仵作点了点头:“不错。” “这明显是有人栽赃。”胡裕一口咬定,“谁会把这字条给塞鞋底夹层?如此隐秘,万一没人找到,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这完全说不过去嘛!” 蔺伯钦思忖片刻,将绣鞋拾起,却见鞋底被事先剪开一个豁口,可以容放一张纸……一大张纸。 而手中的一绺小纸条,剪开这么大的豁口,有些不合常理。正如胡裕所说,谁知道自己要死了,还费尽心思在鞋底藏字? 他正在细细思索,忽而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蔺伯钦和胡裕等人循声看去,但见此前叶芳萱带来的老伯,突然奔上前,一把从蔺伯钦手里夺过绣鞋,颤声道:“这……这串珠绒花鞋,是我女儿出嫁时,我亲手给她挑选的嫁妆啊!” 胡裕下意识便问:“你女儿是谁?” 那老伯抬沧桑的眼睛,带着哭腔作答:“我女儿便是从云州嫁来望州的……李四娘!” 121.猜测 老伯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蔺伯钦立刻将其带去停尸房,揭开白布,露出女尸面目:“她是李四娘?” 老伯见得,顿时哭的捶足顿胸:“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不是嫁来望州做县令夫人了吗,怎会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啊!” 蔺伯钦脸色愈发阴沉了。 他凝视着老伯,厉声道:“你说死者是你女儿,可有证据?” 老伯老泪纵横,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随即指着尸体盖着的双膝:“我女儿左右双膝都长着一颗红痣,极为对称,大人不信,可以查验。” 胡裕立刻与刘仵作一起掀开女尸裤腿,果不其然,左右膝盖上都有红艳艳的一点。 “大人……这女尸,还真是李四娘!” 刘仵作惊骇道。 “空口无凭。” 半晌,蔺伯钦才从齿间逼出这几个字。 那老伯怔然,随即慌忙从怀中掏出身份文牒:“大人可以过目,这是草民的文牒,上面还盖着云州府衙的公章呐!” 在大元朝,伪造公章是砍头的死罪,谁也不会为了污蔑他人,下这么大的手笔。 蔺伯钦接过文牒仔细看了数遍,到底是“啪”的一声合上,扔给老伯,并不答话。 心底已经乱成一团。 老伯看了眼女尸,哭的更凶了,他哽咽道:“半年前,我是亲自把女儿送上的前往望州的花轿……对了,蔺大人,你可记得你让一名叫‘杨腊’的捕头暂代接亲?我与杨腊有过一面之缘,还给他封过十文钱的红包,你把他找来,他是你属下,一定不会撒谎!” 蔺伯钦眉峰一跳:“杨腊不在望州。” “那……杨捕头什么时候回来?届时草民的身份,一问便知啊!” 蔺伯钦沉下脸,随即道:“在杨腊回来之前,便请你暂居府衙,以备本官随时传唤。” 老伯诚惶诚恐的应下。 蔺伯钦一语不发的走向后堂。 胡裕见状,心底有些焦虑,他快步上前问:“大人,你莫不是真相信这老儿的胡说八道吧?夫人怎么可能会是别人冒充的?” 蔺伯钦面沉如水,没有回答。 他心头有些乱。 胡裕又忙道:“大人,即便夫人是假冒的又怎样?她没作奸犯科,没杀人放火,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真的李四娘,你就不要夫人了吗?” 闻言,蔺伯钦猛然停住脚步。 关心则乱。 他竟没有想到这层。 楚姮与他一路走来,相识相知,纵然她不是真的李四娘,是张四娘,王四娘,那又怎样?他喜欢的是她,不是名字。 思及此,蔺伯钦的表情缓和了些。 就算楚姮是假冒他夫人,最多不过是个贫苦的姑娘,想找一良人生活过的安逸些。她会武功又如何,不是李四娘又如何,只要没有触碰本朝律法,触碰为官底线,他都可以视若无睹。 *** 整整三日,蔺伯钦都没有回家。 楚姮拖溪暮去打听,溪暮也直说蔺伯钦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楚姮想着李四娘之死,这些天都有些惴惴不安,她于是做了些羹汤,便准备带去府衙给蔺伯钦尝尝。 如今已是初春,但天气还颇寒冷。 楚姮裹紧了春衫,挎着食盒,才登上府衙的阶梯,便见迎面走来一五十上下的老头儿。 老头穿着灰扑扑的厚棉袄,整个人十分臃肿,走路摇摇欲坠,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摔个大马趴。岂料刚升起这个想法,那老头便踩到路边积雪,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在地上,楚姮快步上前,将他扶住:“老伯,你没事吧?” 老头看着楚姮,瞳孔猛然一缩。 他身躯似乎有些僵硬,但很快,他就看向了楚姮背后,低声道了句:“……大人,你看……” “李老伯,请你暂且离开。” 楚姮蓦然回头,就见蔺伯钦站在身后的廊檐下,不知是不是几日未见,他显得有些消瘦,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 那老头指了指楚姮,急道:“大人,可是……” “我让你退下!” 一声呵斥,老头和楚姮都吓了一跳。 那老头无奈的看了眼楚姮,到底是转身从圆景门离开。 “夫君。”楚姮皱了皱眉,走上前问,“那个老头是谁啊?你怎么对他一点儿也不待见?” 她扬起脸,精致的眼里满是天真和疑惑。 日光下,她的肌肤细腻雪白,好似吹弹可破。 蔺伯钦眸光微微闪烁,他抬手,抚了抚楚姮的眼睫:“没什么,你不必问。” 这几天,蔺伯钦也仔细想清楚了,不管她是不是李四娘,都无所谓的。只要她从实交代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姮儿。” 蔺伯钦看着李老头离开的方向,“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楚姮心底一惊。 她面色却十分平静,沉声道:“我就算瞒着你什么,也是为你好。”语气一顿,她忽而笑道,“就像上次买蜂蜜,望州要卖二两银子,我却跟你说的一贯,就怕你知道蜂蜜太贵不肯吃我给你做的糕点。你看,这事儿我瞒着你,你少生气,也算是为你好呀!”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如此解释。 他低低一笑。 “无妨,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俸禄虽然不多,但养你绰绰有余。” 楚姮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 她出宫的时候,可带了不少银子呢,这些银子怕是花一辈子也花不完。然而这时,蔺伯钦忽然收敛笑容,问:“那你此生可做过什么错事?” 什么……杀人放火,越货行骗的勾当? 他语气有些严肃,让楚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能做什么错事啊?”楚姮还没反应过来,她想了想,“小时候偷了母亲的钗子,算不算错事?” 蔺伯钦还未开口,楚姮又忙道:“我现在已经改了,再也没有偷人家东西,而且后来也把钗子还给了我母亲!”那是突厥使臣进贡的钗子,母后当时满皇宫的找,她敢不还回去吗? 她挽着蔺伯钦的手臂,抬起眼,眨了眨:“这么多年,我真的从未再做过错事。” 蔺伯钦抬手,揉了揉她发顶。 好,他相信她。 她没有做错事,那就都可以原谅。不能违背朝廷律例,不能草菅人命,是他的底线。 他甚至可以容忍她……欺骗自己。 骗他的身,骗他的心。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蔺伯钦带着楚姮走过去,却见杨腊和顾景同正在照壁栓马。 “大人!” 杨腊和顾景同见得他,忙大步跨上台阶,神色有些无奈。 “如何?可查到女尸身份?” 杨腊摇摇头:“并未,寻遍望州几个邻近县城,都没人走失妇人。” 楚姮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顾景同见到楚姮,摇着扇子上前问:“蔺夫人,听说你上次见到那女尸,被吓着了?”不等楚姮回答,他又笑嘻嘻说,“怎么变得如此胆小?我记得你以前胆子可是很大的!” 楚姮瞪他一眼:“要你管?” 一旁的蔺伯钦,听到顾景同的无心之言,却是微微怔了怔。 是了,楚姮以前胆子很大的,她甚至敢去在云氏嘴里掏出残留的剧毒,可为何见到一具死去七八天的女尸,那天会如此失态?难道……是因为她认识那女尸,知道女尸就是李四娘? 蔺伯钦握紧了拳头。 楚姮还在和顾景同斗嘴,他却觉得脑中有些浑浑噩噩。 “姮儿,我有事与杨腊顾大人商谈,你先回去。” “哦。”楚姮朝顾景同做了个鬼脸,扭头问,“你呢,晚上回家吗?” 听到“家”这个字眼,蔺伯钦觉得心头微暖,他看了眼杨腊,摇摇头:“不了。” 楚姮不高兴的嘟哝了几句,随即又依依不舍的看他一眼,才转身离开府衙。 顾景同用折扇有节奏的敲着掌心,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蔺伯钦有些奇怪。他心底藏不住话,便问了出来。 蔺伯钦并未立刻回答。 他看向杨腊,而是问:“杨腊,当日你去云州接亲,可有见到夫人的真容?” 杨腊没想到蔺伯钦会问这个,他还以为会问查到什么线索呢,顿时挠了挠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过啊,在客栈。”杨腊努力回忆,“就快到望州的前两天,那霍大人在客栈盘查江洋大盗玉璇玑,我误闯了夫人的天字一号房,见过夫人的真容。” 嗯,一身嫁衣的夫人,特别好看! 蔺伯钦眼睛不禁眯了眯:“江洋大盗玉璇玑?”他语气一凝,“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原原本本,从实告知我。” 杨腊虽然奇怪,但到底没有隐瞒。 蔺伯钦听后,心下稍安。 既然杨腊见过李四娘真容,那便一定是楚姮了。莫非,那老头在说谎? 他给胡裕使了个眼色,不多时,胡裕便把李老头带了过来。 蔺伯钦正想问杨腊可认识此人,就见杨腊一拍大腿,上前和李老头十分熟络的样子:“李老伯!你什么从云州来了?莫非是来看望夫人和大人的吗?” “杨捕头!杨捕头!还真是你!”李老头高兴的几乎快跳起来,他看向蔺伯钦,焦急的说,“你快给大人解释解释!” 蔺伯钦浑身一僵,看向杨腊:“你认识他?” 杨腊一脸莫名其妙的反问:“大人不认识他?他是你岳父啊!” 122.献策 李老头没有说谎。 他的的确确是云州李四娘的生父。 那么疑点只可能出现在…… 蔺伯钦嘴里泛起苦涩。 他垂眸不语,顾景同一问胡裕,知道现在的“蔺夫人”可能是假,只是愣了愣,甚至并不觉得意外。 那么古灵精怪心思玲珑的女子,怎会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山野寡妇。 “佩之,你待如何打算?”顾景同握紧了手中折扇,生怕蔺伯钦说出辜负的话来。即便那女子再怎么心胸宽广,可她看向蔺伯钦的情谊,是做不得假的。 蔺伯钦并未回答。 他在想,如何查明楚姮的身份。 是直接去问她,还是…… 蔺伯钦心乱如麻。 在府衙枯坐了许久,他到底是准备回家去。 夜已深了。 蔺伯钦拾阶而上,楚姮已梳洗干净躺在床上,手里卷着一本杂记,正看的哈哈笑。 她见蔺伯钦回来了,顿时惊喜的坐起:“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吗?我都没有给你留饭。”楚姮说完,便要趿拉鞋去唤濯碧和溪暮,让她们去厨房弄点儿饭菜,蔺伯钦看穿她的意图,摇摇头,“不必,我吃过了。” “你早说嘛。” 楚姮嘟哝一句。 她放下手中杂记,扑过去抱着蔺伯钦腰,咯咯一笑,“好几天没有回家睡啦,你想不想我?” 她的生孩子计划可耽搁不得呢! 蔺伯钦眸光复杂的看着她,心底却有些许温暖,他抬手迟疑一下,到底是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箍的很紧:“想。” 楚姮笑了起来,踮起脚去啃他下巴,如玉的纤手伸入他衣襟中,自是一番抵死缠绵。 后半夜,楚姮累的实在受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蔺伯钦指着头,看她莹白的侧颜,精致的鼻梁,不禁弯嘴角苦笑。 他自诩聪明,竟连枕边人是不是“李四娘”都看不出来,当初明明是怀疑过的,可为何就对她深信不疑了呢?当真是……天命如此。 关于她的身份,蔺伯钦始终都问不出。 记得叶芳萱曾说,他夫人武功高强,他便旁敲侧击的试了试,但楚姮不知是不是早有预料,几乎每次都刚好趋避,让人看不出破绽。 正因为让人看不出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她……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 蔺伯钦一早回到衙门,有些失魂落魄。胡裕见他下巴长出了青茬,都没有修整,不禁叹了口气。 他正准备劝慰几句,就见门外大步流星的走来一个戴斗笠的灰衣男子,正是冯河。 冯河是知道“李四娘”是假后,写信问过萧琸,但萧琸知道的很少,并没有多说,只说楚姮擅使一柄金丝软剑。 蔺伯钦是他的恩人,他不能让自己的恩人被蒙在鼓里。 “金丝软剑?” 蔺伯钦听了他的话,不禁怔然。 这武器,怎这般耳熟? 下一刻,就见冯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铺展在桌面,“大人请看。” 胡裕杨腊等人忙凑过头去,这竟是…… 朝廷的海捕文书! 杨腊忍不住念出来:“江洋大盗玉璇玑,年方十六,长相美艳,擅易容,性狡猾,武器乃一柄金丝软剑……”胡裕又接着念:“于建武二十三年,犯下云州贩子案、京城抢夺案、蒲城放火案……共杀害妇孺七名,老者五名,男子十六名,杀人放火,穷凶极恶……” “别念了!” 蔺伯钦拍案而起,脸色铁青。 他低头看了眼缉令上的画像,那女子的眉眼,真与楚姮有两份相似。 思及此,他身形微微一晃,旁边的杨腊忙担忧的虚扶他一把:“大人!” 胡裕都快急哭了,他一把将那海捕文书揉成一团:“大人,这肯定是假的,夫人跟这上面的描述一点儿也不一样啊!”夫人娇滴滴的,哪里穷凶极恶了?杀人放火?根本不是她一个女子做得出来的事儿! 蔺伯钦恍若未闻。 他握紧了拳,指甲嵌进肉里也毫无知觉。 此前的一切疑点,似乎都有了解释。 莫名其妙被换掉的海捕文书画像,突然身死的采花大盗,孤身一人敢去追疯妇梁秀云,对碧水寺玉璇玑一案极为重视,还处处为玉璇玑说话…… 因为她冒充了李四娘的身份,所以要杀掉李四娘?李四娘得知此事,才会事先在鞋底放一张纸条,上面写“杀我者乃玉璇玑”? 好像这推断很合理。 蔺伯钦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将揉成一团的海捕文书一把拂落。 “冯河,仅凭此,我无法相信你。” 与他一路走来的是楚姮,他不能……不能怀疑她。 冯河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我是为你好!这女子心术不正,潜藏你身边,定是想借大人身份另有图谋!”他说完,蔺伯钦还是冷肃着脸,一语不发。 冯河是真心为蔺伯钦好,也是真心担忧他。 任谁枕边人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都会避之不及吧! 他心思一转,忽而道:“大人!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断明蔺夫人是不是玉璇玑!” 蔺伯钦身形一怔。 随即涩然的抬眼,双手握紧握紧再握紧。 半晌,才道:“我便信你一回。” 若楚姮证明清白,他定再不理冯河此人! *** 府衙风起云涌,楚姮对此一无所知。 马上要开春了,她乐呵呵买了许多漂亮的布料,准备整理出来,拿到铺子里去做衣裳。 望州的裁缝,手艺可比清远县的好多了! 一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楚姮抚了抚鬓边的牡丹花银钗,将布料叠成四四方方。 “夫人,大人回来啦。”溪暮撩开门帘,笑着让出一清冷的人影。 “你回来的正好!”楚姮立刻起身,把一块青底暗云纹的料子拿在蔺伯钦身上比划,摸了摸下巴,“这颜色好看。嗯……不对,应该是我夫君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她以前说完这些打趣的话,蔺伯钦要么红了耳根,要么就笑。 今日却愣了半晌。 楚姮觉得不对劲儿,她抬眼问:“怎么了?县衙里出事了?女尸的凶手……抓到了?” 蔺伯钦听到她提及已死的李四娘,心头微微一跳。 她为何这样问? 是抓到了凶手,便可以为她自己顶包脱罪? 蔺伯钦觉得自己这想法很荒谬,或许楚姮根本不是玉璇玑,他竟然怀疑她。 “姮儿,收拾东西,陪我回清远县一趟。” “诶?好端端的怎么要回清远县?” 蔺伯钦将早已想好的托辞说出:“杨腊查到了女尸的身份,很有可能是清远县的周老女儿。事关重大,所以我准备亲自去盘问一番。” 楚姮对他事事认真的态度已经习惯了,因此并不意外。 她点点头:“我也好久没去见苏钰和谢彤彤了,正好跟你一道去看看他们。” 谢落英临走,还让她多看着点儿谢彤彤呢,她搬来望州,怎么也得给李仲毅和苏钰打个招呼。 说走就走,一切从简。 马车已经备好,杨腊胡裕正坐在马车上前说话,见到楚姮,两人对视一眼,忽而都低下了脑袋。 楚姮莫名其妙,她上前叉腰:“你们怎么今日不高兴?见到我招呼都不打。” 杨腊还没找到说辞,胡裕便已经笑咧咧:“夫人,昨晚儿跟衙门里的兄弟玩牌九,一时忘了时辰,所以今日有些疲乏。” “就是就是。”杨腊也连连点头。 楚姮“噗嗤”的笑了起来,打趣说:“那待会儿驾车你们可要仔细点儿,万一把我和你家大人摔着了,可要扣你们的饷钱!” 胡裕笑着应了。 垂下眼帘,却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叹。 但愿菩萨保佑,他家玲珑剔透的夫人,千万不要是罪大恶极的玉璇玑啊! 123.钦犯 上马车时,蔺伯钦还带了一盒糕点。 楚姮见状,忍不住问:“你改口味啦?竟然想要吃甜?” “这是给你买的。”蔺伯钦将揭开食盒,但见里面放着热腾腾的薏米糕。 他回来路过那家很出名的糕点铺,即便心乱到了极点,可仍顿住脚步,给楚姮买了一些回来。 他想,往清远县的路途无聊,她可以吃着打发时间。 楚姮不禁抿唇一笑,也不管杨腊胡裕在场,踮起脚亲了亲他下巴:“夫君真好!” 蔺伯钦垂眼,扯了扯嘴角。 姮儿。 他一点都不好。 他……罢了。 蔺伯钦满心复杂,他登上马车,正要转身去拉楚姮,故意手指一松,将那盒薏米糕滑落。眼看那糕点要被摔的粉碎,电光火石之间,横伸来一只素手,将盒子稳稳接住。 “幸好我反应快,不然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摔坏了!”楚姮小心翼翼的将糕点盒抱在怀里,随即瞪了眼蔺伯钦,“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手抖。” 蔺伯钦缓缓将手拢入宽袖中,没有答话。 他告诉自己,方才只是凑巧罢了。 两人坐在车厢里,蔺伯钦找来一本书,避开楚姮的视线,一直盯着那一页。 楚姮抱着糕点盒,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在那吃的欢。 一路上有些安静的出奇。 就连平时话痨的杨腊和胡裕都没有侃大山,而是在默默的驾车。楚姮心想,这群人还真是熬夜玩牌九啊,把精神气都给玩没了。 她糕点吃的多,又喝了许多水,这会儿撑的不得了。 便挪到蔺伯钦身侧,扯了扯他衣袖,撒娇道:“夫君,我肚子难受。” 蔺伯钦剑眉微微一蹙。 他放下书卷,看了眼还剩一半的糕点盒,无奈道:“哎,谁让你吃那么多。”话虽如此,到底是把楚姮抱过来,隔着薄衫,抬手轻轻揉她的肚皮。 蔺伯钦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楚姮最喜欢了。 她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嘴角一弯:“夫君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她好喜欢。 蔺伯钦看着她的睡颜,心底柔软:“睡一会儿吧。” 睡醒…… 梦便也醒了。 马车粼粼,正过一处山坡丘陵。便在此时,四周树林突然一阵哗啦啦的响,一阵扑簌簌的落叶纷纷。 楚姮耳朵一动,倏然睁眼。 蔺伯钦怔了怔,还未开口,便见楚姮撩开车帘,七八名黑衣蒙面男子,手持大刀,凶恶的拦住去路。 “又是陈子扬买的凶手?”楚姮语气听不出害怕。 上次也是这样,不过都被她解决了,她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蔺伯钦面沉如水:“陈子扬已经树倒猢狲散,这些人,是真正的山匪。” 楚姮心底“切”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看了眼蔺伯钦的后脑勺。 ……唔,搞不好又得把他给敲晕了。 “车上的人,全都下来!”当首的矮胖男子,挥舞大刀,呵斥着。 杨腊和胡裕对视一眼,随即慢悠悠的跳下马车,蔺伯钦也扶着楚姮出现在众人视线。 杨腊咳了咳,朗声说:“你们好大胆子,青天白日,竟敢在此拦路抢劫?可知这位是望州的暂理知府,蔺伯钦蔺大人!” 望州知府,即便是暂代的,这官职也不小了吧。 但却根本没有任何恐吓作用。 那矮胖男子冷笑:“今日哪怕是天皇老子,也得留下命来!” 胡裕急了:“你们拦路抢劫,给你们银子便是,怎还要夺人性命?” “若放虎归山,你们报官缉拿我们怎办?”矮胖男子哼了哼,“斩草除根,不留余地,这话总听过吧罢?” 说完,他又挥了挥手中大刀,明晃晃的寒光,在日光下极为刺目。 “你——”胡裕和杨腊还想说什么,那矮胖男子却再也听不下去,他身形往前一跃,抬手一挥,大喊,“今日在场六人,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下!” 蔺伯钦神色巨变,忙将楚姮护在马车后:“快走!” 楚姮根本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她正想找几块石头,将蔺伯钦和杨腊胡裕等人一并给打晕,突然背后劲风忽至,杀气弥漫! 她心头警铃大作,寒意顿生,立刻装作站地不稳闪身躲避。 扭头一看,却是那矮胖男子身边站着的麻衣蒙面人。 这麻衣蒙面人方才一句话都不说,持着刀一语不发,几乎让人忽视他的存在。然而他方才那一招,犹如银瓶迸裂,锋芒毕露,一看就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他一击楚姮不中,立刻反手掐住蔺伯钦的脖颈,下一秒,手中长刀便抵在蔺伯钦喉间。 楚姮心下一沉,没想到这山匪中竟有武功如此高绝之人!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却见杨腊被人一刀砍中胸口,血溅三尺高,立时躺在草丛中,生死不知! “杨腊!” 楚姮大惊失色! 这些山匪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确有杀心! 胡裕还在艰难对抗,兵器交接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一声,都让楚姮汗毛直竖。 “这位是望州的父母官,既如此,一定藏有不少银子吧?”挟持蔺伯钦的麻衣蒙面人冷笑一声,音色粗嘎,十分奇怪,“有一百两银子么?” 蔺伯钦冷道:“我没有那么多。”他又看了眼楚姮,“但你若放过内子,我可以凑一百两给你。” “你在耍我。” 麻衣蒙面人声音陡然拔高,“现在没有银子,那就去死!” 他高举大刀,眼看要落下,楚姮上前两步,脱口便道:“我有!” 麻衣蒙面人微微一愣:“你有什么?” “我有……一百两。” 楚姮说完,便从衣袖的夹层,取出一张百两银票。 矮胖男子已经把胡裕也砍倒在地,他走了过来,从楚姮手里一把扯走银票,仔细一瞧,颇惊愕的对麻衣蒙面人道:“是真的。” 楚姮有些不敢看蔺伯钦的眼睛。 没办法,露富总比露武好,希望这些山匪收了银子,可以放过蔺伯钦。待她找到时间,再杀个回马枪,让这群人给杨腊胡裕陪葬! “没看出来,蔺大人竟是个贪官。” 麻衣蒙面人冷哼一声。 楚姮又道:“这是我家人给的陪嫁,与他无关。” “是么?” “银子我给你了,把我夫君放了!” 麻衣蒙面人却不为所动,他甚至狠狠一勒蔺伯钦的脖子,将刀压下去一寸,“再拿五百两出来,没有的话,我就立刻结果他!” “……” 他以为楚姮必定不会再有银子,岂料众目睽睽下,楚姮抿唇,又从鞋子里摸出一叠银票。 矮胖男子接过银票数了数,目瞪口呆。 “我这一辈子还没摸过这么多银票呐……” 麻衣蒙面人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楚姮:“夫人的陪嫁,还真是丰厚。莫非娘家是哪城员外首富?”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楚姮了,回头可以跟蔺伯钦解释,说是这银子从死去的员外家偷来的。 楚姮抬眼:“我全部银子都给了你,现在可以放过我夫君了?” 麻衣蒙面人却是看也不看那银票。 “有钱却不早些拿出来。”他眸光发冷,蓦然道:“晚了——” 说完,他便又高举大刀,眼看便要砍在蔺伯钦的脖颈,已经割开了皮肤,露出一道细细的伤痕。 仿佛那伤口是割在楚姮身上,她呲目欲裂,再忍不住,倏然纵身一跃半空,从腰间隐蔽处“蹭”的抽出金丝软剑,朝那麻衣蒙面人势如破竹的攻去! 金色剑光如虹贯日,直点麻衣蒙面人钳制蔺伯钦的手腕穴道。蒙面人惊骇之下,不得不松开蔺伯钦,闪身躲避。 然而楚姮气急了,哪容他逃,她将蔺伯钦一把扯到身后,剑尖如影随形。那蒙面人武功却也不差,找了个刁钻角度,蓦然扭身,一柄细如小指的银色长剑回刺过来,金银交接,“铮”的一声响,两人都被劲气弹开,各退三步。 不等对方喘气,楚姮又攻了上去,这次下的全是迅猛如电的杀招,蒙面人挡避不暇,节节败退。 楚姮右手长剑一晃,却是虚招,蒙面人银剑刚刚使出,下一秒却见楚姮右手一挽,反手点住他腰间悬钟大穴。蒙面人只觉浑身一麻,后仰栽倒在地。 趁此时机,楚姮抬手猛然斩下,却听身后一道冷如寒冰的声音响起:“住手!” 楚姮直指蒙面人的面门,那金丝软剑颤动不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蒙面人仰视着楚姮,突然抬手,扯下脸上的黑色面巾。 一双狭长的眼,面无表情,正是冯河。 林间鹧鸪清鸣,无边落木萧萧。 楚姮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身后站如松柏的蔺伯钦。 蔺伯钦却直勾勾的望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脖间的伤处在渗血,他却感觉不到痛,只是双目微微赤红。 他说过,他能容忍她的一切,但唯独……不能触碰他的底线。 攸关朝廷律例,不能作恶多端。 众目睽睽,他无法徇私。 蔺伯钦深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没有逃避。他抬起手,忍声道:“来人,把钦犯玉璇玑……拿下!” 124.