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嫂为妻》 1.第一章 九月秋雨微寒,庭院内传来雨声淅淅沥沥,混杂着诵佛之声落入耳中,让楚瑜神智有些恍惚,昏昏欲睡。 她身上带着凉意,膝下有如针刺一般疼,似乎是跪了许久。外面是熟悉又遥远的吵闹声。 “她马上要出嫁了,这样跪着,跪坏了怎么办?!” “我听不得你说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问她如今半步迈出将军府未曾?!既然没有,有什么好罚?!”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香火缭绕而上,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顾楚生想要楚锦,是她仗着自己曾经牺牲,就逼着他们二人分开。 他们或许有错,但千错万错,错在她楚瑜不该执迷不悟,不该喜欢那个不喜欢的人。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你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止住步子,风雪夹杂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闷在胸口。 她骤然发现,十二年,再如何深情厚谊,似乎都已经放下。 她看着这个男人,发现自己早已不爱了,她的爱情早就消磨在时光里,只是放不下执着。 她不是爱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这一点,她突然如此后悔这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不该踏出那一步,不该追着这个薄情人远赴他乡,不该以为自己能用热血心肠,捂热这块冰冷的石头。 她缓慢笑开,好似尚在十二年前,她还是将军府英姿飒爽的嫡长女,手握□□,神色傲然。 “顾楚生,”她喘息着,轻声开口:“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顾楚生瞳孔骤然急缩,楚瑜说完这一句,一口血急促喷出,楚锦惊叫出声,顾楚生急忙上前,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他双手微微颤抖,沙哑出声:“阿瑜……” 若得再生…… 楚瑜脑子里回荡着最后死前的心愿,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狂喜涌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来。 旁边正在诵经的楚老太君被她吓了一跳,见她踉跄着扶门而出,冲到大门前,盯着正在争执的楚大将军夫妇。 楚夫人谢韵正由楚锦搀扶着,与楚建昌争执,楚建昌已濒临暴怒边缘,控制着自己情绪道:“镇国侯府何等人家,容你想嫁谁就嫁谁?顾楚生那种文弱书生,与卫世子有和可比?莫要说卫世子,便就是卫家那只有十四岁的卫七郎,都要比顾楚生强!别说要折了镇国侯府的颜面,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我也绝不会让我女儿嫁给他!” “我不管你要让阿瑜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还在里面跪着!” 谢韵红着眼:“这是我女儿,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来,你能还我一个女儿?!” “她自幼学武,你太小看她。”楚建昌皱起眉头:“她皮厚着呢。” “楚建昌!” 谢韵提高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她只是个女儿家!” “所以我没上军棍啊。” 楚建昌脱口而出,谢韵气得抬起手来,整个人脸色涨红,正要将巴掌挥下,就听得楚瑜急促又欣喜的呼唤声:“爹,娘!” 那声音不似平日那样,包含了太多。仿佛是旅人跋涉千里,历经红尘沧桑。 两人微微一愣,扭过头去,便看见楚瑜急促奔了过来,猛地扑进了楚建昌的怀里。 “爹……” 温暖骤然而来,楚瑜几乎要痛哭出声。 还活着,大家都还活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的人生,完全还可以,重新来过。 2.第二章 楚瑜突如其来的撒娇吓了楚建昌一大跳,他第一反应是觉着自己这个孩子是不是跪坏了? 毕竟楚瑜自幼跟他习武长大,和一般的姑娘家有些不同,从来没这么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 她喜欢顾楚生,就什么好的都给着他。顾家因为谋反的秦王说话获罪,所有人躲都躲不及,她就能在自己即将出嫁前给顾楚生送钱送信,还要跟着他私奔到边境。 这个胆子,是大得没边了。 不过好在这件事被她贴身丫鬟告诉了楚建昌,在楚瑜准备逃跑的前一刻将她拦了下来,才没让她犯成大错。 想到这里,楚建昌又板起脸来,冷着声道:“想清楚没?还没想清楚,就继续去跪着。”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问的是什么事儿。 她捋了捋记忆,现在应该是在她十五岁。 十五岁的九月,她由皇上赐婚,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卫珺。婚事定了下来,三媒六娉,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结果也是这时候,谋反了半年的秦王终于被擒入狱,而顾楚生的父亲曾今受恩于秦王妃,便为秦王家眷说了几句好话,引得圣怒。顾楚生的父亲被砍头,而刚刚步入朝堂的顾楚生也受到牵连,被贬至边境,从翰林学士变成了一个九品县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恰巧楚锦来同她哭诉,不愿陪着顾楚生去边境受苦,于是姐妹两一合计,让楚瑜先跟着顾楚生私奔,等楚瑜跑了,楚家没办法,只能让楚锦顶上,嫁到镇国侯府去。 楚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长女,与一贯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着谢韵自由学诗作赋,加上容貌昳丽,是华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选,将楚锦嫁过去,以卫家和楚家的关系,卫家大概也不会说什么。 两人算计得好,于是让小厮先给顾楚生报了信,让顾楚生离开那天在城门外等着。眼见着就要到时间了,结果爬墙的时候被楚建昌逮了个正着。 当年她被抓了之后,跪了一晚上,是楚锦说动了谢韵将她带回了房间,然后偷偷放跑了她,她才有机会,快马加鞭一路追上已经走了的顾楚生。 而这一次,楚瑜是绝不会再跑了,于是她果断同楚建昌道:“我不跑了,我好好等着嫁给卫世子!” 楚建昌狐疑看了楚瑜一眼,不明白楚瑜怎么突然就转变了心思,琢磨着她是不是想欺哄他。 然而自家女儿向来是个直肠子,骗谁都不骗自家人,想了想,看着楚瑜明亮的眼和苍白的脸色,楚建昌也觉得心疼,便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先去休息吧。后日你就要成亲了,别再动什么歪脑筋。反正那顾楚生也已经走了,你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嗯。”楚瑜点了点头,旁边楚锦过来搀扶住她,楚瑜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动作。 楚建昌看楚瑜低头,以为她是难过,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卫世子比顾楚生强,你见了就知道了。感情都是相处之后才有的,你别抗拒,爹不会害你。” “我知道。” 楚瑜点头,这一次真心实意。 卫世子卫珺,以及整个卫家,那都是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哪里是玩弄权术的顾楚生能比得上的? 她也想和卫珺培养一下感情,但估计是没机会的。 楚瑜想到卫家的命运,倒有了那么几分惋惜。 见楚瑜没什么精神,楚建昌摆了摆手,让谢韵和楚锦扶着她回去了。 谢韵一路都在说着些劝阻的话,大概就是让她死了对顾楚生的心思,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好些。楚瑜没说话,就静静听着。 这位母亲虽然后来也做了些荒唐事,偏袒楚锦一些,但是却也是真心对她的。 只是手心手背的肉,总有些厚,总有些薄。 她沉默着,由楚锦扶着她到了卧房。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后,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这一日发生事情太多,她要蓄养精力,然后规划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路,只要追随者顾楚生就可以了。如今骤然有了崭新的选择,她竟然有那么些不知所措。 合眼没有片刻,她便听见了楚锦的声音。 楚锦端着药走进来,屏退了下人,随后来到了楚瑜面前。她放下药碗,坐到床边,温和道:“姐姐。” 楚锦慢慢睁开眼,看见楚瑜的担忧的神色:“姐姐,你还好吗?” 那样神色不似作伪,楚瑜心神一晃,忍不住思索,或许十五岁的楚锦,对于她这个姐姐,还是有着那么几分温情的。 见楚瑜不答话,楚锦靠近了她,小声道:“姐姐,顾大哥让人带了话来,说他等着您。”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看着楚锦。 顾楚生等着她? 不可能。 当年的顾楚生,根本就不在意她,收了书信后,甚至提前了半天,快马加鞭离开了华京,又怎么会等她? 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盯着楚锦,思索了片刻后,便明白过来。 顾楚生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而楚锦希望她离开,好腾出镇国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给她,所以她故意说这样的话,给楚瑜希望,让楚瑜赶紧离开。 上辈子她没这样说,是因为上辈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锦给她希望,就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这辈子她却明确和楚建昌表示,她要嫁到卫府去。 楚瑜想笑,自己这个妹妹,果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然而她忍住了到了唇边的笑意,板起脸来,皱着眉头道:“这样的话,你莫要同我再说了。” “姐姐?”楚锦有些诧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楚瑜平淡道:“我想明白了,我与镇国侯府乃圣上御赐的婚,我若逃婚,哪怕卫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说,圣上不说,但这毕竟是欺君枉法,而卫家心中也会积怨。” 后来楚家的败落,与此不无关系。 卫家虽然在不久后满门青年战死沙场,却留下了一个杀神卫韫。 那少年十四岁就纵横沙场,十六岁灭北狄为父兄报仇。 后来的朝廷,几乎就是文顾武卫的天下,卫韫这个人睚眦必报,恩怨分明。当年对他好的人,他都涌泉相报,而对他坏的人,他也不会放过分毫。 楚家李代桃僵让楚锦嫁给卫珺、楚锦落井下石离开卫家,走时还与卫老太君起了龌龊,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这些事儿卫韫都一一记着,在平步青云后,都报复在了楚建昌的身上。 如果不是顾楚生对楚家还照拂一二,楚建昌又岂能安安稳稳告老还乡? 想起卫韫的手段,楚锦忍不住有些胆寒。她用左手压住了自己的右手,抬眼看向楚锦,满眼忧虑道:“妹妹,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家族于不顾。” 楚锦被楚瑜说得梗了梗,憋了半天,强笑着道:“姐姐说得是。阿锦只是想想,这是赔上姐姐一辈子的事,用姐姐的幸福换家族,阿锦觉得心疼。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阿锦觉着,再好不过。” 去卫家受苦? 谁不知道现在的卫家正得圣宠,如日中天,卫家自开国以来世代忠烈,乃三公四候之高门,家教雅正,家中子弟个个生得芝兰玉树,那卫世子就算不是最优秀的一个,也绝对不会让楚锦吃亏。 算起来这门亲事,还是楚家高攀。 楚锦为了说服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想到卫家后来的牺牲,听到楚锦这样的话,楚瑜心里有些不适,神色严正道:“卫家满门忠烈,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能嫁给卫世子,是我的福气,只是我之前蒙了心眼,如今我已醒悟,你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再让我听到,别怪我翻脸!” 楚锦被楚瑜说得哑口无言,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楚锦简直想提醒她,昨晚她还在和她谋划着如何私奔一事。 然而她心知这位姐姐武力值强悍,心思简单,认定的就不会回头,若多做争执,动起手来怕是她要吃亏。 于是楚锦艰难笑了笑道:“姐姐能想开便好。我看姐姐也已经累了,药放在这里,阿锦先告退吧。” 楚瑜点点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楚锦恭敬退了出来,走到庭院中,便冷下神色来。 她捏紧了手掌。 如今楚瑜不肯私奔,她难道还真的要嫁顾楚生不成?! 不行,她绝不能嫁给顾楚生。 世子妃当不了,她也绝不能跟着顾楚生到边境去。从边境回华京,从九品县令升迁回来,她最美好的年华,怕就要葬送在北境寒风之中了。 楚锦心中暗自盘算。 而这时候,顾楚生在城门马车里,静静阅读着最新的邸报。 他染了风寒,一面看,一面轻声咳嗽。 父亲逝世,牵连被贬,这位天之骄子骤然落入尘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手足无措,却不想这个少年却展现出了一种超常的从容。 他似乎是在静静等候着谁,不慌不忙。 旁边官兵有些不耐烦道:“顾公子,该走了。” 顾楚生抬眼看了城门一眼,给了小厮一个眼神。 小厮赶紧上前去,再给官兵一两银子,赔笑道:“大人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最迟等到日落,”官兵皱起眉头:“不能再拖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皱起眉头。 日落…… 他回想了一下上辈子楚瑜追上来的时间,他……应该能等到的。 想到这个名字,他有些痛苦闭上了眼睛。 外人都以为面对家族的一切,他毫不畏惧,其实并不是。 他少年时面对这一切时,的确是惶惶不安,自暴自弃。是那个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用剑挑起他的车帘,朗声说的那句:“你别怕,我来送你。”,给了他所有勇气。 年少时并不知晓自己朦胧的内心,只以为他讨厌她满身汗臭,不喜她不知收敛,厌恶她与兵营军士谈笑风生。 她追逐,他躲避。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住着的该是楚锦那样纯洁无瑕的姑娘。 直到她死在他面前。 回想到那一刻,顾楚生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他闭上眼睛,用缓慢的呼吸平息这份痛楚。 楚瑜的死,是他对她爱情的开始。 死后才知,无人再驾马踏雨相送的人生,有多么难熬。才知道当年他的厌恶,其实是嫉妒、是对不知名感情的惶恐、是少年人对于羞涩的反击。 她死得时间越久、越长,他对她的感情,就越执着,越深。 直到他死于卫韫剑下,那一刻,方才觉得解脱。 一觉醒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他欣喜若狂。 真好。 他睁开眼,弯起眉眼。 他又能看到,那个活生生的楚瑜。 这一次…… 他一定会好好陪伴她。 3.第三章 顾楚生一直等到日落,都没见到楚瑜的身影。 与记忆中不一致的事让他忍不住有些担忧,这时官兵再也没有了耐性,强行拉过马车,不满道:“走了!” 顾楚生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启程。 没事,楚瑜一定会来。 他告诉自己,他回来必然会引起一切变故,但十七岁的楚瑜对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来了,这辈子,一样会来。 顾楚生满怀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时,楚瑜正在睡着美觉。 一觉醒来后,她就收到了楚锦派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顾楚生已经离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关注顾楚生离京与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这位妹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她现在对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楚锦却连顾楚生什么时候离京都清楚。这些事儿应该是楚锦从顾楚生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年,顾楚生和楚锦关系一直没断过。 在楚锦说着自己对顾楚生没有任何情意、让她和顾楚生私奔的时候,楚锦自己却一直保持着和顾楚生的联络。 楚瑜抬手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火炉,同来传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说,这种事儿不必和我说了,规矩不用我说太多,她心里得清楚。” 说着,楚瑜抬头,瞧着那侍女,冷声道:“将军府要脸,让她自己掂量着些!” 侍女不知道纸条内容,被楚瑜说得有些发蒙,慌慌张张离开后,楚瑜看着炭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张纸条,让她对自己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彻底的死心了。 楚锦这两面三刀的性子,并不是未来养成的,而是坏在了骨子里,坏在了根里。 当年她喜欢顾楚生,但因着是楚锦的未婚夫,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没有多说过一个字,甚至日常相处也会避开,圣上赐婚,她就答应,她自认做得极好,连当年她追着顾楚生到昆阳时,顾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锦哭诉,如果不是楚锦求她,她又怎么会去苦等顾楚生? 一面说着自己不喜欢鼓励姐姐寻求真爱,一面又与顾楚生藕断丝连…… 楚瑜有些无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锦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明明同样出身在将军府,明明同样是嫡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会儿,也不愿再多想下去,趁着刚刚回来,她找了笔墨来,开始回忆着上辈子所有她所记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来,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来。 短期来看,最大的事莫过于卫家满门死于沙场。 当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锦嫁给卫珺当日,边境急报送往华京,卫珺随父出征。 卫家一共七个孩子,包括最小的卫七郎卫韫,都跟着上了战场。所有人都以为战神卫家会像以前一样在不久后凯旋归来,然而一个月后,传来的却是二十万精兵在卫家带领下被全歼于白帝谷的消息。 卫韫扶柩回京,于大理寺受审,因为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是镇国候卫忠不顾皇令强行追击北狄逃兵所致。于是各大世家纷纷表明与卫家脱离关系,除了二公子卫束的夫人蒋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请离去。卫韫代替兄长父亲给这些人写了和离书,一时之间,卫家树倒猢狲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个卫韫和卫老太君,带着五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楚瑜跟着顾楚生当时远在昆阳。昆阳是北境第二线,粮草运输要地,楚瑜当时帮着顾楚生往前线运输粮草运输过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触战事的时候,也已经是卫家人都死了之后了。当年卫家人具体怎么死,因何而死,她的确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后来国舅姚勇临危受命,驻守白城,最后弃城而逃。各地均起战乱,备受牵制,朝中无人可用之际,卫韫于牢狱之中请命,负生死状上了前线。 要么赢,要么死。 而后卫韫凯旋归来,回来那一日,提着姚勇的人头进了御书房,出来后之后,皇帝为卫家所有战死的男儿,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卫家人死。 楚瑜捏着笔,眼里带了寒光。 卫家那些这样铁血男儿,不该死。 她细细写下卫家所有相关的片段,力图还原当年的事。 一直写到接近天明,谢韵带着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将军府已经挂满了红灯,张贴了红纸,谢韵看见正在写东西的楚瑜,着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马上就要成亲了,还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么过!” “母亲,不妨事。” 楚瑜将那些纸扔进了炭炉里,梳理了一夜,所有细节都在脑中盘过,已无比清晰。 楚瑜从容转身,看见丫鬟准备的东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赶紧换上吧。”谢韵有些不满,但看着自家女儿欢欢喜喜的样子,那些不满也被冲淡了不少,招呼了人进来,伺候着楚瑜开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头油,换上大红色金线绣凤华袍。 而后楚瑜便端坐在经前,由侍女上前来为她化妆。 楚锦端了梳子进来,走到谢韵旁边,同谢韵道:“母亲,梳发吧。” 谢韵看着镜子里的楚瑜,沙哑着声同楚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头一次打扮得这样好看,便是要去见夫君了。” 说着,谢韵拿起梳子,抬手将梳子插入她的发丝,低了声音:“日后去了卫家,便别像在家里一样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儿终究是吃亏些,你在卫家,凡事能忍则忍,别多起争执。” 若换做往日,听这番话,楚瑜大概是要和谢韵争执一下的。然而如今听着谢韵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她那点争执的心都散了去,叹了口气,只是道:“女儿知道了。” 谢韵点点头,抬手给楚瑜梳发。 “一梳梳白头……” “二梳白发齐眉……” 谢韵一面给楚瑜梳发,一面含了眼泪,等末了,她有些压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锦搀扶着走到了一边。 侍女上前来给楚瑜盘发,然后带上了凤冠。 做着这些时,天渐渐亮起来,外面传来敲锣打鼓之声。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冲进来,欢喜道:“夫人,大小姐,卫家人来了!” 闻言,谢韵便站起身来,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刚踏出门,骤然想到:“不成不成,他们还有一会儿。” 于是又回来,同屋里女眷一起,待在屋中等候着卫家人的到来。 按着习俗,卫家人来迎亲,楚家这边会设一些刁难之事,一直到时辰,才让楚瑜出去。于是外面热闹非凡,楚瑜一等人等在屋里候着,心里不由得痒了起来。 楚锦毕竟还是少年,听着外面的声响,小声道:“母亲,不若我出去看一下吧?” 这话出来,大家都起了心思,所有人看着谢韵,谢韵不由得笑起来:“你们这些个沉不住气的,不过就是迎亲,这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楚瑜心里琢磨着。 上辈子她的婚礼十分简陋,和顾楚生在昆阳那里,就在院子里请了两桌顾楚生的属下,掀了个盖头,就算了事。顾楚生曾经说会给她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可她等了一辈子。 等了一辈子的东西,总有那么几分不一样,楚瑜压着心里那份好奇,同谢韵道:“母亲,我们便出去看看吧。” “你这孩子……” 谢韵笑着推她,说话间,就听争执吵闹之声,随后便看见两个少年在房顶上打了起来。 楚锦惊呼出声来:“是二哥!” 楚家一共四个孩子,世子楚临阳,二公子楚临西,剩下的就是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家将门出身,楚临阳还因着身份有些顾忌,楚临西则早就没给卫家人客气动起手来。 女眷们涌到窗户边,争相探出去头去看屋檐上的人,楚瑜同谢韵、楚锦一起走到门前,仰头看了上去。 楚临阳穿着一身蓝色锦袍,看上去颇为俊秀。而他对面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出头,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黑白相间的发带高束,穿得虽然干净利落,但身上那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傲气却丝毫不逊于楚临阳。 楚临阳本就生得已算好看,而对面人却生得更加俊朗。眼如星月,眉似山峦,丹凤眼在眼角处微微向上,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昳丽。然而少年神色端正严肃,便只留那如刀一般锐利的气势,直逼人心。 那是华京世家公子难有的肃杀严谨,犹如北境寒雪下盛开的冰花,美丽又高冷。 楚瑜的目光凝在了那少年身上,一瞬之间,她仿佛是回到了上辈子,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么近距离看过这个人。 那时候他已经是名震天下的镇北王,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手握兵权,权倾朝野。 她被顾楚生送离华京那日,风雪交加,他驾马回京,黑衣白氅,面色冷然。 那时候他比现在生得硬朗许多,也不似此刻这样,眼中尚含着少年人的稚气和勃勃朝气。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深潭,驾马拦住她的马车。 “顾夫人?” 他语调没有起伏,虽然是询问,却没有半点怀疑,早已知晓车帘之中的人是谁。 楚瑜让人卷了车帘,坐在马车里,恭敬行礼,平静回他:“卫大人。” “顾夫人往哪里去?” “乾阳。” “何时回?” “不知。” “顾夫人,”卫韫轻笑:“后悔吗?”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看向远处:“顾夫人可知,当年卫府上门提亲前,家中人曾来询问,楚家有二女,兄长心慕哪位。兄长说,他喜大小姐,因大小姐习武,日后待我成年,他若不敌,可带妻上阵。” “成亲前一夜,兄长一夜未眠,同我吩咐,楚家好武,若迎亲时动了手,我需得让着些。” 说着,他转头看向她:“顾夫人与令妹不同,令妹趋炎附势,乃蝇营狗苟之辈。顾夫人却愿舍御赐圣婚,随顾大人远赴北境,征战沙场。可惜顾夫人有眼无珠,我兄长待夫人如珠宝,夫人却不屑一顾。” “夫人走至今日,”他目光平静:“可曾后悔?” 那时候楚瑜轻笑,她迎着对方目光,神色坦然:“妾身做事,从来只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青年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她许久,淡然出声:“可惜。” 她没有回话,只恭恭敬敬跪坐着,看那青年打马离开。 如今她仰着头,看着卫韫和楚临西动手,他手上功夫明显是高出楚临西很多,却与楚临西纠缠许久,让得不着痕迹。 楚瑜不由得弯起嘴角,从旁边花盆里捡了一颗石子,朝着楚临西就砸了过去。 石子砸在楚临西身上,当场将楚临西砸翻过去。 楚临西嚎叫出声:“卫七郎你阴我!” 卫韫站在屋顶上呆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朝着楚瑜的方向看过去。 便看见女子身着喜服,头戴凤冠,斜靠在门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上上下下扔着,笑得好不正经。 卫韫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灿然笑开。 他朝着楚瑜拱了拱手,随后纵身跃下,楚临西正和卫家其他兄弟在闹,楚临阳在调和,卫韫迅速绕到了卫珺后面,小声说了句:“哥,嫂子可漂亮了!” 卫珺穿着喜袍,双手负在身后,面上假装淡定,不着痕迹往卫韫身边靠了靠,小声道:“你见着了?” “楚临西就是被嫂子打下来的。” 卫韫说到这里,颇有些忧愁:“哥,我觉得以后我可能真打不赢你们夫妻两了。” 卫珺弯眉笑开:“那是自然,你哥的眼光能错?” 说话间,到了时辰,楚建昌也不再耽搁了,抬了手,楚临阳赶紧招呼楚临西和其他卫家人站列在两边。 而内院里,侍女慌慌张张冲进来,开始给楚瑜盖盖头,扶着楚瑜往外走去。 卫珺站在正前方,卫韫和二公子卫束站在卫珺身后,其余人等分列几排站在这三人后面,楚家人站在台阶上,礼官站在右首位,唱和出声:“开门迎亲——!” 大门缓缓大开,楚瑜身着喜袍,由楚锦搀扶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眼前一片通红,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喜乐鞭炮之声在耳边炸开,而后一节红色的绸布放到她面前来,她听见一个温雅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的声音道:“楚……楚……楚姑娘……” 楚瑜轻笑,她握住红绸,温和出声。 “卫世子,别紧张。” 她说:“我跟着您。” 卫珺的心骤然安定,他握着红绸,那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没有选错人。 镇国侯府的世子妃,理当是这样,能用一句话,让他从容而立的人。 4.第四章 面前人平静的情绪让楚瑜很放心,她没瞧见这个未来丈夫的模样,但从他递过来的手来看,大约也不会太差。 楚瑜被他拉着送入花轿,他一路做得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个需要倍加呵护的娇弱女子。 楚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她过去三十多年,在所有人心里,都是一位铮铮女汉子,不需要怜惜,也不用宠爱。 顾楚生对她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更多的,甚至是上司对下属那样冰冷的态度。 楚瑜坐在花轿里,偷偷掀起帘子,想去看前面的卫珺。 然而卫珺驾马走在前方,反而是一眼看见了守在边上的卫韫,卫韫察觉到楚瑜的动作,朝她勾了勾唇角,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 楚瑜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思,还是被一个小孩子看穿心思,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尴尬,赶紧放下盖头和轿帘,乖乖坐了回去。 坐到轿子里后,楚瑜开始盘算。 上辈子边境消息抵达华京就是在这一日,但具体是在哪个时间,楚瑜却是不大知道。 边境如今危急,卫家是最适合出征的人选,她很难找到理由阻止卫家出征。卫珺可以试一试以新婚之名留下,其他人却的确没什么理由。 那唯一只能是从预防他们战败原因入手。 听闻当年是因为卫忠追击残兵,却中了圈套,这一次,如果卫家好好守城,应该就不会有此灾祸。 楚瑜思索着,听着外面吹吹打打了许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她听见轿门被人猛地踹开,在一片哄笑声之间,那一方红绸又被递了过来。 这次卫珺没有结巴,笑着道:“楚姑娘,我带你进去。” 楚瑜握住红绸,看着脚下,被卫珺拉着往前。 她走得稳当,卫珺提醒得细致,周边是卫家子弟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小,却也足以让她听到。 许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带着朝气道:“听说嫂子好看。” “小七说的,特别漂亮。” “能比那个第一美人楚锦漂亮吗?” “小七眼光很高的,肯定比楚锦漂亮!” …… 楚瑜听着卫家人率真的言语,忍不住带了笑意。卫珺也听到了,略有些尴尬,他知道楚瑜习武,想着楚瑜肯定是听到的。于是扶着楚瑜过火盆的间隙,他在她旁边小声道:“你别生气,等一会儿我去收拾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实在有些忍不住,笑出声道:“无妨的,他们这样,我很喜欢。” 卫珺听到楚瑜的声音,虽然还没见到楚瑜的样子,却也会想,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很好看的。 他心里有些期待,带着楚瑜到了大堂上。 两人按着礼官的唱和声拜了天地。 这一路很顺利,楚瑜心里高兴,对卫家的生活,也多了那么几分期待。 她内心很平静,一种从容放松的欢喜,在最后直起身来的时候,蔓延开来。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一切都不会再重来。 她站在卫珺面前,很想掀开盖头看一看面前这个男人。她感觉卫珺应该比她高上半个头,直觉觉得卫珺应该是个稍稍文弱一点的男子。 楚瑜站着没动,旁边人上来扶她要回房中。卫束上前来,起哄道:“大哥,赶紧去掀盖头吧,别喝酒了!” “对对,”其他公子跟着大喊:“大哥去掀盖头!我们不要你喝酒!” “去去去!”卫珺红了脸,同他们道:“按规矩来,一边去!” 说着,他又有些担心楚瑜不高兴,扭过头,小声道:“楚姑娘,你先去等一会儿……” “世子一会儿就来吗?” 楚瑜小声开口,那声音柔软清脆,卫珺心里软成一片,小声道:“嗯,不会很久。” “那世子答应我,”楚瑜声音里带了几分郑重:“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尽快回来。” 说着,楚瑜觉得这话有些突兀,便小声道:“妾身等着世子回来挑了盖头。” 卫珺期初有些疑惑,随后便明白,楚瑜怕是不喜欢这盖头盖着。他小声道:“你若不喜欢这盖头,别人不在,你便取下来等我。卫家没有这么多规矩。” 说完,卫珺又担心楚瑜是以为他要在外多加停留,便加了句:“我会尽快回来。” 楚瑜点点头,由其他人扶着回房,卫珺回过身去,开始招呼宾客。 楚瑜回房之后,老老实实坐在床边。 她的确不喜欢这盖头,可她喜欢卫家,卫珺待她上心,她便愿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去回报卫珺。 坐在床上的时候,她有些无聊,便开始幻想。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上辈子的事既然在这辈子没有发生,她也不愿为此苦恼。顾楚生已经离开华京,她也嫁到了卫家,如今和顾楚生、楚锦的过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今天来看,卫家果然是如传说中那样的好相处,她日后在卫家,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等一会儿卫珺回来,她便以新婚之名试试看能不能让卫珺留下,就算不能,她也试试跟着卫珺一起到前线去,哪怕去不了,她提醒了让他们别追残兵,应该也就不会出什么事。 卫家只要此战胜了,日后她和卫珺便可以好好过日子。她知道未来十二年的朝事变迁,可保卫家于不败之地。 卫家好好的,卫韫大概也不会成日后那尊杀神。她今日见着这少年,还是如鸟雀一般欢喜的孩子,应该也会长成他哥哥那边温雅的将军吧? 楚瑜思索着,思绪有些远了。 等了半天,旁边丫鬟见她一动不动,上前来询问:“少夫人是否需要吃些糕点?” “不用了……”楚瑜温声开口,便就是这时,远处传来了战马嘶鸣之声,匆忙的脚步声。楚瑜心中一紧,她猛地掀开盖头,朝着外面走去。 丫鬟被她惊到,上前拦她,焦急道:“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楚瑜不敢表现得太过奇怪,毕竟未卜先知这种事让他人知道,她怕是要被当做妖孽一把火烧了。 她压住自己的焦急,皱着眉道:“我听到外面有战马之声,怕是出了事,我想去看看。” “少夫人不必担忧,”丫鬟笑起来:“世子会处理好一切,少夫人在此等候即可。” “我放心不下。” 楚瑜推开丫鬟,便往外走去,冷着脸到:“我必须去看看。” 丫鬟被楚瑜推到一边,楚瑜打开门便匆匆往外走去。 她不知道卫家的结构,只能是朝着喧闹之声的方向走去。 此时外面脚步声越发急促,人也多了起来,丫鬟追着楚瑜,脸上全是焦急,试图去拉楚瑜道:“少夫人!少夫人您还没掀盖头,您……”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卫韫便从转角处出现。 他身穿铠甲,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之间全是肃杀。 楚瑜停住步子,捏紧拳头。卫韫看着面前这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迎上对方了然的眼,果断单膝跪下,朝着楚瑜行了军礼,将玉佩双手奉上,平静道:“前线急报,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听到这话,楚瑜看见卫韫捧着的玉佩,那玉佩被抚摸得光滑,明显是贴身佩戴之物。 她抬手握住玉佩,抬眼看向外面:“卫珺在哪里?” “少将军已启程。” 卫韫声音小了些,似乎也是知道,新婚之日出征,对于女方而言,是多大的打击。他想了想,正想安慰什么,便看见楚瑜猛地冲了出去。 她跑得极快,喜服翻飞在风中。卫韫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追着楚瑜冲了出去,焦急道:“嫂子!” 楚瑜没说话,她一路狂奔冲到大门前,抬手抓了一个将士扔了下来,抢了马就冲了出去。 卫家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卫韫追了出来,学着楚瑜的样子抢了马追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 “那是世子妃?” “是少夫人?!” 所有人惊诧之际,楚瑜却是格外冷静。 九月寒风带着寒意,她的马打得太快,割在脸上如刀一般疼。 卫韫紧随在他身后,他全然没想过,这位嫂子的骑术如此精湛。 他艰难出声:“嫂子!你别追了,追上去也没用啊!我哥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楚瑜没说话,她知道出城的路线,从华京带兵出城往北境,必然是走北门。她一路绕着路,从山上看到了那疾驰的队伍,她夹着马就从山坡上俯冲了下去。 卫韫吓得肝胆俱裂,琢磨着这嫂子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怎么和父兄交代。 他咬着牙跟着楚瑜冲,便见楚瑜直接冲到官道之上,一人一骑逼停了一支队伍。 卫家人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都愣了愣,随后就看见了跟着而来的卫韫,卫忠上前,有些不敢相信:“小七,这是……” “公公。”楚瑜朝着卫忠行了个军礼,恭敬道:“儿媳失礼了。” 听了这话,卫家军众人面上五颜六色。 看着这人的喜服和卫韫就有了猜想,没想到来的真的是楚瑜。 而卫珺在卫忠身后,整个人都懵了。 随后便看楚瑜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秋雨细细密密,楚瑜手握缰绳,大红色广袖喜服沾染雨带尘。 她微微仰头,提高了声音,朗声开口:“我夫君卫珺何在?!” 卫家军纷纷低头,不敢抬头。 只有卫珺硬着头皮,驾马出列,艰难出声:“我……我在。” 5.第五章 卫珺出来,大家都有点尴尬。被妻子追着出来,放谁身上都不是件体面事。 楚瑜看着卫珺,面前青年清秀温雅,和她想象中一样,更像个书生,不像武将。 他生得普通,比不上未来卫韫那份惊了整个大宣的俊美,却让楚瑜心里觉得格外喜欢。 她静静看着他,捏着缰绳道:“夫君可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 卫珺不言,楚瑜嫁马来到卫珺身前,抬手将盖头放下,身子微微前倾。 “世子曾答应过我,会回来掀盖头。”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愣了愣,卫珺手指微微一颤,他看着面前烈烈如火的女子,心里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本是媒妁之言,本也只是尽一份责任,却在这一刻,凭空有了那么几分涟漪。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掀开了楚瑜的盖头。 楚瑜垂着眼帘,在光重新进入视线那一刻,她抬眼看他。 明眸孕育春水,她灿然笑开。 “夫君,”她轻声开口:“日后妾身的一辈子,就系于夫君一身了。” 卫珺没有说话,心跳快了几分。 楚瑜坐直了身子,平静道:“妾身愿随夫出征。” “不可。” 卫忠率先开口:“我卫家断没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 卫家不乏将门出身的妻子,却的确从来没听说哪一位跟着自己夫君上过战场。 楚瑜还想再争:“公公,我自幼习武,以往也曾随父出征……” “那是楚家。”卫忠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放软了口气道:“阿瑜,你想护着珺儿的心情我明白,但男儿有男儿的沙场,女子也有女子的内宅,你若真是为珺儿着想,便回去帮着你婆婆打理家中杂物,静静等着珺儿回来。” 卫忠是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对此楚瑜早有耳闻。她看了一眼周边将士的神色,哪怕是卫珺也带了不赞同。 对于这个结果,她早有准备,如今也不过只是试一试。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卫珺:“好罢,我等夫君归来。” “你放心……”卫珺心里感动,说话都忍不住有了些低哑,他知道战场多么凶险,以往一贯也不觉得什么,今日却有了那么几分不安。他低着头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好,”楚瑜点点头,认真看着他:“那你且记住,我在家等你,你务必好好保护自己,此战以守为主,穷寇勿追。” 卫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楚瑜盯着他,再次开口:“答应我,这一次无论如何,卫家军绝不会追击残兵。” “父亲不会做这种莽撞之事。” 卫珺回过神来,笑道:“你不必多虑。” “你发誓,”楚瑜抓住他袖子,逼着他,小声道:“若此战你父亲追击残兵,你必要阻止。” 卫珺有些无奈,只以为楚瑜是担心过度,抬手道:“好,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追击残兵。” 听到这话,楚瑜放下心来,她松开卫珺的袖子,笑着道:“好,我等你回来。” 说罢,楚瑜果断让开了路,同卫忠道:“侯爷,叨扰了。” 卫忠神色柔和,看见自己儿子娶了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妻子,他心里很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同卫韫道:“小七,你送你嫂子回去。” 说完,不等卫韫应声,便重新启程。 楚瑜看着卫珺远走,他身上喜服还没换下来,在队伍里格外惹眼。卫韫陪着她目送卫家军离开,等走远后,才道:“嫂子,回吧。” 这次他言语里没有了平日的嬉闹,多了几分敬重。 楚瑜回头看他,见少年目光清澈柔和。她平静道:“追去吧,我不需要你送。” “嫂子……” “你一来一回,再追他们时间浪费太多,上了前线还要消耗体力,别把体力耗在这事儿上。” 卫韫有些犹豫,楚瑜看向卫珺离开的方向。 她把能做的都做了,卫珺答应她不会追击残兵,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几分担忧,虽然只有这匆匆一面,可是她对卫珺是极为满意的,这个人哪怕不当夫妻,作为朋友,她也很是喜欢。 她扭过头去看着卫韫,卫韫当年是活下来的,必然有他的法子。她看着他,认真道:“卫韫,答应我一件事。” “嫂子吩咐。” 卫韫看见楚瑜那满是期望的目光,下意识开口,却是连做什么都没问。楚瑜言语中带了几分请求:“好好护着你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回家。” 如果真的有了意外,那至少……不要只剩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回来,独身承受未来那些腥风血雨。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便笑了。 “嫂子放心,”他言语里满是自豪:“您别看大哥看上去像个书生,其实很强的。” 楚瑜还要说什么,卫韫赶紧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大哥,战场上好好护着他,要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提头来见!” 卫韫拍着胸脯,打着包票,明显是对自己哥哥极有信心。 楚瑜有些想笑,却还是忧心忡忡。 她想了想,终于道:“去吧。不过记得,”她冷下脸色:“卫家此次,一定要以守城为主,穷寇莫追!” 卫韫懵懂点头,驾马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楚瑜:“嫂子,为什么你要反复强调这一点?” 卫韫敏锐,卫珺觉得是楚瑜担心过度,可卫韫却直觉不是。 楚瑜不擅说谎,她沉默片刻后,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你们追击残兵而出,于白帝谷兵败,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冷下脸来。 出征之前说这样的话,是为大不详,他有些想发怒,可那女子的神色却止住了他。 她神色里全是哀寂,仿佛这事真的发生了一般。于是他将那些反驳的话堵在唇齿之间,僵着声说了句:“梦都是反的,您别瞎想。” 说罢,便转过身去,追着自己父兄去了。 他偶然回头,看见是那平原一路铺就至天边,女子身后高城屹立,天地带着秋日独有的枯黄,女子红衣驾马,独立于那带着旧色的枯黄原野之上。 她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等候。 清瘦的脸轮廓分明,细长的眼内含从容平静。 他此生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美得这样惊心动魄,落入眼底,直冲心底。 楚瑜送着卫家军最后一人离开后,驾马回了卫府。 回到卫府后,管家见她归来,焦急道:“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不好意思。”楚瑜点点头,翻身下马,同那管家道:“烦请您同夫人说一声,我这就过去。” 管家对楚瑜本是不满,从未见过如此出格的新娘子,但楚瑜道歉态度诚恳,他心里舒服了不少,恭敬道:“少夫人放心,您先去洗漱吧。” 说着,管家便安排了人领着楚瑜回到卧室。楚瑜简单熟悉过后,换上一身水蓝色长裙,便跟着下人到了卫夫人房中。 卫夫人本名柳雪阳,是卫忠的妻子,卫珺和卫韫的生母。 卫家七个孩子,两个嫡出,世子卫珺和老七卫韫。剩下五位,老二卫束、老五卫雅是二房梁氏所出;老三卫秦、老四卫风、老六卫荣,均为三房王氏所出。 柳雪阳出身诗书之家,因身体不好,不太管事。而卫忠的母亲,老妇人秦氏不管小事,只管杀伐大事。于是家中中馈,便落到了二房梁氏手中。 嫁入卫家之前,谢韵曾将卫家的事好好交代过,说到柳雪阳,只是道:“这位夫人性子软弱,耳根子软,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你不必太在意。反而是管事的梁氏,需得好好讨好。” 新妇讨好婆婆,这是后院生存之道,谢韵一辈子经营于此,这样教导楚瑜,倒也并没错处。 只是楚瑜自幼多在楚建昌身边长大,对于谢韵这一套有些不大喜欢。 柳雪阳是她婆婆,是卫家正儿八经的大夫人,她对梁氏如何敬重,对柳雪阳只能更胜。 更何况,谁说柳雪阳性子软的? 当年卫韫下狱后,士兵查封卫府时,羞辱到卫家女眷头上,卫家女眷走的走,逃的逃,那梁氏早就卷了钱财不见踪影,便就是最贞烈的卫束妻子蒋氏,也只是选择了自尽。唯独这位大夫人,提着剑直接杀了人,被士兵误杀于兵刃下,这才惊动了圣上。 虽说以命相博的行为蠢了点,可她这样书香门第出身的柔弱女子,能提剑杀人,谁又能说她软弱? 楚瑜对柳雪阳心中有赞许和敬仰,她整理了衣衫,恭恭敬敬站在柳雪阳门口,等着下人进去通禀。 过了一会儿后,下人带着楚瑜进了房中,楚瑜没有抬头,她进门之后,一丝不苟朝着榻上之人行了礼,恭敬道:“儿媳见过婆婆。” 上方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女声:“看上去倒也是个守规矩的,怎么就做这种混账事儿呢?” 楚瑜没有说话,柳雪阳被人扶着直起来。 她一动,便轻轻咳嗽起来,旁边侍女熟门熟路上前给她递上帕子,柳雪阳轻咳了片刻后,看向楚瑜,无奈道:“身于将门,战事常有。我知你新婚逢战委屈,但这便是我卫家女人的命。我卫家儿郎保家卫国,我等不能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便好好居于内室,等候丈夫归来,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阻拦丈夫去前线征战,你可明白?” 听了这话,楚瑜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估计是以为她是去拦着卫珺,不让他上战场的。 于是楚瑜接道:“婆婆说得是,儿媳也是如此作想。儿媳稍有武艺,因而想随着世子到前线去,也可协助一二。” 听了这话,柳雪阳面上好看了许多,她叹了口气:“是我误会你了,难为你有这份心。不过打仗毕竟是他们男人家的事,身为女子,安稳内宅,开枝散叶才是本分。” 说着,她招了招手,旁边一个同柳雪阳差不多大的女人上前来,将一个盒子捧到楚瑜面前。 “这是见面礼,”柳雪阳声音温和许多,看着楚瑜的目光中也带了柔情:“你进了我卫家门,好好侍奉承言,我不会亏待你。” 承言是卫珺的字,卫珺如今已二十四岁,只是因着和楚家的婚约,一直在等着楚瑜及笄。楚瑜停了这话,诚心诚意道:“婆婆放心。” 柳雪阳打量着楚瑜,楚瑜垂着眼仍她看了许久,片刻后,终于听上面人道:“好好歇息去吧。” 楚瑜应声,恭敬告退。 等出去之后,她站在卫家庭院里,重重舒了口气。 她拿出手中玉佩,想起卫珺。 这人,是个好人吧。 她悠悠想—— 这辈子,一定会好起来吧。 6.第六章 楚瑜一个人在新房里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便有条不紊指挥着下人打扫了房屋,随后将卫珺这一房的人都叫了过来熟悉了一下。 卫家家教森严雅正,对子弟管教甚多,其中一条就是成亲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因此卫珺房中除了几个新派来伺候楚瑜的丫鬟,其他清一色都是小厮。 卫家每一位公子一定配三个侍从,一位颇有武艺对外交涉,一位管理内务杂事,一位贴身伺候。贴身伺候的小厮跟着卫珺去了北境战场,剩下的管家卫夏和侍卫卫秋尚还在府中。 两人规规矩矩带着楚瑜花了一早上时间熟悉了卫珺一房所有人事后,楚瑜对卫家大致有了数。她看了卫珺的账目,想了想同卫秋道:“如今可能联系上北境的人?我想第一时间了解战场上的消息。” “少夫人放心,”卫秋立刻道:“卫家养有单独的信鸽,会第一时间得到前线消息。” 单独的信鸽通讯渠道,卫家果然是世代将门。 楚瑜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那我可否给世子写封信?” “自然。” 卫秋笑着道:“少夫人想写什么?” 楚瑜也没想太多,提了纸笔来,随意写了一下生活琐事,然后询问了战事。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培养的,虽然楚瑜对卫珺,仅处于欣赏的心态,却仍旧打算积极去培养这段感情。 毕竟已经是福气,占着妻子这个位置,便该努力和对方尝试。 楚瑜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心态十分坚强。 当年学武时是这样,被打趴下了,哪怕骨头断了,也能靠着手里的剑支撑自己,一点点站起来。 虽然经历了顾楚生那令人绝望的十二年,可她并没有因此对这世间所有人都绝望。 她始终相信,这世上总有人,值得真心以待。 将信写完送出去后,待到下午,楚瑜便一一去拜访了各公子房里的人。 卫家七个孩子,除了嫡出的卫珺和卫韫没有娶妻,其他五位都已娶妻生子。因为是庶出出身,妻子大多也是高门庶出之女。 对于卫家各房女眷,楚瑜没有太多的记忆,也就记得二房蒋氏自刎殉情,其他大多都自请离去,扔了自己的孩子在卫家,给卫韫一个人养大。 楚瑜在拜访时特意去看了那些孩子,这些孩子年纪相差不大,最大的一个是二公子卫束的孩子,如今不过六岁,最小的一个是六公子的孩子,也就两岁出头,还走不稳路。 这些孩子平日里就在院子里一起打闹,感情倒也算不错,楚瑜了解了一下孩子的习性和各房少夫人的脾气,心里对整个卫家差不多有了底。 卫家这些个少夫人都是些不管事的,要么就是像蒋氏一样一心记挂在丈夫身上,要么就是将心思放在衣服首饰叶子牌上,而卫府家大业大,倒也没谁受了委屈,因此和睦得很。 卫家如今内宅中唯一管事的,便是二夫人梁氏,也就是未来卷了卫家大半财产跑得不知所踪的那位。 ——被一个妾室搬空了家里,这事儿不仅让卫家被华京贵族笑了多年,更重要的是,也让卫韫官途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银打点,走得格外艰难。 楚瑜心里记挂着战场,又操心着内务,夜里睡得极浅。 待到第二日,又到了回门的时间,楚瑜迫不得已早早起来,先去柳雪阳那里拜过早后,同柳雪阳通禀回门之时,得了应许,便让人准备了马车,往外走去。 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侍女便拦住了楚瑜,犹豫着道道:“少夫人似乎未曾同二夫人通禀?” 听了这话,楚瑜看了这侍女一眼。这是卫家人送来伺候她的丫鬟,如今卫家中馈由梁氏一手把控,这侍女便该是梁氏的人了,她说这话,便是敲打她的意思。 楚瑜轻轻笑了笑:“你叫什么来着?” 昨日认的人太多,一时倒也忘了。那侍女退了一步,恭敬道:“奴婢春儿。” “哦,春儿。” 楚瑜点了点头,随后道:“那你去同二夫人禀报罢。” 春儿见楚瑜服了软,面上露出笑来,行了个礼便告退了去。等她走后,楚瑜扭头同旁边侍从道:“走吧。” 侍从愣了愣,迟疑道:“春儿姐……” “难道还有我等一个丫鬟的理?身为贴身丫鬟,主子都要出门了却还要四处游走,我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 楚瑜冷了脸:“走!” 听到这话,侍从瞬间明白,春儿要完。 他哪里敢沾染上这事儿?春儿是一等丫鬟,他只是个驾马的马夫,这内宅之事他半点不想招惹,于是赶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驾马离开。 等春儿通禀了梁氏,得了出门的许可,欢欢喜喜跑出来后,发现楚瑜早已经去了。她睁大了眼,问守门的侍卫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守卫皱起眉头,一听这话,春儿瞬间白了脸色,明白是自己怕是惹了楚瑜了。 而楚瑜悠悠坐在马车上,心里琢磨着,这次她嫁得匆忙,带过来的陪嫁丫鬟都是谢韵安排的。她用惯了的丫鬟长月、晚月两个人长得貌美,谢韵担心两人对卫珺有非分之想,因此换成了两个长相普通的。这两人楚瑜并不熟悉,带过去也和没带一般,因此这次回门她不仅仅打算看看家里的情况,还打算把长月和晚月带回去。 将军府与卫家隔着半个城,楚瑜行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楚家,然而这时也还是上午,按照楚家的习惯,也就刚刚用完早膳。 因没想到她来得这样早,楚建昌和楚临阳、楚临西都在外还没来得及回来,家里只有女眷在。楚瑜倒也不着急,归宁有一天的时间,她总是能见到父兄的。 她由丫鬟引着进了屋中,谢韵已经带着楚锦,以及两位嫂子在等她了。 大嫂谢纯是谢家嫡女,谢韵看着长大,与楚临阳算是表亲,是个颇为娴静温婉的女子。见楚瑜来了,她也没有过多表示,坐在谢韵手边第一个位置上,跟着谢韵站起身来,朝着楚锦笑笑,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二嫂姚桃是姚家庶出之女,但颇受姚家老夫人喜爱。姚家出身商户,因战功立家,本是不大受世家瞧得起的。但如今天子以姚家为刀压世家之势,甚至让姚家女当了皇后之后,姚家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姚桃刚嫁进来不过是活泼伶俐,但姚家势起之后,便有了那么几分傲气,在楚家行事越发张狂起来。 她随着谢纯站在谢韵身后,待楚瑜进来,楚瑜上前行了礼,谢韵赶紧扶着楚瑜道,红着眼道:“这么久都没回来,是不是卫家拘着你?可是卫家人难以相处?” “婆婆这话是怎么说的呢?”姚桃轻笑起来:“大姑刚嫁过去夫君就上了战场,孤身一人在卫家,自然是有很多事要自己打理自己忙,怎么能说是卫家不好相处?这好不好相处,大姑怕是还不知道呢。” 新婚当夜丈夫就上战场,这事儿换任何一个女子心中都不是滋味,姚桃却专门挑了出来。 楚瑜知道这是姚桃在嘲讽她,她与姚桃一贯不和,姚桃庶女,看不惯她嫡女做派,而楚瑜也瞧不上姚桃。姚桃外向,楚瑜耿直,两人之前便已结怨,说话不带分毫掩饰。 毕竟多活了十二年,楚瑜比年少时候会伪装得多,然而面对姚桃这种人,她却是不想装的,只是扎人的话刚准备出口,她骤然又想起来,过往就是这样不知掩藏的性子,让谢韵一直觉得,她不会被欺负,因而事事袒护楚锦。 于是楚瑜笑了笑,眼中带了些黯然,低下头去,沙哑道:“二嫂莫要说这些了。” 楚瑜向来风风火火的性子,突然变成这样,谢韵心疼不已,觉着女儿必然是难过得狠了。 姚桃吓得愣了愣,一时竟不由得反思,楚瑜这露出这表情,莫不是自己做得太过了? 谢韵气得眼眶发红,吼了姚桃道:“回你的房去!有这么同姑子说话的吗?!” 被谢韵这么一吼,姚桃愣了愣,方才那点反思瞬间抛诸脑后,她冷哼了一声:“我说些实话又怎么了?是觉着攀上了卫家的高枝了不得了?攀上了又如何,也就是守活寡……” “姚桃!” 谢韵怒吼出声:“你给我滚回去!” “母亲莫要生气了,”楚锦叹了口气,看向姚桃:“二嫂也别同母亲置气,是姐姐敏感了些,让母亲着急,你也别见怪,先回去休息吧。” 楚锦说这话,将所有错处揽到了楚瑜身上,面上一派落落大方。姚桃和楚锦向来交好,听到楚锦的话,心里舒心许多,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房间里就留下了楚锦和楚瑜两人,楚瑜面上不显,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此刻她早就拍案而起,询问楚锦她怎么就“敏感”了? 然而不用想楚锦也只会说,自己也就是为了安抚姚桃,让她心里放宽,别如此狭隘。 总之高帽子都是楚瑜带,亏都是楚瑜吃。 而楚锦之所以敢如此,也不过就是因着,她笃定谢韵会偏向她,而楚瑜作为姐姐,虽然看上去泼辣不饶人,却从来是重亲情之人。 当年楚瑜是如此,如今楚瑜可不太一样。 她沉默着抿了口茶,气氛安静下来,因她没有闹下去,到给了时间让谢韵反应过来,埋怨楚锦道:“方才明明是老二媳妇儿先指责的阿瑜,你怎的反而说是你姐姐不是了?”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姐姐回门,总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 楚锦扶着谢韵坐下,给谢韵倒了茶,刚刚好的温度,让谢韵心里舒心了许多。 她转过头去,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大女儿:“她走了也好,咱们母女好好说说话。你实话同母亲说,在卫家可受苦了?” “未曾。”楚瑜笑了笑,面上露出些许温柔,那是做不得假的欢喜,提及卫珺道:“阿珺很好,我很喜欢。” 谢韵放下心来,点头道:“你嫁得好便好,你嫁出去了,我也该操心阿锦的婚事了。” 说着,谢韵将目光落在楚瑜身上:“阿锦的婚事……” 她没说完,楚瑜便懂了谢韵的意思。 谢韵不想让楚锦嫁给顾楚生,而楚锦也不愿意,毕竟顾家如今已经落魄到了这样的程度。然而她却不会让楚锦如愿。 于是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是该和顾家商量婚期了。” 7.第七章 听到这话,楚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是同楚瑜哭诉过自己的心思的,如今楚瑜却还说要同顾家议婚,那就是不打算管她了。 谢韵听到这话,以为楚瑜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道:“如今顾家那个样子,怎么能让阿锦去受苦呢?为娘的意思是,你如今也嫁进卫家了,不如看看卫家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如今卫家也就剩一个卫韫没有成亲,卫韫已经十四岁,男子一般十五到十七便会订婚成亲,如今楚锦也不过十五,等卫韫一两年,楚锦倒也等得起。 只是卫韫那样好的人,楚瑜怎么会让自己亲妹妹去祸害人家?于是她面露难色道:“这,父亲怕是不会应许吧?” 楚建昌重承诺,既然答应了顾家,不管顾家如何,都不会反悔。 谢韵听楚瑜说起楚建昌,露出恼怒之色来:“那只老牛,你们姐妹别管他,有我担着,别怕出事!阿瑜啊,阿锦的婚事……”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了楚建昌的笑声。楚建昌带着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走进来,楚瑜等人赶紧站起来行礼,楚建昌见到楚瑜,很是高兴,拍着楚瑜的肩膀道:“精神头不错呀!” 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瑜自幼跟在楚建昌和楚临阳身边,十岁之前几乎都是在边境长大,楚建昌不知道怎么养女儿,便当做楚临阳一般养大。而楚锦则是一直跟着谢韵待在华京,因而虽然是亲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父母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楚锦爱哭易伤感,楚建昌是不敢骂也不敢说,但楚瑜不同,在楚建昌心中,这女儿和自家大儿子没什么区别。 楚瑜被这么结结实实拍了几巴掌,面色不动,笑着道:“父亲今日回来得甚早。” “知道你要来,”楚建昌坐到椅子上,楚锦给他倒了茶,楚建昌喝着茶道:“我便带着你兄长先来了。” “阿瑜。”楚临阳叹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无奈:“你受委屈了。” 他也是武将出身,自然知道卫珺的不得以,倒也不是怪罪卫珺,只是疼惜自己这个妹妹嫁了个同自己一样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 楚临阳与楚瑜感情好,从小就是他照看她,可惜楚临阳上辈子死得太早,不然楚瑜也落不到那样的地步。 楚锦听到大哥叹息,便知道楚临阳是心疼他,心里又酸又暖,温和道:“能嫁到卫家是华京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的福气,阿瑜心里欢喜着呢。” 见妹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难过,楚临阳放心不少。楚临西探过身子来,却是问谢韵道:“母亲,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谢韵有些尴尬,当着楚建昌的面,谢韵是不太好意思提给楚锦找下家的事的。 楚锦抿了抿唇,也没言语,楚瑜却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道:“在说阿锦的婚事。” “也是,”楚建昌点点头:“阿锦和楚生也是到了婚配年纪了,当初便是说好等你出嫁,便安排阿锦和他的婚事的,我这就让人休书去给楚生,如今楚家落难,楚生这孩子心高气傲,怕是会担心我们悔婚,不肯主动来提。” 说着,楚建昌便朝楚临阳道:“临阳,这事儿你去……” “父亲!” 楚锦有些站不住了,这毕竟是她婚姻大事,哪怕她一贯忍得住,如今也是忍耐不下了。 她“噗通”跪到了楚建昌面前,眼睛瞬间就红了,哭着道:“父亲,我不嫁,我不想嫁!” 楚建昌愣了愣,他是极怕女人哭的,以前谢韵哭他就没辙,现在看着楚锦哭他更头大,他硬着头皮道:“你先别跪,这是怎么了呢?你以前不是还很满意这门婚事的吗?” 楚锦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儿摇头。 楚建昌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顾楚生怎么了?” 楚锦沙哑着声,终于出口:“姐姐所爱,阿锦不愿抢夺。” 听到这话,楚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想了楚锦千万理由,没想到居然拉她下水。 楚建昌朝她看过来,楚瑜赶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我真对顾楚生没什么意思。” 但这话并没有说服力,毕竟前几天她还闹着要和顾楚生私奔。 楚建昌犹豫了,楚锦接着哭诉道:“既然顾大哥和姐姐情投意合,哪怕不能在一起,阿锦也不想夹在两人之间……” 楚建昌没说话,楚临西有些动容,开口道:“顾楚生喜欢姐姐,阿锦心里必然是不好过的,如今顾家也那样了,顾楚生不义在前……” 楚瑜将茶碗放在一边,听着楚锦将锅推在自己和顾楚生身上,她拿着手帕压在自己唇角,慢慢开口:“阿锦,你这心思,变得也是太快了。” 听到她开口,所有人都看了出来,楚瑜抬眼笑眯眯看着她:“不想去顾家吃苦就直说,绕着这弯说话,有什么必要呢?” “姐姐这话……” 楚锦一脸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般。 楚瑜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伤感:“我对顾楚生有几分意思,你心里不明白吗?我以前不喜欢武将,就喜欢文官,之所以和顾楚生私奔,也是因你和我说,不愿意跟着顾楚生去昆阳吃苦。我心疼你,你大小锦衣玉食长大,嫁过去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话,楚建昌心里动了动。 楚锦锦衣玉食长大,楚瑜却是跟着他风餐露宿长大的。楚锦不愿意吃苦,楚瑜就可以吃。 “反正顾楚生是个文官,我们楚家不做违背婚约之事,我替你嫁了也没什么。反正你一直向往高门大户,嫁到卫家必然也很是开心。只是顾楚生看不上我,我送了钱财和私奔的书信去,都给人家退回来了,还说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你看,顾楚生对你的心意,那可是苍天可鉴啊。” 说着,楚瑜露出些同情:“如今我已经嫁入卫家,我楚家与顾家婚约不可废,顾楚生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前途无量,虽说是个文官不够英气,但人总有个瑕疵,也无甚大碍。他打小喜欢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你便嫁了吧!” 楚瑜走上前去,抬手提楚锦擦拭眼泪:“莫哭了,嗯?” 说了这一番话,大家明白过原委来。楚建昌脸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终于道:“我说阿瑜从来与顾楚生没什么交集,怎么就突然要私奔了。楚锦,是谁教你做这样贪图享受趋炎附势的人的?!” 楚建昌一贯相信楚瑜,莫说楚瑜还拿着当初顾楚生退给她说喜欢楚锦的书信,便是没有,楚建昌也不会怀疑楚瑜。 听到楚建昌的话,楚锦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出声:“我一个女儿家,嫁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顾家如今什么情形您不知道吗?您让大姐嫁给卫家,我嫁给顾楚生,这心偏到哪里去了?!大姐能当世子妃,我却要嫁九品县令,父亲,都是同样的孩子,你……” “楚锦!” 楚建昌暴被楚锦激怒,暴喝出声:“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瞧不上顾楚生,不让大姐嫁给他,怎的我就能嫁了?!” 楚锦也不再遮掩,眼中满是愤恨:“我不嫁!便就是让我死,我也不嫁!” “混账!” 楚建昌拍案而起,怒道:“给我关佛堂去,没反省过来就别出来了!” 说着,下人便上来拉扯楚锦,谢韵还想说什么,被楚建昌用眼神止住,谢韵还是怕楚建昌的,将所有话憋下去,满眼心疼看着楚锦被拖了下去。 等楚锦走后,楚瑜留下来吃了饭,楚建昌似乎很是疲惫,同楚瑜聊了两句,便去睡了。 楚瑜见到了夜里,同谢韵要了长月和晚月过来,便道:“母亲,我带着两位丫鬟回去吧。” 谢韵皱了皱眉头,看着站在楚锦身后的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身材纤细高挑,一个长得颇为秀丽,一个长得十分温婉,站在楚瑜身后,显得格外出众。 谢韵有些不安:“陪嫁丫鬟总是长得不怎么样……” “我在那边,没有可用之人。”楚瑜叹了口气:“那边的丫鬟,才貌都出众得多,卫世子却都连通房丫鬟都没有一个,足可见人品端正。长月、晚月我从小用惯了的,还带着些武艺,她们在,我好行事得多。” 听了这话,谢韵心里安定了些,见楚瑜面色担忧,她也不忍,只是道:“好吧。” 楚瑜得了两个丫鬟,便告别打算离开。谢韵送她到了门前,上马车前,她还是忍不住道:“阿锦的事儿,你还是帮衬着些。” 楚瑜点点头,叹了口气:“母亲放心吧,她虽不懂事,但我还是会帮的。不过卫家是不太可能,卫家眼光颇高,卫韫又是这一代最受宠的公子,怕是要尚公主的。我再看看其他世家,若有合适,会提阿锦上心。” 听说卫韫要尚公主,谢韵也就打消了心思,和谁争,都不能喝公主争。 她抬头看了楚瑜一眼,心里全是感激:“以往我总觉得你不懂事,如今……阿瑜,你长大了。” 楚瑜面色僵了僵,这话让她忍不住想起上辈子这位娘亲做那些事儿。 她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进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长月和晚月坐在马车两边,过了许久后,长月端了茶给楚瑜,小声道:“大小姐真打算给二小姐找个好婆家呀?” 她素来看不惯楚锦,但说给楚瑜听,她也只觉得长月多心。可长月还是忍不住要说。 楚瑜笑了笑,自然不能让楚锦嫁给顾楚生,顾楚生可是个厉害人物,不小心飞黄腾达了怎么办? 楚瑜思索着,目光移在长月脸上,听着长月说楚锦的坏话,她心里浮现出了些许不安。 上辈子,长月就是因着这张嘴,被楚锦杖责而死。 楚瑜看着长月,骤然想起了那些岁月。 寒冬腊月,她跪在顾楚生书房前,不远处是长月的叫骂声。 她听着板子落在长月身上,拼命给顾楚生磕头。 她在战场上被伤了身子,极难生育,大夫说这和她练的功法有关,为了怀孕,顾楚生废了她的武功。 于是在这时候,在顾楚生娶了楚锦做为侧室,在楚锦掌管内宅以不服管教为由杖责长月的时候,她只能这样跪着,无能为力。 其实她从来没后悔过的。 爱顾楚生这件事,为顾楚生做一切,她都没有后悔,路是自己选的,她倾尽全力爱一个人,等不爱了,她就可以从容离开。 直到长月被打,她却无能为力那一刻,她终于后悔了。 她的爱情该是她一个人的事,不该有任何人为此受到牵连。 于是她哭着求他。 “顾楚生我错了,”她说:“放过长月,放过长月吧。我答应和离,我把正妻的位置让给楚锦,我带着长月和晚月走,我不缠你了,我错了……” “对不起,喜欢你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 她哭着叩首,头砸在地板上,血流出来。 顾楚生终于走出来,他披着官袍,垂眸看她。 “一个下人而已,有这么重要?” 他声音如冰山,如寒雪。 “一个下人,就能决定你我和离?” 说着,他勾起嘴角,叱喝出声:“荒唐!” 她哭得不能自己,伸手去拉他:“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顾楚生,看在我陪你那么多年的份上……” “别总是拿那些年压我!” 顾楚生暴怒出声:“我没逼过你陪我吃苦,是你自己要的!” 那天晚上,顾楚生没有救长月。最后是顾楚生的母亲来救的人。 可长月伤势太重,熬了一晚上,高烧不退,还是没熬过去。 冬日太冷,楚瑜抱着长月的尸体,一直抱到正午。她一直没说话,也一直没哭,只是一直静静抱着长月,晚月颤抖着声音叫她:“大小姐……” 晚月和长月一样,一直不肯叫她夫人。 她抬起头,看着晚月,颤抖了许久,终于说出一声:“我们走吧……” 于是她走了,带着晚月和长月的尸体,离开了华京。 她怕不走,连晚月都不保不住。 想起那段过往,楚瑜闭上眼睛,她伸出手,将长月一把揽进怀里。 长月有些疑惑眨眼:“小姐?” 楚瑜没说话,哑着声音:“长月,我在呢。” 这一次,再不会自断臂膀,这一次,一定好好护着你。 8.第八章 带着长月和晚月回到卫府,刚进门,楚瑜便看到春儿站在门口,春儿焦急上前来道:“少夫人……” 楚瑜顿住脚步,瞧着她的模样,冷眼道:“还在这儿呢?” “少夫人,”春日知道楚瑜这是找了借口要发作,却还说不得什么,只是道:“您让奴婢通报二夫人后走得太急,奴婢没能跟上……” “通报二夫人?” 楚瑜勾起嘴角:“我何时让你去通报二夫人了?” 春儿僵了僵,楚瑜平静道;“我已同夫人禀报过行程,缘何要让你同二夫人禀报?” 楚瑜神态中带着些许傲气,旁边人听了这话的人对视一眼,旋即明白了楚瑜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梁氏虽然被称为二夫人,但终究只是妾室,只是柳雪阳抬举她,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长女,卫家世子妃,管教也只有柳雪阳有资格,万没有出行要禀报梁氏的道理。 春儿面色僵住,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没为难她,淡道:“既然不愿意在我房里伺候,便去找二夫人,让她给你安排个去处吧。” “少夫人……” “哦,顺便同二夫人禀告一声,我房里加了两个人,我会同婆婆说的,但让她别忘了我这一房的月银多加四银。” 长月晚月是她从楚家带来的不假,但月奉却不该是她自己单独出的。 留下这句话后,楚瑜便带着长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长月晚月后,听卫夏禀报了这一日的日常,随后便看卫秋拿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前线过来的信。” 卫秋恭恭敬敬呈了上来,楚瑜点了点头,摊开信件。 她本以为是卫韫给她的回信,然而摊开信后,发现却是歪歪扭扭狗爬过一样的字,满满当当写了整页。开头就是: 嫂子见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没有很惊喜?大哥太忙了,就让我代笔给嫂子回信。 …… 看了这个开头,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记得当年镇北侯写着一手好字,她还在顾楚生的书房里看过,那字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规整严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横竖撇捺之间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凌厉的少年将军。 怎么现在这字…… 楚瑜叹了口气,反应过来这前后变化之间经历了什么,心里涌现出大片心疼来。 如果卫韫天生就是那尊杀神,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然而如今知道卫家家变之前,卫韫居然是这样一个普通欢脱的少年,这前后对比,就让楚瑜觉得心里发闷。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还好,她来了。 她细致看了卫韫所有描述。卫韫啰嗦,卫珺怎么起床、怎么吃饭、和谁说了几句话,去干了什么,天气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无巨细,纷纷同楚瑜报告。 楚瑜从这零碎的信息里,依稀看出来,卫忠的打法的确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对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进之举措,均被驳回,嫂子尽可放心。” 写了许久,卫韫终于写了句关键的正经话。 楚瑜舒了口气,旁边卫秋看她看完了信,笑着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嗯。” 楚瑜提了笔,就写了一句话:好好练字,继续观察,回来有赏。 做完这一切后,楚瑜终于觉得累了,沐浴睡下。 睡前她总有那么些忐忑难安,于是她将信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了枕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信放在枕下,她骤然安心下来,仿佛卫珺回来了,卫韫还是少年,卫家好好的,而她的一生,也好好的。 楚瑜一夜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后,她一睁眼便询问前来服侍的晚月:“二夫人可派人来找了?” 晚月有些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老实道:“未曾。” 楚瑜点了点头,赞了句:“倒挺沉得住气的。” 晚月不太明白,但她向来不是过问主子事的奴才,只是按着楚瑜的吩咐,侍奉楚瑜梳洗后,就跟着楚瑜去给柳雪阳问安。 楚瑜每天早上准时准点给柳雪阳问安,这点从未迟过。 柳雪阳早上起得早,楚瑜去的时候,她已经在用早膳了。她招呼着楚瑜坐进来,含着笑道:“你也不必天天来给我问安,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这么日日来,多累啊。” “儿媳以往也一贯这样早起,如今世子不在,我也无事,多来陪陪您,总是好的。” 楚瑜笑着看着下人上了碗筷,和柳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事。 她和柳雪阳关注点不太一样,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柳雪阳有些不愿同她聊下去,却又碍着情面不敢说什么,只是等着楚瑜用完。 楚瑜看了柳雪阳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心里觉得,这个婆婆的确是太没气性,也难怪正室尚在,却是让妾室管了家。 她思索了一阵子后,终于道:“我今日来,是想同婆婆聊一聊内务。如今儿媳嫁进来,又是世子妃,理应为婆婆分担庶务,不知婆婆打算让儿媳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上露出笑容:“这你不用担心了,”她十分放心道:“府中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馈,我并不劳累。” 楚瑜:“……” 这婆婆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不过她也早已猜到,于是她露出诧异的神色来,随后抿紧了唇。 这一番神色变化让柳雪阳忐忑起来,有些犹豫道:“阿瑜可是觉得不妥?” “倒也……没什么。”楚瑜说得艰难,似乎极其为难。她斟酌了一下,抬头同柳雪阳道:“只是儿媳日后出去,不知要如何同其他夫人说。” 各家世子妃都会跟随主母学习主持中馈,等日后世子继位,掌家大权便会交到世子妃手中。只有极不得宠的世子妃才会什么都不管。 听到楚瑜这话,柳雪阳终于反应过来,她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一贯不同她们打交道,倒也忘了这规矩。这样吧,”柳雪阳同楚瑜道:“你与二夫人共同管家,你先看她怎么做,学着些。” 楚瑜要的就是这个“看着”。 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要是我觉得有些人不合适,我能换吗?” “这种小事,你同二夫人商量便可。” 柳雪阳皱了皱眉眉头:“换个人而已,没什么吧?” “谢谢婆婆。”楚瑜笑起来:“我便知婆婆疼我。” 听了这话,柳雪阳也不由得笑了,挥了挥手道:“要做什么你去吧,我去抄佛经了。” 楚瑜拜别了柳雪阳,便带着人来了梁氏的房中。 梁氏如今年近四十,身子已经发福,让她显得格外亲人。楚瑜到的时候,她上前迎了,若不是楚瑜昨天才下了她面子,从她一番举动看,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间隙。 楚瑜同梁氏你来我往了一番,终于说明了来意。 梁氏听了楚瑜的话,面色僵了僵,随后道:“也是,少夫人日后毕竟是管家的,如今学着也好。” 说着,梁氏便道:“不如这样,下月便是夫人生辰,这事儿便交给少夫人主办,妾身也会从旁协助,少夫人看如何?” “我觉着,不妥。” 楚瑜直接开口,笑眯眯看着梁氏:“阿瑜年少,还需多多学习,上来就主办这样大的事儿,怕是不妥。阿瑜如今就先跟在二夫人身边学习,二夫人做什么,阿瑜学什么。” 梁氏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绷不住了,然而楚瑜笑容不减,梁氏知道她是不会退让了,好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还请少夫人上点心,好好学。” “二夫人放心,”楚瑜恭敬行礼:“阿瑜会好好学的。” 楚瑜说到做到,吃过午饭后,楚瑜便来了二夫人房中,等着二夫人“教”她。 梁氏走到哪儿,楚瑜便根到哪儿,梁氏心烦意乱,楚瑜见她烦了,也没说话,就这么跟了一天,等到天黑,梁氏终于累了,将楚瑜赶了出去。 楚瑜带着长月晚月前脚出了梁氏的门,后脚就带着长月晚月翻墙出了卫府。 “小姐要去哪儿?” 长月晚月有些疑惑。 楚瑜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去配钥匙。” 晚月愣了愣,长月瞬间反映了过来:“您让我在二夫人房里放的安魂香是为这个啊?!” 楚瑜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了长月一眼,点了点头。 “咱们赶紧,天亮前给她放回去。” “行嘞!” 长月欢快出声,拼命夸赞楚瑜:“小姐你可真厉害,我还在想到底要怎么让梁氏准咱们查账呢!” “你知道我要查账?” 楚瑜觉得长月有长进,她一贯是手上功夫比脑子厉害。长月不好意思道:“是晚月告诉我的。” 晚月猜出她的想法,楚瑜倒也不觉得奇怪。她对着晚月点了点头,却是道:“那知道为什么我不揽生辰宴这事儿吗?” “主子是主,梁氏为妾,主子要拿回中馈是迟早的事儿,梁氏拦不了。所以梁氏想找个事儿让主子做砸,让卫家知道主持中馈一事,只有她梁氏能做好。” “嗯。”楚瑜点头,叹了口气道:“晚月,以后你嫁出去,我也不担心了。” 听到这话,晚月红了脸道:“主子说得太早了。” “也不早了呀,”楚瑜眨了眨眼:“你也十六了吧。” 晚月被楚瑜羞得说不出话,长月在旁边笑话她,晚月忍不住就朝长月动了手,三个人打打闹闹,在兵器街附近找了一家锁匠,盯着对方配好所有锁以后,又在街上玩闹了一阵子,才偷偷溜回房中。 她们三个人自以为谨慎,结果一爬过墙,就看见卫秋在院子里,瞧着爬进来的三个姑娘,脸上有些无奈。 楚瑜有些尴尬打了声招呼:“那个,晚上好啊。” 卫秋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没说。 楚瑜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了,结果第二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卫韫的飞鸽传书。 那狗爬一样的字显得更潦草了,明显彰显了这个人的担心。 “嫂子,你别随便翻墙出去玩,卫家墙上有机关,有些地方不能翻的!” 楚瑜看着这封千里飞书,抬头看向旁边低头看着脚尖的卫秋。 憋了半天,她忍不住道:“信鸽贵吗?” 卫秋低着头,小声道:“挺贵的。” “好吧,”楚瑜沉着脸:“那还是吃烤乳鸽吧。” 卫秋:“……” 他知道,楚瑜想烤的不是鸽子,是他。 9.第九章 楚瑜偷钥匙偷得不动声色,梁氏也没察觉。 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账本,再溜进仓库,一样一样清点对账。白天她就跟着梁氏,随时盯着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倒的确没做什么小动作。 卫府家大业大,楚瑜查账查得慢,她倒也不着急,就一面查一面记出错的地方,闲着没事,就和卫韫写写信。 卫韫年纪小,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于是每天很多时间,回信又快话又多。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大夫说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嫂子我编不出来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她只觉得好笑,多看几日,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当年的楚瑜,心里有些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同侍从道:“让楚家人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着,他便去了厢房,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楚瑜…… 他想了许多,到了大堂,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他不由得愣了愣。 对方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楚生点点头,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回了个礼道:“山叔,许久不见。”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哪怕他品级并不高,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 顾楚生说着话,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随后道:“不知山叔今日前来,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 楚山说着,带了一个匣子上来。 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 “昆阳有几位将领,与将军还算熟悉,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顾大人可拿去拜见,出门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总是好的。” 楚山只字未提里面的黄金,是顾及了顾楚生的面子,如果顾楚生真是个少年,或许还醒悟不过来这番好意,他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全然体会不了别人不着痕迹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经过了这么多年打磨,知晓了楚山的体贴,他如今的确缺钱,也并不推辞,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楚叔叔了,也谢过山叔。” 他说得真诚,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轻咳了一声,随后道:“这第二件事,是您与我家小姐婚约之事的。”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提了起来。 他猜想着,楚山来说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关的。楚瑜这次没有追着他过来,中间或许有了什么变数,然而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如今楚山过来,还提及婚约,莫非是楚瑜说动了楚建昌,让她正当光明嫁过来?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抬头看向楚山:“婚约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紧张,”看见顾楚生的样子,楚山猜想他是以为楚家来解约的,赶忙道:“楚家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将军就是让我来问问,如今大小姐已经出嫁,二小姐的年龄也到了,您打算何时来提亲?”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着楚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大小姐出嫁了? 什么大小姐出嫁了?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还有谁? 总不能是楚瑜。 她要嫁给他的,她上辈子跋涉千里都过来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楚山看他的模样,笑着道:“顾大人是不是欢喜得呆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觉得喉间干涩,却还是撑着笑容,艰难道:“您说的大小姐,可是阿瑜?” “那是自然,”楚山喝了口茶,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大小姐嫁了卫府,前阵子回门来,看上去过得很好,卫家门风雅正,小姐这辈子应当不用担心了。” “话,也不是这样说。”顾楚生在衣袖下捏紧了拳头,楚山有些诧异抬头,看他垂下眼眸,用平静得让人感觉到寒冷的语调,慢慢道:“一辈子这样长,总不能依靠在别人身上。” 更不该是卫家那个短命的卫珺身上。 想到卫珺的名字,顾楚生就觉得仿佛是利刃扎进了心里一样。 当年楚瑜就是要嫁给卫珺的,有多少年,他的名字始终被和卫珺放在一起,多少人可惜过,若卫珺还活着,楚瑜嫁给他就好了。 那时候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愤怒,在所有人眼里,他比不上卫珺,或许在楚瑜心里,他也比不上卫珺。 只是卫珺死了,只是她没有退路。 他曾经庆幸卫珺死了,曾经厌恶卫珺死了,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再听到这个名字,他骤然发现,比起上辈子,这辈子,他对卫珺厌恶更深了一些。 楚瑜嫁给了他。 这辈子,楚瑜嫁给了他! 他抬头盯着楚山,他想问他们到底对楚瑜做了什么。 这样的目光太过失礼,旁边侍从都忍不住叫了他:“公子。” 楚山皱起眉头,他感觉到有些不安,于是他直接道:“顾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楚生被楚山的话点醒,如今楚瑜嫁给卫珺已经是定局,他不能再得罪楚家。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匣子推了回去。 “与二小姐的婚事,在下想了许久,觉得终究还是要明说。二小姐金枝玉叶,楚生如今这样的身份,怕是般配不上。” “这你不必担忧,将军说……” “而且,”顾楚生打断了楚山,目光坚定:“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婚姻大事,还是要找钟爱之人,楚生想,将军不会强求。” 听到这话,楚山沉默下来。楚瑜成亲之前那番折腾他是知道的,如今再看顾楚生和楚锦的态度,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顾楚生。 “顾公子,”他语气里带了无奈:“您实话同我说,您思慕之人,可是我家大小姐。” 顾楚生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笑开。 他没有推脱,也没有恼怒,重重点头:“是。” 楚山叹了口气,似是困扰:“您这样……大小姐……她已经嫁人了啊。” “她嫁人了,”顾楚生面上带笑,眉眼弯弯:“那于我喜欢她,又有何碍呢?” 莫要说那卫珺本来就是个短命的,哪怕卫珺活得长长久久,他顾楚生的人,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鲜血淋漓,也一定要抢回来! 想到这一点,顾楚生心里终于没那么痛苦。 卫珺在战场上。 他勾着嘴角,眼里全是冷意。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卫珺、卫家,都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作为当年的朝中重臣,他再清楚不过当年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连天子都不敢面对的往事,连天子都曾放下玉冠,向卫韫道歉之事。 谁都救不了卫家。 哪怕重生回来的他,也救不了。 10.第十章 楚山见顾楚生态度坚决,也没再多劝,只是道:“我会转告大人的话给将军,只是将军的礼物……” “无功无德,受之有愧。” 顾楚生看了那匣子一眼,坚定道:“昆阳的事,在下会自己处理好。” 上辈子楚建昌恼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没有理他们二人,那时候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如今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更不会害怕担忧。 楚建昌给他这份钱,是看在了楚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锦,自然不能拿这份钱,让楚建昌看轻了去。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后,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去晚了,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他双手拢在袖间,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卫忠、卫珺,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思索了片刻后,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担忧。 她看着那个少年,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 不该是这样的。 卫小七,不该是这样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唤他,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过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含笑道:“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晚月上前来,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魇着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她沙哑着声音:“今日……初几?” “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 晚月轻笑,眼里带了些无奈:“今日重阳,九月初九呀。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 话没说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买来得及换,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骤然起来,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 长月“哎哟”一声,正想骂人,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卫秋呢?”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音,声音都尖锐了许多:“叫卫秋过来!” 晚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赶紧让卫秋过来。 卫秋赶过来的时候,楚瑜洗漱完毕,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抬头看向卫秋:“边境可有消息?” 卫秋愣了愣,随后摇头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郑重出声:“第一时间通知我,想尽一切办法先将消息拦下,不能告诉别人,可明白?!” 卫秋不明白楚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吩咐,然而想到卫珺暗中的吩咐,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天,楚瑜都没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饭不想,就等在信鸽房边上。 等到夜里,终于有信鸽飞了进来,楚瑜不等它落地,纵身一跃,就将信鸽抓在了手里。 她迅速拿下纸条,看到上面卫韫潦草的字迹。 这纸上还带着血,明显是匆忙写成。 “九月初八,父亲与众兄长被困于白帝谷,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坏准备。” 九月初八,白帝谷。 楚瑜脑子嗡了一声,差点将纸撕了粉碎。 终究还是去了。 为什么还是去了? 明明答应过她,怎么还是去了?!! 11.第十一章 楚瑜捏着纸,很快镇定下来。 她一直盯着前线,从卫韫和卫珺传回来的书信来看,卫家打法的确很保守,不太可能做出追击敌军的事。可一切依旧发生了,九月初八被困白帝谷,今日九月初九…… 楚瑜闭上眼睛,她知道,战场上一定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也意识到,当年卫家满门被追封爵位,绝不只是因为卫韫成为良将,君王抬举的结果。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是她太自负,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就能扭转局面。 她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旁边卫秋卫夏、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他小声道:“少夫人,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 “我知道。” 楚瑜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随后道:“我这就去找婆婆,在此之前,这个消息,谁都不能知道。” 卫秋有些为难,这样的消息太大了,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恭敬道:“是,谨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点了点头,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 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阳房间,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她有些疑惑抬头,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静道:“婆婆,我有要事禀报,还是屏退他人。” 柳雪阳愣了愣,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 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柳雪阳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么了?” “边境来了消息。”楚瑜开口,柳雪阳面色就变了。 身在将门,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继续道:“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小七带兵前去救援,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雪阳坐直了身子,捏着桌子边角,艰难道:“被困的……有几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连同六位兄长,七万精兵,均被困在其中。” 听到这话,柳雪阳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声:“婆婆!” “没事!”柳雪阳红着眼眶,咬着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还在颤抖,却是同她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如今我尚还在,你们不会有事。” “何况,”柳雪阳抬起头来,艰难笑开:“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为国捐躯,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你别害怕。”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柳雪阳,蹲在她身侧,抿了抿唇,终于道:“婆婆,这个时候,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 “嗯。” 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同她道:“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断她,急促道:“我来便是说这事,如今这种情况,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 柳雪阳有些茫然,楚瑜试探着道:“婆婆,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这点您知道的,对吗?” “这……”柳雪阳有些为难:“我的确知道,也同老爷说过。但老爷说,水至清则无鱼,换谁来都一样,只要无伤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 “这……”柳雪阳有些不明白:“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并不一样,”楚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母亲,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此次战败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七万军若出了事,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怎么可能……” “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卷款逃脱?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我们拿什么打点,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见柳雪阳动摇,接着道:“婆婆,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 听到这话,柳雪阳骤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她扭过头去,看着楚瑜:“那你说,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过我,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她盯着楚瑜,好久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便该明白,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卫府都要获罪,为何不在此时离开?” 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有些茫然:“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若我儿……真遇不测,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 柳雪阳说着,艰难扭过头去:“阿瑜,你还有其他出路。” 楚瑜听了这话,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轻轻笑开。 “我答应过阿珺……”她声音温柔,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她内心就觉得,她希望这一辈子,能在卫府,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 这是大楚的风骨,也是大楚的脊梁。 