徇私 许是正午的阳光太炽烈,楚姮只觉得被晒的头阵阵发晕。 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却是胡裕和杨腊站了起来,他们身上并无伤痕,除了一些鲜艳的过分的血迹。其他几个蒙面人也扯下面巾,看着都十分眼熟,特别是那矮胖男人,正是看守府衙卷宗的衙役。 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嗫嚅道:“蔺伯钦……你算计我?” 他苦心孤诣,煞费心机,让冯河扮演山匪,就是想试探她是不是“玉璇玑”? 她举着剑,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蔺伯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冯河一跃而起,将楚姮手臂反剪,提醒道:“大人小心!这玉璇玑作恶多端,怕会对你下杀手。” 楚姮眼中泛起泪,她望着蔺伯钦,带着哭腔喊:“我不是玉璇玑!” 蔺伯钦没有答话。 楚姮心如死灰,喃喃道:“……蔺伯钦,你答应过我,会相信我的!” 他明明答应过她啊! 蔺伯钦握紧了拳,看了眼她手中剑,她会武功,擅用一柄金丝软剑。再联想到,霍鞅当初说,玉璇玑曾易容扮过李四娘的丫鬟紫桃,可半路真正的李四娘不见了,她却成了“蔺夫人”。 纵然这女子是他挚爱,是他的妻子,当着下属的面,他不能……徇私! 忍着心头痛楚,蔺伯钦一字字道:“物证在此,你不容狡辩。” 楚姮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她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将满心的希望全都扑灭了,明明是青天白日,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再无力气,五指一松,手中金丝软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胡裕和杨腊想说什么,冯河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先押入大牢。” 蔺伯钦没有表态,胡裕和杨腊只有无奈的上前,对楚姮道:“……夫人,得罪了。”杨腊依律,将镣铐给楚姮戴上。 一旁的胡裕叹息说:“夫人,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待大人查明真相,一定会放你出来的。你……你可不要生他的气啊。” “生气?” 楚姮却是不在看蔺伯钦一眼,苦笑的盯着手上生锈的枷锁。 她现在一点儿都不生气。 她心都没有了,哪还会生气呢。 楚姮不知是怎么被押回府衙监牢的,冯河一直盯着她,生怕她突然动武逃跑。然而一路上,楚姮都面无表情,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没有了生气。 胡裕心软,见得她这样,不禁红了眼睛。 让监牢狱卒给了一间最干净的牢房,便把楚姮请了进去。 “夫人,你绝不可能是那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要告诉大人,证明你的清白啊!他始终是向着你的。”胡裕颤声道,“只是你知道大人从不徇私枉法,他心里……他心里也很难受。” 楚姮抬起干涩的眼,隔着牢门,看向胡裕。 轻轻摇了摇头。 告诉什么呢?有什么可告诉的呢?她都说了自己不是玉璇玑,可他竟然不相信她! 他的不信任,仿佛一柄刀剑,狠狠在剜她的心。 胡裕不敢在牢中待太久,他又叮嘱了狱卒几句,便折身离开。 再好的牢房又怎样?仍旧阴暗潮湿,气味难闻。 初春的天还很冷,楚姮穿的不多,此时她搂着肩膀,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暗道可笑。 她怎么会如此可笑。 她付出了一颗真心,可蔺伯钦却没有好好珍惜,他说过信任她的话,完全就是在放屁! 如今身陷囹圄,蔺伯钦想怎么处置她?是给她上刑,还是押去菜市斩首? 他一定会按大元朝的律例来吧。容她想想,大元朝对待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会怎么惩处来着…… 楚姮托腮望着漆黑的房顶,竟是流下泪来。 什么全天下最好的夫君,呵,明明什么都不是! *** 蔺伯钦在后堂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 他抓住朝廷钦犯玉璇玑,整个府衙的人都惊呆了。 赵琦等人更是跑来恭喜他,说此次立了大功,很有可能正式坐上望州知府一职云云。 这时,大门被“砰”的推开,却是顾景同心急火燎的赶到。 他已经问明了杨腊,只觉得不可思议,双手撑在桌上,问蔺伯钦:“佩之,你是不是搞错了?” 蔺伯钦还未答话,一旁的赵琦就说:“顾大人,这哪能搞错啊。幸亏蔺大人机智,提前识破了那玉璇玑的诡计,否则真让玉璇玑潜藏在蔺大人身边,他可就危险了!” “危险?”蔺伯钦怒极反笑,“她那样子能有什么危险?” 赵琦摇了摇头:“顾大人,不能因为玉璇玑长得漂亮,你就说她无罪吧!”他抬手一指桌上的海捕文书,“瞧见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连妇孺都杀,这还是人吗?” 顾景同还在为楚姮说话:“我绝不相信她会做出这些事,其中定有误会!” 赵琦叹了口气,正要举例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直沉默的蔺伯钦开口了。 他打断二人争执:“赵大人,你先退下。” 赵琦看了眼顾景同,双手一拢:“顾大人如此维护那女贼,搞不好别有个什么。”说完,他眼珠子一翻,便昂着头走了。 顾景同看着他背影,扬起手中扇子,做了个打他的姿势,气的牙痒。 以往,蔺伯钦总会笑一笑。 可今日,他却面如寒霜。 “盛风,她的确是玉璇玑。”蔺伯钦垂眸看着海捕文书上的字,将那柄软剑从抽屉中取出。 细细的剑身通体金色,闪烁寒光,锋芒毕露。 与海捕文书上所画的武器……一模一样。 顾景同一怔,不死心道:“或许是她捡的?她看这剑好看,便捡来玩的?” 蔺伯钦闭了闭眼。 “她的软剑,一直藏在腰带。我亲眼……看她使出的剑法,连冯河也打不过她。” 顾景同彻底没了语言。 蔺伯钦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他也曾一次一次的告诉自己,玉璇玑不可能是姮儿,姮儿是他夫人。但事实摆在眼前,疑点太多,他根本找不到借口来说服。 顾景同忍不住问:“按照大元朝律例……楚姮的下场,是什么?” 蔺伯钦脸色怔然。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按律当斩。” 顾景同明明知道是这个结局,却还是不敢相信。他上前两步,道:“佩之,我知道你执法严明。可是……可是她对你当真一片真心,绝无虚假,你就徇私这一次吧!” 蔺伯钦浑身一怔,朝顾景同厉目而视。 “你我踏仕途为官,首需谨记,便是决不能徇私枉法!盛风,你今日竟说出这种话来?” “我……” 顾景同也知道失言,更知道蔺伯钦最痛恨的便是这点。 蔺老太爷当年左迁望州,因何而死?对外一直都说是因病早逝,但他知道,真实原因乃蔺老太爷徇私放走一名囚犯,被政敌揭穿,后畏罪自戕。 顾景同无奈的长叹一声,“我先出去了。” 说罢,他掩门离开。 蔺伯钦垂眼,望着手中金丝软剑,反反复复的摩挲,想到和楚姮相处的点点滴滴,喜也好,悲也好,尽数化为心头一片凉寒。 不知不觉便是夜深。 便在此时,杨腊敲门来报。 “大人。” 蔺伯钦将软剑收入抽屉,抬起泛红眼,“说。” 杨腊指了下门外:“霍大人在乾州搜查玉璇玑,冯河知晓,已快马加鞭的赶去,将此事汇报于他。” “什么?” 蔺伯钦沉冷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缝,他倏然起身,怒斥道:“你为何不拦住他?!” 事发望州,他尚且可以想法违心的保全楚姮的,若传到霍鞅耳中,他便再也没有办法留下她的性命! 霍鞅是谁?是当朝皇上的心腹,是手握重权的禁军统领。楚姮落到他手中,不脱一层破皮就怪了。 杨腊也很焦急无奈:“大人,冯河武功高强,卑职虽然劝慰,但根本拦不住啊!” “他走了多久?” “半刻钟不到。” “追!”蔺伯钦一拍桌案,“务必把他给我追回来——” 杨腊答是,立刻扭头去办。 待屋中空无一人了,蔺伯钦才颓然坐下。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楚姮最喜欢拉着他的手了。 她曾向他保证,她绝不会做任何坏事,她要他相信。她还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他也说,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蔺伯钦的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他突然想起醉酒那夜,手上为何会沾有浅血了。她不是寡妇李四娘,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她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他,他怎能……辜负呢。 冯河骑术精湛,晚上路途难走,杨腊定是追不上的。若霍鞅知道消息,她便真的难逃一死。 蔺伯钦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苍茫黑夜,目光悠远。 “罢了。” 他认输。 终究无法硬着心肠,将她亲手送上囚笼,赴往刑场。 他微微叹息,从柜子里摸出监牢大门的钥匙。 从未想过,他蔺伯钦会有今天。幼习礼数,从不违背大元律法,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破了恪守多年的纲纪! 125.华容 监牢上方只有半尺见方的小窗。 楚姮坐在潮湿的干草上,抬头正好可以看到几粒星子。 真好啊,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明明天气已经在转暖了,可为何她仍觉得冷? 楚姮不知想到什么,抬手抚了抚鬓上的牡丹花银钗,她一把将其拔了下来,端详片刻。 这是蔺伯钦送她的钗子。 结果,也要像陈子扬对待云氏那样,曾经的深爱誓言都要化作过眼云烟? 不……蔺伯钦和陈子扬不一样。 他只是一时蒙蔽,他会相信自己的。 楚姮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一抬手,将银钗又插进鬓间。 她也不知道为何,可心头那点儿希冀,如烛火明明灭灭,始终对蔺伯钦抱有期望。 楚姮暗暗打定主意,只要蔺伯钦相信她……她就告诉他一切真相。 他设计自己,误会自己,这些统统她都不再计较了。 只要……他相信。 正这样想着,门口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楚姮心头一喜,以为是蔺伯钦来了。 但仔细一听步履声并不熟悉,面色微凝,忙胡乱擦干脸上眼泪,压低声音,冷道:“是谁?” “夫人,是我和顾大人。” 胡裕的声音悄悄传来,“咔哒”一声,被他打开牢门。 顾景同和他一起走进来,手里还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你说你也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什么江洋大盗玉璇玑了?”顾景同将折扇插在脖子后面,拿着钥匙去给楚姮开撩开的锁。 楚姮听着他这句抱怨的话,又看了眼胡裕,心底暖暖的,瞬间红了眼。 “顾景同,胡裕,我真的没有杀人,没有做过恶事。” 顾景同给她三两下脱下镣铐,叹息说:“没做过就没做过吧,包袱里有盘缠和干粮,外头杨腊还准备了一匹快马,你马术不错,趁着天黑,往塞北去,有多远跑多远。”他说完,将包袱递给楚姮,目光复杂了看了眼她,“有多远跑多远,再也别回来了。” 楚姮提着包袱,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抿唇问:“他……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放过我吗?” 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样穷凶极恶的坏人?还是说,因为她欺骗了他,所以他已经愤恨到了极点? 顾景同半晌才道:“别问了。” 短短三个字,却让楚姮那颗悬而未落的眼泪彻底决堤。 “夫人,顾大人,别耽搁了。”胡裕看了眼外面,催促说。 楚姮当着胡裕他们流泪,实在不好意思,抬袖狠狠的擦了擦眼睛,“走吧。” 顾景同从未见过楚姮这般伤心。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是海捕文书上的江洋大盗。 可海捕文书上的朝廷官印,以及霍鞅亲自带人满世界跑的捉拿,都让他不得不相信。 他们这些局外人都备受煎熬,可想而知楚姮和蔺伯钦两个又有多么难受。 顺着监牢阶梯往上,便是甬道。甬道正前方是个拐角,往左有个侧门,杨腊准备好的马匹就在那里。 楚姮兴许是哭的泪眼模糊,天色太暗,她不小心一脚踩空,差些滚下台阶。幸好顾景同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见她如此失魂落魄,顾景同忍不住道:“你说你,当初为何要冒充佩之的夫人?现在可后悔了?” 楚姮想到如今一去,便再也见不到蔺伯钦了,苦笑着打趣自己:“后悔又有什么用?” 她还不是付出了一颗心,再也收不回了。 便在这时,往前走的胡裕突然驻足,瞪大双眼,惊呆的看着前方。 楚姮和顾景同循着他目光看去,但见甬道前方的拐角处,隐绰绰的站着一个人。 “……佩之。” 顾景同怔然道。 楚姮也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三更半夜,蔺伯钦会出现在此。他是来看自己的?还是想来拷问,抑或是……想放她走? 楚姮越想越高兴,待反应过来顾景同还扶着她,立刻抽手。 蔺伯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她竟然后悔了。 她果然后悔了! 他那么喜欢她,甘愿为了她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可她却后悔了。 蔺伯钦心底在疯狂叫嚣,面色却愈发阴沉,执着一盏牛皮纸灯,缓步行来,冷硬的脸庞在灯光中半明半暗。 “私放朝廷钦犯,知法犯法,顾景同,胡裕……你们该当何罪!” 胡裕从未见过蔺伯钦这种神情,他心下一急,忙跪地道:“大人,属下知错,但……但夫人……” “是玉璇玑。” 蔺伯钦没有看楚姮一眼,舌尖却冰冷的吐出这几个字。 楚姮听到他这句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身子也微微颤抖。 这时,甬道左侧的小门突然打开,却是杨腊迈步进来,嘀嘀咕咕道:“怎么放个人放这么久,胡裕也真是磨蹭……”他蓦然抬头,正好看见胡裕跪在地上,蔺伯钦提着一盏惨黄惨黄的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 “大……大人。” 杨腊被撞了个正着,惊呆了,他忙不迭也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说话。 蔺伯钦仍是没有看楚姮一眼。 他却冷声讽道:“玉璇玑好本事,潜藏在本官身边,把本官的左膀右臂好友同窗,全都给策反了。” 顾景同不禁上前解释:“盛风,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和胡裕杨腊,念及朋友一场,不想看着她被斩首……” 蔺伯钦猛然打断他:“朝廷钦犯!按律当斩!顾景同,你身为望州府衙经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顾景同愕然。 他退后两步,竟是跪下,叹道:“下官知错,请大人责罚。” 蔺伯钦身形微晃,却是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一跪,但也没把他扶起来。 夜风凉初透。 楚姮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几乎难过的无法呼吸。见得此景,她才抬起头来,看着蔺伯钦熟悉的脸,苦笑着道:“蔺伯钦,你知道我此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若打开牢门放我离开的人……是你,那该有多好。” 蔺伯钦听着她哽咽的语调,心头一痛,将袖子里的监牢钥匙,握的死紧。 楚姮哭的时候很少,可每次哭,眼睛都红彤彤的像兔子。谁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垂怜。 他不能心软。 所以蔺伯钦闭了闭眼,没有看她。 楚姮也很累了。 她折身往监牢走,不知想到什么,脚步微微一停。 “对了,虽然你不信我,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玉璇玑,我没有杀人放火。”楚姮擦擦眼睛,忍住心中的苦涩,再没有回头。 夜色中,她纤瘦的身影如一只蝶,翩翩然然。蔺伯钦看着她远去,唇角嗫嚅,到底是没有叫住她。 其实…… 其实他方才只是看着楚姮和顾景同挨太近,她又说出后悔嫁给自己的话,才会那么生气。 可气来的快,消的也快。 她武功那么好,把他打倒,夺马而逃,不是不可以。为何……为何要回监牢去? 她说她不是玉璇玑……或许,真的不是? 蔺伯钦脑中一片凌乱,他自诩聪明,如今却仿佛陷入了泥沼深渊,不得解脱。但,霍鞅若来拿人,他一定……一定会为她求情。 虽然顾景同和胡裕杨腊三人犯了大罪,但好在只有蔺伯钦一人知晓。 三人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料蔺伯钦却说,让他们早些回去睡。 胡裕愕然:“看大人方才的样子,还以为他要把我们也抓进大牢呢。” 顾景同起身,掸了掸膝上灰尘,叹了口气:“抓什么啊,他手里握着一柄钥匙,你们都没看见?这大半夜谁会来监牢,一看就是想把他夫人给放了,却遇见了我们,乱了计划。” 他分析的极有道理,杨腊皱眉道:“那我们岂不是害了夫人?” 顾景同摇头:“霍鞅应该还有几天才会抵达望州,趁此期间,我们想法子再把夫人给放了。” *** 然而,顾景同却是失算了。 霍鞅来的极快,从乾州赶到望州,怎么也要三天时间。岂料第二天深夜,一阵纷踏马蹄声踩碎夜幕,霍鞅风尘仆仆,带一队禁军肃杀而至,将整个府衙重重包围。 蔺伯钦并未入睡,听到通传,立刻相迎,心底却是又惊又骇。 胡裕杨腊在门外值夜,蔺伯钦经过二人身侧,脚步一顿,将一柄钥匙塞给他们,沉声道:“让她赶紧逃!” 二人反应过来,几欲流泪,忙不迭往监牢的方向去。 但他们没想到,霍鞅的禁军来的如此快,二人还没来得及掏钥匙,便有身穿铠甲的侍卫,鱼贯把守府衙各个通道,密不透风。 蔺伯钦来到府衙仪门,见霍鞅持着双锏,国字脸十分严肃。 出乎意料的,他身侧还站着一名面白无须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这人穿着福字纹的紫色缎衫,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看起来十分女态。 霍鞅见了他,立刻问:“玉璇玑现在何处?” 蔺伯钦想拖延一些时间,他垂下眼,沉声道:“钦犯被关在监牢,守卫森严,绝无可能逃脱,请霍大人放心。” 这番规矩的答话,却让霍鞅身边的中年人大惊,他声音尖利的大叫:“什么?你竟把她关在监牢那种脏乱的地方?!” 霍鞅也沉了脸色,“速领我前去!” 蔺伯钦实在推脱不过,只希望胡裕杨腊把人已经放走,然而他发现府衙到处都是禁军,顿时如坠冰窖。 监牢大门紧闭,那中年人似乎嫌弃潮湿的臭味,他捏着鼻子,挥着拂尘催促:“打开,快把门打开!” 左右狱卒立刻打开牢门。 一行人入得监牢中,便见女子抱着膝盖,靠墙坐着。 那中年人“啊哟”大叫一声,拂尘掉在地上,他快步奔去,爬门上哭喊:“我可怜的公主,奴才可算找着你了!” 楚姮听到熟悉的声音,愣愣的抬眼,“秦公公?” 霍鞅一把扯开锁链,那秦高立刻去把楚姮扶起来,扭头指着蔺伯钦便骂:“没眼力见儿的,谁让你把公主关在这种地方?待咱家回宫,定要求皇上皇后,好好治你大不敬之罪!” 蔺伯钦脑中一片空白。 他怔然的看着楚姮,楚姮却没有看他。 一旁的霍鞅极为欢喜,爽朗一笑,拍了拍蔺伯钦的肩膀:“蔺大人,我的确没有看错你。你找回公主,立了大功,加官封赏必少不了你!” 蔺伯钦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蹙额,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公主?” 霍鞅笑着答:“不错,这位正是当朝华容公主。玉璇玑一案只是借口,蔺大人,此事我稍后慢慢向你解释。” 秦高扶着楚姮离开监牢,路过蔺伯钦身边,还朝他冷哼:“你就等着降罪吧!” 126.谈话 蔺伯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看着霍鞅嘴巴一张一合,缓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整个大元朝的人都知道声名远播的华容公主,蔺伯钦也不例外。但那是皇朝的公主,如天边明月,与他不可能有任何交集,蔺伯钦也从未关注过这位公主的情况。然而今日,霍鞅却告诉他,他误以为是江洋大盗的女子,其实是当朝公主,不仅如此,这位公主还是他的夫人。 蔺伯钦背微靠着墙,才让自己头脑清明。 他抬眼,对霍鞅道:“传言华容公主得了不治之症,看来也是借口了。” 霍鞅点点头,叹了口气:“蔺大人有所不知,公主生性顽劣,因不愿下嫁陈太师的儿子,便偷逃出宫。皇家顾忌颜面,不可能满天下的派人找公主,那岂不是成了天下百姓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谈?故此,宋丞相便想了这个法子,谎称朝廷要逮捕江洋大盗。” “所以……江洋大盗玉璇玑,从来都不存在?” “当然。” 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惨白惨白。 霍鞅以为他在害怕乌纱不保,忙安抚道:“蔺大人不必担忧,你并不知情,将公主押入监牢才是正确做法。那秦高本就是个踩高捧低的,届时我敲打他一番,他定不敢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 蔺伯钦嘴里满是苦涩,苦涩到几乎不知如何接话。 楚姮为何不早说? 他仔细想了想,其实楚姮是想告诉他的?只是因为他的不信任,伤透了她的心? 可即便她说了又能怎样?她是公主,他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地方官,他面对无上皇权,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楚姮原本是要嫁给陈太师的儿子陈俞安,蔺伯钦心头一痛,忍不住问:“霍大人,如今公主已经找到,她……她是否要回京成婚?” 霍鞅皱了皱眉,觉得蔺伯钦问这个问题不妥。 但想着他找公主有功,便如实相告:“这是自然。” 陛下一直在想办法拉拢陈太师,巩固他们的情谊,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蔺伯钦身形微微一晃。 霍鞅与他说完,便转身去找楚姮,独留蔺伯钦一人神不守舍。 *** 楚姮被秦高搀扶着,离开府衙,乘轿辇回驿馆。 驿馆的房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甫一进屋,秦高便弯腰笑道:“公主,奴才已将香汤备好,你这些日子受累了,洗漱后好好睡一觉。待而明儿一早,咱们就启程回京去。” 楚姮神色淡淡的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她找了张椅子坐着,抬手示意秦高退下。 待屋中只剩她一个人了,才苦笑着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楚姮啊楚姮,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她的美梦,她的计划,在因蔺伯钦的不信任后,全部化为梦幻泡影不复存在了。 楚姮眼中微微湿润,但她离开仰起头,不让自己流泪。 要回京去了,从此便是真正的不会再见。他会在望州一直任职,做一个好父母官,而她呢?嫁到陈府执掌中馈,无人敢对她冒犯。 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轨迹罢? 误打误撞假冒蔺伯钦的夫人,本来就错的离谱。 他们云泥之别,永远不可能有结果了。 *** 翌日。 胡裕杨腊顾景同等人才得知这个消息,皆是目瞪口呆,连续三遍问蔺伯钦是不是搞错了。 蔺伯钦被问的实在不耐,拂袖道:“即便真搞错了,那也不是我,是霍大人和他身边的那个太监总管。” 顾景同知道蔺伯钦不会胡说,他怔然道:“她原来……竟是公主?那个文能吟诗作赋,武能耍刀弄枪,去年还把南蛮皇子给打趴的华容公主?!” 杨腊和胡裕也是惊呆。 胡裕叹息道:“传言公主绝色,这点倒是真。” “怪不得夫人表现出来的不像一个山野寡妇,原来……”杨腊正在感慨,一旁的胡裕瞧蔺伯钦脸色越来越差,不禁用胳膊肘撞了下他,示意他别说了。 蔺伯钦倒也说不明心中是何感觉。 今晨霍鞅又过来向他道谢,却也没有问他是如何抓到楚姮的。想来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楚姮一直在冒充他夫人,可是他却不提,说明对此事讳莫如深。 他不提,蔺伯钦也不敢提。 谁都知道,公主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委身与他妻,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 他尚且可以留在望州,公主却是要回京城嫁给陈俞安。 “佩之,你待打算如何做?” 顾景同忍不住问。 蔺伯钦侧过身,望着窗外:“我能怎么办?无权无财,一介微末,连皇上的面这辈子也不能见到。即便我对她有心,却也无力。” “总要争取一下!”顾景同急了,“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你……你也舍得?” 蔺伯钦心头一震。 他不舍得。 可又能如何?她对他已经失望透顶,她……对他没有心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冯河从外面冷冰冰的抱剑走来,禀报说:“秦高霍鞅今日便带公主回京,人已在城门口,大人可要去送行?” 蔺伯钦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走吧。” 就让他看她最后一面,抑或是,跟她说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不该辜负她的情谊。 春寒料峭。 城门外行人裹紧了衣裳,神色匆匆。 秦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抬华丽的轿辇,让楚姮坐在里面。 楚姮不再是朴素的县夫人模样,她穿着秦高准备的葫芦杭绸宫装,逶迤的织金锦裙垂在鞋面,发髻高绾,耳坠黄金珰。本是颜艳春红的打扮,却楚姮的脸却十分苍白,看起来十分疲倦,压不住这满身华贵珠翠。 溪暮和濯碧被找来继续伺候楚姮,两个丫鬟站在轿辇两侧,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伺候了大半年的夫人,竟然是当朝公主! 可这前前后后百来号人,个个都对楚姮恭恭敬敬,她们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那溪暮性子单纯,得知楚姮要回宫,还咬着嘴巴哭问濯碧:“夫人这一走,大人怎么办啊?!” 濯碧知道事情不简单,忙让她闭嘴,不要多言。 便在此时,秦高看了看天色,过来催促:“公主。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啦。” 楚姮低头,从绘金银双花的食盒里拿出一枚蜜饯,放在嘴里,冷冷说:“秦公公,你若是着急,你便先走,本宫还不急。”说完,她把蜜饯又给吐出,喃喃道:“苦的。” 立在窗边的濯碧听到这话,暗暗叹了口气,心是苦的,吃什么当然都是苦的了。 霍鞅倒不催她。 他端坐在马上,只让各禁军看好轿辇,不能让楚姮跑了。 笑话,若再让楚姮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这禁军统领还怎么混?他还怎么继续当楚姮的师父? “夫人!夫人!蔺大人来了!” 溪暮眼巴巴的望着城门,果不其然看到一道青绿色身影。 蔺伯钦身后还跟着顾景同杨腊等人,他掸了掸官服,向霍鞅见礼,并说了一堆场面话。 霍鞅淡淡一笑,拖他手臂虚扶:“蔺大人,你对我不必客气,我说过,今次你立了大功,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望州知府一职,朝廷八天前已经敲定了人选,不过京中职务还有不少空缺,定不会委屈了蔺大人。” 蔺伯钦没想到霍鞅会说这些。 他微微一愣,正要推辞,却想到此前顾景同对他说的话。 他区区一介芝麻官,谈何求娶当朝公主?若……若能尽快得陛下赏识,是否便可像风月书本所写,状元公主,一生一世? “如此……下官便提前多谢霍大人了。” 霍鞅爽朗一笑:“好说好说。” 127.结束 他们的谈话,一字不差的落入楚姮的耳朵里。楚姮看着手里的蜜饯盒子,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来自己竟是看错他了?什么清风明月,不畏强权,其实是因为一直没有机缘? 隔着轿帘,楚姮想到以前,蔺伯钦也对她说过,他寒窗苦读,心中自有抱负。但是……这抱负是她情义作为代价,她不能忍受。 楚姮咬了咬唇瓣,让自己心情尽量平静。 女子冷冷的声音从轿辇中清晰传出:“蔺大人,劳烦你照拂本宫多时,本宫有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蔺伯钦从未听过楚姮用这种声调说话,但看旁边的霍鞅秦高都神色如常,微微一愣,才走到轿辇的窗边。 隔着纱帘,正好可以看到楚姮满头珠翠下的精致侧颜。 他躬身行了一礼:“公主请说。” 楚姮抬手,从鬓发间抽出那牡丹花银钗,拿在手里繁复的摩挲。 仿佛在回忆留恋什么,而如今,这些留恋终究不值一提。 “蔺大人,昔日是本宫不懂事,叨扰你了。过往种种,还请你莫要记在心上,今日一见,便就此别过。”楚姮微微哽咽,她素手捏着牡丹花银钗,从窗户中伸出,“这钗……本宫还你了。” 蔺伯钦看着她手中银钗,怔在当场,迟迟不接。 “姮儿……”他想说,此前其实都是一场误会。 “放肆!”楚姮厉声呵他,“本宫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一声放肆,让蔺伯钦蓦然回神。 她是天边的明月啊,他怎敢肖想,怎敢冒犯?即便误会解除又如何?他终究不配与她并肩。 蔺伯钦苦笑了一下,只觉那银钗在光线下格外刺目。他压抑着心中痛苦,闭了闭眼:“这钗子送出,便没有收回的理。公主若不要……便扔了罢。” 楚姮听到这话,眼眶发热,鼻尖一酸。 想到连日来所受的委屈,如今这人却还是食古不化,根本就不作挽留。思及此,楚姮气愤难平,抬手将银钗朝他砸去,哭道:“蔺伯钦,我恨你!” 很他的刻板守旧,恨他的冥顽不灵! 银钗“当”的一声砸破了蔺伯钦的额头,有血顺着眉骨流下。 蔺伯钦却没有擦拭,他站在那里,低垂着首,仿佛一个不起眼的小官,正在恭送皇亲国戚。 秦高霍鞅听不到二人谈话,但看楚姮发怒,便立刻吩咐抬轿轿夫启程。那秦高路过蔺伯钦身边,还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威胁说:“知道怕了吧?你苛待公主,她对你恨之入骨,回京后,你就等着受她责罚罢!” 蔺伯钦看着远去的华贵轿辇,缄默无言。 是吗? 他反倒真希望,她能降罪下来,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无论爱恨。 想到楚姮此前说的话,“今日一见,就此别过”,他在望州,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上京的时候了…… 顾景同这时走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给他,叹息道:“擦一擦血迹,不要如此狼狈。” 霍鞅等人的身影已越走越远,蔺伯钦极目远眺,却再也眺望不到熟悉的人影了。许久,他才接过顾景同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发现血已凝固。 地上的牡丹花银钗,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折射着光芒。 蔺伯钦走上前,弯腰将其拾起,随即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 新搬来的蔺府,本就面积不小,如今溪暮濯碧走了,楚姮也走了,家中只有几个打杂奴仆,冷冷清清。 蔺伯钦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留宿在府衙,不愿归家。 自楚姮走后,他……哪里又有家了? 叶芳萱得知楚姮竟是当朝华容公主楚姮,大惊失色。 她不死心的来找过蔺伯钦一回,说些不知廉耻倒贴的话,蔺伯钦厌恶不已,对她道:“如今我惹怒公主,不日朝廷就会怪罪下来,你若是不怕,便时时刻刻来府衙找我好了。” 叶芳萱听闻此事,又让丫鬟青梅,打听到公主临走的确用钗子打砸了蔺伯钦脑袋,吓的战战兢兢,再也不敢来府衙,生怕受到牵连。 李老头倒是不关心什么公主不公主,他只关心杀他女儿的凶手。 蔺伯钦即便心中再难受,也要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替死者伸冤。 但李四娘的案子实在太吊诡了。 不仅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也少的可怜,甚至杀人的凶器匕首,也是街边随处都可以买得的东西。 这天,蔺伯钦正端详李四娘的那双绣鞋。 鞋子底部两边都被割开,写有“杀我者乃玉璇玑”的纸条,却塞在左鞋底。杀人的当然不可能是玉璇玑,因为玉璇玑是楚姮,而楚姮是公主,她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裕从门外往里看,便看到他家大人又在出神,不禁叹了叹气。 以前大人出神,那是在想案子,现在?却是天天都在想夫人。 看到门槛,大人会出神,因为府衙的门槛比县衙的高,夫人每次来都会绊脚;看到路边摊,也会出神,因为夫人最喜欢拉着大人让他一起去尝;抑或是看到顾景同杨腊他们每一个,大人都会出神,也不知是勾起了他心头哪些旧事。 “大人。” 胡裕站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门。 蔺伯钦抬起头,将手中绣鞋放下,道:“可有什么线索?” 胡裕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忙道:“卑职几人,顺着发现尸体的青兰河往上游找,还真找到了一些东西。”他将牛皮纸展开,“大人请看。” 一点粉末,和一根……棕褐色软软的细条。 “这都什么东西?” 胡裕还未接话,门口光线一暗,冯河便走了进来。 他知道,近来因为他出谋献策,戳破了楚姮身份,蔺伯钦对他一直有些隔阂。他知道自己误会了楚姮,也十分愧疚,便不日不夜的像帮助蔺伯钦早日破案。 冯河指着那黑色粉末,道:“这是一种名为‘雷球’的暗器,燃烧后产生的灰烬。” “雷球是什么?” 冯河解释说:“雷球里填充有硫磺、木炭、黄磷、火药等物,往地上一扔,就会爆炸,产生大量烟雾。这种暗器,只能使用一次且价格极贵,民间没有几个人能用的起。” 蔺伯钦闻言一怔,他又看了眼那粉末,问:“你的意思,是有官府或者富商,要杀李四娘?” 冯河道:“我也不敢肯定,但杀李四娘的人,来头绝对不小。” 蔺伯钦微一沉吟,又拿起那棕褐色的软细条,疑惑道:“这又是何物?” 冯河没有立刻作答,他从怀中拿出一瓶早就准备好的江湖,涂抹在那褐棕色细条上,随即往脸上一黏,一条长约三寸,栩栩如生的刀疤就出现了。 “蔺大人,此物是用来易容的。”冯河演示完,便将那东西取下,“但不知是杀李四娘的人要易容,还是李四娘易容。”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是雷球,还是这易容用的刀疤,全都只有京城才有。” 蔺伯钦和胡裕闻言,都愣了愣。 京城? 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个个非富即贵。而冯河又说,能用雷球暗器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那就说明,有个十分厉害的大人物,要杀死李四娘! 可李四娘只是一个寡妇,她又招惹了谁,连逃到望州,都不能保命? 这两样物证很关键,蔺伯钦看向冯河,到底是向他颔首:“多谢。” 冯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细剑:“大人,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对夫人有怀疑,我以为……” “不必说了。” 蔺伯钦心底一酸,事已至此,他怪罪冯河又有何用? 若自己当时对她的信任坚不可摧,也不会有今日局面。 128.皇都 李四娘的案子悬而未决,朝廷委任的新任望州知府,便已赶至。 胡裕等人还私下讨论,觉得这位知府肯定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他们严苛的很。 然而出乎意料,新知府人很和蔼,对蔺伯钦就更和蔼了,几乎到了嘘寒问暖的地步,蔺伯钦正狐疑,次日朝廷京官,便将下达的制授圣旨便送到他手上。 不是吏部发来的任书,而是明晃晃的圣旨! 当下整个府衙的人全都前往仪门,跪地听旨。 “……望州清吏司郎中蔺伯钦,公正廉洁,立朝刚毅,破案多起,并亲手抓捕江洋大盗玉璇玑,朕心甚悦。现亲制授京城大理寺正,从五品,赐绯袍,银龟袋,即日赴任,不得有误。钦此。” 传旨官说完,笑眯眯的合上圣旨,交给蔺伯钦:“蔺大人,恭喜恭喜。” 蔺伯钦却是有些怔然。 他听到那“江洋大盗玉璇玑”七个字,一阵恍惚。 还好旁边的顾景同反应的快,推了他一下,蔺伯钦才回神,双手接旨:“微臣,谢主隆恩。” “蔺大人快快平身。”传旨官将他扶起,又说了不少恭维话,便等着他收拾东西,一起上京。那边顾景同掏出银子,对传旨官道了谢,便忍不住满脸喜色,对蔺伯钦道:“佩之,你机会来了!” 蔺伯钦尚有些浑噩,他看着手里的圣旨,却觉得沉重。 若不是他把楚姮送回牢笼,今日怎会得圣恩? 他摇头苦笑:“谈得上什么机会?不过又是一场官途博弈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景同把他拉到一边,“我是说,你到了京城,就可以去找华容公主了。” “……” 蔺伯钦皱了皱眉,握紧了拳:“我如何找她?” “你怎就那般没出息?”顾景同头次这样数落他,“到了京城,想法子出人头地,五品官是小,可等你爬到三品,二品,甚至是一品大员!向皇上求娶公主,何来底气不足?” 他见蔺伯钦不答话,忙又劝慰:“别忘了,你我考取功名,日夜苦读,便是为了能出将入相!你不说为了少时理想,也要为了华容公主!” 顾景同这番话却是让蔺伯钦眼里燃起一丝希冀。 不为他,而是为了楚姮。 她当初想法设法的逃离皇宫,不想嫁给陈俞安,她选择了自己,就不能让她后悔。 “去京城找她,把误会说清楚。”顾景同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京城虽凶险,可遍地是机缘。佩之,以你的才华,定能平步青云!” 蔺伯钦一想也是。 那吴光弼都能借着陈太师的余光,在朝堂人人巴结,他蔺伯钦,又怎会不行? 入职大理寺正,虽然官职小,但职权却不小。整个大元各州大案,都要经由他复核审理,若办下几桩漂亮案子,再与霍鞅笼络,不愁无法崭露头角。 蔺伯钦从怀中摸出那柄牡丹花银钗,目光深沉。 他孑然一身,并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将宅邸托顾景同转手,又叮嘱他不能冷落李四娘,便带着杨腊胡裕两个亲信,前往京城。 *** 最是一年春好,京城绝胜烟柳。 天子脚下,繁华富庶,街道平坦,左右商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人来人往。 城中东南西北城门便有四个,城门各立青龙、玄武、朱雀、白虎的铜塑雕像,呈对称之势合抱皇宫。 皇宫深红的宫墙,将一座座宫殿给封闭起来,夜色下,树枝疏影映照着琉璃瓦,影影绰绰,如一头巨大的洪水猛兽正在安静的蛰伏。 凤阳殿。 “浣月,公主可歇下了?” 梳着双丫宫髻的少女,端着一碗玉粳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问寝殿门口的另一名宫女。 浣月见是洗星,叹了口气,愁眉不展道:“自打回了宫,公主又能有几个时候睡着?便是睡着了,也总会被梦魇醒。” 洗星看着手中托盘,无奈道:“若当时你我陪着公主,说不定不会有今日局面。” 她二人已经向溪暮和濯碧打听清楚了,得知楚姮和那蔺伯钦有了纠葛,皆是震惊不已。两人到底是久居宫中,对心思单纯的濯碧和溪暮交代了无数遍,此事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否则是杀头的大罪。溪暮和濯碧也很听话,当即闭口不言。 洗星是一直跟着楚姮的,因此对她的心情十分理解。 她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抬手,敲了敲门:“公主,奴婢让御膳房给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玉粳粥。” 半晌,屋内才响起一道声音:“进来吧。” 洗星推门而入,便见楚姮坐在矮几旁,只穿着一身宽大闲适的月白暗花宫装,黑发铺散在脑后,衬得一张小脸煞白。 但那双眼睛,却红彤彤湿漉漉。 “公主,这才开春不久,天气尚寒,你也要将息身子啊。”洗星将托盘放下,随即立刻找了一件银狐狐裘的披风,给她轻轻披上。 楚姮嗯了一声,有些失神。 “……公主。”洗星复杂的开口,知她又伤心难过,“你不要再想了,吃点东西吧?” 楚姮端起碗,看着碧绿的玉粳粥,明明十分诱人,嗓子眼却仿佛堵着石头,一口都咽不下。 她勉强吃了几口,又搁下了。 “公主,奴婢知道此言越矩,但还是要给你说。往事已矣,你切莫伤心了。”洗星何时见过她的公主这幅愁断肠的样子?曾经的明艳张扬,竟是半点儿都看不到。 也不知那叫蔺伯钦给她们公主使了什么手段? 啧,真是个狐媚子! 楚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洗星,你想多了,本宫没有伤心,只是在思考。” 洗星微微一愣:“公主有何可思考的?” “思考的多了。”楚姮淡淡开口,“父皇已经下了圣旨,昭告天下,说本宫的怪病已经痊愈,此乃神明天佑。明儿借口在宫中设宴,陈太师陈俞安必然会至,届时你猜怎么?” 不等洗星回答,楚姮便冷了声音:“定会重提本宫和陈俞安的婚事,说不准,姓陈的哄父皇母后一高兴,直接就下聘了。” 洗星她们一直都知道楚姮不愿嫁,当初楚姮心里没人都对陈俞安十分厌恶,更莫说她现在一颗心已经被那狐媚子给骗了去,要劝她都没法劝。 思及此,洗星又咒了那蔺伯钦几句,才对楚姮献策:“要不……公主明日谎称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楚姮抬起手,摸了摸修剪整齐的指甲上的红色丹蔻。 “但是陛下娘娘一定会找太医给公主诊治,若得知公主是装病,定少不了对公主一番责怪。”洗星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次楚姮回宫,建武帝和仁孝皇后就没少数落她,甚至建武帝还命禁军把她的凤阳殿给把守的密不透风,用度一减再减。 楚姮闻言只是笑了笑。 她转身拿起案几上的镀金烛台,将婴臂粗的蜡烛拔掉,撩起裙摆,用锋利的烛台尖端,在脚踝处狠狠一划,血涌如泉。 “公主——” 目睹一切的洗星骇然大叫,扑上去抢走她手中烛台,“你这是干什么?” 楚姮柳眉被疼的微蹙,随即淡淡的说:“做戏做全套。去吧,把太医给本宫叫来。顺便让浣月明儿一早给母后报个信儿,便说本宫伤了脚,寸步难行,接来下一个月都要在凤阳殿养伤了。” 洗星无奈应下,吩咐溪暮濯碧把楚姮伤口压着,便急急忙忙奔去传太医。 不多时,华容公主受伤的消息便传遍宫闱。 129.宫宴 仁孝皇后本来一直都在忧心楚姮,一大早便乘步辇赶往凤阳殿。 楚姮的伤口已经被太医诊治包扎好了,怕皇后不信,便当着她面解开染血的绷带:“母后,你看吧。” 仁孝皇后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疼。 但她身居高位多年,已经喜怒不形于色,只蹙了蹙眉问:“华容,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楚姮不由心底苦涩。 母亲这么久不见自己,也没有叫她“姮儿”,仍是一句冷冰冰的华容。 她放下裙子,扯了扯嘴角:“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下刻会发生什么?” “你那是什么表情?”仁孝皇后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身为公主,行为要端庄,你偷偷跑出宫外大半年,莫不是连宫闱礼仪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再这样的话,母后少不了要找几个严厉的嬷嬷来教导你。” 楚姮嗫嚅了一下嘴唇,到底是垂眸道:“母后教诲,儿臣记下了。” 她受了伤,脸色苍白,这幅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 仁孝皇后无奈的揉了揉的眉心,解释道:“母后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但身为皇家子嗣,便要有天家威严。更何况……端庄些,你父皇才会更喜欢。” “是。” 楚姮面无表情的的说。 她随即又对仁孝皇后说了今晚不去赴宴,仁孝皇后却没有应允,说要同建武帝商议。 楚姮顿时默然。 到了晚上,八抬的步辇便已停在凤阳殿外,说是让她再怎么也得露面。 楚姮看着那金灿灿的华贵步辇,只觉得可笑。 这就是她为何不愿回宫,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即便她是皇上皇后的女儿,也逃不过各种约束。甚至不得不把自己张狂欢乐给收敛,只能严肃而刻板的活着。 “公主,你脚上的伤……”洗星扶着她,坐上步辇。 楚姮摆了摆手:“无妨,也不见得多痛。” 比这更痛的,她早就经历过了。 此次宫宴在正殿举行,乃是借着恭贺公主大病初愈,朝中权臣皆在。殿后是两间偏殿,分东西两厢,东厢是给妃嫔休息,西厢则是举行各种宴会时作周转之用,出入的都是太监和宫女。 楚姮到了正殿外,便让洗星浣月扶着,在仁孝皇后旁边的一张案几坐下。 左右官员都是熟面孔,楚姮扫了一眼,便看到右侧的宋丞相,左侧的陈太师。陈太师旁边坐着一名年轻男子,身穿戎装,面目俊朗刚毅,正是陈俞安。 官员起身给楚姮见过礼,楚姮便一抬手,淡道:“诸位免礼。” 官员们悉悉索索坐下,待建武帝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这场宫宴才算正式开始。 琵琶箜篌,歌舞艳艳,丝乐纷纷,觥筹交错之间好不热闹。 楚姮却仿佛游离在这场欢乐之外。 有官员站出来,对她说些恭维话,她都一一做足了礼数回敬,只是面色有些冰冷。有眼力见的,都不敢来打扰她。 她受了伤,便只摆了一壶龙井茶和清淡佳肴在案几上。 楚姮也吃不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白玉茶杯,歌舞唱罢,建武帝嫌看得没意思。正安静之时,忽而听人言道:“听闻公主病重,微臣近半年来十分担忧。今日见公主痊愈,当真十分欢喜,俞安不才,便在此给陛下娘娘公主,舞剑助兴。” “准!” 建武帝乐呵呵的往龙椅上一躺,扭头对仁孝皇后说,“俞安的剑法不错啊,连霍大统领都夸过他,你可看仔细了,绝对比方才那些唱歌跳舞有意思!” 仁孝皇后柔笑着点头,专注的看着殿中。 秦高呈上木剑,伴随着一阵鼓点,陈俞安持剑而舞,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如龙游走,看得众臣连连叫好。 与陈太师一伙的官员,手掌都快鼓肿了;站在宋丞相一道的,便交头接耳说陈俞安的武人莽夫。 陈俞安舞罢,朝建武帝单膝下跪,抱拳道:“微臣献丑了。” “不丑不丑,好得很!”建武帝哈哈一笑,对秦高道,“赏十金!” “谢主隆恩。” 陈俞安难掩喜色,抬眸却是看了眼楚姮。 然而楚姮却没有看他,而是仍在把玩白玉茶杯,似乎这殿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陈俞安笑容僵在嘴边。 他领赏后退回原位,建武帝却笑道:“陈太师,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陈太师捋了捋白胡子,站起身弯腰说:“老臣儿子拙劣,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凡夫俗子。倒是华容公主和九皇子,才是真真的人中龙凤,难教人望其项背啊!” “不必谦虚。”建武帝笑着摆手,“俞安是可造之材,如今放眼朝中,还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 便在此时,一直不搭腔的宋丞相却开口了。 他年近六十,却将嘴上白胡子仔细修成一横,看起来是年轻不少,但一副不容易相处的样子。 宋丞相一开口,声音却很温和:“陛下,论武,朝中怕是只有霍大统领能与陈客省一较高下。不过这论才……” 建武帝来了兴趣,他侧了侧身:“哦?朝中还有别的青年才俊?” “自是比不得陈客省,但也算可造之材了。”宋丞相微微一笑,“陛下新制授的大理寺正蔺伯钦,不知还记不记得?” 建武帝愣了愣,看了眼楚姮,哈哈笑了起来:“当然!此人凭一己之力捉拿玉璇玑,是个人物!” 陈俞安听到此话,脸色微沉。 那什么江洋大盗玉璇玑,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犯下无数大案,却仿佛海底捞针怎么也找不到踪迹。他曾经也派人偷偷找过,想要借此邀功,没想到一无所获,却被别人抢占了先机。 建武帝问:“这大理寺正,都做什么了?” “他来京不到一月,竟断案多起,重审了许多当年误判的冤案,还把各地积压的陈年旧案全都给破了,且无一错漏。不过听说,此人任县令时,便查破许多大案,真乃宋慈包公转世乎!”宋丞相说完,又反问,“陛下可知,这断案却不是蔺寺正最拿手的。京中现在数篇口口流传的词赋,都乃此人所书,当真才华横溢啊!” 宋丞相这一提,建武帝也想起了。 前不久看过一篇《西岳赋》,借景抒情,感古论今,针砭时弊,叹咏兴衰更替之变,文采极好。当时没有留意作赋者,如今想来,正是姓蔺。 建武帝虽然和宋丞相有隔阂,但他是前朝老臣,曾经祖上还为大元江山做出许多贡献。宋丞相的曾祖,乃是元太祖心腹,当年便是他亲手勒死的前朝晋神宗,功不可没。宋丞相跟穆贤王是走的近,但他书的话,建武帝仍会选择性的采纳。 他今日明显是在举荐那大理寺正,既如此,他便给个面子,不至于凉了老臣心。 “宋丞相,你这样一说,朕倒是对这大理寺正十分好奇了。明日你将其带来御书房,朕好好与他探讨一下《西岳赋》!” 宋丞相闻言立刻行礼应话:“陛下,其实那蔺伯钦除了《西岳赋》,其实还有《春赋》《南北亭集》……” 陈太师倏尔一笑,打断他,“宋丞相,今日乃庆贺公主大病初愈,总讨论些无关紧要之人怕是不太好啊!” 建武帝点点头:“也是。说来华容年纪也不小了,陈太师,将来俞安与华容……” “父皇。” 一直隐忍情绪的楚姮蓦然抬头,却是脸色煞白,看起来极不好受。 “华容,你怎么了?”建武帝倏然起身,忙道,“传太医!” 楚姮忙道:“儿臣无事,不用叫太医。只是这殿中闷的很,许是吃了药不太舒服,请父皇准儿臣去外间走走。” 建武帝听她声音还算中气十足,稍稍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道:“多带些宫女太监,夜风冷,切莫着凉了。” “儿臣省得。” 楚姮起身,朝皇上皇后行了礼,便起身告退,在场官员也忙齐声恭送。 130.求贤 楚姮实在待不下去了。 她没想到,蔺伯钦会紧随她入京,还飞快得到了宋丞相的赏识! 这算什么?是踩着她对他的情,飞黄腾达,扶摇直上? 蔺伯钦如今任了京官,一定高兴的很,他不必再窝在那穷乡僻壤了,他仿佛鱼龙入水,自有天地。 想到自己当初苦心孤诣想和他一生一世,所做的隐瞒和努力,竟觉得万分可笑! “公主!你脚上还有伤,你慢些走啊!” 洗星和浣月举着宫灯,忙上前去搀扶她:“公主!” 两个宫女急切的呼唤,让楚姮稍微回神了一些。 身后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楚姮抬头一看周围,竟是走到了正殿的东西厢后面,隔着一道太液池,九曲回廊连着一坐假山。衬着背后宫殿的灯火通明,倒是显得这里冷冷清清。 楚姮正准备离开,却听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微一凝神,便见暗处身影显现,竟是陈俞安。 