前一百年,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创立了大楚。 后面十几年,到她死,也是卫韫一个人,带着卫家满门灵位,独守北境边疆,抵御外敌,卫我江山。 她上辈子耽于情爱,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钦佩卫家人,也想成为卫家人。 于是她低下头,温柔而坚定道:“我要等他回来。” 生等他来,死等他来。 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骤然起身,急忙进入内阁之中,找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说是危难时用,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得听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这令牌我交给你。” 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说做什么吧,我都听你的。” 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却是她意向不到的。 她有些沙哑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阳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 她盯着楚瑜,强笑开来:“总该能回来几个,对不对?” 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最后,她只道:“婆婆,无论如何,阿瑜不离开。” 柳雪阳低着头,拼命点头:“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等一会儿,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 听到这话,柳雪阳睁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 楚瑜果断开口。 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 柳雪阳还想说什么,楚瑜接着道:“您是阿珺的母亲,是卫府的门面,如今谁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来,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 “婆婆,您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他们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 楚瑜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 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神色中,平静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12.第十二章 柳雪阳被楚瑜的话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许久后,她却是慢慢镇定下来。 卫家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家族,她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也是年少便嫁入卫家,跟随卫家起起伏伏之人。 如今卫韫虽然只有一句书信,然而凭借着多年对局势的敏感,柳雪阳却也明白了如今卫家就在刀剑之上,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看着比她还要镇定平静的楚瑜,认真道:“有女如此,乃卫府之幸。卫府若能平安渡过此劫后,必不相负。” 楚瑜听到这话便笑了,柳雪阳面上一冷,随后道:“我即刻带几位小公子赶往兰陵,你在京中行事需得谨慎,若有必要,我会带老夫人回来。如今卫府全权交给你,你对外就宣称我带孩子出游便好。” “婆婆一路小心。” 楚瑜点头,柳雪阳也不再多说,即刻让士兵封锁了各院落,随后带着人去了五位小公子在的房中,直接抱上人便立刻连夜赶了出去。 楚瑜站在门口送走柳雪阳,为了防止追踪,他们一共送出三辆马车,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等送走柳雪阳后,楚瑜回到屋中,便听见后院一片吵嚷,晚月上前来,冷静道:“梁氏听闻夫人出府之事了,吵嚷着要见您。几位少夫人陆续醒了,要求求见夫人。” “几位少夫人不用管,长月,”楚瑜叫了提剑等在一边的长月,吩咐道:“你即刻去楚府,连夜借一百家兵过来,此事只能让我父亲知晓,其余人一律不可。” 长月应声,旋即转身出了卫府。 “把账本带上,去见梁氏。” 楚瑜见长月出去,随即带着晚月出了大堂。 卫夏卫秋连同着侍卫长官卫云朗一起跟在她们身后,带上两排士兵风风火火到了梁氏住所。 梁氏还在吵闹,楚瑜进去之后,她愤然道:“楚瑜,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呢?夫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夫人有事外出,如今卫府由我全权掌管。” 楚瑜直接路过她,走到首位上,端坐下来。 晚月抱着账本站在她身后,梁氏一看那账本,脸色便变了。她犹自强撑着道:“夫人怎会将卫府交给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掌管?卫府由我执掌中馈十二年,若夫人有要事离开,也当先找我商议。如今怕不是你囚禁了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到这话,楚瑜倒也不恼怒,她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倒是个读过书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看着梁氏:“夫人为何找的是我不是你,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便说吧,是你自己招了,还是我给你一桩一桩账清算?” 楚瑜说话并没有提声,声音从容平缓,然而正是这样平静的态度,才显得格外有力。 梁氏内心风起云涌,她看着那账本便知道,楚瑜怕是查过帐了。 可她什么时候查的?她明明已经严加防范,明明没看见楚瑜动过任何账本的痕迹…… 她抿唇不语,楚瑜抬眼看了她一眼:“行了,我也不同你多说,这些年你在卫府挪用的银两,一共二万八千银,我会找你哥哥讨要。而你,”楚瑜看着她,盯了许久后,平静道:“明日天明,我会押送官府,按律处置。” 听到这话,梁氏脸色煞白。 在卫府受到礼遇多年,她几乎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卫府不重嫡庶,她的三个孩子在卫府与嫡子近乎无异,而柳雪阳性情温和,不管庶务,以至于整个家中,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她固然因宠有了一定地位,然而律法之上,却清楚写明了她与妻子的不一样。 奴若盗窃,杖五十,刺字冲边;若为妾室,杖三十,刺字。 杖三十。 对于一个普通女子来说,这与赐死无异了。 梁氏急促呼吸起来,在楚瑜起身时,她焦急出声:“不!少夫人!您不能这样!” 楚瑜被她抓住袖子,对上梁氏急切的眼神,梁氏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少夫人,我是三位公子的母亲,您这样做,三位公子回来,会寒心的啊!” 过去正是因着如此,柳雪阳和卫忠一直对她额外尊重。 卫家七个孩子,个个都是俊杰,卫忠和柳雪阳不原因他们因为嫡庶生分,毕竟战场之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因此对于这些孩子的母亲,也十分礼遇。 如果是在平时,楚瑜愿意为了这个原因去忍让梁氏,然而她悉知梁氏未来做了什么,她便不能放纵。 于是她道:“你未曾犯下的罪过,我没有计较。如今所有的罪名,都是你过去犯下,梁氏,人做事就要有承担结果的觉悟,你既然做了,就要有勇气承担。” “至于三位公子……” 楚瑜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道:“想必,他们也会理解。” 说完,楚瑜抬手,让人将梁氏拉了下去。 梁氏凄厉叫喊起来,而不远处诸位少夫人听见这声音,心中俱是一惊。 楚瑜处理了梁氏,便转身去了二少夫人房中蒋纯的房中。 这位少夫人出身将门,但只是个庶女,可因出身的缘故,哪怕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她也格外镇定。 她身着素衫,端坐在案牍之前,长剑横于双膝之上,面色平静看着楚瑜踏门而来。 楚瑜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她嫁入卫府,甚少与这些少夫人交往,如今头一次这样正式打量蒋纯,倒有些惊艳。 蒋纯生得并不算好看,五官清秀,却有一种额外的英气。 此刻她刚刚起床,头发散披在身后,这样静坐着,到有一种额外的气势。 可她身子微微颤抖,明显那气势是强撑出来,楚瑜停在门前,没有动作,片刻后,蒋纯率先开口:“无论生死消息,少夫人尽可告知。” 楚瑜目光落在蒋纯双膝上的的剑上。 上辈子蒋纯就是自刎而死,或许嫁给卫束,她便时时刻刻做好了生死相随的准备。 于是楚瑜轻轻笑了笑:“尚未有消息,只是他们如今被困白帝谷中,我做了最坏打算而已。待到明日,或许就有消息了,倒是无论生死,还请姐姐帮帮我。” 听到这话,蒋纯微微一愣,呢喃出声:“还未有消息……” 那便是最好的消息。 楚瑜点点头,她其实也就是不放心蒋纯,过来看一眼,也顺便给蒋纯打个底,免得她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见蒋纯状态还好,她便转身打算离开,结果还未提步,就听身后有脚步声来,却是蒋纯道:“我陪你一起等。” 楚瑜有些诧异,看见对方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楚瑜收到了卫韫第二封信。 这封信上的字迹虚浮,似乎是握笔之人已经拿不动笔了一般。 “父兄皆亡,仅余卫韫,如今已裹尸装棺,扶灵而归。” 预料之中。 楚瑜看着那信,许久未言,而蒋纯只是看了那一句话,便猛地一下,昏死了过去。 楚瑜克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神智。吩咐下人将蒋纯带下去好好照顾后,回到了书房。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能够冷静,然而那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她提了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落笔回信。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 这封信跨千山万水,在第二黄昏落到了卫韫手里。 那时候他已经将近两天没睡,身裹着素服,背着父兄的灵位,带着七具棺木,行走在官道上。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回家吗? 可是父兄皆死,仅留他一人,有何颜面回家? 而回家之后,剩下的狂风暴雨,他又如何面对。 姚勇和太子的指责历历在目,是他父亲冒进追击残兵中的埋伏,致使此次大败。他因年幼没上前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父兄不是这样的人,可这样的辩驳,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他前十四年,无风无雨,哪怕战场刀枪,都有父兄为他遮挡。 如今突然要他面对这一切,他脑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尸体是他从白帝谷一具一具背回来的,他一路都在想,何不让他一起没了呢? 这灵位太重,他背不动了。 然而也就是这时,先锋官将家书递到了他手里。 那女子的字迹,比平日更加沉重了几分,却是格外坚定。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 一瞬之间,仿佛有人立于他身前,将那千斤重担扛了起来。 卫韫颤抖着唇,捏着那张纸,许久之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残阳如血,他握着家书,犹有千金。 他该回去。 哪怕父兄已去,然而犹有老小,待他归去。 13.第十三章 楚瑜确认了消息后,也瞒不下了。 楚家连夜调了一百家兵给楚瑜,如今卫府几乎被楚瑜掌控,哪怕有些侍卫有了异心,有令牌加上楚家的家兵,那些侍卫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楚瑜先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她问诊,而后将几位少夫人全部叫到大堂中来。 几位少夫人也知道出了大事,纷纷都谨慎收敛,不敢多说什么。她们被楚瑜请到大堂,打量了一会儿周边后,三少夫人张晗试探着道:“夫人呢?” 楚瑜坐下来,平静道:“夫人带着五位小公子去兰陵看望老夫人了。” 听到这话,几位少夫人脸色都变了,姚珏霍然起身,怒道:“带五位小公子离开,怎的都不知会我们这些当母亲的一声?!” 姚珏出身姚家,如今姚家女贵为皇后,嫡长子为太子,姚家一家身份水涨船高,哪怕是庶出之女,也比其他人有底气得多。 楚瑜心里思索着上辈子卫韫最后是提了姚勇的人头回来,又想到如今卫家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阴谋诡计,看见姚家人就觉得心里不畅快,她冷冷扫了姚珏一眼,平淡出声道:“带人出去的,是大夫人,你与其朝我吼,不若去找婆婆吼去?” 姚珏被这么一说,莫名觉得气势弱了几分,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楚瑜骤然提高声音:“滚出去!” “楚瑜你……” 姚珏疾步上前去,卫夏卫冬立刻上前,拦住了姚玉。楚瑜继续道:“闹,你就继续闹,你可知我为什么送他们走?又可知前线发生了什么?!你便将时间继续耽搁下去,到时候谁都跑不掉!” 一听这话,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素来最有威望的五少夫人谢玖走上前去,按住姚珏的手,看着楚瑜,认真道:“前线发生了什么,还请少夫人明示。” “今日清晨,小七从前线发回来的消息,”楚瑜沉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楚瑜,仔细听着楚瑜的话,楚瑜打量着众人的神色,缓慢道:“公公与诸位兄长,在白帝谷被困后,全军覆灭,如今小七以裹尸装棺,带着他们在回来的路上……” 话说完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大家都呆呆看着楚瑜,许久后,谢玖最先回过神来,颤着声道:“少夫人说的兄长,是哪一位?” 说着,她似乎也察觉,楚瑜用的是“诸位”,绝不是一位,于是她改口道:“是,哪几位?” 楚瑜叹息了一声,慢慢道:“除了小七以外,包括世子在内,六位公子连同镇国公……” 话没说完,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所有人抬头看去,却是六少夫人王岚。 她如今刚刚怀上身孕,本就在敏感之时,听到这消息,她疯了一般扑向楚瑜,挣扎道:“你胡说!我夫君怎么可能死!你瞎说!” 她声音又尖又利,侍女上前拉住她,楚瑜皱起眉头,给长月一个眼神,长月便抬起手,一个手刀便将王岚打晕了过去。 王岚昏死过去后,房间里就留下了三少夫人的哭声,而谢玖和姚珏站在大厅里,全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楚瑜看向她们,正打算说什么,就听见姚珏仿佛是突然惊醒一般道:“我不信,我得回去,我要去找我娘,我……” 她说着,急冲冲朝外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外面就传来了喧哗之声,楚瑜皱眉抬头,就看见士兵匆忙入内,焦急道:“少夫人不好了,一群士兵拿着圣旨将府里包围了,说是七公子回来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前线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宫里,皇帝做这件事也在她意料之内,不然她也不会让柳雪阳带着孩子早早离开。 她平静道:“无妨,让他们围去。” 如今还未定罪,便没有任何人敢闯入镇国侯府来。 她扭过头,继续吩咐下人,让他们将蒋纯和王岚放在一起,严加看管,让大夫好生照料着。 王岚的孩子,得尽量生下来。 只是上辈子……她生下来了吗? 楚瑜不记得,上辈子卫府的少夫人们,除了一个殉情的蒋纯太过轰动,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太多的传闻,大多听闻都被卫韫代替兄长给了休书,放回家去再嫁了。 楚瑜一面思索着上辈子所有信息,一面有条不紊吩咐着。而姚珏似乎全然不信侍卫的话,吵嚷着要出去。 楚瑜也没有管她,反而将目光看向谢玖。 “五少夫人有何打算?” 她声音平静,谢玖是个聪明人,她立刻看出了楚瑜的意图,皱着眉道:“如今卫家显然是沾了大罪,你还打算留着?” 这话出来,楚瑜便明白谢玖的选择了,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问:“你对五公子没有感情的吗?” 谢玖愣了愣,等她反应过来时,便沉默了。 好久后,她艰难出声:“可我总得为未来打算,我才二十四岁。” 她坚定看向楚瑜,似乎还想说什么,楚瑜却点了点头,全然没有鄙夷和不耐,淡道:“可。”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去,同下人吩咐着后面白事操办的要点,再没看谢玖一眼。 面对楚瑜这样淡然的态度,谢玖一瞬间觉得,自己站在自己,似乎难看极了,狼狈极了。 她捏着拳头,猛地提声:“你留下来会后悔的!” 楚瑜顿住步子,转过头去,谢玖声音笃定:“楚瑜,你还小,你不懂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没有一个人,”楚瑜打断她,声音沉稳淡然:“我还有卫家陪着。” “你……”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的独木桥,我不劝你,你何必拦我?” 楚瑜皱起眉头:“谢玖,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谢玖被这句话止住声,楚瑜说的没错,只是说,楚瑜的选择,把其他所有人的,都衬得格外不堪。 谢玖看着她远走,深吸了口气,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既然要远离,自然不能再和谢家有太多的纠葛。卫韫回来时,皇帝自然会解开这守卫禁制,她得早些和卫家脱离了干系。 谢玖觉得自己想得无比冷静,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冷漠的、聪慧的世家女,然而等她走到房间里,坐在床榻上,不知道怎么的,她就突然想起她夫君的模样了。 她脱鞋躺到床上,在这无人处,将脸埋入锦被之中,总算是哭出声来。 几个少夫人哭的哭,闹的闹,楚瑜让人看着他们,自己就开始筹办灵堂。 人死了,总是要有归处,更何况卫家。 听闻上辈子卫家闹得太过急促,那几位甚至连灵堂都没有,就匆匆下葬,连墓碑,都是后来卫韫重新再启的。 如今她在这里,总不能让卫家像上辈子一样,英雄一世,却在最后连灵堂祭拜都无。 上辈子她操办过自己母亲的白事,也操办过顾楚生母亲的白事,这件事上,她倒也算熟练。 熟门熟路准备好了要采买的东西,商量好了灵堂的摆设和位置,这时候已经天黑了。 她才想起蒋纯来,她想了想,决定再去看看蒋纯。 蒋纯下午就醒了,醒过来之后就打算自杀,只是楚瑜早就让人看着,及时被抢了剑,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自杀未遂后,蒋纯便不再说话,也不进食,靠在窗边,一动不动,什么话都不说。 楚瑜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个人,目光如死,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 旁边丫鬟见到楚瑜来,想禀报些什么,楚瑜摆了摆手,他们便识趣走了下去。楚瑜来到蒋纯身边,坐下之后,给她掖了掖被子。 “天晚露寒,好好照顾自己,别着凉。” 蒋纯没有理会她,仿佛根本没她这个人似的。 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看着对面窗户外的月亮。 “我嫁过来那天,其实都没看见阿珺长什么模样。”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有了动作。 她慢慢回过头来,看见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神色里带着温柔,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我就听见他结结巴巴喊我一声楚姑娘,我心里想,这人怎么老实成这样,都成亲了,还叫我楚姑娘。” 蒋纯垂下眼眸,明显是在听她说话。 楚瑜也没看他,继续道:“成亲当天,他就出征,我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于是我就追着过去,那天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你……”蒋纯终于开口:“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 楚瑜笑了笑:“他不会想看我难过,所以,我也不想令故人伤怀。” 蒋纯没有说话,她似乎明白了楚瑜的来意。 “我与你不一样。” 她声音微弱:“我从出生,到遇见二郎之前,从没高兴过。哪怕嫁给他,我也心怀忐忑,我怕他不喜欢我,更怕他欺辱我。” “可他没有。” 蒋纯声音沙哑:“成婚那天,我崴了脚,我想着,他必然会生气我出了丑,所以我硬撑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以为我要一个人,那么疼的走完所有路,结果他却发现了。” “他蹲下身来,”蒋纯笑起来,眼里全是怀念:“他背着我,走完了整条路。我们进了洞房,他亲自用药酒给我擦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过。”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视若珍宝,不过如此。” 楚瑜没说话,描述得越美好,面对现实的残忍,也就越疼得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一辈子不曾拥有过,那我也认命了。”蒋纯颤抖着闭上眼睛:“可我曾经遇到过这样好的人,我又怎么一个人走得下去。” “太疼了……” 她眼泪落下来:“一个人走那条路,太疼了。” 楚瑜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蒋纯。 她压抑着眼里的热泪,拼命看向上方。 “没事,”她沙哑着声音:“我在,蒋纯,这条路,我在,夫人在,还有你的孩子,你不是一个人啊。” “从你嫁进卫家开始,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打回去。你病了,我照顾你;你无处可去,我陪伴你。蒋纯,”她抱紧她:“人这辈子,不是只有爱情的。” “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只能死死抓住二公子的小姑娘了。” “你有孩子,有卫府,你有家啊。”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压抑的痛苦猛地爆发而出。 她嚎啕出声。 “可我想他,我想他啊!” “我知道。”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活得好好的,可他却去了呢?他还这么年轻,我们的孩子才有五岁,怎么就轮到他了呢?” “我知道。” “为什么……”蒋纯在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一声一声质问。 为什么这苍天不公至斯。 为什么这世间薄凉至此。 为何英雄埋骨无人问,偏留鼠狼云锦衣? 然而这些为什么,楚瑜无法回答,她只能抱住她,仍她眼泪沾染衣衫,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让蒋纯觉得,更温暖一些。 纵然温暖如此微弱,却仍想以身为烛,照此世间。 14.第十四章 蒋纯嚎哭了许久,在楚瑜怀中慢慢睡去。她睡过去后,楚瑜终于放下心来。 最怕的不是这样猛烈的哭泣,而是将所有难过与痛楚放在心底,说不出口,道不明白,一个人在心里,让绝望与痛苦把自己活活逼死。 如今哭出来了,也就好了。 楚瑜让人侍奉着她睡下来,她直起身来,走了出去。晚月上前来,将各公子房中少夫人以及三夫人王氏的动态报了一圈后,又同楚瑜道:“七公子的信来了,如今他们已经到平城了。” 楚瑜听了这话,急忙让人将卫韫的信拿了过来。 这一次卫韫的信明显比上一次平稳了许多,没有多说什么,寥寥几笔,就只是说了一下到了那里,情况如何。 楚瑜看着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卫韫回信,从来都是长篇大论,那一日周边景致、风土人情,事无巨细,什么都有。 而今日这封信,哪怕说是卫珺写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人的成长本就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过程,而以这样惨烈的代价快速长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将府里的情况报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 时闻华京之外,山河秀丽,归家途中,若有景致趣事,不妨言说一二。 写完之后,她便让人将信送了出去。 如今卫府虽然被围,但是大家都还不清楚原因,卫府在军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哪怕偶有信鸽来往,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送完信后,楚瑜终于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明月晃晃,好久后,终于叹息出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来,楚瑜又开始筹备灵堂之事,如今采买需要由外面士兵监督,但对方并没为难,材料上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仿佛是怕了和卫家扯上关系,时刻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就楚瑜一个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见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总要有主子看着,才能做得精细。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见蒋纯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头发用素带绑在身后,面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丽清雅。楚瑜愣了愣,随后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养,来此作甚?” 蒋纯笑了笑,面上到没有昨天的失态了。 “我身子大好,听闻你忙碌,便过来看看,想能不能帮个忙。上次你不是问我,能否帮你一起操办父亲和诸位公子的后事吗?” 楚瑜没想到蒋纯恢复得这样快,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你……想开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点。如今陵春尚在,我身为母亲,为母应刚。” 蒋纯叹了口气,朝着楚瑜行了个礼:“救命之恩,尚未言谢。”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赶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须如此?” 蒋纯被她扶起来,听了她的话,踌躇了片刻道:“那日后我便唤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二姐。” “如今大家患难与共,怎会嫌弃?” 楚瑜含笑:“二姐愿来帮我,那再好不过。” 说着,两人便往里走去,楚瑜将家中庶务细细同蒋纯说来。 卫束是梁氏的长子,楚瑜未曾进门前,蒋纯作为二少夫人,也会帮着梁氏打理内务,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几分。 楚瑜观察着蒋纯做事,想了想后,有些忍不住道:“我将梁氏押送官府……” “应当的。”蒋纯声音平淡,看这账本,慢慢道:“这些年来,梁氏一直时刻做好了卫府落难便卷款逃脱的准备,她在外面有个姘头,如今少夫人先发制人,也是好事。”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大惊。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过一个妾室,却能在最后将卫府钱财全部带走后,还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原来她本就不是一个人在做这是。 “二姐既然知道,为何不同夫人明说?”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问出来,蒋纯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她毕竟是我婆婆。” 话点到这里,楚瑜瞬间明了。 蒋纯聪慧至此,怕是早就发现了梁氏的蛛丝马迹,只是那毕竟是卫束的母亲,因此她虽然知道,但也没有多说,便是怕撕破脸后,大家难堪。 而如今卫束已死,她也不用过多顾及。上一世若蒋纯没有闻讯后自杀,以蒋纯的手段,卫府或许会好上许多。 高楼倾覆,虽一卯之误,亦有百梁之功。 楚瑜看着蒋纯,不由得有些发愣,蒋纯拨动着算盘,想了想,抬头道:“陵春如今随着夫人去兰陵,应当无事吧?” 卫陵春是蒋纯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长的。 楚瑜知晓她担心,便道:“这你放心,他们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隐蔽,而且府中精锐我尽数给了他们,加上现在卫府只是被围,并非有罪,他们在外,应当无事。” 蒋纯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说来,也只是让她放心一些。 有蒋纯加入,楚瑜处理事快上许多。卫韫一路上一直给楚瑜写信,看得出他已经尽量想给楚瑜讲沿路过往,然而却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过去的那份趣味,干瘪得仿佛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着那信,每日读完了,就将它细细折起,放入床头柜中,然后寻了一些彩泥来,想象着卫珺和卫韫的模样,捏了他们的样子。 卫家七位公子,楚瑜记得长相的也就这两位,其他几乎都未曾谋面,只是在新婚当日听过他们的声音。 泥人捏好的时候,也到卫韫归京的时候了。 卫韫归京前夜,卫府门前就加派了人手,气氛明显紧张起来,蒋纯从外面走进来,颇有些焦躁道:“阿瑜,他们这番阵势,总不至于在门口就将小七拿下吧?他们在战场上到底是怎么了……” 蒋纯絮叨着,面上担忧尽显。 楚瑜镇定吩咐着府里挂上白绫,同时让人通知下去,明日让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着卫韫回来。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同蒋纯道:“不管怎样,明日我们都要体体面面将父兄迎回来。” 楚瑜这样冷静的态度,让蒋纯镇定了不少。 她点了点头,认真:“若他们胆敢在我夫君灵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饶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好笑,却是笑意盈盈点头:“好,不饶他们。” 当天夜里,楚瑜一夜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卫韫已经到了城外,只是进城之前,需稍作整顿。大概就像楚瑜要让卫韫看到卫府如今最好的一面,卫韫此刻大概也希望,家里人不要看到他太过狼狈的模样。 第二天天色亮起来时,楚瑜便起了。 她让人将她头发梳成妇人发髻,头上带了白花,随后换上了纯白色长裙,外面套上了云锦白色广袖,看上去庄重素雅。 她画了淡妆,看上去精神许多,将珍珠耳坠带上后,便见得出,虽是素衣带花,却并未显得狼狈憔悴。 她做好一切后,来到院落之中,清点人数。 然而院中三三两两,只有蒋纯和六少夫人王岚房里的人在。 楚瑜双手端在袖中,面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几位少夫人,都言身体有恙。” 管家上前来,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请过了,都不愿来。” 管家的话,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愿”来。 楚瑜知道这些人在打算什么,无非就是向外面人表态,不愿和卫府牵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请人的管家身上:“他们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吗?” 管家没明白楚瑜是什么意思,尚还茫然,旋即就听见楚瑜提高了声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诸位没来的少夫人,除非他们在床上爬不起来,不然就给我立刻滚过来!若是不来,就直接把腿打断了不用来!” 管家面色震惊,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得格外难看。 把腿打断…… 然而晚月长月却完全不觉有问题的样子,直接带人就去了。 蒋纯也有些尴尬,上前道:“阿瑜,你这样……” “今天我争的是卫府的脸,”楚瑜冷着声音,说是回答蒋纯,目光却是看向众人:“谁今天不给我脸,就别怪我不给她脸!” 众人等了片刻,就听见姚珏的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 她怒然道:“楚瑜,谁给你的胆子,要断我的腿?!” 楚瑜转过头去,看见姚珏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风急火燎赶过来。 姚珏手提着鞭子,眼见着要甩过来,就听楚瑜道:“怎么,休书是不想要了?” 听到这话,姚珏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扫过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说了,今天你们老老实实的,那日后我便替你们和卫韫求了这封休书,你们和卫家便是彻底了没了关系。若今日你们还要闹,”楚瑜怒吼出声:“那就闹下去,反正我这条命就放在这里,我拿命和你们闹,我看你们闹不闹得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来了!” 15.第十五章 话音落,楚瑜猛地回身,同旁人急忙道:“开门,备酒,将艾草给我!” 说着,楚瑜指挥着众人站好位置,同时清点着要用的东西。蒋纯走到三少夫人张晗身前,平静道:“三妹妹真的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张晗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蒋纯继续道:“三公子对妹妹也算有情有义,他如今回来,你都不打算见一面的吗?” 听到这话,张晗眼眶微红,低下头道:“二姐姐,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断些,我家怎容得下我?” 蒋纯没说话,同为庶女,她自然明白她们的处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七万精兵全歼,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没有与她们联络上,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好久后,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她们便慌了神,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谢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静。楚瑜朝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谢玖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 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一切准备好了,外面鸣锣之声渐近,大门缓缓打开。 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紧紧系在他头上。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面上消瘦见骨,神色平静,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仿若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凌厉,剑气冷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跟着七具棺木,一具单独在前,其他六具一行两具,排了长长的队伍,自远处而来。 钱纸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而后发出嘤泣之声。 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后面的人有样学样。 于是楚瑜便见,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声自远处传来,响彻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不失半分威严。 她听着那哭声,骤然觉得,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卫家的牺牲,朝廷不记,官员不记,贵族不记,天子不记,可有这江山百姓,他们总在铭记。 楚瑜觉得眼眶发酸,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看那少年抬着牌位,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 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朗声开口: “卫家卫韫,携父兄归来!” 音落瞬间,棺木轰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颤抖着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骤然想起。 当初去时,也是这个少年来通知他,亦如今日,单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说—— 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楚瑜走下台阶,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16.第十六章 卫韫仍旧保持着那跪着的姿势,低着头,没敢抬起来。 楚瑜站在棺木之前,手扶在漆黑的棺材之上,一言不发。 虽然卫韫没说每具棺材是谁的,但是棺材的放置有其礼仪规则,卫忠是镇国候,自然单独在第一排,卫韫是世子,也就在卫忠棺材后面左侧。 远处是长街压抑着的哭声,楚瑜的手微微颤抖,她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一声凄厉的哭喊:“六郎!” 旋即便看见王岚再也安耐不住,提着裙子从台阶上扑了下来,往最后一排棺材寻了过去。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17.第十七章 楚瑜站在棺木前不动,曹衍眯眼:“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不成?少夫人,你可睁眼看看,你们这棺木,是什么木,雕刻的,是什么纹,用的,是什么漆?” 楚瑜没有回头,平静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纹,所用之漆,均按他们所对应官职爵位所用,并无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卫忠等人乃戴罪之身,应按庶民规格以葬,怎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木?来人,去东街给我买七具普通棺木来。少夫人,”曹衍转过头去,叹了口气:“曹某生性慈悲,卫府今日沦落至此,这七具棺材就当曹某送给卫府,少夫人不必言谢。” 说着,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不该呆的地方,一刻也不该呆。”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冲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乾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乾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来,哭着出声:“太傅,帮帮卫家吧!” 谢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他慢慢闭上眼睛,捏起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曹衍,”他沙哑出声:“跪下吧。” 18.第十八章 听到这话,曹衍皱起眉头,犹豫道:“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忠魂之前,又怎容得如此放肆?!” 谢太傅猛地提声:“曹衍,莫说如今卫家尚未定罪,哪怕卫家定罪,那亦是四世三公之家,只要陛下未曾剥了卫家的爵位,那他就仍旧是镇国侯府,尔等小小区区从四品大理寺丞,安敢如此放肆?!礼法乃天子之威严,你莫非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听到这话,曹衍脸色巨变。 这话若是楚瑜等人说出来,于曹衍而言,不痛不痒。因为他知道,如今所有人对于卫家逼祸不得,哪里还敢拿着卫家的事往天子面前凑? 如今皇帝什么脾气?他喜欢一个臣子能纵容到什么地步不知道,可他讨厌一个臣子时,便听不得那臣子半句好话。当年顾家也算大族了,就只给秦王说了一句话,落到了怎样的地步? 曹衍敢这样闹,也是笃定了如今朝中无人敢为卫家讲话,更是笃定了皇帝如今对卫家的态度。 可谢太傅作为天子之师,一向深得皇帝宠幸,他要为卫家出这个头,曹衍就要思量一二了。 莫要说谢太傅他惹不起,就算惹得起,谢太傅从来深得帝心,他愿意出头,那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摸不准了。 曹衍心中一时千回百转,许久后,他笑了笑道:“太傅说得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心系礼法,一时误读了礼法的意思,还望大人,少夫人不要见怪。” 说着,曹衍收起鞭子,朝着楚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道:“曹某给少夫人,给卫家赔礼了。” 他面上笑意盈盈,模样十足诚恳。楚瑜被蒋纯搀扶起来,她没有看曹衍,径直朝着谢太傅走去,同谢太傅道:“太傅里面坐吧。” 谢太傅看了看那些还停留在外的棺材,平静道:“先让镇国公等人回家吧。” 楚瑜点点头,扬了扬手,管家便指挥着人将棺材抬了进去,曹衍看了这场景一眼,上前同谢太傅告辞之后,便带着人离开。 等棺材都放进了灵堂,百姓这才离开,楚瑜扭头看着谢太傅,微微躬身,抬手道:“太傅,请。” 谢太傅点了点头,跟着楚瑜进了卫府。 谢玖一直跟在谢太傅身后,为谢太傅撑着伞,等入了庭院,谢太傅慢慢开口:“谢玖来我府中找我时,我本以为她是来求我助她。” 听闻这话,谢玖手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眸,掩住心中慌乱。谢太傅淡淡瞟了她一眼,眼中未见责备,只是道:“她向来善于为自己打算,今日让我颇为诧异,倒不知少夫人是如何说动这丫头的?” 楚瑜抬手将前方挡道的树枝为谢太傅拨开,声音平稳:“人皆有心,五少夫人本也是性情中人,拨云雾见得本心,无需在下多说。” 说话间,三人来到大堂。脱鞋踏上长廊,步入大堂之中后,楚瑜招呼着谢太傅入座,随后同谢太傅道:“太傅稍等,妾身稍作梳洗便来。” 此刻楚瑜身上全是泥水和血,只是她态度太过从容,竟让人忽视了那身上的狼狈之处,全然未曾发现原来这人早已是这副模样。 谢太傅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楚瑜随意。楚瑜回到屋中换了一件素衣后,回到大堂来,这时大堂中只剩下谢太傅,其余人都已经被谢太傅屏退下去,仅有蒋纯站在门口,却也没有进来。 谢太傅正在喝茶,秋雨带含,热茶在空气中凝出升腾的雾气,遮掩了谢太傅的面容。 他看上去已近七十岁,双鬓半百,但因保养得当,身材清瘦修长,气度非凡,亦不觉老态。 楚瑜跪坐到谢太傅对面,给谢太傅端茶。谢太傅看了她一眼,淡道:“少夫人嫁到卫府,似乎都未曾见过世子的面?” 楚瑜听这话,便知道谢太傅是缓过神来了。 她和曹衍冲突,故作这样狼狈姿态,为的就是让谢玖领谢太傅来。而谢玖领了谢太傅来后,她那一番慷慨陈词的痛哭,也不过是为了激起这人情绪,让这人忍不住出手。 上一辈子,谢太傅是在卫家这件事上唯一公开站出来的人。他乃天子之师,当年卫忠乃天子伴读,他亦算是卫忠的老师。他与谢家人性格不太相似,如果说谢家人自私自利只顾自保,那谢太傅就是谢家一个异类,哪怕活到这个岁数,也有一份热血心肠。 只是上一辈谢太傅出声的时候太晚,那时候卫韫已经在天牢呆了一阵子。天牢那地方,多是曹衍这样的宵小之辈,卫家当年树敌众多,卫韫待在天牢里,多一日就是折磨。 于是楚瑜故意示弱,想要激一激谢太傅,让他看一看自己曾经得意门生如今家中惨烈的场景,再加上谢太傅心里那一点良知,以及谢太傅对皇帝的了解,谢太傅十有八九是要出手的。 楚瑜心思转得很快,于是她坦然笑开:“见过一面,感情尚还算好。” 谢太傅冷哼一声:“少夫人好算计。” “太傅若是无心,妾身又如何能算计到太傅?” 楚瑜目光看向谢太傅:“圣上心中是怎样的意思,太傅难道不明白?” 听到这话,谢太傅沉默不语,楚瑜便是确定,对于皇帝而言,果然,他并不想对卫家赶尽杀绝。 这也是,如果要对卫家干净杀绝,上辈子就不会留下一个卫韫。 可不愿意杀,又在明面上震怒于卫家,这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情,皇帝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其实打算放过卫家? 楚瑜认真思索着,面上却是已经全然知晓的模样,低头给自己倒茶,胸有成竹道:“陛下要找人背这口锅,心中难道没有半分愧疚?七万精兵,七位良将……” “你……”听到这话,谢太傅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他很快又压制住,颇有些紧张道:“你知道些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知道。”楚瑜清清浅浅一笑,然而对上这个笑容,谢太傅却是绝不肯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谢太傅皱起眉头,看楚瑜端茶递给他:“太傅,您爱赌吗?” 谢太傅没有接茶,他盯着楚瑜的眼。楚瑜的目光一直如此,平静从容,没有半分波澜惊慌,从他遇见她开始,这个明明只是少女年龄的女子,就呈现出了一种超乎了自己年龄该有的镇定。 看着谢太傅警惕的审视,楚瑜双手捧茶,放在谢太傅面前,继续道:“如今的卫家,就是朝堂一场赌局。如今大多数人都将筹码压在了另一边,没有人肯压卫府,可是如果有人压了卫府,那就是一人独占了所有收益。” “太傅,”楚瑜神色郑重起来:“若此番能救的七郎出狱,我卫家可许给太傅一个承诺,日后有任何事,卫家可无条件让步一次。” 谢太傅没说话,似乎还在思索。楚瑜继续道:“太傅若是赌赢了,所得的,便是圣心,是卫府这个绝对可靠的盟友。而太傅若是输了,太傅乃陛下之师长,以陛下的性子,并不会对您做出什么,不是吗?” 谢太傅神色有些动摇,楚瑜盯着他,语调颇为急切:“太傅,这一场豪赌,稳赚不赔。” 听到这话,谢太傅笑了笑。 “楚家大女,”他抬眼看她:“你与卫世子并没有什么感情,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为了良心。”楚瑜平静开口,声音中却带着不可逆转的坚定。 “这世上总有人要牺牲,牺牲的人是英雄,我不能成为英雄,那我至少要护着这些英雄,不堕风骨。” “我从未怪过谢玖或他人,”她的话题骤然拐到其他人身上,谢太傅颇为诧异,楚瑜抿了口茶,淡然道:“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都是心怀善良,却也趋利避害。谢玖、姚珏、张晗、王岚,她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普通人。” “可有人牺牲当了英雄,有人当了普通人,那自然要有人,当这个介于普通人与英雄之间那个人。追随敬仰着英雄的脚步,将其当做信念,维护它,保存它。” “这条路很苦。”谢太傅有些惋惜。楚瑜漫不经心道:“可总得有人走。” 总得有人牺牲,总得有人付出。 当一个普通人并不是罪过,可付出更多的人,理应尊敬。 谢太傅静静看着楚瑜,好久后,他端起楚瑜捧给她的茶,抿了一口。 “等一会儿,去祠堂抱着卫家的灵位,跪到宫门前去。卫韫不出来,你们就跪着。” 楚瑜点了点头,看见谢太傅慢慢站起来,她皱起眉头道:“还有呢?” “剩下的有我。” 谢太傅叹息了一声,有些惋惜道:“少夫人,陛下并非您所想那样铁石心肠。卫忠年少伴读,而后伴君,再后保家卫国,护君一生,陛下……” 他没说完,最后只是摇摇头,将所有话藏进了这秋雨里。 然而话到此处,楚瑜却也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她退了一步,弯下腰去,深深作了一揖,真诚道:“楚瑜替卫家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点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住脚步,看着楚瑜。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虽为女子,但大楚有你这样年轻人在,我很放心。” 楚瑜微微一愣,谢太傅转过身去,走进那风雨里。 19.第十九章 谢太傅走出几步后,楚瑜才反应过来。 她思索了片刻,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追了上去,扬声道:“太傅!” 谢太傅停下步子,楚瑜走上他面前,咬了咬牙,终于道:“太傅能否给我一句实话,此番事中,卫家到底有罪无罪?” 谢太傅没说话,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许久后,慢慢道:“少夫人该做聪明人。” 聪明人,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就不要开口询问。 楚瑜何尝不是要做聪明人?可当谢太傅说出那句话时,她也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期盼,或许谢太傅会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多。 楚瑜没有回话,谢太傅见她神色坚定,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有罪无罪,等着便是。” 楚瑜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那必然有罪,可是天子心中,或许还在犹豫,所以才有可能无罪。 她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斟酌了片刻:“那,若卫府有罪,我如今便带人去跪宫门,于陛下而言,又岂可容忍?” 谢太傅想了想,没有多言,楚瑜打量着谢太傅的神色,继续道:“不若,太傅做个传信人,替妾身向陛下传个意思,求见陛下一面?” “你见陛下想做什么?”谢太傅皱起眉头,楚瑜平静回复:“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开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寻他法。” 这话的意思,便是她其实只是去找皇帝走个过场,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声,给他一个面子。 谢太傅想了想,点头道:“可,明日我会同陛下说此事。其他事宜,我也会帮你打点。” 楚瑜拱了拱手,同谢太傅道:“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了点头,看了看渐渐小下来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罢,之后若无大事,你我不必联系。”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谢太傅走出去,没走两步,她便将管家招来道:“赶紧准备两万银送到谢太傅那里去。” 管家愣了愣,却还是赶紧去准备了。 楚瑜舒了口气,回到大堂,蒋纯忙走上来,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点了点头:“太傅说会帮我求见陛下。” 说着,蒋纯坐下来,倒了杯茶,颇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谢太傅?” 楚瑜摆了摆手:“他既已答应帮我们,我们此刻不要走得太过于近了,否则陛下会猜忌谢太傅到底是真心被卫府所触动,还是别有所图。” “那你送那两万银……” 蒋纯有些疑惑,楚瑜抿了口茶:“他答应帮我们,这上下打点的钱,总不能出在他身上。” 蒋纯点了点头,楚瑜放下茶杯,同她道:“你安置父亲和小叔们,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 “还有其他要打点的地方。”楚瑜面上带了疲惫之色:“可能也不会见,但也要去看看。” 说着,楚瑜吩咐了管家准备了礼物,便往外走出,蒋纯有些踌躇道:“你身上还带着伤,要不休息……” 楚瑜摇了摇头,直接道:“小七还在天牢,我不放心。” 说完便出门去,上了马车。她列了一份名单,将说的话、可能会帮着说话的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一亲自送了礼物上门去。 那些人一听是她来了,纷纷闭门不见。 长公主府也是如此,然而楚瑜却是知道,长公主从来都是一个爱钱的,她面色不动,将银票暗中压到了前来交涉的奴仆手中,小声道:“长公主的规矩我都明白,这些碳银端看长公主的意思。” 那奴仆倒也见怪不怪,不着痕迹将银票放在袖中后,便将楚瑜送了离开。 一连走访了十一家大臣的府邸后,楚瑜见入了夜,便悄悄赶到了天牢,亮出了楚府的牌子,随后又散了银子,这才换了一刻钟的探望,被看守的士兵悄悄带了进去。 卫韫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楚瑜进去时,看见卫韫端坐在牢门边上。他换了一身囚衣,头发也散披下来,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见楚瑜来了,他微微一笑:“嫂嫂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楚瑜没说话,她上下打量了卫韫一圈,旁边士兵谄笑着道:“少夫人,您说话快些,我帮您看着。” 楚瑜点点头,含笑恭敬道:“谢过大人了。” 说着,晚月就从后面递了银子又过去,那士兵赶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面说着,他一面同一起退了下去,晚月将食盒交给楚瑜,也跟着推下去,牢中便只留下楚瑜和卫韫,楚瑜见卫韫神色平静,关切道:“他们没打你吧?” “没呢,”卫韫笑了笑:“毕竟天子脚下,我又无罪,能把我怎么样啊?” 楚瑜没说话,她走到门边,将食盒打开,把菜和点心递了过去:“你若饿了就吃点菜,点心和馒头你藏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你接出去,别饿坏了……” 听到这话,卫韫有些无奈:“嫂嫂这话说得,这天牢又不是虎狼之地,我每天就在这里吃吃喝喝喝睡睡,饿不着。嫂嫂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过天牢呢。” 其实也是做过的。 楚瑜恍惚想起来,上辈子,宫变之前,她作为顾楚生妻子,便被关在天牢里。 那日子哪里有卫韫说得这样轻松? 她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只是将糕点塞了进去。 卫韫知道她不信,忙道:“我说真的,我刚才还在睡觉呢,你就进来吵我……” “地上有血。” 楚瑜开口,卫韫僵了僵,听她继续道:“从刚开始,到现在,你没有换过姿势。卫韫,你敢不敢站起来?” 卫韫沉默下去,楚瑜盯着他,冷声开口:“站起来!” 卫韫没动,楚瑜目光落到他脚上,卫韫艰难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崴了脚……” “骨头裂了没?” 楚瑜垂下眼眸,拉开食盒底层:“这些都是府里顶尖的药,你藏好。牢房里会松动的砖头大多是能够拉开的,里面很多都被犯人掏空了,你就藏在里面。我会尽快救你出去,不过你先给我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韫没说话,楚瑜捏着食盒,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去之前,我便同你们说过,不要追击残兵,一切以稳妥为主,为什么,还会追击残兵而出,在白帝谷被全歼?” “我不知道……”卫韫沙哑出声。 楚瑜皱起眉头,听他摇着头道:“我也不明白,明明父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那天他们就像是中蛊一样,我都去劝了,可父亲就一定要追,我劝了没用,就罚我去清点军粮,他们就都去了。去之前,大哥还和我说,事情不是我像的那样,让我别担心。然后……” 卫韫哽住了声音,楚瑜平静听着,声音镇定:“小七,你别难过,长话短说,事情从你觉得有异常的时候开始讲。” 20.第二十章 “其实太子来之前,一直并无异状。” 卫韫收拾了一下情绪,开始仔细回忆:“我自十一岁开始随军,虽然很少上前线,但是却也熟知军中事务。我们到了前线之后,和北狄正面交锋了一次,将北狄逐出城外之后,双方便进入对峙,甚少有交战。父亲惯来稳重,他曾说,北狄自远处来攻,粮草难继,我们只需守城不出便可。” 楚瑜点了点头,她当年也曾了解过大楚各将领带兵的风格,卫忠风格的确如此。卫韫继续道:“对峙不过七日,太子便来了前线,持圣旨任监军,太子曾言,如今国库空虚,需速战速决,但父亲并未同意,两人曾在帐中有过争执。但因父亲固执不肯出兵,太子无法,倒也相安无事。” “不日后,姚勇来了白城。” “姚勇为何会来白城?”楚瑜皱眉,姚勇本是青州统帅,白城死守并无压力,为什么姚勇会出现在那里? 卫韫摇了摇头:“我的品阶不足以知道。但我清点粮草,管理杂物,我知道,当时姚勇是偷偷带了九万精兵暗中过来。他的军队没有驻扎进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边。” 楚瑜听着,细细捋着线索。 上一世,卫韫最后是提着姚勇的人头去见皇帝的,可见此事必然与姚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姚勇在卫忠守城时暗中带兵来了白城,而卫忠明显是知道的——连卫韫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卫忠那时候就没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谋布置了什么。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卫韫继续。 卫韫一面回忆,一面思索:“后来北狄便来叫阵,那一日于城门交战,北狄很快便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往前,我听闻之后,赶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决不可能这么快溃败。然而父亲却一个劲儿叫我放心,还道北狄二王子在那里,要抓回来庆功。” “公公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里?” 楚瑜迅速反问,卫韫抿了抿唇,明显是不知道,却也从楚瑜反问中察觉出不妥当来。 北狄如今尚未立储,二皇子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并非将领,到了军营中,应该是如同太子作为监军一样,藏起来不为人所知的。卫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隐蔽的消息的? 然而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道:“你继续说。” “父亲将我赶去清点粮草,带着几位哥哥分两路出去,一路追敌,一路断后。待到夜里……” 卫韫声音哽咽,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长安慰人,因为她被人安慰过太多次,她熟知言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抚。 卫韫抬头笑了笑,忙道:“我没事,大嫂不用担心。方才说到哪里?哦,待到夜里,姚勇便让人来通知我,说他们受了埋伏,让我前去增援。” 说着,卫韫苦笑起来:“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么?” 卫韫声音里带了嘲讽:“不过是……收尸罢了。” “姚勇的兵马呢?” 楚瑜声音里带了含义,卫韫平静道:“他说他追击另一路兵马,等回去时,父兄已经中了埋伏。” “他还说,他与太子已经多次同父亲说过,不可贸然追击残兵,有姚勇追已经够了,此番责任,全在父亲不听劝告。” 卫韫说着,慢慢捏起拳头:“我心中知道此事有异,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边山上看到了什么?那白帝谷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楚瑜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嫂子可知,军中募军买马,均就近择选,因此各地军队,战马品种大多不同。例如卫家军多出北方,因而马多产于河陵,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马,青州马多为矮马,蹄印与河陵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与北狄所用的北关马天差地别。”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21.第二十一章(第一更) 【公告】6月8日入v,入v第一天和第2天都送红包,记得来领啊~ ***********************公告结束*************************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微微一愣。 那渐行渐远的少女,满打满算,也不过比他大一岁,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然而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来,谢玖垂眸:“我原以为我会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见他的。”谢玖轻叹:“我怕看见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总问我喜不喜欢他,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喜欢他。其实吧……” 谢玖轻轻闭上眼睛,她喉头窜动,哽咽片刻后,沙哑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欢他。女人一生本就艰难,庶女之路更是难走,我这辈子本就是算计着过,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路就太难了。” “你看,”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卫雅棺木边上,她将手放在卫雅棺木上,低头看着棺木,仿佛是那人睡在那里,她在看那睡颜。她含笑看着,眼泪骤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22.第二十二章(第二更) 明天6月8号入v,一天更新1w,明天和后天(既开文前两张)章节下的留言都发红包,懂了吗!! **********************公告完…************************** 楚瑜静静看着她。 、 最初见谢玖时,她对谢玖,谈不上喜欢。然而如今看着谢玖,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 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或许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就越容易伤心。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 “这个问题,”楚瑜思索着:“应是满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谢玖垂眸:“两年前,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太子曾连夜来卫府,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太子连夜离开。” “后来河西之地归于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么,谢玖点点头,目光里带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监军,姚勇亦在战场之上。若此事是太子从中作梗,你可想过应对之策?” 楚瑜没说话。 上辈子,最后登基的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两岁的十三皇子。 当年六皇子登基后,卫韫直接带人杀入皇城,和顾楚生里应外合,将六皇子斩于剑下,随后辅佐了这位皇后幼子登基。从此顾楚生和卫韫一文一武,斗智斗勇到了她死。 她死后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却是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 长公主,李春华。 这个人今日她已经去拜见过。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与圣上一同长大,情谊非常。她对圣心拿捏之准,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守寡之后,她干脆养了许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辈子,李春华将自己的独女李月晚许给了太子,要求太子对她女儿一心一意,太子应下,却一直在外偷欢,李月晚怀孕时发现,因激动早产,最后难产而死。李春华从此怒而转投六皇子,从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对。 如今太子刚和李月晚订亲,李春华尚还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着——按照李春华那爱女如命的脾气,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还能善了? 是人就要发脾气,发脾气总得找个由头,这时候卫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华手里,一切就能顺利成章。 楚瑜捋顺了思路,舒了口气,同谢玖道:“我明了了,谢过。” 谢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办法,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目光落在卫雅的棺材上,许久后,她沙哑出声:“我走了,再不回来了。你活着时候,我已经尽力对你好,你死了,我没有留遗憾。下辈子……” 她捏紧拳头,轻轻颤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说完,她猛地转身,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来薄凉自私——谢玖告诉自己——为卫雅做一切,已经是她能给的,最多了。 看着谢玖离开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谢玖!” 谢玖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双手拢在袖中,轻轻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谢玖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含泪笑开。 “是,”她清脆出声:“我夫君也曾如此说。” “走好。”楚瑜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认真,谢玖轻笑:“放心,我一辈子,一定过得比你好。” “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长廊柱子上,神色浪荡风流,仿佛哪家公子哥儿一般,眼中俱是温柔:“你信不信,这一辈子,你我都会过得很好。” 谢玖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瑜。 这女子的安慰,温婉无声,却又饱含力量。谢玖本也是那样敏感的人,她对别人的坏敏感,对别人的好更敏锐。 于是她点了点头,却是道:“谢谢。”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睁开眼,便迅速将人叫了过来。 楚瑜还记得当年太子让李月晚难产的情人——没办法不记得,且不说这事儿就是顾楚生让她查的,更何况,那情人的确太过惊世骇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儿,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岁、却早早守寡的芸澜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岁便于芸澜郡主有染,这份不伦之恋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不可谓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时间,如今正是太子与芸澜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让人将管家找来。 “卫家是不是在芸澜郡主府边上有一个小院儿?” 她开口询问。管家愣了愣,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忙道:“对,不过身在郊区,颇为偏远……” 楚瑜点点头,毫不奇怪的模样,却是吩咐道:“去府库里拿些香丸,在那小院离郡主府最近的墙边,搭一个火,将香丸扔进火里,昼夜不停的烧。” 管家虽然不明白楚瑜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郑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个乞丐,送信道太子府,别告诉那乞丐你是谁,就让他送封信。” 说着,楚瑜便去找了纸笔,然后仿着芸澜郡主的笔迹写了封情诗: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水远人未还,相思枫叶丹。 嫁给顾楚生那些年,楚瑜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伪造别人的字迹。 她让人将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听是一个貌美女子送来,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则熏了香丸,带了大批金银,再一次登了长公主的门。 看在金银的份上,李春华终于见了楚瑜。 楚瑜身着素服,朝着李春华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浓烈,李春华瞬间注意到了这味道,含笑道:“卫少夫人身上这是什么香,真是特别。”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来,将礼物端上来,双手捧着礼物,来到李春华面前,含笑道:“这香的香味浓烈,沾染后可十日不散,乃卫府特制。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将城郊别院修作祠堂,便先让人在别院点了香焚烧,就这么随便带了点气味过来,就让长公主笑话了。” 李春华见着银子,很给面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城郊的别院,可是芸澜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里主办。” 说着,她似乎并不想在卫家的话题上纠缠的太久,继续道:“芸澜向来不太爱香味,你这样熏,芸澜怕是郁闷极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弯了眼:“女子都爱所有美好的事务,这香丸的味道,或许郡主还很喜欢呢?” “她还问我要了几颗香丸,估计是想以后用吧。” 楚瑜扶着李春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不定,芸澜郡主正在寻觅着丈夫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寡守一辈子。” 23.第二十三章(第一更) 听到这话, 长公主打量了楚瑜一眼。 长公主自然是知道楚瑜上门的原因的,她让她进来, 自然也是心里有了底, 她同楚瑜逛着院子, 慢慢道:“卫少夫人想得开就好, 毕竟人生还长。你在卫府门口那一闹, 也算是有了个好名声, 以后便不用发愁了, 就卫少夫人这品性容貌,未来的路, 不会太难。” 提到一个女子的品性容貌, 那路自然指的是嫁人生子。楚瑜明白, 长公主这话不仅仅是在宽慰她,更是在敲打她,卫家的事儿她已经管得够多了,得了好处, 适可而止就好。 就谢太傅的态度来看, 此事陛下尚在犹豫之中,对于长公主而言,去给一个正在犹豫的陛下煽风点火做个建议并不是难事, 然而长公主之所以犹豫,无非是因为, 此事牵扯着太子。 如今她的独女正和太子议亲, 她不可能和太子对着干。只是楚瑜送上来的礼的确太大, 让人着实心动,她又不忍割舍,死来想去,只能是和楚瑜见一见,看看楚瑜有没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不和未来女婿对着干,一切倒也好说。 比如说——找个好夫婿。 她劝说着楚瑜,楚瑜笑了笑,却是道:“我有阿珺已经够了,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卫府如今还有小叔卫韫和五个孩子,小叔年仅十四,我放心不下,也想不了太多。” 楚瑜叹息了一声:“我也不同长公主兜圈子,我的意思,长公主应当明白,长公主若允,阿瑜许下的东西,即刻送到长公主府上。若不允也无妨,是卫家命当如此了。” 长公主面露难色,正要开口,楚瑜便抬手打断了长公主的话:“殿下不必此刻就回答我,殿下再好好想想,”说着,楚瑜盯着她,认真道:“想清楚,想明白,殿下再让人召我。” 长公主被楚瑜那郑重之色弄得呆了呆,楚瑜也就趁着这个时间告退,回到了家中。 她要做的事情做了大半,心情自然是舒缓不少。正让人准备着东西准备去天牢再见一次卫韫,就听外面传来了通报声,却是她母亲带着楚锦来了。 楚瑜皱了皱眉头,按照她对自己母亲的记忆,这种时候来绝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然而人已经来了,于情于理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母亲拦在门外,只能让人请了进来。 谢韵带着楚锦匆匆忙忙进来,楚瑜站起身迎上去,含笑握住谢韵的手道:“母亲怎么来了?” 谢韵愣了愣,记忆中这位女儿从来冒冒失失,开心起来时便是如男孩一般爽朗大笑,不开心时也是要发火就发火要骂人就骂人,急起来一鞭子甩过去也不是没有的事。然而如今楚瑜却是真如一位大家夫人一般,明明算不上高兴,却还是能含笑起身,握住她的手,从容问一句——母亲怎么来了? 发现女儿的转变,谢韵当场红了眼,她握着楚瑜的手,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过了许久后,她只是沙哑说了句:“你受苦了……” 楚瑜没说话。 她本是抱着不耐烦的情绪接待的谢韵,然而在谢韵将这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却骤然意识到—— 谢韵并不是上辈子的谢韵。 所有的事还没发生,谢韵还没有为了楚锦伤害她,她如今始终是她母亲。 也许内心里谢韵还是更喜欢楚锦,可是她还是比常人更爱她,更心疼她,甚至于如果不是牺牲楚锦,谢韵也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 为了没有发生的事去惩罚一个人,对于此刻的谢韵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楚瑜看着谢韵,片刻后,她垂眸,摇了摇头。 “不苦,本也是该做的。” “我儿命不好啊……”谢韵哭出声来,心疼道:“我本早就想来看你,但你父亲却拦着,说别让我来添乱。你说他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有说母亲来给孩子添乱的?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怎的就成了添乱?” 楚瑜没说话,她早已将下人都遣退下去,就留下长月晚月在屋中。她们本也熟悉谢韵的性子,倒也习惯了,沉稳端茶倒水,听谢韵给楚瑜念经。 楚锦就默默坐在一边,平稳喝茶,眉宇之间到不难看出喜色,只是她向来端得住,不仔细看,倒也不觉有失。 楚瑜听谢韵讲了一会儿楚建昌如何拦她,听得楚瑜头痛不已,她正要转了话题,就听谢韵开口道:“我同你父亲说了,让他想办法进天牢去,为你求一封放妻书,他不肯。我便花了大价钱去了天牢,亲自替你去求了,我本以为他不乐意,谁曾想我刚说完,他便同我要了纸笔,二话不说签了这放妻书。你看……” 谢韵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放妻书来,献宝一般道:“还是母亲心疼你罢?哪怕其他谢家、姚家的姑娘,也没得我这样拼的。他们都等着卫韫出来再去要呢。我如今已将放妻书拿来了,你随时可以离开卫府,不若今日就走罢?” 谢韵说这话时,语调明显轻快了许多。楚瑜没有说话,她从谢韵手中接过那放妻书,垂眸落在放妻书首页的字迹上。 这自己沉稳了许多,依稀已经开始有了几分未来卫韫的字的影子。楚瑜握着放妻书,听谢韵道:“你嫁过来还未圆房就死了丈夫,这是华京都知道的事。如今你在卫府门前那一闹,我本还怪你来着,结果却听人说,谢太傅当众赞了你一句‘忠贞仁义’,许多夫人都来向我明着暗着打听你的去处。你如今就算离开卫家,也绝不会愁再嫁。你妹妹的婚事我已经解决了,如今你赶快离开卫家,我给你寻个好的去处,也算放心了。” 听着这些话,楚瑜抬起眼眸,看向谢韵。 那目光冷寒如剑,其锐利之色,饶是迟钝如谢韵,也察觉出来,不由自主停了声,有些犹豫道:“怎的了?” 楚瑜没有与她争执,她深知谢韵的性子,你与她争,无异于夏虫语冰,除了浪费时间毫无用处。 她收起放妻书,含笑道:“母亲怎的会突然想着要这封放妻书?” “这得靠阿锦提醒,”谢韵赶紧楚锦,楚锦神色微微一僵,楚瑜似笑非笑看了过去,听谢韵欢喜道:“我担忧你,却也不知所措,想叫你回来,但又担心这样做太过薄凉。还是阿锦同我说,如今卫家各家少夫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姚家那姑娘的母亲,如今已经开始寻访着下家了,咱们家啊,也算厚道了。” 楚瑜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楚锦身上。楚锦有些紧张,一言不发,旁边是谢韵唠嗑:“如今阿锦和宋家的亲事定了下来……” “宋家?” 楚瑜有些疑惑,扭过头来看向谢韵:“护国公府大公子宋涛?” “你怎的知道?” 谢韵诧异:“这事儿你父亲同你说过了?” “猜的。”楚瑜皱起眉头:“不是和顾楚生议亲吗,怎的改成了宋涛?” “这顾楚生!” 谢韵一提顾楚生,便愤怒出声来:“我们还愿意与他结亲那是看得起他,他却将这门婚事拒了!” “母亲……”楚锦有些尴尬出声:“莫说了吧。” “怎的拒了呢?” 楚瑜心不在焉抚摸着袖中的放妻书,喝了口茶,谢韵开口要说什么,但想了想,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拒了就拒了,反正宋世子比他好多了,我们阿锦向来命好,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楚瑜轻笑,点头道:“的确命好。” 连着两辈子,都跑不掉守寡的命。 这宋世子对楚锦向来情深,上辈子就是追着要娶她,楚锦守寡后本也打算嫁宋涛的,结果卫家出事儿后,就把宋家送往了前线,宋涛本是去混个军功,结果没有卫家的前线全然如散沙,上前线没有半月宋家就没了,前线也全面溃败,北狄剑指华京,朝中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这才让卫韫有了请命的机会。 楚瑜也没多说,虽然好奇顾楚生为什么退婚,但这也与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她向来是这样的人,爱你时,便全心全意爱。 放下时,便干干净净放。 顾楚生这个名字,也不过只是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会在听到是心弦颤动瞬间,然而却也仅止于此了。 说着,楚瑜便道:“母亲,我还有其他事,您先回吧。” “你不与我一道回去吗?”谢韵有些紧张,楚瑜笑了笑:“这放妻书我已经拿了,我随时可以走,只是如今走对名声有损,落井下石毕竟不是好事。再待一阵子我再走吧。母亲,且先回去吧。” 谢韵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谢太傅对楚瑜称赞的作用,还是点了点头。 楚瑜送着谢韵出去,谢韵在前,楚瑜与楚锦并排在后。楚锦叹了口气,满脸真诚道:“姐姐不肯回去,是否是担心着再嫁之事?” 楚瑜抬眼看了楚锦一眼,楚锦轻笑:“姐姐莫要担心,就算其他人不要姐姐,可是那远在昆阳的七品县令顾楚生,却还是在等着姐姐的。虽然比不上卫家和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但顾楚生为人仪表堂堂,也算是一位俊杰,倒也不会辱没了姐姐。吃几年苦,或许就否极泰来了呢?” 楚锦将‘七品县令’这四个字咬重了些,楚瑜便明白楚锦的意思了。 她温柔笑开:“阿锦还对我嫁入高门之事嫉恨在心啊?” “卫家满门都死了,谈什么高门?!” 楚锦变了脸色,楚瑜抬手将发挽到而后,低笑:“卫家哪怕满门只剩一个卫韫,那也不是宋家比得了的。” 说着,三人已经来到门前,楚瑜抬手,同楚锦道:“门槛高,妹妹小心摔着。” 楚锦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姐姐且等着吧。” 楚瑜点点头:“嗯,我等着。”说着,她握住楚锦的手,情真意切道:“赶紧嫁给宋世子,不然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多可惜。” “不用你说!”楚锦咬牙开口,谢韵这时已经上了马车,回头看见楚瑜楚锦还在说话,不由得道:“你们姐妹感情真好,还不肯放手呢?” 这话呕得两个人都快吐了,却还是强撑着摆出那副好姐妹的模样,楚瑜为了不勉强自己,赶紧放开手,抬手道:“妹妹请走。” 那一副让人赶紧滚吧不送了的神色气得楚锦肝疼,摔袖便往马车走去。谢韵见了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对你姐姐?” 楚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解释不出来。 楚瑜看着楚家的马车走远,这才冷下脸来,让人备了马车,直接到了天牢。 楚家在军中颇有地位,谢韵能见到卫韫,那也是看在了楚建昌的面上。便如楚瑜能看到卫韫,除了大笔钱四处送,楚建昌也是一个原因。 楚瑜进天牢时,卫韫正躺着休息,因有楚瑜上下打点,他受苦也不算太多,但身上仍旧还是带了伤痕,他听见人进来,猛地睁开眼睛,见到楚瑜,他微微一愣,慌忙去拉扯衣衫,想遮住身上的伤痕,然而他才抬手,就听楚瑜冷声道:“别遮了,遮不住。” 卫韫手上僵了僵,却还是理了理衣衫,让自己看上去尽量从容一些。他坐立起来,含笑道:“大嫂怎么来了?” “你和我说清楚这是什么?” 楚瑜拿出那封放妻书,眼里压了怒意:“这东西,谁让你签你就签,谁让你写你就写?!” 卫韫看见那封信,微微一愣。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抓紧了衣衫,艰难道:“嫂子母亲来求……” “那也不是我来求!” 楚瑜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握着放妻书,指着卫韫怒道:“如今要不是我扣下这份放妻书在我这儿,我与卫家就再没什么关系了你可知道?!” 听到这话,卫韫心中颤了颤,他捏着拳头,艰难扭过头去,沙哑道:“如今与卫家没什么关系……也是好事。” “卫韫!”楚瑜提高了声音:“我在外日夜奔忙,你眼睛是瞎的吗?!要离开卫府我早走了,还会等到如今?!” 卫韫没说话,楚瑜上前一步,声音又急又怒:“你贸贸然然就签下这东西,你可想过我的意思?我不愿走,有了这东西,我家里人逼我走怎么办?他们逼我嫁人怎么办?你签这东西,全然不会考虑我吗?!” “我便是考虑你,才签的。” 卫韫有些压不住情绪,艰难出声:“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总是一副好像很厉害、很成熟的样子,可归根到底,你也不过十五岁。我是卫家的男人,我走不了,跑不掉,我得扛着这些事儿,可你没必要。你还是好年华,和我大哥甚至只见了一面,你没必要这么耗死在卫家。你如今且回去,若卫家出了事,你也可以好生过日子。若卫家没出事,我也会记得你如今这份恩情,始终照顾你。这封放妻书我虽然代大哥给了你,可你却永远是我嫂子。” 说着,卫韫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认真道:“日后,若我不死,我必让卫府东山再起。这一辈子,我都会敬你如长嫂,你若重新嫁人,我卫府就是你的娘家靠山,为你撑腰;你若无处可去,我也会将你恭敬迎回来,永远是我卫府的少夫人,也是我卫府的大夫人。” 这话卫韫说得认真,楚瑜在他目光下,微微怔住。 他如今面容稚嫩,然而从那神色间,楚瑜却也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 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镇北王卫韫,那是天下皆知的脾气。 他如今是想得清清楚楚,要给她规划好这一辈子。 楚瑜一时觉得好笑又无奈,她目光落在卫韫身上,迎着对方那坚定又清澈的眼神,慢慢发现,她此刻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大概……也就是为着这样的眼神。 这眼神他在卫珺眼里见过,在她一身嫁衣驾马拦路追上卫家军时,在卫家众人眼中见过。 哪怕卫家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卫韫,然而那独属于卫家的赤子之心,却是薪火传承。 楚瑜抿紧了唇,卫韫看少女压着怒火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觉得总算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分年轻人的气性。 他不由得温和出声:“你别生气了,我要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同我说就好。” “我只是想为你好。” 他声音里带着叹息:“可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教教我吧?” 卫韫这么说话,楚瑜哪里又能气得起来?可她却又的确是气恼着卫韫这问都不问随意签这封放妻书的行为,她只能板着脸道:“你签这份放妻书我收下了,日后我想走会自己拿出来,在此之前,我不说,谁都不能赶我走。” “我嫁给你哥哥,嫁进卫家,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没有后悔,甚至于还为此有那么几分庆幸,我嫁了过来,不至于让这满门风骨的家门被人践踏至泥。”楚瑜认真看着他,卫韫心里微微颤动,听她掷地有声:“我来时是我自己选的,我走也得我自己选。卫韫你听好,这一辈子,我不开口,都轮不到你来签这一份放妻书。” “你不行,谁都不可以,除了我自己!” 24.第二十四章(二更) 【重要解释:对不起大家, 我不是设置防盗章,我是操作失误, 这个24章不是我想发的……我几乎不发手动防盗, 看见防盗章无非两种情况, 第一种晋江抽了, 第二种我抽了……】 卫韫被这话说愣了, 楚瑜一口气把这话说完之后, 才终于察觉, 自己此时这份心性,倒真有几分十五岁时的样子。 两人沉默着, 楚瑜调整着心情, 而卫韫在消化完她说这些话后, 终于道:“嫂子的话,我记下了。这一次是我的不是,下一次我若再做什么,一定会先和嫂子说清楚。” 楚瑜点了点头, 总算是消了气, 目光落到卫韫脚上,皱了皱眉道:“你的伤……” “没事儿!”卫韫赶紧道:“我在军营里被哥哥们打都比这重,小伤!嫂子千万别担心!” 楚瑜叹了口气, 她走到卫韫面前,半蹲下来, 有些无奈道:“将腿撩起来给我看看。” “这……” “长嫂如母, ”楚瑜瞪他一眼:“你在我心中就是个孩子, 别想太多。” 卫韫没说话,还是有些扭捏,楚瑜怒道:“快些,别浪费我银子!” 见楚瑜怒了,卫韫终于放弃了挣扎,撩起裤腿来,将伤口露在了楚瑜面前。 大片大片的淤血外加上狰狞的伤口,看得人心里忍不住颤抖起来,楚瑜没有说话,她看了看伤口,平静道:“我会让大夫配置专门的伤药来,还有其他伤口吗?” “也没什么了……”卫韫小声道:“就剩下些鞭伤什么的外伤……” 楚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楚瑜站起身来,同他道:“好好养伤,我先回去了。” “嗯……” 卫韫点了点头,看着楚瑜冷着脸往外走,又叫住她道:“嫂嫂……” “嗯?”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说要我哥知道我把你气成这样,非把我打死不可!” 卫韫说得忐忑,最后那声“打死”,仿佛是卫珺真的能从坟里爬出来,把他打死一般。 楚瑜听了他的话,有些无奈:“我没生你的气。” 她生的是那些打了他的王八蛋的气。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心里放松了许多,这才同楚瑜道别。 楚瑜出去后,将长月叫了过来,吩咐道:“你让那狱卒把打了卫韫的人都记下来,多少钱都使得,我们也绝不会将他供出去,让他记个名字就可以了。” “行。” 长月应了声,便去找看守卫韫的狱卒。长月出去后,晚月轻笑起来:“少夫人真是一如既往护短啊。” 楚瑜冷笑了一声:“做了什么事儿就得付出代价,卫家还没垮呢。” 长月打听了消息后,将名单交给了楚瑜,三人就一起回了府中。楚瑜吩咐了人盯着芸澜郡主,刚一回去,盯梢的人便赶了回来,忙道:“今日访客去了芸澜郡主府。” “谁?” 楚瑜忙问出声,侍从报了个名字:“陆敏行。” 陆敏行是太子府詹士,与芸澜郡主向来私交甚密,以至于外界一直盛传他是芸澜郡主的入幕之宾。 然而想明白太子这一层便不难明白,入幕之宾哪里是陆敏行?分明是太子借了陆敏行的名头行事! 但不论如何,只要太子去了,便就好。十日香染上之后便是十日不散,而长公主向来是心细如发的人,如今长公主府与太子正在议亲,不可能这么久不见面。 就算不见,她也要想着法子让长公主去找太子。 楚瑜思索着,同下人道:“继续盯着,尤其是长公主府和太子府,更是盯紧了。” 太子去芸澜郡主府当日下午,便去了长公主府,按理说长公主该有动作,然而这事儿却迟迟没了动静。 楚瑜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思索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长公主为人霸道,她自己养了十几个面首,是绝忍不得自己女儿受争风吃醋的委屈。如今她在见了带着十日香的太子之后毫无动作,是几个意思? 楚瑜揣测不出来,让人一连盯了三天,越等心里越是不安,正打算换条路走时,第三天清晨楚瑜刚睁眼睛,就听长月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焦急道:“少夫人,出大事儿了!” 楚瑜猛地睁眼,从床上翻身而起,冷声道:“何事?!” “太子……太子……”长月喘着粗气,楚瑜绷紧了神经,就听长月道:“太子被长公主从芸澜郡主床上抓下来,拖到宫里去了!” 听到这话,楚瑜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错了,是她太低估长公主了。这三天长公主按兵不动,看来不是不打算动,而是小打小闹她不屑,一出手就要来一个大的。 将一朝太子从自己堂姐床上拖下来押送到宫里,这长公主也忒大胆了。 楚瑜愣了一会儿,随后忙道:“快,仔细同我说是怎么回事。” “就今个儿凌晨,陆敏行夜中造访芸澜郡主府,快天明的时候,长公主突然带了两百暗卫用迷药直接突袭了芸澜郡主府,咱们府的别院不是就在芸澜郡主府隔壁吗,那药劲儿可大了,现在侍卫还没缓过来。” “这不是重点,”楚瑜一面梳洗,一面道:“后来呢?” “哦,”长月回到主题来:“长公主亲自带人到了芸澜郡主卧室,说是要将陆敏行这败坏芸澜郡主清誉的登徒子抓出来,于是士兵上前将人直接从床上拖下来,长公主提起鞭子就抽,抽了两下后,长公主就察觉不对了,单膝跪下来,将那男人的头发拽起来,疑惑道,‘这不是我侄儿太子殿下吗?殿下衣衫不整跪在此处做甚?’” 长月一手提着长鞭,学着长公主的模样,有模有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这芸澜郡主今夜账中不是陆敏行陆大人,而是太子殿下啊?不,这不可能,太子殿下乃忠厚仁义之人,上个月才在本宫面前跪着信誓旦旦承诺,迎娶我儿之后,此生必不相负,我儿仅有殿下一人,殿下也会许我儿独宠此生。殿下,这承诺,你可记得啊?” 长月学得有声有色,楚瑜盘腿坐在床头,用手撑着下巴,手肘落于双膝之上,含笑道:“继续。” “然后太子殿下就哭啊,求着长公主将此事作罢。长公主不肯罢休,便同太子道‘殿下,芸澜郡主乃你堂姐,你们乃一姓出身,你与她之事,那是乱了伦理大逆不道之事。您贵为储君,这可不是小事,咱们还是要禀报圣上,看圣上如何定夺。” “说完之后,长公主就把人叫来,将太子和芸澜郡主统统抬进了宫里。那一路,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事儿,纷纷出来围观,那一个叫人山人海啊!” 长月摇摇头:“我要是太子,我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慎言。”晚月看了长月一眼,眼中颇为不满。 楚瑜听得津津有味,见长月说完了,忙道:“如今宫里有消息没有?” “没,”长月兴奋道:“现在全华京都在等着宫里的消息,要有了,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 听了长月的话,楚瑜心满意足点头。她含笑吩咐管家,再备下一份厚礼,随后认真梳洗,就等着见长公主了。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宫里终于传来消息,说是长公主醉酒认错了人,罚长公主禁足一个月。 听了这话,全华京都唏嘘了,太子果然还是身负盛宠啊。 然而对于这个结果,楚瑜却仿佛是早已料到了一般。她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忙赶往了长公主府。 刚到公主府,长公主府的管家便守在门口,看见楚瑜来了,那管家微微躬身,笑着道:“少夫人可算是来了,我们公主静候久矣。 楚瑜有些诧异:“公主知道我要来?” 管家笑得意味深长:“公主什么都知道。” 楚瑜不敢松懈,忙给管家夸赞了一下长公主的才智,管家不咸不淡应着,领着楚瑜来到后院。 后院之中,长公主一席金色华裙,头发随意散披,旁边站立了两位美貌少年,一人摇扇,一人捏肩,楚瑜不敢多看,上前去给长公主行了礼,恭敬道:“见过长公主。” “行了,别整这套虚的。” 长公主玩着手里的金指甲:“上次你让我想想再回复你,不就是为着今天吗?你的条件我应了,”她冷笑出声:“你们卫家,我救定了。” 听了这话,楚瑜心中算是确定了,这事儿与太子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她面上却没有暴露丝毫这样的情绪,全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跪拜下去道:“妾身谢过公主恩德!” 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楚瑜,我觉得你这人怪有意思的。明明一手设计出来的事儿,让我和太子往你圈里跳,面上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对我感激涕零。” 说着,长公主轻轻弹这自己金色的指甲,抬手在阳光下观赏那指甲流动的光彩,慢慢道:“你不如同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太子和芸澜这事儿的?” 长公主将话说到这份上,再继续伪装,楚瑜也觉得尴尬。她便干脆坦坦荡荡席地而坐,平静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卫家有卫家的法子,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法子。” “公主,”她抬眼看向长公主,真诚笑开:“今日选了卫家,您不会后悔。” 长公主嗤笑,倒也不在意楚瑜的自信,她只是将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娇花身上,叹息道:“你这样的才智,嫁人着实可惜,还好同我一样守寡了。” 说着,她从旁边美男手中接过酒来,轻抿了一口,慢慢道:“你让谢太傅帮你向陛下转达了求见之意,你知道为何如今还没有消息吗?” “因为,”楚瑜声音平静:“陛下并不敢见我。” “你到是好大的口气。”长公主眼里带了笑,却并非嘲讽,慢慢道:“不过,倒也说的是事实。如今我那弟弟对卫家的事儿做不了决断,若他下定决心给卫家一个结果时,那便会见你了。” 楚瑜点点头,长公主玩着手里的团扇,悠然道:“他之所以犹豫,你大概也猜到了。此事儿和太子千丝万缕,我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却也明白,陛下在保下太子和保下卫家之间犹豫了。七万军没了,这罪过若放在太子身上,那就太大了。然而若放在卫忠身上,逝者已逝,再怎么罚,又能罚到哪里去?难道还真的要这满门忠烈都被抄斩才行?” 听了这话,楚瑜斟酌道:“所以陛下如今并不想杀我小叔,甚至于还想救他。可是,”楚瑜皱眉:“他为何不救呢?” “你觉得,如果七万人真的是卫忠的战略失策,作为一个帝王,却不震怒、不发火,朝中会怎么想?“ “朝臣会猜忌事情的真相……” 楚瑜犹豫着开口:“所以长公主的意思是……我得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那当然。”长公主含笑看过来:“这罪若逃不了,你卫家不妨认下来。” 楚瑜不言,长公主的团扇指在她额间:“或者,你认下来。” 楚瑜认下来,和卫韫认下来,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楚瑜在华京,和华京众人、和皇帝一样,是根本不知道战场情况的人,她认,其实并不代表任何事。未来一句轻飘飘“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可轻易翻供。 可卫韫认就不同了。他是卫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也是战场上唯一活下来的卫家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足够的分量。 长公主的意思,楚瑜已经听明白,如今皇帝不可能直接放了卫韫,因为他需要卫家认下这个罪,他不能让天下人看出他心虚。然而皇帝也并不是真心要用牺牲卫韫,牺牲死掉的人的名誉没什么,可真要让卫韫送命,皇帝还是狠不下这个心来。 卫家毕竟是忠臣良将,无论是为了卫韫的才华还是祖上的忠臣,皇帝都无法真的看着卫韫去死。 所以楚瑜要给皇帝一个台阶,给皇帝一个越过法理放掉卫韫的理由。 “我明白了。” 楚瑜点头,同长公主道:“我即刻回去,带着我卫家的牌位去宫门前,求陛下召见。” 之前担心她没有先找皇帝就这样做,在皇帝眼里有胁迫之嫌,如今来看,皇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胁迫。 楚瑜抬头看向长公主,真诚道:“届时,还望长公主周旋一二。” “你放心,”长公主眼里带了冷意:“太子那边的人,我会帮你挡着。只是如今太子做的事儿,你可要记在心里,记好了!” “公主放心。” 楚瑜忙道:“太子如此行事,我卫府绝不会忘。” 长公主点点头,再没多说,她似乎是乏了,微眯了眼睛。楚瑜见她不愿再多说什么,便告退下去。 回到卫府,她将蒋纯找了过来,蒋纯正在给柳雪阳回信,如今柳雪阳已在兰陵安定下来,询问蒋纯情况如何,蒋纯刚写完信,就听楚瑜来找,蒋纯赶忙赶了过来,见楚瑜正在换衣,便道:“这是打算去哪里?” “你吩咐下去,让府中老少跟我去祠堂抬了灵位,跪到宫门口去。” 蒋纯愣了愣,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通知了府中上下统一换好干净的孝服后,便集中在了院落之中。 楚瑜到达院中时,看见蒋纯、谢玖、姚珏、张晗、王岚都在。 楚瑜没想到她们也会来,不由得有些诧异,然而片刻后,她便笑了:“未曾想这一路,还能得诸位随行。” “最难的路都陪你走了,”谢玖神色平淡:“最后这一程,走了又何妨?” “就当我们倒霉吧。”姚珏冷笑:“摊上这死鬼,又能怎么办?” “都已经留到现在了,”张晗叹息出声:“那便多留一会儿吧,能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少夫人尽管吩咐就好。” “少夫人……”王岚怯怯出声,正还想说什么,楚瑜便道:“小六你就别去了,你还挺着肚子,多少要为孩子着想。” “我还是去吧,”王岚苦笑起来:“他生前就是诸位哥哥嫂嫂在哪里,他就要带着我往哪里凑,如今这时候,他若知道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是会生气。到时候我便站在边上,也不会多事儿的。” 楚瑜抿了抿唇,蒋纯上前道:“她若不去,怕是心里更难安定下来。” 楚瑜想了想,终于是点头道:“那管家好好照顾六少夫人。” 说完之后,楚瑜便同众人道:“等一会儿,焚香祷告之后,我等便端着灵位前去宫门前,求陛下将小七放回来。小七若还待在牢狱之中,怕是人便留在那里了。我等既为他的长辈,便该代替家人护着他,诸位,”她扬手道:“且行吧。” 说完之后,她领着众人来到祠堂前,众人焚香净手后,她带着众人跪在祠堂之中,她在第一排,剩下五位少夫人在第二排,一行人举香叩首后,楚瑜上前去,抬起了卫忠的灵位,又让管家捧起了卫珺的灵位跟在她身后,后面的人便一一取过自己的夫婿,等再往后,就按着顺序带走其身份相应的灵位。 卫家四世一百三十二人,楚瑜带着灵位走出卫府大门,其他人列成两排跟随在后,白衣如雪,唯有手中灵牌黑得刺目。 他们浩浩荡荡朝着宫门走去,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侧目。 来到宫门前时,看到那一片白色,守住宫门的侍卫便心里有些发虚,在楚瑜来到门前时,侍卫们骤然拔刀,提着声音道:“来者何人?!” “镇国侯府世子妃楚瑜,携卫府四世生死诸君而来,求见陛下!” 听到这话,侍卫们面面相觑,长官上前来,恭敬道:“少夫人可有入宫圣旨?” “无。” “那,”长官有些迟疑:“少夫人何不让人通禀后,得陛下召见再来?” “若陛下肯见,妾身又何须如此?” 楚瑜抬眼看向对面憨厚的汉子,微微一笑:“此事妾身知道大人难做,妾身并非为难大人,只是劳烦大人通禀陛下,”说着,楚瑜便捧着灵位,双膝跪了下去:“卫家满门,不见陛下,便是跪在此处化作风中石,亦不会归。” 楚瑜一跪,后面人便跟着跪了下去,浩浩荡荡一大片,白的衣,黑的灵牌,看上去整整齐齐,如浪潮一般荡漾跪下时,震得人心为止发颤。 那长官犹豫了片刻,终究道:“那……容下官向陛下禀报。” 长官说完之后,便转身进了内宫,卫家众人就这么跪在地上,王岚坐在马车里,抱着卫荣,从车帘里看着外面,颇为忧心。 今日艳阳高照,倒也算个好天气,卫府一百多人跪在这里,倒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只见秋日阳光落在众人身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那长官说是进宫去询问天子,却是去了之后再没回来。可楚瑜也不在意,今日摆了这么大的架势,就是为了给天子的台阶铺得高一些,若是如此,那自然是声势越浩大越好。 