他怎么跟过来了? “陈俞安参见公主。” 陈俞安只弯腰行了行礼,他是武将兼客省使,的确不必行大礼。 楚姮却冷了脸色,神情倨傲,也不叫他平身。 “陈客省不在殿中饮宴,来此地打扰本宫作甚?” 她用了“打扰”两个字,便是想让陈俞安自觉退下。然而陈俞安非但没有告退,还上前了一步,轻声道:“姮儿……” “大胆!” 楚姮朝他厉目而视,“本宫的名字也是你能叫得?” 陈俞安笑笑,却不在意:“为何不能?小时候我便是这样叫你的,你记得吗?你还叫我安哥哥。” “是么?本宫记性不好,已经全忘了。”楚姮侧头,看着假山曲水。 陈俞安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他抬手,竟是朝洗星浣月吩咐,“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跟公主单独说说。” 洗星一愣,忙道:“陈大人,这不合规矩!” “公主迟早会嫁入我太师府,合不合规矩,就不劳你们几个宫女操心了。”陈俞安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当他冷漠起来,就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洗星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楚姮却就势一坐在回廊栏杆,淡淡开口:“陈大人让你们退下,你们便站远一些。本宫倒想听听,陈大人想对本宫说些什么。” 洗星无奈的应下,给浣月使了个颜色,便带着一行太监宫女,远远看着陈俞安的举动。 “陈俞安,你想说什么。” 楚姮也不看他,直接相问。 陈俞安挨近了她一些,压低声音:“姮儿,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些年来,你对我越疏远,我就越喜欢你。” “可真够贱的。”楚姮冷笑。 陈俞安年少成名,家境优渥,何曾被人骂过这个字眼。他神色微微一凝,却又笑了起来:“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待你嫁我后,我迟早会让你明白,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楚姮嗤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她抬眼,眸光在夜色下有些暗沉:“我绝不会嫁你。” 陈俞安声音转冷:“姮儿,你要知道,皇上皇后都准允了我们的婚事,你难道想抗旨?” “我从小到大抗旨抗的少了?你有看皇上把我给杀了?” 陈俞安无语,华容还真是会扯歪理! 楚姮懒得与他多说,摆了摆手:“陈大人,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陈俞安凝视着她窈窕美丽的身影,握紧了双拳。他一生最爱驯服烈马,而楚姮正是最烈的一匹!他势必会……征服她。 多说无益,陈俞安道了告退,楚姮才松了口气。 她讨厌陈俞安。 不仅仅是因为陈俞安浪名在外,更因为他身上那股子属于武将咄咄逼人的气息。 她不喜欢那样的肃杀,她喜欢…… 楚姮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洗星和浣月两个宫女赶来,就看楚姮一脸伤心。浣月气的大叫:“奴婢这就去告诉皇后娘娘,那陈俞安竟然把公主气成这样!” “浣月!” 楚姮叫住她,“不用劳烦母后了。” “公主,可是……” “回去罢。”楚姮很疲倦,她揉了揉眉心,“本宫累了。” 浣月叹了口气,和洗星将她扶起,离开了原地。 *** 大理寺衙门临近皇城脚下。 大理寺现由寺卿庄淮全权掌管,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凡遇重大案件,胡远会与刑部尚书何遵,御史中丞况玉书会审。那何遵脾气很差,况玉书又是个慢性子,每次庄淮见着他们都觉得又烦又难相处。 但自打蔺伯钦上任,庄淮简直松了口气。 凡遇到一些麻烦案子,被他一一复核过,不过几日就能有结果,很快就能抓到凶手,还无一错漏。不仅如此,文采斐然,写的文章诗词在会馆书院口口相传。说话谦虚,为人豁达,加之宋丞相对此人十分赏识,连带着整个大理寺都对蔺伯钦和颜悦色。 庄淮识人无数,觉得蔺伯钦绝对不止在大理寺做个寺正。 巧了,朝廷里大部分人都这样觉得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蔺伯钦已经吃遍了京城达官显贵的宴席。 庄淮今日休沐,估摸着蔺伯钦定然有空,还没走到大理寺衙门口,就遇到蔺伯钦身边的一个亲信,带着几个衙差正往外走。 “那个……胡裕!” 他想了一会儿,到底是想起来了对方名字。 胡裕抬头一看,是顶头上司庄淮,忙不迭的上前行礼:“庄大人。” “你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 胡裕将手中的拘令呈上:“昨儿珍馐楼失窃的案子,蔺大人已经破获了,乃珍馐楼的店小二监守自盗。不过那店小二把银子都交给了他二伯,蔺大人命我等将其给抓来衙门审问。” 庄淮扫了眼拘令,只觉这台阁体写得极好。 他对蔺伯钦深信不疑,颔首道:“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就不要交给蔺大人了。” 蔺伯钦能力虽然好,但却每晚熬夜理事,常常只睡两个时辰。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在他大理寺沧桑了一圈。 这说出去,搞不好都以为他在压榨下属呢! 胡裕心里哀叹,他要是劝得住就对了。 他又问:“丢了,庄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只想托你给蔺大人带句话,便说今晚本官在珍馐楼设宴,请他过来饮酒一叙。”庄淮笑了笑。 然而胡裕却道:“庄大人,可不巧了。一个时辰前,宋丞相已经送了帖子过来,邀蔺大人晚上去百花楼赴宴,蔺大人已经答应。” 庄淮没想到宋丞相又请蔺伯钦赴宴。 宋丞相是多大的官儿?他一个大理寺卿自然只能靠边。 没奈何,他叹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下次好了。” 胡裕嗯了一声,便告退离去。 庄淮感慨了一会儿蔺伯钦的炙手可热,随即才想起一件事,不对啊,宋丞相那样的身份,宴请蔺伯钦怎会不去珍馐楼?而是在西街那家味道极差的百花楼? 说实话,蔺伯钦也很疑惑。 这些日子,他几乎被满书案的卷宗累到食不下咽,整个人都瘦了,那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有些空荡荡。 不过…… 这些努力都值得。 他想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不违背律法道德,以前的傲骨他都可以放下。参加觥筹交错的宴席,恭维着不喜欢的人或话。 甚至蔺伯钦都很惊讶,在压力之下,自己还有无限的潜能。 是夜。 蔺伯钦如约而至百花楼。 这是西街春华巷角落,百花楼的招牌看起来虽然鲜亮,但来京城这么久,他也知道这家酒楼平平无奇。 进入正堂,坐着两桌散客,在那高谈论阔。 掌柜看到他,忙上前笑眯眯道:“是蔺大人吧?宋相在楼上等您。” 蔺伯钦正要带着胡裕杨腊上楼,那掌柜却又伸出手,“只能蔺大人独自赴宴,这二位,便留在大堂等候罢。” 杨腊胡裕对视一眼,觉得有些古怪,蔺伯钦看了眼手中请帖,这上面的私章做不了假,略一沉吟,他便让杨腊和胡裕留下,自己随掌柜上楼。 楼上最尽头的雅间,挂着“山水阁”的牌子,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蔺伯钦便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桌边只有宋丞相一个人。 一大桌菜,汤羹鱼肉,没有任何烟气,显然是凉透了的摆设。 蔺伯钦内心虽然疑惑,面色却一派平静,他朝宋丞相行礼:“下官见过丞相。” “伯钦,无需多礼。” 宋丞相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不惊讶的态度。 他让蔺伯钦坐下,又问了下他的近况,随即说:“伯钦,你可知齐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 蔺伯钦怔然,随即颔首:“桓公与仲父阖门谋伐莒,还未发兵,便人尽皆知。实则乃东郭邮善谋善意,凭细微处猜测而出。” “是了,这故事虽简单,却表明齐桓公礼贤下士,贤能为用之心啊!” 宋丞相抚掌一叹。 蔺伯钦闻言,神色微变,沉声问:“丞相此言何意?” 难道宋丞相这么快就想让他参与党派之争?与陈太师针锋相对?他这些日子收受邀请,来者不拒,便是想表明自己不立党派的中庸立场,如今……怕是有些骑虎难下。 然而宋丞相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走到墙壁的多宝阁上,抬手握着一个细腰花瓶往左一扭,只听“格喇喇”一声响,空白的墙壁外两边裂开一尺缝隙,竟然是暗门。 宋丞相扭头,目光如炬:“伯钦,随我进来。” 131.名画 这暗门修建的十分隐蔽,里面黑漆漆的,仿佛蛰伏着未知的恐惧。 蔺伯钦微微一怔,举步跟了过去。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宋丞相点燃火折子,只见角落盖着一张木板,他讲木板掀开,露出一节楼梯,一直通往地下。 “丞相……” 蔺伯钦颇愕然,他蹙眉正要询问,就听宋丞相道:“伯钦,这是机缘。” 他语气笃定,让人毋庸置疑。 宋丞相持着火折子,在前引路,率先下楼,蔺伯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走过长长的木质楼梯,来到一处逼仄的暗室。 暗室燃着蜡烛,倒是亮堂,正中一张八仙桌摆满珍馐佳肴。 一头戴青色幞头,穿文士长衫的男子正背着身形,负手而立。 “王爷,这位便是蔺伯钦蔺大人。” 宋丞相朝男子躬身行了一礼,那男子转过身来,一张容长脸,留三缕轻髯,看起来仙风道骨,根本难以想象,他便是当朝穆贤王,楚琎。 宋丞相引荐后,蔺伯钦忙行礼,垂下眼帘,掩饰震惊。 穆贤王封地在滦河以南,掌管三州,率军镇守南蛮。当朝外封王无诏令不得进京,否则以谋逆论处,乃杀头之大罪。 不过看穆贤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已经不是头次偷偷入京了。 莫非…… 蔺伯钦心下一跳,传言穆贤王妄图造反,难道此事是真?否则刚才宋丞相怎会问他,齐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 桓公伐莒举国皆知,穆贤王对皇位虎视眈眈,朝中谁又不晓? 都是一个道理罢了。 他暗自猜测,穆贤王也在打量他,半晌,穆贤王才轻笑一声:“蔺大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倒让本王意想不到啊。”他从怀中拿出蔺伯钦此前所作的《西岳赋》,“此文作的极好。” “王爷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蔺伯钦拱了拱手。 穆贤王将宣纸递给他,“本王阅后,瞬有所思,便在原文多处作了批注,蔺大人,你且看看本王所写,妥不妥当?” 蔺伯钦谦虚一番,双手接过,仔细一瞧,穆贤王留的批注都是关于政事,甚至提到先皇为筹建东岳登天楼,曾大肆增加苛捐杂税等讳莫如深之事。 明明是寒凉的天气,蔺伯钦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 “蔺大人,对此,你怎么看?” 穆贤王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眼问他。 “……王爷的瘦金体写的极有风骨。”蔺伯钦也是无奈,他只好敷衍的回答了一番,末了,怕穆贤王生气,便又不痛不痒的指责了几句不该压榨百姓云云。 穆贤王闻言轻笑:“蔺大人,一味明哲保身行中庸之道,并不是个好法子啊。” “王爷何意?”蔺伯钦明知故问。 “你这些日子屡创政绩,四处写文作诗,要的便是名声。要名声作何?自然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穆贤王眸光一凝,“明哲保身虽然安全,可到底不是一步登天之策。时不待我,富贵权势……应在险中求。” 蔺伯钦闻言一怔。 穆贤王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如今虽在京中崭露头角,但要与楚姮并肩,仍有很大的距离。三年五载,他可以等得,楚姮却等不了。 楚姮是为了逃婚离开的皇宫,如今他回去了,自是要履行和陈俞安的婚约。楚姮和陈俞安的大婚之期,怕也要定下了吧? 思及此,蔺伯钦剑眉一拧。 穆贤王见他神色犹豫,不禁沉声道:“蔺大人,如今本王已定大局,只等群人拥护,一朝登顶。新朝有尔等辅佐,便是如虎添翼。” 蔺伯钦没有回答。 穆贤王又道:“多年来,本王自诩用贤任能,今日诚意吐哺握发,效仿周公汉祖,你当真不愿考虑?” 蔺伯钦内心十分煎熬。 他自幼饱读诗书,习孔孟仁义,端的是一身正骨忠君爱国,稳定社稷。然而穆贤王虽没有明说,却一直在劝他投靠谋反,这……岂不是违背他蔺家忠臣古训,是为乱臣贼子? 蔺伯钦忽而抬头,道:“王爷,如今建武帝执政,不是举鼎绝膑,但也材优干济,上至庙堂下至百姓,无人有怨声。王爷意图取而代之,师出无名!” “问的好!” 穆贤王抚掌一笑,“今日本王便告诉你,何为大统!” 蔺伯钦正迟疑,穆贤王便朝宋丞相使了个眼色,宋丞相点了点头,转身打开密室的柜子,取出了一份明黄绸缎诏书。 穆贤王道:“此乃先皇驾崩前,亲笔留下的传位诏书拓本。” 他大方的递给蔺伯钦。 蔺伯钦展开诏书一看,顿时震惊万分的抬起头:“当今圣上……竟不是先皇亲生?” 穆贤王冷哼一声,似乎早已习惯众人得知此事的惊愕,他淡声道:“建武帝的生母,乃江南琴伎出身,名曰拣寒枝。先皇高宗当年下江南,与其相识,带入宫中,不顾太祖反对封其为娴妃,荣宠不衰,七个月时便诞下一子——正是当今建武帝。后来先皇发现,建武帝虽早产,但身体比足月婴孩还好,长相更与他毫无相似,心中怀疑,暗中派人查探,才得知拣寒枝入宫前,便与一书生苟且。” 蔺伯钦听到此处,不禁怔忪:“若真是如此,高宗应赐死娴妃,怎还立建武帝继承大统?且据下官所知,娴妃死后还被追封谥号康慧淑,葬于昭陵。” “拣寒枝绝色擅媚,先皇沉迷美色无法自拔,对其深爱。”穆贤王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说,“华容公主便与拣寒枝生的极像。” 蔺伯钦心头微微一跳。 原来她长相姣好,竟是遗传了她皇祖母。 “高宗得知此事,非但没有将拣寒枝赐死,在拣寒枝认错之后,又重归于好,甚至临死那刻,才对本王母妃说出真相,立本王继承皇位。只可惜……”穆贤王神色陡然转冷,“只可惜拣寒枝心思歹毒,竟与人合谋偷换圣旨,毒害本王母妃,让一个野种登上皇位!” 蔺伯钦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附和。 穆贤王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他道:“本王所作所为,便是铲除异姓,立皇家正统。” 他才是真正的皇族血脉,如今高高在上的位置,本就该属于他! 幸好先皇当年曾留给他一支兵权,否则他早就被建武帝的猜疑而害死。这么多年,他隐而不发,如今财势军力皆可与建武帝分庭抗礼,他那司马昭之心,便不必隐藏了。 甚至……他故意传出谋逆的风声,便是想让建武帝先按捺不住,对他下手,这样他反攻回来,更名正言顺! “王爷今日所说之事,下官会仔细考虑。” 蔺伯钦尚且不知此事真假,不好作答。穆贤王对他一个五品官知无不言,定是料定他不会将这些事说出去,亦或是……他手中有对付自己的把柄,自己已经被他监视。若说出半句不该说的,他蔺伯钦也别想活命。 穆贤王淡淡道:“既如此,蔺大人可要好好想清楚。” 蔺伯钦正要点头却听穆贤王又问:“蔺大人来京月余,礼部员外郎卢龟年,你可见过了?” 蔺伯钦对此人并无印象,他摆首道:“还未见过。” 穆贤王恩了一声,淡淡道:“前些日子,听说他丢了一样东西,劳烦蔺大人替本王仔细查查,他丢的那样东西,落在何处了。” 蔺伯钦只觉此事不简单,卢龟年丢了东西,本人没有报案,他穆贤王着什么急? 他愣然道:“敢问王爷,这卢大人丢的是什么?” “一副画。” “什么画?” 穆贤王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眯了眯眼:“千里江山图。” 132.嫌弃 蔺伯钦回去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春寒料峭他却不觉得冷,手心里全是汗。 杨腊胡裕跟在他身后,想问问吧,又不敢,于是三人一路默默前往衙门,都不说话。 蔺伯钦心绪复杂至极。 穆贤王今日对他说了许多,除了告知建武帝并非先皇亲生这样的惊天秘密,还有抒说他日登上皇位,纵横捭阖天下社稷之言论。如今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应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许多观点,蔺伯钦也觉得十分可行。 他今日赴宴,无法再明哲保身。 且不说得知了如此多的秘辛,便是穆贤王让他办的那件事,就十分棘手。 借大理寺正职务之便,私下调查朝中正五品的官员,卢龟年。 蔺伯钦如何不知,这是穆贤王对他的考验。求贤若渴是真,设计谋算也是真。他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让他重用的本事。 若查不出卢龟年所丢失的千里江山图在何处,别说平步青云,他的性命能否保全都是一个问题。穆贤王告知一切,算是把他逼到胡同,不留后路。 要么他是个庸人,含密而终;要么他是个贤才,为他所用。 只有生或死这两个选择。 夜风寒凉。 蔺伯钦顺着长长静谧的街道,持灯笼往前走,有些漫无目的。 他想到了以前。 从县衙归来,天色已经全黑了,还下着小雪。楚姮会带着一柄油纸伞来接他回家,他撑着伞,楚姮就挽着他的胳膊,说着一些左邻右舍的趣事,地上铺满了雪光,虽然很冷,但心是暖的。 可如今…… 蔺伯钦步履一顿,觉得衣袍中簌簌生风,冰冷至极。 “大人?” 他突然停下了,胡裕和杨腊忙疑惑的询问,“怎么了?” 蔺伯钦回过神,声音有些喑哑:“你们对礼部员外郎卢龟年,有过了解么?” 这两个才来京城不久,几乎就已经把官员地段全给摸清了,有什么不知道的,问问他们或许有帮助。 杨腊摇头表示不知,胡裕却道:“卑职听过此人的名字,听说此人在礼部任职员外郎,还兼管教坊司,是个美差呢!” 听到“教坊司”三个字,杨腊嘿嘿的笑了起来。 都知道教坊司属于礼部所管,原本是养了一群乐籍,为了在庆典或迎接贵宾时演奏乐曲。后来官员徇私贪墨被惩处,颜色姣好的妻女便会发配教坊司,充当官。妓。为何说管教坊司是美差?自是因为可以随便狎玩了。 “卢龟年父亲曾任礼部尚书,死后便委任卢龟年继续兼管教坊司。”胡裕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说不定卢龟年死了,他儿子也会兼管呢!” “他儿子是谁?” “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卢飞星。” 胡裕知道此人,是因为他爱听八卦,在大理寺跟那些衙役称兄道弟混久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在聊。这卢飞星出名,便是因为他最爱流连花丛,京城大大小小的青楼小倌馆都被他睡了个遍,前日才听守门衙役说,此人得了淋证,医治许久都不见好。 杨腊嫌恶道:“整天寻花问柳,没有淋证才怪了。” 蔺伯钦皱了皱眉,暗暗记下此人名字。 回到大理寺已经很晚,蔺伯钦疲倦的睡下,打算明日一早再彻查此事。然而第二日他才方醒,便接到圣旨,乃是建武帝邀他入宫。 庄淮一大早便准备过来请他饮宴,一听这次被皇上给请了去,仿佛霜打的茄子,摇头叹气的走了。 蔺伯钦穿好一身官服,入得宫中,没想到引路的太监竟是当日的秦高。 秦高见到蔺伯钦微微一愣,随即将浮尘往胳膊肘一搭,笑眯眯道:“哟,蔺大人今次受皇上接见,这是要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了。咱家在此,先提前恭喜您了!” 蔺伯钦现在都还记得,他扶着楚姮离开,那一脸趾高气扬。如今恭维起来,简直是丝毫不见当时的半点样子。 不愧是宫里的人精。 若是从前,蔺伯钦绝不会搭理这些人,连多看一眼都不会,可现下,他却是颔首道:“谢秦公公吉言。” 他甚至想问问,楚姮在宫中……过的如何? 幸好理智尚存,这番不妥的话才没有说出口。 到了御书房,建武帝一身明黄龙袍看起来极其华贵,他手里持着一支狼毫粗笔,正在书桌上写些什么,宋丞相垂手站在一侧。 蔺伯钦下跪道:“微臣蔺伯钦,参见皇上。” 建武帝一摆手,抬笔道:“平身。蔺卿,素闻你书法造诣高深,你且过来,替朕瞧瞧这几个字,写的如何?” 蔺伯钦躬身上前,但见建武帝写的是白衣卿相之词,“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这词本就婉约,建武帝却笔走龙蛇写的极为霸气,少了一份秀丽愁绪,便也体会不出词间真意。他微微一顿,便拱手道:“皇上,这字形是极好,但有一点,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建武帝点点头:“直言便是。” 蔺伯钦先是夸赞了一番他的字迹潇洒,便又说出方才所观,建武帝听后,也没生气,而是道:“蔺卿此言极是,看来朕下次再写,便要注意一下诗词语境了。” 建武帝心情很好,又拉着蔺伯钦讨论了诗词歌赋,直到日薄西山,才放他出宫。 临走赏了他一支玉笔,蔺伯钦握在手中不免心情复杂。 出宫时,他忍不住后望,却见宫闱深深,红墙璃瓦,并无自己想见的身影,微微一叹。 蔺伯钦前脚刚走,楚姮便带着乌拉拉一群宫女,提着宫装裙摆,闯进了御书房。 “公主!公主!”浣月洗星压根儿就拉不住她,只得在后面喊,“切莫顶撞皇上啊!” 楚姮也是气极了。 她顾不得这些日子一直绷着的礼仪,对建武帝大喊:“父皇!你这是何意?儿臣尚有伤在身,你却应了陈太师前往行宫的折子?还让陈俞安一路护送儿臣?” 建武帝愣了愣,搁笔沉声道:“华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父皇让陈俞安单独护送儿臣,难道就成体统了吗?” 建武帝闻言皱眉:“陈俞安武功不错,才专门让他来保护你。前往行宫的官员大大小小数十,众目睽睽之下,你怕什么?” 楚姮当然怕! 怕百官以为她和陈俞安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她苦心孤诣的跟陈俞安拉开距离,好不容易鲜有人议论她的婚事,若这一路又是他来护送,就全毁了! 楚姮正要辩驳,建武帝却猛然拍了拍桌子:“华容,莫要再胡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与你母后早就商议好,打算六月中旬便让你和俞安成婚。届时单独给你在长安街立一处公主府,绝不会委屈了你。” “父皇,儿臣不……”楚姮目光落在桌上,顿时一怔。 那桌上镇纸下压着的宣纸,写着一首诗,却是樊川居士的《赠别》。 楚姮上前,抽出宣纸,抚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喃喃念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鼻尖一酸,心底却想,樊川居士不忍离别,舍不得他心爱之人却事与愿违,而蔺伯钦……你舍不得谁呢? 建武帝道:“方才宋丞相极力举荐的蔺伯钦,朕见过了,确实器宇不凡,是个人才。”他语气一顿,又问,“华容,你与他打过交道,你且说说,此人如何?” 楚姮并未立刻答话。 她是怨他,恨他,可若表达厌恶之言,蔺伯钦的仕途就完了。 许是这诗句写的太好,楚姮垂眼,淡淡道:“克己奉公,清正廉洁……”苦笑了一下,“甚至毫不徇私,近乎无情。” 建武帝颔首,沉声道:“是不错,但朕绝不会重用!” 他脸色阴了下来,从楚姮愕然的目光中,抽走宣纸,揉成一团,嫌弃的扔出窗外。 133.相见 楚姮愕然:“为何?” “此人乃宋相举荐,宋相心思一直都不在朕身上,即便蔺伯钦再有才能,也不会为朕所用。”建武帝淡淡开口,随即想到楚姮来意,又说,“前朝之事你不必多问,至于去行宫……开春出游,这是皇家历年来的规矩。” “儿臣知道这是规矩。”楚姮不满的上前两步,“但儿臣讨厌陈俞安,并不想和他……” “胡闹!” 建武帝瞪她一眼:“陈俞安是你将嫁之人,你成天嫌东嫌西,是不把朕和你母后放在眼里?” 不等楚姮辩驳,他又说:“民间但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身为大元朝的长公主,难道不该以身作则?以后朕不想听到你再说陈俞安不是,给朕退下!” “父皇……” “退下!” 建武帝神色严厉,楚姮无法,她咬了咬唇瓣,到底是提着宫裙,气呼呼离开。 *** 转眼就到了前往行宫的日子。 建武帝带着几个宠妃,与仁孝皇后着舒适常服,登临御驾。自御驾后,跟着长长的队伍,除了霍鞅率领的禁军,还有随侍的十几名文武官员,陈太师、宋丞相并恒平王宇文侯爷皆在其中。 楚姮除了带着浣月洗星,还将濯碧和溪暮也给叫上,她想这两个丫头近来在宫里可能无聊透顶。 陈俞安一身戎装,按着宝剑,在宝轿旁边立着。 “公主。” 他笑了笑。 楚姮懒得理他,一转眼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宁阙郡主和宇文弈快步走来,与楚姮走到隐蔽处,低声问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敢相信。此前便想入宫寻你,却被娘娘告知你受了伤,不见外人。” 宇文弈也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你的那个面首呢?” 楚姮垂下眼帘,很是落寞。 “……掰了?” 宇文弈这般问,宁阙便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她柔声问楚姮:“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此次回京,还未给皇上娘娘禀明心有所属,不愿嫁给陈俞安?” 半晌,楚姮才细声的将事情经过大致说给他们,宇文弈不由扼腕大骂:“好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宁阙看了眼楚姮的神色,没有答话。 楚姮也没有答话。 但是她有些迷茫,蔺伯钦是负心了吗?他自幼便是刻板守旧的性子,知道她是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大义灭亲,似乎与那包公宋慈没有两样,甚至还为人所传颂才对。 那…… 他知道误会了她,此时心底又在想什么? 前往行宫的仪仗队在高声催促,秦高腆着脸跑过来,让楚姮等人快快上轿。 楚姮登轿时,陈俞安还想伸手扶她,却被楚姮灵敏的躲开了。随即看着他表情的尴尬的脸,一声冷嘲:“陈客省,本宫习武多年,并不如你宅中娇妾通房那般弱不禁风。” 陈俞安脸色一沉。 他都快三十了,家中有妾有通房丫头,这是自然而然。 但当着楚姮的面,他还是说:“公主,臣家中妾侍早已遣散,以后你嫁入陈府……” “诶,陈客省,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本宫可没说要嫁你。”楚姮勾了勾嘴角,抬手一指打马在后的宇文弈,“即便嫁给宇文小侯爷,也不相与你呀。” 陈俞安阴沉沉的看了眼宇文弈。 而被拖出来挡枪的宇文弈一脸懵。 楚姮冷笑一声,钻入这宽敞的马车,让浣月放下帘子,不再搭理他。 此去行宫,须得一天一夜。 楚姮和宁阙分坐两轿,宇文弈又不能在旁随侍,楚姮实在找不到人说话,正无聊的掀开轿帘,就看见陈俞安那张极其讨厌的脸。 他正在跟一年轻男子说话,那男子穿着花里胡哨,转过脸来,却让楚姮惊了一下。 “卢飞星?” 正在给楚姮剥瓜子儿的濯碧和浣月抬起头。 四个宫女轮班伺候楚姮,这会儿溪暮和洗星在轿子外头。 楚姮回宫后,便给濯碧溪暮讲过了自己冒充县令夫人的来龙去脉,也包括讲述过那李四娘和卢飞星私奔的事。因此,濯碧好奇的伸长脖子,看了眼卢飞星,有些惊讶的问:“公主,便是他将李四娘拐走的?” “嗯,嘴巴可会哄人了。” 楚姮嗤了一声。 浣月将剥好的瓜子仁儿递给楚姮,这时也插言道:“这卢飞星也是臭名昭著,奴婢久居后宫,都知道他这人风流成性,曾经还妄图引诱宫女。” 浣月也是个好八卦的,她想了想,又说:“对了,公主你才回宫不久,怕是不知,这卢飞星前些日子暴打他的外室,打的可狠了。” “外室?”楚姮心头一跳,“是叫李四娘么?” 浣月摇摇头:“奴婢不知。卢飞星外室很多,不过听说他所打的那外室,住在西胡同,以前是云州人,年纪看起来有二十七八。” 楚姮心下已经确定,这被卢飞星所打的正是李四娘。 她略一犹豫,又问:“可知卢飞星为何打他外室?” 浣月没想到楚姮会对一个外臣儿子的家事感兴趣,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仔细听这八卦。她想了想,才又说:“听闻那外室偷了他东西,但具体发生什么,奴婢也不知道了。” 楚姮一粒一粒的吃着瓜子,却如同嚼蜡。 她已经回宫了,李四娘之死,与她何关?且蔺伯钦也入职京中,他也不会再为此事劳神了吧…… 次日天明,行宫已至。 这里地处京郊,拥一方浮兰温泉,后山有獐子雉鸡,可作春猎。 整个行宫已事先清扫的干干净净,宫中花鸟相映,静香细细。 皇室居宫苑最深处,随行王公大臣便住在外边厢房,禁军在行宫为安营驻扎,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不过这些对于楚姮来说,都与她无关。 春猎也好,游玩也罢,她都闭门不出,只为了尽少与陈俞安接触。 这日,建武帝在后山满载而归,大举宴席。随行官员都纷纷到场,楚姮不得不现身。 灯火通明的宫殿中,猎来的獐肉鹿腿都烤好了放在桌上,并有珍馐美酒。 楚姮已经习惯了在这种场合上装木头。 她端起桌前的一杯果酒,正要饮下,却忽而察觉到一道极其灼人的视线。 她无感敏锐,当即抬头望去,只见隔着攒动的人头,一名绯色官服的俊朗男子,正也朝她望来。 楚姮手微微一抖,果酒便撒了满手都是。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自从清远县一别,怕是连这样远远互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吧。 没想到…… 他竟然也随同来了行宫。 楚姮说不清心头是何感受,她放下酒杯,看着满桌菜肴却食不下咽,与仁孝皇后说了身子不适,便告退离开。 蔺伯钦看着楚姮起身,恭敬的与皇后交谈,随即,她迤逦的浅紫色宫装裙摆,被两个宫女提起,转身从后门离开,一举一动,都是端方而沉稳。 任凭谁,都会觉得公主仪态万千。 可只有他知道,楚姮最喜欢跳起来坐在他书桌上,转着笔看他写字。 他总会让她守规矩,甚至很多次都在想,楚姮怎会如此粗鲁,直到他看到了现在的楚姮。 仿佛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必须守着皇家森严,维护着高高在上的礼仪和脸面。再没有肆意张扬的举动,和明媚甜蜜的笑容。 蔺伯钦想到这些,心头一酸。 他本不该和楚姮走到这一步的。 “蔺大人?”宋丞相不知何时走来,轻咳一声。 蔺伯钦回神,朝他颔首。 宋丞相看了眼楚姮离去的方向,嘴角衔笑,别有深意的开口:“华容公主,的确容貌绝佳,任谁看一眼,都会喜欢。” 蔺伯钦心头一跳。 他想到了如今高坐在皇位的男人,并不是先帝亲生。 名不正言不顺,那说明,楚姮这公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宋丞相凑近了一下,问他:“伯钦,你可一定要竭尽所能为王爷办事。那千里江山图,对王爷非常重要。”他语气一顿,“若能成大事,区区一个华容公主,又何愁得不到?” 蔺伯钦心中极其复杂。 他看了眼在场满座,仿佛隔着一层纱,不知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朝堂局势,本就是风云诡谲。 他既来了京城,便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半晌,蔺伯钦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道:“丞相放心,下官自当竭尽所能,为王爷效力。” “妙极。” 宋丞相满意的点了点头,与他碰了一杯,随即附耳道:“本相方才看见公主去了玉兰苑,那里玉兰开的甚美,花期很短,蔺大人可一定要去观赏观赏,莫错过了良机。” 蔺伯钦闻言怔然,反应过来,立时对宋丞相道谢。 他就靠门而坐,此事借故离开,倒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前往玉兰苑的方向人并不多,偶有巡逻的禁军和宫女太监,见蔺伯钦一身官服,倒也无人盘问。 足下曲水蜿蜒流向玉兰苑,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道,逐渐闻得水声晃动。月光荧荧,绕过红墙绿瓦,便是一片洁白无暇的玉兰花苑。 玉兰树下,华容公主穿着一身撒花金团的锦衣,外披浅紫色的绣金烟纱,光洁的额前垂着璀璨的宝石,人面花语交相映,竟如蟾宫仙子,美得那般不真切。 浣月洗星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扭头见一陌生男子出现,顿时厉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玉兰苑!” 楚姮抬眼望过去,月光下,蔺伯钦英俊如斯,长身玉立。 她心底微微一动,情绪翻涌,面上却愈发的冷清。 楚姮撇开视线,漠然道:“见到本宫,还不跪下行礼?” 134.商议 浣月闻言,却是有些惊诧。 她提醒道:“公主,玉兰苑乃王公贵族才可观赏,这莽撞官员,应驱逐离开才是,你怎还让他过来行礼呢?” 楚姮愣了一下。 蔺伯钦也是一愣。 他竟是不知,这玉兰苑还有这么多的规矩。他素来最是恪守这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不会迈过雷池一步,听到这些,本应立刻告退,可他太久没有看到楚姮了。 这一看,便舍不得移开眼。 蔺伯钦略迟疑了下,便躬身行礼:“公主,微臣有一事,想与你说。” 浣月冷道:“大胆!” “浣月。”楚姮呵止了她。 楚姮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压抑住跳动不止的心,扶着洗星的手,缓步上前:“你们暂退一旁,本宫倒听听,蔺大人想说什么。” “公主,这私见外臣,怕是不妥……”浣月还想说什么,洗星却聪明的想到了其中关节,将她拉至一旁。 她知道公主此次逃宫,心中有了欢喜之人,但因故却分隔两地。她们做奴才的,有的话不敢多问,但看公主却愿意与这年轻官员说话,说不准……他便是曾让公主心心念念无数夜晚的那位。 洗星再看了一眼蔺伯钦,玉树临风,好不英俊,想来公主为他心动,也是理所当然。 思及此,她不禁轻声一叹。 两位宫女已遣远了,楚姮侧过头,抬手抚着一朵玉兰花,冷冷道:“蔺大人有话便快些说,否则待会儿有人见你擅闯玉兰苑,告了上去,本宫可不会为你求情。” 蔺伯钦看着她的神色,心头一痛,忍不住上前一步,叹息道:“姮儿……” “住口!” 楚姮怒目而视。 蔺伯钦有许多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沉默半晌,却道:“那晚,我是要放你离开的。” 楚姮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蔺伯钦苦笑,道:“我自诩从不违背三纲五常,但却因为你,煎熬许久。为官多年,我从未枉法徇私,奉行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是为政之基,为官之德。可这些……在即便已经知道你是玉璇玑,我仍将其背弃。顾景同和杨腊胡裕他们计划将你放走,你可知,我也曾如此想过?!” “但我却见你和顾景同拉扯……”他想到那日心境,疲惫的闭了闭眼:“这些不提也罢,到底是我错怪了你。” 谁又知道,朝廷会下发骗人的海捕文书?杀人无数的玉璇玑只是凭空捏造?谁又知道,他会和她纠葛不清。 说来说去,红尘万丈,都是命中注定。 楚姮心头一震,心底有些惶然。 但她仍是气愤难休,冷然道:“时过境迁,你想怎么编造都随便了。” 蔺伯钦嘴角泛起苦涩:“你知我从不说谎。” 楚姮无言以对。 夜风无声,玉兰花排空破绽,月光清冷冷的落了一地,仿佛揉碎了白纱,点缀在夜幕摇曳轻晃。 “你和陈俞安的婚事……” “不劳你操心。”楚姮挑眉,漂亮的眸子在他一如既往清俊的脸上转了一圈,“陈俞安乃太师之子,自是与本宫门当户对。当初本宫少不更事,才会离宫出走,如今想来,却是愧对了父皇母后的一番良苦用心。” 她话音甫落,让蔺伯钦脸色骤变。 他强压心头将要肆虐的情绪,上前两步,与楚姮靠的极近,忍声道:“公主说这番话,可是戏言?” 蔺伯钦本就比楚姮高过一头,如今挨的近了,楚姮不禁后退半步,撞的玉兰花枝簌簌发响。 她扬起脸,目光倔强的与蔺伯钦对视:“本宫嫁入陈府是迟早的事,蒙骗你作何?” 蔺伯钦喉结微微滚动,声音喑哑:“那公主可知,你那番话,好比利刃,在剜微臣的心?” 他的眼睛有些赤红,楚姮从未见过他这样,想到曾经,心底一烫。 可她越难过,嘴上也就越不留情:“……与本宫何干?” “如何与你无干?”蔺伯钦被她这幅冷淡的态度惹恼,竟是再忍不住,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仍旧是他熟悉的香味,淡淡的带着一丝甜腻。 就像他们相处过无数缱绻万千的日日夜夜。 楚姮大惊失色,左右一看四下里:“蔺伯钦!松手!你不要命了!” 外臣搂抱公主,被人瞧见,参到御前,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然而蔺伯钦非但没有松手,还把她抱的更紧了些。他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楚姮,你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是我夫人。我不允许你……嫁与旁人!” 她与他拜过喜堂,喝过喜酒,肌肤相亲,抵死缠绵。 她是他的人。 不管身份几经波折,公主也好,庶民也罢,她的夫君都只能是他。 楚姮何曾见过蔺伯钦这样呢? 他一直都是恪守礼教的严肃沉稳的模样,如今怕是真真儿的情难自持。思及此,楚姮心也软了,她推他肩膀:“你先放开我。” 楚姮才说完这句,蔺伯钦却是托起她的头,倏然贴近,在她唇上辗转。 熟悉的触感柔软至极,楚姮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抵着他胸膛,不想他继续靠近。然而蔺伯钦却不容她拒绝,含住她的唇瓣,倾述愁肠百结朝思暮想。 楚姮率先回神,用力推开他。 她被他吻的双颊泛红,就连双眼都是雾蒙蒙的,唇上还残留着水润。 楚姮狠狠一擦嘴角,奴道:“你放肆——” 蔺伯钦也知道自己放肆了,他的所作所为,与他最不齿的登徒子有何分别呢? 可是…… 他垂下眼,轻轻一叹:“姮儿,我怕是活不长了。” 楚姮正想讥他,轻薄公主,当然活不长。 但猛然想起蔺伯钦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她愣了一下,皱眉说:“出了何事?” 蔺伯钦想到她的身份,迟疑了片刻,只简明的说:“有人命我查一桩案子,我若短时间查不出来,恐怕……” 楚姮心一沉:“谁那么大胆,敢威胁朝廷命官?” “你不必知道。” 楚姮见他不想说,知道打破砂锅也问不出什么,半晌,她才又问:“是什么案子?你说出来,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听到这话,蔺伯钦不禁看了她一眼。 楚姮看他的眼神,忙冷哼一声,不自然的侧过头,辩解说:“你可别想多了,本宫……本宫才不是担心你。只是……只是不想让你死的那么痛快。你要死,也得本宫赐你个五马分尸才行!” 蔺伯钦淡淡的笑了笑。 他想了想,到底是将千里江山图的事情说了出来。 “千里江山图……”楚姮觉得有些耳熟,“可是宋朝王希孟所绘的那副?” “正是。” 楚姮蹙眉想了想,说:“这幅画我听父皇提起过,宋宗生前最爱此画,自宋被晋灭后,前朝文玩古籍全部收入国库。最后拥有这幅画的人……是前朝皇帝,晋神宗。” 蔺伯钦沉声道:“这些我已经打听过,神宗死后,这幅画便不知去向。据我所知,最后应是流入了礼部侍郎卢龟年手中。” “卢龟年?” 楚姮又忽然记起今日见到了卢飞星,她思忖了一下,到底是将卢飞星和李四娘私奔的事儿告诉了蔺伯钦。 原以为他会因为当了绿乌龟不高兴,岂料蔺伯钦面色如常,平静如古井无波。 楚姮好奇的问:“你不生气?” “为何要气。”蔺伯钦淡淡道,“我与李四娘素不相识,她人已逝,这些何必再提。” 说完,他抬眼看向楚姮,如星子的眼眸流露着情意:“我如今所关心的,只有你。” 楚姮心头熨帖滚烫,嘴上却道:“花言巧语的,本宫才不听!” 她抿了抿嘴唇,突然想到什么,忍住摸下巴的冲动,对他分析:“卢飞星是卢龟年的儿子,卢龟年丢了一幅画。李四娘是卢飞星的外室,她生前因为盗窃,被卢飞星打了一顿,连宫中的宫女都知道了此事,说明下手极狠。李四娘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才逃离京城,妄图回望州找你,却半道被人截杀?” 蔺伯钦沉思片刻,道:“有这个可能。” 在发现李四娘的地点,还搜到了雷球和奇怪的易容刀疤。当时冯河说,这些东西必定是非富即贵之人,才能使用。 如此看来,很有可能是李四娘偷了什么东西,遭卢家追杀。 “寻常金银财宝,定不会让人对李四娘穷追不舍,显然,她偷走的正是千里江山图。”楚姮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她瞬间觉得自己十分机智。 蔺伯钦沉声道:“若真是如此,李四娘已死,身无长物,那千里江山图必定又回到卢龟年手中。但不知……李四娘从京城逃离时,是将图藏在何处?” 楚姮答道:“当初发现李四娘的尸首,她鞋底不是被做过手脚?说不定千里江山图就藏在鞋底。” 蔺伯钦无奈的看她一眼:“姮儿,千里江山图纵尺余,横三尺,那么大的一幅画怎么藏得下?” “……好像是哦。” 楚姮撇了撇嘴。 她突然又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生蔺伯钦的气呢,顿时柳眉倒竖:“不许叫本宫姮儿,否则把你脑袋砍了!” 135.逼供 正说着话,楚姮隐约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脸色一沉:“有人来了,你快些走。” 蔺伯钦也听到了脚步声,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楚姮手中:“既然送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说完,便悄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秦高便领着几个宫女太监出现,说是建武帝有要事宣布,催促楚姮快回席间。 楚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牡丹花银钗,到底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浣月和洗星本还怪那外臣孟浪,一看楚姮的神情,察言观色,没有多舌。 楚姮回到席间,眼神下意识扫过蔺伯钦,却发现他并未回来。正狐疑,就见建武帝起身,对她笑道:“今日难得欢聚,朕打算当着诸位爱卿的面,告知一件喜事。” 楚姮听到此话,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建武帝朗声道:“华容公主已到了婚嫁之龄,太师嫡子俞安,文武双全,相貌堂堂,朕甚喜。便与皇后商议,有意招俞安为婿,于下月中旬完婚。” 陈太师和陈俞安一脸喜气洋洋。 陈俞安更是立刻起身谢恩,“微臣能娶得公主,当真乃十世修来的福分!” 陈太师也连忙附和。 他这一表态,其下官员纷纷道喜。 楚姮脸色铁青,但当着众人,她还要维持公主的气派和仪态。她略一沉吟,便硬着头皮道:“父皇。” “华容,你想说什么?”建武帝的眸光有些冷。 他身侧的仁孝皇后,朝华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胡说。 楚姮皱了皱眉,却是道:“儿臣不能嫁给陈客省。” 满座皆惊。 建武帝正要勃然大怒,楚姮却立刻低头,说:“下月初正是皇祖母祭日,往年父亲都会在皇祖母祭日前后斋戒三月,儿臣却因贪玩,都未参与。如今儿臣要离开皇宫,嫁与他人,对皇祖母十分愧疚,便想回宫后效仿父皇,吃斋念佛,为皇祖母祈福,恳请父皇准允。” 建武帝神色明明灭灭,犹豫不定。 楚姮扭头,看向陈俞安,眉毛一挑:“陈客省你怎么看?” 她这话问的刁钻,无论如何,都必须答应,否则就是对康慧淑妃不敬。 陈俞安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公主孝心可昭日月,微臣觉得此举甚好。” 半晌,建武帝才嗯了一声,道:“既如此,华容你回宫后便开始斋戒。待中秋之后,再与俞安大婚。” “儿臣遵命。” 楚姮心有不甘,却只能乖顺的低下头。 拖延时间只是权宜之计,到时候,再想法子吧……大不了,再煞费苦心的逃离皇宫。 宴后。 楚姮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许是窗外飘来的玉兰香气太浓郁,想到此前和蔺伯钦相见,楚姮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唇瓣。 越发睡不着了。 浣月洗星被她惊醒,以为她口渴,忍不住问:“公主?可要喝水润润嗓子?” 楚姮想了想,道:“睡不着,你们陪我走一走吧。” 她掀开被褥,穿好衣裳,鬼使神差的,沿着青石小路往玉兰苑的方向去。 玉兰苑树木葳蕤,夜色下看起来有些影影幢幢。 楚姮从袖子里掏出那牡丹花银钗,反复摩挲,心绪驳杂。 就在这时,她忽而听到树丛中传来人声,楚姮微微一愣,这大半夜了,难道有宫女太监在此苟且?她惊疑之下,与浣月洗星上前,厉声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不多时,树丛中钻出两个中年人来,皆是锦衣华服。 楚姮看清二人面目,顿时一惊:“三王叔?宇文侯爷?” “原来是华容啊。” 恒平王松了口气。 宇文淮海给楚姮见了礼,拢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楚姮皱了皱眉:“你们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树丛里干什么呢?” 恒平王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草编的小笼子,拿给她瞧:“你知王叔喜欢斗蛐蛐,你父皇又讨厌蛐蛐,没辙,只能拉着宇文侯爷与我半夜相聚,在此过过瘾。”宇文淮海摸了摸下颌的一丛胡须,腆着脸道:“还望公主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啊。” 楚姮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 恒平王和宇文侯爷都是不管事儿的主,朝中说不上话,平时除了遛鸟斗狗,也就没什么乐子了,也正因为这样,楚姮才能和宇文弈和宁阙走的最近。 不过建武帝的确不喜这些市井玩意儿,他们躲避在此,情有可原。 想到这点,楚姮瞧了眼那蛐蛐,长得极为肥硕。 她笑着问:“那是三王叔的蛐蛐赢了,还是宇文侯爷?” 恒平王胖乎乎的脸皱成一团,不高兴的哼哼:“我的无敌大将军,被他大狐仙打断了一条腿!” “王爷莫气,回头我再赔你一只!” “淮海,那可得比无敌大将军厉害才行,否则本王不干。” “成成成,王爷你说了算。” 这两个在那因一只蛐蛐纠扯不清,楚姮暗暗好笑,叮嘱二人快些回去睡,便折身返还。 见楚姮走远了,宇文淮海和恒平王才收起脸上的笑容,深深的对视一眼。 *** 蔺伯钦知道楚姮中秋之后,会嫁给陈俞安,不免有些急迫。 他将拼凑来的线索告知宋丞相,宋丞相顿时蹙眉:“若千里江山图仍在卢龟年手中,为何王爷一点消息都没查到?” 蔺伯钦闻言,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调查此事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他必须得到穆贤王的赏识,那就得在众人之前,找到千里江山图! 思及此,蔺伯钦心一横,抬眼道:“丞相,下官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他附耳上前,宋丞相听后不由一怔。思忖片刻,颔首道:“就照你说的办!” 蔺伯钦蹙眉:“但到底让谁去……” 宋丞相一抬手,倒是胸有成竹:“我这里有合适的人选,不劳伯钦你费心。” *** 卢飞星的淋证一直不见好。 这日听几个狐朋狗友说,请太医院的院正开个方子,定能药到病除。 大元朝的太医俏得很,只给皇亲国戚看病,若要给寻常官员看病,需得皇帝手谕。 卢飞星几经周转,总算是托关系找人从宫中求了方子,半夜子时,让他在约定的地点等候。 开春了,夜风一吹,仍是寒凉。 卢飞星拢了拢衣裳,站在壶尾巷口翘首盼望,可算瞧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朝他这边走来。 他身边的随从低声喊:“是带药方的人么?” 然而那人却没有回答,走近了,才发现这人脸上罩着一张惨白的面具,只留两个眼窟窿,看起来阴狠凶悍。 卢飞星大叫不妙,正要逃离,却没想到被对方拦住,出手如电,一拳将其打倒在地。 那随从胆小,竟是吓晕。 待卢飞星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绑,随从倒在地上,口鼻流血,不知生死,吓的两股战战,几欲奔走。 “你是谁?我可是卢龟年卢大人的嫡长子!” 面具人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十分奇怪:“你不必知道我的身份,我只问你,认不认识李四娘。” 卢飞星听到李四娘的名字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李四娘……什么李四娘……”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面具人从一旁的火架子上,拿起一根烧红的烙铁,凑近了卢飞星虚浮油腻的面颊,“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说真话。” 卢飞星流下汗来,看着那红彤彤的*的烙铁,咽了咽唾沫:“……我不知……啊!!!” “兹”一声响,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卢飞星疼的仰头大叫青筋狰狞,几欲昏死。 面具人将烙铁抬起,顺着他胸口一路往下……停在小腹下方三寸。 他冷笑:“再问你一次,认不认识李四娘?” 卢飞星瑟瑟发抖,小腿打颤,大声哭喊:“认识!认识!她是我在云州认识的寡妇!” 136.护驾 “……后来,李四娘随我私奔,来到京城。我把她安置在西胡同……做我外室。” “是么?” 面具人将烙铁搁回火盆,继续问:“那你为何杀她?” 卢飞星眸光一闪,狡辩道:“我……我没有杀她。” 面具人“嗤”的一笑,说出的话让卢飞星眼皮猛跳:“京城里请得起暗侍的能有几个?用得起雷球做武器的暗侍,又有几个?卢飞星,别在我面前耍花招,乖乖交代了,也免受皮肉之苦。” 卢飞星没想到对方竟然连“暗侍”都知道。 顿时惶恐不安。 他这次倒是没有拿起烙铁,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展开来,露出一排从粗至细的银针。 卢飞星胆寒,颤抖着问:“……你想干什么?” 面具人抬手取出一根银针端详,问他:“李四娘是不是你杀的?为何杀她?她到底偷了你什么东西?” “不是我杀的。”卢飞星低下头,“偷的是……是一柄皇上御赐的玉如意。” 面具人似乎被他这回答激怒,一把捉住他的手,掰开五指,毫不留情的将银针狠狠扎入他的拇指,撬开指甲盖,鲜血淋漓。 卢飞星这次疼的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我招!我全都招!”他疼的浑身痉挛,算是彻底怕了面前的怪人。 这人精通刑狱逼供的手段,定不寻常。 他涕泗横流,说:“我全都招,但你不能杀我。李四娘偷走了……偷走了卢家的传家宝……” “千里江山图?” “你怎么知道?” 面具人沙哑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大步上前,掐住卢飞星的咽喉:“千里江山图现在何处?!交出来,饶你不死!” 卢飞星摇头求饶:“没……没找到!李四娘把千里江山图偷走,我派去的人找遍了她全身,也没找到东西。”指尖钻心的疼,他生怕面具人再对他用刑,大声道,“我发誓,千里江山图真的不在我手中!我也不知那贱人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儿了!若欺骗了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面具人谅他不敢说假,沉声问:“千里江山图那么大一副,李四娘会藏在哪儿?你竟然找不到?” 