楚瑜往宫门口一跪,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华京,然而所有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盘算,都等着宫里那位的消息,一言不发。 等到第二日清晨,大臣开始陆续上朝,楚瑜却还是堵在那宫门口。最先来的丞相舒磊一看这架势,立刻放下车帘,同侍从道:“换一个门,不从此处入。” 侍从有些疑惑,转头看向舒磊:”大人,这是为何?” “英烈在此,我等又怎可抢道?” 舒磊瞪了侍从一眼:“我走侧门就行。” 有了舒磊开这个头,所有人到宫门前,都绕道而行,直到谢太傅到时,他停下来,随后来到楚瑜面前。 “卫少夫人……” 谢太傅叹息出声:“您这又是何必?” “卫家唯一的血脉尚在狱中,我身为他长嫂,又怎能安稳坐于家中?” 楚瑜抬眼看向谢太傅,她已经跪了一天一夜,面色有些憔悴,谢太傅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说着,他摇了摇头,负手从宫门进了宫中。 楚瑜抬头看着谢太傅的背影,明了了谢太傅的意思。 跪的时间还太短,还配不上这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闭上眼,没有多说。 朝堂之上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事,直到最后,御史台一位年轻的陈姓大臣终于忍不住开口出了声:“陛下,卫家如今满门老小都在外跪着,卫家乃四世三公忠烈之家,哪怕卫忠犯下滔天的罪过,也不能这样对这样的忠义之家啊!” 听到这话,曹雄便站了出来,怒道:“陈大人此言差矣,七万人马岂是儿戏,按照老夫之言,今日卫忠犯下的罪过,哪怕吵架灭族,亦是足够的!” “曹大人未免太过逼人,”那陈御史涨红了脸:“哪怕是民间犯法,亦有留养之法。如今卫韫乃卫家唯一的血脉,莫说卫韫还未认罪,哪怕是认罪了,也应是照顾母亲至善终之后,再来接受惩处。此乃人伦之理,曹大人之想,着实过于残暴了!” 曹雄闻言大怒,和陈御史当庭吵了起来。然而两人也算不上什么实权人物,吵了一早上后,此事也就罢了。 楚瑜听闻了此事,她知道,此事在朝中越吵得大、吵得急,那离陛下一份“满意”,也就越近了。 楚瑜并不着急,安安稳稳跪着。 头一天艳阳高照,第二日就阴雨绵绵,体力不好的,开始陆续倒下,便又人抬了回去,只留一座灵位,继续陪伴着众人。 待到第三天早上,太阳又辣又毒,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朝堂之上,为卫家争执的人也越来越多。 待到第四天,暴雨,跪着的人也只剩下了一半。这一日,长公主也来了,她从华丽的凤车上走下来,轻轻瞄了楚瑜,随后朝着楚瑜拍了拍肩。 楚瑜感觉暴雨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仿佛是被千金捶打。 她艰难抬眼看向长公主,长公主却是含笑说了句:“被担心,卫韫马上就回来了。” 说着,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将发挽到耳后。 “本宫要打的仗,便从来没有输过!” 25.第二十五章 说完, 长公主便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如今处于身后已经零零散散只跪了几位身体还好的士兵和蒋纯姚珏,这两位都出身将门, 和楚瑜一样也算自幼习武, 虽然没有楚瑜这样的武艺, 但也算健朗。 姚珏虽然是庶女, 却自幼颇受宠爱, 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但每每抬头看见楚瑜那挺得笔直的背影, 她便觉得自己不能倒下。 她虽然和卫风打打闹闹,觉得这人恼人至极, 可是到最后这条路上, 她却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楚瑜抬眼看着宫门, 如今长公主出面,便是时机到了。 不出楚瑜所料,长公主进门时,朝上已经为着这事儿争得焦头烂额, 谢太傅带着人据理力争, 而太子带着另一批人拼命阻拦。 长公主进去时,谢太傅正用笏板指着姚国公怒喝:“这七万军之事,你姚家敢让我细察吗?!你要是敢, 老臣即刻请命,亲赴边疆, 看看这七万军之事到底是如何!” “谢老儿你休得胡言乱语!”姚国公急得大吼:“你要查便查, 我姚家坦坦荡荡, 有何不敢让你查的?” “哟,这是做什么啊?” 长公主声音从外面凉凉传来,众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女子身着金缕衣,轻摇团扇翩然而入。 皇帝见得来人,赶忙起身,诧异道:“长公主怎么来了?” 长公主与皇帝一起长大,深得帝心,有不用通报便可上朝的特权。只是长公主从来也是识时务之人,虽有特权,却从不曾滥用。 如今她过来,太子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觉得不好,长公主朝着皇帝行了礼,皇帝皱着眉头,一时有些尴尬。 他才给长公主下了禁足令,长公主却就这样大大咧咧出现在了朝堂上,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便是打了长公主的脸,到时候这位姐姐怕有得气要出。 皇帝沉默之间,便见长公主跪到地上,扬声道:“陛下恕罪!” 长公主这一跪把皇帝吓了一个哆嗦,忙道:“长公主罪从何来?” “四日前,陛下方才给长明下了禁足令,长明今日却强行来到殿上,耽误陛下议事,此乃罪一。” 皇帝没说话,他本也在恼此事,如今长公主先道了歉,他气消了三分,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过来?” “此乃罪二。长明听闻卫家遗孀如今长跪宫门之外,虽知陛下乃严守律法之君,却仍旧动恻隐之心,来此殿前,想为卫家求情,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那卫六公子卫韫罢!” 话说完,满堂就安静了,只听长公主声音哀切:“不知陛下可曾记得,陛下年幼时,曾摔坏一只玉碗,陛下向先帝请罪,先帝却未曾惩罚陛下,陛下可知为何?” 皇帝明白长公主话里有话,却还是开了口:“为何?” “因先帝寻了长明,问长明,陛下那一日为何摔碗,我答先帝,因陛下想为先帝端上一碗雪梨汤。先帝又问,那雪梨汤可是陛下亲手所熬?我答先帝,乃陛下闻得先帝多咳,听闻雪梨汤生津止渴,特意熬制。于是先帝同长明说,陛下熬制雪梨汤有功,摔碗有错,一切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 “长公主的意思,是父皇按律行事,也会让卫家寒心吗?”太子站在皇帝侧手边,嘲讽出声:“若是如此容易寒心,那卫家的忠心,怕是要让人质疑一二了。” 长公主闻言,抬头看向太子,眼中俱是冷意:“环儿此话不妥。” 她叫他环儿,便是抬出了双方的身份,哪怕太子是太子,她毕竟也是长辈,她说话,太子就算反驳,也该恭敬有加才是。 立于朝堂之上的人都是人精,立刻听出了长公主言语中的意思,太子脸色变了变,又听长公主道:“卫家此次,满门男丁,仅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这样的牺牲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护着这大楚山河,是站在这华京之中身着华衣的在座诸位,是冠以李姓、身为皇族的你与我!”长公主骤然提声,带了质问:“太子殿下,若这还叫‘容易’,你倒告诉我,到底要牺牲成怎样,才能算‘不容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帝虽为天下之主,亦为天下之君。君需体恤百姓仁德爱民,若一味只让人为你付出,太子,”长公主冷笑出声:“这样的想法,我到要问,是太傅教的,还是您自个儿琢磨的?” “这想法,老臣不曾教过。” 长公主刚说完,谢太傅就凉凉出声,太子面露尴尬之色,正要说什么,长公主便转过头去,面露哀戚之色,同皇帝道:“陛下,若是满门血洒疆场之后,唯一的遗孤和那满门女眷还要尝这世间冷暖,若是四世奋战沙场上百年,还不能给儿孙一次犯错的机会,那我天家,未免太过薄凉了啊!长明正是有此担忧,于是不顾陛下禁足之令前来,还望陛下看在卫家那四世忠魂、百年忠义的份上,放了卫韫罢!” 长公主匍匐高喊出声,谢太傅站在长公主身边,疲惫道:“陛下,按我朝律法,若独子犯罪,上有父母需要赡养,应让独子替父母养老送终之后,再受惩处,此乃我朝人伦之道。如今卫韫并未犯错,乃受其父牵连,又乃卫家唯一血脉,卫家上有八十祖母,下有两岁稚儿,于情于理,都当赦免卫韫。还望陛下开恩,”谢太傅声音颤抖,带了哭腔,缓缓跪下:“赦了这卫家唯一的血脉吧!” 皇帝没说话,他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周边:“诸位大臣觉得如何?” “陛下,”姚国公提了声:“陛下可知,七万精兵,于朝廷而言,是多大的损失?七万人啊,均因卫忠之过,埋骨白帝谷中,卫家死了七个人,他们的命是命,那七万人的命,就不是了?这七万人丧命之过,就这样不追究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长公主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她明白皇帝的意思,此时此刻,这位帝王怕是已经不耐至极了。 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儿,皇帝或许早已清楚,哪怕说不上一清二楚,却也在心中大致有个猜想。他在等别人给他递台阶,眼见着就要下去了,如今又让人拦住,他如何不恼? 长公主察觉出皇帝的意思,忙道:“陛下,此事乃卫家之事,陛下不若去宫门前,见一见那卫家妇人,陛下见了,才会真的明白,我等为何在此长跪不起,求陛下开恩的原因!” 皇帝看着长公主,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既然长公主相邀,朕便去看看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带着人往宫门口走去。 此时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砸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卫家人跪了这么一阵子,本也摇摇欲坠,这大雨一下,立刻又倒了一大片,最后也就剩下了楚瑜和姚珏、蒋纯三人,依旧熬在原地。 楚瑜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姚珏,见她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便知道她此刻是熬着了。楚瑜叹了口气,同她道:“你别跪着了,去歇着吧。” “我还成。”姚珏声音沙哑:“别以为就你成。” 楚瑜有些无奈,正要说什么,就看见姚珏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就往旁边倒了过去。 蒋纯一把拉住她,旁边王岚带着人过来,让人扶起姚珏。王岚红着眼,扶着肚子,劝着楚瑜:“少夫人,要不回去吧……” “无妨。” 楚瑜摇了摇头,关切看向王岚:“你还怀着孩子,别受了寒,我在这儿等着。” “小七不回来,”楚瑜目光落到宫门里,平静道:“我便不走。” 王岚见劝不住楚瑜,也不再说话,扶着姚珏到了一旁马车里,让大夫上来给姚珏喂药。 雨下得噼里啪啦,蒋纯也有些撑不住,便就是在这时,宫门慢慢开了。 楚瑜抬眼看过去,见为首一身明黄,头戴冕冠,十二琉悬于额前,因风而动,让那人的神情带了悲悯。 那人身后站立着身着金缕衣的长公主和纯白色金线绣龙广袖长袍的太子,再之后是浩浩荡荡满朝文武百官,他们随着宫门打开,一个一个显现出来。 而他们对面,是跪着的楚瑜和蒋纯,以及身后立于风雨中的一百三十二座牌位。 两个女子是雪白的衣,而那牌位是黑色金字的木,黑白相交立于众人对面,肃穆安静,仿若与这宫门之内,是两个世界。 一面是生者的浮华盛世;一面是死者的寂静无声。 一面是华京的歌舞升平;一面是边疆的白骨成堆。 这一道宫门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卫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经故去的人带着两位未亡人,平静看着这宫门内的他们,似乎在问一句—— 良心安否? 楚瑜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在这帝王出现时,她没有哀嚎,亦没有哭泣,她只是平静看着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坚韧又清澈。 一瞬之间,皇帝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少年时,看到了少年时的卫忠。 年少伴读,弱冠伴君,再之后护国一生,埋骨沙场。 哪怕他不知道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帝王一生,什么阴暗他没见过?哪怕是猜,也猜得出这位干净了一辈子的将军,遭遇了阴谋和不公。 他自以为帝王血冷,却在触及这女子与那卫家如出一辙的眼神,在看到那上百牌位安静立于面前,在看见卫忠的牌位立于女子身前,仿佛带了眼睛,平静注视他的时候—— 帝王之手,终于微微颤抖。 而这一幕震撼的不只是这位皇帝,他身后文武百官,在看见这天地间泼洒的大雨,看见那英烈的牌位立于风雨泥土之间时,都不由得想,让这风雨停了吧。 所有人终于知道,为什么长公主让他们来这里。 看到这一幕,只要稍有良知,都难有铁石心肠。 皇帝走上前去,太监上前来为他撑伞,着急道:“陛下,小心脚下泥水。” 皇帝没说话,他来到楚瑜身前,垂眸看向楚瑜面前卫忠的牌位,沙哑道:“你是卫家哪位夫人?” “回禀陛下,妾身乃镇国候世子卫珺之妻,西南大将军之女楚瑜。” “哦,楚瑜。”皇帝点了点头,这位新婚当日丈夫就奔赴战场的姑娘,他是听过的。他还同谢贵妃笑过,说卫珺回来,必然进不去家门。 皇帝收了自己的心神,压着情绪道:“你跪在此处求见朕,又是为何?” “陛下,妾身带着举家前来,祈求陛下放卫氏七郎卫韫出狱。” “国有国法……” “并非为一己之私。” 楚瑜抬头看向皇帝,神色平静:“楚瑜出身将门,亦曾随父出征,以护国护家为己任。卫家儿郎亦是如此。卫家儿郎可以死,却理应死在战场上,而非牢狱中。” “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不知卫家何罪,不知小叔何罪,但却知我卫家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小叔为其过错抵命,那妾身请陛下让卫七郎死于兵刃杀伐,以成全我卫家报国之心。” 这是漂亮话。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后,便也只是讨好之言。然而在那卫家满门牌位之前,所有人却都知道,无论出于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说这话,这的确是卫家这百年来所作所为。 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卫家男儿,莫不亡于兵刃,又怎能让小人羞辱? 皇帝没有说话,他目光落到卫忠的名字上,许久后,他转过身,回到了宫门内。 宫门慢慢合上,皇帝扬袖出声:“带卫韫上殿来!” 这话让曹衍心里一紧,这些时日卫韫在狱中别打之事他是清楚的,卫家结怨甚多,如今卫家遇难,卫韫就成了最好的发泄口。所有人都以为七万人葬于白帝谷这样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当年秦王案一般。谁曾想,卫韫居然还有面圣的机会? 曹衍想要开口说话,却看见谢太傅一眼扫了过来。 他目光里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骤然清醒。 不能说,他不能说。 如今皇帝一定要见卫韫,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他没在天牢里动过卫韫,此刻若他多加阻拦,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进去。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着卫韫到来。 过了许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而后皇帝便看到,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人用轿子,慢慢抬了进来。 他衣衫上沾着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神色憔悴,却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看见这样的卫韫,面色大变。 然而卫韫却还是挣扎着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声:“卫氏七郎,叩见陛下!” 他声音沙哑,与皇帝记忆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卫家曾蒙恩宠,卫韫也与皇帝颇为亲近,可以说是皇帝眼看着长大,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皇帝咬着牙询问:“你怎的成了这幅样子?” 卫韫没说话,皇帝抬起头来:“大理寺卿,你出来给朕解释一下,好好的人进去,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冲出来,跪到地上,开始拼命磕头:“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没有理会大理寺卿,他红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来到卫韫面前,温和出声:“卫韫,今年几岁了?” “再过半月,年满十五。” “十五了……”皇帝叹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赐你死罪,你可愿意?” 卫韫僵了僵,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到皇帝脸上,神色平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让看在臣父兄面上,让臣选一个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边疆,再杀几个北狄人。” 卫韫说得铿锵有力:“我父亲曾说过,卫家儿郎,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这话与楚瑜所说不谋而合。 皇帝看着他,许久后,他转过身,扬声道:“看看,这是卫家的子孙,是我大楚的儿郎!” “他只有十四岁……” 皇帝颤抖出声:“十四岁啊!” 满场无人说话,鸦雀无声。皇帝说出这句话来,大家便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从卫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谢太傅据理力争、长公主以情动人,这一番铺垫下来,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经软化下来,唯有太子一党还想再做争执,可情势已到这样的地步,又能说什么?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天子回身,手放在卫韫头顶。 “当年朕曾打破一只龙碗,先帝对长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卫家忠诚热血,你父亲所犯下的罪过,他也已经以命偿还,功过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着,重振卫府,你还在,卫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声音沙哑:“皇伯伯的苦处,你可明白?” 后面这一句话,卫韫明白,皇帝问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为天子,却不帮卫家平反的苦楚。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向皇帝,平静道:“卫韫不明白很多事,卫韫只知道,卫韫乃卫家人。” 卫家家训,护国护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终于道:“回去吧,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里的事儿,我会让人去查。” “谢陛下。” 卫韫磕完头,便由人搀扶着,坐上轿撵,往宫门外赶去。 此时在宫门外,只剩下楚瑜一个人跪着了。 见过皇帝后,蒋纯再也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个人,还跪立不动。 只是风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听雨声哗啦啦泼洒而下,她神智忽远忽近。 有时候感觉眼前是宫门威严而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仿佛是还在上一辈子,长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顾楚生门前,哭着求着他。 那是她一生最后悔、最绝望的时刻。 那也是她对顾楚生爱情放下的开始。 决定放下顾楚生,来源于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却用了很多年。 因为她花了太多在顾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赌徒,投入越多,就越难割舍。 她为了顾楚生,离开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离开顾楚生,她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为家? 她习惯了付出和等待,日复一日消磨着自己,仿佛一只一直在燃烧的蜡烛,把自己的骨血和灵魂,纷纷燃烧殆尽,只为了顾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这时候,卫韫也来到了宫门前,他已经听闻了楚瑜的事,到了宫门口,他叫住抬轿子的人:“停下吧。” 他说着,抬手同旁边撑伞的太监道:“将伞给我,我走过去。” “公子的脚……” 那太监将目光落到卫韫的脚上,那腿上的淤青和伤痕,他去时看得清清楚楚。 卫韫摇了摇头:“回家时不能太过狼狈,家里人会担心。” 说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伤口,又用发带重新将头发绑在身后。 这样收拾之后,看上去终于没有这么狼狈,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将脸上的血和污泥擦干净。 最后,他从旁人手中拿过伞来,撑着来到宫门前。 宫门缓缓打开,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带着卫家的牌位,跪立在宫门之前。 她面上带着潮红,似乎是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烧,神色也有些迷离,目光落到远处,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出现。 卫韫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动声色,他撑着雨伞,忍住腿上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伞撑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这才察觉面前来了人。她抬起头来,看见少年手执雨伞,长身而立,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带了几分天生的风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温柔。 “大嫂,”他为她遮挡着风雨,声音温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她一般,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过去的一切仿佛被大风吹卷而过,她定定看着眼前少年。 是了,这辈子不一样了。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她还没有被磨平棱角,她是卫府的少夫人,她还有家。 她心里软成一片,看着那少年坚韧又温和的眼神,骤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涌了上来,她红着眼,眼里蕴满了水汽。 “你可算来了……”她随意拉扯了个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狈的内心:“我跪在这里,好疼啊。” “那你扶着我的手站起来,”卫韫伸出手去,认真开口:“大嫂,我回来了。” 他已活着回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他的家人,受此苦楚。 26.第二十六章(一更) 楚瑜没有触碰卫韫, 就算卫韫此刻规规整整站在她面前,她却也知道, 这个人衣衫下必定是伤痕累累。旁边长月和晚月懂事上前来, 搀扶起楚瑜。 一阵刺骨的疼痛从楚瑜膝盖处传来, 让楚瑜倒吸了一口凉气, 卫韫忙上前去, 焦急道:“大嫂?” “无妨, ”楚瑜此刻已经清醒了许多, 没了方才因病痛所带来的脆弱,她神色镇定, 笑了笑道:“回去吧, 你也受了伤。” 说着, 她指挥了卫夏卫冬过来搀扶卫韫,卫韫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就听楚瑜道:“腿受了伤就别硬撑着, 残了还得家里人照顾。” 卫韫僵了僵, 便知道哪怕他自以为伪装得很好,那个人却还是心如明镜,什么都不知道。 楚瑜拾起了卫忠和卫珺的牌位, 卫韫又抱起了旁边几个兄长的牌位,便让旁边人将两人搀扶着上了马车, 楚瑜和卫韫各自坐在一边。蒋纯等人已经提前先回了, 倒是最先倒下的张晗谢玖等人带着人回来, 将牌位一一捧着上了马车,跟着楚瑜的马车回了卫府。 马车嘎吱作响,外面雨声磅礴,卫韫让下人包扎着伤口,看见对面的楚瑜在身上盖了毯子,神色沉着饮着姜茶。 他静静打量着她,就这么几天时间,这个人却消瘦了许多,眼瞎带着乌青,面上满是疲惫。楚瑜见他打量她,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却是问:“看什么?” “嫂嫂瘦了。” 卫韫轻笑,眼里带了些疼惜:“这些日子,嫂嫂劳累了。” 楚瑜喝了姜汤,头上敷着冰帕,摆了摆手:“你在牢里,我是你长辈,没有就这样看着的道理。如今你回来了……” 楚瑜舒了口气:“我也算对得起你哥哥了。” 说着,她将目光落在卫韫身上。 就这么不到半月时间,少年似乎飞速成长起来,他比离开华京时长高了许多,眉目也展开了许多,尤其是那眼中神色,再没了当时那份少年人独有的孩子气,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变得从容沉稳起来。 他看着她和家人的时候,有种对外界没有的温和,那温和让楚瑜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是看到去时的卫珺落在了这人身上。 对卫珺不是没有过期盼,甚至于她曾经以为卫珺不会死,这一辈子,这个青年会是他伴随一生的人。 想到这个木讷青年,楚瑜心里有了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她目光有些恍惚,卫韫见她直直看着他,疑惑道:“嫂嫂?” 楚瑜被卫韫一喊,收回了心神,笑起来道:“我今日才发现,你同你哥哥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尤其是这眼睛。” 楚瑜瞧着卫韫的眼睛,弯着眉眼:“我记得他似乎也是丹凤眼?” “嗯。”提及长兄,卫韫下意识抓住了衣衫,似乎很是痛苦,艰难道:“我大哥他……是丹凤眼,只是眼睛比我要圆一点,看上去就会温和很多。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卫韫说着,声音渐小,外面打起了雷,楚瑜看着车帘忽起忽落,听着外面的雷声,直到许久没听到卫韫的声音,她才慢慢转过头去,有些疑惑看向他。 卫韫不再说话,他红着眼眶,弓着背,双手抓着衣衫,身子微微颤抖。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让楚瑜看不清他的神色。 从将他父兄装棺开始,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已经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却在一切终于开始安定,他坐在这女子面前,回忆着家人时,所有痛楚爆发而出。 丧夫丧兄之痛骤然涌出,疼得他撕心裂肺。十四岁前他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痛苦能将他打到,他总觉得自己卫家男儿顶天立地,头落地碗大个疤,这世上又有什么好怕?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终究还是少年,这世上有太多悲伤痛苦,随随便便都能将他击溃。 楚瑜看着他的模样,摆着摆手,让周边伺候的晚月和卫夏退了出去。 马车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楚瑜将目光移回马车外,雨声噼里啪啦,她手打落在被子上,突然开了口,唱起了一首边塞小调。 那首歌是北境的民歌,一般在征战归来后,北境的女子会在军队进城时,站在旁边道路上,举着酒杯,夹道唱着这首小调。 这首曲子卫韫听过很多次,那时候他骑在马上,跟在父兄身后,他会欢欢喜喜弯下腰,从离他最近的姑娘手里,取过她们捧着的祝捷酒。 这歌声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抑制不住,痛哭出声。 她的歌声和雨声盖住了他的哭声,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不会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不会有人知道,卫家如今的顶梁柱,也有扛不住的时候,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风雨声越大,她的声音却始终柔和平稳,那声音里带着股英气,却也含着女子独有的温柔。 她一直唱到他的哭声渐小,随着他收声,这才慢慢停下来,而后她转过头去,再次看向他,那目光柔和平静,在他狼狈抬头时,依然如初。 他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目光却已经安定下来,楚瑜轻轻笑了笑,将手中绣了梅花的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哭完了,”她的声音里带了某种力量,让人的内心也随之充实,听她慢慢道:“就过去了。” 过去了。 所有事都会完结,所有悲伤都能结束。 他在战场上从未倒下,如今也是如此。 卫韫从楚瑜手里接过帕子,认认真真擦干净了自己的面容。 这时马车停下来,卫夏在外面恭敬出声:“公子,少夫人,到府了。” 楚瑜轻轻咳嗽,卫韫上前扶她。 所有的事安定下来,楚瑜便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是垮了,她将所有力落在卫韫和晚月身上,卫夏撑着伞,扶着她走下来。 下来时,楚瑜便看见卫府众人正安安静静站在门口,他们目光都落在楚瑜身上,似乎在期待这一个答案。 楚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没事了,”她虚弱出声:“七公子回来了,卫府没事了。” 听到这话,王岚率先哭了出来,张晗扶着她,轻轻劝说着。 谢玖走上前来,从卫韫手中接过她,扶着她往里走去。 卫府一时喧闹起来,有人欢喜,有人哭泣。卫韫由卫夏卫冬搀扶着走进院子,看着那满院白花,觉得自己仿佛是好几辈子都没有回过家一般。 他目光平静看着院子,旁边管家带着人来,焦急道:“七公子先回房里让大夫看看……”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灵堂上。 所有人止住声音,卫韫推开了卫夏卫冬,自己一个人往灵堂走去。 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腿骨隐隐作痛,他却还是走到了那灵堂前方,七具棺木落在灵堂之中,七具灵位立于祭台之上,烛火的光闪闪烁烁映照着那灵位上的名字,卫韫静静站在棺木前,整个人孤零零的模样,仿佛是天地间就剩下了那一个人。 蒋纯和姚珏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看见卫韫站在灵堂里,她们顿住步子,没敢出声。 几位少夫人看着卫韫的背影,他身着囚衣,头发用一根发带散乱束在身后,明明还是少年身影,然而几位少夫人却都不约而同从这少年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时的模样。 世子卫珺,二郎卫束,三郎卫秦,四郎卫风,五郎卫雅,六郎卫荣。 卫珺儒雅,卫束沉稳,卫秦风流,卫风不羁,卫雅温和,卫荣爽朗……明明是各异的特质,却都在这烛火下,在那名为卫韫的少年身上,奇异融合在一起。他们仿佛有什么是一致的,以至于光看着那背影,众人就能从那少年身上,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转过头去,只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跪了下去,从旁边取了三柱香后,恭敬叩首,然后放入香炉之中。 接着他站起来,神色平静踏出了灵堂。 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没有流泪,更没有哀嚎。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敢去指责一句不孝。 那人仿佛是浴火而生的凤凰,在经历彻底的绝望后,化作希望重生于世间。 他从灵堂里走出来,卫夏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去搀扶卫韫,卫韫也没拒绝,给卫夏和卫冬搀扶着,离开了灵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边晚月才询问楚瑜:“少夫人,回了吗?” 楚瑜点点头,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梳洗之后,楚瑜便觉得自己是彻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连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只觉得药汤一碗一碗灌下来,隐约间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她睁眼看上一眼,便觉得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卫韫都是皮外伤,唯有腿骨需要静养,包扎之后坐上了轮椅,倒也没有了大事。听闻楚瑜染了风寒不起,于是从第二日开始,便过去侍奉。 高烧第一日,楚瑜烧得最严重,大家轮流看守,等到半夜时,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卫韫身体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里。 蒋纯本想劝卫韫去睡下,毕竟有下人守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卫韫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守着嫂嫂,我心难安。” 蒋纯微微一愣,她随后明白,卫韫并不是在帮楚瑜守夜,只是借着给楚瑜守夜的名头,给自己无法安睡寻一个借口。 他虽不哭不闹,却不代表不痛不恼。 于是蒋纯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着卫韫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间。 卫韫没有进去,就在外间坐着,拿了卫珺的字来,认真临摹着卫珺的字。 卫珺死后,当卫韫内心难安,他便开始临摹卫珺的字。 卫珺是世子,因此从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阳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对卫珺要求就高一些,于是卫珺虽然出身将门,却写了一手好字。 以往卫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读书,可他却从来不愿费心思在这上面,如今卫珺走了,他却在完成这人对他的期许时,觉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触碰到那个在他心中样样都好的哥哥。 卫韫临摹着字帖的时候,楚瑜就深陷在梦境里。 梦里是皑皑大雪,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 这是什么时候? 她思索着,看着那平原千里落雪,枯草上坠着冰珠,她隐约想起来,这是她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她跟着父亲在边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袭,她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时已经是兵荒马乱,等她父亲撤兵的时候,她更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于是她往城外远处跑去,想要躲进林子。那时候是攻城的厮杀声,是远处的马蹄声,她心里一片慌乱,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时候,少年金冠束发,红衣白氅,驾马而来,然后猛地停在她面前,焦急出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那少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悬佩剑,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来,我带你走。”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他手里,被他拉扯上马,抱在怀里,奔驰向战场。 那是十二岁的楚瑜,十四岁的顾楚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楚瑜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顾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爱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为了那一刻,绝望了一辈子。 于是当她意识到这是哪里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来,开始拼命奔跑。 她要离开这里,她再也不想遇见顾楚生,她不想再过上辈子的日子,同上辈子同样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不想听见。 她在梦里拼命跑,拼命逃,却还是听见马蹄声追逐上来。 “上来,我带你走。” “上来,我带你走。” 少年的声音追逐在身后,犹如鬼魅一般,纠缠不放。 楚瑜拼命往前,可是逃不开,就是逃不开。 她大口大口喘气,跑得近乎绝望,感觉周边似乎有洪水淹没而来,她在水里死命挣扎,却没人救他。她隐约间抓住了什么,她就拼命抓着,仿若眼泪一样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见着要见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放弃挣扎,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呼唤,嫂嫂。 这是卫韫的声音。 他听见楚瑜睡得不安稳,便放心不下。正巧长月出去端药,楚瑜大叫了一声“救我!”,卫韫便再也安耐不住,推着轮椅,掀了帘子进去,停在了楚瑜身边。 他刚来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试一试楚瑜额头是否退烧,便被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颤抖出声,反复开口:“救我……” 卫韫皱着眉头,轻声开口:“嫂嫂。” 楚瑜陷在梦魇之中,话说得迷迷糊糊,卫韫隐约听见一个名字,似乎叫……楚生? 她喊的含糊,卫韫听得不太清晰,只看见少女紧闭双眼,握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怕极了的模样。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终于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卫韫替她换了额头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颤抖着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十五岁的她其实并未长开,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妆容,如今卸了妆,便可见少女那份青涩稚嫩。 她皮肤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着汗,透出几分潮红。卫韫皱着眉头,看她深陷噩梦之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声声叫她:“嫂嫂,醒醒。” 他的声音似乎是穿过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诵,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听着他一声声呼唤,内心仿佛是获得了某种力量,渐渐安定起来。 那声音似是引路灯,她朝着那声音慢慢走去,然后看到了微光。 等她睁眼的时候,便看见少年坐在她身边,金色卷云纹路压边,长发用发带系在身后,眉目间带着忧虑,在看见楚瑜睁眼时,慢慢松开,化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静静看着面前少年,一瞬间竟是认不出来,面前这个人是谁。 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小七啊……” 说话间,长月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见楚瑜醒了,激动道:“少夫人,你醒了!” 楚瑜点点头,抬手让长月扶了起来。 她有些燥热,旁边卫韫给她端了水,她喝了几口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几时了?” “卯时了。” 长月从楚瑜手中接过杯子,楚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你怎的在这里守着?” “嫂嫂染疾,小七心中难安。” 卫韫说得恭敬,楚瑜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难安,还是难以入眠?” “皆有。” 楚瑜面前,卫韫也没有遮掩:“本也难眠,便过来守着嫂嫂。” 楚瑜淡淡应了一声,和卫韫这一问一答,她慢慢从梦境里缓了过来,也就没了睡意。她斜斜靠在床上,颇有些懒散:“怎的睡不着了?” “会做梦。” “嗯?”楚瑜抬眼,卫韫垂眸看着自己衣角的纹路:“总还梦到哥哥和父亲还在时。” 梦得越美好,醒来越残忍。 楚瑜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换了话题道:“你见了陛下了吧?” “嗯。” “有说些什么吗?” “陛下同我说,让我体谅他的难处。” 听到这话,楚瑜轻嗤出声,懒懒瞧向他:“你怎么回的?” 不管怎么回,必然是让陛下满意的答案,否则卫韫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楚瑜一步一步让皇帝有了卫家忠心不二的感觉,但此事毕竟是皇帝对不起卫家,如果卫韫有任何不满,或许也就不在这里了。斩草除根,本也是帝王常事。 “我同他说,我不明白很多事,但我知道我是卫家人。” 这答案让楚瑜觉得很有意思,她曲了曲腿,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笑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卫家家训护国护君,生死不悔,你是在表忠?” “不,”卫韫轻轻一笑:“我的意思是,我是卫家人,我卫家的债,一定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楚瑜偏了偏头,含笑看他。 卫韫这份心思,她并不诧异。上辈子卫韫就是个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人,这辈子也不会突然就变成一代忠臣。 “卫家人护的是江山百姓,”卫韫声音平淡:“而不是忠诚于某一个姓氏,某一个人。” “你同我说这些,”楚瑜虽然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笑着问:“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今日的话若是说出去,卫韫不可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然而卫韫却是抬眼看向楚瑜,目光平静:“若嫂嫂有害我之心,又何必这么千辛万苦将我从天牢里救出来?” 楚瑜迎着他的目光。 经历了这样多的风雨,看着这少年从一个跳脱的普通少年化作此刻沉稳平静的少年郎君,他有诸多变化,然而却唯独这双眼睛,清明如初。 未来的镇北侯有一双锐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她未曾仔细看过,如今想起来,当年若仔细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这少年眼中那份清澈纯粹,还带着潋滟水光? 她也曾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了卫家做到这一步? 然而看着卫韫的目光,她却慢慢明白,她为的不是卫家,而是这双眼睛。 她喜欢这样澄澈的眼,希望这世上所有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生安顺。 英雄应当有英雄的陪伴者,她无处可去,不如陪伴于此。 于是她轻轻笑了。 “是啊,”她轻声叹息:“我是卫府的少夫人,又怎会害你?” 听到这声轻叹,卫韫抿了抿唇,犹豫着道:“那你……是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楚瑜有些奇怪,卫韫接着道:“今日姚家和谢家的人来找四嫂和五嫂,我想她们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了。不日楚家应该也会派人来,如今我也已近出来了,不知道嫂嫂接下来,是怎么个打算?” 听到这话,楚瑜不由得乐了。 “你方才将那样重要的话同我说了,此刻又问我是什么打算,莫非你明明觉得我可能另嫁他人,还同我说这样重要的话?” “卫韫,”楚瑜眼中全是了然:“你说你这个人,是太虚伪呢,还是太天真呢?” 卫韫没说话,被看穿心思让他有些难堪,他抿着唇,没有言语。楚瑜躺在床头,看着这样的卫韫,觉得颇为新鲜。一想到自己在逗弄的是未来被称为活阎王的镇北王,她就觉得有种微妙的爽感。 她笑着瞧着卫韫,探起身子靠近了些,玩笑道:“要不这样吧,我是去是留由你来说,你说去,那我明日就回楚家。你说留,我便留下。不知七公子意下如何?” 卫韫抿着唇,更加沉默了,楚瑜打量着他的神色,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人面上颇为淡定,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楚瑜见她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卫韫?” 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楚瑜。 他目光认真又执着:“于理智来说,我希望嫂嫂走。嫂嫂大好青春年华,找一个人再嫁不是难事。嫂嫂与大哥一面之缘,谈不上深情厚谊,留到如今,也不过是因嫂嫂侠义心肠。如今卫韫已安稳出狱,嫂嫂也放下心来,算起来,再无留下来的理由,因此嫂嫂走,对嫂嫂是件好事。” 楚瑜撑着下巴,淡道:“但是?” “于感情来说,我希望嫂嫂留下。” 他看着楚瑜,似乎是思索了很久,神情真挚:“我希望嫂嫂能留在卫家。” “理由?” 卫韫没说话,他不擅长说谎,然而这真实的言语,他又无法说出口。 他害怕没有楚瑜的卫家。 如果楚瑜不在,如果这个满门嚎哭时唯一能保持微笑的姑娘不在,想想那样的场景,他就觉得害怕。 没有楚瑜的路不是走不下去,只是会觉得太过黑暗艰辛。 而且,若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或许还能麻木着前行。可如今知道了,再回到该有的位置,就变得格外残忍。 可他不敢去诉说这样的依赖,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稚儿,让他觉得格外狼狈不堪。 卫韫沉默不言,楚瑜也没有逼他。她看着少年紧张的神色,好久后,轻笑出声。 “阿韫,你还是个孩子。” 她瞧着他,神色温柔,卫韫有些茫然抬头,看见楚瑜温和的目光。 “偶尔的软弱,并没有什么。我会留在卫家,陪你重建镇国侯府。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么时候,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我新的生命意义,又或者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等到你长大。”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会是名留青史的大将军,”她抬起素白的手,落到卫韫头上:“而我希望,我能尽我所能,为你,为卫家,做一点什么。” 27.第二十七章(修) 她的手很软, 因为高烧不退,哪怕只是轻轻搭落在他头顶, 也带着灼人的温度。就像她这个人, 温暖得令人心惊。 卫韫静静看着她, 感受她的体温, 她言语里那份真诚。 他胸腔里有什么激荡开来, 让他忍不住许诺出声。 “嫂嫂放心, 日后无论嫂嫂去哪里, 甚至于嫁给别人,小七都永远是嫂嫂的弟弟, 会像大哥一样护着嫂嫂。” “嫂嫂今日是卫府的少夫人, 日后是卫府的大夫人, 哪怕您出嫁,卫府也永远有您的位置。”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觉得卫韫这话有那么些孩子气。 “我是卫府的大夫人, 那你的妻子怎么办?” 如今卫家就剩下卫韫, 等卫忠下葬之后,他便会继承镇国候的位置,那卫韫的妻子, 自然会成为卫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问话让卫韫愣了愣,他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看见卫韫呆愣的模样, 楚瑜欢快笑出声来, 觉得终于从这人脸上, 再看到了几分孩子模样。 她轻轻咳嗽,同他道:“这问题你好好想,认真想。” “嗯。”卫韫认真点头:“我会好好琢磨。” 听到这话,楚瑜笑得更欢,卫韫还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么,楚瑜笑够了,声音慢慢收回来,目光落到卫韫身上,有些无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卫韫仍旧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闹了,眼见天亮起来,她从长月手中接过药,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卫韫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楚瑜挑了挑眉:“还有事?” “我……嫂嫂……”他小声开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间?” “嗯?” 楚瑜有些诧异,随后听到卫韫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声道:“在这里,我心安。” 他没有多说,楚瑜却也明白。 此时此刻,她之于卫韫,或许就是个避风港。她已经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于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在这里展现自己所有悲喜。 丧兄丧父,被冤入狱,一人独撑高门,这样的事儿放在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或许早就已经崩溃了。然而他却还能保持着从容的姿态,甚至在皇帝闻讯那关键时刻,还能保持着冷静,伪装出那副忠诚模样。 他时时刻刻在高度紧张中,唯有在楚瑜身侧,才觉心安。 这是一种创伤后的反应,楚瑜明白。面对这样的卫韫,她也只能点点头:“你睡外间吧。” 卫韫眼里带了喜色,却小心翼翼压制着,保持着他对外那副沉稳模样。楚瑜也没揭穿他,摆了摆手,让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自己,再一次睡过去。 睡之前,她隐约听到外间卫韫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应了一声,接着就听对方询问:“嫂嫂,你会做噩梦吗?” “会。” “那你做噩梦别怕,”他睁着眼睛:“我在这里。他们说将军带血气,妖魔鬼怪难近身,嫂嫂,梦里不管是什么,都有我护着你。” 卫韫这些话说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却明白,他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做噩梦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卫韫。 楚瑜心里有些抽疼,若是卫韫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许还没觉得这样心疼,可他这样淡定从容的说着这样的话,难免就让人觉得怜惜。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平平稳稳说了句:“别怕,我在。” 听到这句话,卫韫一直绷着的弦突然就松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 等卫韫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他似乎已经许久没这样安稳睡过觉。他没有做梦,什么都没有,只是安安稳稳睡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时,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一样。 楚瑜早已经起了,同蒋纯在院子里聊着天。 蒋纯将楚瑜病后卫府发生的事都给她报告了一遍,如今卫韫回来了,也就到了下葬的时候了。 其实卫忠等人早就该下葬了,然而按着大楚的规矩,家里人入土,必须有一位直系男丁替他们提着长明灯,才能下葬。除非这一户已无任何男丁,才有例外。 如今卫韫尚还在世,无论如何也是要等着卫韫回来。现在卫韫回来了,蒋纯便寻了先生来看,定了一个下葬的日子,十月初五。 这日子也就是后日,不过下葬一事楚瑜也准备了很久,因此倒也算不上赶。而柳雪阳也早在卫韫出狱那日便带着五位小公子回京,如今也快到了。 楚瑜和蒋纯核对着日子时,卫韫便醒了,他梳洗过后,听见楚瑜和蒋纯在院中议事,便让人推着轮椅,送他出去。 他到院落里时,楚瑜正和蒋纯说到一些趣事,眉眼间俱是笑意。 卫韫就停在那里,静静看着两个人。 楚瑜斜躺在地面上,墨发散披,发间簪花,素白色广袖长衫铺在地面上,看上去随意从容。而蒋纯跪坐在她对面,梳着高髻,姿态娴静端庄。 午后阳光甚好,落在两个人身上,让整个画面变得格外安静,卫韫静静看着,哪怕只是这样驻足观望,都会觉得,有一种温暖在心中蔓延开来。 他没敢上去打扰,反而是楚瑜先发现了他。她回过头来,看见卫韫,含笑道:“小七来了。” 那笑容朝向他,世界都仿佛亮了起来。 那种明亮来得悄无声息,却又不可抗拒。 他推着轮椅来到她面前,点了点头道:“大嫂。” 说着,他看向蒋纯,又道:“二嫂。” “可吃过了?”蒋纯瞧着卫韫,含笑询问。卫韫点了点头:“刚用过些点心。” 蒋纯点了点头,同卫韫道:“我正你大嫂说上山下葬之事,打算定在十月初五,你看如何?” 卫韫没说话,他沉默了片刻后,慢慢点了头。 三人将整个流程商量了一遍后,蒋纯便去置办还未准备的东西。楚瑜和卫韫目送她走出庭院,楚瑜目光落回卫韫身上。 “方才在想什么,犹豫这么久才回答,可是十月初五有什么问题?” “倒也没什么问题,”卫韫笑了笑,神色有些恍惚:“只是我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过。” “之前每一次他们同我商量着父兄下葬的事,我心里都很痛苦,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总觉得人一旦下葬了,就是真的永远离开了。” 楚瑜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话,卫韫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然而今天嫂嫂们同我说这事儿,我却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伤怀是伤怀,但是……”卫韫叹了口气:“我终究得放手的。” 终究得去承认,有些人是已经离开的。 楚瑜静静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的言语似乎太过苍白,她只能笑了笑:“突然间很羡慕那些舌灿莲花的人。” “嗯?”卫韫有些疑惑,楚瑜抬眼看向庭院中红艳的枫叶,含着笑道:“这样的话,我大概能多说很多安慰你,或许你能更开心些。” 听到这话,卫韫却是笑了。 “其实有嫂子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慢慢道:“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这个世界并没有嫂嫂这个人,只有我自己。” “梦里没有我,是怎样的呢?” 楚瑜有些好奇,卫韫沉默了一会儿,楚瑜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打算转换话题的时候,她突然听他开口—— “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带着父兄回来,进门的时候,就听着满院的哭声。那些哭声让我特别绝望,她们一直在哀嚎,没有停止。我在梦里不敢说话,不敢哭,不敢有任何动静,我就捧着父亲的灵位,背着自己的□□,一动不动。” “然后我被抓紧了牢狱之中,很久很久……等我出来的时候,二嫂没了,母亲没了,只有其他嫂嫂,跪着围着我,哭着求我给她们一封放妻书。整个梦里都是哭声,一直没有停下。目光触及之处,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得人心里发冷。” “我没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 卫韫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真的走过这样的一辈子。 无路可走,无处可停,身负累累血债和满门期望前行,没有半刻停留。 “我只能往前走,路再苦、再难、再长、再绝望——” “我也得往前走。” 楚瑜听着他的话,眼里浮现出的,却是上一辈子的卫韫。 他喜欢穿黑白两色,当他出现的时候,世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死气和寒冷。 人家叫他活阎王,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杀得人多。还因为,当他出现时,便让人觉得,他将地狱带到了人间。 然而听着卫韫的话,楚瑜却恍惚明白,上辈子的卫韫,哪里是将地狱带到人间? 明明是他一直活在地狱里,他走不出来,便将所有人拖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楚瑜心里微微一颤,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涌现上来,她目光落在卫韫身上,许久后,却是抬起手来,攀下插在发间那多白花。 她将花递到卫韫面前,卫韫微微一愣,有些不明了她在做什么。 楚瑜笑了笑,却是道:“这花你喜不喜欢?” 卫韫不太明白楚瑜在问什么,却还是老实回答:“喜欢。” “那我送你这朵花,”楚瑜玩笑一般道:“你以后就不要不高兴了,好不好?” 卫韫怔了怔,许久后,他垂下眼眸,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那一朵开得正好的白花。 “好。” 28.第二十八章(补6.11) 有些时候, 有些话明知是骗人,却还是忍不住要说。 人能伪装自己的情绪, 将难过装成开心, 却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让难过变成开心。 喜欢就是喜欢, 高兴就是高兴。 然而当楚瑜将花递给他的时候, 他却还是觉得, 她说的事情, 他都会尽力去办到。 看着卫韫接过花,楚瑜心里一片柔软, 她的声音都变得格外轻柔:“你放心, ”她说, “我和你众位嫂嫂,都会陪着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几位兄长下葬。” 卫韫垂眸,点了点头。 将下葬的日子定下来后,隔天柳雪阳就赶到了家里。老夫人腿脚不便, 加上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 便没有跟着柳雪阳回来。 柳雪阳回来的晚上,卫府又是一片哭声,楚瑜在这哭声里, 辗转难眠。 哭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没了, 楚瑜舒了口气, 这才闭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来, 楚瑜到了灵堂前,便见卫韫早早待在灵堂里。 柳雪阳哭了一夜,精神头不大好,卫韫陪在柳雪阳身边,温和劝慰着。旁边张晗和王岚红着眼守在一边,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许久,她们俩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阳身边,素来最听柳雪阳的话,如今婆婆回来哭了一夜,她们自然也要跟着。 楚瑜看着这模样的几个人,不免有些头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阳,叫了大夫过来,忙道:“婆婆,您可还安好?” “阿瑜……”柳雪阳由楚瑜扶着,抹着眼泪站起来:“他们都走了,留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日子总是要过的。”楚瑜扶着柳雪阳坐到一边,让人拧了湿帕子过来,让柳雪阳擦了脸,宽慰道,“下面还有五个小公子尚未长大,还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来的路还长,婆婆要保重身体,切勿给小七增加烦忧。” 听着楚瑜的话,卫韫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气。 他已经在这里听柳雪阳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阳和张晗王岚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满院子都能听见,他赶过来宽慰之后,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赶过来,卫韫下意识就松了口气,心里放了下去。 这种依赖的养成他并没有察觉,甚至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阵子,管家找到卫韫,安排今日的行程。卫韫点头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来的时辰,便让人楚瑜带着人跪到大门前去。 卫府并没有通知其他人卫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门前时,却依旧见到许多人站在门口。 离卫府门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来的官员,再远一些,就是闻声而来的百姓。卫家四世以来,不仅在边疆征战,还广义疏财,在京中救下之人,数不胜数。 楚瑜抬头扫过去,看见了为首那些人,谢太傅、长公主、楚建昌…… 这群人中,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人手执折扇,静静看着这只送葬的队伍。 楚瑜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没多看,仿佛并不认识君主在此,只是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着那个方向微微鞠了个躬,随后又转头朝另一个方向,对着百姓鞠了个躬。 门里少夫人牵着小公子陆续走了出来,分别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阳的身侧。侍从将蒲团放到了卫家众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阳领着几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边,然后听得一声唱喝之声:“跪--” 听得这一声,卫家众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于卫府大门两旁的官员,也都低下头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从官员之后,百姓陆陆续续跪了下来,顷刻之间,那长街之上,便跪到了一大片。 “开门迎棺--” 又一声唱喝,卫府大门嘎吱作响,门缓缓打开,露出大门之内的模样。 卫韫立于棺木之前,身着孝服,头发用白色发带高束,。他身后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开,他一个人立于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却仿佛亦能顶天立地。 “祭文诵诸公,一纸顾生平--” 礼官再次唱喝,卫韫摊开了手中长卷,垂下眼眸,朗声诵出他写了几日的祭文。 他的声音很平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却因那当中的镇定沉稳,让人分毫不敢将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静静回顾着身后那七个人的一辈子。 他父亲,他大哥,他那诸位兄长。 这七个人,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哪怕他们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却仍旧能清楚看明白,这些人,到底有多干净。 他回顾着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叙述他们所经历过的战役,周边却都慢慢有了啜泣之声。而后他回顾到一些日常生活,哭声越发蔓延开去。 “七月二十七日,长兄大婚,却闻边境告急,余举家奔赴边境,不眠不休奋战七日,击退敌军。当夜摆酒,余与众位兄长醉酒于城楼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询兄长,生平何愿。” “长兄答,愿天下太平,举世清明。” “众兄交赞,余再问,若得太平,众兄欲何去?” “兄长笑答,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不过凡夫子,风雨家灯暖,足够。” 风雨家灯暖,足够。 这话出来时,诸位少夫人终于无法忍住,那些压抑的、平缓的悲伤顷刻间爆发而出,与周边百姓的哭声相交,整条长街都被哭声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张扬的卫家少年。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睛,在这样的情绪下,感觉有什么湿润了眼角。 卫韫念完祭文时,他的声音也哑了。可他没有哭,他将祭文放入火盆,燃烧之后,扬起手来,高喊出声:“起棺--” 那一声声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场之上,那一声将军高喊:“战!” 棺材离开地面时,发出吱呀声响,卫韫手中提着长明灯,带着棺材走出卫家大门。 而后楚瑜站起身来,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阳,带着她一起,领着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们之后就是卫家的亲兵家仆,长长一条队伍,几乎占满了整条街。 他们所过之处,都是哭声、喊声、喧闹的人声,零散叫着“卫将军”。 卫将军,叫的是谁,谁也不知道。因为那棺材之中躺着的,莫不都是卫将军。 白色的钱纸满天飘洒,官员自动跟在那长长的队伍之后,百姓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走出华京,攀爬过高山,来到卫家墓地。 卫韫腿上伤势未愈,爬山的动作让他腿上痛了许多,他却面色不改,仿佛是无事人一般,领着人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地边上,按着规矩,让亲人看了他们最后一面后,再将他们埋入黄土之中。 看那最后一面,大概是最残忍的时候。可是整个过程中,卫韫却都保持着冷静平稳。 所有人都在哭,在闹。他却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这洪流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那巨浪滔天,任凭那狂风暴雨,他都屹立在这里。 你走不动了,你就靠着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抬头看看他的方向。 这是卫家的支柱,也是卫家的栋梁。 细雨纷纷而下,周边人来来往往,卫韫麻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沉入黄土里。 直到最后,卫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边,看着卫珺的棺木打开。 尸体经过了特殊处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着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躺在棺木里,仿佛是睡了过去一样,唇边还带着些浅笑。 他惯来是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微笑,于是哪怕不笑的时候,也觉得有了笑容。 楚瑜静静看着他,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见他,她许了他一辈子。 第二次见他,他已经结束了这一辈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记着他,这个青年长得清秀普通,没有任何惊艳之处,她怕未来时光太长,她便忘了他。 他九岁与她订下婚约,为了这份婚约,他就一直等着她及笄,等着她长大。其他所有卫家公子都有相爱的人来铭记,他不该没有。 她或许对他没有爱,却不会少了这份妻子的责任。于是她目光凝视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许久后,卫韫终于看不下去,沙哑出声:“嫂嫂,该装棺了。” 楚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缓过来,慢慢说了声:“好。” 卫韫吩咐着人装棺,他和楚瑜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们镇定送着那些人离开,等一切安稳,带着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脚下,哭声渐渐小了。等走到家门口,那哭声才算彻底歇下。 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留一辈子,所有伤口终会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来的声音,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他们看上去狰狞狼藉,却也恢复得最快最简单。最难的是那些放在阴暗处舔舐的伤口,它们被人藏起来,在暗处默默溃烂,发脓,反反复复红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回到家里时已是夜里,众人散去,只留卫家人回了卫家。 大家都很疲惫,楚瑜让厨房准备了晚膳,让一家子人一起到饭厅用饭。 因为骤然少了这样多人,饭厅显得格外空旷,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开始后,就给众人倒了酒。 “这是我父亲埋给我的女儿红,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着酒,笑着道:“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了许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独最好的两坛留下来,今天就都给你们了。” 说着,她回到自己位置上,举杯道:“今日我们痛饮一夜,此夜过后,过去就过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的诸位少夫人,却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没说话,片刻后,却是姚珏猛地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说着,姚珏举起杯来,仰头灌下,吼了一声:“好酒!” 姚珏开了头之后,气氛活络起来,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闹,仿佛是过去丈夫出征后一个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话你。 王岚怀孕不能饮酒,就含笑看着,姚珏看上去最豪气,酒量却是最差,没一会儿就发起酒疯,逢人就开始拉扯着对方划拳喝酒。张晗被她拉扯过去,两个人醉在一起,满嘴说着胡话。 “我们家四郎,你别看指头断了,可厉害了,那铜钱大这么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铜钱钉在树上!” “四郎……算什么,”张晗迷迷糊糊,打了个嗝:“我夫君,那才是厉害呢。我头一次见他,花灯节,有人调戏我,他手里就拿着一把折扇,把十几个带刀的人,啪啪啪,”张晗手在空中舞动了一阵子,嘟囔道,“全拍到湖里去了。” 喝了酒的蒋纯听到她们夸自己夫君,有些不开心了,忙加入了组织,开始夸赞起自己夫君来:“我们二郎啊……” 楚瑜和谢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某些事情上,谢玖和楚瑜有着一种骨子里的相似。比如说喝酒这件事,谢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觉有轻微的醉意,她们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后,继续喝。 从容冷静,绝不容许半分失态。 然而这一夜,她们优雅喝着酒,却失去了那份控制。谢玖面色带着红,转头看着楚瑜,含着笑道:“有时候我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但后来发现,你我不是一样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着楚瑜心口,“心里还是热的,还像个孩子。” 楚瑜轻笑,却是道:“你以为,你不是?” 谢玖没回话,她突然回头,同身后侍女道:“拿琴来!” “以前阿雅喜欢听我弹琴,你别看他出身在卫家这样的武将之家,却是个比世家公子还要雅致的人物。” 谢玖说着,看见琴被侍女抱了过来,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给他弹一次琴吧。” 说着,她走到中央去,从侍女手中接过琴,席地而坐,拨动了琴弦之后,轻轻奏响。 这是一首小调,音调温和清浅,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曲子,温婉安静,仿佛是跟着月色涓涓流动。 “狼烟点九州,将军带吴钩,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桥头……”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门,且问归来人,将军名可闻……” 楚瑜静静看着谢玖,她琴声响起时,众人便停住了声,没有多久,大家便跟着唱了起来。 她们都是大好年华,楚瑜看着她们唱着这小调,一时竟有些心上发闷,她端着酒走出门去,便看见卫韫坐在长廊之上,静静看着月亮。 酒气让她觉得有些燥热,她走到卫韫身边,坐下来道:“小七怎么没去睡?” 卫韫带着伤撑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于是楚瑜便让他先去睡了。 然而却没想到,这人一直坐在外面,并没有离开。 下午下过小雨,夜里却是天朗气清,明月当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湿味,连带着泥土的清新。 卫韫静静看着月亮,却是道:“我以前经常听这些调子。” 楚瑜没说话,卫韫继续道:“以前很喜欢,每次听我都觉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义。我没有哥哥们那么大的心,我就觉得,我之所以手握长/枪在沙场拼命,就是为了家里这些人。我想看她们每天这样开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种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卫韫苦笑了一下:“我今日听着这些曲子,却觉得……” 他顿住声,思索着接下来的词语,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觉得什么?” “我终究……没能护好她们。” 卫韫转头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没用?” 听到这话,楚瑜仰头将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随后站起身子,将头上素白发带一拉,头发便散落下来,随后用发带将所有头发系在身后,走到庭院兵器架边上。 而后她将长/枪从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抚摸上那长/枪。 “小时候母亲总想让我和妹妹一样学着跳舞,学弹琴,学写字,学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调。可我却都不喜欢,我什么都做不好,除了手中这把长/枪。” 说着,楚瑜手中长/枪一抖,一手持枪指地,一手负在身后,慢慢抬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无他可悦君,愿为君一舞。” 音落瞬间,长/枪猛地探出,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里面是女子柔软的歌声,外面是长/枪破空凌厉的风声。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着那温和的音调,一瞬之间,卫韫觉得面前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境里这个姑娘,如此坚韧,如此强势,她的长/枪犹如游龙,带着不逊于当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枫叶因她动作缓缓飘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岁的卫韫盯着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这样的美丽不是一种单纯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像一双手,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他慢慢站起来,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那姑娘,听着身后传来的歌声。 “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那女子眉眼里带着明亮的笑意,长/枪带着光划过黑夜。 直到最后,琴声缓缓而去,女子在空中一个翻身,长/枪猛地落入地面,她单膝跪在他身前,扬起头来。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带着笑意,带着丝毫不逊于男子的爽朗豪气。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这诗词哪里只能是留给那卫家男儿?面前这个姑娘,又怎么不能是最风流? 卫韫看着她,听她含笑开口:“卫韫,我不需要你护着,我们谁都不需要你护着。” “你只要你好好当你自己,那就够了。我在这里,”她声音越发温和,“一直都在。”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手执长/枪,单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 “上次你给我了一朵花,换我以后高兴一些。这一次你给我这一只舞,我该给你什么呢?” 没想到卫韫这么说,楚瑜挑了挑眉头:“你能给什么?” 卫韫没说话,在楚瑜问话那瞬间,他脑海里猛地闪过一句话来。 能得此一舞,愿死效卿前。 这话止于唇齿,他默默看着她,好久后,却是笑了。 “我很高兴。” 他认真开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兴。”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头,带了几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静静看着他。 那一晚上大家闹了很久,终于才各自睡了。 这一夜仿佛是将所有感情宣泄至尽,那些爱或者痛,都随着歌声夜色而去。谁都知道,日子要往未来走。 一夜宿醉之后,等第二天楚瑜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楚瑜让人梳洗过后,没多久,谢玖让人通报,而后走了进来。 楚瑜正在吃东西,见谢玖过来,不由得有些诧异:“怎得来这么早?” “也是时候了,”谢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不甘,却也是下定了决心,走进来道,“我是来找你帮个忙的。” “你说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其实这话她也已经等了很久,谢玖能撑这么久,本来也在她预料之外了。于是她也没有推辞,招呼着谢玖坐下来。 谢玖坐定下来后,抿了口茶,踌躇了片刻,终于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经下葬……” 她垂下眼眸,紧紧抓着衣衫:“小七回来,卫府也已经安定下来。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书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谢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还是更愿意面对你说这些话。” 楚瑜明白谢玖的难处。这世上对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个有权势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备受欺凌。谢玖这些人的一辈子,本就精于算计,能为卫家做到这个程度,已是谢玖能给的很多了。 楚瑜面上平静,点了点头,宽慰道:“这样也好,你尚年轻,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难事。” 大楚民风尚算开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虽然不如首嫁,但也不会过多刁难。谢玖没说话,楚瑜见她不语,想了想,开口询问,“可还有其他吩咐?” “你……铁了心在卫家了?”谢玖有些犹疑,“你如今才十五岁……” “你也说了,我如今才十五岁,”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里漂浮着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没有喜欢的人,回家里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倒不如留在卫府。我与你处境不同,我父母没逼着我,我自个儿也没想嫁人,”楚瑜眼神温和,“倒不是品性高洁,只是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谢玖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来倒有些让人不齿,只是你若留在卫府,还烦请你照顾一下陵寒……” 卫陵寒是谢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岁。楚瑜忙点头:“这你放心,我留下来,本也是做了照顾小公子的打算。你虽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这里,这也算你半个家,”说着,楚瑜笑着瞧她:“到时候,你可以常来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听着楚瑜这话,谢玖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无限感激涌上来,她一时竟有那么几分无措,她抬头看着楚瑜,许久后,正要开口说什么,楚瑜便眨了眨眼,笑着打断了她:“不过我且说好,这些可都是有些酬劳的。” “什么酬劳?” 谢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闹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弹得甚好,得空便来给我抚琴一曲,权当酬劳。” “好。”谢玖点头应下:“我一定来。” 见谢玖放松下来,楚瑜斜靠在椅背上:“这一次就你来?除了你,还有谁要这放妻书的?” “除了蒋纯,都求我过来,让你转达小七。” 楚瑜点了点头,多问了句:“那王岚的孩子怎么办?” “她先生下来,孩子照顾到两岁,她再出府。” 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谢玖解释道:“只是到时候她再单独拿这放妻书她觉得尴尬,便想着现在同我们一起吧。” 楚瑜应了声,王岚向来是个没主见的,让她单独去和卫韫要放妻书,倒的确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楚瑜又和谢玖说了一会儿去留的事儿,谢玖便告辞回去,准备回去收拾东西。 谢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来,同楚瑜道:“话说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议亲,你可知道?”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却也不放在心上。楚锦做了什么,似乎也同她没了多大干系。 谢玖见她没什么反应,也明白对于楚瑜来说,楚锦大概没什么分量,便转身走了出去。 她出门的时候,身子有些岣嵝,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楚瑜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多言。 论起对卫家的感情,她决计比不上这些少夫人。她们真心实意爱着自己的丈夫,可对于楚瑜来说,她对卫府,或许敬仰和责任更多。所以她们虽然离开,却要花上许多时间,去慢慢疗愈自己的伤痛,楚瑜却能在一夜醉酒后,就调正好自己,迎接后面的长路。 楚瑜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 如今将卫家那七位逝者下葬,不过是卫韫重新站起来的开始而已,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走,她得扶着卫韫走下去。 休息了片之后,楚瑜便叫人通知了柳雪阳和卫韫,而后去柳雪阳房中见了他们。 楚瑜到柳雪阳房中时,卫韫已经先到了,柳雪阳面上神色不太好,丧夫丧子对她来说打击着实太大了。见楚瑜进来,她神情恹恹道:“可是有什么事?” 楚瑜将谢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说了,一听谢玖的话,柳雪阳便开始落眼泪。卫韫静静听着,倒也没多说什么,等说完之后,柳雪阳终于道:“她们……她们……” 说着,她也不知道该怪谁,憋了半天,终于只是道:“还好珺儿娶的是你。” “几位少夫人年龄也不算小了,与我不同,再在卫家熬几年,后面的路便更难走了。”楚瑜规劝:“婆婆,将心比心,若婆婆是她们,婆婆觉得会怎样?。” 被这么一说,柳雪阳愣了愣,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想起来这是我卫府的孩子,我心里就……” 说着,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她们要就给她们吧,强留着也是害了她们,对卫府也没多大用,便就这样吧。” 柳雪阳一面说,一面招呼了人将笔墨拿过来,吩咐卫韫写了放妻书。等卫韫写完后,柳雪阳这才想起来,转头看向楚瑜:“她们都为自己谋划了,阿瑜你呢?” “我年纪还小,”楚瑜笑了笑:“也没什么打算。就想着先陪小叔将卫府重建起来,将五位小公子带大一些再说。母亲身体不好,府里总得留几个人。” “你……”柳雪阳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放心吧,我们卫府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楚瑜点点头,从卫韫手里拿过放妻书,一一审过后,同柳雪阳和卫韫道:“那我这就给他们送去了。” 柳雪阳点点头,神色有些疲惫。 等楚瑜走远了,柳雪阳才叹了口气:“这阿瑜啊,真是个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了,陪你再把侯府建起来,那至少也要二十出头,到时候哪里有现在再找个郎君容易啊?” 卫韫没说话,扶着柳雪阳去了床上。 柳雪阳身体本也不大好,这一次这么一激,更是虚弱,她坐到床上,同卫韫道:“你大嫂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记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了,这就是恩。” “我明白。” 卫韫点头,眼中没带丝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她不为自己打算,我们却是要为她打算的。刚嫁进门就没了丈夫,她这辈子,也算是坎坷了,你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千万别忤逆不敬。” “儿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们这些妇人广,日后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关注些适龄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家境好坏不重要,咱们卫家照拂着他们,总不会过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会心疼人。”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一时没答,柳雪阳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声,回头道:“小七?” “嗯,”卫韫听到这一声唤,这才回了神,忙道:“我会多加注意,日后若有合适的,我会帮嫂嫂们打算。” 柳雪阳躺在床上,点了点头,眼里露出担忧来:“可惜我珺儿……若要说心疼人,谁比我卫府的儿郎会心疼人?阿瑜这样好的姑娘……还有阿纯……唉,”说着,柳雪阳叹了口气,连连道:“可惜了……” 听到这话,卫韫没有出声。直到服侍着柳雪阳睡下,他才走了出去。 出门后,卫韫还有些恍惚,卫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么?” “在想,”卫韫目光落到远处:“如果大嫂二嫂离开了卫家,卫家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话,卫夏叹了口气:“公子说的我们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了,府里的确是……” 说着,卫夏又道:“可是总也不能将她们一直留在卫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还年轻,尤其是少夫人,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尝一二,总归是遗憾。”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卫秋一眼瞪了过去:“别和七公子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卫韫没说话,听着卫夏的话,他心里有些恍惚。 蒋纯有孩子还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还得想着法子给她谋划着出路,寻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圆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与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只能等他重振镇国侯府,日后看看能不能用着权势,为她谋出一条锦绣前程了。 卫韫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许多,卫秋和卫夏在他身后争执。 卫韫年少,府里还没给他配专门的侍从,如今卫珺走了,卫夏卫秋便干脆留给了卫韫。 卫韫听着卫夏在后面吵嚷着:“卫秋你个朽木,让你个大好年华的姑娘守寡一辈子,你不觉得残忍吗?” “你……” “行了,”卫韫觉得自己终于琢磨出了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枣,等以后我重振侯府,给嫂嫂挑个好的。” “到时候嫂嫂看上了谁,我就去让那人过来提亲。” “要是不过来呢?”卫夏有些好奇,听到这话,卫韫冷笑一声:“要人还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选了。” 这话出来,卫夏信服了,觉得是个极好的办法。 卫夏正还要说些什么,管家就从长廊外急急走了进来,他来到卫韫身前,压低了声:“公子,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要您进宫一趟。” 卫韫闻言,眼中冷光一闪,片刻后,他同卫秋道:“去将轮椅推过来,再给我拿狐裘暖炉来。” 卫秋应声回去,卫韫就近快步去了楚瑜房中,冷声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从里间走出来,将粉抛给了卫韫。卫韫冲到镜子面前,开始往脸上抹粉,一面抹一面道:“陛下招我进宫去,怕不会有好事。” 一听这话,楚瑜便紧张起来,皱眉道:“陛下若让你上前线,你切勿冲动应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说完,卫韫便已经扑完了粉,他涂抹得不够均匀,楚瑜有些无奈,走到他面前来,抬手替他抹匀。 她的手带着温度,触碰到他冰冷的面容上时,他下意识就想退后,却又生生止住。只是屏住呼吸,让她将粉在面上抹匀。 卫韫皮肤本就偏白,如今这么一涂抹,在夜里更显得苍白如纸。卫秋推了轮椅,带了狐裘过来,卫韫将头发抓散几缕落到耳边,狐裘一披,暖炉一抱,再往轮椅上一坐,整个人瞬间就化作了一个病弱公子,轻轻咳嗽两声,便仿佛马上要羽化归去一般。 楚瑜看着卫韫的演技,内心百感交集,卫韫坐在轮椅上,抱着暖炉,瞬间入了戏,他轻咳了两声,随后用虚弱的声音同卫秋道:“走吧。” 29.第二十九章(6.12一更) 卫秋推着卫韫出了府门, 刚出去便看见一辆马车隐藏在卫府外的巷道之中,见卫韫出来, 车夫从马上跳了下来, 同卫韫拱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手提绣春刀, 身着黑色锦缎华衣, 腰悬一块玉牌, 上面写着一个“锦”字。这是锦衣卫的标准配置, 乃天子近臣。 看见那装扮, 卫韫急促咳嗽了两声,忙挣扎着起来, 要同那人行礼, 只是刚一站起来, 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人忙上前来,按住卫韫道:“七公子不必客气,在下锦衣卫使陈春, 特奉陛下之命, 来请公子入宫一叙。” 卫韫听着他说话,咳嗽渐小,好不容易缓了下来, 才慢慢道:“卫某不适,还往陈大人海涵。既是陛下之令, 便快些启程吧。” 说着, 卫韫由卫秋搀扶着起来, 扶着进了马车。 片刻后,陈春也坐了进来,马车哒哒作响,卫韫坐在陈春对面,一言不发,时不时咳嗽,看上去虚弱极了的模样。 陈春皱着眉头,有些迟疑道:“七公子的伤……” 卫韫在天牢里的事儿,几乎满朝文武都知晓了,皇帝震怒,大力处办了所有动过卫韫的人,这事儿还有陈春亲自动的手,对于卫韫的伤自然不陌生。 卫韫听陈春问话,艰难笑了笑道,“外伤养好了许多,就是伤了元气,底子虚。” 陈春眉头更紧,卫韫看了他一眼,喘息着道,“不知陈大人可知此次陛下找我,所为何事?” “不知。” 陈春答得果断,卫韫也知道从陈春口里是套不出什么话,就继续装着病弱,思索着近来的消息。 他离开前线时,虽然卫家军在白帝谷被全歼,但也重创了北狄,如今北境主要靠姚家守城,皇帝连夜召他入宫,必然是因为前线有变。 他父兄均死于前线,他知道他们绝不是单纯被围歼,而其中,姚勇必然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因而在姚勇掌握着北境整个局面时,他绝不会上前线去送死。 卫韫定了心神,假作虚弱靠在马车上睡觉。睡了一会儿后,就听陈春道:“公子,到了。” 卫韫睁开眼睛,露出迷惘之色来,片刻后,他便转为清醒,随后由卫夏和卫秋搀扶着下了马车。 马车是直入到御书房门前,卫韫下了马车后,便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小七,直接进来。” 卫韫闻声,便急促咳嗽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听着就让人觉得肺疼。咳完之后,他直起身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衫,这才步入御书房中。 皇帝在屋中已经听到卫韫的咳嗽声,等抬起头时,便看见一个素衣少年步入殿中,恭敬叩首。 他看上去单薄瘦弱,尚未入冬,便已经披上了狐裘,手里握着暖炉,看上去似乎是极其怕冷的模样。 淳德帝呼吸一窒,他清楚记得这个少年曾是多么欢脱的样子,那时候哪怕是寒冬腊月,他仍旧可以穿着一件单衣从容行走于外。 愧疚从心中涌了上来,让淳德帝面上带了些怜惜,忙让卫韫坐下,着急道:“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可还是哪里不好,我让太医过来看看。” “倒也没有什么……”卫韫笑了笑,宽慰道:“陛下放心,不过是身子虚,近来正在休养。” 淳德帝听到这话,看着卫韫,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卫韫看着淳德帝的神色,轻咳了两声,缓过气来,关心道:“陛下深夜召臣入宫,可是前线有变?” “嗯,”说起前线,淳德帝神色冷了许多:“如今前线全靠姚将军在撑,可昨天夜里,白城已破。” “白城破了?”卫韫有些诧异,却又觉得,这个答案也在意料之中。前线向来是由卫家处于第一防线,姚勇从来也只打过一些捡漏子的仗,之所以坐到这个位置,更多政治权衡相关。将一个酒囊饭袋突然推到第一防线,关键城池没了,倒也是预料之中。 卫韫心中计较得清楚,面上却是诧异又关心道:“姚将军在白城有九万大军,我走时又从凉州调了十万过去,白城怎得破了呢?我军损伤多少?” “我军损伤不多,”皇帝面色不太好看,冷着声道:“姚勇为了保全实力,在第一时间弃城……” 听到这话,卫韫脸色猛地冷了下来,骤然开口:“他有没有疏散百姓?” 卫家弃城之前,都会先将百姓疏散,否则哪怕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弃城。一城百姓手无寸铁,北狄与大楚血海深仇,大楚丢了的城池,大多会遇上屠城之祸。因而卫韫听闻姚勇弃城,卫韫首先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问完之后,卫韫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姚勇不会疏散百姓。 他惯来,也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当卫韫等着皇帝的答案时,却听皇帝说了声:“他去之前已疏散百姓,倒也无碍。” 卫韫有些诧异,为了遮住自己这种情绪,他又开始急促咳嗽,脑子里却是开始飞快分析。 以他对姚勇的了解,他绝做不出这种事来,可他向来热爱揽功,这次怕又是哪位将军被他抢了功劳。 卫韫觉得心里一阵恶心,面上却是不动,淳德帝看他咳嗽得揪心,忙让人叫太医来,卫韫摆了摆手,慢慢顺了气道,“那陛下如今,是作何打算?” “姚勇太过中庸,这战场之上,有时还需少年锐气。”淳德帝叹息了一声,明显是对姚勇此番弃城之举有了不满,他抬头看向卫韫,方才说了句:“你……” “陛下,卫韫自请……”卫韫一见淳德帝看过来,忙就上前跪了下去,正要表忠,话却只说了一半,便开始拼命咳嗽。 看见卫韫这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匍匐咳嗽的模样,淳德帝剩下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上前亲自扶起卫韫,卫韫一面咳嗽一面道:“臣自请……往……咳咳……往前线……咳……” “罢了,”淳德帝看着卫韫的样子,叹息了一声:“你这模样,便不要逞强了,你先好生休养……”淳德帝犹豫了片刻,随后道:“给我推荐几个人吧。” 卫韫没说话,用咳嗽遮掩着自己思考的模样,脑子里思索着淳德帝这样急迫的原因。 如今朝中可用的武将也就那么五六家,楚建昌镇守西南多年,如今北狄攻势太猛,西南的南越国怕是也要蠢蠢欲动,楚建昌是不能动的,剩下的宋家、姚家、王家、谢家,其中王谢两家并非标准的武将世家,家中将领多在内地,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而姚家已经在战场之上,宋家也在华京休养太多年,根本没了爪牙。 如今上前线去,不仅仅是打仗,更重要的还是制衡姚勇,姚勇太过怕事,白城一战不是不可以打,只是姚勇不愿血战,可哪场战争没有牺牲,若一味撤退,直接求和罢了,还有什么好打? 可是除了卫家楚家,其他几家和姚勇或许差别也不大,算了算去,也就只有一个卫韫能够用了。 算明白皇帝的打算,卫韫轻轻喘息,虚弱道:“陛下骤然问臣,臣一时也难以推出合适人选,不若给臣几日时间,臣考察几日,再禀陛下?” “也好。”淳德帝有些无奈,人已经成这样了,总不能把这样的卫韫派上前线,那又与送死有何区别? 他叹了口气:“你且回去吧,若有合适的人,即刻同朕说。” “谢陛下体谅。” 卫韫跪伏在地,喘息着道:“待臣稍作好转,便即刻前来请命,上前杀敌,不负皇恩!” “嗯,”淳德帝心不在焉点点头道:“你且先回去吧。” 说着,他又想起来:“让太医再看看。” 卫韫点点头,让卫夏卫秋过来搀扶着走了出去。出门之后,便看见一个太医战战兢兢站在那里,卫韫朝那太医惨淡一笑,同那太医道:“卫某已无力在宫内耽搁,想早些休息,太医可能陪我至卫府看诊?” “仅凭侯爷吩咐。” 卫忠卫珺死后,卫韫是便是最合理的继承人,继承爵位的圣旨早在卫韫回到卫家那天就下了,许多人一时改不过口来,但太医却是个极其遵守规矩的人。 卫韫点了点头,带着太医上了马车。他斜卧在马车上,让太医上前诊脉。 太医上前诊了片刻,说了一大堆旧疾,最后皱着眉头道:“但是……也不至于此啊。” 卫韫没说话,抿了口茶,淡道:“太医,您再看看。” 他没有咳嗽,口吻一片清冷:“卫某明明体虚多病,风寒都受不起了,怎么会没病呢?” 太医没说话,他看着卫韫的眼,对方眼中带着骇人的血意,面上却是似笑非笑:“太医,体虚之症,重在调养,可大可小,来时如山崩,调理得当,便可随时见效,您说是吧?” 太医如今已经明白卫韫的意思了,他不敢说话,整个人微微颤抖。 卫韫撑着下巴看他:“太医也会有误诊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体虚,你觉得我是体虚,再来一百个庸医说我不体虚,我也能给他打出去。可我明明体虚,太医却说我不虚,那就不对了。” 太医落着冷汗,旁边卫夏推过一个盒子,卫韫扬了扬下巴:“太医,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太医不敢动,卫韫伸过收去,打开了盒子:“本侯亲自为您打开。” 