卢飞星闻言愣了愣:“千里江山图并不是整幅啊。” 面具人一惊:“你什么意思?” 卢飞星愕然解释:“千里江山图被撕成了七片,李四娘偷走的,只是其中一片……” *** 蔺伯钦没想到宋丞相找来的人,还真有本事让卢飞星口吐真言。 得知千里江山图被分成了七块碎片,而卢家手中那一块,仍在李四娘身上,不免惊诧。 晋朝覆灭后,神宗自缢,妃嫔贵女不乏美貌者,尽数沦为教坊司做官。妓。卢龟年掌管教坊司,很有可能,他手中的那碎片正是从晋神宗后裔得来。 无论如何,蔺伯钦都要前往教坊司一趟。 但在此之前,他已写信给顾景同,让他继续搜查李四娘身上可有其它线索。 卢龟年在朝中一直属于明哲保身之辈,不参与党派争斗。因此宋丞相打着寻欢的由头,带蔺伯钦一起前往教坊司,无人阻挠。 只是,蔺伯钦没想到,会在教坊司这种地方碰见楚姮。 楚姮也没想到会碰见蔺伯钦,她一想这地儿是何等腌渍,顿时怒火中烧,面色发冷。 说来巧了,她回宫吃斋念佛没几日,觉得枯燥,便又想出一个请乐伎唱诵佛歌的法子,一方面不用她天天待在佛堂,一方面还可借故出来走走。虽然左右跟着一帮太监宫女,至少可以出宫透透气。 宋丞相携蔺伯钦与她行礼,随即问:“公主怎不在宫中待着?” 楚姮依言答了。 宋丞相颔首:“公主若是要选乐伎,交给下人来办便是。” 楚姮目光在蔺伯钦身上扫了一圈,见他今日未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暗绯色的交领长衫,衬得他愈发白皙俊俏。 一想到教坊司的莺莺燕燕,她呵的冷笑一声。 蔺伯钦一看她表情,就知她是误会了,心里着急,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解释,只能垂眸不去看她。 “青天白日的,相爷和蔺大人倒是好兴致。” 半晌,楚姮才酸不溜丢的说出这句话。 蔺伯钦叹了口气。 宋丞相倒是一派闲适的样子:“随兴所至,让公主见笑了。” 楚姮瞪了眼蔺伯钦,气道:“既如此,本宫先回了,相爷和蔺大人一定要玩的尽兴啊!”语毕,她脚下生风,提着裙摆走的飞快。 浣月和洗星在后面喊:“公主!公主!乐伎还没挑呢!” 楚姮练武之人,脚程利索,一帮宫女太监都追她不上。 楚姮哪管这些呢,她被气得不行,这教坊司地儿又不小,一通疾走,弯弯绕绕的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气呼呼的跺了跺脚,准备扭头回去,却见蔺伯钦跟了过来。 她心头怦然,却撇嘴道:“宋丞相难得带蔺大人来教坊司寻欢,怎不玩个痛快?” 蔺伯钦看了眼左右,怕有人发现,将她顺手拉去两屋墙间的隐蔽夹缝处。 这里着实有些逼仄,却刚好可以把楚姮堵在里面,让她出不来。 “蔺伯钦,你放肆!” 楚姮抬起手,却迟迟没有落在他俊脸上。 以楚姮的武功地位,离开他的视线十分容易。 可她没有。 她虽然一脸暴躁,却依旧怪怪的被他拦住,与他斡旋。只此,蔺伯钦便知道她心底是有他的。 蔺伯钦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柔软的道:“姮儿,莫生气了,你知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呸,本宫看你就是风流成性!” 蔺伯钦耳根微红,无奈道:“……我也只对你风流过。” 楚姮闻言,想到两人相拥的无数日夜缠绵,脸颊滚烫。她咬牙道:“别跟我提这些!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只要想到被他囚禁在监牢,那样的冰冷潮湿;想到他的不信任,她心底就好似被手给揪紧了。 即便明白这是误会一场,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生气。 “姮儿。” 蔺伯钦心中酸楚,想将她拥入怀中,可楚姮想到这些十分难过,抬手就去推搡他:“蔺伯钦,本宫是当朝公主,你再对我无礼……唔。” 感觉到唇上的柔软和熟悉的气息,楚姮又气又恼,狠狠捶他肩膀。然而蔺伯钦却把她压在墙上一通攻城掠池,几乎让她喘不过来,身子也软的像一汪春水。 哎…… 她到底是喜欢他的啊。 思及此,楚姮被自己的不争气怄到了。 她抬脚踩向蔺伯钦脚背,蔺伯钦吃痛,却也不肯放开她。 楚姮情急挣扎,却不知后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咔哒”一声响,她背后贴紧的墙壁忽然一空,蔺伯钦与她“砰”的摔倒在地,四周一片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 楚姮想起身,却被蔺伯钦压在身上,顿时没好气的推他,“还不起来!” 蔺伯钦拉着楚姮站起,她满头珠翠有些凌乱,在黑暗的室内散着暗光。 他环目四顾,只见方才两人无意间跌进来的墙壁已经关上,这里是一处暗室。暗室正前方还有一道木门,蔺伯钦拉着楚姮,上前尝试着将木门拉开,却听“吱呀”一声响,露出一条狭窄的密道。 蔺伯钦问:“姮儿,可有火折子?” “没有。”楚姮收起与他别扭的心思,从怀中摸出拳头大的夜明珠,“不过今日母后才赏了我一颗这个。”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蔺伯钦看了眼楚姮姣好的脸。 长长的密道,阴森又黑暗。 却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他和楚姮为了追查苏钰的案子,跌入坪山乱葬岗的隧道。 楚姮怕鬼,一路握紧了他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像极了可怜的兔子。现下想来,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心里便舍不下她了。 蔺伯钦心下微动。 他伸出手,“拉着我。” 楚姮愣了愣,撇嘴道:“本宫金枝玉叶,岂是你碰得。” “不怕鬼了?” 本来楚姮还没想到这里,他一提醒,左右一看黑黢黢的冷冰冰,楚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与他十指相扣。 她抿了抿唇,“本宫……准你护驾。” 137.献计 蔺伯钦左手举着夜明珠,右手拉着楚姮,顺着密道往里走。 这教坊司怎会有如此古怪的地方? 不多时,两人转过密道的拐角,出现一排木质囚笼,每个囚笼里有模糊的人影,被锁链锁住,不辨男女。 蔺伯钦举着夜明珠靠近了些,忽然那囚笼中的人影扑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猛然伸出五指。 “小心!” 楚姮眼疾手快,将蔺伯钦一把拉开。 蔺伯钦暗自心惊,沉声道:“教坊司竟瞒着朝廷私囚犯人。” “也许不是犯人呢。” 楚姮话音甫落,角落里的一个囚笼响起锁链声,有人站了起来,惊诧的问:“是……是清远县的蔺大人?” 这女子的声音极其耳熟,楚姮与蔺伯钦对视一眼,快步走过去,将夜明珠照在对方脸上,脸颊凹陷,面黄肌瘦,却不难认出她的身份。 “春二姐?!” 楚姮大惊失色,“你不是被押解上京了么?按理说,应被问斩了才对,怎会出现在此?” 春二姐双手双脚都被铁链固定在囚笼中,她闻言,仰头苦笑:“倒不如将我一刀斩了,来得痛快!” 蔺伯钦面沉如水,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教坊司?” 春二姐伤痕累累,声音有气无力,交代道:“我走江湖时,曾来过教坊司,偷走了……一样东西。待回京时,被卢龟年这老贼发现,他便借官职之便,将我囚禁在此,逼我说出那东西的下落。”说到此处,她狰狞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就是不告诉他!哪怕他对我用刑,我也不告诉他!急死他!” 蔺伯钦心思一转,想到了事发后,春二姐的黑店客栈被人一把火烧掉,还掘地三尺。 想来正是卢龟年所为。 几乎是不用猜测,楚姮肯定的说:“你偷走的,必定是千里江山图。” 春二姐身形微微一颤。 但想到他二人能摸来此处,必定已经查到了什么,想到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大限将至,便没有欺瞒:“不错……正是千里江山图其中一片。”她目光复杂的在楚姮和蔺伯钦脸上转了一圈,“你们来京城牵扯到此事,也不怕死么?” 蔺伯钦淡声道:“自是怕的。” 可怕又有什么用?不如乘风破浪,一往无前,便是死,也问心无愧。 “那千里江山图,到底有什么秘密?”楚姮忍不住问。 春二姐没想到他们竟是不知。 看了眼越发明艳动人的楚姮,愀然无乐。她虽然浑身重伤,但仍撇了撇嘴:“你们可知,晋神宗为何将千里江山图给分成七块?只因图后绘着一副藏宝图,埋着宋朝皇帝所留的无数金银宝物!” 不等蔺伯钦和楚姮作答,春二姐又道:“但最重要的不是那些金银财宝,而是一枚虎符。” “虎符?” “不错,宋朝皇帝留下了一支军队,隐于市井。用此兵符,便可召集号令,为其所用。” 蔺伯钦倒是没有一昧相信春二姐的话,他疑道:“若照你所说,晋朝握着大量宝藏又有调遣宋朝军队的虎符,何以还会被元太祖推翻?” 春二姐冷道:“晋神宗当初以为千里江山图只是一幅画,并未多想。直到元太祖兵临城下,纵火逼宫,那火灼了画轴,藏宝图才逐渐显现出来。未免藏宝图落入元太祖手里,他将画撕成七片,交给了当时宠妃。” 楚姮想了想,猜测道:“后来晋神宗的妃嫔贵女全都沦落至教坊司,所以藏宝图的碎片,才会落到卢龟年手里?” 春二姐答曰:“正是。” “可你又怎会知道的清清楚楚?” 春二姐挑眉:“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楚姮“嗤”的笑出声,威胁她:“你说假话试试?” 春二姐抿了抿干涩开裂的唇瓣,这才道:“数年前,我来京城混入教坊司,想偷盗达官显贵,却结识了教坊司的琵琶女。她是宋妃嫔的后人,当时正被卢龟年逼问藏宝图下落,我救她离开教坊司,她便将其中一块碎片交给了我。”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楚姮和蔺伯钦都没有怀疑。 蔺伯钦眸光一沉,问:“那你手中的碎片……已经给卢龟年了?” “我自不会给他。”春二姐几欲将一口银牙咬碎,“他想要,我就偏不给!哪怕他费尽心机的磋磨我!” 她不知想到什么,又说:“卢龟年表面并不参与朝廷党派,但你们可知,他其实早就是某位王爷身边的一条狗了?” 蔺伯钦闻言,眉头微微一跳,心底有些酸涩。 他问:“……是穆贤王?” 哪知春二姐的回答,让楚姮和蔺伯钦都吓了一跳:“不,是恒平王。” “三王叔?怎么可能!”楚姮下意识反驳,“朝中人素来皆知,穆贤王与我父皇不和,有意图谋反之心。而我三王叔,多年来一直都是斗蛐蛐遛鸟玩狗,从不插手政事!和父皇、穆贤王的关系都相处和睦,他……他怎会授意卢龟年?” 春二姐翻了个白眼:“爱信不信,我也是囚在这里,听那卢龟年亲口所说。” 她说完,才猛然察觉楚姮的称谓,顿时奇怪的看向她。 然而楚姮还沉浸在震惊中。 卢龟年都当她是死人了,怎还会煞费心机的在她面前演戏,所说的话,自然是真。 若想要谋反的是恒平王,他这么多年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城府不可谓不深沉,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草包! 蔺伯钦忍不住叹息:“怪不得……” 怪不得穆贤王对那千里江山图势在必得,原来此物如此重要。谁先找到,谁就有很大几率,成为下一个皇帝。 楚姮抬眼瞧他:“怪不得什么?”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她还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不知道建武帝是拣寒枝和别人生的,也不知道被拣寒枝硬生生篡改的诏书。 “姮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楚姮正想问他什么事,突然听得外间传来脚步声,两人连忙噤声。 春二姐也不想看着他们死,给他们指了一条离开的路,随即又说:“蔺伯钦,我得到的那副藏宝图的碎片,已经给你了!” 蔺伯钦一头雾水。 她什么时候给他了? 正想细细询问,人却马上要来,无奈之下,蔺伯和楚姮折身离去,心中却更有怀疑。 两人从密道逃出来,发现是教坊司的后门。 且门从外面关上,就再也打不开。 楚姮和蔺伯钦相视一眼,正要开口询问,浣月和洗星带着乌拉拉一帮太监宫女赶到,对蔺伯钦横眉冷对。 浣月洗星上前:“公主,你去哪儿?可叫奴婢们好找。” 洗星更是朝蔺伯钦瞪了一眼:“蔺大人,宋丞相正到处找你呢。” 楚姮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宫裙裙摆,解围道:“方才本宫迷了路,多亏蔺大人指引。”她看了眼蔺伯钦,到底是没有多说,携一帮宫女太监离开教坊司。 蔺伯钦只得将话暂时咽下,想到方才得知的重要秘密,他略一沉吟,便去找宋丞相商议。 宋丞相恒平王也在暗中找寻千里江山图,不禁震惊。 事关重大,他将此事禀报穆贤王,约定当晚,在百花楼一叙。 蔺伯钦刚回到大理寺衙门,就见杨腊胡裕急匆匆的奔来,脸色惨败。 他心底一沉:“怎么了?” 杨腊从怀中取出牛皮纸的信封,颤抖着道:“这是顾大人的回信。” “莫非盛风查到了李四娘一案的线索?”蔺伯钦狐疑展开信件,一目十行,顿时惊然。 天气转暖,杀李四娘的凶手乃京中暗侍,李四娘的案子悬而未决,尸首却不能继续停放。李老头便与顾景同等人,在望州找了块风水宝地,将李四娘给葬了。然而葬下没多久,李老头去给李四娘上香时,却发现坟冢被掘,棺椁打开,李四娘的尸首横陈……并且肚子被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肠胃翻出,血水淋漓,李老头当场受不了刺激昏倒了。 望州知府看到案发场景,也差些厥过去,人人悚然惊骇,只有顾景同硬着头皮带人将李四娘验尸,重新安葬。 蔺伯钦握了握拳。 结合顾景同的回信,若没有猜错,李四娘是将藏宝图团成团,吞进了肚子里,现在显然已经被人取走。 那个人……会是谁?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蔺伯钦叹了口气。 是夜,他准时赴约,与宋丞相一并进入百花楼的密室,穆贤王早在等候。 他听闻恒平王有意争夺千里江山图,也只是笑了笑,抚着扳指说:“本王早就怀疑过他。当初本王知道建武帝的身世,是宫中层层递出的消息,本王能打探到,三王弟又怎打不到呢?只是这么多年,三王弟一直装疯卖傻,隐藏极深,他手上没有实权,凭一己之力,妄图越过本王和建武帝,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宋丞相道:“或许正因如此,恒平王才会费尽心机的找寻藏宝图,想起复宋时军队后裔,执掌江山。” 蔺伯钦想了想,思忖说:“下官猜测,恒平王若得到藏宝图,坐拥宋朝宝藏军队,定会隐而不发。只等王爷与建武帝争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他这一句话,倒是让穆贤王眉峰一跳。 若真是如此,恒平王心机城府不可谓不深沉。 穆贤王摸了摸扳指:“藏宝图哪是容易得的?” 蔺伯钦迟疑片刻,抬眸问:“敢问王爷,如今您手中,有几张碎片?” 穆贤王肃然扫了他一眼,半晌,才抬手比了个“三”。 “这三片,皆是本王年幼时前往昭陵,在拣寒枝坟里因缘巧合所得。” “那恒平王手中会有几片?” 穆贤王摇摇头:“不知多少,但他与卢龟年暗中勾结这么久,手里定握有藏宝图。” 蔺伯钦神色一转,定了定心神,低声道:“王爷,下官有个法子,兴许可将恒平王手中的藏宝图碎片,尽数骗来。”他上前凑近穆贤王耳畔献计,穆贤王听后,喜色渐深,随即抚掌一笑,“就照你说的办!” 138.逼宫 楚姮回宫不久,便听闻朝廷发生了大波动。 陈太师与宋丞相因为一件小事,矛盾加深,两边党派之争愈演愈烈。 陈太师背后站着建武帝,宋丞相背后站着穆贤王,朝中中立的官员,人人自危,生害怕哪天不留神,穆贤王就带着军队逼宫谋反来了。 “华容,你说这可怎么办?” 仁孝皇后召楚姮入长春宫,说到此事,长叹了口气。 楚姮对朝廷局势也不太清楚,她只道:“穆贤王虽有反心,可他要举兵谋反,也名不正言不顺啊。再者……这种事也不一定会发生。” 仁孝皇后道:“你父皇这些日子也吃不好睡不好,纵观大元,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兵权完全被架空,你父亲虽然是皇帝,麾下却连一个心腹都没有。否则,也不会非要让你嫁到太师府里。” 楚姮默然不语。 仁孝皇后叹息:“说来也蹊跷,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不过是陈太师爱食孔雀肉,宋丞相却咬着陈太师不放,说他骄奢淫逸。陈太师自然不会因此妥协,两党争吵,又牵扯出陈太师贪墨,今日又扯了一天,你父皇明日都不想上朝了。” “父皇打算如何调解?” “自是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仁孝皇后语气有些悲哀,“其实,我倒有些怀念你父皇没有登基的时候,那会儿哪有那么多的烂摊子要收拾?他只需给我画眉,听太傅讲书,这些朝廷纷争,党派争斗,全都不想参与。” 仁孝皇后望着窗外,有柳絮飘散在窗台上,落下白蒙蒙的一片。 时间一晃,又是三天。 这几天楚姮总有些惴惴不安,想到教坊司里关押的春二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穆贤王想造反,恒平王也没安好心,这之间到底又有什么秘密? 楚姮想东想西,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又借故带人去了教坊司一趟,驾轻就熟的来到密室,想救出春二姐,却发现密室中的囚笼被人移走,已是空荡荡的。 从教坊司出来,楚姮忧思更甚。 她想了想,到底是让濯碧去大理寺递消息给蔺伯钦,让她告诉蔺伯钦春二姐已经不见了。 回到宫中,秦高已在凤阳殿外等候,一脸焦急:“公主!你可算回来了!皇后娘娘让你去长春宫呢!” “母后又找我?” 楚姮压下心头奇怪的感觉,携浣月洗星来到长春宫,刚一进入殿门,就见仁孝皇后脸色惨白,快步跑来,对她道:“华容,出大事了!” “怎么了母后?” 楚姮忙问。 仁孝皇后屏退宫女,看向楚姮,忍声道:“……陈太师的兵部,与穆贤王的五军都督府,昨夜起了纠纷,打起来了。” 楚姮大惊,站起身道:“穆贤王造反了?” “并未。” 仁孝皇后也有些慌乱:“五军都督府的人,打着兵部克扣军饷的名号,与陈太师手下的军队起了冲突,但并没有逼宫,只是军队私下纠纷。” 一群武夫摔跤打拳之类,受伤不少。 但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这形势都十分严峻。 仁孝皇后苦恼不已:“也不知道这穆贤王打的什么主意,怕是你父皇的王位不保了。” 楚姮安慰道:“母后,切莫杞人忧天。” “母后并不是杞人忧天!”仁孝皇后抬起头,脱口道,“华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你父皇他……其实……” 楚姮蹙额:“其实什么?” 仁孝皇后欲言又止。 “算了,你回去吧。” 仁孝皇后疲惫的闭上眼睛,抬手支着额头。 楚姮问了几次,仁孝皇后都不回答,无奈之下,楚姮只好让宫女好好照顾皇后,起身离开。 回宫不久,濯碧那边便传话过来:“公主,蔺大人说,让你这些日子多加小心。” “小心?” “是。”濯碧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形锦盒,递给楚姮,“这是蔺大人拖奴婢交给公主的。” 楚姮狐疑的打开锦盒,却见里面放着她的金丝软剑。 想到当初那些事,楚姮神色加深,将金丝软剑收起,并没有多高兴。 因为蔺伯钦的不信任,到底是她介怀的。 她是喜欢他,可那又怎样呢?即便是一场误会,他也的的确确辜负了自己懵懂纯真的情意。 翌日,便传出宋丞相和陈太师两败俱伤的消息。 晚上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仁孝皇后的担忧,竟然成真。 数万铁骑踏破长安街的宁静,攻入皇城,杀声震天。 他们举着“清君侧”的大旗,直入宫内,擒拿了建武帝。楚姮反应再快,也没想到宫中会有人里应外合,将她的凤阳殿重重包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公主,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何遵领着一帮官兵,站在凤阳殿外,朝楚姮冷道,“你若轻举妄动,仁孝皇后和建武帝怕是死的要更快一点。” 楚姮见过何遵,他在朝中素来不参与党派争斗。 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想到同样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的恒平王,楚姮也懂了,她侧了侧头,问:“何大人,若本宫没有猜错,你是一直在为恒平王效力罢?” 何遵微微一笑:“公主竟然知道此事,我甚是惊讶。” “恒平王多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本宫这个做侄女儿的,倒是低估他了。” 楚姮一边说着话,一边悄然摸向腰间的金丝软剑,“只是我很好奇,恒平王这么多年来并无实权,他今日能集结这么多兵卒,莫非他和穆贤王已经达成了什么合作?” “穆贤王?” 何遵一声冷笑,“穆贤王不过是无用的草包,与建武帝两败俱伤,正是恒平王渔翁得利之时!” 楚姮“哦”了一声:“没想到平时倒是小看了恒平王。但你们以为打个清君侧的旗号,就不会引天下人耻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今晚所做的勾当?” “呵。” 何遵显然被楚姮这番话逗笑了,“耻笑?恒平王只是替天行道罢了!” 楚姮眉头一皱:“你这话什么意思?” “公主怕是不知道吧?”何遵语气轻飘飘的,带着蔑视,“当今圣上,只是一个野种罢了。” 楚姮浑身一震。 何遵继续道:“建武帝的生父,不过是江南的穷书生。而你的皇祖母,不过是一个会弹乐器的艺伎,当初先皇留下的诏书,被建武帝篡改,他白白坐了这么多年的龙位,也不怕折寿!” 楚姮对他的话并不怀疑。 仁孝皇后好几次对她欲言又止,莫非想说的便是这个? 不管建武帝是不是皇家血脉,他都是自己的父亲。 思及此,楚姮心性坚定起来,她看向何遵,强装镇定,反问道:“若照你所说,我父皇篡改了诏书,那原本的诏书是将皇位传给谁?”不等何遵回答,楚姮便自顾自道,“定然不会是恒平王,他当了太久的草包了,先皇在位时,最不喜欢的也是他。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穆贤王?” 何遵面色不善。 楚姮啧啧嘴巴:“当真如此的话,造反逼宫的该是穆贤王,不该是恒平王啊。所以,何大人你这么晚领兵包围皇城,是不是不太妥当?” “公主巧言善辩,我无言以为。” 何遵突然冷笑,“不过你说话的这段时间,建武帝和仁孝皇后,应该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楚姮故作轻松的神情,终于在听到此话都裂成碎片。 她的父皇母后,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有事! 她摸向腰间的金丝软剑,手腕一抖,朝何遵攻去。 *** 与此同时,长春宫内。 仁孝皇后一身素服,笔直的站在寝殿正中,被人重兵包围。 当首的那人,山羊胡子锦衣华服,四十上下,正是宇文淮海。 仁孝皇后的脸上极其平静,她眸子在宇文淮海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原来恒平王背后的靠山,是宇文侯爷啊。” 她和建武帝多年来把重心放在穆贤王身上,对于恒平王的所作所为,竟是半点不知。 宇文淮海冷然道:“娘娘不必惊诧,只要你交出最后一片千里江山图的碎片,我就会放你一命。” 仁孝皇后听到“千里江山图”,身子微微一晃,几欲栽倒在地:“你……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一片千里江山图?” 事已至此,宇文淮海也懒得隐瞒。 他冷笑一声,说:“卢龟年掌管教坊司,我去的次数最多,教坊司中不乏晋神宗的后裔,随便问问,总能问的出来。” 宇文淮海的“随便问问”,定是将人给折磨的生不如死。 仁孝皇后心头一凉。 她手中的这片藏宝图,便是当年在教坊司内选来的宫女,因感念她对其很好,拿出来送给她的谢礼。后来宫女去世,这藏宝图仁孝皇后一直没敢拿出来。直到今日,宇文淮海用刀对准了她的心窝。 “宇文侯爷,你即便得到区区一片宝藏图,那又怎样呢?” 宇文淮海闻言,没想到被仁孝皇后误会了。 他仰头大笑一声:“天助我也,我原本便找到了三张碎片,这次机缘巧合,又得到了另外三张,最后一片,还请皇后娘娘慷慨解囊。” 宇文淮海说完,抬手就去搜仁孝皇后的衣裳。 仁孝皇后被轻薄,饶是她气定神闲,也终究忍不住惊呼救命,就在这时,长春宫门被人猛然推开,却是蔺伯钦霍鞅带着一队人马赶到,将宇文淮海驱逐开来。 “皇后娘娘!你没事罢?” 霍鞅带来的人与宇文淮海缠斗,蔺伯钦快步上前,扶起皇后。 仁孝皇后见蔺伯钦脸生,但他与霍鞅在一起,又长相极俊,心生好感,只道:“本宫无事,你速速带领霍鞅去救皇上!恒平王和宇文淮海联手造反,陈太师不敌,已经投降了!” “陈太师投降了?”蔺伯钦大惊。 仁孝皇后也是无奈的叹气:“兵部实在积弱不堪,面对宇文淮海的军队毫无还手之力,陈太师为了避免伤亡,已经投靠宇文淮海多时。” 蔺伯钦面沉如水,暗骂陈太师不中用。 枉费他花了不少心思,让恒平王他们误以为自己找齐了六片藏宝图。 就在这时,突然“嗖”的一声破风声响,蔺伯钦猛然抬头,就见宇文淮海身后的亲兵拉弓如满月,放暗箭伤人。 眼看这箭矢要落在仁孝皇后脖颈,蔺伯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将皇后一把推开,“嗤”的一声,箭矢深深没入他左臂中,鲜血瞬间打湿浅蓝色的衣袖! 那亲兵一击不中,又搭箭射来,蔺伯钦受了伤行动迟缓,瞅着那箭矢射来,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恰在此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金丝软剑将箭矢“啪”的一下格开,楚姮手持金剑出现,柳眉紧拧。 “……姮儿。” 蔺伯钦捂着肩膀伤处,忍声叫了句她的名字。 楚姮身形微微一怔。 她转身蹲下,抬起他胳膊,看着翻卷的皮肉和淋漓鲜血,终究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啪嗒啪嗒的掉下泪来。 她哽咽道:“蔺伯钦,你对我的亏欠,这一箭……算还清了。” 139.武帝 “我无碍。” 蔺伯钦起身,捂着伤处,对楚姮道:“先留在长春宫,不要轻举妄动。” 楚姮扶着大惊失色的仁孝皇后,问他:“你要去哪儿?” 宫墙外杀声震天。 蔺伯钦看了眼与宇文淮海缠斗的霍鞅,沉声道:“穆贤王还在外间,我需得过去与他会和。” “……你投靠穆贤王了?” 楚姮这才反应过来,惊然的说。 蔺伯钦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心思一转,抬起头来,认真道:“姮儿,我并非想做乱臣贼子,只是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当今圣上,并非楚氏血脉。” 本以为楚姮会惊讶不信,但楚姮此前已经听何遵说过此事,因此表现的十分淡定。 她垂下眼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蔺伯钦投靠穆贤王,她并没有生气。 “姮儿……” “蔺大人!” 蔺伯钦还待要说,那边霍鞅已经捉拿了宇文淮海。 蔺伯钦让楚姮保护好仁孝皇后,便快步来到宇文淮海身边,俯视着他:“侯爷,莫做无谓挣扎,速将六块藏宝图的碎片交出来,也免受皮肉之苦。”他看了眼身边的霍鞅,又威胁道,“霍大统领的刑狱手段,你是知道的。” 当初卢飞星便是被霍鞅捉拿,严刑拷问。 若不是今日宫变,蔺伯钦也不会知道,霍鞅竟也隶属穆贤王。穆贤王之所以对他如此赏识,霍鞅功不可没。 宇文淮海的山羊胡气的颤抖不已:“明明……明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生了间隙,大打出手,应该元气大伤,为何会这样?” 霍鞅仰头一笑:“宇文侯爷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若不是穆贤王这边紧咬陈太师不放,如何能瞒天过海,让你们觉得机会来了,可以坐收渔利呢?” 宇文淮海瞳孔猛然收缩:“那三片藏宝图,是假的?!你们让我以为万事俱备,其实早已布下重重陷阱?” 霍鞅笑道:“正是。”他抬手一指蔺伯钦,“还要多亏蔺大人出的主意,否则,侯爷和恒平王怎能露出狐狸尾巴。” 宇文淮海抬眼,反反复复的看了蔺伯钦几眼,愤怒的神色像一把刀,如有实质的落在他身上,咬牙道:“蔺伯钦,本侯竟然小看你了!” 蔺伯钦面不改色:“多谢侯爷夸奖。” 他轻轻挑眉:“藏宝图碎片,究竟在何处?” 宇文淮海冷然道:“我不会说的。” 霍鞅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点,他冷冷一哼:“宇文侯爷,你只有小侯爷一个儿子,总不想看着他五马分尸吧?” “霍鞅!你卑鄙!”宇文淮海听得宇文弈的名字,心头猛跳,朝霍鞅破口大骂,“此事是本侯一个人的主意,与我儿无关!” 霍鞅闻言,不为所动。 蔺伯钦见状,趁热打铁道:“侯爷,藏宝图碎片到底在哪儿?” 宇文淮海咬紧牙关,上下打颤,他狠狠的剜了眼蔺伯钦和霍鞅,半晌,才道:“那六块碎片,全都藏在恒平王府……花园假山的山洞中。” 蔺伯钦对杨腊胡裕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骑马奔离宫外。 宇文淮海被捉拿,霍鞅处理掉长春宫的宇文淮海部下,便要与蔺伯钦支援穆贤王。 蔺伯钦示意楚姮和仁孝皇后待在长春宫,匆匆前往无极殿。 无极殿外。 夜色深沉如打翻了砚台,墨色浓郁的化不开。 殿外火光正盛,却是恒平王和已经被策反的陈太师,将穆贤王挟持,正欲逃走。 “再说一次,禁军军队,全都给我让开!” 陈俞安宝剑出鞘,抵在穆贤王脖颈。 他身后的陈太师面色阴沉,恨不得将穆贤王立刻杀死。若不是穆贤王奸诈,他怎么会在慌乱间投诚恒平王,以至于现在骑虎难下,只能被打为叛党一列! 恒平王似乎看出了陈太师的犹豫,他咬牙道:“陈太师,你现在想回头为时已晚,建武帝都死在了你手上,众目睽睽可都瞧见了!如今你与本王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孰轻孰重,应不需本王提醒你罢?” 陈太师看了眼陈俞安手中尚在滴血的宝剑,目光阴鸷。 是俞安着急了。 否则不会为表忠心,一剑刺死建武帝。 恒平王添柴加火的说:“陈太师,建武帝本就是谋朝篡位的贼子,你杀了他,也算是为大元立了功!如今本王与宇文淮海共有六块藏宝图碎片,加上你的兵部,召集宋朝旧军,区区穆贤王,根本不足为惧!” 陈太师原本以为那藏宝图的传说是假,现在看恒平王一脸肯定,顿时有了主意。 “你手上当真有前朝的藏宝图?” 恒平王尚且不知宇文淮海被捉,他傲然道:“货真价实。”他语气一顿,“再者,只要太师你辅佐本王,待改朝换代,本王定封你为一等定国公,世袭千秋!” 他这番话将陈太师煽动,陈太师眼珠子一转,捋了捋胡须,朝恒平王微微一笑:“多谢陛下赏赐。” 众侍卫举着火把,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挟持着穆贤王,倒让以宋丞相为首的几个穆贤王一党的官员不知怎么办。 蔺伯钦与霍鞅赶到,宋丞相立刻见了救星:“霍大人,你可算来了!叛党将建武帝给杀了,还挟持了王爷,这可怎么是好?” 霍鞅鹰隼般的眸子冷冷的扫了眼陈俞安。 他武功比陈俞安好上不少,但陈俞安手中的宝剑削铁如泥,他可能还没近身,穆贤王就已经身首异处。 蔺伯钦眉头一蹙,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宇文淮海,朗声道:“你们放了穆贤王,我们便放了宇文侯爷。” 哪知恒平王阴测测的扯了扯嘴角,圆润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丝憨厚和蔼:“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蔺伯钦冷然道:“除了这条路,王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你敢有一争皇位的勇气,所仰仗的,不就是宇文侯爷所掌管的幽州大军?若宇文侯爷出了什么事,宇文老侯爷还会信任王爷么?” 他一针见血的戳中要害,恒平王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他看了眼一脸淡然的穆贤王,恨不得让陈俞安立刻一剑了结了他!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最后一片藏宝图还没有找到,虽然有陈太师加入,可他更信任宇文淮海,无论如何,宇文淮海都不能死。 思及此,恒平王只得从齿缝挤出几个字:“……好,本王答应你。” 霍鞅见状,上前几步,低声耳语蔺伯钦:“难道真的放他们走?” “不放也没有办法。”蔺伯钦沉下声音,“宇文老侯爷若得知宫变失败,定会挥军北上。幽州空虚,无人把守,南蛮突厥定会趁虚而入,届时,就算王爷继承大统,也是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一将功成万骨枯,遭殃的还是百姓。” 霍鞅倒是没有想得如此深远。 但穆贤王以仁德出名,若是他,也定不愿看到大元江山被外族吞噬。 霍鞅神色一转,抬手示意侍卫让开一条道:“放他们走。” 恒平王陈太师一行挟持着穆贤王,来到宫门外,骑上早就备好的快马,于半道和霍鞅交换了穆贤王,往南逃窜。 霍鞅一把扶住穆贤王,问:“王爷,下官这便去追他们!” “不急。” 穆贤王倒是出奇的镇定,只是这一切,几乎全被蔺伯钦言中了。 他越过人群,来到蔺伯钦跟前,笑道:“伯钦,计策虽是兵行险着,但却十分有用。” 蔺伯钦垂首:“是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万事顺遂。” “嗯,先回宫中处理事务,奖赏怕是要先欠着你们了。” 蔺伯钦与霍鞅宋丞相等官员纷纷低头答是。 众人折返回宫,皇城一片狼藉。 穆贤王的心腹指挥着太监灭火,让宫女清洗青石板上的血迹,无极殿前,仍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建武帝的尸首,还搁置在地上无人挪动。 他穿着龙袍,胸前被一剑穿透,双目圆睁,似乎还不敢相信,他一心想要拉拢的陈太师,会在关键时刻,给他致命的打击。 穆贤王党下官员都在对建武帝评头论足,说什么贼子下场云云。蔺伯钦见他倒在血泊,念及此人毕竟是楚姮生父,叹息一声,弯腰抬手一抹,合上他的眼皮。 140.社稷 此时,长春宫内。 溪暮和濯碧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也来不及行礼,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颤抖道:“公主……大,大事不好!” 楚姮正在寝殿安慰仁孝皇后,听到这话,立刻站起身:“出什么事?” 溪暮复杂的看了眼她,低下头:“奴婢方才实在太好奇,便偷偷跑去无极殿,看见了……看见了皇上……皇上驾崩。” 楚姮闻言,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还是浣月洗星两个,将她一把扶住。 濯碧又道:“听无极殿的太监说,是陈俞安杀死了皇上,陈太师陈俞安已投诚恒平王,为表忠心,便将皇上给……给……”她和溪暮两姐妹,只是人牙子贩卖的丫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公主身边的亲信宫女,更没有想过,会经历载入史册的宫闱巨变。 仁孝皇后似乎已经傻掉了。 她怔然的看向无极殿的方向,忽而落下泪,往门口机械的走去:“华容,我们去找他。” 楚姮扶着仁孝皇后,不知是怎么来到无极殿的。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无极殿外,棺椁中放置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蔺伯钦和几位官员站在棺椁边,见到楚姮,不禁一怔。 如今事变,那几个官员倒也没对楚姮和皇后行礼,视而不见。 蔺伯钦却快步走过去,蹙着眉头,复杂的开口:“姮儿……节哀。” 楚姮看了眼他的伤处还没有包扎,疲倦的垂下眼,泪凝于睫:“你的伤口也要及时处理。伯钦……我已经失去了父皇,不能再失去你。” 蔺伯钦听到她脆弱的语气,心下柔软一片,握住了她的手:“放心,我会陪着你。” 仁孝皇后伏在棺椁旁,看着建武帝惨白惨白的脸,掩面而哭:“我当年便说过,你并无九五之尊的命格,你却总不信我。如今可是后悔了吧?后悔也没有用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母后。”楚姮上前两步,也扑在棺椁旁落泪。 仁孝皇后摇摇头,继续带着哭腔的说:“华容,你不知道,当初康慧淑妃……也就是你皇祖母,执意要篡改诏书,立你父皇继承大统,我其实是不允的。但我不允又有什么用?你父皇和你皇祖母,已经被滔天权势蒙蔽的眼睛,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以至于兵权被架空,所作所为,如同傀儡!” “不是自己的,永远不是,哪怕用尽手段得来,也终究是昙花一现,并不长久。”仁孝皇后说到这里,涕泗横流,她抬手去抚摸建武帝冰冷的脸庞,想到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哽咽道,“明羡,你可知我有多怀念当初?你不是皇上,我不是皇后,我们一起去雀屏山放风筝,去桃花渡泛舟垂钓……可自从你坐上了皇位,这些全都没有了。” 坐上皇位,便是整日与权利为伍,想着如何巩固帝位,如何立下森严规矩,如何每三年选举一次秀女充实后宫,如何从一个喜欢吟诗作对的皇子,变成一个深沉冷漠的帝王。 楚姮听着仁孝皇后的话,心思也飘回了小时候。 好像,她的记忆中,父皇的确是这样变的越来越严肃古板,就连母后为了迎合父皇,也限制了她的自由。 她不能上树掏鸟,不能下河抓鱼,什么都不能。 看着棺椁里冰冷的尸体,楚姮落下泪来,心想,若父皇可以活过来,她守一辈子规矩,其实也无妨了。 然而这些都不可能。 仁孝皇后又爱怜的摸了摸建武帝的脸庞,突然侧头,叫了声:“姮儿。” 楚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仁孝皇后叫的是姮儿,不是华容,顿时心头一热,忙“诶”了一声应道。 “你过来。” 仁孝皇后朝她招了招手。 楚姮欺近了身子,“母后?” 只见仁孝皇后抬手,从凌乱的鬓发间取下一支华贵的凤钗,道:“母后知你中意那蔺伯钦,这凤钗是当年你父皇亲手打造送与我的,如今……便留给你了。”仁孝皇后又让蔺伯钦过来,将楚姮的手放在他手上,“蔺大人,我虽认识你不久,但看得出你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姮儿跟着你,我也放心了。” 蔺伯钦握紧了楚姮手,低头认真道:“皇后娘娘大可放心,我定不会让姮儿再受任何委屈。” 仁孝皇后微微一笑:“我已经不是皇后了,你不必对我如此拘谨。” “母后,其实……”楚姮看了眼蔺伯钦,到底是将她逃出宫后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仁孝皇后。 仁孝皇后在听闻二人已经拜过天地有了夫妻之实,错愕了一下,但很快,她就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甚好甚好,既如此,母后再无后顾之忧。” 仁孝皇后眼睛落下泪来,“蔺大人,姮儿以后……便拜托你了。” 楚姮心下觉得不妙,正欲问她这话什么意思,下一秒,就见仁孝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在棺椁之上,用尽了全力,血流满面。 “母后——” 变故猝不及防,楚姮和蔺伯钦大惊,忙去搀扶仁孝皇后:“母后,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何要这样?” 仁孝皇后却是笑着摇摇头,眼睛看向棺椁中的建武帝:“明羡啊……我来陪你了。只愿……来世你我没有阴差阳错生在帝王家,在市井乡野,做一对……寻常夫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抬起的手,也了无生气的垂下。 楚姮心头大震,抬手摸了摸仁孝皇后的胸口,没有感觉到心跳,顿时悲愤交加,哭的浑身颤抖。 “为何都要离我而去,为何!” “姮儿!”蔺伯钦不顾手臂上的伤,一把箍住楚姮,“世事难料,福祸所依。你莫要难过……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楚姮还在挣扎,可看到蔺伯钦的伤口又被崩裂,鲜血涌现,她到底是冷静下来。 沉默的趴在蔺伯钦怀中,哀声痛哭。 “伯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蔺伯钦心头难过,抬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定然道:“别怕,你还有我。” *** 恒平王陈太师等人叛出皇城,集结兵部和幽州大军,盘踞南部,准备与穆贤王分庭抗礼。 穆贤王手头虽然有五军都督府,但比起恒平王的实力,还要略差一筹。 霍鞅与几位老将带领军队,与恒平王陈太师在关隘交锋过几次,都是势均力敌,一场长时间的拉锯战,已然打响。 在蔺伯钦的建议下,穆贤王并未登基。 倒是恒平王按耐不住,黄袍加身,自己在南部选了鄞州立为都城,封陈太师为一等定国公,封宇文淮海为一等安国公,还选拔了官员日日上朝,做足了派头。 可正因为恒平王太过心急,以至于民间所有人百姓,都觉得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歪皇帝。 没有民心支撑,恒平王自立为帝,便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此消彼长,恒平王名声越来越差,穆贤王的呼声却越来越高。明明都是有谋反之心的王爷,穆贤王却变成了为建武帝讨还公道的正派,大都希望穆贤王能早日战胜恒平王,一统纷乱不堪分崩离析的大元朝。 毕竟内乱太久,四方外族始终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穆贤王如今居在皇城,麾下官员也都集中在宫中。蔺伯钦和楚姮的事情,告知穆贤王,穆贤王淡淡一笑,倒是夸他们郎才女貌,颇有缘分。 毕竟在家国大事面前,穆贤王并不想关心一个前朝公主的恩怨情仇。 这日,穆贤王将蔺伯钦召来金玉宫,共商政事。 金玉宫上有一个拜星阁楼,高六层,登顶可俯瞰整个皇城。 蔺伯钦登上阁楼,便见穆贤王一身文士打扮,正把酒临风,凭栏远眺。 穆贤王见他来了,微微一笑,命太监递上酒杯:“伯钦,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整个大元江山。” 蔺伯钦接过白玉酒杯,与穆贤王并肩而立。 皇城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光辉,红墙绿树,亭台楼阁,翘角飞檐。越过浩大的宫群,便是喧哗热闹的长街,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如织。再外远处,青山连绵蜿蜒,白云流散无边无际。 “这么好的江山,怎忍心看它破碎飘摇啊。” 穆贤王叹息了一声。 蔺伯钦沉声道:“王爷不必担忧,如今只需沉着应对叛党,我方胜券在握。” 穆贤王不置可否。 他与蔺伯钦对饮一杯,才继续道:“如今手中集齐六块碎片,始终还是差一块。若找到最后一片藏宝图,便能加快打破势均力敌的局势,早日一统江山。” 蔺伯钦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也曾召集所有人寻找春二姐,最后还是楚姮和霍鞅潜入恒平王军营,将卢龟年给抓了来,逼问之下,才知道春二姐已经被卢龟年杀掉灭口。 当初春二姐曾对他说,最后一片碎片交给了他,可他冥思苦想,也没想到春二姐什么时候给过他藏宝图。 甚至在顾景同等人在望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任何纸质的东西。 穆贤王没有与他多谈藏宝图的问题,只是问他:“不管是本王胜还是叛党走运,国势定会元气大伤。伯钦,你说说看,若没有藏宝图,要如何才能快速恢复国势?” 他饮了口酒,咂舌道。 蔺伯钦沉思片刻,诚然道:“如今大元弊病甚多,改革内政军制,刻不容缓。同时,也要发展生产,这方面可效仿先秦,废井田,开阡陌,奖耕战。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开垦荒田必不可少,取消苛捐杂税,兴修水利,都是重中之重。” 穆贤王来了兴趣,沉思问:“具体如何实施?” 这些早就在蔺伯钦脑子里过了千万遍,这会儿说来,倒是侃侃而谈:“比如兴修水利,本朝土地兼并,赋役不均,田多荒废,大可由吏民提出土地种植方法,指出陂塘堤堰利弊,且行之有效,可按功利大小给奖……” 两人在阁楼上谈论政事,不知不觉,便从艳阳高照,说到日薄西山。 到了后来,穆贤王忍不住抚掌大笑,拍了拍蔺伯钦肩膀:“今日与伯钦执酒盏临风,谈天下社稷,观家国局弈,胸襟倒是开阔许多。” “下官也只是说出心中所解而已。” “甚妙,甚妙。”穆贤王笑了起来,“本王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实施这些改革方案了。” 蔺伯钦闻言,心下一动。 此时日落西山,漫天红霞,染红了青山屋檐,也将他眉峰染上一层霞色。 他抬眼看向这浩浩山河,也希望能早日安抚社稷,不负一颗忠肝义胆的臣子之心。 141.锋镝 蔺伯钦如今住在凤阳殿。 凤阳殿的宫人都是楚姮的旧部,全都是信得过之人。 因此蔺伯钦回到宫殿,直接便与楚姮说了今日与穆贤王相商的内容。 楚姮听后,怔忪了片刻,方问:“挺穆贤王的意思,他是准备朝代更迭后,封你为相?” “应是如此。” “哦。” 楚姮低下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自从仁孝皇后和建武帝逝世后,穆贤王宽容,仍旧将他们葬在昭陵,追封了谥号,没有把建武帝的真实身份公告天下。 因此,楚姮心底对穆贤王还是很感激的。 可想到穆贤王的居心不良,以及如今宫中易主,她每每触景伤情,总不好受。 蔺伯钦见她又开始出神,心底一叹。 “姮儿,睡吧。”蔺伯钦牵起她的手,来到寝殿中。 浣月濯碧几个自觉退下,蔺伯钦亲自给楚姮脱了鞋,将她抱上床,像诓小孩儿似得有规律的轻轻拍她的背,“不要想太多,早些睡。” 楚姮翻了个身,反将他环腰抱着:“伯钦,我睡不着。” 蔺伯钦正要安慰她,楚姮又说:“想到父皇母后已经离世,我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明明不想哭的,却又忍不住。”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染上了鼻音,“而且师父和那些将军们镇守前线,谁也不知道和陈太师恒平王他们……会交战到什么时候,每一场战乱,都是血流成河。我虽未经历过,可想到尸骨如山,也觉得心寒。” “将士为国捐躯,古往今来,皆是悲壮如斯。但,只有战争才能促进江山统一,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一直分崩离析,反而伤亡更甚。” 楚姮认真的想了想,的确如此。 她叹了口气,将蔺伯钦抱紧了些:“但是,我……我很想宁阙和宇文弈,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今随着宇文淮海和恒平王的叛离,也不知他们怎样了。 他们是否,也已经不要她这个朋友了? 蔺伯钦叹了叹气,对于这两人,他也并不知道任何消息。只柔声的劝慰她:“姮儿,你不要劳神想这些,时间一长,你所担忧的事情都自会有结果。” 楚姮还想继续说什么,下一刻,却被蔺伯钦温柔的堵住了唇瓣。 男子熟悉的气息在唇齿间辗转,楚姮身子微微战栗,抬手与他拥在一处。 红被翻浪,烛火摇曳。 也只有苦短的欢愉,才能让楚姮暂时忘记悲伤。 幸好……幸好红尘万丈,她还有他。 *** 三日后,霍鞅率军与宇文淮海在白马关隘,又短兵交接一场。 这次若不是撤退的快,怕是伤亡惨重。 寻找藏宝图的事情,迫在眉睫,一刻也不能耽搁。 但蔺伯钦始终想不到,春二姐把最后一片千里江山图,放在了什么地方。 顾景同发来的信件一封接一封,皆是找不到任何线索。看着蔺伯钦焦头烂额的样子,楚姮也是心疼,忍不住问他:“春二姐是不是偷着给你什么信物了?钗子?香囊?你可别不好意思告诉我。” “姮儿,我真没有收她的东西。” 楚姮嘟哝着倒了一杯茶:“那春二姐以前做黑店老板的时候,就对你不安好心。她定是给过你什么情书之类,你瞒着不告诉我。” 蔺伯钦无奈解释:“姮儿,事已至此,若真有什么我怎会不拿出来?再者,我怎会收春二姐东西?即便真的收了,那你也一定在场亲眼目睹。” “你就是在花言巧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楚姮戏谑的说。 然而她这句话话音甫落,却让蔺伯钦的表情一怔。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陡然站起身,打翻了茶水也没发觉,惊呼说:“不错!春二姐的确给过我一件东西,你却不知道!” 楚姮嘴都气歪了:“什么?你竟然还真的跟她不清不楚!?”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蔺伯钦一把抱住楚姮,喜不自胜:“我知道最后一张藏宝图在哪儿了,就在春二姐给我的那根乌木拐杖之中!” “等等……拐杖?谁送定情信物送拐杖?” 楚姮莫名其妙。 蔺伯钦无可奈何的看她一眼:“不是定情信物,是春二姐当时强塞给我的东西。” 当初春二姐揭发了蔡高义,被押解上京之前,非将她瘸腿时使用的拐杖给蔺伯钦。要不是顾景同在旁边劝了几句,蔺伯钦根本就不想收下。后来这拐杖交给了顾景同处置,也不知道他扔了没有。 楚姮听后,大惊失色:“万一顾景同那傻子把拐杖扔了怎么办?” 蔺伯钦沉下脸道:“我立刻去找胡裕杨腊,让他们速速回望州一趟。” 最后一张藏宝图在春二姐使用的乌木拐杖中,这消息不可谓不让人惊讶。 顾景同接到杨腊和胡裕的消息,险些摔一跟头。 几人连夜赶回清远县衙门,又跑到顾景同常待的那间偏房,东找西找,可算在书桌底下将这拐杖给找着了。 杨腊胡裕看拐杖完好无损,松了口气:“还好顾大人没拿去劈柴烧火。” 顾景同也松了口气:“不用人头落地了。” 三人当下马不停蹄的带着乌木拐杖赶回京城,将其上呈给穆贤王。 穆贤王接过拐杖,饶是他冷静沉着,也不禁手指微微发抖。随即用尽全力,用膝盖一磕,只听“卡擦”一声,黝黑的乌木拐杖,断成两截。 中间空心了一截,正好露出一张泛黄的绢本碎片。 穆贤王将那卷成一卷的绢本抽出,展开一看,果然是千里江山图的山水画,反过背面,一副画着山川湖泊标注的藏宝图位置的地图,赫然呈现。 “……京郊行宫?” 穆贤王看到所标注的地点,怔了怔。 旁边的宋丞相咂舌:“行宫占地甚广,要一寸一寸的找,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了?” 楚姮本来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但她听到这里,却心思微动,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行宫原本是宋宗避暑的地方,晋朝一直沿用。元太祖打入京城,将行宫损毁,后来重建,当初宋朝所留所有宫殿都被推翻,若有藏宝地点,应该在元太祖时期就发现了。” “那为何这藏宝图上,标注的是京郊行宫?莫非画错了?” 楚姮摇了摇头:“不。行宫虽是重建,但有一个地方,土地没有挪动分毫,一直从宋朝保留到现在。” 穆贤王皱眉问:“是何处?” “玉兰苑。” 里面的玉兰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三朝皇帝都是爱花之人,因此从未将玉兰苑给损坏过。 玉兰苑占地不小,但比起行宫来说,范围已经缩小了太多太多。 当下穆贤王便召集人手,带上镐子锄头,前往行宫挖掘宝藏。 离开皇宫的第二日,好消息便传来了。 宋朝遗留的宝藏就在玉兰苑底下三尺,黄金珠宝无数,虎符就放在一个巨大的砗磲装饰之中。 当即穆贤王便动用虎符,按照宋朝遗留的暗号,分传各地,开始等待那支传闻中的宋后裔军队。 穆贤王等人也不是没有犹豫过。 毕竟三朝历经时间洪流,这些后人说不定已经不愿意遵从祖辈遗命,参加战事,避而不出。又或者说,这些后裔早就稀稀拉拉,不胜几个。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是自己想差了。 正值节气小暑这天,宫门前来了一队人马,当首的指名道姓要见穆贤王。这群人见到穆贤王,直接俯首称臣:“王爷,我等恭候多时,五万旧部,已经严阵以待!” 穆贤王大喜过望,将几人扶起:“没想到诸位愿意帮忙,本王不胜荣幸。” “恒平王盘踞南部,弄得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我等有志之士早就看他不顺。即便虎符不出,怕也是等不了多久,就要与恒平王争斗了。”