打开之后,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两排金元宝。 卫韫温和道:“太医您膝下还有两子两女,对吧?” 听到这话,太医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他。他目光里带着不赞同,许久后太医摇了摇头道:“这礼物侯爷收回去吧,您的确是体虚之症,我会如实上报,烦请停住马车,放老朽下去。” 卫韫朝着旁边点了点头,马车停了下来,太医提起药箱,低头走了下去,然而下到一半,太医骤然回声,颇有些愤怒道:“老朽从未想过,卫家竟会出你这样心机叵测、贪生怕死之徒!侯爷令卫家蒙羞矣!” 听到这话,卫韫面色巨变,那太医转身便要走,卫韫突然叫住他。 “老伯,”太医顿住步子,僵住了身子,听见卫韫冰冷的声音,他这才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可骨气让他不去道歉,不愿回头,卫韫看着他的背影,许久后,轻笑了一声:“罢了,你去吧。” “只是老伯,我想要您明白,若我是卫小七,那我自当不计后果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可我是卫韫。” 卫韫眼神冷下来:“我是镇国候,卫韫。” 他说这话时,全然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楚,仿佛是在宣告什么。 太医没说话,他背对着他,片刻后,僵着声音道:“无论侯爷是卫家七公子还是镇国候,却都希望侯爷记着。您出自卫家门下,”他扭头看着他,认真道:“这是大楚少有的热血风骨,望您能不去折辱它。” 这一次卫韫再不说话,他看着老者清明的眼,一时竟无话可说。 他觉得有什么从胸口涌上来,翻腾不已,他死死捏着窗户台,一言不发。 等回到家中,刚一进门,楚瑜就迎了上来,着急道:“陛下如何说?” 卫韫将宫里的事简单描述了一下,楚瑜放下心来,随后道:“你怎的就不愿去前线呢?” 她记忆中,卫韫当年是背负了生死状,自行请命到前线,力挽江山倾颓之狂澜后,才奠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这一次卫韫却装病不去,他是如何想的? “我父兄之死与姚勇息息相关,”卫韫倒也没有藏着自己的心思,将狐裘交给了卫秋,坐到一边去,给自己倒了茶,抿了一口后,慢慢道:“如今前线全在他掌控之中,我若过去,怕是千里迢迢专程赶去送死罢了。” 卫韫说这些话时,眼中带了如刀一般的凌厉。 楚瑜看着他的眼神,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那你打算推选谁去?” “还在想,”卫韫皱着眉头:“总该找个合适的才是。” 楚瑜听了他的话,想开口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上辈子的卫韫过得风生水起,证明卫韫本身就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因此若不是提前知晓未来的大事,楚瑜不会去干涉他的选择。 卫家人的死让楚瑜明白,她自以为的“知道”也许是错的,知道一个错误的信息,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可怕。 她想了想,点头道:“那你慢慢想,有事儿叫我。” 卫韫从鼻子里应了声,坐在位置上,捧着茶,发着呆。 楚瑜犹豫了片刻,便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卫韫突然叫住她。 “嫂子,”他有些茫然开口:“如果我也像一个政客一样,变得不择手段怎么办?” 楚瑜听到这个问题,转过头来看他,少年似乎有些沮丧,她想了想,慢慢道:“水至清则无鱼。” 卫韫抬起头来看她,正要说什么,楚瑜却仿佛是知道了他将要说什么一般,忙道:“可是,你也得保证,那是水。” “清与不清是一个度的关系,而不是有和无的关系。小七,其实你父兄之所以罹难,就是因为他们对朝廷不够警惕,不够敏感。若他们能有你如今一半的心眼,或许也不会出事。” 卫韫听到这话,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挣扎了许久后,他慢慢抬头:“我不介意。” 楚瑜有些茫然,禀不明白面前这个人在做什么, 卫韫盯着她,眼中染着光,点着火。 “侮辱了卫家门楣也好,玷污了家风也好,我都不介意。我只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醒悟过来。如果我早点醒悟,或许父兄就不会死。所以我不在乎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只在乎能不能保护好你们,能不能站到高处去。” “早晚有一天——” 卫韫捏着拳头,眼睛明亮起来,他坐在轮椅上,咬着牙微微颤抖,沙哑着声音道:“我一定要让这批人——血债血偿!” 30.第三十章(6.12二更) 楚瑜没说话, 她静静立在他身边。 察觉到身旁的温度,卫韫慢慢平息下来。 他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是种了一头巨兽, 他撕咬咆哮, 蠢蠢欲动。然而身旁的温度却时时刻刻提醒他, 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 他慢慢平静下来, 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 同楚瑜道:“嫂嫂去睡吧, 夜也已经深了。” 楚瑜应了声, 往外走去,走到门口, 她顿住脚步, 回眸观望, 少年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月光,素白长衣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看上去犹若谪仙洛凡, 与此世间格格不入。 楚瑜向来知道卫韫长得好, 当年哪怕他被人称为活阎王,爱慕他的女子也从华京排到昆阳不止,却不曾想过, 这人从少年时,便已如此出落了。 楚瑜回到房中, 夜里辗转难眠, 她想起上辈子的卫府。 上辈子她是在卫家鼎盛时逃婚去找的顾楚生, 听闻卫家落难之后,她并不清楚事情经过,那时大楚风雨飘摇,她所在的昆阳是粮草运输必经之路,也是白城城破后直迎北狄的第二线。于是她来不及为卫家做些什么,就直接赶往战场。 一个月后,卫韫被派往战场,重建卫家军,与北狄打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顾楚生完美的控制住了战场后方的财物粮草军备,给了卫韫最有力的支持;而卫韫则一路打到了北狄的老巢,踏平了北狄皇庭,终于报了他的血仇。 此战之后,卫韫和顾楚生一起回京,开始了属于他们文顾武卫时代。而也是那时候,楚瑜也才能抽身出来去回看卫家,可这时她已经帮不了卫家什么了。卫家在卫韫的带领下,早已光复。她再去说什么,看上去也不过就是趋炎附势。 未曾帮助落难时的卫家,曾是楚瑜心中一个结。只是上辈子她沉溺于情爱,慢慢消磨了自己,这个结在岁月里,也就慢慢淡忘。 然而这一辈子想来,楚瑜却觉得有些遗憾,当年的卫韫,该有多苦啊。 不接触过,也不过是做英雄敬仰。接触了,你认识他,知道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免心疼。 楚瑜浑浑噩噩想到半夜,终于才睡了过去,第二日清晨,蒋纯便早早来了屋中,让人通禀了她。楚瑜洗漱过后走出来,看见过蒋纯已经候在那里,她笑着走出去:“今日怎的来这样早?” “五位小公子回来了,他们早上起来习武,我起来陪着他们上了早课,这就过来了。” 蒋纯站起身来,迎了楚瑜出来。楚瑜招呼她一起用早饭,一面给蒋纯夹菜,一面道:“可是为了五位小公子的事儿来的?” “的确是这样,”蒋纯喝了口羊奶,用帕子按压在唇上,解释道:“如今他们母亲都离开了,就咱们俩照看着。我是想着,你平日要管平日府中人情往来、金银流水,这些本也已经够烦的了,不如这五位公子就交给我吧。我本来也是陵春的母亲,平日也记挂着他,再多照看几个,也是无妨。” “也好。”楚瑜点点头,随后又想起如今柳雪阳在家,遂又再询问:“你可同婆婆说过此事?” “说过了。” 蒋纯向来聪敏,当年在梁氏手下做事也能做得稳稳当当,如今面对本也更加粗心的柳雪阳,更是游刃有余。 “婆婆说她身体不好,掌家的印也在去的时候就给你了,日后家中就由你打理,让我来问你便好。” 这话在柳雪阳归来时就同楚瑜说过,如今和蒋纯再说一次,怕也是定了心。楚瑜也没推辞,如今家中大小事务众多,的确不适合让身体本也不好的柳雪阳来做。她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日后五位小公子就交给你,除了入学之类的大事,你自行决定就好。” “我来便是同你说此事,”蒋纯眼中带了忧心:“卫家历代都是以武学为根本,诗书之流,也只是学着玩来,并不强求,能识字即可。可如今……我却不想让陵春再步二郎的后尘了。” 蒋纯说到卫束,眼里就带了水汽,她忙用帕子压了压眼睛,笑着道:“见笑了。” 楚瑜没说话,假装没看到蒋纯的失态,只是道:“这事儿我会和小七商量,不过孩子各有各的天性,也不必强求要做什么,日后的课便是早上排武学,下午读书吧,等过了十岁,再看孩子天资如何。喜欢读书的你拦不住,想当将军的你困不了。以后哪怕他们有想当木匠的,也再正常不过了。” “也是,”蒋纯叹了口气:“都是命。” 两人将孩子的事儿聊了聊,楚瑜便起身同蒋纯一起去了后院看小公子。 五位小公子最大的是蒋纯的孩子卫陵春,也不过六岁,举着小木剑站在庭院里,一下一下挥舞着。 张晗、谢玖、姚珏的三个孩子是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分别叫卫陵书、卫陵墨、卫陵寒,三个孩子仅有四岁,跟在卫陵春后面,全然一副少不知事的模样,打打闹闹。 而最小的孩子卫陵冬由王岚所生,如今也不过就是两岁,王岚大着肚子坐在长廊上,看着丫鬟们教着卫陵冬走路,那孩子拼命想要往王岚爬过来,王岚瞧着,咯咯笑出声来。 楚瑜同蒋纯站在长廊暗处,瞧着秋日阳光温柔打在这画面上,她不由得轻叹出声:“他们可知自己父母的事了?” “知道是知道,”蒋纯叹了口气:“但除了陵春稍微懂事,其他都还不大明白,还以为过一阵子,自己父母就会回来和自己玩耍呢。” “那陵春……”楚瑜抿了抿唇,蒋纯眼中却是挂了欣慰:“他抱着我哭了一夜,我同他说不会抛下他后,他抱着我说,让我别怕,他以后会长得比他父亲还强壮,以后会保护我。” 楚瑜听着这话,看着庭院里明明已经很是疲惫,却还是听从着师父教导一下一下挥剑的孩童,心里不由得有些动容。 “也是舍得啊。” 她忍不住出声,蒋纯却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叹道:“各有各的缘法。她们都还年轻,总也还是要再嫁的,张晗王岚的性子你也知道,耳根子软,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王岚也就算了,张晗家里已经给她找好了出路,有一位小官,打从张晗未嫁时就恋慕她,如今倾尽家财以聘,张晗家里也是为她好。” 楚瑜点点头,蒋纯继续道:“谢玖姚珏……未嫁时便是盛名盖华京了。她们俩又惯会为自己打算,谢玖也同我说了,本也打算早早离开,如今拖到现在,越拖怕是越不想走。” “人总会给自己让步,再拖下去,或许又觉得,就这样守着孩子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了。但她和姚珏年少时便是说要做人上人的人,哪里又容得自己这样退步?如今卫家已经安定下来,她们也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了。再等几年,她们再生孩子,怕是年纪也大了。” 嫁将相王侯,当年嫁入卫家,也是看在卫家哪怕庶子也有军功在身,在外无人敢轻,权势中天。 哪怕被那感情所动容,可理智尚在,那一夜酒席过后,所有的感情也该尘封入心。 有人一世追求名声,有人一世追求感情,有人一世追求权势,有人一世追求荣华。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 楚瑜点点头,也没再多问,瞧着那庭院里的孩子,没多久,就看见一个素白身影闯入眼帘。 那些孩子一看那人来了,忙冲上去,欢欢喜喜喊:“小叔叔,小叔叔来了!” “以前小七总喜欢同他们玩,每次来都带些糖果子,”蒋纯在旁边轻笑:“他们可喜欢……唉?” 话没说完,蒋纯露出疑惑的神情。卫韫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是没带糖果子,孩子们脸上都有了失望的神色,他似乎说了些什么,摸了摸抱着他大腿的卫陵墨的脑袋。 卫陵春提着小木剑,又同卫韫说了些什么,卫韫挑了挑眉,随后点了头,让孩子散了过去,接着他从旁提了一把木剑,站在了中间,随意一个剑尖点地的姿势,就是近乎完美的防守。 蒋纯“呀”了一声,揪起心来,随后就看卫陵春提着剑,就朝着卫韫冲了过去,卫韫抬手随意一点,就将卫陵春挑了开去。 卫陵春不服气,抓起剑又再冲去。 如此反反复复,卫韫一面让他进攻,一面指点着什么,卫陵春的剑一次比一次握得稳,刺得狠。 蒋纯知道这是卫韫在教卫陵春,但看见卫陵春这番模样,心疼得不行,干脆同楚瑜告退,眼不见心不烦,匆匆离去了。 楚瑜就斜靠在长廊柱子上,瞧着卫韫一次次打倒卫陵春。这样一个过程里,不知不觉间,卫韫脸上就带了笑容。 他许久没这么笑过了,他从前线归来之后,不是没笑过,但每一次笑容里都夹杂了太多东西,都是温和的、苦涩的,带着股骤然成熟的艰涩。 然而在这午后阳光下,他看着卫陵春一次次爬起来,卫韫自己却是像孩子一样,慢慢展开了笑容。那笑容干净清澈,带着股子少年气。 不知道是试了多少回,卫陵春终于是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卫韫提着剑,靠在树边,含着笑道:“陵春,你不行啊,来,再站起来!不是说今天一定要打到我吗,来啊。” 他声音不小,楚瑜在旁边听见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那么几分手痒。 于是她从暗中走出去,笑着出声道:“我来替陵春打吧。” 一听这话,卫韫愕然回头,就看见楚瑜从那阴暗处走出来,解了外面的宽袍递给晚月,同时用发带将头发高挽,然后从兵器架上提了剑过来,立在卫韫面前。 卫韫看着面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道:“那个,嫂子,要不我认输……”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请赐教”,随后剑如白蛇探出,猛地刺向卫韫。卫韫吓得连连后退,根本不敢还手。 然而楚瑜的剑霸道凌厉,剑风卷得落叶纷飞。旁边孩子鼓掌叫好,卫韫被楚瑜追得满院子跑,楚瑜轻功不及卫韫,就听卫韫一面跑一面求饶:“嫂子我错了,我以后不欺负陵春他们了。你就别打了……” 楚瑜又好气又好笑,追了大半会儿,终于觉得力竭,她在一旁用剑撑着喘气,卫韫端了茶水警惕着靠近她,小心翼翼道:“嫂子,喝水吗?” 楚瑜抬眼瞧他,带着怒气从他手里一把抢走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后,她挑眉看他:“你一直不还手,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儿能啊,”卫韫苦着脸:“我这是怕了您,我对谁动手,也不敢对姑奶奶您动手啊不是?” 楚瑜听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看着楚瑜笑了,卫韫这才舒了口气,赶忙讨好递上帕子道:“嫂子,来,擦擦汗,打累了吧?” 楚瑜将剑扔回兵器架上,从他手里接过湿巾,一面擦汗一面往里走,卫韫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楚瑜看了他一眼,她出了汗,睫毛上还带着水汽,一眼看过去,那眼里仿佛就是蕴了秋水,看得人骨头都能软上半边。 只是卫韫当时并不明白什么叫秋水撩人,只在楚瑜看过来时,觉得有什么从指间嗖嗖而过,飞速攒到心里,让他忍不住愣了愣。 他忙低下头去,没有多看,楚瑜用擦桌子一样的手法往自己脸上捣腾,慢慢道:“小七,动了动,可觉得开心些?” “嗯。”卫韫实在回答:“看着陵春这些孩子,就觉得朝气蓬勃。” 楚瑜轻笑,看向天空远处与天相接的云朵,突然涌起了无限希望:“总会好起来的。” 卫韫顺着楚瑜的看过去,轻轻应了一声:“嗯。” 两人聊着天往饭厅走去,走到半路,便见管家拿着一张帖子走了过来,看见楚瑜,管家含笑鞠了个躬道:“少夫人,侯爷,这是宋府送来的帖子。后日是护国公的寿辰,宋家特来邀请侯爷和少夫人去一趟。”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狐疑。 如今卫韫虽然放出来了,但卫家的的确确就剩下一个没有实权的卫韫,如今宋家邀请他们,为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还特意点名要她去? 不仅是楚瑜,卫韫也觉得奇怪,他拿过拜帖来,发现拜帖分成了两份,一份是给他的,另一份却是给楚瑜。于是他皱眉询问管家:“可知他们为何特意要少夫人也过去?” “来的人说了,”管家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们会问这个问题,早询问过了宋家的人,忙道:“宋世子如今与楚二小姐定了亲,说少夫人是楚家人,所以特意单独递一张帖子。” 听到这话,卫韫皱了皱眉头,管家也觉得有些奇怪道:“不过他们也是怪了,少夫人明明是我卫家的少夫人,怎么会是楚家的人呢?” 楚瑜没接管家的话,点了点头道:“我们明白了,你下去吧。” 管家应声退了下去,就留楚瑜和卫韫在长廊上,楚瑜悠悠然将拜帖放进袖子里,卫韫心虚低着头,看着楚瑜整了整袖子,抬头瞧向他,似笑非笑道:“放妻书签得开心否?” “我错了。” 卫韫恨不得马上跪下来认错,忙道:“是我的错,嫂嫂把放妻书拿来,我这就烧了,马上去楚家同伯父伯母说清楚……” “还给你?”楚瑜挑眉:“到了我手里的东西还想还回去?”楚瑜猛地摔袖,转过身去,“想得美!” 卫韫:“……” 嫂子还是挺有脾气的。 不,她一直挺有脾气的。 31.第三十一章(6.13一更) 宋家送了这么一封邀请帖, 卫韫却觉得自己的心都颤了,他总觉得这封放妻书会惹祸, 却也说不清会惹些什么祸, 只能就这样算了。 在家里休养了一天, 等到后日, 卫韫带上了楚瑜和蒋纯, 一同去了护国公府。虽然帖子上只请了卫韫和楚瑜, 但楚瑜想带蒋纯出去散散心, 便也带着去了护国公府。 宋家同卫家相似,都是开国元勋, 武将世家, 护国公宋兆与卫韫的爷爷交好, 当年也曾一起南征北讨,有几分情谊。 只是到了卫忠这一代,宋家的子嗣就学了华京那些个浮华之风,精于朝中权势钻营, 战场之事倒没了个真招。卫家也是看到了宋家的例子, 于是儿郎们八九岁就送到边境去,骑马射箭,打小跟在家人身边, 见识这战场杀伐。 久而久之,两家也就在护国公身上有一些交集, 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只是看在护国公的份上, 卫韫面子还是要给, 于是他让管家准备了厚礼,换了华衣,这才带着楚瑜和蒋纯出去。 如今他们还在守孝之中,服饰不能太过艳丽,三人都穿的是一身素衣,卫韫是卷云暗纹压边广袖,头戴玉冠;楚瑜和蒋纯却都是纯白色锦缎长裙,金丝云纹,头簪玉饰,耳坠珍珠。看上去端庄大方,倒也没有因着守孝这件事给护国公的酒席找不痛快。 三人一起来到护国公府,由下人引着进了内院,楚瑜和蒋纯往女眷的方向走去,卫韫则被引到了男宾的庭院中。 女眷宴客的地方被设在了水榭,楚瑜和蒋纯到的时候,各家的贵妇已经来了许多。蒋纯过去鲜少来这样的场合,不由得有些拘谨,楚瑜拍了拍蒋纯的手,安抚道:“你不必太拘谨,就当和之前谢玖几人聊天一样就好。” 蒋纯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就是怕失了卫府的颜面。” “怕什么?”楚瑜含笑看了周边一圈:“我卫府的颜面就是不做无理之事,只要有理,我卫府就有颜面。” 两人说这话,楚瑜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姐姐!” 楚瑜转过头去,便看见楚锦站在水榭入口处,满脸欢喜迎了上来,热切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可算来了,我还怕你今日不来呢。” 楚锦这副热络的模样让楚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抬头看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宋家大夫人扶着宋老夫人走上来,宋家大夫人朝着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稳道:“楚姑娘。” 听到这声楚姑娘,蒋纯和楚瑜都愣了愣,宋大夫人立刻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皱了皱眉眉头道:“你……”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楚瑜,只能道:“你未曾回楚府?” 楚瑜明白过来,宋夫人应是知道了卫韫签了放妻书一事。 她似笑非笑看了楚锦一眼,随后道:“大夫人是听谁说我回了楚府的?” 宋夫人噎住了声音,不着痕迹往楚锦的方向看了一眼。楚锦站在宋夫人身后,垂眸不言。 她大概也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场面,但她惯来能装淡定,便打算这样糊弄过去了。 楚瑜也没有想刻意找她麻烦,笑了笑没有多说,宋大夫人同她聊了几句,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去,让楚锦招呼着楚瑜,俨然已经将楚锦当半个儿媳妇儿看。 楚锦领着楚瑜去逛园子,蒋纯察觉这两姐妹之间似乎有那么些不对劲儿,早早退下了去。楚瑜和楚锦一路顺着长廊围着湖绕到边,楚锦始终保持着那副温和模样,笑着给楚瑜介绍着这府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树,明显是来过很多次,才有这样的了解。 楚瑜静静听着,脑子里却是什么都没想,重生以来她一直像一根紧绷的弦,直到最近几日才缓缓松了下来。宋家财大气粗,庭院修建得精致,几乎是将江南水乡那份秀雅复刻了过来。楚瑜漫步在长廊之上,听着楚锦不缓不慢的介绍声,倒十分舒心。楚锦见她这副从容模样,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憋了许久,终于道:“姐姐不问我什么吗?” 听到这话,楚瑜回过神来,明白楚锦这才走到了正题上。 其实楚锦向来不是一个能憋住话的人,楚瑜思索着她这个妹子的上辈子,回顾起来,却发现这真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女人。 粗制滥造了一个才女的形象,贪慕眼前荣华利益,为此不择手段。爱慕虚荣,热爱炫耀,心机不多,心思不少。 上辈子自己怎么就会输给这个女人呢? 楚瑜斜靠在长廊上,静静瞧着楚锦,回顾着自己的上辈子,当过去那些狂躁的、绝望的回忆浮现上来时,楚瑜骤然发现,她觉得眼前的楚锦目光短浅毫无风度可言,自己上辈子又何尝不是失了本心? 看见年少的楚锦静静等候着她的回答那一刻,她才发现,上辈子真的离她远去,只是上辈子了。 于是她轻轻笑了笑,温和道:“你想同我说什么,你就说吧。你若不想说,我也不问。” 楚锦没想到楚瑜是这样的回答,她愣了愣后,眼中带了些不解。 楚瑜瞧着,却是道:“你看上去,好像有更多话想问我?” 楚锦没说话,沉默了片刻后,她却是道:“姐姐如今,可还会想顾大哥?” 听到顾楚生的名字,楚瑜有些恍惚,她看着楚锦,好奇道:“你何出此问?” “顾大哥如今身在昆阳,音讯不知,姐姐就没有半点担忧吗?” 楚锦眼中带了责备之色,若是换在以前,楚锦这样说,楚瑜便会开始反省自己了。或者楚锦不需要这样说,她早已开始担忧顾楚生,然而如今楚瑜早已不把顾楚生放在心上,她笑了笑道:“我与顾楚生非亲非故,你作为前未婚妻都不担心,我为何要担心?” 楚锦听到这话,面色僵了僵,片刻后,她叹息出声道:“姐姐果真是变了良多。” “嗯?” 楚瑜抬眼,有些疑惑楚锦为什么这样说,楚锦接着道:“当年嫁入卫府,明明成婚前两天还在不顾一切去找顾大哥,写信让顾大哥带你私奔。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变了这么多呢?” 听到楚锦提这件事,楚瑜不免有些心虚。她的确转变太快,让人生疑。楚瑜思索着理由,又听楚锦问她:“姐姐你可能同我说句实话,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突然决定嫁入卫府?” “唔……” 楚瑜想了想,慢慢编造着理由:“那时候卫世子私下托人给了我一封信,我从信中得见世子品性如玉,比顾楚生强出太多,左思右想,觉得顾楚生空有一身皮囊……” 话没说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楚瑜下意识冷眼扫去,抬手拈了一片树叶朝着那方向甩了过去,怒喝了一声:“谁!” 那树叶削开了树枝,露出了树枝后一截青色衣衫,随后楚瑜便见到有人抬起树枝,露出身后那酒桌来,无奈唤了声:“嫂嫂。” 楚瑜愣了愣,这才发现在这茂密树丛之后,卫韫等一大批青年正在此摆宴。他们都是衣着华贵的青年少年,人数不多,从打扮上来看却应都是显赫子弟,应该是他们本就认识,在宋府单独找个了地方叙旧。 宋府庭院设置得精妙,空间与空间在视觉上用山石树丛等巧妙隔开,不熟悉这庭院,全然不知小小院落里,竟能有这样的璇玑。 楚瑜将目光落到楚锦身上,她带她一路游湖到这里,必然是算好了卫韫等人在此设宴。她同她聊起之前的事,也不过是为了将她出嫁前曾试图与顾楚生私奔一事在众人面前抖落出来,并引她承认。 其实这事楚瑜并不避讳,做过的事她并不会否认,爱过的人她也不会抹灭。她既然做,那就做好了承担的准备,不会遮遮掩掩。可楚锦这份算计之心,却仍旧让她恼怒许多。 好在刚才她说了自己是因爱慕卫珺嫁于卫家,若她方才说错了什么,卫韫在此听着,该是怎样的想法? 楚瑜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楚锦却是在见到卫韫之后,慌忙朝着那些人行了个礼道:“不知诸位公子在此,我等失礼了。小女这就携姐姐离开……” “何必呢?”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楚瑜抬眼看过去,却是一个蓝衫公子,他看上去也就比卫韫大上三四岁,生得也算俊秀,却因身上有着股子颓靡之气,让人心生不喜。那人从人群中走过来,抬手撩开树枝,目光看向楚瑜,轻浮道:“来来来,楚姑娘这边来。” “你是谁?” 楚瑜皱起眉头,那人笑了笑:“在下宋文昌。” 宋文昌,便就是那位和楚锦定亲的宋世子了。 楚瑜看着宋文昌那嘲弄的表情,便明白今日宋府特意邀请她,大概就是宋文昌为了楚锦出气来了。 楚瑜皱起眉头,思索着如今卫府不宜多惹事,便打算忍了这口气,开口道:“妾身乃卫府女眷,不便在此多谈,便先告退了。” “楚姑娘怎么拘谨?” 宋文昌笑着道:“卫韫都把放妻书给你了,如今也是楚姑娘再寻夫婿的时候。楚姑娘可是能为了心中所爱奋不顾身的豪气女子,如今……” “你见着了?” 宋文昌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冰冷的少年声打断了他。所有人寻声看去,却见卫韫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宋文昌。 他神色很冷。 其实除了面对自己的家人,卫韫的神色向来肃冷,然而此时此刻,那种冷却与平日不同,仿佛是饿狼盯住猎物,时时刻刻打算扑上来一般的冷色。 宋文昌突然就有些心虚,但目光落在卫韫的轮椅上,面色又好了几分,笑着道:“什么见着不见着?小七你莫不是还护着她吧?她可是在和你兄长成亲前夕……” “我说放妻书。” 卫韫推着轮椅往前楚瑜的方向过去,旁边一个青衣少年看了,忙上前去,帮着卫韫绕过树枝,上了玉石道,推到楚瑜身边去。 卫韫的话出来,宋文昌终于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看向了楚锦,这个消息是当初楚锦和宋府议亲时说的。那时候卫府还没放出来,宋大夫人介意楚瑜和卫家的关系,楚锦亲自拿了放妻书来给宋大夫人看过的。 宋文昌的犹疑落在卫韫和楚瑜眼里,卫韫挡在楚瑜面前,摸着手中扳指,盯着宋文昌,慢慢道:“这封放妻书,我不曾写过。楚瑜如今乃我卫家如今大夫人,掌卫府中馈,又岂容尔等如此造谣毁誉?!” 卫韫提高了声音,面上带了怒色。宋文昌想说些什么,支吾了片刻,却终觉理亏,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张口便道:“放妻书一事我且不提,那她与顾楚生私奔之事是真吧?” 这话出来,众人看宋文昌的眼神就带了几分打量了。卫韫冷冷一笑,却是问:“我嫂子私奔与否,与你何干?” 宋文昌面色一僵,遂听卫韫继续道:“我大嫂婚前之事,卫家均已知晓,故而家兄特意修书一封,我为鸿雁,方才修得此秦晋之好。此事我卫家都不曾置喙,又轮得到你们指指点点?!” “如今前线危急,国家生死存亡之秋,你宋文昌身为护国公世子,不思如何报效国家,满脑子只想着妇人之事,可是你宋府胭脂粉味太重,便是连点男儿骨头都没了?!” 这话砸下来,在场众人都凝了神色,宋文昌也觉自己失态,却犹自有些不甘。他还要说什么,旁边楚锦就沙哑着声音道:“世子莫说了。” 众人闻言看过去,见楚锦红着眼,面露委屈之色道:“阿锦知道世子是为了阿锦……世子爱怜,阿锦记在心里,只是阿锦与姐姐的事……罢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遮遮掩掩,引人遐想。大家也就反应过来宋文昌失态的原因,原是有着因果在这里面的。 她给宋文昌递了台阶,宋文昌也就坦然下来,僵着声音道:“罢了,如今你也与我定亲,她也嫁人,以后也不会有类似之事发生,我也不追究了。” 说着,宋文昌摆了摆手:“你们回去……” “你不追究什么?” 卫韫冷着声打断他,宋文昌有了台阶,他却是不想给宋文昌这个台阶的。 他冷眼看向楚锦:“你是我嫂嫂的妹妹?” “小女楚锦。” “你说清楚,”卫韫面对她,面带肃色:“我嫂子与你之间,是有什么事,以至于宋世子要为你出头?” “都是家长里短之事,”楚锦叹了口气:“姐妹之间的私事,不足外人说道。” “既然不足外人说道,为何你与宋世子又要当着这样多人面折辱于我大嫂?!”卫韫猛地提了声音:“如今她乃我卫府大夫人,你们如此行事,是当我卫府好欺的吗?!要么你别招惹,今日你既招惹了,你便给我说个清楚,若是我大嫂当真对不住你,我卫家必将补偿于你。可若你今日说不明白,我便当你是辱我大嫂之清誉,我卫韫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此事休想就此过去!” 楚锦似是被卫韫骇住,眼中含着水汽,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宋文昌怒从中起,上前一步,挡在楚锦面前,怒道:“你说话就说话,吼她做什么?!” 卫韫面色不改,紧盯着楚锦:“哭,哭就能没事了,哭就能把那些含沙射影羞辱他人的话哭没了?打在别人脸上,别人还手就哭,你以为哭我就不打你的脸了?今日我话放在这里,有道理你就说,我卫府不是不讲理。没道理就休怪我不客气。” “你不客气要怎样?!” 宋文昌彻底怒了:“莫说楚锦占着理,就算不占理,你又能怎样?你还当你卫府还是过去?!若不是陛下开恩,你以为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你卫府葬送七万兵马,早该抄家灭族……” “世子慎言!” 先前替卫韫推轮椅的青年猛地提声,宋文昌扭过头去,看向那青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吗?!” 那青年微微一笑,神色平和:“我是算不上什么东西,只是在下认为,白帝谷之事尚有蹊跷,无论如何,卫府乃大楚风骨世家,卫府逝去之人均乃英烈,世子言辞之间,还是三思才好。” 说着,那青年神色中带了警告之意:“为世子自己考虑,也为宋家考虑。” 楚瑜抬头看那青年,那青年在一群人中衣着最为朴素,青袍白衫,缕空玉冠,看上去便知出身算不上高贵。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和顾楚生似乎年龄相仿,五官清秀雅致,带了几分英气,本也该是如玉少年郎,只是站在卫韫身旁,不免黯淡了光芒。 楚瑜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左思右想,这才想起来,这位就是后来以庶子之身入仕,却在最后继承了护国公之位,挑起宋家大梁的宋世澜。 上一世宋文昌随父亲去了战场后死在了那里,便是宋世澜出来请战,宋世澜颇有才能,与顾楚生交好,她与顾楚生在昆阳时,曾与宋世澜多有来往,后来到了华京之后,宋世澜却不肯入京,始终屯兵于琼、华两州,没有再回来过。 后来顾楚生与卫韫龙争虎斗,这位公子却从头到尾没有表态,在琼州每日游山逛水,倒也成了佳话。 上一世见宋世澜的时候已经相隔了近乎十年,楚瑜期初也没认出来,反应许久过后,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宋文昌被宋世澜这么一提醒,总算脑子清明了一些,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过,退了一步道:“方才在下说话没过脑子,还望卫小侯爷海涵。” 卫韫平静瞧着他:“除了让我海涵,还有吗?” 卫韫和宋文昌说着话时,楚瑜便偷瞄了几眼宋世澜。宋世澜注意到楚瑜目光,笑意盈盈转头,朝她瞧了过来。偷看人被人抓包,楚瑜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宋世澜没想到楚瑜不好意思,反倒愣了愣,随后低头笑了。 这一番互动落在卫韫眼中,他看了宋世澜一眼,没有多说,继续同宋文昌道:“我嫂子之事,你和楚锦,可还有话说?” “小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宋文昌皱着眉头:“此事我不与你再纠缠。你切勿咄咄逼人。” “所以,你就是道理说不出,就同我讲仁义是吧?” 卫韫冷笑了一声:“行了,既然没道理,那就受罚吧。给我嫂子道歉!” “行,”宋文昌气得发抖:“我不同你争执,我道歉,我给这位自幼欺负幼妹、刻意勾引自己妹妹未婚夫、在婚前逃婚与自己妹妹未婚夫私奔的卫大夫人……” 话没说完,宋文昌就见脖间一凉,似被人拽住衣襟,猛地腾空而起,甩入了旁边湖中。 众人大惊失色,却看卫韫苍白着脸色,一手扶住了轮椅扶手支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按在胸口,急促咳嗽起来。 宋文昌在水里挣扎,楚瑜一脸慌张扶着卫韫坐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对急促咳嗽着的卫韫道:“侯爷你撑着点,您为何这么冲动啊!” 说着,楚瑜将小瓶放到卫韫鼻下,卫韫嗅着那小瓶,慢慢缓过气来,他咳嗽渐缓,抬头便迎上了楚瑜红着的眼,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慌了神,正想说什么,就听楚瑜满脸委屈道:“他们给我泼污水便泼吧,也不在意这一次两次,侯爷何必为此伤了自己身子呢?陛下否了侯爷自请前线的折子,是希望侯爷好好养病,再为国效力,为这些是非不分的小人伤神,侯爷无需如此!” 这一番话含着眼泪说出来,周边人都听糊涂了。一时也不知道这姐妹之间,到底是谁是谁非。然而卫韫却是放心下来,楚瑜睁着眼说着大瞎话,估计心里有数,不是被他的样子吓哭的。 他叹了口气,瞧着楚瑜那红着眼的模样,慢慢道:“嫂嫂莫哭了,我无妨的。” 说着,他抬起头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道:“卫某身子不适,便先请退了,诸兄继续玩闹,切勿因卫某扰了兴致。” 看着卫韫的模样,谁都不敢拦他。此刻宋文昌还在水里扑腾,楚锦焦急招呼着人去打捞这宋文昌,宋世澜见状,便上前来,朝卫韫做了“请”的姿势道:“我送小侯爷。” 卫韫点了点头,颇有些疲惫,抬眼同旁边侍女道:“劳烦帮我请卫府二夫人到门前相遇吧。” 侍女应了声离开,宋世澜给楚瑜和卫韫引路,朝着府外走去。楚瑜推着卫韫的轮椅,听宋世澜同卫韫道歉:“我兄长惯来冲动,还望小侯爷海涵。” “这本也是我与世子的事,与宋家和卫府无关,二公子大可放心。” 卫韫明白宋世澜的意思是什么,直接道:“二公子与世子相必不合吧?” “平日也还算不错,”宋世澜似笑非笑看过来,话里有话道:“不过侯爷过来,便不一样了。” 已经是入冬的天了,宋世澜手里却还是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格外风流雅致。 那折扇挑起旁边垂落下来的树枝,细致道:“前些时日,听闻小侯爷入了宫。” “二公子消息真快,”卫韫冷着脸:“本候深夜入宫,二公子都能知晓,窥听圣上,怕是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吧?” “侯爷言重了,”宋世澜面上不慌不忙:“宋某不过爱好多认识几个人罢了,哪里谈得上窥听圣上?宋某认识些宫里人,听到了侯爷入宫的消息。又恰好认识了几个前线的人,听闻了姚勇弃城之事。” “姚勇弃城?!” 楚瑜猛地出声,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起来当地百姓怎么办。之前卫韫回来虽然简要说过和圣上的交谈,却也直说了姚勇在前线过于软弱,并没提弃城之事。因此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楚瑜心里大为震惊。 卫韫明白楚瑜的想法,忙补充道:“他弃城之前已疏散了百姓……” 话没说完,就听宋世澜轻笑了一声。 “他哪里有这个心思?”宋世澜语气中满是嘲讽不屑:“若不是那位叫顾楚生的昆阳县令,白城百姓,早就已是北狄刀下亡魂了。” 32.第三十二章(6.13二更) 听到这句话, 楚瑜愣了愣,卫韫明显也是吃了一惊, 毕竟刚才才因着顾楚生的事儿在争执着, 转头就听到了这个事儿。 卫韫下意识看了一眼楚瑜, 楚瑜却是在听闻消息后, 迅速镇定下来。 上一辈子顾楚生能从罪臣之子一路走到丞相之位, 那当然是有真本事的。算起来顾楚生一辈子, 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她。对于百姓而言, 顾楚生那就是青天大老爷在世;对于皇帝来说,顾楚生那就是国之重器、朝廷栋梁, 户部吏部礼部兵部工部, 没了顾楚生那和天塌一样。对于下属, 顾楚生是一个赏罚分明的好上司,对于盟友,顾楚生是一个机敏重诺值得托付的君子。 顾楚生对谁都好,除了楚瑜。 有时候楚瑜也会想, 为什么独独是她, 为什么这样完美一个人,却唯独在她身上,将人性之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她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 这辈子也就不愿再想。 宋世澜明显也知道顾楚生和楚瑜之间的关系,可他假作不知, 只是继续道:“昆阳乃粮草运输要塞, 顾楚生亲自押解粮草送往白城, 刚好遇到姚勇弃城,顾楚生带着残留的士兵组织了百姓进行了一轮抵抗,拖延时间疏散了百姓。带着人回到了昆阳。” “那昆阳如今如何?” 卫韫皱着眉头,宋世澜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看顾楚生和姚勇怎么吵了,说不定,过阵子,昆阳也没了。” 昆阳乃要地,若是昆阳没了,再进行反攻战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卫韫紧握着手掌,垂眸没有说话。三人已经到了门口,宋世澜抬眼看了门口,笑着道:“如今这样的情形,陛下想必是希望小侯爷参战的,可惜小侯爷有恙在身,不过陛下应该有思量过让小侯爷推荐人选吧?” 卫韫没说话,楚瑜推着他出了门,便看见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蒋纯挑了车帘,含笑道:“怎的现在才来?” 楚瑜在卫韫身后瞧向蒋纯,笑着道:“小七与宋二公子聊天呢。” 宋世澜抬头看向蒋纯,温和笑了笑。蒋纯骤然见到外男,有几分羞涩,便故作镇定点了点头,随后放下了帘子。 宋世澜先同卫夏一起扶着卫韫上了车,卫韫临弯腰时,骤然下了决定,他抬起头来,看向宋世澜,平静道:“若我帮了二公子,还望二公子记得在下这份恩情。” “那是自然。”宋世澜笑了笑,目光幽深,拱手道:“没齿难忘。” 卫韫点了点头,弯腰进了车里。 宋世澜转过身来,朝着楚瑜伸出手,含笑道:“大夫人,请?” 楚瑜学着卫韫那矜贵模样,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却并没有将手搭上去,提着裙踩了台阶上去。一块方巾落了下来,宋世澜弯腰捡起方巾,抬手递过去。楚瑜接过方巾,却听宋世澜轻笑着道:“夫人的桂花头油怪好闻的。” 楚瑜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方才在众人面前,她假装是药给卫韫闻的,其实是她今日不小心带上的桂花头油。宋世澜说出这件事,无非是想告诉她,卫韫装病这事儿,他是清楚的。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还是别有所图? 楚瑜思索这片刻,便看面前人轻轻一笑,摆了摆扇子道:“不吓唬您了,方才就觉得卫夫人眼睛真大,吓一吓一定很有趣。” 眼睛真大所以吓一吓很有趣? 楚瑜被这个神奇人物的脑回路给惊呆了,她抿了抿唇,倒不知如何回话,便见面前人展袖鞠了个躬,含笑道:“送侯爷、大夫人、二夫人,好走。” 既然已经送客,楚瑜也没多待,瞧了宋世澜一眼,便转过身去,进了马车。 入马车之后,楚瑜便看见卫韫正用手指头敲着旁边的小桌,扭头看着车窗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蒋纯坐在一边,看着她还没看完的账本。 楚瑜坐到蒋纯对面去,含笑道:“这样用功呢?我又不查账,你看这么着急做什么?” “就闲着无事。” 马车慢慢动了起来,蒋纯放下手中账目,颇有些担忧道:“听闻方才你在庭院里,你那妹妹让你吃了亏?” “唔?” 楚瑜有些诧异:“传得这样快的?” 随后楚瑜便笑了:“妇人之见口舌的确比军情还快。” “你没事吧?”蒋纯颇为担心:“我看你那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无妨的。”楚瑜靠着旁边小桌,斜了身子,含笑道:“期初有些生气,后来小七给我出了气,便觉得没什么了。” “那外面传的事儿……”蒋纯小心翼翼开口,楚瑜瞧着她,眼里神色平静:“每个人年少时都会喜欢几个人,这并不羞耻。” 听着这话,卫韫抬了眼帘,看向楚瑜。 楚瑜神色平静,带了种历经风雨后的从容:“我喜欢那个人,为此做到我所有能做的最好,生死以赴。但这片深情得不到回报,那我放下了,便不会回头。” “可我不介意别人知道,”楚瑜轻轻笑了笑:“做过的事得认,这也没什么。” 蒋纯没说话,她叹了口气,坐到楚瑜身边来,握着她的手,温和道:“阿瑜,你一定吃过很多很多苦。”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蒋纯带着心疼的目光,骤然之间,竟有无数委屈涌上来。 过去十二年在她内心翻滚,她看着蒋纯,好久后,沙哑出声,慢慢道:“还好,都过去了。” 未来不会更差。 三个人回到卫府,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楚瑜与卫韫的房都是往东南走,两人走到分叉口,楚瑜却发现卫韫还跟着她,她有些诧异:“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楚瑜,似乎有很多想说,又说不出口。 过了好久后,他终于出声:“嫂嫂,以后你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楚瑜没想到卫韫跟了这么久,说得居然就是这句话,卫韫看着她,全然没有在外时那股子“小侯爷”的气势,他卸了所有坚硬的盔甲,露出所有柔软与温柔。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倒落着她的影子,认真道:“今天看着你和楚锦,我就在想,她这么会说话,这么会哭,你在家里,一定受了很多欺负。” “你从来都是想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眼泪和血一起咽,再疼也不会哭一声。大家惯来觉得你坚强,觉得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不会难过,也不会伤心。很多时候,连我都这么觉得了。那你在家,是不是你的父母兄弟,也这么觉得?” 楚瑜没说话,她回想着过去。 诚然如卫韫所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这个家里,多多少少,是更关照楚锦更多的。 只是她如今内心早就已经很难想起这些微小的感情,她人生经历过更大的悲痛,卫韫所说比起来,似乎都微不足道。 可是微不足道就是不存在吗? 它长年累月,悄然无声的潜伏于内心。 被人戳穿时,就翻滚起无数酸楚。 楚瑜垂着眼眸,听着这个少年慢慢道:“可是我想啊,其实你也就和我差不多大。血流出来都会疼,眼泪落下来都觉得苦,谁又比谁更该撑着?是我不对,我本该护着你,而不是依赖你。” “二嫂说得对,你以前,一定过得很苦。” 是,很苦。 楚瑜不敢看他,莫名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是被人剥开了,露出那些丑陋的、鲜血淋漓的模样,供人参观。 她静默不言,听卫韫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笑意。 “可是还好,如今你在卫家了。虽然大哥不在了,可是我还在。以后我不会让你、让二嫂、让母亲,让你们任何人,吃任何的苦。” “以后我在,”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直都在。” 楚瑜没说话,她低着头。好久后,她慢慢抬起头来,清风拂过她的长发,她眼中含了些水光,含笑瞧着卫韫。 “小七,虽然发生这么多事,可是这一辈子,有一件事我特别幸运,也没有任何后悔。” “那就是,我嫁到了卫家,遇到了你们。” 33.第三十三章(6.14一更) 这话让卫韫笑开, 他清了清嗓子,随后道:“好了, 我也不与嫂嫂说这些闲话了, 我有一事想请教嫂嫂。” “嗯?” “嫂嫂与顾楚生此人, 可算熟识?” 听到这话, 楚瑜没有出声, 她看了一眼天色, 随后道:“天冷露寒, 不妨移步书房说话。” 卫韫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往书房走去, 楚瑜看了一眼旁边, 慢慢道:“你何出此问?” “我欲与此君结盟。” 卫韫思量着道:“然而此事之前, 我得明白,嫂嫂与他是什么关系。若他曾辜负嫂嫂,那我便换一个人结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卫韫说此话的意思。 如今顾楚生在前线疏散百姓, 展露了如此才华, 那必然是大功一件,卫韫注意到顾楚生的才华,那不足为奇。 且——顾楚生本也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楚瑜垂着眼眸, 斟酌着道:“为何有了这样的念头?” “姚勇弃城一事,他本该受责。” 楚瑜点点头, 示意明白。两人步入书房之中, 跪坐于桌前, 晚月上了茶和点心,卫韫抬手给楚瑜添了茶。 灯光下的少年目光平静温和,带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冷静矜贵,茶水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楚瑜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那茶水之上,听着卫韫的声音:“然而他却在战报上遮掩此事,写明自己是在疏散百姓后弃城而逃,将顾楚生的功劳一笔勾销,若顾楚生知道此事,可会心生怨怼?” 听了这个问题,楚瑜便明白,这是卫韫在询问她了。 虽然楚瑜并没有肯定自己与顾楚生熟悉,可卫韫却已经是摆明了知道她一定很熟悉顾楚生。 其实也不难理解,一个女子愿意为之私奔的人,怎么可能不熟悉? 然而事实上,如果楚瑜真的是在十五岁,她大概是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好在这是已经当了十二年顾夫人的楚瑜,于是她平静道:“怨怼谈不上,他向来认为,人心本恶,或许此事早已在他揣测当中。” “哦?” 卫韫有些疑惑:“他明知功劳会被抢,却还是拼死疏散百姓,竟当真乃如此义士?” 义士个屁! 这一句怒骂憋在楚瑜唇齿之间,她为了让自己镇定些,沉默不言,等冷静以后,才慢慢道:“他向来唯利是图,谈不上义士忠骨,切勿将他看得太过高尚。但他向来有野心,敢于豪赌,以他的才智,之所以拼命救下白城百姓,或许……就是在等着华京中的人吧。” “还请嫂嫂详解。”卫韫来了兴致,看着楚瑜的眼里带了几分兴奋,从那神色里,楚瑜差不多看出来,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卫韫应当是会和顾楚生结盟。 上辈子就是如此,文顾武卫,这两人便是大楚最坚固的防线。 有许多恶毒的话在唇齿之间,她想说顾楚生有很多坏,有多不好,这辈子,她都不想自己身边的人,自己,和顾楚生有任何牵扯。 然而看着卫韫的目光,她又忍不住沉默。早期卫韫的人生与顾楚生息息相关,当年大楚被姚勇折腾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顾楚生稳住了后方,她也不能保证,卫韫能不能有那么完美的发挥。 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顾楚生吗? 楚瑜不确定。 可是她又要帮这顾楚生与卫韫结盟,看着顾楚生走向那条康庄大道吗? 楚瑜也不知道。 她本以为重活一辈子,对顾楚生的爱恨都放下,可是在自己亲手给顾楚生铺路时,又有了那么几分不甘心。 她沉默着不说话,卫韫不由得再次询问:“嫂嫂?” 楚瑜看着他,眼下波涛汹涌,卫韫直觉出楚瑜的情绪有那么些不对,不由得道:“嫂嫂与他之间,可是有恩怨未了?” 他眼里带着担心,而这担心之下,是满满的维护。见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皱起眉头:“当初之事,可是他辜负了嫂嫂?” 楚瑜听到这话,便知道只要她说一句“是”,卫韫便会立刻转变对顾楚生的态度。这样的善意让她无法为了一己之私伤害,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否。” 罢了,已经是下一辈子了。 这一辈子的顾楚生什么都没做,他没有伤害她,他还是她年少时心里,那个骄傲干净的少年。 楚瑜的内心渐渐平缓下来,继续道:“他未曾辜负我,只是我倾慕他,他没有回应。并非他有什么过错。” “他向来擅长谋算,姚勇不会上报他的功劳,他必然知晓。而你回京来,卫家案与姚勇息息相关,他也知晓。他如此做,最大的目的并不是要争这份功劳,或者保护百姓,而是用这样一个套,让他要想要结识那个人,主动去找他。” “那个人是谁?” 卫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再次确认,楚瑜假装自己是顾楚生,回顾着顾楚生做事的思路,抬眼看向卫韫,慢慢吐出一个字—— “你。” 34.第三十四章(6.14二更) 这话出来, 卫韫忍不住笑了。他曲起腿来,手搭落在膝盖上, 眼里带了玩味:“嫂嫂继续说。” 虽然是让她继续, 可卫韫却已经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楚瑜没有受他这份愉悦情绪影响, 神色沉静, 分析道:“他已知你与姚勇敌对, 因而特意制造出自己被姚勇抢功劳的模样, 你若得知,必然认为他和你一条战线, 从而对他降低戒备。” “而姚勇弃城、他被抢功, 此事待到他时他日, 你欲扳倒姚勇之时,便可成为一条引火线,一把斩人刀。他作为关键人物,你必然会有招纳之意。他如今大概正在昆阳等着你的人上门。” “可他这样关键的人物, 姚勇怎会留下给我?” 卫韫用手敲着自己的膝盖, 思索着道:“我若是姚勇,此人要么招揽要么杀,顾楚生……” 卫韫皱起眉头, 看向楚瑜,有些犹豫道:“他是被秦王案牵连那个顾家的长子是吧?” “正是。” 楚瑜点点头:“如今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绝对做不到和姚勇相抗衡, 若姚勇要杀他, 从实力上来说,他毫无反击之力。所以等你到达昆阳时,他或许已是姚勇的人了。” “我那可更得看重他了。”卫韫点了点头,又有了些担忧:“可是……他若是在我赶去之前,就被姚勇杀了呢?” 听到这话,楚瑜却是笑了:“他既然做了这事儿,必然就有着打算。若他被姚勇杀了,也不足以让你费心。” “倒也不能这么说,”卫韫想了想,还是道:“他毕竟救了白城的百姓,无论是否招揽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让他死于姚勇手中。” “这样吧,”卫韫思索了片刻,朝着旁边招了招手:“卫秋。” “主子。” 卫秋上前来,恭恭敬敬。卫韫扔了一块玉佩过去,吩咐道:“你带二十名天字暗卫去昆阳,暗中保护顾楚生的安全。不到生死关头不要出手,且先看看他的本事。” 卫秋领了玉佩,便走了下去。 卫府毕竟是百年门第,与顾楚生那些个本就根基不稳的家族不同。如今一切安稳下来,卫韫整理接手了卫家势力,如今的确比顾楚生能做的事多很多。 楚瑜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升腾起暖气,她不由自主手握住了茶杯,从茶杯上汲取一些温暖。 卫韫转过头来,看见楚瑜捧着茶杯的模样,随后便道:“去加些炭火,再拿件狐裘来。” “不妨事。” 楚瑜听见卫韫的声音,回过神来,清醒了许多,她继续道:“你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也没什么了。”卫韫笑了笑:“既然清楚顾楚生没有什么辜负嫂嫂的,那我也就放心了。若嫂嫂日后还喜欢他,我可以……” “不喜欢了。” 楚瑜看着茶杯里漂浮着的茶梗,平静出声:“早已经不喜欢了。” 卫韫愣了愣,却也没有深究,呐呐点了头。 楚瑜也没再纠结于此,反而是换了个话题,将自己心里近来最记挂的事问出来:“你打算何时回归前线?” “嫂嫂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卫韫抬头看她,却是将问题抛回了楚瑜身上。楚瑜明白卫韫的意思,此时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意见询问,更是一个考察。如果楚瑜说得和卫韫心思一致,日后卫韫才可能再和她讨论这些。 楚瑜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先让姚勇跌个大跟头罢。” “要多大的跟头?” 卫韫凝视着她,楚瑜一字一句:“足以让陛下彻底收了他的权势的跟头。” “如今谁上战场去,都要面临和姚勇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的局面,腹背受敌,你过去与送死无异。陛下或许多少知道姚勇作为,却因种种顾虑想要保下姚勇,只有让陛下看明白,如果只有一个姚勇,将是怎样的局面,他才能狠得下心来舍了姚勇。” 楚瑜说着这些话,目光定在卫韫身上,卫韫看着窗外,神色里带了几分悲悯。 楚瑜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艰难道:“只是到那时候,必定已是生灵涂炭江山飘零,小七,你可舍得?” 卫韫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茶。他垂着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楚瑜也没打扰他,就静静等候着。等了一会儿之后,卫韫抬起头来,认真道:“舍得。” “姚勇若在前线掌势,我过去,也不过是以卵击石,重蹈我父兄覆辙而已。只有他彻底被拔去了爪牙,我上前线才不是白白送死。我可以死在战场上,但我绝不容许自己死在阴谋诡计里。” 卫韫的目光里染着光,他紧握着杯子,克制着情绪:“若此战败了,战争中有无辜百姓颠沛流离,那也不是我的错。是今日坐上天子,前线官兵元帅的责任,又岂容得我来愧疚?我该做的,就是早一点把姚勇拉下马,早一点让天子看轻他的真面目。等把他处理了,我还一个干干净净的大楚军队,再招募有才能的儿郎。” 卫韫说着,似乎自己的动摇了,他挺直了脊梁,握住茶杯,板着脸,力图让自己去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就是自己所想。 楚瑜却从这些细微的姿势中察觉出卫韫的僵硬和挣扎。 他学着当一个忠义之臣护家护国十四年,突然有一天要变得和顾强生姚勇一样,将百姓天下纳入算计的范畴之中,又怎能习惯? 她一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沉默了半天,终于听卫韫道:“夜深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嫂子去睡吧。” 楚瑜应了声,却也没动,卫韫抬眼看她,终于听楚瑜道:“小七,咱们都会长大的。” 长大了,就是要把这个曾经因为纯善或者纯恶的世界,变得善恶交织。要在一片混沌里,小心翼翼维持着那一片清明。 卫韫听出话语里的劝慰,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复,只能低低应了声:“嗯。” 楚瑜也再无什么可说,站起身来,同卫韫说了一声便走了出去。等出去之后,卫韫自己静静待了一会儿,他喝完了茶壶中最后一杯茶水,站起身来,写了一封折子,连夜送进了宫里。 折子里他洋洋洒洒将宋文昌夸了一大堆,最后总结了一下,前线平衡姚勇抵抗北狄这件事儿,非宋文昌莫属,这京城里那么多公子,就宋文昌最合适。 送完折子后,卫韫心里舒服了些,终于安心睡了。 而楚瑜在另一边,却是睡得不大安稳。这一天的事儿发生得太多,等到晚上她才能静静思考。 没有人打扰,她才更多的能拨开云雾,看到白日里所看不到的地方。 顾楚生为什么选卫韫? 如今卫韫不过十五岁,外界对卫韫的认知少而又少,顾楚生为什么在如今的情形下,选了卫韫当做盟友? 他认识卫韫吗? 应该没有。上辈子顾楚生也是到卫韫上了战场之后才和卫韫第一次见面,认可了卫韫,从而结盟。 但这辈子……以顾楚生如今的能力,他应该是根本没有见过卫韫才对。 顾楚生做事一向沉稳,什么时候会为了一个没见过的人,以命相托了? 楚瑜颇有些疑虑,直觉这事情之中,有了她所不知的变化。只是她也没有深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她方才睡醒不久,便得了通报声,却是楚建昌带着谢韵、楚锦和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来了。 她坐在床上皱眉想了片刻,终于还是去了大厅。 去时看见一家四口待在大厅里,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给自己的父兄行了个礼,随后道:“今日大家怎么都来了?” “昨个儿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谢韵叹了口气:“你父兄听了着急,所以赶紧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楚瑜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便好,”谢韵叹了口气:“阿锦年幼不懂事,我怕你们姐妹之间生了间隙,所以特意过来,让她给你道个歉,你便原谅她有口无心吧?” 楚瑜没说话,她端坐到主位上,给自己倒茶抿,轻轻抿了一口。 她做这些动作时,大家就都瞧着她,静静等候着她说话。谢韵蛮蛮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满:“怎么,你莫不是还要同阿锦计较不成?” “若她真是有口无心,那我便抽她一顿鞭子,也就罢了。” 楚瑜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楚锦,神色平静凌厉,带着直指人心的审问之意:“可是到底是精心设计还是有口无心,我想阿锦心里,比谁都清楚。” 35.第三十五章(6.14更完) 这话说出来, 谢韵脸色就变了,她有些不满道:“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妹妹?事儿我都已经知道了, 她同你聊天时也不知道那后面就是宋世子一群人, 怪该怪那卫韫, 明明听见你们聊天却不吭声, 怕就是记恨了我帮你求放妻书一事, 刻意等着羞辱你呢!” 楚瑜没说话, 她坐在首位上, 给楚建昌、楚临阳、楚临西倒了茶。 楚建昌有些不耐烦,却压着性子, 按照楚瑜的了解, 明显是路上已经和谢韵吵过一架, 不想再多做争执了。 见楚瑜没有回应,谢韵皱起眉头:“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舒服你便说出来,一家人把心思藏在心里, 又有什么意思?此事阿锦乃无心之失, 我带她上来道歉,也不是什么大事,道完歉后便就罢了, 你也别太斤斤计较。反倒是放妻书一事我要问问你,卫韫已经将放妻书写了, 如今卫家丧事也办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总不至于真为他卫珺守灵三年吧?三年后你都十八了, 再想寻门好亲事,怕是不容易。” 楚瑜耐心听着谢韵说话,等她说完了,却是看向了楚建昌,平静道:“父亲是怎么个意思?” “全看你的意思。”楚建昌想了想,思索着道:“卫家乃忠义之门,你愿意留,愿意走,我都觉得可以。十八岁也没多大,别听你母亲瞎说,到时候你嫁不出去,我就从军营里抓一个给你。临阳,你手下不是有一个叫王和之的吗?要我们家阿瑜不成亲,你把他留着,也不准成亲!” 听了这话,楚临阳不由得失笑。 “父亲又说孩子话了。”楚临阳性格向来温和沉稳,与楚家这暴烈男儿的性子全然不同,他似如出身于百年世家的公子,带着一种雍和从容。 他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眼里带了疼惜:“母亲说得有道理,阿瑜你若为卫珺守灵三年,若想再嫁,一方面是年纪的确大了点,另一方面则是外人看来,你或许对卫家太过情谊深重,若阿瑜想寻一个所爱之人,怕会成为对方日后心中芥蒂。如今卫家已经平稳,仁义之上,阿瑜并未有失,若再留下去,阿瑜需得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楚临阳向来关爱她。 楚临阳自幼随楚建昌南征北讨于战场之上,小时候楚瑜就是跟在这位哥哥后面,这位哥哥宽厚温和,始终无条件包容着她,才让她养成后来那份无法无天的脾气。 楚瑜看着楚临阳的目光,抿了抿唇,认真道:“值得。” 楚临阳并未诧异,对于这个妹妹的性子,他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他点了点头道:“若你认真想过,那也无妨。十八岁之后,哥哥会替你找到你喜欢的人嫁过去,若找不到合适的,那便留在楚府,家里多个人吃口饭,也没什么大事。” “是啊,”楚临西在旁边凑过去,嬉笑着去拉楚瑜的袖子:“大妹妹回来了,可有人陪我活动筋骨了,家里那把龙缨枪都生锈了咧!” “你们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谢韵一把将楚临西推过去,看着楚瑜,严肃道:“阿瑜,他们都是些糙汉子,不能明白女子的苦,你一个人……一个人……” “一个人,也无妨。” 楚瑜淡淡开口,不想再与谢韵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她将目光落在楚锦身上:“只要妹妹少给我惹些麻烦,那便好了。” “是我错了,”楚锦见楚瑜看过来,红了眼道:“我没明白姐姐的心思,同宋家说了这放妻书的事儿,也不曾想宋世子就将姐姐请过来了……我真没有想将姐姐私奔一事儿传出去的想法,当时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想过这样多人在那树后……” 楚锦一面说眼泪一面落下来,哭得梨花带雨,谢韵心疼得不行,忙道:“莫哭了,莫哭了,你姐姐会明白的。” 楚建昌和楚临西也是有些手足无措,见着这女子的眼泪,向来是两个大男人的软肋。 唯一只有楚临阳端坐在楚瑜边上,面色沉静,抿了一口茶,静默不言。 楚瑜瞧着这乱哄哄的场面,沉默了一会儿,等着楚锦哭声缓了下来,她才开口:“你可知,你做的事儿我从来没在人前说过,是为什么?” 楚锦听着这话,有些茫然抬头,看见有些无奈:“因你是我妹妹,我总想着,我楚家人心思纯良,性情耿直,你所作所为,大概是我误会了你,因此我给了你两次机会。” “第一次,你诱我嫁入与顾楚生私奔,却将所有责任推给我。我不愿说出来,是我不想让家里人对两个女儿都失望。一个败坏家风毫无头脑跟着一个罪臣之子私奔,一个心机叵测毫无亲情推着家姐跳入火坑。” “我没有……”楚锦仓皇出声,连忙摇头:“我没有!” “说不愿去跟着顾楚生吃苦,苦苦哀求于我的是不是你?说顾楚生对我有爱慕之意,助他与我传信的是不是你?给我出主意愿替我嫁入卫府,欺瞒父母的,是不是你?!” “大姐!”楚锦提高了声音:“你怎可陷害我至此?!” “是我有心给你泼污水,还是事实,你我心里明白。”楚瑜神色平静,每一句话都说得从容笃定。她抬眼看她,目光如鹰:“那一次,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也就罢了。这一次你邀请我前来,宋府你去过多次吧?你连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又怎会不知那个位置暗藏乾坤?” “我不知道,”楚锦一口咬定:“我怎会知道那里有人?姐姐自己心脏,莫要以为阿锦也是如此。” “是,妹妹总是无辜,”楚瑜轻笑:“所以私奔的是我,名声被毁的是我,错的都在于我,妹妹只需要轻飘飘一句我无心无意,多大的事儿都是我挨着扛着。” 楚锦咬着唇,含着眼泪,轻轻颤抖:“姐姐这是记恨我了。可让姐姐抢我未婚夫的是我吗?顾楚生至今仍旧对姐姐念念不忘、为此甚至退了我的婚,这事儿错在于我吗?!”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却是没想到,顾楚生居然是为她退了楚锦的婚? 这……这怎么可能?! 楚瑜眼中的惊诧之色落入所有人眼中,便就是这样的氛围,楚临阳却是轻轻笑了起来:“我们阿瑜尚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魅力吧?” 这话出来,缓和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楚临阳看着这两姐妹,笑意盈盈道:“你们这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了。可是无论到底真相是如何,过去都过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便不作追究了吧?” “是不作追究,还是大哥维护着姐姐,不想追究?” 楚锦捏着拳头,死死盯着楚临阳。楚临阳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的目光从是如此,温和清浅,却仿佛将世事了然于心。他静静看着楚锦,慢慢出声:“小妹确定,要将此事追究下去吗?” 楚锦迎着楚临阳的目光,他的声音很温和,没带半点威胁,然而楚锦就这么对着他的目光,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楚临阳轻轻一笑:“家和万事兴,就这样罢了吧。” 楚锦低下头去,小声道:“好吧。” 楚临阳笑了笑,转头看着楚瑜道:“阿瑜觉得呢?” “话我已经说了,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我没在外面说,是顾忌这楚家的声誉,也不愿与她逞这口舌之利,可是楚锦,你若再如此咄咄相逼,便不要怪我了。” 楚锦没有说话,含泪低头不语。 楚临西察觉不对,跪坐着没敢说话,悄悄看了一眼楚瑜,又看了一眼楚锦,楚临阳看向楚临西,温和道:“临西你可是想说什么?” “要不……”楚临西憋了半天:“要不咱们吃饭吧,你们这个样子,我太压抑了。” 楚瑜听见楚临西的话,不免笑出声来。她点了点头,抬手道:“行吧,我这就让人备食。” 说着,楚瑜将晚月招呼过来,吩咐了准备的菜食后,便听楚临西道:“不知今日卫小侯爷可在府中?” “自然是在的。” 楚瑜听了楚临西的话,有些疑惑道:“哥哥可是有事?” 楚临阳颔首点头,同楚瑜道:“劳烦引见。” 楚瑜自然是不会推辞,留了楚建昌带着谢韵等人在大厅,楚瑜带着楚临阳出了房中,刚走到长廊之上,楚瑜便听楚临阳道:“毕竟是姐妹,还是要照顾母亲心情,若要动手,看在母亲面上,还是要有分寸。”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并不屑于与她争执,你今日并不与她将话到底,是在给她第三次机会,也是在给楚府和母亲机会。” 楚瑜听到这话,神情慢慢缓和下来,楚临阳手负在身后,慢慢道:“我知你心里委屈,可你这性子,若是动手,要么施压于家中与家中决裂,要么暗中动手直接除了阿锦,又或是布个大局毁了她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杀鸡太用牛刀了,本不必你出手的。” “哥哥未免太看得起我。” 楚瑜垂下眼眸,神色恭敬。楚临阳轻轻笑开:“你当年在边境就自己训练了一只自己的护卫军,十二岁带着回了华京,后来我却谁都没见着,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 楚瑜手微微一颤。 她抬头看着楚临阳,楚临阳眼中全是了然:“你和楚锦,我心里清楚。我并不知她为何成了如今的样子,可自家姐妹,当年你我三兄妹都不曾侍奉在母亲身边,唯独她一直伴随母亲长大,为人子女,若因口舌之争夺母亲心头明珠,未免太过残忍。事情不到这一步,不若交给兄长。” 楚瑜没说话,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之上,楚瑜听着木质地板上发出的闷响,许久之后,终于慢慢开口:“我的确不在意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兄长,我并不是不会难过。” 她抬眼看向楚临阳,头一次对着家人,去倾诉那软弱的内心。 “我没有在外面说这些,而是对着家人说,是因为我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所带来的结果,而是家人是否给我应有的公平。可兄长里扪心自问,母亲对她与我,公平吗?” “她处处与我比较,我身为她亲姐,她甚至如此设计陷害,毫无维护之心。我若是个普通女子,我若在意名节名声,楚锦如此作为,那是在做什么,那是在毁我一辈子!可母亲怎么说的——无心之失,让我原谅。她楚锦是否无心,母亲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吗?!” 楚临阳没有说话,他静静听着楚瑜声音越发激昂,他从头到尾,却都是保持着这份冷静自持。 上一辈子的楚临阳从未与她这样交谈过,他们兄妹之间都是恭敬又友爱,直到楚临阳去世——宋家上前线之后,楚临阳急转去了凤陵城,遭遇了包围战。 那一战谁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道,凤陵城在楚临阳去后被北狄围困,近乎三个月音讯全无,等卫韫到前线时,就看见楚临阳遥遥站在城楼之上,手执□□,魏然挺立。 他站在那里,敌军便畏惧得不敢上前,城墙上全是残损,城墙下有许多深坑,到处都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的痕迹。 卫韫带兵破城后,只见尸山血海,整个城楼楼上全是化作黑色的鲜血,尸体堆积在城楼之上,早已腐烂生蛆,而一直站在城楼上的楚临阳,在卫韫触碰之时,便倒了下去,原来已是故去多时。 偌大的凤陵城,居然没有一个活人,仅凭楚临阳的尸体,守到了卫韫救援。 没有人知道那三个月,这个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楚临阳是如何用五千兵力守住凤陵城,也没有人知道北狄为何看着楚临阳的尸体就不敢上前,只能从锅中余留的残肢中推揣测,那三个月的凤陵城,是怎样的人间惨状。 楚瑜看着面前温和的楚临阳,骤然想起他未来的结局。 ——他为什么去凤陵城? 因为楚锦欲嫁宋文昌,然而宋文昌却被困于凤陵旁边的蓉城!楚锦哭着求了楚临阳,楚临阳为救宋文昌,声东击西奇袭生擒北狄三皇子,引北狄主力围困凤陵城后,让宋文昌再逃走后领兵来救。可宋文昌懦弱小人,得救后一路仓皇逃脱,却在半路被北狄埋伏,身死途中。 而后全线沦陷,卫韫也胶着于昆阳,等卫韫平复昆阳战局来救,已是来不及了。 楚瑜看着面前神色平静柔和的青年,慢慢闭上眼睛。 “兄长,我心中对阿锦的芥蒂,乃日积月累,并非某一件事。我给了她三次机会,如今是第三次,她若再品性不端,兄长抱歉,我绝无留手。” “我明白了。”楚临阳叹息出声:“我会处理好,你放心吧。” 楚瑜慢慢镇定下来,她睁开眼睛,却是道:“兄长打算如何处理?” “阿瑜,”楚临阳同她来到卫韫门前,他顿住步子,慢慢道:“你可知我为何觉得阿锦可怜?” 楚瑜有些迷惑,楚临阳笑了笑:“你觉得母亲偏心,又焉知阿锦不觉得,我与父亲偏心?阿瑜啊,”楚临阳声音里带了叹息,他抬手放到楚瑜肩上,神色里满是无奈:“我也想公平,可是,我是她兄长,却是你哥哥。” 兄长和哥哥,这已是亲疏之别。 楚临阳看着她,觉得面前梳着妇人发髻的姑娘,似乎与他第一次见她时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楚瑜和楚锦刚出生时,他抱起了楚瑜,而楚临西抱起了楚锦。 从此以后,楚瑜哭了是他背着,学着走路是他陪着,她叫的第一声是哥哥,她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箭,第一上战场,都全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而楚锦在那华京高门华府之中,绣花学诗,也不过就是逢年过节,匆匆一面。 他想要公正,可却公正不了,只能在平日之间,尽量端平那一碗水,对楚锦好一些。 有那么多黑暗的东西他不愿让楚瑜看见,他是楚瑜的大哥,便理应将世间所有的光和温暖给她,而不是将这狼狈不堪的一面送她。 楚锦那样的人何须楚瑜脏了手呢? 楚临阳有些无奈,若不是他常年在边境,早日察觉这些,又怎么会让楚瑜受这些委屈呢? 楚瑜听着他的话,有些愣神,楚临阳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走了进去。 下人已经提前进来通报过,他刚步入门中,便看卫韫站起身来,面上平静沉稳,朝着楚临阳行了个礼道:“楚世子。” 楚临阳朝他朝他鞠躬:“卫侯爷。” “世子请坐。” 卫韫抬手,让楚临阳坐下,楚临阳顺着卫韫指着的位置,跪坐下来。 卫夏懂事带着人退了下去,房中就留下卫楚两人,熏香炉中燃着袅袅青烟,楚临阳抬眼看过去,笑着道:“这是阿瑜喜爱的味道。” “如今家中一切都由她布置。”听到楚瑜的名字,卫韫口吻明显温和许多,给楚临阳添了茶:“不知世子前来,所为何事?” 楚临阳喝了口茶,没有出声,他慢悠悠道:“临阳来此,是想助世子一臂之力。” 36.第三十六章(6.15 一更) 听到这话, 卫韫抬起眼来,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 楚临阳平静开口:“姚勇无能, 却乃阴险小人, 又深得陛下宠幸, 此战若仍旧以姚勇为主帅, 待到日后消磨了国力, 怕是再无还手之力。北狄新皇如今已于祭坛立下誓约, 骑兵不入华京, 北狄绝不收兵,可见此次北狄决心之坚, 绝无和谈可能, 故而临阳此番前来寻找侯爷, 愿助侯爷一臂之力,尽快灭除姚勇。” 卫韫没说话,轻敲着桌面,楚临阳静静等候他, 片刻后, 卫韫轻笑一声:“我不过一少年,世子如何觉得,我有如此能力?” “我信的不是侯爷, 是卫家。” 楚临阳抬眼看向卫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下不信卫家在军中, 如今没有一点残留。” 四世三公之家, 其底蕴非普通家族所能比, 若不是卫家忠心耿耿,又未曾在华京多做经营,卫韫又何至于此? 卫韫审视着楚临阳,楚临阳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面上儒雅从容。 “那,世子打算如何助我?” 卫韫盯着楚临阳,楚临阳轻轻一笑:“如今南越国已有异动,我与父亲即将奔赴西南,关键时刻,还望侯爷指点。” 听到这话,卫韫瞳孔紧缩。 楚临阳此刻的言语,无异于已经是将西南军队关键时刻的主动权全部交给了他! 卫韫心跳得飞快,然而他面上却仍旧不动,只是道:“我明白了。” 楚临阳抬起手来,含笑拱手:“静候佳音。” 卫韫点点头,他明白楚临阳要什么,认真道:“你放心,我会尽快扳倒姚勇。” 楚临阳含笑点了点头,告退了去。 这一番话说得不算长,楚瑜只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见楚临阳走了出来,楚瑜迎上前去,忙道:“说完了?” “嗯。”楚临阳点了点头,同楚瑜一起往饭厅走去,同楚瑜聊了一会儿她平日在卫府的日常之后,便跨入了大厅。 这时饭菜都已经摆了上来,所有人在等着他,楚临西一见两人进来,就巴巴上来挽住了楚瑜的袖子,撒娇道:“妹妹你可来了,二哥都饿死了。” “你这幅样子,哪里像是二哥?” 楚临阳笑了笑:“明明就是小弟。” “是是是,我是小弟,”楚临西忙笑着道:“小弟请哥哥姐姐用膳,行了吧?” 楚临西这番打趣,气氛终于活泼起来,楚锦在一旁默默坐着,一言不发,低头吃着饭。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着东西,待到天黑时,楚建昌便带着谢韵要离开,谢韵三番五次劝说着楚瑜回家,见实在劝说不动,只能含着泪离开了。 楚瑜送着一家人上马车,楚临阳站在她边上,他是最后走的,等所有人上了马车,他转头道:“我不日将去西南,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她脑中无数年头闪过,最后却只是道了句:“在西南就好好呆着,多给我写信说说你的近况,别去了就音讯全无。” 她本想提醒楚临阳许多是,比如不要去凤陵城,不要为宋家出头,不要离开西南…… 然而在开口之前,她却骤然想起卫家的结局。 劝阻没有效果,你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原委。所以你只能直接去做。 不让楚临阳去凤陵城,与其和楚临阳说,不如在宋文昌被困前就解决了宋文昌,宋文昌没机会被救,也就不会有楚临阳救人一事。 与其千叮万嘱,还不如让楚临阳多给她写几封信,了解他的情况。 楚临阳没想到楚瑜会说这些话,楚瑜年少时很亲近他,长大后感情却越发内敛。他愣了愣之后,慢慢笑开,温和道:“行的,你放心吧。” 说完之后,楚临阳上了马车,楚瑜看见马车摇摇晃晃离开走远,她才慢慢回了府中。 她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卫韫站在长廊上,提灯等着她。楚瑜有些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想跟着嫂嫂送一送楚将军,没想到却来晚了些。” “哦,没事儿,”楚瑜笑着走过去:“我自己送就行了,我家人不太讲究这些。” “卫夏说你似乎和家人起了些冲突?” 卫韫询问出声,楚瑜挑了挑眉:“谁这样多嘴多舌?” “也是关心。”卫韫提着灯,慢慢道:“我就是来问问,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没什么。”楚瑜下意识出口,然而说完后,她又有那么几分后悔,她叹了口气:“小七,一个人是不是说没什么惯了,别人就觉得她没什么?” “那样看她说的对象,对她上不上心。” 卫韫没有转头看他,他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声音平稳又从容:“你同我说过没什么,二嫂同我说过没什么,母亲也同我说过没什么,可我却从不觉得,你们是真的是没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过是撑着自己站起来,谁又是真的没什么?” 听着卫韫的话,方才那份躁动在楚瑜心中慢慢淡去,她转头看着卫韫,这一段时间,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初见的时候,他们差不多高,如今卫韫却已经明显比她高了一些。她想起未来卫韫的模样,玩笑道:“小七你要快点长高,以后好好孝敬嫂嫂。” 卫韫斜昵瞧她,微勾的眼里含着清浅的笑。 “行,”他点头:“到时候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我都找来给您当饭吃,我卫七从来是个孝敬长辈的人,您倒时可千万别客气。” 这话楚瑜听明白,是卫韫埋汰她以后是个老太太,她从卫韫手中抢了他的灯轻轻敲了他的手一下,卫韫顿时大叫一声,捂着手痛苦道:“不好,骨折了!” 楚瑜瞟了他一眼,淡淡提醒:“浮夸了啊。” 卫韫叹了口气:“嫂嫂,你不心疼我。” “我心疼你,”楚瑜微微一笑:“没了你,我以后怎么把人参鹿茸当饭吃啊?” 两人打闹着往回走去,一时之间,楚瑜竟全然忘了,方才那些所有烦恼的、讨厌的、不安的情绪。 等卫韫送她回屋告退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叫住卫韫:“你来等我,是不是特意来安慰我的?” 卫韫听到这话,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羞涩道:“我见嫂嫂不开心,也不知道怎么劝慰。想起嫂嫂以前劝我,就是让我给嫂嫂说说山水,给嫂嫂说话的时候,我就不会一直想那些痛苦的事儿。所以我想,我既然在府里,就让嫂嫂陪我说说话好了。” 楚瑜没说话,她就瞧着他。 少年示好的方式笨拙又简单,与他在外那小侯爷的沉稳模样全然不一样。她目光柔和下来,瞧了他许久,才终于道:“谢谢你,我好很多了。” 卫韫笑开来:“那就好。” 楚瑜摆了摆手:“你去吧。” 卫韫便行了礼,告退下去了。 楚瑜睡下时,楚家一家人终于是回了府里。谢韵埋怨着楚建昌,不满道:“你看看你教的孩子,都成什么样了,有一点女子的样子吗?当年我就说,让你把孩子交给我,交给我,你一定要带到西南去,你看看如今成了什么样?她到底明不明白守寡三年意味着什么?她三年后要嫁不出去,嫁不到一个好人家怎么办?!” “母亲,”楚临阳在背后出了声:“妹妹并不是寻常女子,母亲便不要以寻常女子之心去衡量了吧。语气讨论阿瑜如何,母亲倒不如问问自己,是如何将阿锦教成这样心思叵测的女子的?” “大哥!” 楚锦含泪出声,正要说什么,就看楚临阳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她:“你不要说话。” 看着那微笑,楚锦浑身猛地颤抖起来。 楚临阳抬手指向祠堂的方向,温和道:“去那里跪着,嗯?” “临阳……”谢韵有些不安:“你这样……” “我怎样?嗯,不公平?母亲,你知道真正不公平是怎样?”楚临阳眼神里全是冷意:“如果我真的不公平,你以为她楚锦还能在这里站着跪祠堂?就凭她做这些混账事儿,我早给她嫁到猪食巷去了!” “你怎么能认定她就是有意……”谢韵撑着自己,楚临阳冷冷一笑:“因为楚瑜是我妹妹,她也是我妹妹,她们的品性,我清楚得很。到底是我偏心还你不公,母亲,你自己也清楚得很。阿瑜是有本事,也可以不在意,可你别总想着出了事儿就让阿瑜忍。” 说着,楚临阳抬眼看向站在一边的楚锦,冷声道:“跪着去!” 楚锦没说话,她冷冷看着楚临阳,转身离开。 等楚锦走了,楚临阳转头看向谢韵,他温和出声:“母亲,我对阿锦好,你也别那么偏心,多对阿瑜好一些。若阿瑜不好过,我便让阿锦也不好过,好不好?” “你……你……” 谢韵急促出声:“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忤逆子!” 楚临阳没说话,他平静看着谢韵,那目光看得谢韵遍体生寒。 所有的言语止于唇齿之间,楚临阳见她收了声,优雅转过身去,慢慢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楚锦进了祠堂后,自己便跪了下来。没有多久,楚临阳便站到她后面来。 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楚锦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楚临阳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去招惹阿瑜呢?” 楚瑜没说话,她慢慢捏紧了拳头。 楚临阳瞧着她的背影,眉目间仍旧全是温和:“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楚锦声音打着颤,仿佛是陷入了一个噩梦一般。楚临阳走到她身后来,他的温度靠近她,她颤抖得更重,楚临阳蹲下身子,含笑看着她的侧脸:“再给哥哥复述一遍?” “不要……招惹姐姐。不要……设计姐姐。不要……对姐姐心存恶念……让她,容她,爱她。” “我说错了吗?”楚临阳声音温柔如水,楚锦眼泪慢慢落下来,沙哑着声音道:“没有。” “那今日之事,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楚锦不敢说话,她咬紧了下唇,一句话都不敢说。楚临阳瞧着她,眼中全是玩味:“若不是阿瑜今日说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这样大的胆子。怂恿她私奔,设计她名誉,阿锦,是这些年我对你太好了吗?” 楚锦还是不说话,楚临阳猛地提高了声音:“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楚锦哭着回头,她再也无法忍耐:“你让我说什么?!你要我理由,该是我问你理由,同样都是妹妹,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是,十二岁那年是我设计她掉进井里,可你也给她报了仇,我那么相信你,你让我下井我就下井,结果呢?你把我困在井下,那么黑,那么冷,你骗我在下面呆了三天!她发三天高烧她报仇,你把我在井下关了三天,这还不够吗?!凭什么我就要忍她让她,她喜欢什么就给她?” “你问我理由?”楚锦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她大笑出声来:“好,我告诉你,我要比她好!我要给你看清楚,你瞎了你的狗眼,我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嫁的比她好,我名声比她好,我什么都比她好,你这个做哥哥的错了!你看错了!” “当年是你说的——” 楚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平时的哭,都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然而今日的哭泣却是完全不管不顾,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全然没有了任何仪态。 她仿佛一个孩子一般,匍匐在楚临阳脚下,痛苦出声:“是你说,我一辈子都赶不上她,我若赶得上她,你也会如此对我的——” “你如今却还来问我理由?我还能有什么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 不过就是不甘心,不过就是想要争。争的哪里是什么荣华富贵,争的不过是他这一份独一无二的宠爱。 她也想像楚瑜那样,被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 楚临阳那份维护毫无理智决绝疯狂,她渴望嫉妒疯狂不甘。 她大哭大笑,楚临阳就一直静默看着。 直到最后,她哭不动了,趴在他脚下,小声抽噎。楚临阳瞧着她,眼里带着怜惜。 “对不起,我没想过,小时候的事情,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困扰。” 他声音很温和,楚锦慢慢抬头,眼里带了期望。楚临阳拿出手帕,递给她。 楚锦看着这方手帕,忍不住愣了神。 这个人很温柔,是一种安定的、无微不至的温柔。 她从小就最喜欢这个哥哥,每一年逢年过节他都会回来,那时候她就会站在门前,抱着他前一年送给他的布娃娃等着他。 他每年都会送不一样的布娃娃回来,都是她最喜欢的。 可十二岁那年,跟着他回来的不仅是布娃娃,还有她那位一直长在西南,到十二岁才不晕马车的姐姐。 见过楚瑜,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给他的布娃娃,只是他温柔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年少的她心生嫉妒,她将一只猫儿扔进了井里,哄楚瑜去救猫,想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楚瑜,发泄自己内心那一份不满。 这件事被楚临阳知晓,他没有骂她,他反而和家里说,带着她出去游玩。她那时多欢喜啊,以为没有了楚瑜,哥哥就只是自己的哥哥了。却不曾想,当楚临阳带着她出门之后,当天夜里,他就将她骗到了一口枯井里。 她以为的,最好的哥哥,将她骗到了井里,然后在井口漠然看着她。 她哭着求他放她出来,他却是静静看着她:“阿瑜高烧什么时候退,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那她死了呢?” 楚临阳笑了,他那笑容温柔又冷静,在月色下看得人心为之颤抖。 他温柔问她:“她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你不该偿命吗?” 那一瞬间,她看着面前人从容平静的神情,有一种绝望和不甘铺天盖地涌上。 她哭着问他:“为什么,她哪里好,我也是你妹妹,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楚临阳静静看着她,冰冷出声:“她哪里都比你好,你之心性,一辈子都赶不上。” “我怎么赶不上?我怎么不必她好?楚临阳,若我比她好呢?” “你?”楚临阳笑容更盛,却仿若玩笑:“那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那言语撑了她多少年? 她读书、认字、学诗词歌赋、精琴棋书画。她做到了当世女子所有要做到的最佳,楚瑜会什么?除了舞枪弄棒,她什么都不会。 可他心里,楚瑜仍旧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好妹妹。 如果说最开始不过只是姐妹之间普通的嫉妒,日积月累,便成了嫉恨。 楚锦艰难闭上自己的眼睛,再也发不出声音,楚临阳静静看着她,许久后,终于出声:“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得用更好的办法,是我的错。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给你道歉。我希望家庭和睦,希望你能体谅我,所以以后,不要去找阿瑜麻烦,好好当她是姐姐吧?” “若我不当呢?”楚瑜沙哑着声音,楚临阳有些无奈,叹息道:“你惯来知道我的脾气,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不忍心杀你的。只能分开情况来看吧。” “你若再做这种诬陷她名声的事儿,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你若动手让她受伤,我便废了你的四肢。” “你若让她婚事受阻,我会为你寻一门更‘合适’的婚事,保证你后悔一辈子。” “若你害死了她,”楚临阳眼中带了怜悯:“阿锦,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楚锦不可置信,慢慢抬头,楚临阳蹲下身子,低头瞧着她。 “阿锦,人都在长大。今日若不是我拦着阿瑜,你下一次再算计她,或许就死透了。” “把关在井里这样幼稚的事儿,哥哥不会再做了,你明白吗?” 楚临阳眼里温和得让她觉得害怕,楚锦整个人颤抖不止。 楚临阳脱下自己的外套,温和搭落在她身上,他垂眸看她,满是关切:“夜凉露寒,好好跪着吧。” 说着,他便站起身,往外走去,慢慢关上房门。 绝望、惊恐,十二岁那年在枯井里等待死亡的恐惧涌现上来。 他知道的,十二岁之后,她就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方,可他还是要合上大门。 他在惩罚她!他要她知道,楚瑜是她不可触碰的神明,永远不能触及的存在。 “不要!” 她试图阻止那大门的合上,嚎哭出声:“大哥,不要关门,我听你的话,不要关门!” 然而没有用。 正如十二岁那年她被他放进井里,他从不在意她的言语。 楚锦在屋里嚎哭出声,楚临阳站在门外,好久后,慢慢离开。 37.第三十七章(6.15二更) 楚瑜第二日醒来, 洗漱后到了饭厅,便看见卫韫已经坐在那里了。蒋纯和柳雪阳加上王岚三个女人正聊着天, 卫韫跪坐在首座上, 正闭目养神。 他头上束了玉冠, 身上穿了件玉色外袍。他跪坐时, 腰背自然挺直, 带了一种少年明锐, 如宝剑立于座上。 听见楚瑜的脚步声, 他慢慢睁眼,朝着楚瑜点了点头:“大嫂来了。” “嗯。”楚瑜到自己位置上落座, 看他明显是要出门的模样, 不由得道:“今日可是要出门去?” 卫韫点了点头:“楚大人今日前往洛州, 我去送别。” 楚瑜微微一愣,昨日楚临阳同她说过要去西南的事,却没有说便是今日。楚瑜正要开口,卫韫便道:“既是大嫂娘家, 大嫂不如同我一道过去吧。” 楚瑜笑着应了声, 卫韫看着那人眼角眉梢带了欢喜,神色不由得软了下来。 一家人用过膳后,卫韫领着楚瑜出门, 上了马车后,楚瑜慢慢想起来:“我父兄今日去西南, 那宋家什么时候出发去前线?” “昨日已经去了。”马车摇摇晃晃, 楚瑜从车帘往外望去, 见过道上多了许多流民。 前方战火纷飞,华京多少也受了影响,流民大批涌入华京,商办采买也萧条了许多。 看见这些流民,楚瑜不由得想起顾楚生。上辈子顾楚生其实并不是走这条疏散百姓的路出现在人前的。他先是昆阳县令,将昆阳管理得井有条,投靠了姚勇之后,在姚勇提拔下从昆阳县令升任为太守,再后来投靠卫韫,由卫韫直接提拔至金部主事、成为户部特使,名义上是中央官员,实际上特派在昆州,掌管昆、青、白三州财政军饷调用。 楚瑜上辈子,大楚和北狄打了足足两年,这两年几乎把大楚国库搬空,但因顾楚生优秀的财政能力,大楚并没有发生大面积饥荒灾难,也还算得过且过。 如今顾楚生走了这条疏散百姓的路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投靠姚勇。如果不能投靠姚勇,那青、白两州的民生也不知谁来管理,等到卫韫接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楚瑜皱着眉头想着战场上事儿,卫韫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瞧见外面流民乞讨,以为楚瑜是因为流民心生不忍,便道:“我昨日已经联合了各府,打算开仓放粮,先救济着这些流民,等一会儿我去谢太傅府上,商量应对之策。” “开仓赈粮不是办法。” 楚瑜想了想:“不如买些地来,将他们收做长工,去开垦荒地种些粮食吧。” 后面要打仗的日子还长,卫家封地均在战线上,粮草大事,要做着计议。 卫韫听着这话,斟酌着道:华京地价昂贵,就算是举卫府家财,怕也安置不下太多……” “不到卫府,到汜水去。” 汜水在兰州,离华京大约有三百里远,兰州多高山秀水,乃天险之地,又属大楚腹中,少有征战。楚瑜回顾着上辈子,大约也就在明年春天,华京便撑不住了,当时除了卫韫等武将,没有任何人想过天守关会破,更没想过北狄会在一夜之间长驱直入,兵临华京门下。当时京中贵族卷了家财纷纷出逃,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汜水。于是汜水一时之间地价寸土寸金,地价飞升。 楚瑜琢磨着未来,但也不能说得太过明显,便询问卫韫道:“你觉得,姚勇可守得住天守关?” “守不住。”卫韫果断回答:“除非有其他人帮他,否则以他的性子,决计守不住天守关。” “你为何如此肯定?” 楚瑜知道姚勇守不住,她本以为卫韫也只是猜测几分,却不曾想卫韫竟是如此笃定。 卫韫笑了笑,给楚瑜倒了茶,又从抽屉里拿了点心出来,慢慢道:“姚勇此人向来更擅玩弄权术,他极爱惜自己的兵力,从来不肯用自己的兵和北狄正面对抗,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折损自己的羽翼。” “如今前线全是他的人,我不上前去,他绝不会安心,一定会保留实力,所以战场上真要打,那就得有人愿意出血拼力,他从旁协助。陛下明白姚勇的心思,所以一门心思想让我上战场。我不去,陛下就把宋家派了出去。一方面宋家也不会这么用心用力,另一方面,我已同宋世澜结盟,”卫韫抿了口茶,声音平静:“我帮宋世澜把宋文昌送上了战场,以他之心性,宋文昌怕是活不下来。只要他掌了宋家兵权,便答应我,只疏散百姓,绝不做正面交锋。姚勇弃城,他就比他跑得更快。” “如此下来,陛下怕会震怒。” 楚瑜皱起眉头。卫韫挑起眉头:“我不就等着他震怒吗?他若要罚逃兵,首当其冲就该是姚勇。若他不罚姚勇,我便在华京中周旋,绝不让他罚宋世澜。他若罚了姚勇,罚得轻了,姚勇怕是不会在意。罚重了,我便可以回去了。” “你倒是厉害了,”楚瑜笑出声来:“你还能帮他周旋,那怎么不见得你入狱时给自己周旋?” “那时情况不一样,”卫韫神色沉静:“当时尚且年幼,卫府许多东西还没接管。外加那时卫府是落难,救卫府无甚好处,大家不愿尽心尽力。而如今却是借宋府斗姚勇,世家皆在一条线上,我当出头鸟,世家做暗中推手,他们有什么不愿意?外加上如今长公主对太子咬得狠,还有长公主当靠山,”卫韫面上露出些小得意来:“我怕什么?” “你这人,”楚瑜看着卫韫说着国家大事,面上却满是少年气才有的那些小嘚瑟,不由得失笑:“如此少年心性,怕不是要吃亏。” “怎会?”卫韫嬉笑着凑上前来:“不是还有嫂嫂帮着我吗?” 话说完,两人便愣了,卫韫不过是习惯性凑上来,他过往同长辈说话,向来这样没大没小,然而等真的凑上来了,却才发现,这人其实也不过和自己同龄。 她皮肤很好,哪怕凑近了看,也不见分毫瑕疵。光洁如玉,白皙如瓷,虽然不施脂粉,却不逊于京中那些每日花了大把大把时间保养涂抹的名门贵女。 卫韫目光忍不住凝在那肌肤上,这一辈子楚瑜平时很少和男性接触这样近过,卫韫骤然接近,她这才察觉出来,男女之间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他的温度很灼热,仿佛是一颗小太阳,光是这样接近,就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 楚瑜有些尴尬,面上却假作镇定,片刻后,却定卫韫笑着说了句:“嫂嫂的皮肤真好,平日是涂抹了些什么香膏吗?不如让全府的女眷都用一样的吧。” 听到这话,楚瑜也不知道怎么,舒了口气。 卫韫退回自己的安全距离去,面上依旧像方才一样笑意盈盈,然而他却仍旧觉得,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么股桂花香的味道。 以后不能靠那么近了。 他琢磨着,不然总觉得有些奇怪啊。 卫韫退到自己位置上后,楚瑜终于心里平静了些,延续了方才的话题道:“宋世澜不帮姚勇,他们一个跑得比一个快,那送了天守关,也是早晚的事儿了。” “嗯。” 卫韫应了声,其实他还有其他更多打算,只是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他也就没有多说。楚瑜抬眼看了一眼卫韫的神色,斟酌着用词,避免自己显得太过先知,慢慢道:“若天守关失守,天守关到华京长驱之下,也不过就是一日的路程,华京便守不住了。倒是贵族往外流亡,当地地价物价必然哄抬,我们提前先买了这些地,再借钱买一些耕种的地,这样一来,等房产卖出,或许还能小赚一笔。” “那嫂嫂是觉得,华京失守,大家会往汜水去?” 卫韫说着,紧接着便明白过来:“是了,汜水离华京不算偏远,又是长公主封地,本就有重兵把守,最重要是有天险可守,若华京失守,贵族必然要找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卫韫皱起眉头:“若大家没去汜水,这借的钱怎么办?” “那就靠你慢慢还了,”楚瑜将手搭在他肩上,认真道:“镇国候,你得努力啊。” 卫韫呆滞了片刻,随后他沉默下来,想了想道:“行吧,所以我得找个有钱人借钱。” “找谁?”楚瑜有些好奇,卫韫笑了笑:“楚临阳。” 楚瑜大惊。 完了,坑哥了。 看着楚瑜又惊又怕的模样,卫韫很是高兴。过了片刻后,楚瑜冷静下来,她认真道:“答应我一件事。” “嗯?” “别说借钱这主意是我说的。” 38.第三十八章(6.16更完) 两人商量着到了楚府, 楚临阳正站在门口清点出行的人,卫韫下来时, 楚临阳还有些诧异, 片刻后他看见楚瑜走下来, 便明白卫韫这是带着楚瑜过来送行。 卫韫上前给楚临阳打了招呼, 楚瑜跟了上来, 瞧了一眼周边站着的人后, 便道:“父亲呢?” “还在梳洗。”楚临阳笑了笑, 招呼了卫韫和楚瑜一起进门:“可用过早膳了?不如一起?” 楚府用膳的时间比卫府要晚,卫韫和楚瑜虽然吃过了, 却还是跟着楚临阳走了进去。 卫韫和楚临阳客套说着些官话, 楚瑜便在一旁静静听着。楚家人正在吃饭, 楚临西给谢韵撒娇,房间里都是笑声,楚临阳带着卫韫楚瑜一来,在场的人便愣了, 随后楚临西欢喜上前来, 十分高兴道:“阿瑜,你怎么来了?” “无礼!” 楚建昌赶紧叱喝,但音调间却并没有真的动怒, 板着脸道:“先给侯爷见礼。” 说着,楚建昌便起身来, 给卫韫行了礼。卫韫赶忙扶起楚建昌, 平稳道:“此番小七是特意来给楚伯父和楚大哥践行, 伯父就将小七当作晚辈,千万别太过客气。” 楚建昌闻言倒也没推辞,笑了笑道:“那今日来我便当你是侄儿吧,可曾用过早膳?” 说着,侍从从外面端了小桌上来,给楚瑜和卫韫摆放了位置。楚瑜坐到楚锦身边,刚一坐下,就发现楚锦目光有些呆滞,看上去神情恍惚。 楚瑜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楚锦就是这样了。 她把目光落到楚临阳身上,却见楚临阳正和卫韫说着话,两人说了一会儿后,楚临阳站起身来,要带着卫韫去逛园子,楚瑜忙起身去,跟着道:“我也去!” 楚临阳愣了愣,将目光落到卫韫身上,却见卫韫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楚临阳便就笑了,颇有些无奈道:“那便来吧。” 三人一起走出屋去,楚瑜就跟在两人后面,两人当她不存在一般,卫韫同楚临阳慢慢道:“你此去西南,到的时候,南越怕是不安宁了。” “嗯。”楚临阳点了点头,一贯温和的面容上也锁起了眉,颇有些担忧道:“我已经收了前方线报,南越集兵五万压境。其实单打南越我不担心,我就是担心北狄和南越同时进攻……” “其实只要拖得久,也还好。” 卫韫思量着:“南越国小人少,如今进攻,约是和北狄图谋,想捞点好处。你把战线拖长一些,等南越觉得吃力,这时候我们再主动许南越好处,南越自然会停手。所以这一战,大哥只守不攻,拖着就好。其实此战之难,在于北狄。” “北狄到底怎么突然就进攻来了?” 楚临阳不明白,卫韫面上有些无奈:“北狄今年多天灾,去年冬雪冻死了大批牛羊,今年夏季又逢暴雨,导致了瘟疫,如今民怨沸腾。新皇本也善战,外加上国内压力,便一心想攻下大楚。” “那他打几个城池就好,怎的如此不死不休?” 楚临阳还是不解。 楚家战线在西南洛、徽两州,偶有调派,但对于北方还是算不上了解,而卫家长居北线,说起这些事来,卫韫要比楚临阳知道得多。 卫韫听着楚临阳的询问,眼神渐冷:“北狄凶悍,其实边境常年也就是我卫家子弟扛着。他们凶,我们更凶。如今卫家没了,北狄还会怕谁?” 楚临阳没有说话,提起此事,他心知卫韫比谁都难过。许久后,他长叹了一口气:“你我因着阿瑜,也算亲人。我想问你一句实话,当初战场上,姚勇到底做了什么,你可知晓?” “不知。” 卫韫平静开口,抬眼看向楚临阳:“能否麻烦你也给我句实话,为何你一口咬定,此事与姚勇有关?不是我卫家失误?” “你怕是忘了,”楚临阳笑了笑:“两年前曾在北境跟你父兄共事过三个月,卫家的打法我清楚,追击逃兵……” 楚临阳摇了摇头:“我不信。” “而姚勇此人与你父亲之间的分歧,我也清楚。” 三人转过长廊,步入水榭之中。十二月的华京,湖面都结了薄冰,像是打融了一般的冰渣浮在水面上,看上去便让人觉得寒冷。 卫韫下意识回头,习惯性站在一个挡风的位置,不着痕迹将楚瑜在后面,同楚临阳落座下来。楚临阳瞧了卫韫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旁边侍从赶紧放了炭火在庭中,暖气升腾起来,楚临阳继续道:“我与你大哥,还算旧友。当年阿珺曾嘱咐我,日后他若有什么不测,让我照看着你。我答应过他。”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愣住了。 他呆呆看着楚临阳,好像是一个骤然迷路的少年。他听着卫珺的名字,有那么几分仓皇无措,楚瑜坐在后面,温和出声:“小七。” 卫韫听得楚瑜那从容又沉稳的声音,这才回神,捡起平日的姿态,慢慢道:“多谢大哥了。” “我答应他,也不是没有什么条件的。我同他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也烦请他好好照顾阿瑜。没有想到,他去的这样早,”楚临阳面上露出苦笑:“这笔生意,真是不大划算。” 卫韫没有回声,提及那故去的人,气氛难免有些沉重。楚临阳见大家沉默下来,笑了笑道:“罢了,不说这些,你们今日前来,是有其他事儿的吧?” “嗯。”卫韫跟着楚临阳转换了话题,点头道:“今日来,一为送行,二在于打听一下西南的情况,三……” 卫韫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楚临阳。他与人交往,非亲近之人向来高冷,此时虽然面上仍旧冷静从容,眼里却全是渴盼,那孩子一般巴巴看着人的眼神,放在卫韫脸上,杀伤力太过于巨大。楚临阳直觉不好,握住茶杯,将目光转了过去,力图让自己镇定一点:“三什么?” “楚大哥,你看,你与我哥哥乃旧友,也是我嫂嫂的亲哥哥,小七看你,就像看待我亲哥哥一般。以前我哥哥常同我感慨,您擅长经营,生财有道,你看,您方不方便……” “借钱?” 楚临阳瞬间明白了卫韫的意图,他微笑着转过头去:“不知小侯爷,想借多少呢?” “也不是很多,我想这对楚大哥来说也就九牛一毛……” 卫韫面上一派淡定,语气里带了斟酌:“您看,就先借钱给我在洛州买一千亩……” “小侯爷,”楚临阳保持着微笑,慢慢开口:“一千亩地,你怎么不去抢呢?” 卫韫保持镇定,他脸皮向来够厚,面对楚临阳的埋汰,他不动声色:“我知道您在外也放印子钱,我也不是仗着亲戚的身份白借,该给的利息我会给,您看怎么样?” 楚临阳抿了口茶,公事公办道:“你买一千亩地是打算做什么?” “安置流民,种粮。” 卫韫没有隐瞒,答得果断。楚临阳抬眼看他:“我这里借钱,月十厘,你若是买来种粮,怕是给不起。” 卫韫没说话,他看了楚瑜一眼,在算账这件事上,他其实是没有那么清楚的。那一眼楚瑜就明白卫韫的意思,她有些无奈,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顶上道:“给得起。” “嗯?”楚临阳抬眼看向楚瑜,颇为意外:“镇国公府这么有钱了?” “我们有把握的。” 楚瑜顶着楚临阳的目光,说得有些心虚。想了想,她还是开口:“汜水的地价肯定会涨的。” 楚临阳没说话,他喝了口茶,许久后,他终于道:“既然是我妹妹想做生意,那当哥哥的,自然是要支持一下。这钱我借你,等一会儿我会让人清点,晚些时间将银票送到你府上去。” 听了这话,楚瑜和卫韫都舒了一口气。楚临阳瞧着他们两跪坐在一起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包容宠溺,楚瑜瞧见,一时不由得呆了呆。 楚临阳静静看着她,好久后,终于道:“以往我走总不愿意让你瞧见,怕你难过,这一次你也不要瞧,没事儿就回去吧。” 楚瑜抿了抿唇,楚临阳远处从来不让家人送别,这是他一贯的规矩。 她抬眼看着他,好久后,终于道:“好。” 两人都是不擅言辞的人,这声好之后,所有人便沉默下来,还是楚临阳先开的口,叹息道:“走吧。” 三人一起回的饭厅,屋里的人都已经用完饭,正坐在一旁说着话。 楚瑜和卫韫同众人告别,转身便打算离开。楚建昌和谢韵打算送着他们离开,楚临阳突然道:“我同阿锦去送就好。” 楚锦似乎早已经料到,她没有吭声,乖乖跟在楚临阳身后,同楚锦卫韫一起走出来。 四人走在长廊上,楚临阳带着卫韫上前说话,楚锦和楚瑜远远跟在后面,楚瑜没有出声,楚锦也不说话,然而许久后,楚锦突然开口:“对不起。” 楚瑜有些诧异,她转过头去,看见楚锦有些麻木的神情。 楚瑜从来没从楚锦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她记忆里的楚锦,永远是充满野心与欲望的存在。 而此时此刻的楚锦,却似乎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像一个精致的玩偶,行走在长廊之上。楚瑜皱了皱眉眉头:“你怎么了?” “没怎么,”楚锦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平静道:“我对不起你很多,今日给你道歉。” 楚瑜没说话,她目光落在楚锦身上,想问什么,却又觉得,这与她并没有多大干系,问多了,怕又多惹麻烦。 她压抑着好奇心,听着楚锦慢慢回顾着过往。 “十二岁那年,你伤了脚,却还是去井里救猫,我答应你用绳子拉你上去,却晕倒在井边,让你带着伤在井下困了一下午,这件事,是我算计你。对不起。” 楚瑜微微一愣,没想到楚锦说起这件事。 这件事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她初回华京,见到这瓷人一般的妹妹,甚是喜爱。楚锦身子骨差,谢韵不让她养猫,于是楚锦就在后院,偷偷养了一只小猫。 有一日小猫落水,楚锦就哭着来求她救猫,那时候她脚上带着伤,却还是下井去帮她救猫。楚锦说好在上面给她递绳子,却晕倒在了井边,然后那楚瑜就在井下突出的岩石上蹲着,用身体温暖着那猫儿,楚锦晕了多久,楚瑜抱着那猫蜷缩在井下多久。 等后来她被楚临阳最先发现,救起来的时候脚上伤口别泡太久发了脓,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 她向来身体好,那一次吓坏了家里人,连向来疼爱楚锦的谢韵,都忍不住对楚锦发了火。 这样遥远的事情,隔着两辈子想起来,楚瑜也没觉得难过,甚至因少年时那份天真,忍不住有了笑意。 她扬起笑容,满不在意道:“啊,我知道。” 楚锦猛地一震,她顿住脚步,抬头看她,神色莫测。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小时候的事来,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孩子气的抓了抓头发:“就,那只猫嘛。其实是我练武时候不小心用石头打到它的腿,所以它掉下井就没能爬上来。你来找我时候我心虚,也没敢和你说它那腿是我做的。” 楚锦没说话,她张了张口,一句话说不出口。 她怎么能告诉楚瑜,那只猫是她放下去的,不是猫自己摔下去的? 楚瑜没注意到她神色,还像小时候一样,有那么些傻气道:“我知道你气这件事,所以故意装晕不拉我上来。晕不晕呼吸都是不一样的,我上来时候就听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告诉父母呢?” 楚锦故作冷静,捏着拳头。楚瑜回想着过往,心里竟是觉得有那么几分暖意:“本来是想的,结果我被抬到床上的时候,我看见你在一旁怕得哭,一直问我我会不会死,我就觉得,算了。” “这对我来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楚瑜靠在长柱子上,语调里带了那么几分无奈:“我要是告诉家里人,按照家里的脾气,父亲除了上军棍就是上竹条,母亲骂人伤人又没重点,哥哥就更算了,他能把你当我打,你这身子骨,受不起。” 楚瑜说着,思绪忍不住远了去。 其实年少的自己和楚锦,也并不是那么坏的关系。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后来的呢? 如果说楚临阳死之前,楚锦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富贵荣华,楚临阳死之后,楚锦嫁给顾楚生之后,那铺天盖地的,简直是恨了。 楚锦看着站在长廊上,眼中有回忆之色的楚瑜。她觉得有什么翻涌在她喉间。 楚瑜偏了偏头看楚锦,她比楚锦高出半个头去,楚锦瘦弱,站在她身边,看上去让人觉得柔弱又怜惜。 她眉眼间还有少年气,并不全是楚瑜死去时,那精致又恶毒的女人。楚瑜静静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也觉得,其实并没有那么恨的。 年少的楚锦也会偷偷养猫,也会哭着问她会不会死。 人的成长都是一步一步,哪有人真的就从一开始,就坏成这样? 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楚瑜静静看着面前捏着拳头,红着眼的姑娘。她抿了抿唇,终于是伸出手,将楚锦拥入了怀里。 “阿锦,”她抱着她,像年少时一样,温和开口:“你该多出去看看。这世间有大好山河,你不该拘于这宅院寸土。你会发现所谓财富不过过眼云烟,所谓男人的一时爱慕不过晨间露珠,所谓女子的名声、后宅的心机,那都是在消耗你的生命和美丽。你本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楚瑜说着,楚锦捏着拳头,睁着眼睛,眼泪簌簌而落。楚瑜感受着肩头被眼泪打湿,她拥紧她一些,叹息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可是阿锦,你该找回你自己。别被这世间的阴暗、恐惧、绝望、痛苦种种,去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可能你不懂我今天在说什么,但这也是我作为姐姐,想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你把我当家人,我就把你当家人。你若把我当仇人,阿锦,”楚瑜叹息出声:“我也从不是个让人欺辱的人,你可明白?” “我没有,”楚锦咬牙开口:“想欺辱你。” “我知道,”楚瑜温和了声音,放开她,静静看着她,重复道:“我知道。” 楚锦抬眼迎向她的目光,牙齿微微颤抖。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说不出口,过往翻滚上来,从十二岁那年,对楚临阳那句“凭什么”,就成为了她的执念。 她反复挣扎,终于出声:“不甘心。” 说完之后,她仿佛是将自己一生最狼狈的一刻放在了楚瑜面前。她慢慢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怕大哥,又希望大哥对我像对你一样好。我感觉不到谁爱我,母亲不爱我,她爱的是父亲,她在乎的是自己,她只会反反复复和我说,她对我多好,要我记得;父亲不爱我,他从不喜欢我,只会骂我;哥哥……哥哥……” 楚锦说不下去,楚瑜静静听着。 她突然觉得有那么些酸楚。 如果上辈子她早些知道楚锦在想什么。甚至于如果上辈子她早一点询问过哪怕一次,或许就不会让楚锦变成后来的模样。 她看着抽噎不停的楚锦,抬手覆在楚锦的头发上。 “那我呢?” 楚锦呆呆抬头看她,楚瑜平静出声:“阿锦,如果你不曾害我,其实我很爱你。” “我们家的人不懂得表达感情,可是并不代表不爱。哥哥每年回家,在边境时候都会给你挑礼物,遇到好看的娃娃,都买下来,和我说是带给阿锦的。父亲一个随时准备给我上军棍的糙汉,却能控制住自己,再暴怒都没对你动过手。至于母亲……”楚瑜苦笑:“她偏心都偏得我难过了,她要你记得她对你的好,也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唯一,我和父兄都在边境,她谁都没有在身边,她不安,她害怕。” “阿锦,”楚瑜叹了口气:“你看,那么多人爱你呀。” 楚锦没有说话,卫韫和楚临阳站在前方,他们等了一会儿了,看那对姐妹哭哭抱抱。楚临阳看了看天时,卫韫察觉他怕是要走了,便同楚瑜道:“嫂子,可能回了?” “我这就来。” 楚瑜扬声,叹了口气后,提裙转身。楚锦突然叫住她:“阿姐,你可遇到过什么伤害你的事。你看着就怕,却又执着放不下?” 楚瑜久久没有回声,她背对着楚锦,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好久后,才道:“有。” 比如顾楚生,比如她。他们都是她上辈子的噩梦,她害怕,又执着。她以为自己会恨他们一辈子,缠绕在这噩梦里,拼命逃脱,却又不得超生。 “怎么办?” “面对它。”楚瑜抬头看着卫韫,果决道:“它若是缘的纠缠,那就解开。它若是孽的牵扯,那就斩断。” 楚锦没说话,楚瑜知道她已明白,提步上前。 她从容来到卫韫身边,卫韫和楚临阳都察觉,她身上似乎带了股子决绝的气息。楚临阳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话。人都有自己的路,她不开口,他不干涉。 楚临阳送着楚瑜和卫韫上了马车,到了马车上后,卫韫看着楚瑜的模样,终于开口:“嫂嫂怎么了?” 楚瑜听到卫韫的声音,慢慢抬头。 马车里映照出长廊上楚临阳和楚锦的身影,她目光有些茫然。 “我以为我这辈子,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卫韫没说话,他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知道她想说话。他看她静静看着外面,神色迷惘。 “我曾经恨她,恨在骨子里。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在恨里,去看到一个人的好?” 卫韫没说话,他给楚瑜倒了茶,端到她面前,让她捧在手心里。 温度从手上蔓延上来,让她浑身肌肉和内心一点一点舒展开。 “其实人一辈子,不过是在求一个心上的圆满。如果一个人心是满的,就能看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卫韫喝着茶,慢慢出声:“心不满,拼命想要求什么,执着什么,就会被蒙住眼睛。看么看到纯善,要么看到纯恶,甚至于善变成恶,恶变成善。” 楚瑜没说话,卫韫这样一点,她才猛地反映过来。 这辈子不一样的不仅是楚锦,还有她楚瑜。 她不由得轻轻笑了。 “其实我很感激你哥哥。” 卫韫转头看了过来,楚瑜看向车帘外,目光里带了暖意。 “成婚那天,他见到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将红绸递到我手里,一路特别小心,就怕我摔了碰了。” “这辈子都没人这么对过我,”楚瑜叹息出声来:“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心里开始满起来。” 重生回来的时候,在她心里带着无数戾气,只想逃脱的时候。 这是她第一缕温暖。 卫韫没说话。 其实在他听到楚瑜这话的瞬间,无数心疼骤然而上,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以后对嫂嫂也这样好。 然而这话止在唇齿之间,旋即他便觉得不妥。 那是他哥哥能做的事,不是他的。他哥哥是她丈夫,是与他全然不同的存在。有些事,卫珺做得,卫韫做不得。 他对她的好,永远要在那一道线之外,止乎于礼。 虽然他想将这世界上所有好的都给她,以报她对卫府那份情谊,她于他危难时给予的那份温暖。可有些东西能给,有些东西,要有资格才给。 卫韫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他喝着茶,看着外面的景色,就觉得,莫名的,今日的茶,有些过于涩了。 ********* 楚瑜与卫韫在华京中商议着后续之事时,千里之外的昆阳,顾楚生正在县令府衙之中披着文书。 白城攻破之后,昆阳就成为首当其冲的关键要地,姚勇屯兵于此,与他共守昆阳。 “公子,”侍从张灯从外面急着走出来,小声道:“身份文牒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走合适?” 顾楚生没说话,他一手握笔,一手抬手,张灯将准备好的文牒都放在他手上,同时道:“城外的人和银两也按公子的吩咐准备好,公子不用担心。” “嗯。” 顾楚生迅速翻开文书确认没有问题后,提笔在正在批奏的折子上道:“送给公孙缪的银子,他可收了?” 公孙缪是姚勇身边的心腹,对姚勇的态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给他送银子,便是要试探姚勇的态度。 张灯放心点头:“收了。” 顾楚生握着笔顿了顿,抬头看向张灯:“怎么收的?” “就……直接收的。”张灯看着顾楚生的神情,竟有种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么的感觉。他犹豫着细化了公孙缪的意思:“公孙先生还说,下午就来请您过府,为您引荐姚……” 话没说完,顾楚生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行李。张灯有些不明白:“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走。” 顾楚生果断开口。张灯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孙先生不是答应给大人引荐姚将军了吗?大人为何还要走?” “你见过受贿直接就拿钱的吗?”顾楚生冷冷看了张灯一眼:“若非主上示意,怎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拿钱?” 听到这话,张灯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觉得背后冷汗岑岑,忙帮着顾楚生收拾起东西来。 顾楚生早已经在之前就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如今只是翻找出来,扛着东西便打算往外走去。还没到门口,外面却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顾楚生旋即将东西交给陈灯,冷声道:“你躲着去。” 说着,便假装淡定坐到了书桌前,继续看折子。 没有多久,一个身着白衣绣竹的中年男子便带着人走了进来。这人手执羽扇,面有美髯,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站在庭院外面,神色肃然。 来人正是姚勇手下第一谋士公孙缪,他上前来,朝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顾大人。” “公孙先生。” 顾楚生站起身子,笑着上前行礼:“公孙先生今日怎的来此?” “小事小事。” 公孙缪拱手道:“姚将军仰慕大人才华久矣,在下奉将军之命前来,特来邀请大人过府一叙。” “这当真是太好了!”顾楚生面上激动道:“我本就想见将军许久,大人且客厅候在下片刻,在下为将军换上华衣,这就前来。” “何必呢?” 公孙缪抬手拦住顾楚生:“我等又非那些世俗之辈,将军欣赏大人,欣赏的是那份才华气度,而非身上华衣。顾大人且就跟我走吧,莫让大人久侯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将军可是有什么特殊之事,为何请得如此着急?” 公孙缪面色僵了僵,但那不自然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笑道:“顾大人误会了,只是在下今日小儿在家中等候在下,在下想早些回家,故而做事快些。” “如此,”顾楚生点了点头道:“先生真是顾家之人。那顾某也不为难先生,这就走罢!” “多谢多谢。”公孙缪连忙拱手道谢,顾楚生满不在意笑笑,同公孙缪有说有笑走了出去。 一行人刚出去不久,张灯便从屏风之后探出头来,他提了佩剑,纵身一跃,便上了横梁,顺着横梁来到某一处往上一推,便拨开了砖瓦,随后跳了上去。 这个出口是顾楚生提前准备的,就是为了防着这一刻。 张灯顺着提前准备好的路线迅速离开了府衙,看着张灯远去的背影,躲在暗处的卫家暗卫纷纷看向了卫秋。 卫秋朝着南边的人打了个手势,三个暗卫迅速跟着张灯跑了过去。而卫秋则带着人,跟着顾楚生就往姚勇所在之处赶了过去。 顾楚生同公孙缪一路闲聊,不断诉说着自己对姚勇的敬佩之情。公孙缪含笑听着,心情倒也十分愉悦。只觉这顾楚生当真是个傻的。 姚勇弃城,他还敢去疏散百姓?那这份功劳怎么可能给他,给不了他,又怕他日后再京中去同天子提起此事,那自然只能杀了他。 公孙缪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少年,心中有些惋惜——如此才俊,倒是可惜了。 “这昆阳的护城河乃昆州前任太守修建,环城一圈,外连归燕江,如今虽然是冬季,但这护城河却是水量不减。” 顾楚生给公孙缪介绍着护城河,兴致勃勃道:“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公孙缪也觉得奇怪,一般冬日水流都会减少甚至枯竭,为何这昆阳的护城河还是水流湍急? 顾楚生驾马往前走了些,指着护城河上一座石狮道:“先生你过来看,便就是这个……” 公孙缪下意识跟着探过头去,也就是这一瞬间,顾楚生猛地出手,一把挟持住公孙缪,手中袖刀抵在公孙缪身上,怒喝了一声:“站住!” 公孙缪瞬间明了了自己的处境,顾楚生不是没察觉姚勇的意思,而是察觉了,察觉得太透了! 冷汗从公孙缪背后升起,他素来知道姚勇的手段,若他把顾楚生放跑了,怕是一家老小都走不了! “别管我!” 公孙缪大吼出声:“拿下他!” 顾楚生面色巨变,点了公孙缪穴位之后,提着公孙缪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护城河中。 羽箭瞬间紧追而至,顾楚生沉入水下,抬起公孙缪就挡住了头上的羽箭,随后便将人一推,顺着水流滚了过去。 岸上人一时不知所措,全然不见了人影。 而卫家暗卫统统看向卫秋,焦急道:“老大,人不见了,怎么办?” 卫秋抿了抿唇,吩咐下去:“卫丙回去飞鸽传书回禀侯爷,其他人跟我走!” 所有人分散开去,岸上人都纷纷朝着下游追去,顾楚生躲在河岸石狮下的中空处,捂着自己的伤口,微微喘息。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逼到这个程度了。 可是没关系…… 他眼中带着狂热,他活得下来,他这就回华京去。 回到华京,就能见到阿瑜了。 39.第三十九章(6.17一更) 卫韫是两天后收到顾楚生失踪的消息。 卫秋虽然没有救下顾楚生, 却寻到了顾楚生的随从张灯。张灯手里拿着顾楚生临走时的包袱,卫秋将张灯打包带着往华京赶, 张灯拒不交出手里的包裹, 卫秋也不敢对张灯太过强硬, 怕卫韫打算与顾楚生交好, 因此一直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但不用卫秋检查, 卫韫也差不多猜出来, 张灯包里应该是顾楚生准备的证据。顾楚生既然能提前料到姚勇要对他动手, 自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之所以在昆阳逗留这么久, 怕就是为了准备这些证据。 如今张灯不交出来, 卫韫抢也是可以的, 可是少了顾楚生,这件事就得他去出头。他如今是皇帝宽赦下来“罪臣之后”,拿着姚勇的把柄告姚勇,怕皇帝不会采信。 无论如何, 这件事最好还是让顾楚生来做。而且出于道义, 卫韫也不打算让救了白城百姓的顾楚生因此而死。 若这世界上做出如此义举的人被恶人杀死却没有人管没有人问,这世上怕是再无人敢当好人了。 卫韫思索着顾楚生的事,吩咐卫夏:“请大嫂过来。” 卫夏应了声, 没有多久,就把楚瑜请了过来。 楚瑜本在庭院中练剑, 如今一切安定下来, 柳雪阳对她管束并不多, 家中杂事也有蒋纯处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就开始了过去的生活。 她梳着出嫁前的发髻,抬手拿着帕子擦着汗进来,一面走一面道:“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卫韫看着她走进来。 梳着少女发髻的楚瑜对于他而言,似乎有了一种不同于往常的亲近感。她没有了平日作为卫家大夫人那股子沉稳气息,反而带了几分少女活泼模样。 自从与楚锦谈了那一次之后,她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没有了过去那份隐约让人心疼的酸涩隐忍,终于有了几分他听说的“楚家大小姐”的骄纵模样。 她出嫁前他就替哥哥打听过她,是个爱恨分明的姑娘,听闻王家三小姐曾在马场嘲讽过她,就被她一鞭子抽下马,在家里挨了十军棍,都咬着牙没去给人家道歉。 楚瑜嫁进卫家之后,沉稳了太久,让卫韫都忘记了,她过往曾经做下那些“光辉事迹”。这样骄纵不羁的贵女,在京中也是独一份了。那时候他还劝过哥哥,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虽然定了亲,可以卫家如今的门楣,以卫珺世子的身份,退了这凶悍的女人,大家也能理解。 可是卫珺却是摸了摸下巴,思量了片刻道:“倒也无妨吧……楚府都罩得住她,我卫府不能?” 想到卫珺当年的话,卫韫不由得笑了。 楚瑜被卫韫笑得莫名其妙,停住擦汗的动作道:“你笑什么?” “我想起你甩王家三小姐那一鞭子,”卫韫含着笑道:“以前觉得嫂嫂不该是那样的人,如今瞧着,的确有那么几分气势。” “她嘴碎,我又说不赢她,干脆一鞭子抽了吧。” 楚瑜满不在乎摊了摊手:“反正十军棍我扛得住,那一鞭子她在床上装病装了半个月,也怪辛苦的。” 卫韫抿嘴轻笑,招呼着楚瑜坐下来,给楚瑜递了雪梨汤,细致道:“你先喝些雪梨汤,二嫂说它滋阴下火,你天天在外练武,晚月怕你着凉,一碗一碗姜汤给你喝,怕是要上火的。” 说着,卫韫让人招呼了一件外套来,转头同她道:“你练剑身子热,但停下来就该把外套加上,这样……” “先别说这些琐事了,”楚瑜听卫韫念叨得头疼,她就不明白,卫韫在外面几乎不说话的一个人,怎么在这里就这么婆妈。她摆了摆手道:“你叫我来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卫韫见楚瑜不耐烦了,也就不说了,直接道:“顾楚生找不到了。” 楚瑜惊诧抬头,卫韫慢悠悠回到自己位置上:“姚勇还是选择杀他,他跳进河里跑了,卫秋跟丢了人。如今他肯定是要隐姓埋名往华京来。” 楚瑜皱眉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有些明白过味来:“他来华京,是来投奔你,还是来告御状?”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卫韫低头喝了口热茶:“他来告御状,便是来投奔我。” “你要扳倒姚勇,要用顾楚生作为敲门杖?” 楚瑜思索着,想到那个人,心里总有那么几分异样。 然而,也只是止于那么几分异样而已。她放下了,就不会挂念。无论是好的挂念还是坏的挂念,都止于此了。 卫韫没察觉楚瑜心情有什么波动,他点头道:“既然他给我送了这敲门杖,我自然不会辜负他。” “那他如今找不到了,你待如何?” 顾楚生找不到了,楚瑜却是一点都不担心的。这个人从来都是条泥鳅,若是姚勇就把他弄死了,他也混不到后来的位置。 可是转念一想楚瑜又觉得,她对顾楚生的能力太过信任。上辈子顾楚生的确老谋深算,可是如今顾楚生不过十七岁,当年十七岁的顾楚生也是好几次差点就死了,都是她出去保住的,为此自己培养的一只暗卫队几乎都赔了进去。 一想到这件事,楚瑜就格外心疼,突然觉得重生有重生的好,省钱。 卫韫听了楚瑜的话,摸着茶杯,斟酌着道:“自然是要让人继续去找的。只是说如今怎么找,却是个问题。” “如何说?” 楚瑜喝着雪梨汤,心情还算愉悦,卫韫有些无奈:“顾楚生不认识我的人,怕是不会信我的人。”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卫家乃武将,常年居于边关,卫韫认识的人,多为武将世家出身。而顾楚生却是实实在在的文官,祖上往上数过去,没有一个是武将。卫家与顾楚生没有交集,也算正常。 以顾楚生的能耐,要是不熟悉他,换了装,怕是卫家侍卫连人都认不出来,又谈何找人? 楚瑜听明白卫韫让她来的意思:“你是问我手里有没有熟悉顾楚生的人?” 卫韫颇有些尴尬,他大致知道顾楚生和楚瑜似乎有过那么一段前尘,虽然他也和楚瑜再三确认过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可是让楚瑜的人去找顾楚生,他终究还是由那么几分尴尬。 他讷讷点头,随后道:“没有也没关系,我去找其他人好了。” 楚瑜没说话。 她手里自然是有人认识顾楚生的,晚月长月,都认识他。可是如今顾楚生失踪,那明显是他跑了,顾楚生不想见人,找他就难了。 她自问还算了解顾楚生,若她去找人,对他的习惯动态或许还能揣摩一二,若是其他人去,怕是找不回来。 若是找不回来,也还好。若是被姚勇的人先找到,那卫韫的计划,怕是又要重新部署。而且顾楚生乃后来战场后方财政民生的支柱,在这里死了,日后又要找谁来替着他? 他这人虽然黑心烂肝,但要找一个能替代他的人,着实也不太容易。 楚瑜思虑着,卫韫便有些不安了,赶忙道:“我想宋世澜应该是认识他的,我这就修书过去……” “我去吧。” 楚瑜突然开口,卫韫猛地抬头,片刻后,他立刻反应过来:“不行。他如今被姚勇追杀着,此行凶险,你过去……” “小七,”楚瑜平静看他,那目光从容冷静,却带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别把我养成金丝雀。” 卫韫听着她的话,慢慢反应过来。 楚瑜和蒋纯,和柳雪阳是不一样的。 她出生于边境,除却是个女子,所有的成长环境,与他并没有任何不同。对于她而言,所谓保护,或许又是另一种折辱。她说他可以,你得信她行。 卫韫说不出话来,他对别人杀伐果断,却偏就是这个人,她说一,他说不出二来。 他沉默着不说话,楚瑜便给他分析:“顾楚生此人难寻,这一次咱们拼的是看谁先能找出他来,所以能越快找到他越好。我与他自幼熟识,对他之手段十分熟悉,我去找他,找得更快一些。” 卫韫还是不语,他本打算答应了,然而听着楚瑜在那里说她对顾楚生十分熟悉,他心里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骤然有些烦躁起来,抿紧了唇,就是不愿说话。 楚瑜看他脸色不太好看,就继续规劝:“而且他这个人生性多疑,哪怕我派长月晚月过去,他也不一定会全然配合,我若过去,他应该是放心的。到时候配合着我过来,也能更快回华京。” 上辈子顾楚生虽然对她算不上好,却的确是从没怀疑过她。几次关键时刻,都是将最贵重的东西交托给她,对于顾楚生的信任,她还是敢保证的。 卫韫越听脸色越不好,楚瑜也不知到底卫韫是在担忧什么,只能继续道:“而且……” “行了我知道了,”卫韫终于听不下去,板着脸道:“我知道嫂嫂与他乃故交十分熟悉,怕也是担心他的安危,去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瑜瞧着卫韫跪坐在地上,手捏着拳头,目光冷冷直视前方的模样,直觉有什么不太对。她猜想卫韫是气恼她不听劝,也是担忧她的安危,她心里暖洋洋的,觉得仿佛是多了个弟弟一般。她抬手揉了揉卫韫的头发,笑着道:“别担心,我可厉害的呢。” 卫韫被她这么一揉,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就觉得内心慢慢舒展开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了。仿佛是一只炸毛了的小狗,被人轻轻顺了毛,便变得乖巧安静下来。 他依旧板着脸,声音却柔和了不少,努力僵硬、却仍旧满满的都是关心道:“我把天字卫都给你,你带着过去,顾楚生,能救则救了,不能救也没什么。” “他可以死,”卫韫认真看着楚瑜,眼里全是郑重:“你半根汗毛都少不得,你可明白?” “行行行我知道,”楚瑜向来知道卫韫护短,也没想护短成这样。她站起身来,不打算和卫韫婆妈,往外走去:“我不和你说,我走了。” 卫韫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凡事小心,别冒冒失失的,有事……” “知道了。”楚瑜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拖长了声音道:“卫大姑娘,我知道了。” “你……” 卫韫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那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给他摆手作别,全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竟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嫂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卫夏站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怕是您心眼儿太多。” 卫韫:“……” 而楚瑜走在长廊上,看着庭院里飘起雪花,内心全是安宁平和。 她仰起头来,忍不住勾起嘴角。 她对楚锦说,如果是缘的纠缠就解开,是孽的牵扯就斩断,何尝又不是和自己说? 他从未想过原谅顾楚生—— 可是能放下,未必也不是救赎。 “行吧,”楚瑜瞧着远方呢喃:“我再救你一次,你可千万要像上辈子一样,好好对我们小七啊。” 40.第四十章(6.17二更) 定下了要去找顾楚生, 楚瑜便立刻点了人,准备了银票干粮武器药材, 带上了一个随性大夫和卫韫给她的暗卫, 连夜出府。 她日夜兼程先赶到了昆阳与卫秋汇合, 顾楚生向来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人, 怕并不会立刻离开昆阳, 应该是在昆阳先逗留一段时间, 让姚勇放松警惕后, 这才上路。 楚瑜带着人化名到了昆阳后,卫秋便领着楚瑜来了顾楚生失踪的地方, 如今水势比起前几天放缓了许多, 卫秋指了顾楚生的落水的位置道:“他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跳下去之后人就没见着了?”楚瑜看着河流, 打量着周边的模样。 卫秋皱起眉头:“人就突然不见了。” 楚瑜没说话,这条护城河楚瑜熟悉,毕竟当年她和顾楚生在昆阳也熬了许多年,镇守在护城河边上那头石狮子, 下方其实是是空心的, 河流过时,淹没了下方,却能多出大概半个人的空间, 而石狮子上方张口处则是气流所过之处,完全是一个用来藏人的地方。 人如果在河中挣扎着往什么地方去, 至少要上来呼吸, 不可能就这么不见了, 唯一一个可能性就是,当时顾楚生没有走远,就在这里藏着。 要进入石狮子内腹的路有些曲折,楚瑜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且又担心去的人对环境观察不够细微,万一漏了顾楚生留下的什么记号。 于是楚瑜看着那石狮子,让人给她在腰上系了绳子,亲自攀爬下去,落入河中后,她憋了口气,来到了石狮子下方中空的位置,然后探出头来。 此时正是白日,光从狮子口中落进来,楚瑜便看清了墙上斑驳的血迹。 这血迹看上去留下得并不算久远,楚瑜打量了血液的颜色和量之后,大概确定了顾楚生并没有中毒和重伤,正打算离开时,她骤然看见了一个符号。 那个符号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看上去极其小,可楚瑜却仍旧辨认出那个符号所代表的意思—— 东。 楚瑜反应过来。 这其实是她和顾楚生、楚锦三个人玩耍时自己创出来的一种暗语,后来紧急之时她也多用这个方法和顾楚生联络。可此时此刻,为什么顾楚生会在这里留下这个痕迹? 是他和自己的人呢现在就用这个作为暗语,还是说…… 他知道她要来?! 楚瑜愣了愣,一时之间居然有点荒谬,顾楚生此时居然是算着她回来找他?! 是了,十五岁的楚瑜对他一片痴心,他又不是个傻的,她的情谊他清清楚楚,如今落难,他又已经和卫府投诚,自然会猜想她会来找他。 楚瑜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人未免太看高自己,她都已经嫁人了,他还以为自己这么魅力无边? 楚瑜一头扎进水里,游回岸上,长月和晚月忙上前来架起帘子,让楚瑜换了衣服,随后便听楚瑜提着剑道:“往上游去寻。” 顾楚生受了伤,其实往下游走会更加省力,往上游去,那就是要逆着水往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体力,做这样的事。 可是这样的选择的确更加安全,楚瑜并不奇怪顾楚生的选择,他一贯是个破釜沉舟的人,把自己逼到绝境去,也不是一次两次。 楚瑜带着人往上游一路搜寻过去,很快就听到有人叫喊出声来:“这里的树枝被压断!” 楚瑜忙到了河流边上,拂开树枝查看了片刻,又捻了一把泥土,细细嗅了一下,随后起身道:“走。” 那泥土里带着血浸染后的味道,应该是顾楚生从这里经过过。 只是他这个人一贯小心,却连清除痕迹到干净这件事都有些做不到了,可见他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顾楚生留了“东”的记号给她,她就沿着东边一直寻找过去,走了没多久,就听到有人道:“夫人,这里有碎布。” 楚瑜看了一眼,那染血的碎步,见长月已经掠了出去,片刻后,传来长月的声音:“夫人,这里有断枝,应该是从这里去了。”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偶然的失误可能存在,但是留下碎步和断枝这样明显指引路线的痕迹? 不可能,不是他的性格。 楚瑜思虑了片刻,看向完全没有人经过一般的东方,平静道:“往东继续搜查。”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东边的确看不出任何存在人的痕迹。 可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就跟着楚瑜,一起往东边搜寻过去。搜寻到夜里,所有人都有些累了,长月发现有个山洞,同出楚瑜道:“夫人,我们先进山洞里歇息一晚吧?” 楚瑜也有些疲惫,应了声后,便由卫秋点了火把,便往山洞里走去。 卫家暗卫开路,晚月长月和楚瑜的人跟在后面护卫,楚瑜走在中央,提着剑,脚步也有些不稳。 这么找了一天,楚瑜也有些累了,她想早早歇下,休息好了再找。 卫秋带着人先进山洞,山洞崎岖,卫秋恭敬道:“夫人小心脚下。” 楚瑜刚步入山洞,也就是这一瞬间,卫秋手中火把猛地熄灭,楚瑜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个人拉入怀中,利刃抵在她脖间,一片黑暗之中,她就听得顾楚生的声音沙哑而起,哑着嗓音道:“不许动。” 他身上带着泥土和血混合的味道,气息急短,明显很是虚弱。他触碰在她身上的手滚烫灼热,和刀尖的冰寒两相对比,格外明显。楚瑜脑子没说话,卫秋点了火把,便看见楚瑜被顾楚生劫持在身前,顾楚生手握利刃,冷声道:“谁都别动,不然我可保证不了这位夫人……” 话没说完,顾楚生的目光落到长月愤怒的脸上,他声音猛地顿住。片刻后,他便意识到了来人是谁。 是楚瑜。 是他朝思暮想,费尽心机想要回华京去见一面的楚瑜! 他心跳得飞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楚瑜冰冷的声音响起来:“把刀拿开。” 听到这话,顾楚生忙收了刀,将袖刀藏在袖中。楚瑜立刻从她身边退了过来,卫秋忙上前去挡在顾楚生与楚瑜之间,冷着声道:“你想做什么?” 顾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根本挪不开半分。 十五岁的楚瑜并没有上辈子最后那份死气,此时此刻的她还生机勃勃,还鲜活动人,甚至在真的见到她的此刻,还会骤然觉得,原来十五岁的楚瑜,还带着一份后来没有的沉稳从容。 为什么当年没看到呢? 顾楚生审视着面前的楚瑜,回顾着少年的自己。 他花了二十年和楚瑜纠缠,又在楚瑜死后的二十年去回忆她活着的时光,然后在这份回忆里,一点点沉沦,追逐,直到无可自拔。 少年太过骄傲,那时候明明喜欢着这个人,却又会在每次被她救的时候感受到深深地无力和尴尬。 她不是会温婉说话的人,心思直得根本思索不到自己说了什么。若是常人也就罢了,偏生遭遇过家变的他,又是那样敏感的性子。 于是她每一句无心之言,都会成为他心里的屈辱和嘲讽。 他们被追杀时,她扛着他跑,同他笑着说,顾楚生你这身体太弱了,大姑娘似的,以后还是得靠着我吃饭。 如今想来,这样的话明明如此可爱,当年他却只觉得屈辱和愤怒,于是回去提了剑,每天下午在庭院之中,雷打不动练剑,一直到她再也赢不了他。 他们错过了太多年,直到她死。 他习惯性的假作淡定,却在日复一日的空寂里慢慢回想起过往,直到他死在卫韫剑下时,他恍惚想“如果阿瑜在,必然不会舍得看他这样”时,才猛地意识到,如果当年真的没有半分喜欢,又怎么会为了一句话,每日在庭院苦练多年? 他看着面前同长月说着话,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上刀痕的楚瑜时,忍不住红了眼,颤抖了唇。 卫秋见顾楚生一直不说话,一直盯着楚瑜,甚至慢慢要哭出来,他不由得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慌张,他上前一步,挡住顾楚生的视线,厉喝道:“你在看什么!我卫府大夫人是你能看的吗?!” 华京贵族府邸,能被称为大夫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掌管这个家中后院的女子。如今柳雪阳退后不再管事,卫韫虽然成为镇北侯又未娶妻,于是卫府大夫人的名头,就落在了这个原世子夫人身上。 听到这个称呼,顾楚生才骤然回神,见楚瑜看了过来,他忙垂下头,收敛了心神,怕被人看出自己这份心思,退了一步道:“抱歉,骤遇故人,难免失态。” 他将眼中那份热气逼了回去,闭上眼睛平复了心情后,才再次抬起头来,朝着众人缓缓一笑,拱手道:“在下顾楚生,见过大夫人。” 楚瑜没说话,她看着面前的顾楚生,觉得面前人有那么几分怪异。 她打量着他,他过往从来不大爱对她笑。顾楚生这个人,在外长袖善舞,谁都说他脾气好,却唯独对她,从未有过好脸色,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冷漠无言。 可此时此刻,他静静瞧着她,眼里尚还带着没退完的水汽,唇边带着近乎完美的微笑。然而那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虚伪,反而让楚瑜觉得,他似乎…… 他似乎,是想让自己用一个最好的姿态,面对她。 一想到这一点,楚瑜便觉得荒谬。 她收敛了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从卫秋身后走出来,朝着顾楚生行了个礼,恭敬道:“见过顾大人,妾身奉镇国候之命前来,保护顾大人进京,不知顾大人此刻情况如何,可否立刻启程?” 楚瑜这冰冷的态度让顾楚生愣了愣,但他立刻又明白过来。楚瑜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人,她既然嫁了卫珺,哪怕卫珺死了,只要她还是卫家大夫人一日,便会保着卫家的名声,绝不会做出有损卫家声誉的事,更不会做对不起卫珺的事。 当年她当了顾夫人,也是这样苛求自己,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她也没在外面让他有过半分难堪。他是她曾经相约私奔的人,她如今见他,自然要有所距离。 顾楚生心里酸涩,却也配合楚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好。” 说着,他抬头看着楚瑜,温和道:“你说什么都好。”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内心都升起一种怪异感。楚瑜假作什么都没听到,抬手道:“大人请。” 顾楚生点了点头,撑着自己走出去。 他身上明显带了伤,血染透了衣服,可他却一声不吭,楚瑜说让他走,他就走。 长月和晚月知道两人的过往,虽然有些奇怪,但到底是能猜测出来几分,没有多话。 卫家的暗卫却是有些憋不住了,一群人跟在楚瑜身后,其中一个忍不住上前同卫秋道:“那贼子看大夫人眼神不对啊。” “你当我瞎吗?” 卫秋淡淡瞟过去,就顾楚生那眼神,已经不是能用狂热来形容的了。卫秋抱着剑,冷着声音:“不过他现在也没做什么,先看着吧。等到了华京,有小侯爷收拾他。” “要是没到华京他就做什么呢?” 卫秋没说话了,片刻后,他慢慢道:“那就看大夫人的意思了。” 侍卫们在后面嘀嘀咕咕的时候,顾楚生跟在楚瑜身后,往外面去牵马。 楚瑜走得快,一点都没照顾他,甚至因他这么跟着,生出几许烦躁来。 她不想和顾楚生牵扯那么多,牵扯一辈子已经够了,还要牵扯这辈子? 想都别想! 楚瑜忍不住加快了脚步,顾楚生却不紧不慢跟着,他的伤口因他动作太大挣出血来,他却也不觉得疼,跟在楚瑜身后,看着楚瑜活在他身边,他就觉得有那么一丝甜蜜涌上来。 楚瑜走到马边,回头时才发现顾楚生伤口已经再次出血,她皱了皱眉头,询问道:“你当真撑得住?” 要是半路死了,她这趟就白来了。 听到楚瑜问他,他微微一愣,随后便觉得巨大狂喜涌上来。 她再如何遮掩,终究是喜欢他的! 他抿了抿唇,低头想藏住笑,楚瑜被他这个举动吓得头皮发麻,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是脑子有坑,不能以正常人论。 “可以的。” 顾楚生小声道:“你别担心,你在我身边,我就没事儿。” 听到这话,楚瑜突然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她原在军营也是学了很多骂人的话,只是后来当了顾夫人,被他纠正了多年,才改了过来。如今再次见到他,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短一刻间让她有重温技能的能力,也算是本事了。 她板着脸扭过头,翻身上马道“我看你状态还挺好,上马吧。” 顾楚生轻轻一笑,歪头道:“好。” 说着,他便尝试着翻上马去。可他体力不支,几次都翻不上去,旁边人都上马等候了,就他在那里艰难爬着。 他也没和别人求助,就在这里较劲儿。楚瑜不明白顾楚生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有些杂乱,冷着声音道:“卫秋,你帮他一把。” 卫秋愣了愣,随后露出嫌弃脸来,抬手扶了顾楚生一把,顾楚生刚坐上马,楚瑜就驾马冲了出去。 顾楚生连忙拍马追上,马颠簸得他唇齿之间全是血气,晚月看了一眼,不由得颇为担心,她向来心细,上前去追到楚瑜身边,小声道:“顾公子看上去不太行,这样颠簸下去,夫人你这是有什么气,也等先把小侯爷的事儿办完再发。”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她有什么好烦好置气的呢? 如今十七岁的顾楚生,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她固执要追着他去,他奋力拒绝,除此之外,在十七岁之前,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交集。 就算有,也不过就是,十二岁战场之上,顾楚生救了她。 至此之后,逢年过节,顾楚生来楚家拜访,给楚锦一份礼物,给她一份。然后和楚锦在一起玩耍,她来作陪。 最后一场交集,也不过是他落魄之后,她单方面给他赠送东西,给他写的情书,约着他私奔。 她送的东西,他都一分钱不少的退了回来。而她约他私奔的信,也被他送了回来。 十七岁这年,顾楚生也不过,只是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再多的怨恨,也不该报复在什么都没做的人身上。 为了泄愤去报复一个无辜的人,哪怕自己的愤怒是因为未来的那个人,这也是一种恶。 一个人可以不为善,却不能作恶。 楚瑜慢慢平复心情,她看了一眼紧跟在后面的顾楚生,放慢了马,同后面的人淡道:“慢一点吧,不着急。” 大家听得楚瑜的命令,便放缓了速度。楚瑜叫了扔了一瓶药给顾楚生,平静道:“先吃了补充体力,很快到了客栈,我让人你给看诊。” 听到她的话,顾楚生弯了眉眼,温和道:“嗯。” 楚瑜不再看他,走到前方去。顾楚生握着那瓶子,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吃了一颗,随后就珍而贵之的放在了胸口。 一行人大概行了半个时辰,便寻到了一家在外的客栈。顾楚生身上带着伤,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楚瑜便让人给他披了外袍,随后让卫秋扶住他,伪装成一个病弱公子带着妹妹出行的模样,住进了客栈之中。 顾楚生咳嗽着上了客房,饭店里其他人还在聊天。 “姚勇在整个州府缉拿那个顾楚生,赏金两万两黄金,要我能拿到,后半辈子都不愁了呢!” 楚瑜瞟了那两人一眼,一言不发。顾楚生化了伪装,神色坦坦荡荡,就从那两人面前过去,都没认出来。 顾楚生进了客栈,刚进去便倒了下去,卫秋连忙叫了大夫过来,大夫进来给顾楚生诊脉之后,连忙开了好个方子拿下去。 其中有几味药十分名贵,在这穷乡僻野绝对取不到,好在楚瑜来时就做好了充足准备,这些常用的名贵药材,因有尽有。 一群人忙了一夜,顾楚生总算平稳下来,大夫擦了一把冷汗,有些感慨道:“这人真是狠人啊。普通人像他这样的伤势,早就倒下了。” 楚瑜没说话,她看着顾楚生睡梦中紧皱着的眉头,心里也不由得有了几分敬意。 “行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同旁边人道:“卫秋安排一下,该休息的休息,明天还要赶路,也别耗着了。” “是。” 卫秋领了命令,楚瑜便带着明月和长月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她听见顾楚生一声嘶哑的低喃:“阿瑜……” 楚瑜愣了愣,随后她掏了掏耳朵。 她想,她大概是出现了幻觉。 旁边长月有些疑惑她的举动,奇怪道:“夫人你在做什么?” “赶紧给我颗糖丸,”楚瑜连忙伸手,一脸惊恐道:“我得给自己压压惊。” 41.第四十一章(6.18第一更) 长月和晚月知道楚瑜是在开玩笑, 以往没有出嫁时,她向来是这样跳脱的性子。 而楚瑜则是发自内心的觉得, 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压压惊。 顾楚生叫她的名字?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如果说上辈子顾楚生最讨厌的人是谁, 楚瑜觉得, 一定是自己。毕竟他这个人对谁都能彬彬有礼, 唯独对她从来都是恶言相向。对谁都能以理智来衡量得失, 唯独对她就是厌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智。 他叫她的名字, 绝对不可能。 可是转念一想,楚瑜又有些不确定了。 其实在她千里夜奔去找顾楚生之前, 她对顾楚生并不算了解。那时候的顾楚生, 在她心里就是一个完美大哥哥的形象。那时候的顾楚生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呢? 她不知道。 楚瑜骤然生出了一个很自恋的念头, 难道顾楚生在最开始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因为后来的某些事,或者她私奔的行为,反而转变了这个态度? 总不能顾楚生也重生回来的吧? 一想到这个想法,楚瑜就立刻否决的。 她和顾楚生纠缠的十二年, 感情是一步一步恶化, 后来两看相厌。两人刚成婚的时候,情况还没那么恶劣,偶尔的时候, 顾楚生还是会对她好一下的,尤其是在顾楚生不太清醒的时候。比如那时候他们住的县令府衙十分简陋, 夜里漏风, 有时候睡熟了, 风吹进来,他会迷迷糊糊抱紧她,然后问她一声:“冷不冷?” 可后来呢? 后来感情一步一步恶化下去,她看不惯他做的许多阴险小人之事,他看不惯看她毫无女子仪态的莽撞冒失,等回到华京楚锦出现,他要迎楚锦入府,两人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她嫉妒得面目全非,他失态得面目可憎。 这段感情,或者说她单方面的感情,走到最第十二年,唯有满目疮痍可言。 如果顾楚生是重生而来,怕此时此刻见到她,心里不知道要有多恶心,必然是有多远跑多远,绝对不会慢一步。 回顾着上辈子,楚瑜内心那些可笑的念头慢慢消失了去。她不太想知道顾楚生为什么念她的名字,反正这辈子,这个人与自己,也无甚关系。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顾楚生,吩咐卫秋道:“好好照顾着,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她便回了自己屋中。 连日奔波,她也有些累了,如今的身体虽然比当年她病去时好很多,却也是不能太多折腾。 她这辈子要好好保命,好好惜命,再不能为无谓的人做傻事儿。 一觉睡得很好,楚瑜睡醒之后,长月晚月伺候着她起来,顾楚生还在昏迷,楚瑜就带着长月晚月去逛了会儿街,找了只烤鸭,吃完之后,打了包带回去给卫秋。 回去的时候顾楚生总算是醒了,楚瑜走进房间里去瞧他。 进去时顾楚生正在喝粥,七八个卫家侍卫守在他身边吃饭,楚瑜带着烤鸭一进来,那就是满室生香,顾楚生抬起头来瞧她,眼里瞬间带了光。楚瑜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将打包来的烤鸭分给侍卫后,来到顾楚生身前。 顾楚生目光落在那烤鸭上,没有移开,楚瑜以为他是馋了,便道:“你现在先喝粥吧,不适合吃那些。” 听了这话,顾楚生心里微微颤动。 他已经很久没接受过楚瑜的关心了。 她死后二十年,无数人向他表达过关心,却再没有一个人,会让他觉得,那份关心是真切的,发自内心的。哪怕是楚锦,后半生嘘寒问暖二十年,也没有让他觉得有过半分心安。 他捧着那碗粥,无数辛酸苦楚涌上来。 他想拉着她说这二十年,想告诉她没有她的二十年,他活得有多难。可是那些言语止于齿间,只有热泪涌上来,在楚瑜说出那句:“快把粥喝了吧……”的瞬间,骤然落下。 楚瑜被顾楚生哭得吓了一跳,后半句“别耽搁我们赶路”生生被逼了回去。她这辈子没见过顾楚生哭,哪怕是在他父亲被处死,落难那些年,他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是沙哑着同她说一句:“你过来。” 然后他就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颤抖着身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少年的顾楚生有多骄傲她知道,所以在顾楚生哭的时候,她吓得小心翼翼开口:“这……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顾楚生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候就是他爹死的时候,那时候都没哭,怎么现在就哭了?难道还有比死爹更难过的事情不成? 还是说,这辈子她没在他身边,顾楚生性情大变了? 顾楚生一手抬着粥,一手抬手来擦了擦眼泪,随后抬起头来,含笑道:“没什么,只是许久没有人对我这样好,一时伤感罢了。” 这个理由…… 楚瑜姑且相信了。 不然她也再找不出什么理由了。 她看着面前少年红着眼,捧着粥,一时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你赶紧喝粥喝药修养吧,别想太多了,对养伤不利。我们还要赶紧起程……” “那我们就起程吧。”顾楚生果断道:“我还撑得住。” “不用不用!”楚瑜被顾楚生这拼命三郎的架势吓到了,昨晚大夫才同她说过,这人是对自己太狠了,再多狠一点就能把命给作没了。她是来带人回去告御状的,不是来给他收尸的。于是她赶忙道:“你别乱动了,好好休息。现在也没急到这个程度,你回去后还有一场仗有的打,给自己留点余地。” 听了这话,顾楚生思索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 他低头将粥给喝了,楚瑜便坐在一旁和侍卫们聊天吃烤鸭。 他静静在一旁看着,以前他最恨的就是楚瑜这不羁的性子,从来没有多少男女之防,在军营当着将士中的侃爷,回家了除了面子上过得去,私下也全无大夫人的样子。这样的性子放在武将世家没什么,可放到书香门第出身的顾楚生眼里,那就是大大的罪过。 然而二十年过去,他见过太多龌龊肮脏,此刻瞧着楚瑜嗑着瓜子,竟也只觉得可爱了。 只是楚瑜聊了半天,等他粥都喝完了,也没同他说一句话,他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受。他虽然理解她如今是卫家大夫人,和卫家侍卫聊天没什么,和一个外人太过热络不好,却仍旧扛不住自己内心那份心酸苦楚。 为什么不重生得早一点…… 顾楚生闭上眼睛,有些怨恨自己。重生在他还是顾家大公子,重生在楚瑜还没嫁人时,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抢了这门婚事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张开眼睛,终于打算不主动一点,于是开口道:“大夫人。” 楚瑜听顾楚生这么唤她,心里十分惬意,转过头去看他:“顾大人何事?” “有些事想与大夫人商议,大夫人可否屏退周边?” 楚瑜没想到顾楚生会说这话,她瞧了一眼卫秋,见卫秋面色平静,完全是无妨的模样。楚瑜犹豫了片刻,知晓顾楚生此人从来不会随便行事,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才要屏退周边的人。于是她想了想,抬手道:“那烦请顾公子放帘吧。” 让顾楚生把床帘放下来,隔着两人相见,这也算是楚瑜的态度了。 顾楚生没想到楚瑜会说这样的话,愣了片刻之后,觉得心里有那么些苦涩。 他与她夫妻一辈子,从来没有隔着帘子见过。 然而他面上只能是保持着平静,抬了抬手道:“请下帘。” 晚月长月上前去,替顾楚生放下床帘,楚瑜朝卫秋点了点头,卫秋便带着众人走了出去。等听见房门关上,楚瑜坐在桌边,平静道:“顾大人有事可以说了。” “这一次你过来,是卫韫派来的吧?” 顾楚生听着楚瑜的声音在外面,心里酸涩无比。如今房里没有人了,楚瑜却还是这样的态度,摆明是要同他划清界限。 可是不应该的啊…… 顾楚生想不明白,她这样喜欢他,愿意为他跑了所有名誉私奔,怎么就……这样了呢? 顾楚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听外面楚瑜道:“正是小侯爷派妾身前来救顾大人,如今张灯已为我卫府所救,顾大人所做所为,我卫府均已悉知,如今顾大人为姚勇追杀,小侯爷担心顾大人安危,便让妾身过来,救顾大人回京之后,将姚勇之事呈禀圣上,为顾大人主持一个公道。” 顾楚生没说话,他听着楚瑜一口一个“我卫府”,觉得内心仿佛是被刀割一般。 卫府和她什么关系?卫珺都死了,卫珺明明都没了,他们甚至都没有圆房,她可能见都没见过那个男人,就要把一辈子送给那个男人了?! 他脑中无数情绪翻涌,让他一贯的理智几乎都要毁了去,可他却仍旧控制着自己,看着床帘上绣着的梅花,平静道:“小侯爷下一步,是打算让我去告御状,他再联合其他人保我。就不知我和陛下耗着的时候,小侯爷还有什么打算?” 楚瑜听着顾楚生分析,顾楚生向来足智多谋,她也一贯信服,便道:“顾大人说的打算,是指什么打算?” “我这份状纸,也不过就是在陛下心中埋颗种子,不知道小侯爷可有其他准备,给这颗种子浇水施肥,让它生根发芽?” “这个,自然是有的。”楚瑜为了给顾楚生安心,若让顾楚生知道自己要单枪匹马去扛姚勇,他绝对不会干,只能安抚道:“顾大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事情,小侯爷自会安排。” “卫大夫人可知,顾某做此事,是搭着生命风险在做?” 顾楚生看着梅花摇摇晃晃,觉得自己已经压抑不住了。 人就在外面,他掀开帘子就能看到,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拥抱。 然而他此时此刻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要叫一声,卫大夫人。 楚瑜听着顾楚生的话,不免笑了。她就知道顾楚生做这些事必有所图,于是她抿了口茶,含笑道:“顾大人放心,事成之后,卫家绝不会亏待大人,顾大人想要什么,大可说来。” 她想,此时此刻的顾楚生,要的不过是官场上的那些好处,这点东西,哪怕顾楚生不说,她也会说动卫韫给,就顾楚生的能耐,就当个县令,着实可惜了。 可是里面人却是许久没说话。 楚瑜有些疑惑,询问了一声:“顾大人?” “阿瑜,”里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夹杂着顾楚生嘶哑的声音:“如果我想要你呢?” 这句话出来,楚瑜整个人都懵了。 顾楚生闭上眼睛。 其实不该在此刻说出口的,可是他受不了了,他安耐不住了。他见不得她这样云淡风轻抽身世外,也看不得自己这样苦苦隐藏狼狈不堪。 以前多少人骂过他顾楚生狼子野心,这话的确不错。 他从来都是一匹孤狼,他看中什么,就一定会咬死了,绝不放口。 “你成婚前,曾给我一封信,邀我同你一起私奔。”顾楚生慢慢睁开眼睛,撩起帘子,露出他精致如玉的面容。 少年眼神里带着血性,带着狂热的执着,他盯着楚瑜,认真开口:“我答应了,如今我来了,你随我走吧。” 42.第四十二章(6.18二更) 楚瑜没说话。 她沉默着, 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她怕自己一个冲动, 跳起来捅面前这个人一刀。 他让她跟他走。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 代表着他轻飘飘的, 否认了她六年的努力, 六年的苦楚, 足足十二年, 都被这句话否定得干干净净。 她爱他十二年, 恨不得将心肝全给了这个人,就为了这一句话。可是他没给她。反而在重生这一辈子, 她什么都没给过他的时候, 将这句话给了她。 是她错了么? 上天让她重生回来, 就是要按着她的头一巴掌抽过来告诉她,她错了? 不是顾楚生年少时不爱她,是她磋磨了顾楚生的爱?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为了保护他费尽心思,伤痕累累。她在时光岁月里磨平了棱角, 变成了当年的顾大夫人。 她本来是可以一马鞭把嘴碎的女人抽下马回头去熬十根军棍的人, 却在他身边学会了虚伪,学会了沉稳含着笑,像一个后宅妇人一样和别人唇枪舌战。 她本来是一个在战后围着篝火和将士们拍着酒坛子痛饮高歌的人, 却在嫁给他后,像猛虎一样拔了自己的爪牙, 成了一直乖顺的猫。 他总说她不好, 看不惯她的做派, 但如果他真的去看过,怎么看不见,顾大夫人和楚瑜,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为爱情失去了自己,也难怪别人看不起她。 看着楚瑜沉默,顾楚生有些不安,有些忐忑出声:“阿瑜……” “不要这样叫我。” 楚瑜抬骤然打断他,顾楚生脸色有些苍白,楚瑜抬眼看着他。 少年的顾楚生,上没有后来那股子戾气,后来顾楚生为官十二载,在官场之上,再没有了少年时那份傲气热血。此刻她看着顾楚生,他还干干净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了自己所有翻涌的情绪,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跪坐下来。 “年少不知世事,冒昧求君,是吾之过。”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决绝:“然而,如今妾心已明,烦请顾大人将那少年玩笑之事,当做过眼云烟吧。” 听到这话,顾楚生慢慢捏紧了拳头:“妾心已明?玩笑之事?有人将这事当做玩笑,有人会将私奔之事当开玩笑吗?!” “你喜欢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清楚。”楚瑜看着顾楚生失态的模样,自己反而平静下来,她看着他红肿的眼,语调平和:“妾身知道,自己年少时喜欢过大人,十二岁那年,那人红衣驾马而来,妾身不甚欢喜。” 听到这话,顾楚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慢慢落下来。 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那年,城破之时,他本是出去报信,却遥遥见到了那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握住一个姑娘的手,也是第一次拥抱一个人。 在她死后,他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那时候的顾楚生还是顾家大公子,他意气风发,少年自满,那时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 他微微颤抖,抿紧了唇,眼泪簌簌。 他想阻止她后面的话,将所有言语停在这一刻。然而他知道,他得听下去,只有听下去,他才明白自己能做什么。 “楚瑜所求,不过一份温柔。出生以来,父兄不曾将楚瑜当女子,母亲不曾将楚瑜当女子,于是在公子伸手那片刻,楚瑜当公子是救赎,故而我爱的不是公子,只是楚瑜以为的幻想。” 说着,楚瑜慢慢微笑起来:“直到嫁给世子,楚瑜方才知道,所谓感情,并非如此。” “你只见过他一面。” 顾楚生沙哑提醒:“然后他就死了。” 楚瑜轻轻笑了:“虽然只有一面,可是举手投足,他待我极好。顾公子给我的,不过是一个人对待一个普通女子的好,世子给我的,是如珠如宝。上战场后,再忙之时,世子也不忘同我通信。我仰慕世子英雄豪情,他虽战死于沙场,却永存于妾身心中。” 顾楚生说不出话来,他捏着拳头,全身都颤抖。 疼啊,怎么这么疼呢。 他为什么要重生这一遭,为什么要回来,亲耳听着楚瑜说,她对他的爱情,从来只是一场自以为是。 她以为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可是他一直自欺欺人。那么多年,他都知道她爱慕的是那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从来不是他这样躲在黑暗之中玩弄权术的政客小人。如果她向往的是烈阳,他就是阴月。 她看错了人,她自以为是对,只是她这人一向执着固执,才能一执着,就是六年。 六年后她终于受不了,终于要和他和离。 那一天他一直等着,她这犹如空中楼阁的爱,他怎么不知道只是一场幻想。 有一天她会梦醒,有一天她会看清。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在这痛苦中,打着转,再出不来。 所以他多少次告诉自己讨厌她,多少次告诉自己厌恶她,年少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以为是真的了,直到她死了,再也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了,他才敢慢慢打开自己紧捏在手里的心纸,看清自己的心。 可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为什么要在他抱着幻梦死去后,又把他拖过来,如此凌迟呢? 他看着她清澈温和的眼,问不出声来。 楚瑜见他不说话,只是落着泪,叹了口气,轻声道:“少年冒昧之事,还请公子原谅则个。天高海阔,民生多艰,公子有经世之才,亦有凌云之志,望日后大展宏图,成我大楚之重器,护我大楚黎明百姓,”说着,她抬眼看他,慢慢出声:“盛世江山。” “我不!” 顾楚生猛地出声,他盯着楚瑜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孩子一般,一字一句,咬牙出声:“我不。” 凭什么遂了她的愿? 凭什么她如此从容离开,还能要求他做这做那,她是他的谁?她凭什么又这么对他行径指指点点。 顾楚生仿佛是回到当年和楚瑜争执之时,她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充斥他不顾大局。他总是在同她吵,他恨极了她为了别人同他争执。 他等着她说服他,责骂他。 然而楚瑜听后,却只是愣了愣,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也是,这是大人选择,妾身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大人无需多想。” 说着,楚瑜起身道:“若无他事,妾身这就退下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愣了愣,他看着楚瑜走出去,沙哑声音开口:“你为什么,不骂我?” 楚瑜有些奇怪,她站在门边,回头看他:“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你与我有没有什么干系,我骂你作甚?” “你的意思是,”他目光有些呆滞:“你不喜欢我了,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是个好人坏人,对于你而言,都没有关系了?” “或许还是有的吧?”楚瑜叹了口气,轻笑道:“若顾大人是个坏人,要杀了顾大人,或许还颇费周折呢。” “你要杀我?”顾楚生听到这话,慢慢笑出声来,他撑着自己走下来,抽出挂在床边的剑,将剑柄转给她:“那你来啊。”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看着剑尖指着自己,心中满是快意,他大笑出声来:“你来杀了我啊!” 楚瑜没说话,她平静看着他:“你还没做错事,我杀你作甚?你若做错了事,”楚瑜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目光看向了远方:“该是我杀,我自然不会手软。不该我杀,自然有人杀你。” “其他不说,”楚瑜笑声里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思念:“你若祸国殃民,我们家小七那性子,怕是第一个人就要动手了。” 43.第四十三章(6.18三更) 听到这话, 顾楚生心里一寒。 上辈子他就是卫韫杀了的,楚瑜不在以后, 他也不知道该求什么。卫韫对于皇家一直不满, 他却是个十足的保皇派, 为此争斗了近二十年。最后新皇看不惯卫韫, 意图设计他, 卫韫便带着人直杀入京中, 而他奋力反抗, 却在最后被卫韫一封信彻底击溃。 卫韫那封信里告诉他,他手里还留着楚瑜当年与卫家的婚书, 问他要与不要。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卫韫的笑言, 区区一封死了二十年的人婚书, 与天子安危怎么比?顾楚生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 然而顾楚生却知道,这是卫韫将他看透了。 他一生早已没了什么能求的,他苦苦追寻的, 不过是那个人的幻影。别人说她死了, 可她在他心里,却一直活着。 妻子与他人的婚书,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于是他打开了华京城门, 立于城门之前。那时候按照他的谋算,再守城一天, 卫韫就撑不住了。 可是他还是输了, 输在二十年前死去的故人手里。 楚瑜的话, 可谓一语成箴。 他不恨卫韫,甚至于还有点感激他,至少给他的死,找到了一个理由。他本就是游荡于人世的孤魂,又有什么好求? 他没再言语,楚瑜见他无话,转身离开。 顾楚生提着剑慢慢放下,颓然坐在床上,整个人都乱了。 楚瑜走出门后,长月晚月赶紧迎了上来,担忧道:“夫人,他没做什么吧?” 听到这话,卫秋抬头朝楚瑜看了一眼。楚瑜赶忙笑笑:“就他那身子骨,能对我做什么?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等他休养好了,我们便起程。” 有了楚瑜这话,大家才开始各自忙碌开去,楚瑜和晚月长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进房门,晚月便焦急上前来道:“夫人你同他没说什么罢?” 楚瑜知道晚月的担忧,晚月向来是个聪明的,当初她执着要私奔,也是晚月死命拦着。晚月知道她对顾楚生情深,就怕她此刻做什么傻事。 楚瑜笑了笑:“别担心,没说什么。就是他邀请我一起私奔。” 一听这话,两个侍女顿时睁大了眼,长月提剑就转身道:“我去杀了他。” “回来!” 晚月忙出了声,叫住这脾气暴躁的妹妹,回头郑重看着楚瑜道:“夫人可答应了?” 楚瑜一看她们着急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翻开茶杯,将茶水倒入陶泥杯中,笑着道:“哪儿能啊,我又不傻。我同他说了,我已经嫁人了,还挺喜欢卫珺的,打算给他守寡呢。” 听到这话,晚月舒了口气,她瞧着楚瑜,面上露出几分欣慰来:“小姐总算长大了。” 她没有用“夫人”,而是她未出阁时的“小姐”,楚瑜顿了顿喝茶的动作,抬头看向晚月,见对方眼中不含杂质的眼神。 上辈子长月走得早,也就晚月一直陪着她。后来她让晚月出嫁,看在顾楚生的面子上,加上晚月圆滑,倒也嫁的不错,成为了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嫁人后,却也经常来看望楚瑜,多有照顾,一直到楚瑜死前,也是她来照顾伺候。 看到这如长姐一样的人,楚瑜不觉有些心酸。她声音有些艰涩,慢慢道:“这些年我不懂事,让你费心了。” “无妨的,”晚月神色温和:“夫人能安好,我便心安。早点晚点,倒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上辈子,她就是懂事得太晚。 可这些话楚瑜也说不出来,她轻轻笑了笑,换了话题道:“不过顾楚生既然有这个心思,以后我们还是避着些吧。” 晚月赞同点头,长月气冲冲坐回来,剑往脚上一放,嘟囔道:“那就这么放过他了?” “那你到说说,他是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放过?” 楚瑜含笑开口,逗弄着长月。长月张了张口,一时居然也挑不出顾楚生的错来,顾楚生与楚瑜无甚交集,唯一的冲突,也不过是退了楚瑜那封私奔信。 长月憋了半天,终于道:“他瞎了眼才拒绝夫人!拒绝了还有脸回来?我看着他这贼子就想捅他一剑!” “行啊。” 楚瑜大大方方开口,长月“唉?”了一声,楚瑜笑着抬眼:“等仗打完了,他没用了,你有本事杀,我双手赞成。你要是缺利刃,我还能将我的宝剑奉上,借你宰贼去!” 长月也不过就是气话,楚瑜真让她杀,她也不敢,一口气堵在胸口,过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 因存了躲着顾楚生的心思,后面的时间楚瑜也没多去看他,两天后,卫秋来禀报楚瑜顾楚生伤势差不多,可以上路的消息后,楚瑜便立刻带人出发。 一行人用着伪造的通关文牒,伪装成了送病弱公子进京就医的商人,一路畅通无阻往华京赶过去。 临到华京前,所有人都有些累了,眼见着华京就在前方,楚瑜算了算时间,便决定先住店休息,同时让人进华京去向卫韫告知即将到达的消息。 一行人进店的时候,店里没有多少人,小二上前来招呼,笑着问:“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顾楚生由卫秋搀扶着,轻咳了几声,转头看向楚瑜,楚瑜忙上前来道:“我们住店。” 说着,楚瑜与小二点了人数,定了房间。一行人坐下来吃饭,卫秋暗中先将呈上来的东西验过毒后,这才让所有人进食。 店里客人不多,没多久,另一行大汉提刀笑着走了进来,大汉们上来就要了热酒,在一旁闹闹哄哄,让整个酒馆瞬间热闹起来。 顾楚生瞟了来人一眼,没有说话。一个大汉喝了几口之后,端着酒来了楚瑜面前,笑着同众人道:“哟,这小娘子好俊俏啊。” “大胆!” 一个侍卫猛地站起来,旁边人大笑起来,那大汉转头道:“这小鸡仔同老子说大胆呢?” 说着,大汉转过头去,同那人笑道:“老子就是大胆怎么了?老子不但要说小娘子漂亮,还要抢她去快活……” 话没说完,卫秋的剑就送了出去。 楚瑜抿了一口酒,听顾楚生急促咳嗽起来。楚瑜忙做着急的模样过去:“哥哥你怎么了?” 听见咳嗽之声,卫秋这才想起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他慌忙收剑,对方却是不依不饶。 顾楚生朝着楚瑜伸出手,急促咳嗽着,楚瑜忙上前去扶住顾楚生:“哥哥你怎么了?先上楼去歇息吧!” 说着,她扶着顾楚生便往上去,晚月长月跟着往上去,那些大汉还想上前,卫家侍卫顿时横刀拦住。 楚瑜跟着顾楚生刚上楼,顾楚生便立刻拉住楚瑜,急促道:“是姚勇的人,赶紧走!” 楚瑜来不及问顾楚生怎么认出来的,吹了声口哨,便拉着顾楚生飞快冲过长廊,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 夜色已黑,然而楚瑜和顾楚生刚落下的瞬间,数只羽箭便朝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顾楚生将外套朝着羽箭方向一扔,瞬间遮住了对方的视线,楚瑜就着这个机会提着他,兔起鹤落便朝着林子里冲了进去。 卫秋等人听到哨子声便知道不对,立刻跟着冲了出去,然而对方明显是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实力,来的人是他们两倍之多,将他们团团围住。 晚月长月断后,楚瑜看了一眼便知道情形不对,她皱起眉头,又吹了一声口哨。 围着晚月长月的人瞬间知道了楚瑜的位置,朝着楚瑜的方向就冲了进来,楚瑜将顾楚生往密林一个方向一扔,急促说了句:“躲着别出来。” 随后便朝着林子里冲了进去。 许多杀手追着楚瑜冲了进去,楚瑜埋伏在树上不动,那些人就开始围着圈打着转。 顾楚生看了一眼楚瑜的位置,他手里捻了块石头,便朝着楚瑜反方向一个位置扔了过去。 “那里!” 众人朝着顾楚生扔石头的方向冲了过去,楚瑜瞬间明白了顾楚生的意思,在那些人穿过她脚下后,倒挂着一刀剑光过去,直接从后面收了一批人头,而后瞬间换了一棵树,再也不动弹。 血流了一地,远处是卫家侍卫和敌人大打斗的声音,然而林子却是安静得可怕。 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背着刀走了进来,冷着声道:“你们在等什么?” “大……大人……”侍卫颤着声道:“他们藏在树上,我们找不到!” 青年没说话,背后大刀蒙的扔了出去,在空中旋转着砍过大树,瞬息之间,十几棵大树摇摇欲坠,而楚瑜所在那一颗正是其中之一! 楚瑜没有办法,纵身一跃,也就是这瞬间,青年提着大刀,猛地扑了上来! 那刀法又狠又快,楚瑜灵活躲闪,却仍旧觉得有些吃力,顾楚生在暗处算着两人的路数,刻意遮掩了呼吸,一言不发。 十几个杀手围住楚瑜,楚瑜艰难躲闪,刀光在夜色中带着寒意,楚瑜长剑根本不敢硬接。顾楚生躲在暗处,眼见着一个侍卫朝着楚瑜刺去,他再也安耐不住,手中石子朝着那人就弹了出去! 也就是这瞬间,持刀青年朝着顾楚生的方向奔袭而来,楚瑜长剑直追而去,顾楚生握紧了袖中短刀,就等着那人急袭瞬间。 谁知那人却是半路猛地用一阵掌风扫过顾楚生藏身的密林,顾楚生本已受伤,被这掌风猛地一推,便重重摔了出去,撞在树上,吐出血来。 确认了顾楚生的情形后,青年这才挥刀砍向顾楚生,楚瑜连忙跟上,在青年刀锋来时,将顾楚生往边上一拖,那刀刃方向眼见着要砍向楚瑜,顾楚生脑子一嗡,便朝着楚瑜扑了过去,刀猛地砍在顾楚生身上,血溅了楚瑜一脸。眼见着第二刀就要落下,却突闻箭声疾驰而来,于夜色中划出银光,青年一个回旋躲闪开去,旋即又是三支箭从三个不同方向落来。 那箭不是直直过来,而是先射到树上再折过去,但每一次角度都极其刁钻,纵是青年身形敏捷,却也在第三箭被直接钉在了树上。 青年大怒,拔了箭红着眼就朝着楚瑜砍去,也就是这瞬间,少年白衣长/枪,从马上直接翻身落到楚瑜身前,不带半分犹豫,直指青年。 那枪法大开大合,每一击都仿佛带了泰山倾崩千钧之势,青年受了那一箭,行为迟钝许多,周边许多帮手冲上来,楚瑜将顾楚生一扔,便冲入战局,拦住了周边杀手。 枪如游龙翱翔于夜色,青年被来人逼得节节败退,而对方堪堪不过少年,却游刃有余,没有半分疲惫之色。 最后一枪如惊雷刺入青年肺腑,他被钉在树上,鲜血流出来,他沙哑出声:“你是谁?” 少年抬眼,漂亮的眼里一片平静。 “杀人者,卫家卫韫。” 44.第四十四章(6.19一更) 音落之事, 卫韫骤然收回长/枪,对方一口血急促涌出, 顺着树瘫了下去。 卫韫并非一个人赶来, 等他收拾完青年时, 局势也都被控制住。卫韫提着□□回身, 疾步走到楚瑜面前, 急促道:“可有大碍?” “嗯?” 楚瑜将剑甩回剑鞘中, 回头看去, 有些奇怪道:“我又没受伤,有什么大碍?” 卫韫听了这话, 这才放心下来。旁人扶着顾楚生走过来, 卫韫转头过去, 打量着顾楚生。 此刻顾楚生穿着水蓝色长衫,上面沾染了泥土和血迹,头发上的玉冠也在打斗中落下,仅从衣着上看, 不免有些狼狈。然而此人面色镇定, 神色清明,朝着卫韫走来时,带了股卫韫仅在谢太傅之流常年混迹于朝堂的政客上才得见过的气势。 初初见面, 卫韫便生了警惕。 而顾楚生也同时打量着卫韫。 他记得上辈子见卫韫的时候,其实比现在的时间, 应该早一些。上一辈子没有楚瑜, 卫韫在天牢之中出来之后, 就直奔战场,当时白城已破,他撑着独守昆阳,那时少年在夜里带兵而来,驾马立于城门之外,仰头看向城楼上的他,冷声开口:“卫家卫韫,奉命前来守城。” 少年身上那股子戾气太重,重得让他时隔三十多年再次回想起来,依旧记忆犹新。 然而如今看见卫韫,却与当年截然不同。 今日的卫韫五官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但上辈子那股戾气却全然不见,他和楚瑜并肩站着,白衣银枪,立如青松修竹,笑带朗月清风。 他朝他行了个礼,神色真挚道:“顾大人一路辛苦了,卫某来迟,让顾大人受惊。” 其实按照他们两人如今的身份,绝对算得上礼遇。顾楚生连忙回礼,面色恭敬道:“小侯爷抬举,顾某被人追杀,却还牵连侯爷,是顾某的不是。” “此事具体如何,本候心里清楚。”卫韫看了一眼周边,神色沉稳道:“不过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顾大人上马,我等速进华京之后,再做详谈。” 听了这话,顾楚生也没迟疑,点头之后,三人便立刻上马,往华京奔赴过去。 卫韫将顾楚生交给卫秋等人照看,同楚瑜领人走在前方。 卫韫驾马靠近楚瑜,打量着她,再次确认道:“嫂嫂真无大碍?” “没有。”楚瑜笑了笑:“我还没真的开打呢,你就来了。手都没热起来。” 卫韫听了这话,眼里带了微弱的笑意:“嫂嫂这就托大了,今日来的是漠北金刀张程,嫂嫂遇上他,怕是要吃点亏。” 卫韫这是实在话,楚瑜也明白,对上这种天生神力的人,她的确没什么办法。她瞧了卫韫一眼,有些奇怪道:“我不是才让人去报信,你怎么就来了?” “两天前嫂嫂说你到了天守关,我便算着日子等着,算着你今日应该差不多到这附近,便过来看看。” 卫韫说得平淡,简单的句子,却全是关心。 从两天前开始算着日子等,怕也是担忧太久了。 然而卫韫却也知道,他对楚瑜的行踪如此清楚,却也不止是担忧。楚瑜这么一走十几天,他打从回到华京后,就没和楚瑜分开过这么久,一时竟是有些不习惯。 走在庭院长廊的时候总觉的该有楚瑜教导着小公子学武的小声,走到书房的时候总觉得会在某一瞬间听见卫夏来报说楚瑜来了,甚至于吃饭的时候都觉得,他对面该坐着个楚瑜,笑意盈盈同蒋纯说着话。 人家说习惯这东西,久了就养成。他本来觉得,楚瑜多走几日,他就好了。 结果却是楚瑜走的时间越长,他越是挂着,甚至于夜里做梦,还会梦见她一身素衣,神情萧索,跪坐在马车里,平静叫一声,卫大人。 梦里的楚瑜神色一片死寂,仿佛是跋山涉水后走到绝境的旅人。 他在梦里看着楚瑜的模样,心疼得不行,想要问那么一声:“嫂嫂,你怎么了?”,却又骤然惊醒,见到天光。 于是他越等越焦急,得知楚瑜到了天守关,便亲自来接。 只是这之前的事儿他也不会说,但就这么几句话,楚瑜还是听得心头一暖,感激道: “还好你今日来接了,不然今日不打到天明怕是回不去。” 卫韫没说话,他拉着缰绳,看向前方。 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了?” “我方才在想,”卫韫声音有些僵硬:“若嫂子今日遇了不测怎么办?” “为了这样一件不重要的事让嫂子有了闪失,”卫韫僵硬着声:“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这个坎。” 楚瑜微微愣了愣,来是她要求来的,做是她没做好,卫韫不高兴,倒也正常。 她抿了抿唇道:“日后我不会如此莽撞。今日本该直接进京的,是我没有……” 楚瑜声音渐渐小了,卫韫面色没变,楚瑜也察觉出来,卫韫在乎的并不是这件事她做得好与不好,而是她遇险这件事有一就有二。 楚瑜也无法承诺说这辈子不会再遇到险情,本就是生在沙场上的人,谁又许诺得了谁生死? 两人沉默着往华京赶去,第二日清晨,才到了华京,入了卫府。 一进入府中,蒋纯便带着人迎了上来,焦急道:“这是怎么的?路上我便收了信,说要备好大夫……” 说着,蒋纯走到楚瑜面前,扶着楚瑜的手,上下打量着,关切道:“可有大碍?” “没什么。”楚瑜尴尬摆手:“就是简单遇伏,我没受伤。” “让大夫给顾大人看看。” 卫韫解了外套交给下人,脱了鞋走上长廊,吩咐道:“再寻一个女大夫给大夫人彻底问诊。” 听了这话,楚瑜面上露出些无奈,蒋纯抬眼有几分疑惑看向楚瑜,楚瑜叹了口气:“依他,都依他。” 卫韫脚下顿了顿,最后还是板着脸往屋里去了。 顾楚生被送到了客房去,他伤势严重得多,便调了卫府最好的大夫过去给他。 而蒋纯确认楚瑜其实没有什么伤后,便先让楚瑜去休息。 楚瑜这几日一路奔波,也觉得有些疲惫,回了屋里,连澡都没洗,便直接倒在大床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楚瑜才慢慢醒来,让人打了水沐浴,她正在水里擦着身子,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卫韫的声音:“嫂嫂呢?” “大夫人还在沐浴。” 长月在外恭敬出声:“还请侯爷稍等片刻。” 卫韫没有及时回话,似乎是愣了,过了片刻后,楚瑜听他故作镇定、却不难听出中间的慌张道:“那我去前厅等嫂嫂了。” 说完,他便转身匆匆去了。 那逃一样的脚步声,让楚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回头瞧给她擦着身子的晚月,笑着道:“我这么可怕么?” “小侯爷毕竟少年,”晚月给她淋水,有些无奈道:“羞涩也是人之常情。” “我说,”楚瑜翻过身子,趴在浴桶边缘,回想起卫珺迎亲那日的场景,眼里带了温度:“他们卫家的男人,好像都很容易害羞。你若以后小七娶亲,是不是也是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是未来的事儿了。” 晚月叹了口气,给楚瑜淋了水道:“小侯爷若是娶亲,您也得为自己打算了。这卫府的大夫人终究只能有一个,到时候您年纪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找个去路。” “我该为自己找什么去路?” 楚瑜假作听不懂晚月的话,晚月抬眼瞧她:“您总不能真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无论如何说,孩子总得有一个吧?” 楚瑜没说话。 她练的功夫路子偏阴,正常人练倒也没什么,但上辈子她受过几次伤,加上练功的路子不对,体质就极其阴寒,不易受孕。 千辛万苦终于要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最后却是认了楚锦作为母亲。 孩子给予她的,除了怀胎十月有过片刻温暖,其他的记忆,都十分不堪。虽然也知道那并非孩子的错,但她对于孩子,也没了什么期待。 “其实也无所谓的吧。”她叹息了一声:“我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 “您说的是孩子话。”晚月有些无奈:“等您老了,便明白孩子的好了。” 楚瑜没应声,她隐约想起怀着孩子的那几个月,她看着肚子一点一点点大起来那份心情。 过了好久后,她终于道:“若是能遇到个合适的人,再说吧。” 晚月也没再追着这个话题,她给楚瑜递了巾帕擦了身子,披上衣衫,打了香露,擦了头发,楚瑜才往前厅去。 楚瑜走进前厅时,卫韫正跪坐在位置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楚瑜方步入屋中,叫了一声:“小七?”,他这才抬起头来,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点了点头道:“嫂嫂。” 冬日风寒,楚瑜的头发还没彻底干下来,便披着头发来了前厅。卫韫瞧见楚瑜这散着发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忙让人加了炭火,让长月拿了帕子过来,皱眉同她道:“怎的没将头发擦干再来?你湿着头发出来,也不怕老来痛风吗?” “哪里有这样娇气?” 楚瑜笑了笑:“我想你必然有很多要问,便先过来同你说一下情况。这头发一时半会儿干不了,我说完还得去吃饭,就先过来了。” 楚瑜是要去同蒋纯、柳雪阳用膳的,当着她们的面不好说这些正事儿,只能先同卫韫说了。 卫韫早让人备了点心,有些无奈道:“我早知道你要吃东西,先垫着肚子,慢慢说吧。” 这时候长月拿了巾帕进来,交给晚月,晚月跪坐在楚瑜身后,替楚瑜细细擦着头发。 楚瑜从到达昆阳开始讲起,遮掩了顾楚生同她告白这一段后,将所经历的事原原本本给卫韫说了一遍。卫韫敲着桌子听完,慢慢道:“看来你们是在路上就被盯上了,不然他们准备得不会这样充足。” 楚瑜应了一声,卫韫抬眼看她:“还有一事,我有些冒昧。” 楚瑜有些奇怪,她看着卫韫的眼,瞧他目光平静:“卫秋同我说,您与顾楚生曾独处一室商议大事,不知这件大事是什么?” 这话出口,卫韫就有些后悔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话,这话听上去,着实有那么些不好听,仿佛是他在怀疑楚瑜一般。然而他并不怀疑楚瑜,可不问,他总觉得有那么些奇怪的东西在心里挠着。左思右想,他将这归为对楚瑜的关心,毕竟楚瑜的婚事,也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让楚瑜被人随随便便骗了过去。 楚瑜静静看着他,见卫韫将目光挪开,看向了其他方向,她轻轻一笑:“侯爷可是疑我?” “我没有。” 听见这话,卫韫瞬间涨红了脸,他颇有些孩子气般急忙解释道:“我就是问问,你不说就罢了,又不是逼着你说什么,你不说我又会想什么?” 见卫韫红着的脸,楚瑜心里放下来。她大概猜出卫韫的意思,按照柳雪阳的性子,必然是拜托卫韫帮她物色夫婿人选的,如今卫韫问这事儿,怕也是误会她与顾楚生之间有什么。 顾楚生青年才俊,从来都是家长心中的乘龙快婿人选,当然,除了他爹。但他爹的原因是他不大看得上顾楚生一个文臣,和顾楚生本人优秀与否五官。楚瑜知道柳雪阳一心想给她找个怎样的,若是卫韫知道顾楚生的心思,多半是要告诉柳雪阳的,待他日顾楚生平步青云,柳雪阳怕是会极力撮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瑜便笑笑道:“你不是疑心我便好,他疑心甚重,也就是支开家仆,询问我你的计划而已。但你本也没什么计划告诉我,我答了不知,也就没什么了。” 卫韫应了声,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可他心里却是知晓,楚瑜并没同他说这实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楚瑜。 如今已经是入夜,房间里点了灯火,方才炭炉加得多了些,所有人都出了些细汗,楚瑜身上却仍旧清爽如玉。 烛火之下,楚瑜的肌肤透出了一种玉色的光滑,看上去如同刚剥开的煮鸡蛋一般,只是瞧着,便能想象到触碰的感觉。 更要命的不仅是着白玉一般的肌肤,还有那纤长的颈部一路延伸下去,随之而隆起的弧度。 没有梳发髻的女子带着股子慵懒的味道,仿佛是午后晒在阳光下的猫,优雅散漫。 失去了平日的端庄与距离,面前这个人骤然变得触手可及。于是一切莫名的念头飞窜而出,又被巨石狠狠压住,挣扎着想要掀翻那巨石,引惊涛骇浪。 卫韫不过只是平淡从楚瑜身上扫过,却就凝在了那里。 楚瑜平静喝着茶,见他半天没答话,不由得皱了皱眉,端着茶杯抬头,疑惑道:“小七?” 女子软语唤出他的名字,卫韫猛地清醒过来。他迅速收回神色,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面上犹自镇定,慢慢道:“方才突然想起其他事儿,走了神。” 楚瑜点点头,见卫韫不再追究她私人上的事,颇为满意换了话题:“如今顾楚生来了,你打算如何安置?” “先将伤养好。” 卫韫大口灌下一口茶,眼睛直直看着大门方向,半点不敢看向楚瑜,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道:“等一会儿我去找他,先问了情况,再做定夺。” “也好。”楚瑜点点头:“你可用膳了?” “用了。”卫韫直直盯着前厅,只想赶紧离开。 他觉得此时此刻,整个氛围似乎都不太对,他向来五感敏锐,今日尤甚。他觉得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兰花香,是楚瑜惯常用着的那种,此刻在他鼻尖翻转缠绕,然后慢慢钻入他的鼻腔,让人心也跟着浮躁起来。 楚瑜没察觉卫韫的不对,点了点头道:“那我去饭厅陪同母亲和阿纯用饭,你要去找顾楚生便去吧,我先走了。” 卫韫垂着眼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楚瑜见他也没有其他吩咐,便站起身来,带着长月晚月走了。 等她走了许久,脚步声彻底小时候,卫韫才慢慢抬起眼来。 他目光落在门外,仿佛月光下还有那人婀娜的影子。 卫夏有些疑惑道:“侯爷,您看什么呢?” 卫韫没说话。 卫夏追问出声:“侯爷?” 卫韫收了心神,站起身子来,平静道:“去找顾楚生吧。” 45.第四十五章(6.19更完) 卫韫带着卫秋卫夏来了顾楚生房里, 顾楚生正跪坐在桌前喝粥。他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伤口不深, 不过伤了皮肉, 倒也没什么大碍。他惯来是个讲究的人, 如今楚瑜不在, 也没什么装病的必要, 便端端正正坐着进食。此刻听见卫韫进来的声音, 顾楚生连忙起身来, 卫韫大步跨进去,扶住准备行礼的顾楚生道:“顾大人无需多礼, 您有伤在身, 就不必如此了。” 顾楚生轻轻咳嗽起来, 一面咳嗽一面道:“见到侯爷,应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他说这话断断续续,却是诚意十足。卫韫叹了口气,扶着顾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诚意, 卫某已经明白, 还请大人莫要作践自己身子了,为日后多做打算才是。” 听到这话,顾楚生叹了口气:“给侯爷添麻烦了。” 卫韫摇了摇头, 顾楚生坐稳之后,卫韫这才坐到另一边小桌后, 静静等着顾楚生气息平稳。等了一会儿后, 却是顾楚生抬起头来:“侯爷此时来, 是想问顾某在昆阳之事吧?” “顾大人之事,卫某有所耳闻,”卫韫实话实说:“但道听途说,不如顾大人亲口所言。明白顾大人经历了什么,才好做下一步谋划。” 卫韫平静开口,顾楚生点了点头,也为此早做好了准备。他慢慢道:“此事应当从卫家遇难前半月开始说起。” 卫韫听到“卫家遇难”四字,眼神瞬间一冷,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抬手道:“洗耳恭听大人之言。” “下官本为昆阳县令,战时肩负昆阳至白城一段粮草押运之责。卫家遇难前半月,下官押送粮草数量加大,从粮草数量,下官反推,当时在白城将士,前后应有近二十万。” 彼时战场上一共十九万人马,顾楚生这个数量估计得没有大错。 当时姚勇是秘密过来的,并没对外宣扬,而姚勇带来九万人马,更是没有对外多说。 顾楚生仅凭自己押送的粮草数量就能意识到战场上实际将士数量,倒的确是个能人。 “后来白帝谷一战之后,下官听闻卫家战死七万人,姚勇暂管帅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跷,于是连夜赶往了白帝谷勘查情况,然后在白帝谷山上见到了青州军的马蹄印记。” 顾楚生说着,声音里带了叹息。卫韫慢慢捏紧了拳头,顾楚生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心知此事不好,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下官却从来爱做最坏之猜想,若是姚勇与卫大人有斗争,那白帝谷一战,罪名必然要全在卫家身上,而卫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尽。可罪名在卫家身上,卫小侯爷一旦入狱,卫家剩下的将士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恼惧之事便算了,哪里还会甘心当人棋子,替人卖命?” 卫韫没说话。 白城当时有卫家驻军十万,死了七万,剩下三万,他入狱后再无联系,他出狱后给卫家守军的第一条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韬光养晦。 顾楚生将这句局势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让卫韫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继续道:“卫家乃世代忠臣,也不会在卫韫这里成为乱臣贼子。” 顾楚生没说话,他笑了笑,瞧着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没有将他的话接下去。 上辈子卫韫哪里有半分忠臣的样子?帝王轻言废立,若非他顾楚生扛着,怕是他卫韫和曹阿满无异。 他甚至能在御书房痛斥帝王:“我卫家忠黎民百姓,护九州安危,你天子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同他说“忠义”,顾楚生觉得也颇为可笑了些。 只是他面上不显,继续道:“卫姚斗争,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后我都是亲自押送粮草,随时关心着白城动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观望过战况,当时我便明白,以城内卫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来。当天夜里,我夜访秦将军府邸,同秦将军言明来意,让城破之时,秦将军留两千兵马于我,于城中几个关键点设伏。我提前联络好百姓,随时做好抗敌准备。” 顾楚生说的秦将军,便是如今卫家留在白城那三万军的首领,左将军秦时月。 秦时月乃卫家家臣,然而顾楚生与他联络之事,却并没有告诉卫韫。 卫韫皱起眉头,顾楚生接着道:“是我让秦将军先不要同卫大人说,在下不做没把握之事,等网铺好,再与大人说也不迟。” 卫韫抬眼看他,顾楚生神色平淡,仿佛是在撒网捕鱼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将军黎明时,因为两军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带着卫家两千兵马和百姓组织了抵抗疏散。因为卫家军当时身着便衣,所有人便以为,是我一个人组织疏散了百姓。” 这样说来,事情便明朗起来,卫韫大概明白了顾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如此大功,姚勇决计不会给我,”顾楚生看了他的手势,接着道:“我猜到他必然会独揽此功。揽功之后,他对我无非两个态度,要么我依附归顺他,要么对我赶尽杀绝。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证据再动手不迟。若是后者也无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着他。” 顾楚生说着这些,神色间不自觉带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姿态风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别人刚刚追杀过的模样,继续道:“于是我先是将证人准备好送往了另一处,一旦我出事便会有人带着他们赶往华京。同时派人向姚勇手下谋士公孙先生送礼,去试探姚勇的意思。从公孙此人的态度中,我揣测出姚勇要杀我,只是我没想到他动手得这样快,便只能让张灯带着证据先走,然后假装顺从跟着公孙先生去姚勇那里,然后半路劫持公孙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内一隐蔽之处,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标记后,逆流去了上游。” 听到这话,卫韫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来:“我听闻你落河时已经受了伤?” “是,”顾楚生也没有否认,坦诚道:“下官武艺不佳,落河时为流矢所伤。” “那你还在河里呆了一天?!” 卫韫颇为震惊,十二月的河水温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虽然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不会冻死,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顾楚生有些无奈:“姚勇人多,必然沿着上下游找我,这是他抓我的最好机会,我若不在河中带上一天,任何时候出去都只是瓮中捉鳖。我只能等他们追踪过后,再出河中,只要能够出去,他们再找我,那就难得多了。” 顾楚生说得轻描淡写,卫秋等人听着,却不由得有些心里发颤,只觉得这人对自己着实是太狠。 “顾大人真乃大丈夫。”卫韫感慨了一声,顾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对自己算不得很,要说真的狠的,怕是楚临阳。 “侯爷谬赞,也只是被逼无奈了。”顾楚生笑了笑,接着道:“我上岸后,便找了一个山洞躲着。因为时刻准备着逃跑,身上带着些干粮,喝了山洞里的积水,倒也没饿死。然后我便等到了大夫人带人前来。如今我证据都已经准备好,能够证明当时卫家军以及我组织疏散的证人也在来华京的路上,只等侯爷一声令下,顾某便立刻去将此事捅出来,戳他姚勇一刀。” 卫韫没说话,他斟酌着顾楚生的话语。 如果顾楚生所说为真,那顾楚生所作所为,就不仅仅是帮卫韫扳倒姚勇,甚至于他还帮着卫家,又博得一个好名声。 卫韫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得一冷,他抬眼看向顾楚生,平静道:“顾大人所作所为,卫某十分感激,但有几个疑问,卫某却不得不问。” “您请。” 顾楚生似乎已经料到卫韫要问什么,神色一片泰然。卫韫直接道:“您所做之事,处处都为我卫家着想,我卫家与顾大人既非故交,又非旧友,顾大人何苦牺牲前程为此?” 顾楚生抿了口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笑问:“还有呢?” “您所作所为,从头到尾,似乎都并不畏惧姚勇。甚至于跳入河中后,还知道会有人来救你,留下了标志指路。您是觉得谁会来救您?而留下那些痕迹,您不怕被人发现吗?” 听到这些话,顾楚生轻轻笑了。 “实不相瞒,下官之所以这样拼着性命和前程做出如此举动,其实有三个原因。” “其一,姚勇此等小人不堪为谋,北狄此番来势汹汹,若放纵此人,怕是大楚江山将尽毁于此人手中,顾某再如何心思卑劣,也是大楚儿郎,若国不国,又以何为家?故而欲联手侯爷打压姚勇,敢为侯爷马前卒。” 卫韫没说话,这些漂亮话,从来不是事情关键。 顾楚生也知道卫韫不感兴趣这些,接着道:“其二,顾某乃罪臣之子,若要稳步升迁,从九品县令再回到我原来翰林学士的位置,怕是一辈子也未必能爬回去,只能兵行险招。望他日侯爷飞黄腾达,不忘顾某今日之诚意。” “这个,你放心。”卫韫点了点头,玩弄着手中茶杯,看着烛火,平静道:“本侯向来是赏罚分明之人,绝不亏欠功臣。” “不过,其实前两个因由都不过引子。让顾某下定决心冒如此大险,全是因为,顾某想向小侯爷,求一个人。” 听到这话,卫韫顿住转动茶杯的动作,慢慢看了过来。 顾楚生在卫韫凌厉的目光下,神色不动,平静道:“卫大人问顾某为何敢留下标记,是因顾某猜到,来救顾某的,必然是卫大夫人,顾某所留标记,乃年幼时与大夫人共同所创,唯有我二人方才明白。”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感觉到周边温度迅速降了下去。顾楚生退了一步,展开袖子,将双手交叠放于额顶,朝着卫韫大拜下去,声音掷地有声。 “顾某愿不惜代价,求娶卫大夫人!” 卫韫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察觉到,有肃杀之气从卫韫身上传来。卫韫握着茶杯,神色平静,顾楚生跪拜在卫韫身前,一动不动。 许久后,卫韫轻笑了一声。 “区区九品县令,罪臣之子,求娶我卫府大夫人——” “顾楚生,”卫韫微微仰头,眼中全是蔑视:“你配得起吗?” 46.第四十六章(6.20一更) 顾楚生皱了皱眉头, 觉得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和卫韫斗了一辈子,自认还算了解这个人。他向来护短, 对家人十分重视, 也是个很会尊重人的人, 绝不会做强迫别人意愿之事。 楚瑜所做之事, 他在昆阳有所耳闻, 以楚瑜这份恩情, 卫韫必然是要铭记在心, 替楚瑜谋划未来的。 顾楚生之所以着急,也就是有这份考量, 若是卫韫擅作主张, 将楚瑜不声不响嫁了, 到时候未必有第二早死的卫珺了。 虽然他确定此时楚瑜心中有自己,应当不会是卫韫说什么是什么,可这世上之事多有变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于是顾楚生才如此着急回华京, 先是设计姚勇投诚,并且向卫韫表明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再同卫韫表明心意, 言语间暗示他与楚瑜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样一来,卫韫就算不即刻答应他, 也应将自己当做备选。 然而卫韫此时如此直言嘲讽, 顾楚生的确有些意外。 他深吸了口气, 平静道:“若是因下官如今权势不足以匹配卫大夫人,那敢问侯爷,顾某官至何位,才有资格上门求娶?” 这话问出来,卫韫觉得自己怒得想要掀了这人桌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些什么,只是瞧着顾楚生这不屈不挠死缠烂打的脸,觉得格外可憎。 可他面色不显,握着酒杯,一言不发。 什么官位配的上? 卫韫也问自己,可是他想了许多,无论顾楚生是九品县令,还是内阁大学士乃至当朝首辅,甚至于有一日顾楚生他当了皇帝,卫韫都觉得,配不上。 他抬眼打量着顾楚生,顾楚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客观来说,顾楚生生得极好,斯文俊秀,看似文弱书生,但挺直腰背不卑不亢跪坐在他对面,便带了文人特有的那份傲气风骨。任何一个女子瞧见了,都难免会称赞几声。 华京以文弱风流为美,因此卫家的儿郎哪怕五官上生得更有颜色,与华京那些贵公子相比,却总还是差了几分。而顾楚生乃书香门第顾家出生,自幼持礼守序,一举一动自带风流教养,端端就这么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可卫韫却是越看越难受,总觉得这人贼眉鼠眼面目可憎。 思索了许久后,卫韫终于找出了自己讨厌这人的原因。 “你当初既然拒绝了我嫂嫂,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想到这件事,心里经不觉舒了口气,他放下茶杯,冷着声音:“我嫂嫂何等骄傲女子,容得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既然当初不好好珍惜,便莫在如今惺惺作态。你若愿意,你我继续合作,好好谋你的前程。若不愿意,便自请离去,以大人之谋略,怕不是非我卫家不可,我会让人护送大人,直到大人寻到安身之所。” 顾楚生不说话,卫韫不愿与他多说,起身欲走。然而刚刚转身,顾楚生就慢慢笑了。 “侯爷说得极是,”顾楚生声音平静,卫韫慢慢回头,看见顾楚生垂着眼眸,唇边带了笑意:“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又怎是一言一语就能打动人心的?做了错事儿得认,犯下的罪得偿。下官明白。” 卫韫静静看他,等着顾楚生下一句。顾楚生抬头看向卫韫,神色中带了恳求:“只是,原不原谅,这就是大夫人与在下之间的事,可否请侯爷尊重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嫁与不嫁,将军切勿强求。” 卫韫捏着拳头,他觉得内心里有波澜翻滚,然而他面上却保持着那冷漠的神色,只是应了声:“可。” 她的意思,他什么时候没遵守过? 顾楚生就是白担心。 看着顾楚生那放下心的眼神,卫韫忍不住出声刺他:“我不逼她嫁人,可顾楚生,不是每个人都会等在原地。有一天她会爱上别人,到时候,我也会亲手送她出嫁,绝不阻拦。” 听到这话,顾楚生微微一愣,随后他轻笑起来,平静道:“我明白。” 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激得卫韫血气翻涌。他本想是刺顾楚生,可话出来,他却觉得仿佛是刺到自己。顾楚生那平静的态度与自己张牙舞爪呈现出鲜明对比,一瞬之间,卫韫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毛发都没长齐的小狗,对着一头狼龇牙咆哮。 他心虚着犬吠低吼,他却带着股看过了世事的从容淡定。 这样的对比让卫韫内心酸楚,越和顾楚生相处,他越能明白,为什么楚瑜会面对和自己哥哥那样众人称赞的好婚事,仍旧愿意抛弃一切,学着红拂夜奔去找这个人。 他和自己哥哥一样,俱是内心强大之人,和他这样强撑淡定的少年幼犬截然不同。 卫韫不与他再多言,大步转身离开。他憋着一口气大步回了自己房中,将卫夏卫秋等人全都赶了出去后,一脚踹翻了放花瓶的架子。 卫夏在外面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的声响,忍不住抖了抖,卫秋转身就走,卫夏追上去,小声道:“你去哪儿啊?” “找大夫人。” 卫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卫夏,卫夏顿时反应过来。 以前卫韫就是这性子,不高兴了就砸东西,每次都是卫珺来拦着。如今卫珺不在了,也就楚瑜能拦卫韫了。柳雪阳是个不管事的,同她说此事,她只会说:“怎么办呐?那……要不就砸吧?砸累了就好了。” 可卫韫向来体力超群,等他砸累了,怕是能把卫府拆了。 于是卫夏催促卫秋道:“我看着,你赶紧去。” 卫秋“嗯”了一声,便问了人去找楚瑜。 楚瑜刚在饭厅与柳雪阳用过饭,同家里女眷聊着天。王岚已经接近临盆,所有人都围绕着王岚问东问西,嘱咐着王岚该怎么着生产才会顺利。楚瑜正笑着将手放在王岚肚子上感受着胎动,卫秋便走了进来,恭敬道:“大夫人。” 楚瑜抬头看了卫秋的脸色一眼,便知道卫秋是有事来了。 她笑着辞别了蒋纯和柳雪阳,来到长廊,皱起眉头道:“怎的了?” “小侯爷和顾楚生谈得不高兴,在屋里砸东西。”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顾楚生的能力她知道,他既然费尽心思布了这么大的局,应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卫韫争执起来才是。而卫韫待人又向来心思宽广,顾楚生不作妖,卫韫绝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说法。 于是楚瑜立刻觉得,必然是顾楚生此人又做什么妖,她有些不满,提步朝着卫韫房间里走去:“你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 卫秋冷静回答。 其实他知道,但作为一个好侍卫,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主子的事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他和卫夏什么都看得清楚,可什么也不该他们看清楚。一个人若是知道太多,看得太明白,就不容易活得长。 楚瑜知道从卫秋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大步朝着卫韫房间走去,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之声,卫夏蹲在门口,抬手捂着耳朵,跟着声音一起颤了一下。 楚瑜到了门前,抬手敲了门,就听见里面卫韫带着气性的声音:“滚开,别烦我!” “小七,是我。” 一听这话,里面的卫韫就愣了。他站在一片狼藉之间,那份和顾楚生对比出来的幼稚,在这狼藉里显得越发清晰刺眼。 卫韫抿紧了唇,僵硬着声音道:“嫂嫂,今日我身体不适,有什么事,还请嫂嫂改日再来吧。” “哦,身体不适啊,”楚瑜在外面善解人意一般拉长了声音,随后带了笑意:“那你开门,我来替你看看,到底我们小七这病,是在身上呢,还是在心上呢?” 卫韫不说话,楚瑜便将手放在门上,笑着道:“你不开,我就踹了?” “别!” 卫韫赶忙出声,怕楚瑜踹门进来,看见这满地的狼狈。卫韫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还请嫂嫂在门外稍后片刻吧,小七出来。” 楚瑜也不逼她,堂堂镇国公被人看见这样孩子气的一面,怎么也不体面。卫韫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她此刻进屋去。于是楚瑜背过身子,负手立在长廊上,又同卫夏吩咐拿了酒和一些下酒菜过来,仰头看着月亮。 卫韫见外面没再做声催促,他深吸了一口气,忙去镜子前整理了衣衫,梳理了头发。他如今还不到束冠之年,虽然按照华京的风潮,像他这样不及弱冠却已为官的少年也可用发冠做为装饰,但并不强求。因此像卫韫这样武将出身的人家,是不惯带那些复杂的发饰的,只用一根发带将头发一束,最多在束发带上做点文章,但朴素如卫韫,连发带都没有任何坠饰。 这样的发带简单是简单,但是没有任何审美意识也的确是没有。以往卫韫不觉得,可今日打量了顾楚生后,看着这简陋的发带,卫韫竟是生出几分不满来。 他觉得自己这番心思别别扭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摆弄了头发一会儿后,恼怒得将桌子一拍,便开门走了出去。 刚开门,便见到楚瑜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天上明月。 她素衣广袖,头发也是用一根红色发带简单束在身后,看上去颇有几分名士不羁味道。 卫韫站在她身后瞧她,楚瑜听得关门的声响,笑着转头看了过去:“出来了?” “嗯。”卫韫垂下眼眸,没有多说,心里不自觉涌起了几分自卑来,总觉得面前人如月宫仙子落凡,自己只是人间莽撞少年郎,触碰不得。 楚瑜招呼着他到了长廊边上,这里已经备好了水酒茶点,楚瑜靠着一根柱子坐下来,指了指水酒对面道:“坐吧。” 卫韫听话坐下来,楚瑜靠着柱子,曲着腿,执了一杯酒,含笑看着卫韫。卫韫则是脚搭在长廊边上、手放在两边,垂着眼眸坐着,活像个小姑娘。 楚瑜不觉笑出声来,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多激他,只是压着笑意道:“是怎么同顾楚生吵起来的,同给我说说?” “他这竖子,”卫韫也没直说,扭头叱责道:“轻狂!” “嗯。”楚瑜点了点头,这点她倒是赞成。顾楚生此人内心极其狂傲,于政治一事上完全是个狂热赌徒,从来觉得自己不会输。 想一想,怕死这样的态度惹恼了卫韫。她笑了笑道:“他这人是这样,有几分才能的人多少有些脾气,你日后见得多,要学着包容些。” 说着,她给卫韫倒了杯酒:“做大事者心思不能太过细腻,否则善妒多疑,日久天长,便会走到歪路上,也引不来良才效力。” “嫂嫂说的,我都明白。”卫韫低着头,任楚瑜将酒杯放在他手边,垂眸道:“嫂嫂不如同给我说说,你和顾楚生的事儿吧。” 其实本来不该问的,他从来也不是想打听楚瑜过去的人。可是听着顾楚生说“他与楚瑜青梅竹马,还有只有两个人认出来的符号”,听着楚瑜说她如何如何熟识顾楚生,顾楚生是什么脾气,他就有种莫名的排斥感涌上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外人,他插入不了他们的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经历过什么。 然而问出这句话后,卫韫就觉得失礼,忙道:“我就是好奇,不说也不妨事。” “其实,也没什么。” 楚瑜垂着眼眸,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与顾楚生的事,仿佛她爱顾楚生这件事是突如其来,她说爱,大家就坦然接受,也没有人问过一句为什么。 “我想我和他的事儿,得从我十二岁那年说起。” 楚瑜淡淡开口,其实她和顾楚生的开始并不复杂,战场被救,从此长久的暗恋,被楚锦怂恿下私奔,然后被拒绝。 十五岁的楚瑜和顾楚生,十分简单,仅此而已。 “遇到你哥哥后,我意识到其实我爱的不是顾楚生,我爱的是顾楚生给我的那份错觉。十二岁那年他对我伸出手,我就以为他会给我爱,但其实他不会给,也没有责任给。