当首那人解释道,“并且,我等查到消息,恒平王已经暗中在接触南蛮突厥,打算联合外族攻打中原,简直罪不可赦!” 穆贤王没想到恒平王既然如此糊涂! 他怒然道:“看来必须得将我这位皇弟给铲除了。” “正是!” 恒平王失去的民心的结果,便是促进了宋朝旧部的集结。与此同时,民间以萧琸为首的游侠,也自发聚集在一起,准备加入对抗恒平王的阵营。 战争,一触即发。 八月初三,风狂雨骤,电闪雷鸣。 镇守白马关隘的霍鞅,率十二万大军,冒雨冲向恒平王的军营,打了个对方戳手不及。 在得到了宋朝宝藏的支撑下,穆贤王的军队士气大振,不管是物资还是人数,恒平王都处于劣势。暴雨中,蜂拥的兵海瞬间扭曲交织在了一起,杀声震天,血雾漫天,哀号遍地。铁骑无情踏破山河,一路南下,攻城略池。倒下的人在没有站起,历史等待着胜者书写,而恒平王节节败退,曾经称帝时光辉也即将成为覆灭的灰烬。 这场暴雨一直断断续续的下了大半月。 八月二十七,穆贤王的军队势如破竹,联合萧琸等游侠,将恒平王陈太师等人逼入了绝境。 恒平王陈太师等人靠着两万残兵,在风神山顶负隅顽抗,还不肯认输投降。 两万人马又坚持了一段日子,终是弹尽粮绝。 九月十六,叛党将领率先倒戈,割下恒平王、陈太师的头颅,领兵一万五向霍鞅义和投诚。 九月十七,宇文淮海和宇文老侯爷,于风神山自戕,最后五千兵卒,也尽数丢盔弃甲,束手就擒。 烟尘四起间,残留的烽火狼烟,未落的号角旗纛,终于在倾盆暴雨后归于熄灭。 暴雨停了。 云开雾散,满天朝霞。 142.遭贬 恒平王和穆贤王的江山博弈,总算以后者险胜,落下帷幕。 年后,穆贤王在泰山举办了封禅大典,自立为启正帝,改国号为太平,并封此次有功重臣。 不出蔺伯钦所料,启正帝重整官职后,将左右丞相并为一职。宋丞相拜了一等公爵,丞相这要职就落在蔺伯钦头上。蔺伯钦推辞不过,到底是接管下来。 新帝登基,百废俱兴,开始与朝中同僚一起,整饬朝纲。 蔺伯钦如今深受新帝宠信,乃朝中首屈一指的肱骨大臣,巴结的官员数不胜数,好端端的丞相府门口,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楚姮甚至连门都不敢出。 只要一出现,这人保管围上来问东问西,也是烦的够呛。 楚姮在京中并不高兴。 蔺伯钦将最忙的一段时间忙过,也发现了楚姮的不高兴。 这日难得下朝早,他回到府中,却不见楚姮的身影。正奇怪间,就见得溪暮和洗星走了过来,两人朝他行礼:“大人,夫人在后花园的凉亭里。” 蔺伯钦点点头,也来不及换下官服,便过去找她。 转眼又要开春了,但后花园里草木枯黄,水塘中漂浮着落叶,仍是一片荒荒凉凉。 楚姮拢着一件暗绯色纹花的大袖衫,正靠在凉亭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水中撒鱼食。 “姮儿。” 蔺伯钦唤了她一声。 楚姮听到脚步声,就知道他来了,因此并未惊讶,而是道:“怎么今日回来的这般早?” 蔺伯钦上前,与她并肩:“各州上的奏折都是好消息,陛下无甚烦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便可以早些下朝。” 他说着,从楚姮手里捻了一撮鱼食,也撒在水塘。 橙红白色的鲤鱼争先恐后的抢着鱼食,溅起水花无数。 楚姮叹了口气,托腮道:“夫君,我想父皇母后了。” 蔺伯钦微微一愣。 楚姮有些愧疚的低下头:“你知我是个乐观性子,但在京城,一草一木,都会让我想起曾经在宫中的时光。不管是教习森严的嬷嬷,还是畏畏缩缩的太监,全都是我这么多年的回忆。走在长安街上,看着那斑驳的宫墙,到底是有几分触景伤情。” 如何能不伤情呢? 从小住到大的皇宫,如今易主,而且还是和她父皇有间隙的穆贤王。 即便改朝换代,也会让楚姮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让她时时刻刻回想起宫变的那一天,血流成河,亲人永逝。 新帝没有废她的封号,她还是华容公主。 可自己的父皇母后都已经死了,她这个公主又算什么呢?在京城,每每听到这些称谓,都难受的紧。 她知道蔺伯钦近来很忙,但忍不住将心底话说给他听,就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树洞,可以畅快的呼出一口浊气。 蔺伯钦闻言,侧头看了眼楚姮。 美丽至极的女子,这些日子似乎日渐消瘦。 恰好一阵风吹过,遍体生寒。蔺伯钦顺势抬手,将楚姮拥入怀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看向池塘中攒动跳跃的锦鲤,眼神微深。 辗转了一夜,蔺伯钦也没有睡好。 他一大早便入宫,拜见启正帝。 御书房中。 蔺伯钦迟疑了片刻,到底是从袖中递上折子。 启正帝大喜,忙接过展开:“伯钦可是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他神色一僵,“什么?你要辞官?” 蔺伯钦垂下头,沉声道:“如今朝中局势稳定,微臣意不在此,便想回乡安定下来。” 启正帝看着他,厉声质问:“可是朝中有官员对你不敬?” “未曾有。”蔺伯钦如实说,“同僚都是皇上旧部,完全是可以信得过的忠臣良将。” “那你为何要辞官?” 启正帝将奏折往他怀中一塞,执拗起来,“朕不准!” 蔺伯钦上前两步,继续相劝,说自己不适合身居高位,又说朝中局势已经大好,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了,引经据典,将启正帝说的哑口无言。 最后启正帝实在无法,只好叹了口气,道:“你要回清远县继续当县令,朕也拦不住。既然你意已决,朕无话可说。但是……你必须得答应朕一个要求。” “皇上请讲。” “此后朝中有未决大事,朕书信与你,你必须立刻回信,不得躲避,不得视而不见。” 蔺伯钦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听此话,忙答应的信誓旦旦,并且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多谢启正帝成全。 启正帝不成全也没办法。 他以仁德治国,若连身边的亲信大臣都要强行逼迫,那与恒平王那些叛党,又有何分别? 虽然不舍蔺伯钦,但想到他仍然望州清远县,便释然了。 没过两日,启正帝便下发一道圣旨,将蔺伯钦调任望州清远县,此事一出,满朝文武皆惊! 有人说蔺伯钦惹怒了启正帝被贬,有人说蔺伯钦得罪了启正帝才会惹祸上身,宋丞相更是连夜入宫,准备劝皇上三思。 以庄淮霍鞅为首大臣,更是纷纷为蔺伯钦求情,启正帝看着满朝文武的样子,哭笑不得,将蔺伯钦自愿辞官一事给说了,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有官员猜测启正帝这是为了贬官,编出来的理由。 启正帝无法,未免凉了臣子心,不得不将尚方宝剑赐给蔺伯钦,以示青睐。 尚方宝剑上可斩皇戚,下可斩佞臣,落到蔺伯钦手里,朝野上下再无微词,总算相信蔺伯钦是自己发疯,好端端的一品大员不当,回他的破清远县当芝麻官。 这事儿传到楚姮耳朵里,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蔺伯钦回府,让濯碧她们四个丫头收拾行装,楚姮才确定了此事是真。 她不可置信的将蔺伯钦拉到屋中,震惊的问:“伯钦,你为何要这样?” 蔺伯钦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在京中处处不习惯,还是回清远县好。” “好什么好?你曾对我说过,你的抱负,你的理想,眼看如今已经全得到了,为何还……”楚姮想到了什么,她倏然抬眼,“因为我对不对?你知道我在京城过得不高兴,所以才会向皇上请辞?” 她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罪人:“若是因为我,大可不必!在京城,久而久之这些事情我总会忘记的,伯钦,你不必为了我葬送一升仕途。” “姮儿。” 蔺伯钦扶了扶额,轻轻一笑:“我的抱负理想都已经实现了。做过大官,得了圣心,自己设想的改革措施一一实行,这京城富庶之地,却没什么让我可以留恋。更重要的,我答应过仁孝皇后,余生好好待你,不能让你有丝毫难过。” 楚姮又不是石头,听到这话,心底一热,上前环住了他的腰,极为感动。 蔺伯钦正色说:“母亲还居在望州,她不愿来京城,我们自要回去探望。且,自古伴君如伴虎,我如今虽风光正盛,深得皇上眷宠,但谁知道以后行差踏错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楚姮生在帝王家,对这些倒是深有所感。 她闷闷的嗯了一声:“是这个道理。” 蔺伯钦道:“皇上还赏赐了尚方宝剑,别看县令官职低微,但实权不小,你我偏安一隅余生无忧,便是最好。” 楚姮想了想也是,抬眼看他俊朗的面容,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波光盈盈的眸子凝视着他,破涕为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凭夫君做主。” 如此这般说定,楚姮便吩咐下人们收拾东西。她身为公主,攒下的金银珠宝够用几辈子了,随即又问濯碧洗星四个丫头,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回哪破落小县城去,结果四个丫头生怕楚姮不要她们,哭成一片。 楚姮没奈何,只得将她们都带上,毕竟主仆一场,情谊深厚,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边厢,楚姮在那安抚四个小姑娘,蔺伯钦转过头来,看向杨腊和胡裕,问他们:“你们呢?可愿再回清远县?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若愿意在大理寺待着,我便给庄淮大人打一声招呼。” “大人,你可别折煞卑职了。”胡裕和杨腊对视一眼,“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当初你要来京城,我们跟着来;如今你要回清远县,我们自然也要回去当捕头啊!” 杨腊也说:“大人,更何况卑职老家都在望州,我们孤零零待在京城,虽有认识的朋友,可到底待的不舒心,你就让咱们跟你们回去吧。” 胡裕哈哈一笑:“可不是,再说了,大人使唤咱们也要顺嘴些嘛。” 他这番话让蔺伯钦也笑了起来,蔺伯钦又看了眼楚姮,对他们摆摆手:“去收拾东西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清远县。” 143.情定 从望州前往京城时,楚姮只觉得路程极快,没多久就已经回到了皇宫。 如今从京城离开,她时不时的探头看马车窗外的风景,恨不得马车跑地再快点儿。 洗星和浣月十多年都没有离开过京城,如今也和楚姮一样,处处好奇,追着濯碧和溪暮询问。四个丫头年纪相仿,早就混熟了,如此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将驾车的杨腊胡裕逗的直笑。 车行几日,便进入清远县境内。 连绵的青山峰峦叠嶂,碧水如镜,白雾浮水,倒影翩翩,景色犹如画轴轻轻展开,远离喧嚣,格外宁静。 进入县城城门,一路往县衙去。 现任县令早就候在仪门处,等与蔺伯钦进行官职交接。他自然极为高兴,若不是眼前这位大人想回老家,自己恐怕百八十年也别想升官到升到望州。 蔺伯钦领了县令的官服官印,便驾轻就熟的在县衙里四处看了看。 仵作薛遥和以前的主簿等熟人,见蔺伯钦回来了,都极为高兴,嚷着要接风洗尘,蔺伯钦都一一推辞了。 搬回以前的宅子,楚姮觉得有些破损,便找人将宅子新漆了一遍,换了青瓦,涂白了墙,重新添置了桌椅床凳。 浣月看后门有空地,还与洗星商量买些种子回来种蔬菜水果。 苏钰和谢彤彤一年不见,长高了不少,见蔺宅修葺,还自告奋勇的过来扫地擦桌。 谢彤彤想用鸡毛掸子掸多宝阁上的灰尘,可惜个儿太矮,就在这时,苏钰忙从她手里拿过掸子:“我来。” 谢彤彤看了他一眼,甜甜道:“苏钰哥哥,你真好。” 楚姮见状,忍不住莞尔。 两个小孩子见到楚姮,都有些不好意思。 楚姮想到此前萧琸集结了一帮游侠,帮忙对抗叛党,问谢彤彤:“你阿姐在家中吗?” 谢彤彤脆生生的答道:“阿姐有了身孕,被姐夫带去坪山看风景了。” “落英竟然都有孩子了?几个月了?” 苏钰扭过头说:“三个月了呢。” 楚姮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撇了撇嘴,觉得一定是蔺伯钦不够努力的缘故。 就在这时,门外的浣月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 “怎么了?” 楚姮走到门外,将浣月一把扶住。 浣月看了眼她,语气复杂至极:“有……有人找你。” “谁?” “是我们。” 下一刻,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子”就出现在庭院之中。他们一身风霜之气,却难掩气质卓然,楚姮微微一怔:“……宁阙,宇文。” 她反应过来,忙将人引入左侧厢房,将门关上,皱眉问:“你们怎么来了?朝廷现在四处召集人马,悬赏捉拿叛党旧部……”楚姮看了眼宁阙和宇文弈的神情,到底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不恨我们吗?” 宁阙眨了眨眼,咬着唇瓣问。 楚姮苦笑了一下。 她有什么可恨的?恨恒平王和宇文淮海联手,逼杀了她父皇,还是恨他们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半晌,楚姮才问:“当初三王叔和宇文侯爷蓄意谋反,你们二人可知道?” 宁阙失魂落魄的坐在凳子上,摇了摇头:“我和宇文弈,还是从宫中逃出来的秦公公嘴里得知的消息。否则,根本就不知道逼宫当晚发生了什么。” 宇文弈也低下头,语气苦涩:“父亲总嫌我笨,怕正是如此,才不想让我知道。我若早些知道,他也就不会……不会误入歧途。” 他和宁阙从风光的小侯爷小郡主,如今沦落成叛党余孽,若不是相互还扶持着,说不定早就绝望自戕。 世事无常,孰又能料。 楚姮听后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又为何要恨你们?咱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遭遇变故,本就该共同面对,何来恨不恨一说。” 宁阙这一年来也日日以泪洗面,听到楚姮这番话,又流下泪来。 楚姮见状不忍,握住她手,安慰道:“宁阙,你最是活泼骄纵的性子,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切莫再停滞不前,耿耿于怀了。” 这番话,是蔺伯钦曾经安慰她的时候说的,现下说给宁阙和宇文弈,也十分适用。 宁阙想到自己曾有的样子,微微一愣。 随即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华容,谢谢你。” 宇文弈这时又说:“我们打算去塞外,等过个十年八载,再回中原。” “避避风头也好。” 楚姮如是说。 宁阙看了眼楚姮,反握住她的手,一字字道:“华容,我们仍旧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啦。”楚姮微微一笑,“你们十年后回来,可一定要来清远县看我。若是不来,我就去塞外敲破你们脑袋!” 宁阙和宇文弈笑了起来。 宇文弈又看了眼宁阙,叹了口气:“不过想到还有十年都要和她在一起,我觉得人生好无望啊。”他摸了摸下巴,“不过,万一宁阙在塞外嫁了人,放牛牧马,也是不错的。” 宁阙闻言,气的柳眉倒竖:“宇文弈,我看你是三天不挨打就皮痒了!” 楚姮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宁阙和宇文弈临走时,又说,希望十年后回来,可以看到楚姮儿女成群。 楚姮笑眯眯应下了。 以至于当晚蔺伯钦回家,就觉得楚姮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怎么了?” 他将洗脸的帕子拧干,叠在水盆中。 楚姮让濯碧把盆子端出去,便将门“咔哒”一声给闩上了。 她站在门口,双手叉腰,蔺伯钦这才发现,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薄纱衣,绣着鸳鸯合欢花的浅白色肚兜若隐若现,纤腰细腿,皮肤白皙,着实……令人意动。 蔺伯钦瞬间明白了楚姮的意图,不自觉嗓音沙哑:“姮儿,春寒料峭,你先把衣裳穿好。” 楚姮怨念的盯着他,步步上前,扳着手指给他算:“你仔细琢磨琢磨,这都过去多久了,落英和萧琸聚少离多,都有三个月身孕,为何我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这种事……急不来的。” “我看你是压根儿都不着急!”楚姮气呼呼的抱着手臂,“前天,说去东乡村看土地开垦;昨天,又说王老板家失窃。本以为跟你回县里可以安安稳稳,不用那么繁忙,结果你……”楚姮抬手戳他脑门儿,“结果你狗改不了吃屎,不管当丞相还是当县令,都闲不下来啊!” 蔺伯钦哭笑不得,将她手拢在掌心:“好好说话,莫尽是些粗言秽语。” 楚姮瞪他:“你还敢训我?” “不敢不敢,你是县夫人,你说的都对。” “那我说的你听不听?” “听。” 楚姮偷笑的脸酸,咬了咬唇瓣,跳起来挂在他脖子上:“那好,现在本夫人命令你,熄灯睡觉!” 蔺伯钦一脸无奈,提醒她说:“夫人,现在亥时都还未到,你……”楚姮抬手搂着他脖子,就去亲吻他的耳垂,轻轻的舔舐,呵气如兰:“伯钦,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这般温柔甜蜜的话,饶是百炼钢也要化成绕指柔。 蔺伯钦喉结微微滚动,到底是将楚姮打横抱起,入内室去。 帷帐轻摇,烛影成双,彻夜未熄。 楚姮窝在蔺伯钦怀里,窗外天还没亮。 她想,就这样也挺好的,有人爱她,有她爱的人,好友两三,即便父母不再,余生也甚是宽慰。 “折腾了一夜,快些睡吧。” 蔺伯钦摸了摸楚姮的柔软的长发,将被褥给她捂紧了些。 楚姮一咬牙,抬起眸子:“不行!” 蔺伯钦:“……” 楚姮哼哼了两声,撅嘴就去亲他,蔺伯钦被她亲的脖子痒痒,忙抬手阻拦,笑着说:“姮儿,别胡闹,我该去衙门了。” 就在两夫妻笑闹间,门外庭院有人大喊:“大人!大人!” 蔺伯钦坐起身:“是胡裕。定是衙门有案子发生。” 楚姮恼道,大声问:“胡裕,你有什么事儿?在门口说清楚了。”她手环着蔺伯钦劲瘦的腰,不要他起。 门口的胡裕挠了挠头,回答说:“王麻子一早在衙门击鼓鸣冤,说赵老头偷了他三只鸡,赵老头又辩称自己没有偷,两边闹的正凶呢。” 蔺伯钦想着原来是这么个事儿,但他可以趁机起了,忙正色道:“姮儿,听见没有,这是大案子。” 楚姮气鼓鼓:“骗谁呢!” 她一把扑入蔺伯钦怀里,朝胡裕道:“你先回衙门去,告诉王麻子,蔺大人家国大事都还没办好,这点鸡毛蒜皮的让他们等一等好了!” 蔺伯钦还想再说,楚姮却已经把他按进了被褥,不由分说的使劲儿堵住他嘴。 到底是佳人在侧雪腻酥香。 蔺伯钦轻轻一叹,抬手放下刚挂起的帐幔。 窗外碧云天淡,台榭参差,庭中柳梅相映,枝间黄鹂啭啭,好一片春光尚早。 ——争如这多情,占尽人间,千娇百媚。 144.番外 蔺伯钦在清远县做县令的第二年,顾景同在府衙却惹上了官司。 罪名——偷窃。 消息传来,楚姮挺着个大肚子,一口水差些喷蔺伯钦脸上。 “此事当真?” 胡裕点点头:“上边儿传来的消息,绝不会有差。” 楚姮顺着池边走,说着风凉话:“顾景同是越活越回去了啊,每个月五两银子的俸禄,都不够他花销的?至于去偷人家钱么?” 胡裕正要开口,蔺伯钦就去把他夫人给扶住:“你找地方坐下,别到处乱走。” 可算把楚姮给扶到廊下坐好,胡裕刚张嘴,楚姮又抱着蔺伯钦胳膊撒娇:“方才走累了,你给我揉揉腿。” 然后胡裕就眼睁睁看着他家清俊非凡的大人,蹲在地上给老婆揉脚捶腿,比那丫鬟还好使唤。 他总算找到空当,解释说:“具体怎么回事儿不知道,但听说是那女的诬陷。” “诬陷?” “女的?” 蔺伯钦和楚姮的关注点完全不同,蔺伯钦沉下脸:“诬陷盛风作何?”楚姮眼珠子一转,“是不是看上顾景同了?” 胡裕挠挠头:“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 蔺伯钦虽然担心顾景同那边,但更关心楚姮。 听稳婆说,楚姮即将临盆,这个时候正关键着,衙门里不算重要的事情,蔺伯钦这些日子都交给了下面的人办理,他寸步不离的守着楚姮。 别说捏肩揉腿,就连晚上在屋里,洗澡洗脚都是他亲自上手,生怕浣月濯碧哪个不把细了。 楚姮看着他比自己还紧张,心底甜丝丝的。 但顾景同是他好友,不搭理吧,又说不过去。 思及此,楚姮问:“那你估摸着,这事儿严重么?” 胡裕摇摇头:“不严重,也就偷了五两银子,顾大人还说他是被冤枉的。” “既然不严重,那就等你孩子生了,不忙了,我再去府衙看他。”蔺伯钦一听这话也放了心,五两银子,至多打二十大板,关个几天,更何况以顾景同的为人,他根本就做不出这样的事。 结果,这一等,就拖到了九月初。 顾景同的案子了结,楚姮还没生。 说来也是好笑,真被楚姮给说中了,知府的女儿稀罕他。可顾景同这么一个风流人,却偏偏躲着人家姑娘,以至于人家不得不想个损招,赖他偷盗。 只不过偷银子是假,偷女孩儿芳心倒是真的。 九月初九。 这天风和日丽,天光晴好。 蔺宅里面,却叫得跟杀猪一样。 楚姮练武之人,磕着碰着受伤的事儿常有,什么疼也都扛得住,可这生孩子,当真把她叫的喉咙都叫破了。 溪暮和浣月两个心软,在旁边扑簌簌的落眼泪,拿帕子不停的给楚姮擦汗。 洗星和濯碧稳重些,打热水换毛巾的事儿全交给她们了。 又是一盆红汪汪的血水从屋里端了出去。 蔺伯钦再也按捺不住,要起身进屋。 杨腊和胡裕忙按住他:“大人,去不得!产房晦气!” “晦气什么?”蔺伯钦瞪了二人一眼,手指几乎要将桌子角给扳断。 洗星看蔺伯钦的神情,见他误会了,忙解释说:“这血水是清洗棉布用的,夫人并未流血过多。大人放心,稳婆说了,母子都好着呢!” 她这番话让蔺伯钦暂时安稳了片刻。 下一秒,屋子里就响起楚姮的大喊:“蔺伯钦——” “姮儿!” 蔺伯钦倏然起身,差些被杨腊和胡裕掀个仰绊。 他再忍不住,冲进屋内,看着满头大汗面无血色的楚姮,紧张的握住她的手:“姮儿?” 楚姮见他进来,愕然了一下,随即皱眉骂他:“你进来干什么?” “你方才……在叫我。” “我那是话没说完。”楚姮气喘吁吁地用力,“我方才是想说,蔺伯钦……你是个混蛋!” 蔺伯钦看着她这幅模样,心疼的无以复加,抬手抚她被汗打湿的头发:“好,好,我是混蛋,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何曾说过这种话,带着颤音,紧张的不成样子,反而把楚姮给逗笑了。 稳婆让楚姮用力,楚姮感觉到了,在疼痛袭来时咬紧牙关,狠狠一震,顿时腹部平坦下来,浑身都轻松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清亮的响起,孩子呱呱坠地。 楚姮和蔺伯钦都放下心来。 稳婆将孩子包在襁褓中,抱来给楚姮和蔺伯钦看:“大人,是个小公子呢,但长得和夫人一模一样。” 蔺伯钦看着紧闭双眼,小小红红的婴儿,心底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竟然非常温暖。 “像夫人才好。”蔺伯钦微微一笑,“夫人长得好看。” 楚姮累的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听到这话,也被他逗笑了。 但看小婴儿的样子,她好奇的眨了眨眼:“夫君,这小东西好丑哦。” “怎会。” 蔺伯钦握紧了她的手,放在唇上亲吻了一下:“像夫人,自是极好看,以后长开了,会更好看。” 浣月端来参汤,蔺伯钦亲自喂楚姮喝下,楚姮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看着她从未如此劳累,蔺伯钦心疼至极,对襁褓中的婴儿低声道:“你长大了,定要好好孝敬你娘。” 当晚,蔺老夫人便连夜从沣水赶到清远县。 还带了一大堆鸡蛋,提了几只大公鸡,一把年纪的老人家累的够呛。 楚姮自是极为感动。 待楚姮出了月,天气转冷,孩子却还没有取名字,总是“乖乖”“乖乖”的喊。蔺伯钦拿出满满一页纸,让楚姮挑:“想了许多,可都觉得不合适,姮儿,你看哪个好听?” 楚姮扫了一眼,每个都觉得不错:“永安可以,承德也不错,长平,朝宗……都好呀!”她冥思苦想片刻,打了个响指,“不如就叫‘蔺永安承德长平朝宗’如何?本朝也没规定名字只有起两三个字嘛!” 蔺伯钦:“……” 夫人你可不可以正经一点。 听到谈话的几个丫头笑作一团。 楚姮又道:“那要不……初一十五叫永安?过年过节叫承德,其它时候叫长平,生日成婚叫朝宗?” 蔺伯钦将她拢入怀里,哭笑不得:“不行,你若喜欢这个名字,那就多生几个,挨个的取。” 楚姮气呼呼的道:“我才不生了!打死都不生了!” 结果,蔺永安越长越可爱,楚姮越来越喜欢,当初打死不生的话转眼就忘了个精光。 没过两年,又怀老二。 但老二是个姑娘,叫承德有些奇怪。 没办法,蔺伯钦又起了一堆名字,嘉言,清芷,文懿……楚姮一瞧,得,又都特别好听! 想着挨个排列好的起名计划,楚姮摸了摸肚子,突然觉得任重道远。 *** 第十年的时候。 宁阙和宇文弈从塞外回来,果然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楚姮。 三人促膝长谈了一夜,感慨良多,喝酒胡侃,极其欢喜。 以至于第二天,楚姮睡的太沉,连带三个孩子去放风筝的事儿全都抛之脑后。 蔺伯钦难得给自己放一天假,他催楚姮起床,楚姮直接一脚把他踹下了榻。无比怨念的蔺大人只好将三个孩子放进屋,围着楚姮魔音穿耳。 “娘亲,起来了,太阳照屁股了。” 蔺永安用手指挠楚姮的脚底。 “娘亲,再不起来就没饭吃了。” 胖嘟嘟蔺嘉言筷子敲碗当当响。 “娘亲,呃呃呃……” 蔺清芷才两岁,正在长牙,哈喇子直接流了楚姮一脸。 楚姮受不了了,一下翻坐起来,想发火又不能,只能恶狠狠的瞪了眼门外的蔺伯钦。蔺伯钦侧过身,轻轻一咳,扬了扬手中的纸鸢:“永安,嘉言,清芷,出来选纸鸢了。” 三个孩子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房间,围着蔺伯钦叽叽喳喳。 楚姮起身,穿了件攒花的水蓝色齐腰襦裙,对镜簪花,细细描眉。 光阴弹指过,到底是在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再无少女时候的青涩,但更显得妩媚成熟,别有风韵。楚姮一边梳着头发,思绪回到十多年前,和蔺伯钦也是在这间屋中初见,心下一动,侧头去看他。 隔着镂空窗棂,正好看到一袭青衫男子正在摸大儿子的头发,神色温和儒雅。 阳光洒在他身上和孩子们的身上,好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华。 蔺伯钦似乎感受到了楚姮的视线,也扭头看来。 四目相接,皆是微微一笑。 三个孩子等的有些不耐烦了,童稚的声音在门外催促:“娘亲,快点嘛,我们和爹爹等了好久好久了!” 楚姮放下梳篦,笑着走去:“来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