其实我和楚锦没有多大区别,楚锦在家庭里没有感受过爱,于是她用尽方法手段去追求一个人对她好,我也是如此。” 上辈子她执着十二年,求的是这份心上的圆满,年少时没有得到,所以就拼命渴求。 而回顾来看,楚锦用尽手段,与她所求,何尝不是一样? 她看明白了楚锦,也就看明白了自己。只是她这一路的感悟如何得来不能言明,只能用卫珺当幌子,说着自己的心得:“ 人心都会有残缺,有不圆满,可不能一直活在这份残缺里。” “所以你放弃了顾楚生?” 卫韫皱起眉头,楚瑜轻轻一笑:“应该说,所以我放下了我的执念。而顾楚生……” 楚瑜抿了口酒,轻轻叹息:“或许曾经喜欢过,可是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如今瞧着他,也就觉得是个路人而已。若不是要帮着你,我与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了。” 卫韫没有再把话接下去,他低头看着脚下庭院里的鹅卵石,许久后,他慢慢道:“其实我气恼的不是顾楚生,是自己。” “嗯?” 楚瑜有些疑惑:“你气恼自己什么?” 卫韫沉默了一会儿,楚瑜便静静等着,过了好久,卫韫终于才抬起头来,认真看着楚瑜,有些忐忑道:“嫂嫂,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听了这话,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笑出声来:“你是气恼这个?” “我与顾楚生,差别也不过就是三岁,”卫韫抿了抿唇:“可我却觉得,这人心智之深沉,让我自惭形秽。与他相比较,我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刻意装出来的那份成熟。他却是真的老谋深算,无论是拿捏情绪还是猜测人心,都精准得让人觉得可怕。” 楚瑜听着,喝了口酒:“你觉得自己在外是虚张声势,怎不知他在你面前也是虚张声势呢?” 少年时顾楚生是什么样子,她还记得。十七岁的顾楚生比十四岁的卫韫,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都是天之骄子,不过是所擅长方向不同,哪里又来天差地别? 只是顾楚生毕竟年长,而且从小就是个会装腔作势的,怕是唬住了卫韫。 她抬手拍了拍卫韫的肩:“别沮丧了,你要真觉得自己比不上他,那你就努力。而且,我觉得吧,我们家小七哪儿都比他好,怎么就比不上顾楚生了?” 听了这话,卫韫抬起头来,认真道:“那我哪儿比他好?” 没想到卫韫居然会这么认真问这个问题,随口一说的楚瑜当场愣了。 然而少年看着她的神色却是清明认真,容不得半分欺骗犹豫。楚瑜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你比他好太多,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那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卫韫端了酒杯,看着前方。楚瑜无奈,靠在柱子上,盯着卫韫,开始认真思索:“你比他长得好。” 没想到开口就是这个,卫韫不由得僵了僵,楚瑜见他似是被夸得害羞了,不由得抚掌大笑:“我们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你可知我在闺中时,你十三岁跟随父亲凯旋回来,我同众位贵族小姐去迎接你们。当时我就坐在茶楼包厢里,看见你们卫家子弟领军入城。那天你跟在你哥哥身后,一出来,我就听人家说,哎呀,那个小公子好俊啊,我一眼瞧见就挪不开了,长大后一定是华京第一美男啊。” 楚瑜浮夸学着那小姐的口吻,说着说着,自己倒忍不住笑起来。卫韫静静瞧她:“那时候,嫂嫂也瞧见我了吗?” “瞧见了,”楚瑜回想着那遥远的过去,其实满打满算,应该已经过了十四年,然而当她刻意回想,却感觉那回忆仿佛就在昨日一样,她明明早该忘却,仍旧在这一刻,想起了卫家子弟身着银甲,意气风发入城的模样。楚瑜抿了口酒,叹息出声:“一眼就看见了。” 听到这话,卫韫心里总算是舒展了些。 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耳根子软,楚瑜说着些好听话,他就觉得开心。于是他再次追问:“除了长得好,我还有什么比顾楚生好?” 楚瑜没说话,她酒喝得多了些,抬眼看着少年此刻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如宝石一样,引人窥探往前。楚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将如玉的之间轻轻指在卫韫的胸口,如薄樱一般的唇,吐出两个字:“心正。” “你如天上皎皎月,”她轻笑:“他似月下晚来香。阿韫,你不需要同他比较的。花开会败,唯日月永恒。人一生唯有心正,才得长久。” “聪慧也好、出身也罢,从不是最重要的,如何当一个人,才是人活一辈子,决定其命运的根本。”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落在楚瑜指尖:“那么,嫂嫂觉得,要如何当一个人呢?” “无愧于人,无愧于心。”楚瑜靠回柱子上,叹了口气道:“别伤害他人,是做人的底线。但别伤害自己,是做自己的底线。” “好难。” 卫韫果断出声,楚瑜笑开:“所以说,做人难啊。” 卫韫不说话了,他发现楚瑜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无论任何时候,她只要同他这么简简单单说几句话,他就觉得一切都会被安抚。时间、世界,都仿佛与他们隔离,他们身处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说着话。 卫韫端起楚瑜的给她的酒,同她说这话,听着楚瑜一句一句夸赞他。 她说话,他喝酒,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长廊上,仿佛两个孩子,诉说着所有心事与未来。 卫韫说他想为卫家报仇,想灭北狄,想让国家有一个圣明的君主,想看海清河宴,四海升平。 楚瑜就说她想等天下安定了,她想去兰州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想做什么做什么,最好能养五只猫儿,还要有个小鱼塘。 卫韫喝了酒,有些困了,他一喝酒就容易困,楚瑜却是越喝越亢奋的类型,他撑着自己问她:“为什么想养五只猫儿。” “小时候在边境,大哥不喜欢猫,”楚瑜比划着:“我就一直没养,可我隔壁有个妹子,她就养了五只猫,我每天馋啊,只能爬墙过去蹭猫玩。我那时候就想,等我以后长大,飞黄腾达,我一定要养五只猫!” 卫韫听着,支吾着应声点头,楚瑜越说越高兴,细细描绘着自己未来向往着的生活。说着说着,卫韫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就倒在了楚瑜肩头,楚瑜微微一愣,她扭过头去,看见卫韫毫无防备的睡颜,许久后,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总是看着这个孩子要强撑着自己当镇北侯的样子,当他骤然靠在自己肩头时,她居然就觉得有那么几分心疼。 卫韫其实很久没睡好了。 昨日同样是连夜奔波,她睡下时卫韫没睡下,她醒来时卫韫仍旧醒着。如今她还神采奕奕,他却已经撑不住倒在自己肩头。 酒意上头来,她觉得自己身侧这个人,仿佛就是自己亲弟弟一般。她不忍心挪动他,便就让卫夏拿了毯子来,盖在他身上,坐着喝着酒,抬头瞧着月亮。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卫韫慢慢醒过来。他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茫然着睁了眼,他就看到他身侧的楚瑜。 楚瑜提着瓶小酒壶,朝他笑了笑:“醒了?” 夜风吹过来,卫韫酒醒了许多,他挺直身子,身上毛毯滑落下来,小声应了声:“嗯。” “你醒了,我就走了。”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她穿着宽大的袍子,头发随意散着,手里提了壶小酒,背对着他聚了聚酒瓶:“早点睡,回见了。” 说着,她便赤脚走在长廊上,转身离了开去。 卫韫看着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风吹得女子广袖长发飞扬,她红色的头绳在一片素色中格外鲜明,手中小酒瓶上缠绕的红色结穗子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荡来荡去,起起伏伏。 他就这么静静瞧着,旁边卫夏走过来,小心翼翼道:“侯爷,就寝吧?” 卫韫垂下眉眼,拿过楚瑜方才喝过的酒瓶,他突然特别想知道,楚瑜喝过的酒,是什么味道。 他喝了一口,楚瑜喜欢喝的酒是果酒,带着些甜味,缠绕在唇齿之间,侵蚀得人意志全无,软弱不堪。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小酒瓶,许久后,站起身来,同卫夏道:“以后嫂嫂喝的酒都要温过以后再送来,不然就不准她喝了。” 卫夏愣了愣,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清晨醒来,卫韫再次去找了顾楚生。 顾楚生正在换药,他听闻卫韫来了,不慌不忙让人将伤口包扎好,这才往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随后道:“侯爷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顾楚生说着,目光却是不自觉打量向卫韫。 卫韫身上的气质与昨日不同,昨日明明像一只龇牙咧嘴将所有毛竖起来抵御外敌的小兽,今日却骤然收起了自己的倒刺,展现出了一种从容温和的态度。 然而这份从容温和却非可欺,任何人瞧着他,都能察觉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传递在他的举手投足里,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因身处高位,与生俱来。 顾楚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是沉默着等着卫韫开口。卫韫抿了口茶,神色平静道:“卫某前来,是为昨日之事道歉。昨日卫某出口妄言,还往顾大人不要见怪。” 顾楚生没想到卫韫居然是来说着这个,他沉默着声,等着卫韫接下来的话。 卫韫静静看着他:“你与我嫂嫂的事,我昨日已同嫂嫂谈过。你们的事我不会管,我也不希望你们的事会影响朝政之事。” “这是自然。” 顾楚生没想到卫韫居然能将这些事都分开,他抬头看卫韫,十五岁的少年,经历昨日那样的恼怒,眉宇间却不带半分怨气,反而真挚道:“顾大人要以做马前卒换一个好前途,这是卫韫答应你。但嫂嫂之事不能作为此事赌注,顾大人知道吧?” “明白。” 顾楚生果断点头,也不迟疑。 卫韫从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随后举杯抿了一口。 “上面是陛下近日出行的时间,挑个好日子,”卫韫放下茶杯,轻声道:“告御状去吧。” 47.第四十七章(6.20二更) 顾楚生从卫韫手里接过写着日期地点的纸页, 仔细看着上面的时间,没有多说。 卫韫出狱后成功接手卫家之前一切储备力量, 能摸到皇帝的行程, 顾楚生一点都不意外。他之所以如今还要依靠着卫韫, 也是因着这些世家大族里所有的力量, 是他有不起的。 当年皇帝与秦王的恩怨可谓不死不休, 顾楚生的父亲撞在皇帝的剑上, 皇帝不会给顾家留下任何东西。如果不是顾楚生当年咬牙进宫主动将顾家一切暗中势力上缴, 家产尽捐,并交出了秦王的遗腹子, 怕是连他都活不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父亲是因为给秦王谏言触怒帝王, 却不知顾家真正触怒帝王的, 是他父亲藏了那个秦王的孩子。 如今顾楚生虽然活了下来,却与一个普通子弟入仕没有任何区别,不攀附着世家大族,他根本没有任何往上走的机会。 卫韫等着顾楚生审视着时间。 顾楚生去告御状, 时间极其关键。 皇帝如今还保着姚勇, 谁也不知道皇帝对姚勇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若是皇帝认为不顾百姓弃城这件事不算大事,那么顾楚生去告御状, 就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这御状要告,得告得有技巧, 得告得天下皆知, 才能保住顾楚生的命。 顾楚生看了一会儿, 终于道:“元月初一这天吧。” 元月初一,皇帝会上祭坛祭祀,这一天围观者众,顾楚生定这一天,倒的确是最热闹的时候。 卫韫点了点头,心里却始终有些放心不下,顾楚生看着卫韫的神色,明白他的意思:“你可是觉得,如此逼迫陛下,怕会让陛下心生不喜?” 卫韫抬眼看他:“我们已经逼过陛下一次。” 为了让他出狱,楚瑜已经跪在宫门前,半逼半求过皇帝一次。如果顾楚生再去当众告御状,卫家就绝不能再出面。 顾楚生沉默着不说话,卫韫起身道:“先暂定这个时间,我再想想。” 顾楚生应了声,又道:“我对京中事情不大清楚,还请侯爷留给人予我,细细说明诸事。” 卫韫“嗯”了一声,抬头看了卫夏:“你留下。” 说完,卫韫便独自走出去,思索着该做什么。 皇帝多年盛宠姚勇,除却姚勇是对付世家的一把刀之外,还有就是皇帝一直以为姚勇极有能力。因姚勇擅长经营,又热衷于揽功夺权,不在前线根本不清楚前线的事情,皇帝只能看到战报结果,哪怕知道中间必有猫腻,却也很难做出完全正确的估量。 姚勇十分的功劳,皇帝心中大概有七分,却不知实际上,此人连三分都未必有。 如今先让皇帝怀疑姚勇无能撒谎,接着他再让宋世澜配合战场导致姚勇节节败退,让宋世澜一口将责任推在姚勇身上,这是皇帝内心必然会有疑虑,他安插在姚勇身边的人多做挑拨,君臣之间必有间隙。 等到天守关时,让楚临阳宋世澜联手设计姚勇,天守关一丢,皇帝在本就觉得姚勇无能的情况下,对姚勇必然多加叱责,他再让线人透露出皇帝有杀姚勇换卫韫出山之意,届时姚勇必反。 天守关破,姚勇再反,宋世澜楚临阳避祸不出,手中能用的将领,也就只有卫韫了。 到时候要粮扩兵制,将卫家在前线假装逃跑的士兵重新洗白成为正规军,皇帝哪怕心知肚明,也无可奈何。 这一切后面的都已经部署好,顾楚生这一步就变得极为关键,如果不能在皇帝心里埋下这颗种子,那后面的一切可能就成了无用功。 他大可以让顾楚生去告御状,归根到底,他并不指望用这个案子去扳倒姚勇,这只是一根引线,只需要埋在皇帝心里,让皇帝对姚勇行骗之行为有一个认识。那么顾楚生是生是死,也就没了什么关系。 可是他做不到。 他还不是那些老谋深算的冷血政客,顾楚生如今是一个救下白城百姓的良臣,哪怕他居心不良,可他没做错事,卫韫就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而且顾楚生刻意揭发这个案子,皇帝若是偏心到家,换个思路想,说不定还要觉得是其他人设下的圈套,刻意陷害姚勇。毕竟姚勇这些年为皇帝冲锋陷阵,得罪了不少世家。 所以这件事,最好不要刻意去做。不该是他们主动告诉皇帝,应该是皇帝被动知晓。 那如何让皇帝知晓? 卫韫左思右想,他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只是一个大概模糊的念头,他便匆匆忙忙来到楚瑜房间,楚瑜正在写字,看见卫韫急急忙忙走进来,不由得有些担忧道:“怎么了?” “嫂嫂,”卫韫认真道:“你与长公主的关系如何?” 听到这话,楚瑜的心放下大半来,她目光回到自己的纸上,从容道:“你且说是什么事儿吧?” 卫韫将自己的念头粗略同楚瑜说了一遍,楚瑜心里斟酌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长公主府。” “你与长公主……” “算不上熟识,”楚瑜诚实道:“但是,若是要让太子不喜的事儿,她大概做得很欢畅。” 上辈子长公主是一直把太子的头按到底的,如今才救了一次卫韫,长公主估计还没尽兴。 卫韫也大致知道他在狱中时发生的事,有些不敢相信道:“不过是些风月之事,长公主何至于此?” 听见这话,楚瑜目光悠悠瞟向卫韫,卫韫顿时心里一紧,下意识就道:“不过太子做这事儿的确不地道!长公主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卫韫及时补救,让楚瑜满意了些。她看着卫韫那张虽然还带着稚气、却已不掩俊美的脸,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小七,所以你以后,千万别随便辜负一个女人。不是为了对方,是为了你自己。”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语重心长:“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情爱已是一生,你想一个人一辈子被毁掉的时候,她能做出多大的报复?” “那你呢?”卫韫下意识出口,脑海中却是莫名其妙浮现出顾楚生的脸来。楚瑜轻轻一笑:“我要是能像长公主一样把和对方斗当乐子,我当然愿意按着对方的脸在地上滚。但若是毁掉那个人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楚瑜眼里带了些鄙夷:“他值得吗?” 这话出来,卫韫莫名其妙放下心来。他舒了口气,看着楚瑜,认真道:“嫂嫂放心,我喜欢一个人,一定会对她特别特别好,只对她一个人好,绝对不辜负她。” 看着卫韫那认真的模样,楚瑜微微一愣,竟是蓦然对卫韫未来那位妻子,生出几分羡慕来。 上辈子卫韫娶的是谁来着? 楚瑜思索着,慢慢想出一个名字来——清平郡主。 这位清平郡主是德王的嫡长女,生得极为美貌,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善医理,是一位才女兼美女。不仅美貌有才有权势,且德行甚佳,上辈子卫韫东征西讨时,她广开善堂,亲自坐诊,颇有盛名。 想到这样一个人遇到卫韫,楚瑜心里颇为放心,却又有那么几分舍不得,思来想去,约是一种老父亲嫁女儿的心态。 等到卫韫娶妻,那他也算她看大了,卫家骤然要换一个大夫人,的确是有几分失落。 然而楚瑜却也理解,毕竟早晚有这么一天,于是她调整了心情,笑了笑道:“等以后小七找到了喜欢的人,我一定把这话转告她。” 卫韫听着楚瑜说话,首先是愣了愣,随后就有些茫然起来。 他喜欢的人? 这几个词凑在一起,他一瞬之间,居然觉得遥远又酸楚。 他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情绪,只能是顺着惯性反应点头,喃喃道:“好啊。” 楚瑜也没纠结这个话题,两人大概商量了一下去长公主府的说辞后,楚瑜便换了衣服,吩咐人准备拜帖,往长公主府过去。 临出门前,卫韫追上来,焦急同她道:“忘了同嫂嫂说,与长公主相交,一定要小心些。” 楚瑜有些疑惑,卫韫认真道:“她若设酒宴,你便不要留了,还是早些回来为好。” 楚瑜有些茫然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我此去求人,若她设宴我不留,怕是不妥吧?” 卫韫愣了愣,随后咬了咬牙道:“那行吧,仅此一次,你去吧。” 楚瑜没说话,她坐在马车上,思索着卫韫的话,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去趟长公主府,怎的像是入龙潭虎穴一般? 48.第四十八章(6.21一更) 长公主府楚瑜已经来过一次, 只是上次来时还是秋日,长公主还能在好日子里带着自己的面首在花园嬉戏, 这一次楚瑜只能在大堂里会见她了。 长公主府极大, 道路曲折幽深, 庭院里花草茂盛, 看上去别有一番自然雅致。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长者, 一面走一面道:“公主最近抱恙, 本不见外客, 听闻是大夫人过来,便立即答应见了。公主真是极其喜欢您的。” 说着, 管家语气里带了几分责怪的意味一般:“公主平日寂寞, 看得顺眼的也没几个, 本以为大夫人会常来,却不想上次事后,大夫人竟也没常来走动。” 楚瑜闻言,只当是客套话, 笑了笑后道:“承蒙公主厚爱, 楚瑜不胜感激。” “您别当我和您说客套话,”管家明白楚瑜的意思,提醒道:“公主是直爽人, 向来见不得那些拐弯抹角的,老奴说的都是实话, 您可千万别当客套。” 楚瑜愣了愣, 随后诚恳道:“是阿瑜矫作了, 多谢阿叔提醒。” 管家这才放心下来,又同楚瑜嘱咐了一些长公主的习惯,领着楚瑜进了大堂之后,楚瑜没敢往上看,垂着眼眸恭恭敬敬进去,跪下来,行了个大礼道:“见过长公主。” “免……免……阿嚏!” 长公主一个喷嚏打出来,终于说话顺溜了:“免礼。” 说着,长公主神情恹恹,指着旁边位置道:“你先坐吧。” 楚瑜听话起身来,跪坐到长公主点的位置上。 大堂里金碧辉煌,所有用具都是黄金之色,金灿灿一片,几乎闪瞎了楚瑜的眼。长公主内里穿了件金缕衣,外面披着件大棉袄,她保养得好,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仍旧像二八少女一般。被大棉袄包裹着,到还有几分可爱的味道出来。 她身后跪着两个美貌青年,都穿着水蓝色长衫,楚瑜偷偷瞧了一眼,发现又与上次是不一样的了。 长公主看见楚瑜瞧了那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想瞧你就抬起头来,这么偷偷摸摸做什么?” 楚瑜闻言,也没推诿,干脆就抬起头来,目光扫了那两个青年一眼,确定其中一个人换了之后,笑着道:“公主似乎换了一位公子。” “美人之美在于新鲜,”长公主往其中一位公子身上倒去,懒洋洋道:“不新鲜的时候,再美也觉得腻。” 楚瑜也没同她争辩,恭恭敬敬道:“公主说得极是。” 楚瑜不争,长公主也觉得无趣,打量着她道:“你今日来又是为着什么?” “妾身前来,是有一事想要求长公主。” 无关人等到长公主府来,都是有事。长公主漫不经心道: “且说吧,我听听什么事儿。” 楚瑜得了话,便将顾楚生之事说出来。她没多加遮掩,有一说一,卫韫并没同她说后续的计划,虽然她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她猜的东西,她不会说出来。只说卫韫同她说过的。 长公主靠在一个美男身上,由另一个美男喂着点心,看上去十分惬意。听着楚瑜说完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我制造一个机会,让皇帝能知道此事对吧?” 楚瑜应声:“正是。” 长公主垂眸看着自己红色的甲油,片刻后,她却是慢慢笑了:“你胆子倒也不小,同我这样实话实说,就不怕我卖了你们?” “卖了我们,公主有什么好处呢?” 楚瑜面色沉静:“我们既然相求于公主,便不会让白白让公主帮忙,规矩阿瑜明白,公主开口,只要力所能及,我等不会推辞。” 长公主听了楚瑜的话,颇为满意:“你倒是个懂事的。这事儿吧,其实也好办。”长公主想了想道:“我寻个日子,带着陛下到民间微服私访,你们让人追着顾楚生在陛下面前逛一圈,陛下自然会去查顾楚生。只要你们说的是实话,陛下自然会知道。” 楚瑜见长公主允了,赶忙道:“让公主费心了。” “帮你们也不是白帮,”公主弹着自己的指甲,似是颇为有趣的模样,懒洋洋道:“礼尚往来,”她抬头轻笑:“应当的。” “不过,”长公主神色微冷:“若陛下意欲偏袒姚勇,怕是会在事情昭告天下前向顾楚生下手,你们可做好准备?” “这个我与小侯爷已经商议过,”楚瑜应声道:“若顾楚生被扣下,陛下有了杀心,我们便会让从白城赶来的百姓去顺天府击鼓鸣怨,同时在民间造势,直接将顾楚生被扣之事按在姚勇脑袋上。若顾楚生死了,便会坐实这件事,以陛下这在意名声的性子,怕是不允。不过到时候,还望长公主在中间周旋。” 说着,楚瑜又欲行礼。 长公主抬手止住楚瑜的动作道:“区区小事,无需如此多礼。你三番两次来寻我帮忙,也算是熟识了,便当交个朋友吧。” “得公主垂爱,阿瑜却之不恭。” 有了管家提点,楚瑜也不推脱。长公主见她上道,笑着道:“倒是个洒脱的,今日要不留饭吧?我为你设下酒宴,带你长点见识!” 听到‘长见识’,楚瑜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卫韫的话来,总觉得这人似乎不怎么靠谱,要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儿来。 然而她也没敢推辞,便只能是笑着道:“宾客随主,公主随意安排就好。” “行。” 长公主抬头朝着管家挥了挥手:“让众公子准备准备,就说我今晚要摆宴待客。” 楚瑜一听“众公子”,就眼皮跳了跳,但她故作镇定,面色沉稳。 长公主回了自己位置上,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楚瑜跪在位置上,长公主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没过多久,侍从便端着膳食上来,放到了楚瑜桌前,公主府的厨子一看就是名厨,菜色做得精致漂亮,似不是做菜,而是做什么工艺品一般。 楚瑜从容夹菜,长公主瞧了她一眼,见她开始用餐,笑着道:“有酒有菜,怎能少了美人呢?” 说着,长公主击掌出声:“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一直守在她们身边的乐师突然奏乐,侍从将门缓缓打开,几十个风格各异的美貌青年统一身着水蓝色广袖华衫站立在门口,随着乐曲节奏踏着流云碎步翩然入内。 楚瑜一口酒卡在嗓子眼,急促咳嗽起来。 长公主含笑瞧着她:“可长见识了?” 楚瑜拼命点头,瞧着面前这女人,骤然觉得,她这前三十年,简直是白活了。 长公主仿佛早已预料她的反应,喝酒瞧着,似是极其开心的模样。 楚瑜缓过神来,忙低头吃菜,长公主也没为难她,看着美人跳舞,用小扇子在手心打着节拍,同她道:“你如今尚还年轻,此间乐趣,怕是难以明白,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便明白与美人相处的乐子了。” 楚瑜觉得,这种乐趣,自己大概明白不了。 她没有应声,长公主瞧了她一眼,慢慢道:“还念着卫珺呢?” 没想到长公主会问起这个,楚瑜讷讷应了一声,长公主靠在身后男人身上,瞧着歌舞,声音里带了几分怀念:“梅雪刚走那年,我也同你一样,总就想守着他。” 楚瑜慢慢抬眼,看见长公主就瞧着酒宴里的人,目光仿佛是不能挪开一样,平静道:“直到有一天我出来,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等着瞧我过得多惨。于是我觉得自己不能输,人家都等着看我多难过,都等着看我这样嚣张跋扈的姑娘,独自带一个女儿,死了丈夫后要过得多凄惨,那我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他们觉得我该哭,可我偏就要笑。他们觉得我该天天披麻戴孝,我就穿得花红柳绿。” “他们都觉得我要随便嫁一个男人委曲求全,可我就把这天下好看的男子纷纷搜罗过来。活到现在,我比她们有钱,比她们有权,她们还要唯唯诺诺天天担心男人休了自己,我已经可以肆意选择哪一个男人受宠。” 长公主抿了口酒,目光挪到楚瑜身上:“人在世上有很多活法,人死了就死了,你可明白?” 听着这一席话,楚瑜大约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或许对于长公主而言,对她的照顾不仅是看在她懂事、给钱、和太子斗争,还有几分在于,她的处境,和当年的长公主,颇为相似。 楚瑜这次没敷衍长公主,她认真道:“公主说得极是,楚瑜明白。” 长公主见楚瑜并无伤悲之色,点了点头,还算满意。她露出笑容来:“既然明白了,不若我送你几个面首?” 听着这话,楚瑜的笑僵在脸上。 她想起临行前卫韫那纠结的模样,算是明白了他在纠结什么。若她真的领了人回去,那怕不是要被打死? 于是她赶忙道:“谢过公主厚爱,妾身志不在此,还是免了吧。” 长公主有些可惜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道:“如今顾楚生在你们府中?” 楚瑜有些奇怪她为何突然问起顾楚生,应了声道:“的确是在侯府,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听了这话,长公主眼睛亮起来,她直起身来,往前探了探,靠近楚瑜道:“我听闻顾大人风姿极佳俊美无双,可是真的?” 楚瑜瞧着那目光,心里有了底,倒也没说谎话,点了点头道:“的确。” “那可否劳烦大夫人传个话?” “公主请讲。”楚瑜假作不懂长公主的意思,抬了抬手。长公主眯了眯眼,小金扇敲打着手心道:“本宫明日设宴,想宴请顾公子和大夫人,劳烦大夫人回去同顾公子说一声吧?” “妾身必然会将话带给顾大人。”楚瑜将所有锅往顾楚生身上推,她只是个带话的,来与不来全看顾楚生的意思。 长公主点了点头,颇有些高兴,与楚瑜又喝了几杯,聊到她有些困乏,楚瑜便识趣告退下去。 等到了府里,她便吩咐了晚月:“你找人同顾楚生说一声,长公主欲设宴招待他,问他可愿明日随我前去。” 对于楚瑜来说,话已经带到,去与不去,就与她没了多大关系。 然而传话的人过去没有一会儿,晚月便回来报:“顾大人说,公主相邀,却之不恭。” 楚瑜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便自行去做自己的事了。 长公主名声放在那里,顾楚生不至于不知道长公主请他是个什么意思。 自己答应的事儿,自己负责吧。 49.第四十九章(6.21更完) 然而关于顾楚生对于长公主的认知, 楚瑜却是估量错了。 上辈子顾楚生见到长公主时,已是从战场上磨练回来, 任户部金部主事, 长公主对他极为敬重, 于顾楚生心里, 长公主是一个极好的盟友, 虽然行些荒唐事, 倒也知道分寸。长公主叫他过去, 估计是有什么正事相商。 且,他很想见楚瑜了。 如今楚瑜虽然同他就在一个院子里, 卫韫却严防死守, 根本没给他半分窥探的机会, 如今楚瑜主动邀请,他自然是龙潭虎穴也要去的。 于是他早早做了准备,夜里就开始挑着衣服。 张灯看顾楚生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比较,有些疑惑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顾楚生怕张灯看出自己这份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尽量表现好一些的幼稚心思, 便故作平静道:“明日要随大夫人去长公主府赴宴, 寻一件合适的衣服。” 张灯不觉有异,反而同顾楚生一起挑选起衣服来。 第二日起来,楚瑜先去寻了卫韫将昨日的结果说了一下, 卫韫听了长公主的计划,点头道:“这也好办, 到时我派一批人从陛下面前追杀顾楚生过去就好。” “就这样跑过, 这戏怕不够真。”楚瑜思索着, 想了想后,她又道:“下午我去问问他,能不能身上制造些伤痕,若能在不紧要处砍上一刀,自是更好。” 听到这话,卫韫心里颤了颤,他抬头看了楚瑜一眼,见楚瑜认真思索着此事,一想到顾楚生是楚瑜的前情郎,卫韫便觉得,这大概是报复。 他没说话,就是觉得,楚瑜说得果然是,女人的报复,是极其可怕的。 楚瑜又同他说了些细节,便打算回去了,临走前,她突然想道:“小七,你对这个养面首的看法如何?” 一听这话,卫韫立刻着急出声道:“所以我说嫂嫂切勿和那长公主走得太近!” 于是楚瑜明白了,当着卫大夫人养面首这条路不太可行,她颇为感慨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说日后我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嫁人,看看能不能在卫府留一辈子。” 养两个…… 后面的话,楚瑜没说出来刺激卫韫。就是摇着头摆着手走了。 卫韫呆呆看着楚瑜的背影,脑子里就留着那一句,在卫府留一辈子。 他没有主动去想这一辈子怎么留,就是听着这句话,就忍不住唇角扬了起来。 用过午膳后,到了长公主送帖子上约定的时间,楚瑜便叫上顾楚生出了门去。 顾楚生早早就候在门口了。 他今日打扮过,特意穿了绛红色的外袍,披了纯白色狐裘,头束金色发冠,腰悬佩玉,往门口一站,便引得许多年轻姑娘停下步子来。 顾楚生记得,楚瑜很喜欢他穿红色,以前给他衣柜里备下的衣衫,多是此种颜色,每次他穿的时候,她就总是瞧着他笑,仿佛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死之后,他就爱穿这个颜色,等后来他老去了,也曾在镜子里担忧过,黄泉路上,楚瑜大概是会嫌弃他的长相了。 可如今他正是少年时候,穿着这样的颜色,再适合不过。 哪怕他内心已苍老下去,早已经不爱那些太过艳丽的东西,却唯独楚瑜喜欢的这一份红,从无拒绝。 楚瑜老远就看见了顾楚生,见他如此打扮,不由得愣了愣。等靠近之后,才发现他身上甚至还带了熏香,腰上搭配了玉佩,这样讲究,对于向来从简的顾楚生来说,怕已是盛装了。 她对于顾楚生如此上道颇感惊异,随后觉得,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不怪当年这样讨厌自己,却还能同自己成亲了。 她心里说不出到底是该厌恶还是该佩服,扫了一眼后匆匆移开目光,甚至没等顾楚生同他打招呼,便径直走过顾楚生,吩咐道:“上车吧。” 说着,她便自己上了自己的马车,晚月上前来,恭恭敬敬请了顾楚生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顾楚生瞧着楚瑜这冷淡的模样,皱了皱眉,在见到楚瑜一眼不瞧他上马车后,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便上了后面的马车。 两人一起到了长公主府,下了马车后,顾楚生跟在楚瑜身后半步的距离,同她一起被管家领着往庭院里去。 他找着机会想同楚瑜说话,便挑了楚瑜公事道:“此次长公主叫我,可是为了告御状一事?” 楚瑜没想骗他,便直接道:“不知道。” 顾楚生以为她还负气,责怪他拒绝私奔一事。 过了因为喜欢而慌乱的时期,顾楚生冷静下来,便察觉有异。楚瑜当年对他的感情如此坚定,又怎么会是嫁给卫珺就没了的?不过是她因着卫大夫人的身份,恪守着与他的距离罢了。而这有时候甚至带了几分恶意的疏离,他左思右想,大概也就是少女对于他的责怪吧。 如此想来,他竟觉得,十五岁的楚瑜,当真也是可爱极了。 他静静打量着她,目光看得楚瑜有些背后发寒,她终于忍不住顿下步子来,扭头看他,说了句:“你……” 然而话没说完,她又收住了声。 问什么呢? 问你为什么明明拒绝了私奔,又喜欢我?或者是,你为什么如今,喜欢我? 可这话问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他给出一千万种理由,又怎样呢? 总不至于再喜欢他,而责怪,又有什么好去责怪这样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少年? 顾楚生静静等候着楚瑜开口,见她收了声,他甚至轻柔道:“你别着急,慢慢说,我听着。” 他从未对她这样好过,然而越是如此,楚瑜越是难受,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似乎是蠢到了极点。 她平静下来,淡定道:“没什么,走吧。” 说着,她转过身去,领着顾楚生进了大堂。顾楚生皱了皱眉头,总算察觉出那么几分不对劲来。然而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观察着。 两人进了大厅,长公主已经等在里面了。 如今已是寒冬,屋里燃着炭炉,长公主却仍旧穿了一身樱色笼纱长裙,手持一把小金扇,端坐在整堂之中,笑意盈盈道:“可算是来了。” 楚瑜瞧着她的衣着不免笑起来:“公主昨日见我,尚还身披袄被,今日风寒可是好了?” 长公主听出楚瑜口吻中的偷掖,倒也没有尴尬,小扇摆了摆道:“今日在前,百病俱消,大夫人太小看我了。” 顾楚生正在落座,听到长公主的口吻,他皱了皱眉头,直觉出几分不对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楚瑜,见楚瑜神色平淡,同长公主闲散聊着天。长公主与楚瑜虽在说话,目光却是时不时往顾楚生身上瞟,顾楚生被她看得心里带了气性,面上却是不显,目光直直看着前方,抿酒不语。 长公主与楚瑜该谈的,都在昨日谈了,此刻能谈的,也不过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长里短。顾楚生听得不耐,长公主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他终于压抑不住,想早点结束了谈话离开,于是抬头看向长公主,认真道:“公主今日相邀,可是有事要同下官吩咐?” 听到这话,长公主“噗嗤”笑了出来,她低头瞧向楚瑜,小扇遮住半边脸,笑道:“本宫不过是听闻顾大人风姿犹佳,特邀前来,顾大人无需如此拘束,且将本宫当做朋友,喝酒聊天,大可随意。“ 长公主从不是遮掩的人,这话出来,顾楚生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静静看了一眼楚瑜,见对方面色平静饮着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顾楚生觉得怒气从内心涌现上来,然而他知道如今在长公主面前不可放肆,便压着气性,冷着脸,没有出声。 长公主看出顾楚生怒了,似也觉得不妥,她轻咳了一声,举杯朝着楚瑜送去道:“来来,大夫人你我再饮一杯。” 然而酒方送出去,长公主就突然撞到楚瑜举杯的手上,酒撒了楚瑜一身,长公主忙道:“呀,冬日寒凉,这可怎好?” 楚瑜已经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她今日本来想请的也只是顾楚生,如今怕是想同顾楚生单独说几句话。楚瑜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忙笑了笑,起身道:“此事无妨,妾身马车中常备有换洗的衣服,劳烦公主稍后片刻,妾身换过衣服就来。” 说着,楚瑜起身,行了礼告退下去。 顾楚生如何不明白她们这一唱一和?他捏着拳头,目光落到楚瑜从容不迫的背影上。 她是当真没有半分情绪的。 明知道长公主是个怎样的人,明知道长公主抱着怎样的心思,可她说走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若是真的喜欢他,此情此景,怎能无动于衷? 若是真的喜欢他,如此无动于衷,又是怎样薄凉心肠? 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羞辱涌在顾楚生胸口,他垂着眼眸,身体紧紧绷直,低垂着眼眸,怕别人看出他此刻内心中的滔天巨浪。 楚瑜走出去后,长公主挥了挥手,房里所有人也走了出去,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见顾楚生一直低着头,她便持着小扇子,来到顾楚生身前,半蹲下来打量他。 “公子真是生得好容貌,”长公主赞叹出声:“方才公子进来,妾身便觉满堂蓬荜生辉,公子如日月彩霞,当真是光彩夺人。” 长公主没有用“本宫”,反而是用了“妾身”,这样的称呼,可谓礼遇。 然而顾楚生仍旧不言语,长公主便知道这些花言巧语对于顾楚生没用,笑眯眯瞧着他道:“顾公子如今,尚还是九品县令吧?不知道在昆阳之事,顾大人可曾怀念过华京旖旎?” 顾楚生还是不出声,长公主觉得有些无趣了。她回到自己位置上,撑着下巴,转着自己的小金扇道:“顾公子啊,你可知若非特殊际遇,以你父亲的罪过,你再有如何才能,怕都要在昆阳待一辈子了。何不如给自己找条捷径呢?” 说着,她身子往前探了探:“顾公子,何不瞧瞧我呢?我长得也不算丑吧?” 这一次,顾楚生终于抬头了。 他静静看着长公主,神色平静:“明明那个人放在身边从没换过,何必假作多情四处激他?” 听到这话,长公主面色巨变。 顾楚生施施然站起身来,语调淡然:“今日酒宴,顾某不胜感激。长公主不是强人生所难之人,若非他事,顾某告辞。”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长公主看着这人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的背影,嘲讽笑开。 他刺了她,她自然不会让他舒坦,她勾着嘴角,冷着声道:“我可是同大夫人说明白了你今日来做什么的。” 顾楚生顿住脚步,片刻后,他哑声道:“我知道。” 说完,他疾步走了出去。长公主抓起手边金杯,就朝着他砸了过去。 顾楚生脚步不停,一路直行往外,没过多久,一个身着水蓝色广袖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眉目清朗,神色柔和。 他走到长公主身前,弯腰捡起那酒杯,含笑道:“人没留住?” 长公主冷哼了一声,朝着外面道:“是本宫觉得他无趣,不要了!” “那答应卫大夫人的事,如何了呢?” 那男人将酒杯扣在长公主桌前,长公主摆了摆手:“我不和钱过不去。” 男人笑出声来,没理她口是心非,将狐裘披到她身去,温和道:“下次多穿点儿,天冷了,你穿点毛茸茸的,好看。” 长公主冷冷一笑,扭过头去,却也没多说。 楚瑜换了衣服,就站在门口等着,外面下起小雨,她披着羽鹤大氅,双手捧着暖炉,仰头看着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线一般坠落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询问道:“长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话,便同她说,我抱恙先走了。顾楚生不用理会……” 她说着转过头来,看见顾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张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处?” 顾楚生静静看着她,目光里似有烈火烧灼。楚瑜手里抱着暖炉,慢慢反应过来,笑出来道:“你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我还以为你是知晓长公主的意思,故意前来的。倒是我误会了。” 顾楚生没说话,晚月撑起伞,楚瑜穿上木屐,走进雨里,淡道:“那就回去吧。” 顾楚生捏着拳头,看着那人从容背影,感觉喉间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冲动,跟着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马车前,出上了马车,刚要让人起程,就看见一双手猛地搭在马车边上,随后车帘便被掀开,露出顾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风卷席而来,顾楚生没有打伞,冬雨噼里啪啦砸在顾楚生身上,将他精心准备这一身砸得狼狈不堪。 楚瑜静静瞧着他,晚月上前去,冷着声道:“还请顾大人回自己的马车,否则休怪奴婢无礼了。”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就盯着楚瑜,他虽然什么都没说,楚瑜却也知道,他是不会下这车的。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什么话,进来说吧。你这样,不好看。” 晚月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楚瑜,见楚瑜抱着暖炉,斜靠在马车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马车,去了另一辆马车。 顾楚生终于进来,坐在离楚瑜最远的角落里。楚瑜拢了拢大氅,抬眼瞧他:“有什么话想说,你便说吧?” “你……知道长公主的意思。” 他沙哑开口,这话说出来,他骤然发现,这不是他在责问她。 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着那刀一点一点拔出来,刀刃划过他的肺腑,磨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楚瑜从容应声:“嗯。” “为何不同我说?”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顾楚生抬起头来,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给你看。我来,也是为了多同你说几句话,我是为了你来,不是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顾楚生,她骤然有了几分尴尬,不自觉扭过头去,平静道:“我知晓了。” “你之前不知晓吗?” 顾楚生嘲讽出声来,他盯着她,仿佛要将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说喜欢你,我想带你走,我想娶你,你以为,我是同你说笑吗?!”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说喜欢她,她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 甚至于,她会想,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来了一场梦境? 梦里她学会放下,学会不执著,而她的执念却开始苦苦痴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圆满,圆满得甚至有几分不符合逻辑。 她忍不住轻笑起来,看着面前的顾楚生,忍不住道:“那与我何干呢?” 这话是顾楚生当年说过的。 当年她认认真真同他说“顾楚生,我喜欢你”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双手抱在胸前,冷笑出声:“那又与我何干?” 说起来,她的语气,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这句话顾楚生也记得,所以在楚瑜说出口时,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觉得上辈子的一切仿佛是倒了个转。 当年他嘲讽她,如今她就嘲讽他。 他慢慢闭上眼睛,捏紧了拳头。 “是,是与你无关,”他忍住气血翻涌,艰难道:“可是,哪怕你不屑于这份情谊,也不该作践。你明知我喜欢你,你又怎能……” “作践?” 听到这个词,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忆开了口,就无法关上,楚瑜瞧着面前人熟悉的面容,从那句“我喜欢你”开始,无数记忆倾泻而下。 那些记忆让她手脚冰凉,她死死盯着他,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还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劲太大,有些上头,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被扩大开来,看着面前的顾楚生,就仿佛看着上辈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紧了暖炉,身子微微颤抖。 顾楚生看着她的态度,脑中全是疑问。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哪怕不喜欢他,哪怕讨厌他,怎么就能厌恶到这样的程度?仿佛不控制住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抽剑杀了他。 那目光他见过的,在楚瑜临死那一刻,她说“来生与君,再无纠葛”时,她那目光里,就包含着这样的愤怒与恨。 顾楚生手足冰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而楚瑜压抑不住自己,转头看他,冰冷笑开:“顾楚生,你喜欢听故事吗?” 他想说不,可他说不出口,他就呆呆看着她,听楚瑜笑着道:“你不是说我作践你的情谊吗?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听着,我告诉你,什么才算真正的作践。” “有一个姑娘,她喜欢了一个人,那人落难,被贬出京城,于是她抛弃荣华富贵,夜奔千里,终于找到他。你说,这份情谊,可算深重?”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轰然炸开! 被贬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着楚瑜,目光里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于自己情绪之中,根本顾及不到顾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么,那她后来散尽自己所有钱财,拼了满身武艺,护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尽钱财,金部主事。 顾楚生慢慢闭上眼睛。 外面雨声噼里啪啦,他脑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阳官道夜雨,少女红衣染了泥雨,手中提着长剑,独身驾马,奔赴千里而来。 “别怕,”她在马车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脸上,笑容足以驱开云雨雾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着他,目光里全是情谊。 “顾楚生,我来送你。” 这一送,就送了他一辈子。 送他到昆阳,送他从九品县令升迁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户部尚书,入内阁为大学士,最后,官拜首辅。 那一路她相伴相随,整整十二年。 他以为他重生回来,是与她重新开始,却终于在这一刻明白。 ——他回来,只是为了接受这场迟来的审判。 他上辈子欠下她,便要在这辈子,统统还予她。 马车摇摇晃晃,她用着别人的口吻,述说着他们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时,她苦苦求他,”她声音疲惫:“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这份感情,他不喜欢她,不愿意对她好,是她强求,直到那时候,她才觉得,她后悔了。她不该喜欢,也不该强求。” 顾楚生听出她声音里的软弱疲惫,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 楚瑜目光里没有他。 她声音平静,似觉意兴阑珊。 “后来她离开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乡,侍奉他父母。后来婆婆病故,她就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见她父亲。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谁了,她一封一封信写给他,直到最后,也没看见她父亲。” “顾楚生,”她目光终于看向他,仿若菩萨佛陀,无悲无喜:“你说我作践你,如今你可知,一个人作践一个人感情,能作践到什么程度。不喜欢无妨,可不喜欢一个人,却也不放开一个人,一定要将她拉扯在身边,一直逼到她死,这才是天大的恶心。所以啊,喜不喜欢这件事,你别强求。” 楚瑜觉得自己神智终于回来几分,她笑了笑。 “别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脚下,也就不会被作践了。” 顾楚生没说话,如今他怎么不知道楚瑜的态度? 他没有机会,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辈子的顾楚生,他绝无机会可言。 楚瑜太了解他,他放不开她,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放不开。 可他却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来,怀着对自己这样的心思,此时此刻看着自己,该有多恶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没被楚瑜捅个对穿,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诉她,他不敢说话,他怕只要一动,就露出马脚。 楚瑜没理会他,她躺在马车上,见着帘子起起伏伏。 许久后,楚瑜听到外面传来人声,马车停了下面,卫韫清朗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过来。 “嫂嫂,今日雨大,我来接你了。” 50.第五十章(6.22一更) 楚瑜微微一愣, 片刻后,她轻轻对外应了一声, 随后转头同顾楚生道:“等一会儿你马车到了后门, 你再出去吧。” 说着, 她便掀开帘子一角, 走了出去。 刚走出帘子外, 便有雨伞遮住了她上方, 楚瑜抬眼看去, 却是卫韫撑着伞。伞不大,他这样高举着在她头上, 雨就纷纷落到了他身上。 他瞧着她, 面容里全是欢喜, 身上带着她早已失去那份朝气,让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变得明亮起来。 楚瑜静静瞧着他,颇有些呆了。 卫韫有些奇怪, 叫了声:“嫂嫂?” 这一声唤让楚瑜神智回来, 她忙收了恍惚,低头下了马车。 卫韫给楚瑜撑着伞,马车重新动起来, 他回过头去,看见那晃动的车帘间, 露出顾楚生的面容。 卫韫心上一紧, 面上却是不动神色, 只是将伞撑在楚瑜上方,再靠近了一些。 人的伤心事,从来都是越想越伤心。楚瑜方才同顾楚生将那过去的事原原本本过了一遍,说完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将那人生再走了一遭,整个人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那股子疲倦从楚瑜身上散发出来的,伴随而来的还有悲悸绝望,哪怕楚瑜什么都不说,可跟在楚瑜旁边的卫韫,却清清楚楚的察觉出来。 他目光落在楚瑜脸上,她面带倦容,神色仿佛一个迟暮老人,似乎随时随地,她都可能坐化而去。 这世上似乎没有她留恋的人事,她的来或走都变得格外的不可操控。 卫韫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他紧随在楚瑜身后,等楚瑜进了屋,发现卫韫还在后面跟着,不由得失笑:“你跟过来做什么?” “闻见嫂嫂身上有酒气,怕嫂嫂是喝酒上了头,有些担心。” 卫韫跪坐在楚瑜对面来,楚瑜散了头发,斜卧在榻上,平静道:“无妨,我的酒量不止于此,不过浅醉,无甚大碍。” “可是,嫂嫂的样子,却似乎是醉得深了。” 卫韫轻笑起来:“容我陪着吧,我安心些。” 楚瑜明了他的心思,她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尤其是,在自己亲人面前,她也不需要藏。 什么时候把卫韫当成亲人的呢? 楚瑜也不知道。 她手里捧着暖炉,目光平静看着这个少年,审视着他。 她酒意其实是上来的,自己不察觉,却在行动上有所体现。她觉得燥热,便踢了罗袜,卫韫瞧着她垂在小榻前那一双赤足,不由自主就上前去,捡起她踢出来的罗袜,低头替她穿上。 旁边卫夏瞧见了,忙上前拉扯了守着的长月出去,长月有些不明白,卫夏便一个劲儿捂着她的嘴往外拖。 卫夏和长月出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卫韫和楚瑜,楚瑜思维有些木木的,目光就凝在卫韫身上,看少年半蹲在自己身前,平静替自己穿了袜子,还抬头朝她笑了笑,温柔出声道:“冬日地寒,还是穿上罗袜吧,便不要任性了。” 楚瑜沉默着,她垂下眼眸,全然不想理会谁。 卫韫瞧了她散披着的头发,头发上沾染了雨水,带了潮意,他闲着也没事,便站起身来,去从旁边取了帕子来,站到楚瑜身后,温和道:“嫂嫂,我帮你把头发擦干吧?” 楚瑜思索不了太多事,她低低应了一声,坐立起来,让卫韫握住了头发。 她的头发很长,又黑又密。卫韫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那双能握住几十斤长/枪搅动乾坤的手,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细致起来。 他的温度就在她身后,提醒着这个人的存在,楚瑜没有说话,他也就没有言语,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面容,过了许久后,卫韫突然觉得有什么,落在他手背上。 他微微一愣,随后便慌了:“嫂嫂,是不是我手劲儿太重了?” 楚瑜没有说话,本来也不觉得委屈,卫韫这么一问,居然就觉得有天大的委屈涌上来了。 前世的今生的,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楚瑜咬着唇没法出声,唇色都被咬得泛白,肩头微微颤抖。 卫韫没敢上前看她,他站在她身后,只看着这个人这么不出声落着眼泪,就让他觉得心里仿佛是千军万马碾过一样疼。 她一个人坐在他前方,靠近了才觉得,这个人其实是这样清瘦娇小的。 她像一朵纤细美好的花,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美好得让他心生向往,又柔弱得让他如此疼惜。 他听着她的哭声,感受着她周遭翻涌那份孤寂,他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无能为力侵蚀着他,让他静静站着,许久后,他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按着她的头,让她轻轻靠在他身上。 温暖触及那瞬间,楚瑜再也扛不住,骤然爆发出哭声来。 她压抑了那么久,那么多年。 前世十二年未曾哭,今生未曾哭,却在这个少年怀里,终于找到了一袭安心之地,放声大哭。 卫韫静静站着,仍由她靠着,手温柔梳理过她的发丝。 他甚至没有问她在哭声什么,只是给她静静依靠,不问缘由。 楚瑜哭了许久,终于累了,竟是直接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一般,哭着睡了过去。 卫韫察觉她睡了,轻轻将她放到榻上,盖上了被子,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骤一出门,他就朝着后院客房大步寻了过去,卫夏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水渍,感受到卫韫身上磅礴的怒气,没敢多说什么。 卫韫一路冲到顾楚生放门前,一脚踹开了大门。 顾楚生没有换衣服,正衣着狼狈跪坐在蒲团上,垂眸看着一根簪子。 卫韫目光落到那簪子身上,二话不说,抬脚就朝着顾楚生胸口就是狠狠一踹。 顾楚生被他猛地踹到一旁,卫韫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如狼一般狠狠逼近了他。 “你同我嫂嫂说了什么?” 顾楚生没说话,神色如死,卫韫一巴掌抽过去,怒吼出声:“说话!” 51.第五十一章(6.22二更) 顾楚生被这么一吼, 目光才慢慢回到了卫韫脸上,东西散了一地, 他瞧见了那根簪子, 便伸手想去拿。 卫韫抬手将他的脸按在地上, 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卫韫的声音里带着冷意:“你哑了?” “顾大人, 侯爷问什么, 您就说吧。” 听到卫韫的话, 卫夏便知道不好。卫韫性子算不上好,他若是大吼大叫, 那便是发怒。若他声音冷下来, 那便是待了杀意, 于是他赶紧站出来打圆场,他毫不怀疑,如果顾楚生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卫韫会拔了他舌头。 顾楚生听着卫夏的话, 眼神里那份茫然慢慢消失, 他神色冷静下来,同卫韫道:“你先放开我。” 卫韫盯着他,顾楚生迎着他的目光, 没有半分退缩。许久后,卫韫慢慢放了手, 顾楚生挣扎着扶着自己爬起来, 伸手去摸那只簪子。 那是一只镶嵌着红色玛瑙石的木质发簪, 如果熟悉楚瑜的人,很容易便能认出来,这是楚瑜十五岁前,最爱带的一只簪子。 楚瑜决心与顾楚生私奔那天晚上,便是用这根簪子做了信物送到了顾府,顾楚生连夜让人退还回去,楚瑜不肯收,顾楚生便干脆将簪子扔进了院子里的池塘里。 等上一辈子的顾楚生回来后,他在池塘里找了好久,才终于找了出来。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他与楚瑜重新开始的信物,这是楚瑜送他的第一件礼物,然而如今却才发现,或许这也是楚瑜送他最后一件礼物。 他擦干净了被卫韫打出来的血,握住簪子,用帕子细细擦拭。 卫韫注意到那根簪子,顾楚生的神色太温柔,温柔里带着说不出的酸涩,让人看着便觉得有那么几分可怜。 他的气慢慢消了,顾楚生将簪子藏好,贴身放着,这才抬头看向卫韫:“她可还好?” “不太好。” 卫韫冰冷出声:“我从未见过我嫂子如此难过。” 顾楚生苦笑了一下。 楚瑜难过,他明白。任是谁经历了那样一辈子,都觉得难过。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账的事儿来,归根到底,人就是有着不断打破底线的劣根性。对一个人好,和借钱是一样的道理。借一百个铜板给别人,别人能记很久;借一百金给别人,别人就成了习惯,觉得这是你应该给的,若有一日不给了,还会心生怨恨。 楚瑜对他太好,好得他习惯了,于是他终究觉得,楚瑜给这么多是举手之劳,无需关注太多。 等回头再看,这世上哪里有谁该给谁好,给是情谊,不给是道理。而踩着别人的情谊当成是道理,那就是畜生不如的东西。给狗喂食狗尚且知道感恩,况人乎? 顾楚生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卫韫:“我与大夫人说了一些旧事。” 卫韫没说话,跪坐在他对面,目光如刀。 “然而,此事已了,还请侯爷放心。”顾楚生苦涩笑开:“日后,我不会纠缠大夫人。” 直到他把罪赎清那一天。 “她为什么哭?” 卫韫得了自己要的结果,问在自己最关心的事上。顾楚生没说话,他垂下眼眸,许久后,终于道:“是我辜负了她。” 话音刚落,卫韫袖刀猛地插在了顾楚生身后墙上,卫韫低头俯视着他,眼中全是警告。 刀风划破顾楚生的脸,鲜血流下来,顾楚生却是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起半分,仿佛生死在此处,早已无所谓了。 “既然滚了就别回来,”卫韫也没管他这一副求死的态度,冷着声音道:“不然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后悔为人。” 说完,卫韫收了袖刀,转身离开。 顾楚生捧着热茶,闭上眼晴,轻叹出声。 楚瑜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捂着头清醒过来,尚还带了宿醉后的头疼。 晚月捧了专治宿醉后头疼的汤药过来,见楚瑜捂着头,便笑起来:“可是头疼了?” 楚瑜抬眼朝着晚月看过去,见晚月笑意盈盈,便“啊”了一声道:“是啊,好久没这样过了,我酒量没这么差的啊?” “约是公主府的酒后劲儿大吧。” 晚月端了汤药递给楚瑜,楚瑜看见那一碗黑黑的汤,皱起眉头道:“这是什么?” “小侯爷知道您醒来会头疼,特意让人准备治头疼的药。您喝也该起了,小侯爷都等了您许久了。” “他等我做什么?” 楚瑜将药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她惯来不太爱喝药,因觉得药太过苦涩,然而今日这醒酒汤,却是带着些甜味,格外好喝。大约是卫韫让人调了甜的东西在里面,让口感好上了许多。 晚月从楚瑜手中接过瓷碗,压抑不住笑容道:“小侯爷说给夫人准备了一项大礼,大清早就送了过来,见您没醒,他又抬回去,批了会儿折子才再过来。 这话说得楚瑜越发好奇起来,她梳洗起身后,便朝着庭院外走了出去。 昨日下了大雨,于是今日云破雾开,天朗气清。如今已是午时,阳光正好。卫韫一袭白衣,背对着她,正蹲在地上,不知道是嘀嘀嘀咕咕是同谁说些什么。 等楚瑜靠近了,才听见他的声音道:“唉你别跑!我叫你别跑!你他娘别钻我裤腿,哎哎哎,你别往树根下钻啊……” 楚瑜有些好奇,走到他身后去,拍了拍他的肩,跟着他蹲下来道:“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楚瑜就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蹲下钻到了自己裙子下面,她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等站起来后,楚瑜迎面便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猫。 它蹲坐在地上,看上去不足两个月的模样,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楚瑜,楚瑜瞬间没有了任何招架能力。 她蹲下身来,便立刻看见又一只黑色的小猫从卫韫另一侧跑了出来,欢天喜地,仿佛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楚瑜本就是喜欢奶猫,如今有两只奶猫在侧,她简直羡慕得不行。 她摸着小猫的脑袋,低头笑道:“你怎么突然弄了这么多小猫来啊?” “上次嫂嫂说,想以后养五只猫。”卫韫从旁边将另外三只抓了过来,分别是橘、灰、三花。这五只猫每一只颜色都不一样,却都是刚刚断奶的模样,十分招人怜爱。那些猫一落地就想跑,卫韫想把它们全都放在一个范围里,已经是十分艰难。他还想让它们排成一排给楚瑜观赏,那完全是痴心妄想。 楚瑜同卫韫蹲在一起,看卫韫把这个小猫抓过来,把那个小猫抓过去。她笑着瞧着他,觉得这人真是少年心性。 “我说想养猫,你就给我养猫啦?”楚瑜撑着下巴逗弄他:“那我其他要求呢?你可还记得?” 然而出乎意料的,卫韫却是点了点头,认真道:“记得。” 楚瑜微微一愣,看见卫韫手还放在一只小猫身上,目光却是落在他的脸上,仿佛许下什么誓言一般,语气里没带半分敷衍道:“嫂嫂想要什么,我都记着,早晚有一日,嫂嫂想要的,小七都会给得起。” “来,嫂嫂,”这次卫韫学聪明了,他终于抓到了五只小猫,于是用手臂齐齐夹着,横在胸前,露出上方爪子,排在他胸口,五只小猫又叫又挣扎,卫韫抱着小猫往楚瑜的方向送过去,终于算是给楚瑜一个完整的观赏机会。卫韫捏起其中一只白色小猫的爪子,露出粉红色的肉垫,笑眯眯道:“这些猫都是我选来的,你看好不好看?” 楚瑜咽了咽口水。 上辈子的梦想,总算成功实现第一步了。 52.第五十二章(6.22三更) 那些小奶猫都只有一个半月大, 喂起来很费事。卫韫给楚瑜找了个专门养猫的人来替她照看着,以免把猫给养死了。 楚瑜和卫韫熟悉了这五只猫, 按照招财进宝发五个字给猫儿取了名字之后, 卫韫还有其他事, 便先出去了。 等卫韫走了之后, 晚月看着楚瑜逗弄猫儿, 上前给楚瑜递了碗银耳汤, 小声道:“有一件事, 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问这话,不是打定了主意要说吗?” 楚瑜从长月手里接过了温热的帕子, 擦了擦手, 又从晚月手里接过了银耳汤, 目光落在那小猫崽身上,一动不动。 晚月踌躇了片刻,终于道:“昨日我去给您煲醒酒汤时,长月同我说, 小侯爷与您单独交谈了片刻?” “嗯, ”昨晚上的记忆楚瑜大约记得,但也不甚清晰了。她抬眼道:“如何了?” “奴婢就是觉得,您毕竟是新丧之身, 男女有别,是不是……” 晚月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 楚瑜却是听明白了。 晚月向来是个心细的, 当年她固执要与顾楚生私奔, 便是晚月拦着不放。如今晚月说了这话,必然是她体会出了几分不妥。 楚瑜在边疆长大,府里身边大多都是男丁,十几岁时还能在沙场上和人摔跤,男女之防向来看得不重。加上卫韫年幼,明显就还是个孩子,她一时倒也忘了。 晚月见楚瑜垂眉思索,便接着道:“奴婢知道您是觉得侯爷年幼,但算起来,侯爷今年也满了十五,算不得孩童了,当避着,还是避着些好。” “嗯。” 楚瑜知道晚月的担忧,点了点头道:“我省得。不过他孩子心性,你也别想太多,无妨的。” 晚月见楚瑜有了主意,也不再多劝。候着楚瑜吃了银耳汤,便看楚瑜抱起一只小猫,进屋去了。 卫韫对淳德帝称病,平日也就不怎么上朝,在家里同蒋纯一起教导五位小公子。如今家里有了猫,小公子对猫好奇,卫韫便每天定时定点,带着小公子来玩猫。这时候蒋纯也就顺便带了账簿过来,同楚瑜对着账。 如此平静不过两三日,长公主便让人带了消息过来,再过两日她将带皇帝出宫,微服私访,让顾楚生午时躲到福祥赌坊去。 卫韫得了消息,即刻让人去通知了顾楚生,楚瑜听了这消息,皱了皱眉头道:“追杀他的人,你可安排好了?” “嗯。” 卫韫点点头道:“我用姚勇的名义,去给天隐堂下了单子。” 天隐堂是江湖一流的杀手组织。听到了卫韫的话,楚瑜有些意外:“你如何伪装成姚勇的?” “他手下有一个人,叫陈竹。” 卫韫低头看着卫家各处眼线给他送来的线报,同楚瑜解释道:“原本是我们的人,我让他说动了他上面的人,去给天隐堂下的单子。” 如此曲折的法子,皇帝再如何查,也查不到卫韫头上了。 毕竟姚勇想要杀顾楚生是真,只要随便查一查这顾楚生一路是如何来的,甚至于不用问天隐堂,都能想到幕后黑手。 “可是,”楚瑜想了想,有些担忧道:“若是两日后,天隐堂没在赌场找到顾楚生,没在陛下面前刚好撞上呢?” “福祥赌坊是姚家的产业。” 去福祥赌场是卫韫出的主意,他自然有他的考量:“姚勇如今既然要杀顾楚生,姚家各地产业怕是早就知道了消息。我们今晚先送顾楚生连夜出府,然后让他自己找个姚家产业下的客栈歇息,姚家人一旦发现他,一定连路追杀,到时候就看顾楚生的本事,如何一路逃到福祥客栈去了。” “那顾楚生要不行呢?”楚瑜再问。 卫韫平静道:“那我就便暗中相助,偷偷帮他。” 卫韫说暗中相助,楚瑜便明白过来,其实只要顾楚生能跑,一路被追着也好。若是跑不了,便派一个人去,帮着顾楚生跑。这事儿人不能多,人一多便会让人看出来有人帮忙。 而这个帮忙人是谁,卫韫说是自己,楚瑜却明白,她其实更合适。 她手里有卫韫写给她的放妻书,与顾楚生又有那么一段众人皆知的情谊。她去帮顾楚生,哪怕后来被人查到,也可搪塞过去。然而若是卫家派人被查到,以淳德帝的心思,怕是会认定是卫家刻意陷害姚勇。 罢了…… 楚瑜思索着,大不了,出事的时候,她去帮个忙就好。 楚瑜思索着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 当天晚上,卫家连夜将顾楚生暗中送出卫府之后,楚瑜便该做什么做什么,也没有太担心。 悠悠喝茶到了夜里,卫夏突然冲到了楚瑜房里,焦急道:“大夫人,不好了。” “嗯?” 楚瑜声音平缓,站起身来道:“何事?” “姚家派了两队人马,如今追着顾楚生,卫家若是不出手,顾楚生怕是跑不开。小侯爷现已经准备好去帮忙了,打算一个人带着顾楚生躲一下。”卫夏焦急开口,楚瑜早做好准备,抬手让卫夏出去,同他道:“你拦住他,此事我去,你便同他说,我已经赶了出去,哪怕日后查出来,也是我顾念过往情谊救的顾楚生,与卫府没有什么关系。” 楚瑜说完,转身去换了一身夜行衣,直接往马厩赶了过去。 赶到马厩时,楚瑜刚准备上马,便听卫韫急促出声道:“嫂嫂别走!” 说着,卫韫来到楚瑜马前握住了马的缰绳,焦急道:“此事我去!” “你要去?”楚瑜声音有了冷意。 “嫂嫂……”卫韫见楚瑜带了怒意,气焰顿时矮了下去,楚瑜猛地提高声音:“堂堂镇国公,这点小事轮得到你去?你去与卫秋去,又有什么区别?你给我让开!”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楚瑜翻身上马,用鞭子指着他鼻尖道:“给我好好呆在卫府装病,该用着你的时候再上!” “嫂嫂……”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楚瑜厉喝出声:“别耽误时间,给我回去!” 说完,楚瑜吩咐卫夏道:“看住他。” 随后便带着人,驾马冲了出去。 卫韫呆呆看着楚瑜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声。 无力感深深涌来,他不是不想拦她,不是拦不住她,然而看着她这样焦急的模样,他何尝不明白,她吵着要去,无非是为了那个人罢了。 上一次去昆阳,她是想救那个人。 如今也不过是如此。 他瞧着那人打马而去,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卫夏叹了口气道:“侯爷,大夫人说得对,此事不该是你出头的。您也别难过了。” 听到那句“别难过”,卫秋悠悠瞧了卫夏一眼。 卫韫笑了笑,有些奇怪道:“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不过就是担心而已。” 卫夏微微一愣,随后忙点头道:“是我说错了。” 可是怪得很。 卫韫说完这句话,竟觉得卫夏说得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对的样子,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微弱的酸楚在心里。 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思来想去,约就和年少时看见母亲更宠爱大哥那样的情绪吧。 他抿了抿唇,转身往庭院回去。 楚瑜出了卫府,一路往着顾楚生被围困的地方追去。 顾楚生被围在一片林子里,他设了陷阱躲在林子里,对方在他手下吃了几次闷亏,也不敢往前,就这么僵持着。 楚瑜躲在树上,观察着局势。杀手小心翼翼搜索着草丛,顾楚生的身影却是完全看不见。 那些杀手不敢分开,全都背靠背在一起,小心翼翼搜寻,而另一批人则围在圈外,防止顾楚生逃跑。 这样搜索的方式虽然慢,但顾楚生却是早晚要被找到的,楚瑜不敢妄动,就在暗处一直静静等着。 顾楚生擅长奇门遁甲,搜了这么久都没搜索到,那必然是顾楚生用了些法子。对方搜了一会儿,有些焦急,其中一个干脆道:“我们干脆将这一片防火烧了!我就不信这龟儿子还不出来!这人武功不行,跑不出去,我们就在外面守株待兔好了。”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一凛,一群人说干就干,外面围着这块地的人迅速清楚一块足有一丈宽的防火带来,随后所有人围在防火带边上,朝四个方向泼了酒,堆起柴火,点起火来。 楚瑜看见这些人往火了扔了什么,立刻屏住了呼吸。火势越来越大,从中间往里面烧,楚瑜站在树顶端,一直盯着被围困那一块地。 火烧了一刻钟,因为冬日多干柴,外围便已经彻底燃了起来,被困那块地烟熏缭绕,楚瑜心里提了起来。 这放火烧山,大多数人不是烧死的,而是因吸入大量烟尘窒息而死,若顾楚生再不出现,再烧一会儿,怕是她也要走了。 楚瑜思量片刻,见圈外火势甚大,外围的人看见这样的火势,其中一个笑着道:“我说咱们也不找了,就这么围着,他若不出来,就等着给他收尸好了。软筋散也放进去了,这里面怕是连兔子都动不了。” 一听这话,楚瑜也不再犹豫,顺着树干就滑了下去,动作灵巧如鬼魅。 落下地面来,楚瑜立刻拿出一方手帕捂在鼻尖。那手帕上隔绝了吸入性药物的药,千金难得,楚瑜平日也舍不得用,如今也顾不上了。 她快速扫着每一块地面,终于听到一声呼唤:“阿瑜……” 楚瑜豁然回身,疾步走到一堆草丛前,看见趴在地上,全身是伤的顾楚生。 他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楚瑜二话不说,将他扛在肩头,足尖一点,便顺着大树落到树顶上。 楚瑜习练功法偏属阴性,身形轻巧,轻功比常人要好得多。不仅上了树顶,还顺着树尖一路跑远了去。 顾楚生被她扛着,转头过去看她。 月色下,楚瑜的面上轮廓清晰可见,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唇角。 十六岁的楚瑜,尚还在她美好年华。 顾楚生瞧着她,不忍心移开目光半分。他心知此刻宝贵,以往楚瑜就是这样救他,他年少的时候,楚瑜无数次这么扛着他跑。 到了安全区域,楚瑜寻了一间破庙,直接将顾楚生扔了进去,她迅速丢了一堆药瓶子给他,随后道:“余下你自己安排,我躲在暗处,不到关键时刻不出声。你赶紧上药,等火势消了,他们便知道你没死,怕就要追上了。” “嗯。”顾楚生低头应了一声,捡起瓶子。楚瑜见他今日没多说什么,不由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想,他怎样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二话不说,翻身上梁去,双手护剑抱在胸前,倒头就这么睡了。 顾楚生坐在梁下,抬头看了一眼横梁。 那人正在他头顶,那人便如他一片天。 53.第五十三章(6.23 一更) 此为防盗章  听到这话, 几位少夫人脸色都变了,姚珏霍然起身,怒道:“带五位小公子离开,怎的都不知会我们这些当母亲的一声?!” 姚珏出身姚家,如今姚家女贵为皇后,嫡长子为太子,姚家一家身份水涨船高,哪怕是庶出之女, 也比其他人有底气得多。 楚瑜心里思索着上辈子卫韫最后是提了姚勇的人头回来,又想到如今卫家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阴谋诡计, 看见姚家人就觉得心里不畅快, 她冷冷扫了姚珏一眼, 平淡出声道:“带人出去的,是大夫人, 你与其朝我吼,不若去找婆婆吼去?” 姚珏被这么一说,莫名觉得气势弱了几分,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 楚瑜骤然提高声音:“滚出去!” “楚瑜你……” 姚珏疾步上前去, 卫夏卫冬立刻上前, 拦住了姚玉。楚瑜继续道:“闹,你就继续闹, 你可知我为什么送他们走?又可知前线发生了什么?!你便将时间继续耽搁下去, 到时候谁都跑不掉!” 一听这话,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素来最有威望的五少夫人谢玖走上前去,按住姚珏的手,看着楚瑜,认真道:“前线发生了什么,还请少夫人明示。” “今日清晨,小七从前线发回来的消息,”楚瑜沉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楚瑜,仔细听着楚瑜的话,楚瑜打量着众人的神色,缓慢道:“公公与诸位兄长,在白帝谷被困后,全军覆灭,如今小七以裹尸装棺,带着他们在回来的路上……” 话说完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大家都呆呆看着楚瑜,许久后,谢玖最先回过神来,颤着声道:“少夫人说的兄长,是哪一位?” 说着,她似乎也察觉,楚瑜用的是“诸位”,绝不是一位,于是她改口道:“是,哪几位?” 楚瑜叹息了一声,慢慢道:“除了小七以外,包括世子在内,六位公子连同镇国公……” 话没说完,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所有人抬头看去,却是六少夫人王岚。 她如今刚刚怀上身孕,本就在敏感之时,听到这消息,她疯了一般扑向楚瑜,挣扎道:“你胡说!我夫君怎么可能死!你瞎说!” 她声音又尖又利,侍女上前拉住她,楚瑜皱起眉头,给长月一个眼神,长月便抬起手,一个手刀便将王岚打晕了过去。 王岚昏死过去后,房间里就留下了三少夫人的哭声,而谢玖和姚珏站在大厅里,全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楚瑜看向她们,正打算说什么,就听见姚珏仿佛是突然惊醒一般道:“我不信,我得回去,我要去找我娘,我……” 她说着,急冲冲朝外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外面就传来了喧哗之声,楚瑜皱眉抬头,就看见士兵匆忙入内,焦急道:“少夫人不好了,一群士兵拿着圣旨将府里包围了,说是七公子回来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前线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宫里,皇帝做这件事也在她意料之内,不然她也不会让柳雪阳带着孩子早早离开。 她平静道:“无妨,让他们围去。” 如今还未定罪,便没有任何人敢闯入镇国侯府来。 她扭过头,继续吩咐下人,让他们将蒋纯和王岚放在一起,严加看管,让大夫好生照料着。 王岚的孩子,得尽量生下来。 只是上辈子……她生下来了吗? 楚瑜不记得,上辈子卫府的少夫人们,除了一个殉情的蒋纯太过轰动,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太多的传闻,大多听闻都被卫韫代替兄长给了休书,放回家去再嫁了。 楚瑜一面思索着上辈子所有信息,一面有条不紊吩咐着。而姚珏似乎全然不信侍卫的话,吵嚷着要出去。 楚瑜也没有管她,反而将目光看向谢玖。 “五少夫人有何打算?” 她声音平静,谢玖是个聪明人,她立刻看出了楚瑜的意图,皱着眉道:“如今卫家显然是沾了大罪,你还打算留着?” 这话出来,楚瑜便明白谢玖的选择了,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问:“你对五公子没有感情的吗?” 谢玖愣了愣,等她反应过来时,便沉默了。 好久后,她艰难出声:“可我总得为未来打算,我才二十四岁。” 她坚定看向楚瑜,似乎还想说什么,楚瑜却点了点头,全然没有鄙夷和不耐,淡道:“可。”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去,同下人吩咐着后面白事操办的要点,再没看谢玖一眼。 面对楚瑜这样淡然的态度,谢玖一瞬间觉得,自己站在自己,似乎难看极了,狼狈极了。 她捏着拳头,猛地提声:“你留下来会后悔的!” 楚瑜顿住步子,转过头去,谢玖声音笃定:“楚瑜,你还小,你不懂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没有一个人,”楚瑜打断她,声音沉稳淡然:“我还有卫家陪着。” “你……”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的独木桥,我不劝你,你何必拦我?” 楚瑜皱起眉头:“谢玖,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谢玖被这句话止住声,楚瑜说的没错,只是说,楚瑜的选择,把其他所有人的,都衬得格外不堪。 谢玖看着她远走,深吸了口气,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既然要远离,自然不能再和谢家有太多的纠葛。卫韫回来时,皇帝自然会解开这守卫禁制,她得早些和卫家脱离了干系。 谢玖觉得自己想得无比冷静,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冷漠的、聪慧的世家女,然而等她走到房间里,坐在床榻上,不知道怎么的,她就突然想起她夫君的模样了。 她脱鞋躺到床上,在这无人处,将脸埋入锦被之中,总算是哭出声来。 几个少夫人哭的哭,闹的闹,楚瑜让人看着他们,自己就开始筹办灵堂。 人死了,总是要有归处,更何况卫家。 听闻上辈子卫家闹得太过急促,那几位甚至连灵堂都没有,就匆匆下葬,连墓碑,都是后来卫韫重新再启的。 如今她在这里,总不能让卫家像上辈子一样,英雄一世,却在最后连灵堂祭拜都无。 上辈子她操办过自己母亲的白事,也操办过顾楚生母亲的白事,这件事上,她倒也算熟练。 熟门熟路准备好了要采买的东西,商量好了灵堂的摆设和位置,这时候已经天黑了。 她才想起蒋纯来,她想了想,决定再去看看蒋纯。 蒋纯下午就醒了,醒过来之后就打算自杀,只是楚瑜早就让人看着,及时被抢了剑,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自杀未遂后,蒋纯便不再说话,也不进食,靠在窗边,一动不动,什么话都不说。 楚瑜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个人,目光如死,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 旁边丫鬟见到楚瑜来,想禀报些什么,楚瑜摆了摆手,他们便识趣走了下去。楚瑜来到蒋纯身边,坐下之后,给她掖了掖被子。 “天晚露寒,好好照顾自己,别着凉。” 蒋纯没有理会她,仿佛根本没她这个人似的。 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看着对面窗户外的月亮。 “我嫁过来那天,其实都没看见阿珺长什么模样。”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有了动作。 她慢慢回过头来,看见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神色里带着温柔,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我就听见他结结巴巴喊我一声楚姑娘,我心里想,这人怎么老实成这样,都成亲了,还叫我楚姑娘。” 蒋纯垂下眼眸,明显是在听她说话。 楚瑜也没看他,继续道:“成亲当天,他就出征,我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于是我就追着过去,那天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你……”蒋纯终于开口:“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 楚瑜笑了笑:“他不会想看我难过,所以,我也不想令故人伤怀。” 蒋纯没有说话,她似乎明白了楚瑜的来意。 “我与你不一样。” 她声音微弱:“我从出生,到遇见二郎之前,从没高兴过。哪怕嫁给他,我也心怀忐忑,我怕他不喜欢我,更怕他欺辱我。” “可他没有。” 蒋纯声音沙哑:“成婚那天,我崴了脚,我想着,他必然会生气我出了丑,所以我硬撑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以为我要一个人,那么疼的走完所有路,结果他却发现了。” “他蹲下身来,”蒋纯笑起来,眼里全是怀念:“他背着我,走完了整条路。我们进了洞房,他亲自用药酒给我擦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过。”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视若珍宝,不过如此。” 楚瑜没说话,描述得越美好,面对现实的残忍,也就越疼得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一辈子不曾拥有过,那我也认命了。”蒋纯颤抖着闭上眼睛:“可我曾经遇到过这样好的人,我又怎么一个人走得下去。” “太疼了……” 她眼泪落下来:“一个人走那条路,太疼了。” 楚瑜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蒋纯。 她压抑着眼里的热泪,拼命看向上方。 “没事,”她沙哑着声音:“我在,蒋纯,这条路,我在,夫人在,还有你的孩子,你不是一个人啊。” “从你嫁进卫家开始,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打回去。你病了,我照顾你;你无处可去,我陪伴你。蒋纯,”她抱紧她:“人这辈子,不是只有爱情的。” “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只能死死抓住二公子的小姑娘了。” 54.第五十四章(6.23二更) 此为防盗章  带着长月和晚月回到卫府, 刚进门,楚瑜便看到春儿站在门口,春儿焦急上前来道:“少夫人……” 楚瑜顿住脚步, 瞧着她的模样, 冷眼道:“还在这儿呢?” “少夫人, ”春日知道楚瑜这是找了借口要发作, 却还说不得什么, 只是道:“您让奴婢通报二夫人后走得太急,奴婢没能跟上……” “通报二夫人?” 楚瑜勾起嘴角:“我何时让你去通报二夫人了?” 春儿僵了僵,楚瑜平静道;“我已同夫人禀报过行程,缘何要让你同二夫人禀报?” 楚瑜神态中带着些许傲气,旁边人听了这话的人对视一眼, 旋即明白了楚瑜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梁氏虽然被称为二夫人,但终究只是妾室, 只是柳雪阳抬举她,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长女, 卫家世子妃, 管教也只有柳雪阳有资格,万没有出行要禀报梁氏的道理。 春儿面色僵住,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没为难她,淡道:“既然不愿意在我房里伺候, 便去找二夫人, 让她给你安排个去处吧。” “少夫人……” “哦, 顺便同二夫人禀告一声, 我房里加了两个人,我会同婆婆说的,但让她别忘了我这一房的月银多加四银。” 长月晚月是她从楚家带来的不假,但月奉却不该是她自己单独出的。 留下这句话后,楚瑜便带着长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长月晚月后,听卫夏禀报了这一日的日常,随后便看卫秋拿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前线过来的信。” 卫秋恭恭敬敬呈了上来,楚瑜点了点头,摊开信件。 她本以为是卫韫给她的回信,然而摊开信后,发现却是歪歪扭扭狗爬过一样的字,满满当当写了整页。开头就是: 嫂子见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没有很惊喜?大哥太忙了,就让我代笔给嫂子回信。 …… 看了这个开头,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记得当年镇北侯写着一手好字,她还在顾楚生的书房里看过,那字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规整严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横竖撇捺之间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凌厉的少年将军。 怎么现在这字…… 楚瑜叹了口气,反应过来这前后变化之间经历了什么,心里涌现出大片心疼来。 如果卫韫天生就是那尊杀神,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然而如今知道卫家家变之前,卫韫居然是这样一个普通欢脱的少年,这前后对比,就让楚瑜觉得心里发闷。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还好,她来了。 她细致看了卫韫所有描述。卫韫啰嗦,卫珺怎么起床、怎么吃饭、和谁说了几句话,去干了什么,天气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无巨细,纷纷同楚瑜报告。 楚瑜从这零碎的信息里,依稀看出来,卫忠的打法的确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对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进之举措,均被驳回,嫂子尽可放心。” 写了许久,卫韫终于写了句关键的正经话。 楚瑜舒了口气,旁边卫秋看她看完了信,笑着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嗯。” 楚瑜提了笔,就写了一句话:好好练字,继续观察,回来有赏。 做完这一切后,楚瑜终于觉得累了,沐浴睡下。 睡前她总有那么些忐忑难安,于是她将信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了枕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信放在枕下,她骤然安心下来,仿佛卫珺回来了,卫韫还是少年,卫家好好的,而她的一生,也好好的。 楚瑜一夜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后,她一睁眼便询问前来服侍的晚月:“二夫人可派人来找了?” 晚月有些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老实道:“未曾。” 楚瑜点了点头,赞了句:“倒挺沉得住气的。” 晚月不太明白,但她向来不是过问主子事的奴才,只是按着楚瑜的吩咐,侍奉楚瑜梳洗后,就跟着楚瑜去给柳雪阳问安。 楚瑜每天早上准时准点给柳雪阳问安,这点从未迟过。 柳雪阳早上起得早,楚瑜去的时候,她已经在用早膳了。她招呼着楚瑜坐进来,含着笑道:“你也不必天天来给我问安,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这么日日来,多累啊。” “儿媳以往也一贯这样早起,如今世子不在,我也无事,多来陪陪您,总是好的。” 楚瑜笑着看着下人上了碗筷,和柳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事。 她和柳雪阳关注点不太一样,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柳雪阳有些不愿同她聊下去,却又碍着情面不敢说什么,只是等着楚瑜用完。 楚瑜看了柳雪阳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心里觉得,这个婆婆的确是太没气性,也难怪正室尚在,却是让妾室管了家。 她思索了一阵子后,终于道:“我今日来,是想同婆婆聊一聊内务。如今儿媳嫁进来,又是世子妃,理应为婆婆分担庶务,不知婆婆打算让儿媳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上露出笑容:“这你不用担心了,”她十分放心道:“府中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馈,我并不劳累。” 楚瑜:“……” 这婆婆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不过她也早已猜到,于是她露出诧异的神色来,随后抿紧了唇。 这一番神色变化让柳雪阳忐忑起来,有些犹豫道:“阿瑜可是觉得不妥?” “倒也……没什么。”楚瑜说得艰难,似乎极其为难。她斟酌了一下,抬头同柳雪阳道:“只是儿媳日后出去,不知要如何同其他夫人说。” 各家世子妃都会跟随主母学习主持中馈,等日后世子继位,掌家大权便会交到世子妃手中。只有极不得宠的世子妃才会什么都不管。 听到楚瑜这话,柳雪阳终于反应过来,她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一贯不同她们打交道,倒也忘了这规矩。这样吧,”柳雪阳同楚瑜道:“你与二夫人共同管家,你先看她怎么做,学着些。” 楚瑜要的就是这个“看着”。 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要是我觉得有些人不合适,我能换吗?” “这种小事,你同二夫人商量便可。” 柳雪阳皱了皱眉眉头:“换个人而已,没什么吧?” “谢谢婆婆。”楚瑜笑起来:“我便知婆婆疼我。” 听了这话,柳雪阳也不由得笑了,挥了挥手道:“要做什么你去吧,我去抄佛经了。” 楚瑜拜别了柳雪阳,便带着人来了梁氏的房中。 梁氏如今年近四十,身子已经发福,让她显得格外亲人。楚瑜到的时候,她上前迎了,若不是楚瑜昨天才下了她面子,从她一番举动看,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间隙。 楚瑜同梁氏你来我往了一番,终于说明了来意。 梁氏听了楚瑜的话,面色僵了僵,随后道:“也是,少夫人日后毕竟是管家的,如今学着也好。” 说着,梁氏便道:“不如这样,下月便是夫人生辰,这事儿便交给少夫人主办,妾身也会从旁协助,少夫人看如何?” “我觉着,不妥。” 楚瑜直接开口,笑眯眯看着梁氏:“阿瑜年少,还需多多学习,上来就主办这样大的事儿,怕是不妥。阿瑜如今就先跟在二夫人身边学习,二夫人做什么,阿瑜学什么。” 梁氏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绷不住了,然而楚瑜笑容不减,梁氏知道她是不会退让了,好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还请少夫人上点心,好好学。” “二夫人放心,”楚瑜恭敬行礼:“阿瑜会好好学的。” 楚瑜说到做到,吃过午饭后,楚瑜便来了二夫人房中,等着二夫人“教”她。 梁氏走到哪儿,楚瑜便根到哪儿,梁氏心烦意乱,楚瑜见她烦了,也没说话,就这么跟了一天,等到天黑,梁氏终于累了,将楚瑜赶了出去。 楚瑜带着长月晚月前脚出了梁氏的门,后脚就带着长月晚月翻墙出了卫府。 “小姐要去哪儿?” 长月晚月有些疑惑。 楚瑜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去配钥匙。” 晚月愣了愣,长月瞬间反映了过来:“您让我在二夫人房里放的安魂香是为这个啊?!” 楚瑜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了长月一眼,点了点头。 “咱们赶紧,天亮前给她放回去。” “行嘞!” 长月欢快出声,拼命夸赞楚瑜:“小姐你可真厉害,我还在想到底要怎么让梁氏准咱们查账呢!” “你知道我要查账?” 楚瑜觉得长月有长进,她一贯是手上功夫比脑子厉害。长月不好意思道:“是晚月告诉我的。” 晚月猜出她的想法,楚瑜倒也不觉得奇怪。她对着晚月点了点头,却是道:“那知道为什么我不揽生辰宴这事儿吗?” “主子是主,梁氏为妾,主子要拿回中馈是迟早的事儿,梁氏拦不了。所以梁氏想找个事儿让主子做砸,让卫家知道主持中馈一事,只有她梁氏能做好。” “嗯。”楚瑜点头,叹了口气道:“晚月,以后你嫁出去,我也不担心了。” 听到这话,晚月红了脸道:“主子说得太早了。” “也不早了呀,”楚瑜眨了眨眼:“你也十六了吧。” 晚月被楚瑜羞得说不出话,长月在旁边笑话她,晚月忍不住就朝长月动了手,三个人打打闹闹,在兵器街附近找了一家锁匠,盯着对方配好所有锁以后,又在街上玩闹了一阵子,才偷偷溜回房中。 她们三个人自以为谨慎,结果一爬过墙,就看见卫秋在院子里,瞧着爬进来的三个姑娘,脸上有些无奈。 楚瑜有些尴尬打了声招呼:“那个,晚上好啊。” 卫秋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没说。 楚瑜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了,结果第二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卫韫的飞鸽传书。 那狗爬一样的字显得更潦草了,明显彰显了这个人的担心。 “嫂子,你别随便翻墙出去玩,卫家墙上有机关,有些地方不能翻的!” 楚瑜看着这封千里飞书,抬头看向旁边低头看着脚尖的卫秋。 憋了半天,她忍不住道:“信鸽贵吗?” 卫秋低着头,小声道:“挺贵的。” “好吧,”楚瑜沉着脸:“那还是吃烤乳鸽吧。” 卫秋:“……” 他知道,楚瑜想烤的不是鸽子,是他。 他告诉自己,他回来必然会引起一切变故,但十七岁的楚瑜对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来了,这辈子,一样会来。 顾楚生满怀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时,楚瑜正在睡着美觉。 一觉醒来后,她就收到了楚锦派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顾楚生已经离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关注顾楚生离京与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这位妹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她现在对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楚锦却连顾楚生什么时候离京都清楚。这些事儿应该是楚锦从顾楚生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年,顾楚生和楚锦关系一直没断过。 55.第五十五章(6.23三更) 此为防盗章  顾楚生一直等到日落, 都没见到楚瑜的身影。 与记忆中不一致的事让他忍不住有些担忧,这时官兵再也没有了耐性, 强行拉过马车,不满道:“走了!” 顾楚生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 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启程。 没事, 楚瑜一定会来。 他告诉自己, 他回来必然会引起一切变故,但十七岁的楚瑜对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来了, 这辈子,一样会来。 顾楚生满怀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时,楚瑜正在睡着美觉。 一觉醒来后,她就收到了楚锦派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顾楚生已经离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关注顾楚生离京与否,她更在意的是, 自己这位妹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她现在对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楚锦却连顾楚生什么时候离京都清楚。这些事儿应该是楚锦从顾楚生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年, 顾楚生和楚锦关系一直没断过。 在楚锦说着自己对顾楚生没有任何情意、让她和顾楚生私奔的时候, 楚锦自己却一直保持着和顾楚生的联络。 楚瑜抬手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火炉, 同来传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说, 这种事儿不必和我说了,规矩不用我说太多,她心里得清楚。” 说着,楚瑜抬头,瞧着那侍女,冷声道:“将军府要脸,让她自己掂量着些!” 侍女不知道纸条内容,被楚瑜说得有些发蒙,慌慌张张离开后,楚瑜看着炭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张纸条,让她对自己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彻底的死心了。 楚锦这两面三刀的性子,并不是未来养成的,而是坏在了骨子里,坏在了根里。 当年她喜欢顾楚生,但因着是楚锦的未婚夫,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没有多说过一个字,甚至日常相处也会避开,圣上赐婚,她就答应,她自认做得极好,连当年她追着顾楚生到昆阳时,顾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锦哭诉,如果不是楚锦求她,她又怎么会去苦等顾楚生? 一面说着自己不喜欢鼓励姐姐寻求真爱,一面又与顾楚生藕断丝连…… 楚瑜有些无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锦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明明同样出身在将军府,明明同样是嫡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会儿,也不愿再多想下去,趁着刚刚回来,她找了笔墨来,开始回忆着上辈子所有她所记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来,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来。 短期来看,最大的事莫过于卫家满门死于沙场。 当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锦嫁给卫珺当日,边境急报送往华京,卫珺随父出征。 卫家一共七个孩子,包括最小的卫七郎卫韫,都跟着上了战场。所有人都以为战神卫家会像以前一样在不久后凯旋归来,然而一个月后,传来的却是二十万精兵在卫家带领下被全歼于白帝谷的消息。 卫韫扶柩回京,于大理寺受审,因为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是镇国候卫忠不顾皇令强行追击北狄逃兵所致。于是各大世家纷纷表明与卫家脱离关系,除了二公子卫束的夫人蒋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请离去。卫韫代替兄长父亲给这些人写了和离书,一时之间,卫家树倒猢狲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个卫韫和卫老太君,带着五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楚瑜跟着顾楚生当时远在昆阳。昆阳是北境第二线,粮草运输要地,楚瑜当时帮着顾楚生往前线运输粮草运输过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触战事的时候,也已经是卫家人都死了之后了。当年卫家人具体怎么死,因何而死,她的确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后来国舅姚勇临危受命,驻守白城,最后弃城而逃。各地均起战乱,备受牵制,朝中无人可用之际,卫韫于牢狱之中请命,负生死状上了前线。 要么赢,要么死。 而后卫韫凯旋归来,回来那一日,提着姚勇的人头进了御书房,出来后之后,皇帝为卫家所有战死的男儿,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卫家人死。 楚瑜捏着笔,眼里带了寒光。 卫家那些这样铁血男儿,不该死。 她细细写下卫家所有相关的片段,力图还原当年的事。 一直写到接近天明,谢韵带着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将军府已经挂满了红灯,张贴了红纸,谢韵看见正在写东西的楚瑜,着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马上就要成亲了,还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么过!” “母亲,不妨事。” 楚瑜将那些纸扔进了炭炉里,梳理了一夜,所有细节都在脑中盘过,已无比清晰。 楚瑜从容转身,看见丫鬟准备的东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赶紧换上吧。”谢韵有些不满,但看着自家女儿欢欢喜喜的样子,那些不满也被冲淡了不少,招呼了人进来,伺候着楚瑜开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头油,换上大红色金线绣凤华袍。 而后楚瑜便端坐在经前,由侍女上前来为她化妆。 楚锦端了梳子进来,走到谢韵旁边,同谢韵道:“母亲,梳发吧。” 谢韵看着镜子里的楚瑜,沙哑着声同楚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头一次打扮得这样好看,便是要去见夫君了。” 说着,谢韵拿起梳子,抬手将梳子插入她的发丝,低了声音:“日后去了卫家,便别像在家里一样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儿终究是吃亏些,你在卫家,凡事能忍则忍,别多起争执。” 若换做往日,听这番话,楚瑜大概是要和谢韵争执一下的。然而如今听着谢韵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她那点争执的心都散了去,叹了口气,只是道:“女儿知道了。” 谢韵点点头,抬手给楚瑜梳发。 “一梳梳白头……” “二梳白发齐眉……” 谢韵一面给楚瑜梳发,一面含了眼泪,等末了,她有些压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锦搀扶着走到了一边。 侍女上前来给楚瑜盘发,然后带上了凤冠。 做着这些时,天渐渐亮起来,外面传来敲锣打鼓之声。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冲进来,欢喜道:“夫人,大小姐,卫家人来了!” 闻言,谢韵便站起身来,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刚踏出门,骤然想到:“不成不成,他们还有一会儿。” 于是又回来,同屋里女眷一起,待在屋中等候着卫家人的到来。 按着习俗,卫家人来迎亲,楚家这边会设一些刁难之事,一直到时辰,才让楚瑜出去。于是外面热闹非凡,楚瑜一等人等在屋里候着,心里不由得痒了起来。 楚锦毕竟还是少年,听着外面的声响,小声道:“母亲,不若我出去看一下吧?” 这话出来,大家都起了心思,所有人看着谢韵,谢韵不由得笑起来:“你们这些个沉不住气的,不过就是迎亲,这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楚瑜心里琢磨着。 上辈子她的婚礼十分简陋,和顾楚生在昆阳那里,就在院子里请了两桌顾楚生的属下,掀了个盖头,就算了事。顾楚生曾经说会给她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可她等了一辈子。 等了一辈子的东西,总有那么几分不一样,楚瑜压着心里那份好奇,同谢韵道:“母亲,我们便出去看看吧。” “你这孩子……” 谢韵笑着推她,说话间,就听争执吵闹之声,随后便看见两个少年在房顶上打了起来。 楚锦惊呼出声来:“是二哥!” 楚家一共四个孩子,世子楚临阳,二公子楚临西,剩下的就是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家将门出身,楚临阳还因着身份有些顾忌,楚临西则早就没给卫家人客气动起手来。 女眷们涌到窗户边,争相探出去头去看屋檐上的人,楚瑜同谢韵、楚锦一起走到门前,仰头看了上去。 楚临阳穿着一身蓝色锦袍,看上去颇为俊秀。而他对面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出头,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黑白相间的发带高束,穿得虽然干净利落,但身上那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傲气却丝毫不逊于楚临阳。 楚临阳本就生得已算好看,而对面人却生得更加俊朗。眼如星月,眉似山峦,丹凤眼在眼角处微微向上,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昳丽。然而少年神色端正严肃,便只留那如刀一般锐利的气势,直逼人心。 那是华京世家公子难有的肃杀严谨,犹如北境寒雪下盛开的冰花,美丽又高冷。 楚瑜的目光凝在了那少年身上,一瞬之间,她仿佛是回到了上辈子,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么近距离看过这个人。 那时候他已经是名震天下的镇北王,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手握兵权,权倾朝野。 她被顾楚生送离华京那日,风雪交加,他驾马回京,黑衣白氅,面色冷然。 那时候他比现在生得硬朗许多,也不似此刻这样,眼中尚含着少年人的稚气和勃勃朝气。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深潭,驾马拦住她的马车。 “顾夫人?” 他语调没有起伏,虽然是询问,却没有半点怀疑,早已知晓车帘之中的人是谁。 楚瑜让人卷了车帘,坐在马车里,恭敬行礼,平静回他:“卫大人。” “顾夫人往哪里去?” “乾阳。” “何时回?” “不知。” “顾夫人,”卫韫轻笑:“后悔吗?”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看向远处:“顾夫人可知,当年卫府上门提亲前,家中人曾来询问,楚家有二女,兄长心慕哪位。兄长说,他喜大小姐,因大小姐习武,日后待我成年,他若不敌,可带妻上阵。” “成亲前一夜,兄长一夜未眠,同我吩咐,楚家好武,若迎亲时动了手,我需得让着些。” 说着,他转头看向她:“顾夫人与令妹不同,令妹趋炎附势,乃蝇营狗苟之辈。顾夫人却愿舍御赐圣婚,随顾大人远赴北境,征战沙场。可惜顾夫人有眼无珠,我兄长待夫人如珠宝,夫人却不屑一顾。” “夫人走至今日,”他目光平静:“可曾后悔?” 那时候楚瑜轻笑,她迎着对方目光,神色坦然:“妾身做事,从来只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青年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她许久,淡然出声:“可惜。” 她没有回话,只恭恭敬敬跪坐着,看那青年打马离开。 如今她仰着头,看着卫韫和楚临西动手,他手上功夫明显是高出楚临西很多,却与楚临西纠缠许久,让得不着痕迹。 56.第五十六章(6.24更完) 此为防盗章  不过好在这件事被她贴身丫鬟告诉了楚建昌, 在楚瑜准备逃跑的前一刻将她拦了下来, 才没让她犯成大错。 想到这里, 楚建昌又板起脸来, 冷着声道:“想清楚没?还没想清楚,就继续去跪着。”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问的是什么事儿。 她捋了捋记忆,现在应该是在她十五岁。 十五岁的九月, 她由皇上赐婚, 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卫珺。婚事定了下来, 三媒六娉,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结果也是这时候,谋反了半年的秦王终于被擒入狱,而顾楚生的父亲曾今受恩于秦王妃,便为秦王家眷说了几句好话, 引得圣怒。顾楚生的父亲被砍头,而刚刚步入朝堂的顾楚生也受到牵连, 被贬至边境,从翰林学士变成了一个九品县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 恰巧楚锦来同她哭诉,不愿陪着顾楚生去边境受苦, 于是姐妹两一合计,让楚瑜先跟着顾楚生私奔, 等楚瑜跑了, 楚家没办法, 只能让楚锦顶上, 嫁到镇国侯府去。 楚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长女,与一贯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着谢韵自由学诗作赋,加上容貌昳丽,是华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选,将楚锦嫁过去,以卫家和楚家的关系,卫家大概也不会说什么。 两人算计得好,于是让小厮先给顾楚生报了信,让顾楚生离开那天在城门外等着。眼见着就要到时间了,结果爬墙的时候被楚建昌逮了个正着。 当年她被抓了之后,跪了一晚上,是楚锦说动了谢韵将她带回了房间,然后偷偷放跑了她,她才有机会,快马加鞭一路追上已经走了的顾楚生。 而这一次,楚瑜是绝不会再跑了,于是她果断同楚建昌道:“我不跑了,我好好等着嫁给卫世子!” 楚建昌狐疑看了楚瑜一眼,不明白楚瑜怎么突然就转变了心思,琢磨着她是不是想欺哄他。 然而自家女儿向来是个直肠子,骗谁都不骗自家人,想了想,看着楚瑜明亮的眼和苍白的脸色,楚建昌也觉得心疼,便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先去休息吧。后日你就要成亲了,别再动什么歪脑筋。反正那顾楚生也已经走了,你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嗯。”楚瑜点了点头,旁边楚锦过来搀扶住她,楚瑜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动作。 楚建昌看楚瑜低头,以为她是难过,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卫世子比顾楚生强,你见了就知道了。感情都是相处之后才有的,你别抗拒,爹不会害你。” “我知道。” 楚瑜点头,这一次真心实意。 卫世子卫珺,以及整个卫家,那都是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哪里是玩弄权术的顾楚生能比得上的? 她也想和卫珺培养一下感情,但估计是没机会的。 楚瑜想到卫家的命运,倒有了那么几分惋惜。 见楚瑜没什么精神,楚建昌摆了摆手,让谢韵和楚锦扶着她回去了。 谢韵一路都在说着些劝阻的话,大概就是让她死了对顾楚生的心思,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好些。楚瑜没说话,就静静听着。 这位母亲虽然后来也做了些荒唐事,偏袒楚锦一些,但是却也是真心对她的。 只是手心手背的肉,总有些厚,总有些薄。 她沉默着,由楚锦扶着她到了卧房。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后,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这一日发生事情太多,她要蓄养精力,然后规划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路,只要追随者顾楚生就可以了。如今骤然有了崭新的选择,她竟然有那么些不知所措。 合眼没有片刻,她便听见了楚锦的声音。 楚锦端着药走进来,屏退了下人,随后来到了楚瑜面前。她放下药碗,坐到床边,温和道:“姐姐。” 楚锦慢慢睁开眼,看见楚瑜的担忧的神色:“姐姐,你还好吗?” 那样神色不似作伪,楚瑜心神一晃,忍不住思索,或许十五岁的楚锦,对于她这个姐姐,还是有着那么几分温情的。 见楚瑜不答话,楚锦靠近了她,小声道:“姐姐,顾大哥让人带了话来,说他等着您。”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看着楚锦。 顾楚生等着她? 不可能。 当年的顾楚生,根本就不在意她,收了书信后,甚至提前了半天,快马加鞭离开了华京,又怎么会等她? 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盯着楚锦,思索了片刻后,便明白过来。 顾楚生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而楚锦希望她离开,好腾出镇国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给她,所以她故意说这样的话,给楚瑜希望,让楚瑜赶紧离开。 上辈子她没这样说,是因为上辈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锦给她希望,就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这辈子她却明确和楚建昌表示,她要嫁到卫府去。 楚瑜想笑,自己这个妹妹,果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然而她忍住了到了唇边的笑意,板起脸来,皱着眉头道:“这样的话,你莫要同我再说了。” “姐姐?”楚锦有些诧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楚瑜平淡道:“我想明白了,我与镇国侯府乃圣上御赐的婚,我若逃婚,哪怕卫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说,圣上不说,但这毕竟是欺君枉法,而卫家心中也会积怨。” 后来楚家的败落,与此不无关系。 卫家虽然在不久后满门青年战死沙场,却留下了一个杀神卫韫。 那少年十四岁就纵横沙场,十六岁灭北狄为父兄报仇。 后来的朝廷,几乎就是文顾武卫的天下,卫韫这个人睚眦必报,恩怨分明。当年对他好的人,他都涌泉相报,而对他坏的人,他也不会放过分毫。 楚家李代桃僵让楚锦嫁给卫珺、楚锦落井下石离开卫家,走时还与卫老太君起了龌龊,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这些事儿卫韫都一一记着,在平步青云后,都报复在了楚建昌的身上。 如果不是顾楚生对楚家还照拂一二,楚建昌又岂能安安稳稳告老还乡? 想起卫韫的手段,楚锦忍不住有些胆寒。她用左手压住了自己的右手,抬眼看向楚锦,满眼忧虑道:“妹妹,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家族于不顾。” 楚锦被楚瑜说得梗了梗,憋了半天,强笑着道:“姐姐说得是。阿锦只是想想,这是赔上姐姐一辈子的事,用姐姐的幸福换家族,阿锦觉得心疼。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阿锦觉着,再好不过。” 去卫家受苦? 谁不知道现在的卫家正得圣宠,如日中天,卫家自开国以来世代忠烈,乃三公四候之高门,家教雅正,家中子弟个个生得芝兰玉树,那卫世子就算不是最优秀的一个,也绝对不会让楚锦吃亏。 算起来这门亲事,还是楚家高攀。 楚锦为了说服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想到卫家后来的牺牲,听到楚锦这样的话,楚瑜心里有些不适,神色严正道:“卫家满门忠烈,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能嫁给卫世子,是我的福气,只是我之前蒙了心眼,如今我已醒悟,你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再让我听到,别怪我翻脸!” 楚锦被楚瑜说得哑口无言,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楚锦简直想提醒她,昨晚她还在和她谋划着如何私奔一事。 然而她心知这位姐姐武力值强悍,心思简单,认定的就不会回头,若多做争执,动起手来怕是她要吃亏。 于是楚锦艰难笑了笑道:“姐姐能想开便好。我看姐姐也已经累了,药放在这里,阿锦先告退吧。” 楚瑜点点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楚锦恭敬退了出来,走到庭院中,便冷下神色来。 她捏紧了手掌。 如今楚瑜不肯私奔,她难道还真的要嫁顾楚生不成?! 不行,她绝不能嫁给顾楚生。 世子妃当不了,她也绝不能跟着顾楚生到边境去。从边境回华京,从九品县令升迁回来,她最美好的年华,怕就要葬送在北境寒风之中了。 楚锦心中暗自盘算。 而这时候,顾楚生在城门马车里,静静阅读着最新的邸报。 他染了风寒,一面看,一面轻声咳嗽。 父亲逝世,牵连被贬,这位天之骄子骤然落入尘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手足无措,却不想这个少年却展现出了一种超常的从容。 他似乎是在静静等候着谁,不慌不忙。 旁边官兵有些不耐烦道:“顾公子,该走了。” 顾楚生抬眼看了城门一眼,给了小厮一个眼神。 小厮赶紧上前去,再给官兵一两银子,赔笑道:“大人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最迟等到日落,”官兵皱起眉头:“不能再拖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皱起眉头。 日落…… 他回想了一下上辈子楚瑜追上来的时间,他……应该能等到的。 想到这个名字,他有些痛苦闭上了眼睛。 外人都以为面对家族的一切,他毫不畏惧,其实并不是。 他少年时面对这一切时,的确是惶惶不安,自暴自弃。是那个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用剑挑起他的车帘,朗声说的那句:“你别怕,我来送你。”,给了他所有勇气。 年少时并不知晓自己朦胧的内心,只以为他讨厌她满身汗臭,不喜她不知收敛,厌恶她与兵营军士谈笑风生。 她追逐,他躲避。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住着的该是楚锦那样纯洁无瑕的姑娘。 直到她死在他面前。 回想到那一刻,顾楚生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他闭上眼睛,用缓慢的呼吸平息这份痛楚。 楚瑜的死,是他对她爱情的开始。 死后才知,无人再驾马踏雨相送的人生,有多么难熬。才知道当年他的厌恶,其实是嫉妒、是对不知名感情的惶恐、是少年人对于羞涩的反击。 她死得时间越久、越长,他对她的感情,就越执着,越深。 直到他死于卫韫剑下,那一刻,方才觉得解脱。 一觉醒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他欣喜若狂。 真好。 他睁开眼,弯起眉眼。 他又能看到,那个活生生的楚瑜。 这一次…… 他一定会好好陪伴她。 ***********************公告结束*************************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微微一愣。 那渐行渐远的少女,满打满算,也不过比他大一岁,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然而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来,谢玖垂眸:“我原以为我会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见他的。”谢玖轻叹:“我怕看见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总问我喜不喜欢他,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喜欢他。其实吧……” 谢玖轻轻闭上眼睛,她喉头窜动,哽咽片刻后,沙哑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欢他。女人一生本就艰难,庶女之路更是难走,我这辈子本就是算计着过,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路就太难了。” “你看,”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卫雅棺木边上,她将手放在卫雅棺木上,低头看着棺木,仿佛是那人睡在那里,她在看那睡颜。她含笑看着,眼泪骤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楚瑜让人侍奉着她睡下来,她直起身来,走了出去。晚月上前来,将各公子房中少夫人以及三夫人王氏的动态报了一圈后,又同楚瑜道:“七公子的信来了,如今他们已经到平城了。” 楚瑜听了这话,急忙让人将卫韫的信拿了过来。 这一次卫韫的信明显比上一次平稳了许多,没有多说什么,寥寥几笔,就只是说了一下到了那里,情况如何。 楚瑜看着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卫韫回信,从来都是长篇大论,那一日周边景致、风土人情,事无巨细,什么都有。 而今日这封信,哪怕说是卫珺写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人的成长本就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过程,而以这样惨烈的代价快速长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将府里的情况报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 时闻华京之外,山河秀丽,归家途中,若有景致趣事,不妨言说一二。 写完之后,她便让人将信送了出去。 如今卫府虽然被围,但是大家都还不清楚原因,卫府在军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哪怕偶有信鸽来往,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送完信后,楚瑜终于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明月晃晃,好久后,终于叹息出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来,楚瑜又开始筹备灵堂之事,如今采买需要由外面士兵监督,但对方并没为难,材料上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仿佛是怕了和卫家扯上关系,时刻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就楚瑜一个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见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总要有主子看着,才能做得精细。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见蒋纯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头发用素带绑在身后,面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丽清雅。楚瑜愣了愣,随后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养,来此作甚?” 蒋纯笑了笑,面上到没有昨天的失态了。 “我身子大好,听闻你忙碌,便过来看看,想能不能帮个忙。上次你不是问我,能否帮你一起操办父亲和诸位公子的后事吗?” 楚瑜没想到蒋纯恢复得这样快,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你……想开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点。如今陵春尚在,我身为母亲,为母应刚。” 蒋纯叹了口气,朝着楚瑜行了个礼:“救命之恩,尚未言谢。”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赶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须如此?” 蒋纯被她扶起来,听了她的话,踌躇了片刻道:“那日后我便唤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二姐。” “如今大家患难与共,怎会嫌弃?” 楚瑜含笑:“二姐愿来帮我,那再好不过。” 说着,两人便往里走去,楚瑜将家中庶务细细同蒋纯说来。 卫束是梁氏的长子,楚瑜未曾进门前,蒋纯作为二少夫人,也会帮着梁氏打理内务,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几分。 楚瑜观察着蒋纯做事,想了想后,有些忍不住道:“我将梁氏押送官府……” “应当的。”蒋纯声音平淡,看这账本,慢慢道:“这些年来,梁氏一直时刻做好了卫府落难便卷款逃脱的准备,她在外面有个姘头,如今少夫人先发制人,也是好事。”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大惊。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过一个妾室,却能在最后将卫府钱财全部带走后,还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原来她本就不是一个人在做这是。 “二姐既然知道,为何不同夫人明说?”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问出来,蒋纯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她毕竟是我婆婆。” 话点到这里,楚瑜瞬间明了。 蒋纯聪慧至此,怕是早就发现了梁氏的蛛丝马迹,只是那毕竟是卫束的母亲,因此她虽然知道,但也没有多说,便是怕撕破脸后,大家难堪。 而如今卫束已死,她也不用过多顾及。上一世若蒋纯没有闻讯后自杀,以蒋纯的手段,卫府或许会好上许多。 高楼倾覆,虽一卯之误,亦有百梁之功。 楚瑜看着蒋纯,不由得有些发愣,蒋纯拨动着算盘,想了想,抬头道:“陵春如今随着夫人去兰陵,应当无事吧?” 卫陵春是蒋纯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长的。 楚瑜知晓她担心,便道:“这你放心,他们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隐蔽,而且府中精锐我尽数给了他们,加上现在卫府只是被围,并非有罪,他们在外,应当无事。” 蒋纯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说来,也只是让她放心一些。 有蒋纯加入,楚瑜处理事快上许多。卫韫一路上一直给楚瑜写信,看得出他已经尽量想给楚瑜讲沿路过往,然而却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过去的那份趣味,干瘪得仿佛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着那信,每日读完了,就将它细细折起,放入床头柜中,然后寻了一些彩泥来,想象着卫珺和卫韫的模样,捏了他们的样子。 卫家七位公子,楚瑜记得长相的也就这两位,其他几乎都未曾谋面,只是在新婚当日听过他们的声音。 泥人捏好的时候,也到卫韫归京的时候了。 卫韫归京前夜,卫府门前就加派了人手,气氛明显紧张起来,蒋纯从外面走进来,颇有些焦躁道:“阿瑜,他们这番阵势,总不至于在门口就将小七拿下吧?他们在战场上到底是怎么了……” 蒋纯絮叨着,面上担忧尽显。 楚瑜镇定吩咐着府里挂上白绫,同时让人通知下去,明日让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着卫韫回来。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同蒋纯道:“不管怎样,明日我们都要体体面面将父兄迎回来。” 楚瑜这样冷静的态度,让蒋纯镇定了不少。 她点了点头,认真:“若他们胆敢在我夫君灵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饶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好笑,却是笑意盈盈点头:“好,不饶他们。” 当天夜里,楚瑜一夜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卫韫已经到了城外,只是进城之前,需稍作整顿。大概就像楚瑜要让卫韫看到卫府如今最好的一面,卫韫此刻大概也希望,家里人不要看到他太过狼狈的模样。 第二天天色亮起来时,楚瑜便起了。 她让人将她头发梳成妇人发髻,头上带了白花,随后换上了纯白色长裙,外面套上了云锦白色广袖,看上去庄重素雅。 她画了淡妆,看上去精神许多,将珍珠耳坠带上后,便见得出,虽是素衣带花,却并未显得狼狈憔悴。 她做好一切后,来到院落之中,清点人数。 然而院中三三两两,只有蒋纯和六少夫人王岚房里的人在。 楚瑜双手端在袖中,面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几位少夫人,都言身体有恙。” 管家上前来,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请过了,都不愿来。” 管家的话,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愿”来。 楚瑜知道这些人在打算什么,无非就是向外面人表态,不愿和卫府牵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请人的管家身上:“他们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吗?” 管家没明白楚瑜是什么意思,尚还茫然,旋即就听见楚瑜提高了声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诸位没来的少夫人,除非他们在床上爬不起来,不然就给我立刻滚过来!若是不来,就直接把腿打断了不用来!” 管家面色震惊,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得格外难看。 把腿打断…… 然而晚月长月却完全不觉有问题的样子,直接带人就去了。 蒋纯也有些尴尬,上前道:“阿瑜,你这样……” “今天我争的是卫府的脸,”楚瑜冷着声音,说是回答蒋纯,目光却是看向众人:“谁今天不给我脸,就别怪我不给她脸!” 众人等了片刻,就听见姚珏的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 她怒然道:“楚瑜,谁给你的胆子,要断我的腿?!” 楚瑜转过头去,看见姚珏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风急火燎赶过来。 姚珏手提着鞭子,眼见着要甩过来,就听楚瑜道:“怎么,休书是不想要了?” 听到这话,姚珏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扫过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说了,今天你们老老实实的,那日后我便替你们和卫韫求了这封休书,你们和卫家便是彻底了没了关系。若今日你们还要闹,”楚瑜怒吼出声:“那就闹下去,反正我这条命就放在这里,我拿命和你们闹,我看你们闹不闹得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来了!”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 “这个问题,”楚瑜思索着:“应是满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谢玖垂眸:“两年前,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太子曾连夜来卫府,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太子连夜离开。” 57.第五十七章(6.25一更) 此为防盗章 她身上带着凉意, 膝下有如针刺一般疼, 似乎是跪了许久。外面是熟悉又遥远的吵闹声。 “她马上要出嫁了, 这样跪着,跪坏了怎么办?!” “我听不得你说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问她如今半步迈出将军府未曾?!既然没有, 有什么好罚?!”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 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 香火缭绕而上, 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 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 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 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 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 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 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 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顾楚生想要楚锦,是她仗着自己曾经牺牲,就逼着他们二人分开。 他们或许有错,但千错万错,错在她楚瑜不该执迷不悟,不该喜欢那个不喜欢的人。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你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止住步子,风雪夹杂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闷在胸口。 她骤然发现,十二年,再如何深情厚谊,似乎都已经放下。 她看着这个男人,发现自己早已不爱了,她的爱情早就消磨在时光里,只是放不下执着。 她不是爱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这一点,她突然如此后悔这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不该踏出那一步,不该追着这个薄情人远赴他乡,不该以为自己能用热血心肠,捂热这块冰冷的石头。 她缓慢笑开,好似尚在十二年前,她还是将军府英姿飒爽的嫡长女,手握长枪,神色傲然。 “顾楚生,”她喘息着,轻声开口:“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顾楚生瞳孔骤然急缩,楚瑜说完这一句,一口血急促喷出,楚锦惊叫出声,顾楚生急忙上前,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他双手微微颤抖,沙哑出声:“阿瑜……” 若得再生…… 楚瑜脑子里回荡着最后死前的心愿,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狂喜涌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来。 旁边正在诵经的楚老太君被她吓了一跳,见她踉跄着扶门而出,冲到大门前,盯着正在争执的楚大将军夫妇。 楚夫人谢韵正由楚锦搀扶着,与楚建昌争执,楚建昌已濒临暴怒边缘,控制着自己情绪道:“镇国侯府何等人家,容你想嫁谁就嫁谁?顾楚生那种文弱书生,与卫世子有和可比?莫要说卫世子,便就是卫家那只有十四岁的卫七郎,都要比顾楚生强!别说要折了镇国侯府的颜面,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我也绝不会让我女儿嫁给他!” “我不管你要让阿瑜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还在里面跪着!” 谢韵红着眼:“这是我女儿,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来,你能还我一个女儿?!” “她自幼学武,你太小看她。”楚建昌皱起眉头:“她皮厚着呢。” “楚建昌!” 谢韵提高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她只是个女儿家!” “所以我没上军棍啊。” 楚建昌脱口而出,谢韵气得抬起手来,整个人脸色涨红,正要将巴掌挥下,就听得楚瑜急促又欣喜的呼唤声:“爹,娘!” 那声音不似平日那样,包含了太多。仿佛是旅人跋涉千里,历经红尘沧桑。 两人微微一愣,扭过头去,便看见楚瑜急促奔了过来,猛地扑进了楚建昌的怀里。 “爹……” 温暖骤然而来,楚瑜几乎要痛哭出声。 还活着,大家都还活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的人生,完全还可以,重新来过。 **********************公告完…************************** 楚瑜静静看着她。 、 最初见谢玖时,她对谢玖,谈不上喜欢。然而如今看着谢玖,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 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或许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就越容易伤心。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 “这个问题,”楚瑜思索着:“应是满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谢玖垂眸:“两年前,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太子曾连夜来卫府,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太子连夜离开。” “后来河西之地归于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么,谢玖点点头,目光里带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监军,姚勇亦在战场之上。若此事是太子从中作梗,你可想过应对之策?” 楚瑜没说话。 上辈子,最后登基的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两岁的十三皇子。 当年六皇子登基后,卫韫直接带人杀入皇城,和顾楚生里应外合,将六皇子斩于剑下,随后辅佐了这位皇后幼子登基。从此顾楚生和卫韫一文一武,斗智斗勇到了她死。 她死后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却是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 长公主,李春华。 这个人今日她已经去拜见过。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与圣上一同长大,情谊非常。她对圣心拿捏之准,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守寡之后,她干脆养了许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辈子,李春华将自己的独女李月晚许给了太子,要求太子对她女儿一心一意,太子应下,却一直在外偷欢,李月晚怀孕时发现,因激动早产,最后难产而死。李春华从此怒而转投六皇子,从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对。 如今太子刚和李月晚订亲,李春华尚还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着——按照李春华那爱女如命的脾气,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还能善了? 是人就要发脾气,发脾气总得找个由头,这时候卫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华手里,一切就能顺利成章。 楚瑜捋顺了思路,舒了口气,同谢玖道:“我明了了,谢过。” 谢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办法,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目光落在卫雅的棺材上,许久后,她沙哑出声:“我走了,再不回来了。你活着时候,我已经尽力对你好,你死了,我没有留遗憾。下辈子……” 她捏紧拳头,轻轻颤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说完,她猛地转身,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来薄凉自私——谢玖告诉自己——为卫雅做一切,已经是她能给的,最多了。 看着谢玖离开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谢玖!” 谢玖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双手拢在袖中,轻轻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谢玖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含泪笑开。 “是,”她清脆出声:“我夫君也曾如此说。” “走好。”楚瑜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认真,谢玖轻笑:“放心,我一辈子,一定过得比你好。” “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长廊柱子上,神色浪荡风流,仿佛哪家公子哥儿一般,眼中俱是温柔:“你信不信,这一辈子,你我都会过得很好。” 谢玖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瑜。 这女子的安慰,温婉无声,却又饱含力量。谢玖本也是那样敏感的人,她对别人的坏敏感,对别人的好更敏锐。 于是她点了点头,却是道:“谢谢。”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睁开眼,便迅速将人叫了过来。 楚瑜还记得当年太子让李月晚难产的情人——没办法不记得,且不说这事儿就是顾楚生让她查的,更何况,那情人的确太过惊世骇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儿,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岁、却早早守寡的芸澜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岁便于芸澜郡主有染,这份不伦之恋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不可谓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时间,如今正是太子与芸澜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让人将管家找来。 “卫家是不是在芸澜郡主府边上有一个小院儿?” 她开口询问。管家愣了愣,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忙道:“对,不过身在郊区,颇为偏远……” 楚瑜点点头,毫不奇怪的模样,却是吩咐道:“去府库里拿些香丸,在那小院离郡主府最近的墙边,搭一个火,将香丸扔进火里,昼夜不停的烧。” 管家虽然不明白楚瑜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郑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个乞丐,送信道太子府,别告诉那乞丐你是谁,就让他送封信。” 说着,楚瑜便去找了纸笔,然后仿着芸澜郡主的笔迹写了封情诗: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水远人未还,相思枫叶丹。 嫁给顾楚生那些年,楚瑜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伪造别人的字迹。 她让人将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听是一个貌美女子送来,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则熏了香丸,带了大批金银,再一次登了长公主的门。 看在金银的份上,李春华终于见了楚瑜。 楚瑜身着素服,朝着李春华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浓烈,李春华瞬间注意到了这味道,含笑道:“卫少夫人身上这是什么香,真是特别。”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来,将礼物端上来,双手捧着礼物,来到李春华面前,含笑道:“这香的香味浓烈,沾染后可十日不散,乃卫府特制。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将城郊别院修作祠堂,便先让人在别院点了香焚烧,就这么随便带了点气味过来,就让长公主笑话了。” 李春华见着银子,很给面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城郊的别院,可是芸澜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里主办。” 说着,她似乎并不想在卫家的话题上纠缠的太久,继续道:“芸澜向来不太爱香味,你这样熏,芸澜怕是郁闷极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弯了眼:“女子都爱所有美好的事务,这香丸的味道,或许郡主还很喜欢呢?” “她还问我要了几颗香丸,估计是想以后用吧。” 楚瑜扶着李春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不定,芸澜郡主正在寻觅着丈夫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寡守一辈子。” 上辈子楚建昌恼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没有理他们二人,那时候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如今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更不会害怕担忧。 楚建昌给他这份钱,是看在了楚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锦,自然不能拿这份钱,让楚建昌看轻了去。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后,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去晚了,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他双手拢在袖间,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卫忠、卫珺,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思索了片刻后,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担忧。 她看着那个少年,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 不该是这样的。 卫小七,不该是这样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唤他,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过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含笑道:“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晚月上前来,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魇着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她沙哑着声音:“今日……初几?” “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 晚月轻笑,眼里带了些无奈:“今日重阳,九月初九呀。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 话没说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买来得及换,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骤然起来,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 长月“哎哟”一声,正想骂人,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58.第五十八章(6.25更完) 此为防盗章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 想了想后,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 去晚了, 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 他双手拢在袖间,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 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 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 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 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 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 卫忠、卫珺, 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 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 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 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 思索了片刻后, 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担忧。 她看着那个少年,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 不该是这样的。 卫小七,不该是这样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唤他,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过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含笑道:“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晚月上前来,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魇着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她沙哑着声音:“今日……初几?” “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 晚月轻笑,眼里带了些无奈:“今日重阳,九月初九呀。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 话没说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买来得及换,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骤然起来,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 长月“哎哟”一声,正想骂人,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卫秋呢?”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音,声音都尖锐了许多:“叫卫秋过来!” 晚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赶紧让卫秋过来。 卫秋赶过来的时候,楚瑜洗漱完毕,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抬头看向卫秋:“边境可有消息?” 卫秋愣了愣,随后摇头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郑重出声:“第一时间通知我,想尽一切办法先将消息拦下,不能告诉别人,可明白?!” 卫秋不明白楚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吩咐,然而想到卫珺暗中的吩咐,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天,楚瑜都没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饭不想,就等在信鸽房边上。 等到夜里,终于有信鸽飞了进来,楚瑜不等它落地,纵身一跃,就将信鸽抓在了手里。 她迅速拿下纸条,看到上面卫韫潦草的字迹。 这纸上还带着血,明显是匆忙写成。 “九月初八,父亲与众兄长被困于白帝谷,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坏准备。” 59.第五十九章(6.26一更) 此为防盗章  话音落, 楚瑜猛地回身, 同旁人急忙道:“开门, 备酒,将艾草给我!” 说着, 楚瑜指挥着众人站好位置, 同时清点着要用的东西。蒋纯走到三少夫人张晗身前, 平静道:“三妹妹真的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张晗露出为难的表情来, 蒋纯继续道:“三公子对妹妹也算有情有义,他如今回来,你都不打算见一面的吗?” 听到这话,张晗眼眶微红, 低下头道:“二姐姐, 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断些,我家怎容得下我?” 蒋纯没说话, 同为庶女,她自然明白她们的处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 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 七万精兵全歼, 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 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 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 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 没有与她们联络上,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好久后,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她们便慌了神,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谢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静。楚瑜朝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谢玖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 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一切准备好了,外面鸣锣之声渐近,大门缓缓打开。 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紧紧系在他头上。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面上消瘦见骨,神色平静,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仿若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凌厉,剑气冷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跟着七具棺木,一具单独在前,其他六具一行两具,排了长长的队伍,自远处而来。 钱纸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而后发出嘤泣之声。 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后面的人有样学样。 于是楚瑜便见,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声自远处传来,响彻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不失半分威严。 她听着那哭声,骤然觉得,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卫家的牺牲,朝廷不记,官员不记,贵族不记,天子不记,可有这江山百姓,他们总在铭记。 楚瑜觉得眼眶发酸,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看那少年抬着牌位,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 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朗声开口: “卫家卫韫,携父兄归来!” 音落瞬间,棺木轰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颤抖着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骤然想起。 当初去时,也是这个少年来通知他,亦如今日,单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说—— 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楚瑜走下台阶,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楚瑜没有回头,平静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纹,所用之漆,均按他们所对应官职爵位所用,并无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卫忠等人乃戴罪之身,应按庶民规格以葬,怎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木?来人,去东街给我买七具普通棺木来。少夫人,”曹衍转过头去,叹了口气:“曹某生性慈悲,卫府今日沦落至此,这七具棺材就当曹某送给卫府,少夫人不必言谢。” 说着,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不该呆的地方,一刻也不该呆。”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60.第六十章(6.26更完) 此为防盗章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 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 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 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 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 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 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 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 没有反抗, 没有还手, 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 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 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 他便朝着楚瑜冲去, 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 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乾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乾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来,哭着出声:“太傅,帮帮卫家吧!” 谢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他慢慢闭上眼睛,捏起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曹衍,”他沙哑出声:“跪下吧。” 楚瑜没有回头,平静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纹,所用之漆,均按他们所对应官职爵位所用,并无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卫忠等人乃戴罪之身,应按庶民规格以葬,怎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木?来人,去东街给我买七具普通棺木来。少夫人,”曹衍转过头去,叹了口气:“曹某生性慈悲,卫府今日沦落至此,这七具棺材就当曹某送给卫府,少夫人不必言谢。” 说着,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不该呆的地方,一刻也不该呆。”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冲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乾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乾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61.第六十一章(6.27更完) 此为防盗章  两人规规矩矩带着楚瑜花了一早上时间熟悉了卫珺一房所有人事后, 楚瑜对卫家大致有了数。她看了卫珺的账目,想了想同卫秋道:“如今可能联系上北境的人?我想第一时间了解战场上的消息。” “少夫人放心, ”卫秋立刻道:“卫家养有单独的信鸽,会第一时间得到前线消息。” 单独的信鸽通讯渠道, 卫家果然是世代将门。 楚瑜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那我可否给世子写封信?” “自然。” 卫秋笑着道:“少夫人想写什么?” 楚瑜也没想太多, 提了纸笔来, 随意写了一下生活琐事, 然后询问了战事。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培养的,虽然楚瑜对卫珺, 仅处于欣赏的心态, 却仍旧打算积极去培养这段感情。 毕竟已经是福气, 占着妻子这个位置, 便该努力和对方尝试。 楚瑜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心态十分坚强。 当年学武时是这样, 被打趴下了, 哪怕骨头断了,也能靠着手里的剑支撑自己,一点点站起来。 虽然经历了顾楚生那令人绝望的十二年,可她并没有因此对这世间所有人都绝望。 她始终相信, 这世上总有人, 值得真心以待。 将信写完送出去后, 待到下午, 楚瑜便一一去拜访了各公子房里的人。 卫家七个孩子,除了嫡出的卫珺和卫韫没有娶妻,其他五位都已娶妻生子。因为是庶出出身,妻子大多也是高门庶出之女。 对于卫家各房女眷,楚瑜没有太多的记忆,也就记得二房蒋氏自刎殉情,其他大多都自请离去,扔了自己的孩子在卫家,给卫韫一个人养大。 楚瑜在拜访时特意去看了那些孩子,这些孩子年纪相差不大,最大的一个是二公子卫束的孩子,如今不过六岁,最小的一个是六公子的孩子,也就两岁出头,还走不稳路。 这些孩子平日里就在院子里一起打闹,感情倒也算不错,楚瑜了解了一下孩子的习性和各房少夫人的脾气,心里对整个卫家差不多有了底。 卫家这些个少夫人都是些不管事的,要么就是像蒋氏一样一心记挂在丈夫身上,要么就是将心思放在衣服首饰叶子牌上,而卫府家大业大,倒也没谁受了委屈,因此和睦得很。 卫家如今内宅中唯一管事的,便是二夫人梁氏,也就是未来卷了卫家大半财产跑得不知所踪的那位。 ——被一个妾室搬空了家里,这事儿不仅让卫家被华京贵族笑了多年,更重要的是,也让卫韫官途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银打点,走得格外艰难。 楚瑜心里记挂着战场,又操心着内务,夜里睡得极浅。 待到第二日,又到了回门的时间,楚瑜迫不得已早早起来,先去柳雪阳那里拜过早后,同柳雪阳通禀回门之时,得了应许,便让人准备了马车,往外走去。 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侍女便拦住了楚瑜,犹豫着道道:“少夫人似乎未曾同二夫人通禀?” 听了这话,楚瑜看了这侍女一眼。这是卫家人送来伺候她的丫鬟,如今卫家中馈由梁氏一手把控,这侍女便该是梁氏的人了,她说这话,便是敲打她的意思。 楚瑜轻轻笑了笑:“你叫什么来着?” 昨日认的人太多,一时倒也忘了。那侍女退了一步,恭敬道:“奴婢春儿。” “哦,春儿。” 楚瑜点了点头,随后道:“那你去同二夫人禀报罢。” 春儿见楚瑜服了软,面上露出笑来,行了个礼便告退了去。等她走后,楚瑜扭头同旁边侍从道:“走吧。” 侍从愣了愣,迟疑道:“春儿姐……” “难道还有我等一个丫鬟的理?身为贴身丫鬟,主子都要出门了却还要四处游走,我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 楚瑜冷了脸:“走!” 听到这话,侍从瞬间明白,春儿要完。 他哪里敢沾染上这事儿?春儿是一等丫鬟,他只是个驾马的马夫,这内宅之事他半点不想招惹,于是赶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驾马离开。 等春儿通禀了梁氏,得了出门的许可,欢欢喜喜跑出来后,发现楚瑜早已经去了。她睁大了眼,问守门的侍卫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守卫皱起眉头,一听这话,春儿瞬间白了脸色,明白是自己怕是惹了楚瑜了。 而楚瑜悠悠坐在马车上,心里琢磨着,这次她嫁得匆忙,带过来的陪嫁丫鬟都是谢韵安排的。她用惯了的丫鬟长月、晚月两个人长得貌美,谢韵担心两人对卫珺有非分之想,因此换成了两个长相普通的。这两人楚瑜并不熟悉,带过去也和没带一般,因此这次回门她不仅仅打算看看家里的情况,还打算把长月和晚月带回去。 将军府与卫家隔着半个城,楚瑜行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楚家,然而这时也还是上午,按照楚家的习惯,也就刚刚用完早膳。 因没想到她来得这样早,楚建昌和楚临阳、楚临西都在外还没来得及回来,家里只有女眷在。楚瑜倒也不着急,归宁有一天的时间,她总是能见到父兄的。 她由丫鬟引着进了屋中,谢韵已经带着楚锦,以及两位嫂子在等她了。 大嫂谢纯是谢家嫡女,谢韵看着长大,与楚临阳算是表亲,是个颇为娴静温婉的女子。见楚瑜来了,她也没有过多表示,坐在谢韵手边第一个位置上,跟着谢韵站起身来,朝着楚锦笑笑,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二嫂姚桃是姚家庶出之女,但颇受姚家老夫人喜爱。姚家出身商户,因战功立家,本是不大受世家瞧得起的。但如今天子以姚家为刀压世家之势,甚至让姚家女当了皇后之后,姚家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姚桃刚嫁进来不过是活泼伶俐,但姚家势起之后,便有了那么几分傲气,在楚家行事越发张狂起来。 她随着谢纯站在谢韵身后,待楚瑜进来,楚瑜上前行了礼,谢韵赶紧扶着楚瑜道,红着眼道:“这么久都没回来,是不是卫家拘着你?可是卫家人难以相处?” “婆婆这话是怎么说的呢?”姚桃轻笑起来:“大姑刚嫁过去夫君就上了战场,孤身一人在卫家,自然是有很多事要自己打理自己忙,怎么能说是卫家不好相处?这好不好相处,大姑怕是还不知道呢。” 新婚当夜丈夫就上战场,这事儿换任何一个女子心中都不是滋味,姚桃却专门挑了出来。 楚瑜知道这是姚桃在嘲讽她,她与姚桃一贯不和,姚桃庶女,看不惯她嫡女做派,而楚瑜也瞧不上姚桃。姚桃外向,楚瑜耿直,两人之前便已结怨,说话不带分毫掩饰。 毕竟多活了十二年,楚瑜比年少时候会伪装得多,然而面对姚桃这种人,她却是不想装的,只是扎人的话刚准备出口,她骤然又想起来,过往就是这样不知掩藏的性子,让谢韵一直觉得,她不会被欺负,因而事事袒护楚锦。 于是楚瑜笑了笑,眼中带了些黯然,低下头去,沙哑道:“二嫂莫要说这些了。” 楚瑜向来风风火火的性子,突然变成这样,谢韵心疼不已,觉着女儿必然是难过得狠了。 姚桃吓得愣了愣,一时竟不由得反思,楚瑜这露出这表情,莫不是自己做得太过了? 谢韵气得眼眶发红,吼了姚桃道:“回你的房去!有这么同姑子说话的吗?!” 被谢韵这么一吼,姚桃愣了愣,方才那点反思瞬间抛诸脑后,她冷哼了一声:“我说些实话又怎么了?是觉着攀上了卫家的高枝了不得了?攀上了又如何,也就是守活寡……” “姚桃!” 谢韵怒吼出声:“你给我滚回去!” “母亲莫要生气了,”楚锦叹了口气,看向姚桃:“二嫂也别同母亲置气,是姐姐敏感了些,让母亲着急,你也别见怪,先回去休息吧。” 楚锦说这话,将所有错处揽到了楚瑜身上,面上一派落落大方。姚桃和楚锦向来交好,听到楚锦的话,心里舒心许多,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房间里就留下了楚锦和楚瑜两人,楚瑜面上不显,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此刻她早就拍案而起,询问楚锦她怎么就“敏感”了? 然而不用想楚锦也只会说,自己也就是为了安抚姚桃,让她心里放宽,别如此狭隘。 总之高帽子都是楚瑜带,亏都是楚瑜吃。 而楚锦之所以敢如此,也不过就是因着,她笃定谢韵会偏向她,而楚瑜作为姐姐,虽然看上去泼辣不饶人,却从来是重亲情之人。 当年楚瑜是如此,如今楚瑜可不太一样。 她沉默着抿了口茶,气氛安静下来,因她没有闹下去,到给了时间让谢韵反应过来,埋怨楚锦道:“方才明明是老二媳妇儿先指责的阿瑜,你怎的反而说是你姐姐不是了?”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姐姐回门,总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 楚锦扶着谢韵坐下,给谢韵倒了茶,刚刚好的温度,让谢韵心里舒心了许多。 她转过头去,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大女儿:“她走了也好,咱们母女好好说说话。你实话同母亲说,在卫家可受苦了?” “未曾。”楚瑜笑了笑,面上露出些许温柔,那是做不得假的欢喜,提及卫珺道:“阿珺很好,我很喜欢。” 谢韵放下心来,点头道:“你嫁得好便好,你嫁出去了,我也该操心阿锦的婚事了。” 说着,谢韵将目光落在楚瑜身上:“阿锦的婚事……” 她没说完,楚瑜便懂了谢韵的意思。 谢韵不想让楚锦嫁给顾楚生,而楚锦也不愿意,毕竟顾家如今已经落魄到了这样的程度。然而她却不会让楚锦如愿。 于是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是该和顾家商量婚期了。”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谢太傅停下步子,楚瑜走上他面前,咬了咬牙,终于道:“太傅能否给我一句实话,此番事中,卫家到底有罪无罪?” 谢太傅没说话,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许久后,慢慢道:“少夫人该做聪明人。” 聪明人,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就不要开口询问。 楚瑜何尝不是要做聪明人?可当谢太傅说出那句话时,她也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期盼,或许谢太傅会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多。 楚瑜没有回话,谢太傅见她神色坚定,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有罪无罪,等着便是。” 楚瑜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那必然有罪,可是天子心中,或许还在犹豫,所以才有可能无罪。 她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斟酌了片刻:“那,若卫府有罪,我如今便带人去跪宫门,于陛下而言,又岂可容忍?” 谢太傅想了想,没有多言,楚瑜打量着谢太傅的神色,继续道:“不若,太傅做个传信人,替妾身向陛下传个意思,求见陛下一面?” “你见陛下想做什么?”谢太傅皱起眉头,楚瑜平静回复:“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开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寻他法。” 这话的意思,便是她其实只是去找皇帝走个过场,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声,给他一个面子。 谢太傅想了想,点头道:“可,明日我会同陛下说此事。其他事宜,我也会帮你打点。” 楚瑜拱了拱手,同谢太傅道:“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了点头,看了看渐渐小下来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罢,之后若无大事,你我不必联系。”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谢太傅走出去,没走两步,她便将管家招来道:“赶紧准备两万银送到谢太傅那里去。” 管家愣了愣,却还是赶紧去准备了。 楚瑜舒了口气,回到大堂,蒋纯忙走上来,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点了点头:“太傅说会帮我求见陛下。” 说着,蒋纯坐下来,倒了杯茶,颇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谢太傅?” 楚瑜摆了摆手:“他既已答应帮我们,我们此刻不要走得太过于近了,否则陛下会猜忌谢太傅到底是真心被卫府所触动,还是别有所图。” “那你送那两万银……” 62.第六十二章(6.26更完) 此为防盗章 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账本, 再溜进仓库, 一样一样清点对账。白天她就跟着梁氏,随时盯着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 倒的确没做什么小动作。 卫府家大业大,楚瑜查账查得慢, 她倒也不着急, 就一面查一面记出错的地方,闲着没事,就和卫韫写写信。 卫韫年纪小,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 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于是每天很多时间,回信又快话又多。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 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 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 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 大夫说容易肚子疼, 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嫂子我编不出来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她只觉得好笑,多看几日,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当年的楚瑜,心里有些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同侍从道:“让楚家人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着,他便去了厢房,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楚瑜…… 他想了许多,到了大堂,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他不由得愣了愣。 对方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楚生点点头,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回了个礼道:“山叔,许久不见。”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哪怕他品级并不高,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 顾楚生说着话,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随后道:“不知山叔今日前来,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 楚山说着,带了一个匣子上来。 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 “昆阳有几位将领,与将军还算熟悉,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顾大人可拿去拜见,出门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总是好的。” 楚山只字未提里面的黄金,是顾及了顾楚生的面子,如果顾楚生真是个少年,或许还醒悟不过来这番好意,他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全然体会不了别人不着痕迹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经过了这么多年打磨,知晓了楚山的体贴,他如今的确缺钱,也并不推辞,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楚叔叔了,也谢过山叔。” 他说得真诚,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轻咳了一声,随后道:“这第二件事,是您与我家小姐婚约之事的。”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提了起来。 他猜想着,楚山来说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关的。楚瑜这次没有追着他过来,中间或许有了什么变数,然而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如今楚山过来,还提及婚约,莫非是楚瑜说动了楚建昌,让她正当光明嫁过来?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抬头看向楚山:“婚约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紧张,”看见顾楚生的样子,楚山猜想他是以为楚家来解约的,赶忙道:“楚家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将军就是让我来问问,如今大小姐已经出嫁,二小姐的年龄也到了,您打算何时来提亲?”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着楚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大小姐出嫁了? 什么大小姐出嫁了?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还有谁? 总不能是楚瑜。 她要嫁给他的,她上辈子跋涉千里都过来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楚山看他的模样,笑着道:“顾大人是不是欢喜得呆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觉得喉间干涩,却还是撑着笑容,艰难道:“您说的大小姐,可是阿瑜?” “那是自然,”楚山喝了口茶,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大小姐嫁了卫府,前阵子回门来,看上去过得很好,卫家门风雅正,小姐这辈子应当不用担心了。” “话,也不是这样说。”顾楚生在衣袖下捏紧了拳头,楚山有些诧异抬头,看他垂下眼眸,用平静得让人感觉到寒冷的语调,慢慢道:“一辈子这样长,总不能依靠在别人身上。” 更不该是卫家那个短命的卫珺身上。 想到卫珺的名字,顾楚生就觉得仿佛是利刃扎进了心里一样。 当年楚瑜就是要嫁给卫珺的,有多少年,他的名字始终被和卫珺放在一起,多少人可惜过,若卫珺还活着,楚瑜嫁给他就好了。 那时候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愤怒,在所有人眼里,他比不上卫珺,或许在楚瑜心里,他也比不上卫珺。 只是卫珺死了,只是她没有退路。 他曾经庆幸卫珺死了,曾经厌恶卫珺死了,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再听到这个名字,他骤然发现,比起上辈子,这辈子,他对卫珺厌恶更深了一些。 楚瑜嫁给了他。 这辈子,楚瑜嫁给了他! 他抬头盯着楚山,他想问他们到底对楚瑜做了什么。 这样的目光太过失礼,旁边侍从都忍不住叫了他:“公子。” 楚山皱起眉头,他感觉到有些不安,于是他直接道:“顾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楚生被楚山的话点醒,如今楚瑜嫁给卫珺已经是定局,他不能再得罪楚家。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匣子推了回去。 “与二小姐的婚事,在下想了许久,觉得终究还是要明说。二小姐金枝玉叶,楚生如今这样的身份,怕是般配不上。” “这你不必担忧,将军说……” “而且,”顾楚生打断了楚山,目光坚定:“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婚姻大事,还是要找钟爱之人,楚生想,将军不会强求。” 听到这话,楚山沉默下来。楚瑜成亲之前那番折腾他是知道的,如今再看顾楚生和楚锦的态度,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顾楚生。 “顾公子,”他语气里带了无奈:“您实话同我说,您思慕之人,可是我家大小姐。” 顾楚生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笑开。 他没有推脱,也没有恼怒,重重点头:“是。” 楚山叹了口气,似是困扰:“您这样……大小姐……她已经嫁人了啊。” “她嫁人了,”顾楚生面上带笑,眉眼弯弯:“那于我喜欢她,又有何碍呢?” 莫要说那卫珺本来就是个短命的,哪怕卫珺活得长长久久,他顾楚生的人,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鲜血淋漓,也一定要抢回来! 想到这一点,顾楚生心里终于没那么痛苦。 卫珺在战场上。 他勾着嘴角,眼里全是冷意。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卫珺、卫家,都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作为当年的朝中重臣,他再清楚不过当年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连天子都不敢面对的往事,连天子都曾放下玉冠,向卫韫道歉之事。 谁都救不了卫家。 哪怕重生回来的他,也救不了。 旋即便看见王岚再也安耐不住,提着裙子从台阶上扑了下来,往最后一排棺材寻了过去。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63.第六十四章(6.29更完) 此为防盗章  张晗露出为难的表情来, 蒋纯继续道:“三公子对妹妹也算有情有义,他如今回来,你都不打算见一面的吗?” 听到这话, 张晗眼眶微红,低下头道:“二姐姐, 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断些, 我家怎容得下我?” 蒋纯没说话, 同为庶女, 她自然明白她们的处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七万精兵全歼, 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 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没有与她们联络上,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好久后,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 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 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 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 ”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她们便慌了神,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谢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静。楚瑜朝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谢玖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 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一切准备好了,外面鸣锣之声渐近,大门缓缓打开。 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紧紧系在他头上。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面上消瘦见骨,神色平静,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仿若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凌厉,剑气冷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跟着七具棺木,一具单独在前,其他六具一行两具,排了长长的队伍,自远处而来。 钱纸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而后发出嘤泣之声。 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后面的人有样学样。 于是楚瑜便见,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声自远处传来,响彻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不失半分威严。 她听着那哭声,骤然觉得,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卫家的牺牲,朝廷不记,官员不记,贵族不记,天子不记,可有这江山百姓,他们总在铭记。 楚瑜觉得眼眶发酸,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看那少年抬着牌位,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 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朗声开口: “卫家卫韫,携父兄归来!” 音落瞬间,棺木轰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颤抖着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骤然想起。 当初去时,也是这个少年来通知他,亦如今日,单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说—— 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楚瑜走下台阶,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楚生看了那匣子一眼,坚定道:“昆阳的事,在下会自己处理好。” 上辈子楚建昌恼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没有理他们二人,那时候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如今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更不会害怕担忧。 楚建昌给他这份钱,是看在了楚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锦,自然不能拿这份钱,让楚建昌看轻了去。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后,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去晚了,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他双手拢在袖间,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卫忠、卫珺,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思索了片刻后,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担忧。 她看着那个少年,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 不该是这样的。 卫小七,不该是这样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唤他,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过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含笑道:“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晚月上前来,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魇着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她沙哑着声音:“今日……初几?” “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 晚月轻笑,眼里带了些无奈:“今日重阳,九月初九呀。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 话没说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买来得及换,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骤然起来,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 长月“哎哟”一声,正想骂人,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卫秋呢?”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音,声音都尖锐了许多:“叫卫秋过来!” 晚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赶紧让卫秋过来。 卫秋赶过来的时候,楚瑜洗漱完毕,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抬头看向卫秋:“边境可有消息?” 卫秋愣了愣,随后摇头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郑重出声:“第一时间通知我,想尽一切办法先将消息拦下,不能告诉别人,可明白?!” 卫秋不明白楚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吩咐,然而想到卫珺暗中的吩咐,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天,楚瑜都没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饭不想,就等在信鸽房边上。 等到夜里,终于有信鸽飞了进来,楚瑜不等它落地,纵身一跃,就将信鸽抓在了手里。 她迅速拿下纸条,看到上面卫韫潦草的字迹。 这纸上还带着血,明显是匆忙写成。 “九月初八,父亲与众兄长被困于白帝谷,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坏准备。” 九月初八,白帝谷。 楚瑜脑子嗡了一声,差点将纸撕了粉碎。 终究还是去了。 为什么还是去了? 明明答应过她,怎么还是去了?!! 、 最初见谢玖时,她对谢玖,谈不上喜欢。然而如今看着谢玖,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 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或许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就越容易伤心。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 “这个问题,”楚瑜思索着:“应是满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谢玖垂眸:“两年前,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太子曾连夜来卫府,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太子连夜离开。” “后来河西之地归于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么,谢玖点点头,目光里带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监军,姚勇亦在战场之上。若此事是太子从中作梗,你可想过应对之策?” 楚瑜没说话。 上辈子,最后登基的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两岁的十三皇子。 当年六皇子登基后,卫韫直接带人杀入皇城,和顾楚生里应外合,将六皇子斩于剑下,随后辅佐了这位皇后幼子登基。从此顾楚生和卫韫一文一武,斗智斗勇到了她死。 她死后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却是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 长公主,李春华。 这个人今日她已经去拜见过。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与圣上一同长大,情谊非常。她对圣心拿捏之准,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守寡之后,她干脆养了许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辈子,李春华将自己的独女李月晚许给了太子,要求太子对她女儿一心一意,太子应下,却一直在外偷欢,李月晚怀孕时发现,因激动早产,最后难产而死。李春华从此怒而转投六皇子,从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对。 如今太子刚和李月晚订亲,李春华尚还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着——按照李春华那爱女如命的脾气,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还能善了? 是人就要发脾气,发脾气总得找个由头,这时候卫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华手里,一切就能顺利成章。 楚瑜捋顺了思路,舒了口气,同谢玖道:“我明了了,谢过。” 谢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办法,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目光落在卫雅的棺材上,许久后,她沙哑出声:“我走了,再不回来了。你活着时候,我已经尽力对你好,你死了,我没有留遗憾。下辈子……” 她捏紧拳头,轻轻颤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说完,她猛地转身,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来薄凉自私——谢玖告诉自己——为卫雅做一切,已经是她能给的,最多了。 看着谢玖离开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谢玖!” 谢玖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双手拢在袖中,轻轻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谢玖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含泪笑开。 “是,”她清脆出声:“我夫君也曾如此说。” “走好。”楚瑜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认真,谢玖轻笑:“放心,我一辈子,一定过得比你好。” “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长廊柱子上,神色浪荡风流,仿佛哪家公子哥儿一般,眼中俱是温柔:“你信不信,这一辈子,你我都会过得很好。” 谢玖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瑜。 这女子的安慰,温婉无声,却又饱含力量。谢玖本也是那样敏感的人,她对别人的坏敏感,对别人的好更敏锐。 于是她点了点头,却是道:“谢谢。”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睁开眼,便迅速将人叫了过来。 楚瑜还记得当年太子让李月晚难产的情人——没办法不记得,且不说这事儿就是顾楚生让她查的,更何况,那情人的确太过惊世骇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儿,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岁、却早早守寡的芸澜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岁便于芸澜郡主有染,这份不伦之恋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不可谓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时间,如今正是太子与芸澜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让人将管家找来。 “卫家是不是在芸澜郡主府边上有一个小院儿?” 她开口询问。管家愣了愣,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忙道:“对,不过身在郊区,颇为偏远……” 楚瑜点点头,毫不奇怪的模样,却是吩咐道:“去府库里拿些香丸,在那小院离郡主府最近的墙边,搭一个火,将香丸扔进火里,昼夜不停的烧。” 管家虽然不明白楚瑜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郑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个乞丐,送信道太子府,别告诉那乞丐你是谁,就让他送封信。” 说着,楚瑜便去找了纸笔,然后仿着芸澜郡主的笔迹写了封情诗: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水远人未还,相思枫叶丹。 嫁给顾楚生那些年,楚瑜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伪造别人的字迹。 她让人将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听是一个貌美女子送来,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则熏了香丸,带了大批金银,再一次登了长公主的门。 看在金银的份上,李春华终于见了楚瑜。 楚瑜身着素服,朝着李春华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浓烈,李春华瞬间注意到了这味道,含笑道:“卫少夫人身上这是什么香,真是特别。”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来,将礼物端上来,双手捧着礼物,来到李春华面前,含笑道:“这香的香味浓烈,沾染后可十日不散,乃卫府特制。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将城郊别院修作祠堂,便先让人在别院点了香焚烧,就这么随便带了点气味过来,就让长公主笑话了。” 李春华见着银子,很给面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城郊的别院,可是芸澜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里主办。” 说着,她似乎并不想在卫家的话题上纠缠的太久,继续道:“芸澜向来不太爱香味,你这样熏,芸澜怕是郁闷极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弯了眼:“女子都爱所有美好的事务,这香丸的味道,或许郡主还很喜欢呢?” “她还问我要了几颗香丸,估计是想以后用吧。” 楚瑜扶着李春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不定,芸澜郡主正在寻觅着丈夫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寡守一辈子。” 楚瑜点了点头,她当年也曾了解过大楚各将领带兵的风格,卫忠风格的确如此。卫韫继续道:“对峙不过七日,太子便来了前线,持圣旨任监军,太子曾言,如今国库空虚,需速战速决,但父亲并未同意,两人曾在帐中有过争执。但因父亲固执不肯出兵,太子无法,倒也相安无事。” “不日后,姚勇来了白城。” “姚勇为何会来白城?”楚瑜皱眉,姚勇本是青州统帅,白城死守并无压力,为什么姚勇会出现在那里? 卫韫摇了摇头:“我的品阶不足以知道。但我清点粮草,管理杂物,我知道,当时姚勇是偷偷带了九万精兵暗中过来。他的军队没有驻扎进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边。” 楚瑜听着,细细捋着线索。 上一世,卫韫最后是提着姚勇的人头去见皇帝的,可见此事必然与姚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姚勇在卫忠守城时暗中带兵来了白城,而卫忠明显是知道的——连卫韫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卫忠那时候就没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谋布置了什么。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卫韫继续。 卫韫一面回忆,一面思索:“后来北狄便来叫阵,那一日于城门交战,北狄很快便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往前,我听闻之后,赶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决不可能这么快溃败。然而父亲却一个劲儿叫我放心,还道北狄二王子在那里,要抓回来庆功。” “公公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里?” 楚瑜迅速反问,卫韫抿了抿唇,明显是不知道,却也从楚瑜反问中察觉出不妥当来。 北狄如今尚未立储,二皇子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并非将领,到了军营中,应该是如同太子作为监军一样,藏起来不为人所知的。卫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隐蔽的消息的? 然而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道:“你继续说。” “父亲将我赶去清点粮草,带着几位哥哥分两路出去,一路追敌,一路断后。待到夜里……” 卫韫声音哽咽,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长安慰人,因为她被人安慰过太多次,她熟知言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抚。 卫韫抬头笑了笑,忙道:“我没事,大嫂不用担心。方才说到哪里?哦,待到夜里,姚勇便让人来通知我,说他们受了埋伏,让我前去增援。” 说着,卫韫苦笑起来:“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么?” 卫韫声音里带了嘲讽:“不过是……收尸罢了。” “姚勇的兵马呢?” 楚瑜声音里带了含义,卫韫平静道:“他说他追击另一路兵马,等回去时,父兄已经中了埋伏。” “他还说,他与太子已经多次同父亲说过,不可贸然追击残兵,有姚勇追已经够了,此番责任,全在父亲不听劝告。” 卫韫说着,慢慢捏起拳头:“我心中知道此事有异,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边山上看到了什么?那白帝谷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楚瑜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嫂子可知,军中募军买马,均就近择选,因此各地军队,战马品种大多不同。例如卫家军多出北方,因而马多产于河陵,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马,青州马多为矮马,蹄印与河陵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与北狄所用的北关马天差地别。”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卫韫年纪小,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于是每天很多时间,回信又快话又多。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大夫说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嫂子我编不出来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她只觉得好笑,多看几日,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64.第六十四章(6.30更完) 此为防盗章 她也意识到,当年卫家满门被追封爵位, 绝不只是因为卫韫成为良将, 君王抬举的结果。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 是她太自负,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 以为自己重生回来, 就能扭转局面。 她闭着眼睛, 调整着呼吸, 旁边卫秋卫夏、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他小声道:“少夫人, 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 “我知道。” 楚瑜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随后道:“我这就去找婆婆, 在此之前,这个消息, 谁都不能知道。” 卫秋有些为难, 这样的消息太大了,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恭敬道:“是,谨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点了点头, 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 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 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 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 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阳房间,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她有些疑惑抬头,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静道:“婆婆,我有要事禀报,还是屏退他人。” 柳雪阳愣了愣,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 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柳雪阳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么了?” “边境来了消息。”楚瑜开口,柳雪阳面色就变了。 身在将门,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继续道:“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小七带兵前去救援,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雪阳坐直了身子,捏着桌子边角,艰难道:“被困的……有几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连同六位兄长,七万精兵,均被困在其中。” 听到这话,柳雪阳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声:“婆婆!” “没事!”柳雪阳红着眼眶,咬着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还在颤抖,却是同她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如今我尚还在,你们不会有事。” “何况,”柳雪阳抬起头来,艰难笑开:“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为国捐躯,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你别害怕。”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柳雪阳,蹲在她身侧,抿了抿唇,终于道:“婆婆,这个时候,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 “嗯。” 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同她道:“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断她,急促道:“我来便是说这事,如今这种情况,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 柳雪阳有些茫然,楚瑜试探着道:“婆婆,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这点您知道的,对吗?” “这……”柳雪阳有些为难:“我的确知道,也同老爷说过。但老爷说,水至清则无鱼,换谁来都一样,只要无伤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 “这……”柳雪阳有些不明白:“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并不一样,”楚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母亲,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此次战败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七万军若出了事,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怎么可能……” “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卷款逃脱?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我们拿什么打点,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见柳雪阳动摇,接着道:“婆婆,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 听到这话,柳雪阳骤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她扭过头去,看着楚瑜:“那你说,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过我,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她盯着楚瑜,好久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便该明白,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卫府都要获罪,为何不在此时离开?” 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有些茫然:“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若我儿……真遇不测,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 柳雪阳说着,艰难扭过头去:“阿瑜,你还有其他出路。” 楚瑜听了这话,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轻轻笑开。 “我答应过阿珺……”她声音温柔,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她内心就觉得,她希望这一辈子,能在卫府,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 这是大楚的风骨,也是大楚的脊梁。 前一百年,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创立了大楚。 后面十几年,到她死,也是卫韫一个人,带着卫家满门灵位,独守北境边疆,抵御外敌,卫我江山。 她上辈子耽于情爱,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钦佩卫家人,也想成为卫家人。 于是她低下头,温柔而坚定道:“我要等他回来。” 生等他来,死等他来。 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骤然起身,急忙进入内阁之中,找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说是危难时用,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得听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这令牌我交给你。” 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说做什么吧,我都听你的。” 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却是她意向不到的。 她有些沙哑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阳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 她盯着楚瑜,强笑开来:“总该能回来几个,对不对?” 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最后,她只道:“婆婆,无论如何,阿瑜不离开。” 柳雪阳低着头,拼命点头:“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等一会儿,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 听到这话,柳雪阳睁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 楚瑜果断开口。 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 柳雪阳还想说什么,楚瑜接着道:“您是阿珺的母亲,是卫府的门面,如今谁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来,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 “婆婆,您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他们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 楚瑜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 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神色中,平静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楚瑜点了点头,她当年也曾了解过大楚各将领带兵的风格,卫忠风格的确如此。卫韫继续道:“对峙不过七日,太子便来了前线,持圣旨任监军,太子曾言,如今国库空虚,需速战速决,但父亲并未同意,两人曾在帐中有过争执。但因父亲固执不肯出兵,太子无法,倒也相安无事。” “不日后,姚勇来了白城。” “姚勇为何会来白城?”楚瑜皱眉,姚勇本是青州统帅,白城死守并无压力,为什么姚勇会出现在那里? 卫韫摇了摇头:“我的品阶不足以知道。但我清点粮草,管理杂物,我知道,当时姚勇是偷偷带了九万精兵暗中过来。他的军队没有驻扎进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边。” 楚瑜听着,细细捋着线索。 上一世,卫韫最后是提着姚勇的人头去见皇帝的,可见此事必然与姚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姚勇在卫忠守城时暗中带兵来了白城,而卫忠明显是知道的——连卫韫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卫忠那时候就没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谋布置了什么。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卫韫继续。 卫韫一面回忆,一面思索:“后来北狄便来叫阵,那一日于城门交战,北狄很快便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往前,我听闻之后,赶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决不可能这么快溃败。然而父亲却一个劲儿叫我放心,还道北狄二王子在那里,要抓回来庆功。” “公公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里?” 楚瑜迅速反问,卫韫抿了抿唇,明显是不知道,却也从楚瑜反问中察觉出不妥当来。 北狄如今尚未立储,二皇子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并非将领,到了军营中,应该是如同太子作为监军一样,藏起来不为人所知的。卫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隐蔽的消息的? 然而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道:“你继续说。” “父亲将我赶去清点粮草,带着几位哥哥分两路出去,一路追敌,一路断后。待到夜里……” 卫韫声音哽咽,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长安慰人,因为她被人安慰过太多次,她熟知言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抚。 卫韫抬头笑了笑,忙道:“我没事,大嫂不用担心。方才说到哪里?哦,待到夜里,姚勇便让人来通知我,说他们受了埋伏,让我前去增援。” 说着,卫韫苦笑起来:“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么?” 卫韫声音里带了嘲讽:“不过是……收尸罢了。” “姚勇的兵马呢?” 楚瑜声音里带了含义,卫韫平静道:“他说他追击另一路兵马,等回去时,父兄已经中了埋伏。” “他还说,他与太子已经多次同父亲说过,不可贸然追击残兵,有姚勇追已经够了,此番责任,全在父亲不听劝告。” 卫韫说着,慢慢捏起拳头:“我心中知道此事有异,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边山上看到了什么?那白帝谷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楚瑜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嫂子可知,军中募军买马,均就近择选,因此各地军队,战马品种大多不同。例如卫家军多出北方,因而马多产于河陵,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马,青州马多为矮马,蹄印与河陵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与北狄所用的北关马天差地别。”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然而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来,谢玖垂眸:“我原以为我会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见他的。”谢玖轻叹:“我怕看见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总问我喜不喜欢他,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喜欢他。其实吧……” 谢玖轻轻闭上眼睛,她喉头窜动,哽咽片刻后,沙哑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欢他。女人一生本就艰难,庶女之路更是难走,我这辈子本就是算计着过,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路就太难了。” “你看,”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卫雅棺木边上,她将手放在卫雅棺木上,低头看着棺木,仿佛是那人睡在那里,她在看那睡颜。她含笑看着,眼泪骤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楚建昌重承诺,既然答应了顾家,不管顾家如何,都不会反悔。 谢韵听楚瑜说起楚建昌,露出恼怒之色来:“那只老牛,你们姐妹别管他,有我担着,别怕出事!阿瑜啊,阿锦的婚事……”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了楚建昌的笑声。楚建昌带着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走进来,楚瑜等人赶紧站起来行礼,楚建昌见到楚瑜,很是高兴,拍着楚瑜的肩膀道:“精神头不错呀!” 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瑜自幼跟在楚建昌和楚临阳身边,十岁之前几乎都是在边境长大,楚建昌不知道怎么养女儿,便当做楚临阳一般养大。而楚锦则是一直跟着谢韵待在华京,因而虽然是亲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父母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楚锦爱哭易伤感,楚建昌是不敢骂也不敢说,但楚瑜不同,在楚建昌心中,这女儿和自家大儿子没什么区别。 楚瑜被这么结结实实拍了几巴掌,面色不动,笑着道:“父亲今日回来得甚早。” “知道你要来,”楚建昌坐到椅子上,楚锦给他倒了茶,楚建昌喝着茶道:“我便带着你兄长先来了。” “阿瑜。”楚临阳叹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无奈:“你受委屈了。” 他也是武将出身,自然知道卫珺的不得以,倒也不是怪罪卫珺,只是疼惜自己这个妹妹嫁了个同自己一样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 楚临阳与楚瑜感情好,从小就是他照看她,可惜楚临阳上辈子死得太早,不然楚瑜也落不到那样的地步。 楚锦听到大哥叹息,便知道楚临阳是心疼他,心里又酸又暖,温和道:“能嫁到卫家是华京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的福气,阿瑜心里欢喜着呢。” 见妹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难过,楚临阳放心不少。楚临西探过身子来,却是问谢韵道:“母亲,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谢韵有些尴尬,当着楚建昌的面,谢韵是不太好意思提给楚锦找下家的事的。 楚锦抿了抿唇,也没言语,楚瑜却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道:“在说阿锦的婚事。” “也是,”楚建昌点点头:“阿锦和楚生也是到了婚配年纪了,当初便是说好等你出嫁,便安排阿锦和他的婚事的,我这就让人休书去给楚生,如今楚家落难,楚生这孩子心高气傲,怕是会担心我们悔婚,不肯主动来提。” 说着,楚建昌便朝楚临阳道:“临阳,这事儿你去……” “父亲!” 楚锦有些站不住了,这毕竟是她婚姻大事,哪怕她一贯忍得住,如今也是忍耐不下了。 她“噗通”跪到了楚建昌面前,眼睛瞬间就红了,哭着道:“父亲,我不嫁,我不想嫁!” 楚建昌愣了愣,他是极怕女人哭的,以前谢韵哭他就没辙,现在看着楚锦哭他更头大,他硬着头皮道:“你先别跪,这是怎么了呢?你以前不是还很满意这门婚事的吗?” 楚锦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儿摇头。 楚建昌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顾楚生怎么了?” 楚锦沙哑着声,终于出口:“姐姐所爱,阿锦不愿抢夺。” 听到这话,楚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想了楚锦千万理由,没想到居然拉她下水。 楚建昌朝她看过来,楚瑜赶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我真对顾楚生没什么意思。” 但这话并没有说服力,毕竟前几天她还闹着要和顾楚生私奔。 楚建昌犹豫了,楚锦接着哭诉道:“既然顾大哥和姐姐情投意合,哪怕不能在一起,阿锦也不想夹在两人之间……” 楚建昌没说话,楚临西有些动容,开口道:“顾楚生喜欢姐姐,阿锦心里必然是不好过的,如今顾家也那样了,顾楚生不义在前……” 楚瑜将茶碗放在一边,听着楚锦将锅推在自己和顾楚生身上,她拿着手帕压在自己唇角,慢慢开口:“阿锦,你这心思,变得也是太快了。” 听到她开口,所有人都看了出来,楚瑜抬眼笑眯眯看着她:“不想去顾家吃苦就直说,绕着这弯说话,有什么必要呢?” “姐姐这话……” 楚锦一脸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般。 楚瑜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伤感:“我对顾楚生有几分意思,你心里不明白吗?我以前不喜欢武将,就喜欢文官,之所以和顾楚生私奔,也是因你和我说,不愿意跟着顾楚生去昆阳吃苦。我心疼你,你大小锦衣玉食长大,嫁过去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话,楚建昌心里动了动。 楚锦锦衣玉食长大,楚瑜却是跟着他风餐露宿长大的。楚锦不愿意吃苦,楚瑜就可以吃。 “反正顾楚生是个文官,我们楚家不做违背婚约之事,我替你嫁了也没什么。反正你一直向往高门大户,嫁到卫家必然也很是开心。只是顾楚生看不上我,我送了钱财和私奔的书信去,都给人家退回来了,还说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你看,顾楚生对你的心意,那可是苍天可鉴啊。” 说着,楚瑜露出些同情:“如今我已经嫁入卫家,我楚家与顾家婚约不可废,顾楚生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前途无量,虽说是个文官不够英气,但人总有个瑕疵,也无甚大碍。他打小喜欢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你便嫁了吧!” 楚瑜走上前去,抬手提楚锦擦拭眼泪:“莫哭了,嗯?” 说了这一番话,大家明白过原委来。楚建昌脸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终于道:“我说阿瑜从来与顾楚生没什么交集,怎么就突然要私奔了。楚锦,是谁教你做这样贪图享受趋炎附势的人的?!” 楚建昌一贯相信楚瑜,莫说楚瑜还拿着当初顾楚生退给她说喜欢楚锦的书信,便是没有,楚建昌也不会怀疑楚瑜。 听到楚建昌的话,楚锦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出声:“我一个女儿家,嫁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顾家如今什么情形您不知道吗?您让大姐嫁给卫家,我嫁给顾楚生,这心偏到哪里去了?!大姐能当世子妃,我却要嫁九品县令,父亲,都是同样的孩子,你……” “楚锦!” 楚建昌暴被楚锦激怒,暴喝出声:“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瞧不上顾楚生,不让大姐嫁给他,怎的我就能嫁了?!” 楚锦也不再遮掩,眼中满是愤恨:“我不嫁!便就是让我死,我也不嫁!” “混账!” 楚建昌拍案而起,怒道:“给我关佛堂去,没反省过来就别出来了!” 说着,下人便上来拉扯楚锦,谢韵还想说什么,被楚建昌用眼神止住,谢韵还是怕楚建昌的,将所有话憋下去,满眼心疼看着楚锦被拖了下去。 等楚锦走后,楚瑜留下来吃了饭,楚建昌似乎很是疲惫,同楚瑜聊了两句,便去睡了。 楚瑜见到了夜里,同谢韵要了长月和晚月过来,便道:“母亲,我带着两位丫鬟回去吧。” 谢韵皱了皱眉头,看着站在楚锦身后的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身材纤细高挑,一个长得颇为秀丽,一个长得十分温婉,站在楚瑜身后,显得格外出众。 谢韵有些不安:“陪嫁丫鬟总是长得不怎么样……” “我在那边,没有可用之人。”楚瑜叹了口气:“那边的丫鬟,才貌都出众得多,卫世子却都连通房丫鬟都没有一个,足可见人品端正。长月、晚月我从小用惯了的,还带着些武艺,她们在,我好行事得多。” 65.第 65 章 此为防盗章  她尚还带着身孕, 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 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 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 长街里里外外, 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 甚至于她早已死过, 于是在此时此刻, 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 走到楚瑜身前, 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 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 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 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 从单膝跪着的姿势, 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想到这里,楚建昌又板起脸来,冷着声道:“想清楚没?还没想清楚,就继续去跪着。”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问的是什么事儿。 她捋了捋记忆,现在应该是在她十五岁。 十五岁的九月,她由皇上赐婚,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卫珺。婚事定了下来,三媒六娉,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结果也是这时候,谋反了半年的秦王终于被擒入狱,而顾楚生的父亲曾今受恩于秦王妃,便为秦王家眷说了几句好话,引得圣怒。顾楚生的父亲被砍头,而刚刚步入朝堂的顾楚生也受到牵连,被贬至边境,从翰林学士变成了一个九品县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恰巧楚锦来同她哭诉,不愿陪着顾楚生去边境受苦,于是姐妹两一合计,让楚瑜先跟着顾楚生私奔,等楚瑜跑了,楚家没办法,只能让楚锦顶上,嫁到镇国侯府去。 楚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长女,与一贯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着谢韵自由学诗作赋,加上容貌昳丽,是华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选,将楚锦嫁过去,以卫家和楚家的关系,卫家大概也不会说什么。 两人算计得好,于是让小厮先给顾楚生报了信,让顾楚生离开那天在城门外等着。眼见着就要到时间了,结果爬墙的时候被楚建昌逮了个正着。 当年她被抓了之后,跪了一晚上,是楚锦说动了谢韵将她带回了房间,然后偷偷放跑了她,她才有机会,快马加鞭一路追上已经走了的顾楚生。 而这一次,楚瑜是绝不会再跑了,于是她果断同楚建昌道:“我不跑了,我好好等着嫁给卫世子!” 楚建昌狐疑看了楚瑜一眼,不明白楚瑜怎么突然就转变了心思,琢磨着她是不是想欺哄他。 然而自家女儿向来是个直肠子,骗谁都不骗自家人,想了想,看着楚瑜明亮的眼和苍白的脸色,楚建昌也觉得心疼,便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先去休息吧。后日你就要成亲了,别再动什么歪脑筋。反正那顾楚生也已经走了,你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嗯。”楚瑜点了点头,旁边楚锦过来搀扶住她,楚瑜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动作。 楚建昌看楚瑜低头,以为她是难过,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卫世子比顾楚生强,你见了就知道了。感情都是相处之后才有的,你别抗拒,爹不会害你。” “我知道。” 楚瑜点头,这一次真心实意。 卫世子卫珺,以及整个卫家,那都是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哪里是玩弄权术的顾楚生能比得上的? 她也想和卫珺培养一下感情,但估计是没机会的。 楚瑜想到卫家的命运,倒有了那么几分惋惜。 见楚瑜没什么精神,楚建昌摆了摆手,让谢韵和楚锦扶着她回去了。 谢韵一路都在说着些劝阻的话,大概就是让她死了对顾楚生的心思,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好些。楚瑜没说话,就静静听着。 这位母亲虽然后来也做了些荒唐事,偏袒楚锦一些,但是却也是真心对她的。 只是手心手背的肉,总有些厚,总有些薄。 她沉默着,由楚锦扶着她到了卧房。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后,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这一日发生事情太多,她要蓄养精力,然后规划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路,只要追随者顾楚生就可以了。如今骤然有了崭新的选择,她竟然有那么些不知所措。 合眼没有片刻,她便听见了楚锦的声音。 楚锦端着药走进来,屏退了下人,随后来到了楚瑜面前。她放下药碗,坐到床边,温和道:“姐姐。” 楚锦慢慢睁开眼,看见楚瑜的担忧的神色:“姐姐,你还好吗?” 那样神色不似作伪,楚瑜心神一晃,忍不住思索,或许十五岁的楚锦,对于她这个姐姐,还是有着那么几分温情的。 见楚瑜不答话,楚锦靠近了她,小声道:“姐姐,顾大哥让人带了话来,说他等着您。”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看着楚锦。 顾楚生等着她? 不可能。 当年的顾楚生,根本就不在意她,收了书信后,甚至提前了半天,快马加鞭离开了华京,又怎么会等她? 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盯着楚锦,思索了片刻后,便明白过来。 顾楚生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而楚锦希望她离开,好腾出镇国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给她,所以她故意说这样的话,给楚瑜希望,让楚瑜赶紧离开。 上辈子她没这样说,是因为上辈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锦给她希望,就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这辈子她却明确和楚建昌表示,她要嫁到卫府去。 楚瑜想笑,自己这个妹妹,果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然而她忍住了到了唇边的笑意,板起脸来,皱着眉头道:“这样的话,你莫要同我再说了。” “姐姐?”楚锦有些诧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楚瑜平淡道:“我想明白了,我与镇国侯府乃圣上御赐的婚,我若逃婚,哪怕卫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说,圣上不说,但这毕竟是欺君枉法,而卫家心中也会积怨。” 后来楚家的败落,与此不无关系。 卫家虽然在不久后满门青年战死沙场,却留下了一个杀神卫韫。 那少年十四岁就纵横沙场,十六岁灭北狄为父兄报仇。 后来的朝廷,几乎就是文顾武卫的天下,卫韫这个人睚眦必报,恩怨分明。当年对他好的人,他都涌泉相报,而对他坏的人,他也不会放过分毫。 楚家李代桃僵让楚锦嫁给卫珺、楚锦落井下石离开卫家,走时还与卫老太君起了龌龊,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这些事儿卫韫都一一记着,在平步青云后,都报复在了楚建昌的身上。 如果不是顾楚生对楚家还照拂一二,楚建昌又岂能安安稳稳告老还乡? 想起卫韫的手段,楚锦忍不住有些胆寒。她用左手压住了自己的右手,抬眼看向楚锦,满眼忧虑道:“妹妹,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家族于不顾。” 楚锦被楚瑜说得梗了梗,憋了半天,强笑着道:“姐姐说得是。阿锦只是想想,这是赔上姐姐一辈子的事,用姐姐的幸福换家族,阿锦觉得心疼。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阿锦觉着,再好不过。” 去卫家受苦? 谁不知道现在的卫家正得圣宠,如日中天,卫家自开国以来世代忠烈,乃三公四候之高门,家教雅正,家中子弟个个生得芝兰玉树,那卫世子就算不是最优秀的一个,也绝对不会让楚锦吃亏。 算起来这门亲事,还是楚家高攀。 楚锦为了说服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想到卫家后来的牺牲,听到楚锦这样的话,楚瑜心里有些不适,神色严正道:“卫家满门忠烈,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能嫁给卫世子,是我的福气,只是我之前蒙了心眼,如今我已醒悟,你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再让我听到,别怪我翻脸!” 楚锦被楚瑜说得哑口无言,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楚锦简直想提醒她,昨晚她还在和她谋划着如何私奔一事。 然而她心知这位姐姐武力值强悍,心思简单,认定的就不会回头,若多做争执,动起手来怕是她要吃亏。 于是楚锦艰难笑了笑道:“姐姐能想开便好。我看姐姐也已经累了,药放在这里,阿锦先告退吧。” 楚瑜点点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楚锦恭敬退了出来,走到庭院中,便冷下神色来。 她捏紧了手掌。 如今楚瑜不肯私奔,她难道还真的要嫁顾楚生不成?! 不行,她绝不能嫁给顾楚生。 世子妃当不了,她也绝不能跟着顾楚生到边境去。从边境回华京,从九品县令升迁回来,她最美好的年华,怕就要葬送在北境寒风之中了。 楚锦心中暗自盘算。 而这时候,顾楚生在城门马车里,静静阅读着最新的邸报。 他染了风寒,一面看,一面轻声咳嗽。 父亲逝世,牵连被贬,这位天之骄子骤然落入尘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手足无措,却不想这个少年却展现出了一种超常的从容。 他似乎是在静静等候着谁,不慌不忙。 旁边官兵有些不耐烦道:“顾公子,该走了。” 顾楚生抬眼看了城门一眼,给了小厮一个眼神。 小厮赶紧上前去,再给官兵一两银子,赔笑道:“大人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最迟等到日落,”官兵皱起眉头:“不能再拖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皱起眉头。 日落…… 他回想了一下上辈子楚瑜追上来的时间,他……应该能等到的。 想到这个名字,他有些痛苦闭上了眼睛。 外人都以为面对家族的一切,他毫不畏惧,其实并不是。 他少年时面对这一切时,的确是惶惶不安,自暴自弃。是那个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用剑挑起他的车帘,朗声说的那句:“你别怕,我来送你。”,给了他所有勇气。 年少时并不知晓自己朦胧的内心,只以为他讨厌她满身汗臭,不喜她不知收敛,厌恶她与兵营军士谈笑风生。 她追逐,他躲避。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住着的该是楚锦那样纯洁无瑕的姑娘。 直到她死在他面前。 回想到那一刻,顾楚生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他闭上眼睛,用缓慢的呼吸平息这份痛楚。 楚瑜的死,是他对她爱情的开始。 死后才知,无人再驾马踏雨相送的人生,有多么难熬。才知道当年他的厌恶,其实是嫉妒、是对不知名感情的惶恐、是少年人对于羞涩的反击。 她死得时间越久、越长,他对她的感情,就越执着,越深。 直到他死于卫韫剑下,那一刻,方才觉得解脱。 一觉醒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他欣喜若狂。 真好。 他睁开眼,弯起眉眼。 他又能看到,那个活生生的楚瑜。 这一次…… 他一定会好好陪伴她。 “世子曾答应过我,会回来掀盖头。”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愣了愣,卫珺手指微微一颤,他看着面前烈烈如火的女子,心里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本是媒妁之言,本也只是尽一份责任,却在这一刻,凭空有了那么几分涟漪。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掀开了楚瑜的盖头。 楚瑜垂着眼帘,在光重新进入视线那一刻,她抬眼看他。 明眸孕育春水,她灿然笑开。 “夫君,”她轻声开口:“日后妾身的一辈子,就系于夫君一身了。” 卫珺没有说话,心跳快了几分。 楚瑜坐直了身子,平静道:“妾身愿随夫出征。” “不可。” 卫忠率先开口:“我卫家断没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 卫家不乏将门出身的妻子,却的确从来没听说哪一位跟着自己夫君上过战场。 楚瑜还想再争:“公公,我自幼习武,以往也曾随父出征……” “那是楚家。”卫忠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放软了口气道:“阿瑜,你想护着珺儿的心情我明白,但男儿有男儿的沙场,女子也有女子的内宅,你若真是为珺儿着想,便回去帮着你婆婆打理家中杂物,静静等着珺儿回来。” 卫忠是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对此楚瑜早有耳闻。她看了一眼周边将士的神色,哪怕是卫珺也带了不赞同。 对于这个结果,她早有准备,如今也不过只是试一试。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卫珺:“好罢,我等夫君归来。” “你放心……”卫珺心里感动,说话都忍不住有了些低哑,他知道战场多么凶险,以往一贯也不觉得什么,今日却有了那么几分不安。他低着头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好,”楚瑜点点头,认真看着他:“那你且记住,我在家等你,你务必好好保护自己,此战以守为主,穷寇勿追。” 卫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楚瑜盯着他,再次开口:“答应我,这一次无论如何,卫家军绝不会追击残兵。” “父亲不会做这种莽撞之事。” 卫珺回过神来,笑道:“你不必多虑。” “你发誓,”楚瑜抓住他袖子,逼着他,小声道:“若此战你父亲追击残兵,你必要阻止。” 卫珺有些无奈,只以为楚瑜是担心过度,抬手道:“好,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追击残兵。” 听到这话,楚瑜放下心来,她松开卫珺的袖子,笑着道:“好,我等你回来。” 说罢,楚瑜果断让开了路,同卫忠道:“侯爷,叨扰了。” 卫忠神色柔和,看见自己儿子娶了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妻子,他心里很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同卫韫道:“小七,你送你嫂子回去。” 说完,不等卫韫应声,便重新启程。 楚瑜看着卫珺远走,他身上喜服还没换下来,在队伍里格外惹眼。卫韫陪着她目送卫家军离开,等走远后,才道:“嫂子,回吧。” 这次他言语里没有了平日的嬉闹,多了几分敬重。 楚瑜回头看他,见少年目光清澈柔和。她平静道:“追去吧,我不需要你送。” “嫂子……” “你一来一回,再追他们时间浪费太多,上了前线还要消耗体力,别把体力耗在这事儿上。” 卫韫有些犹豫,楚瑜看向卫珺离开的方向。 她把能做的都做了,卫珺答应她不会追击残兵,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几分担忧,虽然只有这匆匆一面,可是她对卫珺是极为满意的,这个人哪怕不当夫妻,作为朋友,她也很是喜欢。 她扭过头去看着卫韫,卫韫当年是活下来的,必然有他的法子。她看着他,认真道:“卫韫,答应我一件事。” “嫂子吩咐。” 卫韫看见楚瑜那满是期望的目光,下意识开口,却是连做什么都没问。楚瑜言语中带了几分请求:“好好护着你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回家。” 如果真的有了意外,那至少……不要只剩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回来,独身承受未来那些腥风血雨。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便笑了。 “嫂子放心,”他言语里满是自豪:“您别看大哥看上去像个书生,其实很强的。” 楚瑜还要说什么,卫韫赶紧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大哥,战场上好好护着他,要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提头来见!” 卫韫拍着胸脯,打着包票,明显是对自己哥哥极有信心。 楚瑜有些想笑,却还是忧心忡忡。 她想了想,终于道:“去吧。不过记得,”她冷下脸色:“卫家此次,一定要以守城为主,穷寇莫追!” 卫韫懵懂点头,驾马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楚瑜:“嫂子,为什么你要反复强调这一点?” 卫韫敏锐,卫珺觉得是楚瑜担心过度,可卫韫却直觉不是。 楚瑜不擅说谎,她沉默片刻后,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你们追击残兵而出,于白帝谷兵败,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冷下脸来。 出征之前说这样的话,是为大不详,他有些想发怒,可那女子的神色却止住了他。 她神色里全是哀寂,仿佛这事真的发生了一般。于是他将那些反驳的话堵在唇齿之间,僵着声说了句:“梦都是反的,您别瞎想。” 说罢,便转过身去,追着自己父兄去了。 他偶然回头,看见是那平原一路铺就至天边,女子身后高城屹立,天地带着秋日独有的枯黄,女子红衣驾马,独立于那带着旧色的枯黄原野之上。 她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等候。 清瘦的脸轮廓分明,细长的眼内含从容平静。 他此生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美得这样惊心动魄,落入眼底,直冲心底。 楚瑜送着卫家军最后一人离开后,驾马回了卫府。 回到卫府后,管家见她归来,焦急道:“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不好意思。”楚瑜点点头,翻身下马,同那管家道:“烦请您同夫人说一声,我这就过去。” 管家对楚瑜本是不满,从未见过如此出格的新娘子,但楚瑜道歉态度诚恳,他心里舒服了不少,恭敬道:“少夫人放心,您先去洗漱吧。” 说着,管家便安排了人领着楚瑜回到卧室。楚瑜简单熟悉过后,换上一身水蓝色长裙,便跟着下人到了卫夫人房中。 卫夫人本名柳雪阳,是卫忠的妻子,卫珺和卫韫的生母。 卫家七个孩子,两个嫡出,世子卫珺和老七卫韫。剩下五位,老二卫束、老五卫雅是二房梁氏所出;老三卫秦、老四卫风、老六卫荣,均为三房王氏所出。 柳雪阳出身诗书之家,因身体不好,不太管事。而卫忠的母亲,老妇人秦氏不管小事,只管杀伐大事。于是家中中馈,便落到了二房梁氏手中。 嫁入卫家之前,谢韵曾将卫家的事好好交代过,说到柳雪阳,只是道:“这位夫人性子软弱,耳根子软,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你不必太在意。反而是管事的梁氏,需得好好讨好。” 新妇讨好婆婆,这是后院生存之道,谢韵一辈子经营于此,这样教导楚瑜,倒也并没错处。 只是楚瑜自幼多在楚建昌身边长大,对于谢韵这一套有些不大喜欢。 66.第六十六章(7.3) 此为防盗章  听到这话, 曹衍脸色巨变。 这话若是楚瑜等人说出来, 于曹衍而言, 不痛不痒。因为他知道,如今所有人对于卫家逼祸不得, 哪里还敢拿着卫家的事往天子面前凑? 如今皇帝什么脾气?他喜欢一个臣子能纵容到什么地步不知道, 可他讨厌一个臣子时, 便听不得那臣子半句好话。当年顾家也算大族了, 就只给秦王说了一句话,落到了怎样的地步? 曹衍敢这样闹,也是笃定了如今朝中无人敢为卫家讲话,更是笃定了皇帝如今对卫家的态度。 可谢太傅作为天子之师, 一向深得皇帝宠幸, 他要为卫家出这个头, 曹衍就要思量一二了。 莫要说谢太傅他惹不起, 就算惹得起, 谢太傅从来深得帝心,他愿意出头,那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摸不准了。 曹衍心中一时千回百转,许久后, 他笑了笑道:“太傅说得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心系礼法, 一时误读了礼法的意思, 还望大人, 少夫人不要见怪。” 说着,曹衍收起鞭子,朝着楚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道:“曹某给少夫人,给卫家赔礼了。” 他面上笑意盈盈,模样十足诚恳。楚瑜被蒋纯搀扶起来,她没有看曹衍,径直朝着谢太傅走去,同谢太傅道:“太傅里面坐吧。” 谢太傅看了看那些还停留在外的棺材,平静道:“先让镇国公等人回家吧。” 楚瑜点点头,扬了扬手,管家便指挥着人将棺材抬了进去,曹衍看了这场景一眼,上前同谢太傅告辞之后,便带着人离开。 等棺材都放进了灵堂,百姓这才离开,楚瑜扭头看着谢太傅,微微躬身,抬手道:“太傅,请。” 谢太傅点了点头,跟着楚瑜进了卫府。 谢玖一直跟在谢太傅身后,为谢太傅撑着伞,等入了庭院,谢太傅慢慢开口:“谢玖来我府中找我时,我本以为她是来求我助她。” 听闻这话,谢玖手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眸,掩住心中慌乱。谢太傅淡淡瞟了她一眼,眼中未见责备,只是道:“她向来善于为自己打算,今日让我颇为诧异,倒不知少夫人是如何说动这丫头的?” 楚瑜抬手将前方挡道的树枝为谢太傅拨开,声音平稳:“人皆有心,五少夫人本也是性情中人,拨云雾见得本心,无需在下多说。” 说话间,三人来到大堂。脱鞋踏上长廊,步入大堂之中后,楚瑜招呼着谢太傅入座,随后同谢太傅道:“太傅稍等,妾身稍作梳洗便来。” 此刻楚瑜身上全是泥水和血,只是她态度太过从容,竟让人忽视了那身上的狼狈之处,全然未曾发现原来这人早已是这副模样。 谢太傅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楚瑜随意。楚瑜回到屋中换了一件素衣后,回到大堂来,这时大堂中只剩下谢太傅,其余人都已经被谢太傅屏退下去,仅有蒋纯站在门口,却也没有进来。 谢太傅正在喝茶,秋雨带含,热茶在空气中凝出升腾的雾气,遮掩了谢太傅的面容。 他看上去已近七十岁,双鬓半百,但因保养得当,身材清瘦修长,气度非凡,亦不觉老态。 楚瑜跪坐到谢太傅对面,给谢太傅端茶。谢太傅看了她一眼,淡道:“少夫人嫁到卫府,似乎都未曾见过世子的面?” 楚瑜听这话,便知道谢太傅是缓过神来了。 她和曹衍冲突,故作这样狼狈姿态,为的就是让谢玖领谢太傅来。而谢玖领了谢太傅来后,她那一番慷慨陈词的痛哭,也不过是为了激起这人情绪,让这人忍不住出手。 上一辈子,谢太傅是在卫家这件事上唯一公开站出来的人。他乃天子之师,当年卫忠乃天子伴读,他亦算是卫忠的老师。他与谢家人性格不太相似,如果说谢家人自私自利只顾自保,那谢太傅就是谢家一个异类,哪怕活到这个岁数,也有一份热血心肠。 只是上一辈谢太傅出声的时候太晚,那时候卫韫已经在天牢呆了一阵子。天牢那地方,多是曹衍这样的宵小之辈,卫家当年树敌众多,卫韫待在天牢里,多一日就是折磨。 于是楚瑜故意示弱,想要激一激谢太傅,让他看一看自己曾经得意门生如今家中惨烈的场景,再加上谢太傅心里那一点良知,以及谢太傅对皇帝的了解,谢太傅十有八九是要出手的。 楚瑜心思转得很快,于是她坦然笑开:“见过一面,感情尚还算好。” 谢太傅冷哼一声:“少夫人好算计。” “太傅若是无心,妾身又如何能算计到太傅?” 楚瑜目光看向谢太傅:“圣上心中是怎样的意思,太傅难道不明白?” 听到这话,谢太傅沉默不语,楚瑜便是确定,对于皇帝而言,果然,他并不想对卫家赶尽杀绝。 这也是,如果要对卫家干净杀绝,上辈子就不会留下一个卫韫。 可不愿意杀,又在明面上震怒于卫家,这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情,皇帝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其实打算放过卫家? 楚瑜认真思索着,面上却是已经全然知晓的模样,低头给自己倒茶,胸有成竹道:“陛下要找人背这口锅,心中难道没有半分愧疚?七万精兵,七位良将……” “你……”听到这话,谢太傅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他很快又压制住,颇有些紧张道:“你知道些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知道。”楚瑜清清浅浅一笑,然而对上这个笑容,谢太傅却是绝不肯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谢太傅皱起眉头,看楚瑜端茶递给他:“太傅,您爱赌吗?” 谢太傅没有接茶,他盯着楚瑜的眼。楚瑜的目光一直如此,平静从容,没有半分波澜惊慌,从他遇见她开始,这个明明只是少女年龄的女子,就呈现出了一种超乎了自己年龄该有的镇定。 看着谢太傅警惕的审视,楚瑜双手捧茶,放在谢太傅面前,继续道:“如今的卫家,就是朝堂一场赌局。如今大多数人都将筹码压在了另一边,没有人肯压卫府,可是如果有人压了卫府,那就是一人独占了所有收益。” “太傅,”楚瑜神色郑重起来:“若此番能救的七郎出狱,我卫家可许给太傅一个承诺,日后有任何事,卫家可无条件让步一次。” 谢太傅没说话,似乎还在思索。楚瑜继续道:“太傅若是赌赢了,所得的,便是圣心,是卫府这个绝对可靠的盟友。而太傅若是输了,太傅乃陛下之师长,以陛下的性子,并不会对您做出什么,不是吗?” 谢太傅神色有些动摇,楚瑜盯着他,语调颇为急切:“太傅,这一场豪赌,稳赚不赔。” 听到这话,谢太傅笑了笑。 “楚家大女,”他抬眼看她:“你与卫世子并没有什么感情,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为了良心。”楚瑜平静开口,声音中却带着不可逆转的坚定。 “这世上总有人要牺牲,牺牲的人是英雄,我不能成为英雄,那我至少要护着这些英雄,不堕风骨。” “我从未怪过谢玖或他人,”她的话题骤然拐到其他人身上,谢太傅颇为诧异,楚瑜抿了口茶,淡然道:“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都是心怀善良,却也趋利避害。谢玖、姚珏、张晗、王岚,她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普通人。” “可有人牺牲当了英雄,有人当了普通人,那自然要有人,当这个介于普通人与英雄之间那个人。追随敬仰着英雄的脚步,将其当做信念,维护它,保存它。” “这条路很苦。”谢太傅有些惋惜。楚瑜漫不经心道:“可总得有人走。” 总得有人牺牲,总得有人付出。 当一个普通人并不是罪过,可付出更多的人,理应尊敬。 谢太傅静静看着楚瑜,好久后,他端起楚瑜捧给她的茶,抿了一口。 “等一会儿,去祠堂抱着卫家的灵位,跪到宫门前去。卫韫不出来,你们就跪着。” 楚瑜点了点头,看见谢太傅慢慢站起来,她皱起眉头道:“还有呢?” “剩下的有我。” 谢太傅叹息了一声,有些惋惜道:“少夫人,陛下并非您所想那样铁石心肠。卫忠年少伴读,而后伴君,再后保家卫国,护君一生,陛下……” 他没说完,最后只是摇摇头,将所有话藏进了这秋雨里。 然而话到此处,楚瑜却也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她退了一步,弯下腰去,深深作了一揖,真诚道:“楚瑜替卫家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点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住脚步,看着楚瑜。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虽为女子,但大楚有你这样年轻人在,我很放心。” 楚瑜微微一愣,谢太傅转过身去,走进那风雨里。 “我听不得你说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问她如今半步迈出将军府未曾?!既然没有,有什么好罚?!”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香火缭绕而上,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顾楚生想要楚锦,是她仗着自己曾经牺牲,就逼着他们二人分开。 他们或许有错,但千错万错,错在她楚瑜不该执迷不悟,不该喜欢那个不喜欢的人。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你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止住步子,风雪夹杂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闷在胸口。 67.第六十七章(7.4) 此为防盗章 说着, 楚瑜指挥着众人站好位置, 同时清点着要用的东西。蒋纯走到三少夫人张晗身前,平静道:“三妹妹真的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张晗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蒋纯继续道:“三公子对妹妹也算有情有义,他如今回来, 你都不打算见一面的吗?” 听到这话,张晗眼眶微红, 低下头道:“二姐姐, 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断些, 我家怎容得下我?” 蒋纯没说话,同为庶女,她自然明白她们的处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 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 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七万精兵全歼, 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 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 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 没有与她们联络上, 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 好久后, 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 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她们便慌了神,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谢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静。楚瑜朝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谢玖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 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一切准备好了,外面鸣锣之声渐近,大门缓缓打开。 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紧紧系在他头上。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面上消瘦见骨,神色平静,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仿若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凌厉,剑气冷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跟着七具棺木,一具单独在前,其他六具一行两具,排了长长的队伍,自远处而来。 钱纸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而后发出嘤泣之声。 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后面的人有样学样。 于是楚瑜便见,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声自远处传来,响彻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不失半分威严。 她听着那哭声,骤然觉得,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卫家的牺牲,朝廷不记,官员不记,贵族不记,天子不记,可有这江山百姓,他们总在铭记。 楚瑜觉得眼眶发酸,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看那少年抬着牌位,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 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朗声开口: “卫家卫韫,携父兄归来!” 音落瞬间,棺木轰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颤抖着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骤然想起。 当初去时,也是这个少年来通知他,亦如今日,单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说—— 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楚瑜走下台阶,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最初见谢玖时,她对谢玖,谈不上喜欢。然而如今看着谢玖,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 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或许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就越容易伤心。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 “这个问题,”楚瑜思索着:“应是满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谢玖垂眸:“两年前,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太子曾连夜来卫府,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太子连夜离开。” “后来河西之地归于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么,谢玖点点头,目光里带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监军,姚勇亦在战场之上。若此事是太子从中作梗,你可想过应对之策?” 楚瑜没说话。 上辈子,最后登基的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两岁的十三皇子。 当年六皇子登基后,卫韫直接带人杀入皇城,和顾楚生里应外合,将六皇子斩于剑下,随后辅佐了这位皇后幼子登基。从此顾楚生和卫韫一文一武,斗智斗勇到了她死。 她死后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却是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 长公主,李春华。 这个人今日她已经去拜见过。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与圣上一同长大,情谊非常。她对圣心拿捏之准,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守寡之后,她干脆养了许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辈子,李春华将自己的独女李月晚许给了太子,要求太子对她女儿一心一意,太子应下,却一直在外偷欢,李月晚怀孕时发现,因激动早产,最后难产而死。李春华从此怒而转投六皇子,从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对。 如今太子刚和李月晚订亲,李春华尚还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着——按照李春华那爱女如命的脾气,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还能善了? 是人就要发脾气,发脾气总得找个由头,这时候卫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华手里,一切就能顺利成章。 楚瑜捋顺了思路,舒了口气,同谢玖道:“我明了了,谢过。” 谢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办法,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目光落在卫雅的棺材上,许久后,她沙哑出声:“我走了,再不回来了。你活着时候,我已经尽力对你好,你死了,我没有留遗憾。下辈子……” 她捏紧拳头,轻轻颤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说完,她猛地转身,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来薄凉自私——谢玖告诉自己——为卫雅做一切,已经是她能给的,最多了。 看着谢玖离开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谢玖!” 谢玖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双手拢在袖中,轻轻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谢玖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含泪笑开。 “是,”她清脆出声:“我夫君也曾如此说。” “走好。”楚瑜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认真,谢玖轻笑:“放心,我一辈子,一定过得比你好。” “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长廊柱子上,神色浪荡风流,仿佛哪家公子哥儿一般,眼中俱是温柔:“你信不信,这一辈子,你我都会过得很好。” 谢玖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瑜。 这女子的安慰,温婉无声,却又饱含力量。谢玖本也是那样敏感的人,她对别人的坏敏感,对别人的好更敏锐。 于是她点了点头,却是道:“谢谢。”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睁开眼,便迅速将人叫了过来。 楚瑜还记得当年太子让李月晚难产的情人——没办法不记得,且不说这事儿就是顾楚生让她查的,更何况,那情人的确太过惊世骇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儿,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岁、却早早守寡的芸澜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岁便于芸澜郡主有染,这份不伦之恋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不可谓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时间,如今正是太子与芸澜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让人将管家找来。 “卫家是不是在芸澜郡主府边上有一个小院儿?” 她开口询问。管家愣了愣,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忙道:“对,不过身在郊区,颇为偏远……” 楚瑜点点头,毫不奇怪的模样,却是吩咐道:“去府库里拿些香丸,在那小院离郡主府最近的墙边,搭一个火,将香丸扔进火里,昼夜不停的烧。” 管家虽然不明白楚瑜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郑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个乞丐,送信道太子府,别告诉那乞丐你是谁,就让他送封信。” 说着,楚瑜便去找了纸笔,然后仿着芸澜郡主的笔迹写了封情诗: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水远人未还,相思枫叶丹。 嫁给顾楚生那些年,楚瑜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伪造别人的字迹。 她让人将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听是一个貌美女子送来,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则熏了香丸,带了大批金银,再一次登了长公主的门。 看在金银的份上,李春华终于见了楚瑜。 楚瑜身着素服,朝着李春华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浓烈,李春华瞬间注意到了这味道,含笑道:“卫少夫人身上这是什么香,真是特别。”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来,将礼物端上来,双手捧着礼物,来到李春华面前,含笑道:“这香的香味浓烈,沾染后可十日不散,乃卫府特制。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将城郊别院修作祠堂,便先让人在别院点了香焚烧,就这么随便带了点气味过来,就让长公主笑话了。” 李春华见着银子,很给面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城郊的别院,可是芸澜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里主办。” 说着,她似乎并不想在卫家的话题上纠缠的太久,继续道:“芸澜向来不太爱香味,你这样熏,芸澜怕是郁闷极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弯了眼:“女子都爱所有美好的事务,这香丸的味道,或许郡主还很喜欢呢?” “她还问我要了几颗香丸,估计是想以后用吧。” 楚瑜扶着李春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不定,芸澜郡主正在寻觅着丈夫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寡守一辈子。” 与记忆中不一致的事让他忍不住有些担忧,这时官兵再也没有了耐性,强行拉过马车,不满道:“走了!” 顾楚生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启程。 没事,楚瑜一定会来。 他告诉自己,他回来必然会引起一切变故,但十七岁的楚瑜对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来了,这辈子,一样会来。 顾楚生满怀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时,楚瑜正在睡着美觉。 一觉醒来后,她就收到了楚锦派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顾楚生已经离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关注顾楚生离京与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这位妹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她现在对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楚锦却连顾楚生什么时候离京都清楚。这些事儿应该是楚锦从顾楚生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年,顾楚生和楚锦关系一直没断过。 在楚锦说着自己对顾楚生没有任何情意、让她和顾楚生私奔的时候,楚锦自己却一直保持着和顾楚生的联络。 楚瑜抬手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火炉,同来传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说,这种事儿不必和我说了,规矩不用我说太多,她心里得清楚。” 说着,楚瑜抬头,瞧着那侍女,冷声道:“将军府要脸,让她自己掂量着些!” 侍女不知道纸条内容,被楚瑜说得有些发蒙,慌慌张张离开后,楚瑜看着炭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张纸条,让她对自己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彻底的死心了。 楚锦这两面三刀的性子,并不是未来养成的,而是坏在了骨子里,坏在了根里。 当年她喜欢顾楚生,但因着是楚锦的未婚夫,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没有多说过一个字,甚至日常相处也会避开,圣上赐婚,她就答应,她自认做得极好,连当年她追着顾楚生到昆阳时,顾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锦哭诉,如果不是楚锦求她,她又怎么会去苦等顾楚生? 一面说着自己不喜欢鼓励姐姐寻求真爱,一面又与顾楚生藕断丝连…… 楚瑜有些无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锦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明明同样出身在将军府,明明同样是嫡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会儿,也不愿再多想下去,趁着刚刚回来,她找了笔墨来,开始回忆着上辈子所有她所记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来,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来。 短期来看,最大的事莫过于卫家满门死于沙场。 当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锦嫁给卫珺当日,边境急报送往华京,卫珺随父出征。 卫家一共七个孩子,包括最小的卫七郎卫韫,都跟着上了战场。所有人都以为战神卫家会像以前一样在不久后凯旋归来,然而一个月后,传来的却是二十万精兵在卫家带领下被全歼于白帝谷的消息。 卫韫扶柩回京,于大理寺受审,因为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是镇国候卫忠不顾皇令强行追击北狄逃兵所致。于是各大世家纷纷表明与卫家脱离关系,除了二公子卫束的夫人蒋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请离去。卫韫代替兄长父亲给这些人写了和离书,一时之间,卫家树倒猢狲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个卫韫和卫老太君,带着五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楚瑜跟着顾楚生当时远在昆阳。昆阳是北境第二线,粮草运输要地,楚瑜当时帮着顾楚生往前线运输粮草运输过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触战事的时候,也已经是卫家人都死了之后了。当年卫家人具体怎么死,因何而死,她的确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后来国舅姚勇临危受命,驻守白城,最后弃城而逃。各地均起战乱,备受牵制,朝中无人可用之际,卫韫于牢狱之中请命,负生死状上了前线。 要么赢,要么死。 而后卫韫凯旋归来,回来那一日,提着姚勇的人头进了御书房,出来后之后,皇帝为卫家所有战死的男儿,都追加了爵位。 68.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她思索了片刻, 抿了抿唇, 终于还是追了上去,扬声道:“太傅!” 谢太傅停下步子,楚瑜走上他面前,咬了咬牙, 终于道:“太傅能否给我一句实话,此番事中, 卫家到底有罪无罪?” 谢太傅没说话, 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许久后, 慢慢道:“少夫人该做聪明人。” 聪明人,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就不要开口询问。 楚瑜何尝不是要做聪明人?可当谢太傅说出那句话时,她也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期盼,或许谢太傅会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多。 楚瑜没有回话, 谢太傅见她神色坚定,沉默了片刻后, 慢慢道:“有罪无罪,等着便是。” 楚瑜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 那必然有罪,可是天子心中, 或许还在犹豫, 所以才有可能无罪。 她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 斟酌了片刻:“那,若卫府有罪,我如今便带人去跪宫门,于陛下而言,又岂可容忍?” 谢太傅想了想,没有多言,楚瑜打量着谢太傅的神色,继续道:“不若,太傅做个传信人,替妾身向陛下传个意思,求见陛下一面?” “你见陛下想做什么?”谢太傅皱起眉头,楚瑜平静回复:“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开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寻他法。” 这话的意思,便是她其实只是去找皇帝走个过场,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声,给他一个面子。 谢太傅想了想,点头道:“可,明日我会同陛下说此事。其他事宜,我也会帮你打点。” 楚瑜拱了拱手,同谢太傅道:“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了点头,看了看渐渐小下来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罢,之后若无大事,你我不必联系。”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谢太傅走出去,没走两步,她便将管家招来道:“赶紧准备两万银送到谢太傅那里去。” 管家愣了愣,却还是赶紧去准备了。 楚瑜舒了口气,回到大堂,蒋纯忙走上来,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点了点头:“太傅说会帮我求见陛下。” 说着,蒋纯坐下来,倒了杯茶,颇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谢太傅?” 楚瑜摆了摆手:“他既已答应帮我们,我们此刻不要走得太过于近了,否则陛下会猜忌谢太傅到底是真心被卫府所触动,还是别有所图。” “那你送那两万银……” 蒋纯有些疑惑,楚瑜抿了口茶:“他答应帮我们,这上下打点的钱,总不能出在他身上。” 蒋纯点了点头,楚瑜放下茶杯,同她道:“你安置父亲和小叔们,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 “还有其他要打点的地方。”楚瑜面上带了疲惫之色:“可能也不会见,但也要去看看。” 说着,楚瑜吩咐了管家准备了礼物,便往外走出,蒋纯有些踌躇道:“你身上还带着伤,要不休息……” 楚瑜摇了摇头,直接道:“小七还在天牢,我不放心。” 说完便出门去,上了马车。她列了一份名单,将说的话、可能会帮着说话的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一亲自送了礼物上门去。 那些人一听是她来了,纷纷闭门不见。 长公主府也是如此,然而楚瑜却是知道,长公主从来都是一个爱钱的,她面色不动,将银票暗中压到了前来交涉的奴仆手中,小声道:“长公主的规矩我都明白,这些碳银端看长公主的意思。” 那奴仆倒也见怪不怪,不着痕迹将银票放在袖中后,便将楚瑜送了离开。 一连走访了十一家大臣的府邸后,楚瑜见入了夜,便悄悄赶到了天牢,亮出了楚府的牌子,随后又散了银子,这才换了一刻钟的探望,被看守的士兵悄悄带了进去。 卫韫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楚瑜进去时,看见卫韫端坐在牢门边上。他换了一身囚衣,头发也散披下来,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见楚瑜来了,他微微一笑:“嫂嫂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楚瑜没说话,她上下打量了卫韫一圈,旁边士兵谄笑着道:“少夫人,您说话快些,我帮您看着。” 楚瑜点点头,含笑恭敬道:“谢过大人了。” 说着,晚月就从后面递了银子又过去,那士兵赶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面说着,他一面同一起退了下去,晚月将食盒交给楚瑜,也跟着推下去,牢中便只留下楚瑜和卫韫,楚瑜见卫韫神色平静,关切道:“他们没打你吧?” “没呢,”卫韫笑了笑:“毕竟天子脚下,我又无罪,能把我怎么样啊?” 楚瑜没说话,她走到门边,将食盒打开,把菜和点心递了过去:“你若饿了就吃点菜,点心和馒头你藏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你接出去,别饿坏了……” 听到这话,卫韫有些无奈:“嫂嫂这话说得,这天牢又不是虎狼之地,我每天就在这里吃吃喝喝喝睡睡,饿不着。嫂嫂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过天牢呢。” 其实也是做过的。 楚瑜恍惚想起来,上辈子,宫变之前,她作为顾楚生妻子,便被关在天牢里。 那日子哪里有卫韫说得这样轻松? 她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只是将糕点塞了进去。 卫韫知道她不信,忙道:“我说真的,我刚才还在睡觉呢,你就进来吵我……” “地上有血。” 楚瑜开口,卫韫僵了僵,听她继续道:“从刚开始,到现在,你没有换过姿势。卫韫,你敢不敢站起来?” 卫韫沉默下去,楚瑜盯着他,冷声开口:“站起来!” 卫韫没动,楚瑜目光落到他脚上,卫韫艰难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崴了脚……” “骨头裂了没?” 楚瑜垂下眼眸,拉开食盒底层:“这些都是府里顶尖的药,你藏好。牢房里会松动的砖头大多是能够拉开的,里面很多都被犯人掏空了,你就藏在里面。我会尽快救你出去,不过你先给我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韫没说话,楚瑜捏着食盒,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去之前,我便同你们说过,不要追击残兵,一切以稳妥为主,为什么,还会追击残兵而出,在白帝谷被全歼?” “我不知道……”卫韫沙哑出声。 楚瑜皱起眉头,听他摇着头道:“我也不明白,明明父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那天他们就像是中蛊一样,我都去劝了,可父亲就一定要追,我劝了没用,就罚我去清点军粮,他们就都去了。去之前,大哥还和我说,事情不是我像的那样,让我别担心。然后……” 卫韫哽住了声音,楚瑜平静听着,声音镇定:“小七,你别难过,长话短说,事情从你觉得有异常的时候开始讲。”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香火缭绕而上,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69.第六十九章(7.6一更) 卫韫这样的人,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铮铮铁汉, 又何曾言及过“疼”字? 从来不说疼的人,开口说出来,便是让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揪心。 楚瑜吸了吸鼻子,抱着完全已经没了什么意识的卫韫,抬手按住他的头在自己肩上, 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头上, 沙哑着声道:“小七没事儿, 我带你回家了, 啊?” 卫韫意识是模糊的, 只隐约听见回家两个字,沙哑着声应下:“嗯……” 他整个人都靠在楚瑜身上, 所有力气都搭在了对方身上,仿佛这是他最大的依靠。 “嫂嫂……”他沙哑着声开口:“我好困。” “困了就睡吧。” 楚瑜抱着他, 轻拍着他的背:“我在呢。” 卫韫没再说话了, 他闭着眼睛,靠着她。没一会儿, 楚瑜就听见了他沉稳的呼吸声。楚瑜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放下,楚瑜寻找水源, 他将破烂的衣衫撕成条, 汲取了水, 又将水囊装满, 然后折了回去。 卫韫发着高烧,她就用湿帕子一直在给他降温。 等到半夜里,他又觉得冷起来。楚瑜将他扶到火边,整个人抱过去,拥住这个人。 他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隐隐约约睁眼看她。 他意识是模糊的,却仍旧能清晰看见女子在火光下的面容。她沉稳又冷静,任凭海浪滔天,她却仍旧魏然自立,不动声色。 他看见她的目光,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就这么轻轻一个动作,却已经代表了无数言语。 楚瑜知道他如今没什么意识,做一切都是凭着本能,她也做不了更多,只能是抬起手,拥住他,觉得喉间干涩得发疼。 折腾了一夜,接近天明时分,卫韫的体温才回归了正常。他迷糊醒过来,楚瑜给他灌了几口水,让他干裂的唇润出正常颜色后,同他商量道:“我们得出发了,我必须帮你找个大夫,我现在背着你走,可以吗?” 卫韫犹豫了片刻,楚瑜知道他在顾及什么,马上道:“你腿上有伤,我给你固定好了,但我不确定有没有伤到骨头和筋脉,若是强行下地,怕落了病根。” “可是……” “小七,”楚瑜低头给他检查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平静道:“卫府以后还要靠你,我多背一个人没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楚瑜转过身来,半蹲下来,让他将手搭在她身上。 她背着卫韫起身,用布条固定住了卫韫的身子,便往外走去。 “嫂嫂,”卫韫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们去哪儿?” 楚瑜想了想,终于道:“我们先找到城里,我去给你买药,再找一个居住偏僻的大夫,给你治病。” “我是大楚人,他不肯给我治怎么办?” “你别担心,”楚瑜平静道:“只要见着人,就一定有办法。” 卫韫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靠在楚瑜背上,其实他个子要比楚瑜大很多,可是楚瑜背着他却一点都不显吃力,脚步沉稳,心跳平和。 他靠在她背上,听着她的心跳声。 如今已经开春,衣衫算不上厚实,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透过来,又暖又祥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明明还在逃难路上,却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他压不住自己的笑意,然而又想起楚瑜为了自己落入这样的险地,就立刻皱起眉头。 楚瑜看不到他这些神情变幻,她背着他,一路清扫着道路,跋涉过小溪,又攀爬过山峰。 卫韫就在她肩头,静静看着她。 等楚瑜翻过山,终于来到一条小路上,她才注意到卫韫的神情,奇怪道:“你看什么?” 卫韫慌张收回眼神,垂头不语,楚瑜笑了笑,觉得这样的卫韫,看上去真是孩子气极了。 她背着他歇下来,找了个山丘后的平地,去拾了干柴回来,升起火堆,然后将路上在溪边杀的兔子提过来,放在火上烤着。 卫韫靠在山丘,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做这些,楚瑜烤着兔子,抬眼看他,不由得笑了:“怎么,去了一次北狄王庭,傻了?” 卫韫僵了僵,没有多说,柴火噼里啪啦,楚瑜估摸着追兵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来,便同卫韫闲聊着道:“你胆子很大啊,我不是同你说,我守着凤陵城,你慢慢打吗?你带着五千兵马就来北狄王庭,你以为你是谁?白起转世?霍去病投胎?” 楚瑜语气平静,卫韫却是听出当中的责备来,他睫毛颤了颤,低声道:“嫂嫂,我错了,你别生气。” 楚瑜轻嗤出声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说自己错了,回头再遇到这事儿,肯定还是二话不说要去。” 卫韫不敢再回话,楚瑜说得对,他口头上道歉,可再遇到这种事儿,他还是要去。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楚瑜轻叹出声来,卫韫抿了抿唇,终于道:“那你守住凤陵城了吗?” 楚瑜没说话,卫韫抬头看她,神色安稳:“按照苏查的攻势,你还能守多久呢?” 楚瑜不敢言语。 最后那一刻,两万兵马,可用的人只剩下五百。当时如果再打下去,那城中老弱妇孺,怕都要上城楼征战。 打到最后,大概也和当年楚临阳差不多。 卫韫从她神色里看出结果,他轻轻笑开。 “所以你说,我又怎么能放心看你去送死?既然都要死了一个,不如是我。” “小七……” 楚瑜皱起眉头:“如果是为了你哥哥,你不必……” “我不是为了我哥哥!” 卫韫语速极快打断她,话出口的时候,两人都愣了。 卫韫从未这样厉声同她说过话,如果不是楚瑜清晰记得自己前一刻说了什么,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说了多么冒犯的话。 可她说了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她与卫韫之间最大的联系,只是她是卫大夫人。 卫韫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如果没有着这层身份,卫韫与她,不过相识八个多月的两个陌生人,他怎么就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她救他,有关爱,有仰慕,有责任,有因为重生后对生死的轻率。 而他救她,除了责任,还能有什么呢? 她的目光清澈平静,满是不解。卫韫看着她的目光,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他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他捏着拳头,压抑着内心那份愤怒和不甘。 他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咬牙出声:“我愿意用命救你,不是为了我哥。只是卫韫想救楚瑜,从来不是为了其他人。” 楚瑜呆呆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明白。 许久后,她看着面前像小兽扭头看着旁边的少年,她不由得笑了。 毕竟还是少年人。 她能冷静理智看待人与人之间相处,卫韫不过十五岁,面对一个陪伴他走过人生最艰难时刻的人,投入更多感情,也在所难免。 楚瑜给自己找出理由来,不由得有些好笑,她抬起手,揉了一把卫韫的脑袋。 卫韫愣了愣,他转过头来,呆呆看着楚瑜,楚瑜笑了笑道:“行,我知道了。你救我,是你心里有我,和你哥哥无关。” 你心里有我。 这话出来,她说得无足轻重,他听着惊若雷霆。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面前这个人是明白了自己那份心思。然而迎着对方目光,他却清晰明白,这个人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心里有她,和她以为那份有的方式,截然不同。 可他不能说出来,他甚至连拥有这份心思,都格外可耻。 他垂下眼眸,不再说话。楚瑜静静看他仿佛一只探出爪子的小狗,又小心翼翼地、不甘心地,将那爪子伸了回去。 她终于察觉到卫韫有那么些奇怪,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觉得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面前人也不知掉怎么,仿佛是关上一扇门,再不愿同她说话一般。 她轻咳了一声,有些忍不住,终于是转了话题道:“我同你说说华京里的事儿吧。” 说着,楚瑜就将赵玥保下姚勇,占了华京,与楚临阳、宋世澜结盟一系列事儿全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道:“如今卫家那边我交给顾楚生和秦时月打理,让我哥盯着,等我们回去后,顾楚生应该会将后勤财物都打理好,到时候我们同赵玥再谈,你看如何?” 卫韫没说话,楚瑜看着他的神色,有些迟疑:“你有什么想法?” 卫韫抬眼看着楚瑜,眼里全是审视。 楚瑜被他神色看得发毛,疑惑道:“小七?” “你给顾楚生许诺了什么?” 卫韫冷着声开口,楚瑜愣了愣,随后道:“你为何这样问?” “顾楚生什么官职,什么能力,过往有什么功绩,与你有多少信任,你能把卫家交给他?” 卫韫一针见血,捏着拳头,盯着楚瑜:“你凭什么觉得,他能管好这么多人,他会老老实实不动手脚?” 楚瑜被问得愣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要如何说? 卫韫问得对,如今的顾楚生算什么?他与她什么关系,她对他了解又能有多深? 她要怎么和卫韫说,难道要告诉他,她陪过顾楚生二十年,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少能力,知道这个人的品性,知道作为盟友来说,顾楚生再可靠不过? 她不能说。 她只能垂下头,小声道:“我让我哥和秦时月盯着他,应该不会出事。不过此事,的确是我莽撞。” 卫韫没说话,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滚。 他知道不对,知道不能说出口。 顾楚生是个真有才华的人,他知道,从他第一次见顾楚生,那个人不卑不亢同他求娶她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并非池中物。 他信顾楚生的才能,也信他对楚瑜的情谊,那样执着的眼神,做不出背叛楚瑜的事。 可正是如此,他才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难以呼吸。 “嫂嫂,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信他?” 不该问出口,与你有何干? 可他忍不住,他捏着拳头,指甲在肉里几乎掐出血来。楚瑜沉默着,翻着火上烤着的兔子。 许久后,她终于道:“他一个人来凤陵城,愿随我赴死。” 楚瑜垂下眼眸:“我想这样一个人,大概,也是值得信任的。” 卫韫听着楚瑜的话,整颗心仿佛被什么拉扯着坠下,落入无尽深渊。 是了,其实他们本就是相爱的,不过是阴差阳错。 其实他问这些做什么呢,顾楚生对她的情谊又不是假的。 他能去凤陵城甘愿同她一起赴死,比起他千里奔袭王庭的情谊,又少了几分呢? 只是没能陪伴在她身边,他终究落了下乘。 卫韫慢慢闭上眼睛。 他喉头滚动,好久后,终于沙哑出声—— 知道了。 知道了,他愿陪你赴死。 知道了,你愿再信任他。 70.第七十章(7.6二更) 这一声“知道了”之后, 两人久久无言。 楚瑜再迟钝,也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同, 她没有说话,将烤熟的兔子从火上取下来,递给卫韫道:“吃吧。” 卫韫低低说了声:“谢谢。”,将兔子拿过来,举在手里等它冷。 楚瑜见他举着兔子的模样, 实在没忍住, 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卫韫抬眼看她, 微微皱眉, 颇有些疑惑。 楚瑜朝他靠了过去, 撕了条兔腿,好奇道:“小七, 你同我说说你怎么攻陷北狄王庭的,我瞧着你, 真想不出来怎么做到的。” 听到这话, 卫韫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来了几分气性。 他平静淡淡将怎么爬过雪山、怎么攻陷王庭、怎么挑拨苏灿苏查逃出来都说了一遍, 他一面说,楚瑜一面浮夸表示:“厉害。” “你聪明啊。” “你真是太机智了。” 卫韫知道楚瑜是在哄她高兴,但也不知道怎么, 听她这么说着, 心里那份酸涩难过竟也就不自觉消散开去。他心平气和撕咬了一口兔子肉, 楚瑜撞了撞他的胳膊, 笑着道:“你方才生什么气,同我说说呗?” 卫韫动作僵了僵,抬眼看向楚瑜,猫儿一样的眼里静静凝视她,许久后,他转过头,看着跳动着的火焰道:“我没生气。” “我又不傻。”楚瑜果断揭穿对方的伪装:“你刚才肯定生气了,是觉得我莽撞,不该交给顾楚生?” “我……” “你骗我就别说话了。” 楚瑜在卫韫撒谎前一步开口拦住他,卫韫抿了抿唇,看着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骤然就泄了气,他低头看着地面,有些自暴自弃道:“我重要还是顾楚生重要?” “唉?” 楚瑜愣了愣,她等了许多理由,却没想到卫韫居然问的是这句话。 这句话像极了小时候,楚瑜闺中密友吵架,拉扯着她说“我重要还是她重要”的时候。 她呆呆看着卫韫,他低着头,紧抿着唇,抓着烤兔子的棍子死死不放,几乎可以看清上面泛白的骨节。 楚瑜本来打算调笑的话顿时止在了口中,她突然意识到,她觉得是孩子气、是玩笑话的话语,在十五岁的卫韫心里,或许真的很重要。 这让她一瞬间有些慌张,她开始思索,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为什么这么问啊?” 卫韫没有答话,低头闷闷咬了一口兔子肉,含糊道:“算了,你别说了。” “小七,”楚瑜也不知道怎么的,心跳就有些快,她瞧着他,有些期待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重要啊?” 卫韫顿了顿动作,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对方期待眼神看着他,他看着面前的火光,天上皓月,看着与大楚截然不同的道路和山丘,在这个彻底陌生的地方,他居然就有那么一丝松懈。 仿佛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楚瑜。 在这里,他们没有过去,也不问未来。 就这么一次…… 他思索着,就这么一次,他想好好的,单独的,和楚瑜交谈。 哪怕他知晓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哪怕他知道不对,可是能不能给他这么一段时光,哪怕日后回忆起来,也能有个念想? 于是他没有开口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在对方期待的目光里,低低应了声:“嗯。” “我说,我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不是为了我哥,也不是为了责任,这话我没诓你。” 卫韫平静又沉稳开口,只是说完之后,又觉得有那么几分逾越,他有些紧张,怕楚瑜听出些什么来。 然而楚瑜听着这话,看着少年人似乎有些羞涩的面容,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七,你说,我在你心里,能排第几啊?” 卫韫没想到楚瑜会问这个问题,他认真想了想,接着道:“我父兄已经没了,如今你与我母亲,在我心里分量最重。” 楚瑜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开。她看着面前人,对方平静又坚定的少年面孔在火光下镀出暖意,她慢慢道:“小七,虽然你以后长大,会遇到你真正重要的人,可是如今你能把我放在心里,我就很高兴。” “能被人这么珍视,”楚瑜靠着山丘,将手放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星星,笑着道:“我觉得很高兴。” 卫韫没说话,他就转头看着她,有些好奇楚瑜为什么这么开心,然而楚瑜却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她闭上眼睛,他才能肆无忌惮看她,她不睁眼,他就不挪眼。 月光下的姑娘真好看啊。 她瘦了许多,脸上线条轮廓变得越发清晰,眉眼也变得立体起来。她的眉毛是标准的柳叶眉,眼睛带着上挑的弧度,总是在笑着一般。鼻梁高挺,薄唇细长,明明是个姑娘,却因洒脱的气质,带了几许英气。 他静静凝视她,见她一直没睁眼,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慢慢躺在她边上。 他侧着看她,听她笑着道:“小七,你问我你和顾楚生谁重要。” “嗯。” 卫韫瞧着她,发出鼻音。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其实这个答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她在身边,他就觉得,无论什么答案,他都觉得,还好。 他凝视着她的轮廓,听见楚瑜含着笑的声音。 “他啊……是个很好的官员,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上司,很好的下属。可是你要问对于我而言,他和你谁重要,小七……” 楚瑜翻过身来,正对着卫韫,含笑叹息:“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了。” “你在我心里啊,也是我能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啊。” 说着,楚瑜含笑张开眼睛,然后她就看见了对面的卫韫。 卫韫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睁眼,又或许是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就睁大眼睛,呆呆看着她。 他眼若琉璃,落满了星光,映照着她。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那一瞬间,楚瑜居然能感受到他呼吸出来的气息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仿佛是两根丝线,缠绕、纠葛,交织着往上攀去。 楚瑜看着对面的卫韫,整个人都呆了。 她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这个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所有瑕疵,似乎只要再近那么一点点,就能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唇。 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时的画面冲入楚瑜脑海中,楚瑜盯着对方的唇瓣,竟是莫名回忆起了那一刻。 那冰凉的、柔软的、带了些许甘甜的感觉冲入脑海,震得楚瑜整个人都没敢动弹。 火焰噼里啪啦响在旁边,卫韫喉头微动,楚瑜骤然清醒。 然而她不敢动,她只是收回目光,克制住自己那些奇怪的想法。 王八蛋。 楚瑜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在想些什么呢,王八蛋。 卫韫也不敢动,方才那瞬间,他明显察觉出了自己某些奇异的变化。他根本不敢看楚瑜的唇,他只能盯着对方眼睛,在对方神色清明的时候,也跟着清醒。 所有步伐都被对方带着,她要沉沦就沉沦,她要清醒就清醒。 他毫无还击之力,只能丢盔弃甲,兵败如倒山。 卫韫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同楚瑜道:“嫂嫂,夜深了,我先睡一会儿,下半夜我来守。” “嗯。” 楚瑜直起身来,甩了甩头,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赶走后,笑着道:“行,你睡吧。” 卫韫应了声,听得她背过去拨弄火堆,他才睁开眼。 他抬起手来,触在自己唇上,露出些许迷茫,片刻后,他痛苦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船在苦海之上,无路前行,又无法回头。 他控制不了方向,只能任波浪打来,为所欲为。 他太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了。 方才那一瞬间,当她眼神与他纠缠那一瞬间,人生头一次,他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他想吻她。 71.第七十一章(7.7一更) 楚瑜听着背后卫韫慢慢深长下去的呼吸声, 紧绷着的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她呆呆看着面前的火堆, 整个人是懵的。 她刚才在想什么。 十五岁的时候或许不懂,然而她早已经成婚甚至生子,她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她居然是对着一个少年人, 产生了欲念。 她坐在火边, 突然庆幸身边没有什么人, 也庆幸卫家家风端正, 卫韫虽然十五岁, 但其实什么都不懂。 如果懂得了,那该有多难堪。 她是他嫂子, 她知道卫韫对卫珺的感情,如果卫韫察觉她方才那份欲念, 该有多恶心这个人。 而且不谈卫韫如何看待她, 她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无论怎么说,卫韫……都只是个少年人啊。 楚瑜慢慢冷静下来, 抬手重重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想,自己或许的确是该找个人的, 哪怕像长公主一样, 收几个面首也好, 总不至于沦落到如今, 对着个十五岁的少年思春。 楚瑜向来坦荡面对这些人伦敦常,她当年想要顾楚生,她就去要,从来没有半分遮掩过。她不觉得这件事可耻,可耻的只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接近一个人的想法,居然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就算是顾楚生,也比卫韫让她容易接受些。 哪怕顾楚生如今也只是十七岁,但顾楚生…… 楚瑜皱起眉头来,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顾楚生不会让她觉得,这是个孩子? 她拨弄着火堆,认真思索着,想了片刻她大致明白些。 或许她和卫韫相遇开始,她就觉得卫韫是弟弟,她因为卫韫是卫珺的弟弟从而关爱他,所以卫韫不管几岁,对于她而言,都是弟弟。 想明白这一点,楚瑜收敛了心神。她扭头看了一眼草堆睡着的少年。 他真的长得太好看了些,风流却不失英气,既有着文人那份俊朗清隽,又带着武将特有那份坚毅,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天然融合,好不突兀。 这样好看的人,大楚找不出第二个来。 所以,也怪不得她吧? 楚瑜心里莫名有了几分骄傲,卫韫如此优秀,一时所惑,也是正常。 楚瑜心里纠结了半夜,终于理顺了自己的思绪,这时候卫韫准时醒了过来,同她道:“嫂嫂,你睡一会儿吧,我守夜。” 楚瑜应了声,自己去睡了。 睡到第二天,天亮起来,楚瑜又去林子里猎了些食物,打了水回来。两人藏在林子里,没敢贸然楚瑜,楚瑜同卫韫吃过东西后,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 卫韫的情况不太好,他的伤口许多都开始化脓,最主要的还是腿上的伤势,他的腿已经完全无法行走。 楚瑜不敢碰他,她看着卫韫的腿,皱着眉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 她想问他疼不疼,然而又觉得,这话问出来就是徒劳,哪里有不疼的呢? 她紧抿着唇,拿出药来再给他上了一遍,终于道:“我带你去沙城,找到大夫,先把腿医好了,我们再做后面的打算。” 北狄的大型城池多是不同部落控制,大多用来商贸,汇聚了天南海北的人,哪怕是在战时,对于反战的部落来说,他们两个大楚人出现在城池里,也不会过多为难。 而沙城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大城。 楚瑜将水囊装满,带上了许多果子,又去村子里悄悄偷了一些干粮和衣服回来,背着卫韫开始往沙城走去。 一开始还是平原,绿草茵茵,再往前走,草木越来越稀疏,走着走着,就到了沙漠里。 白天沙漠温度高,卫韫就将身上的斗篷撑开,盖在楚瑜头上。 楚瑜正被太阳晒得头晕,突然感觉有东西遮在上方,她回过头去,就看见卫韫撑着自己的斗篷。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说不出的复杂,愧疚、担忧、自责、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瑜被那目光看得心跳了几分,有些别扭扭过头去,低声说了句:“谢谢啊。” 卫韫没说话,他靠在她肩上,学着她的口吻,小声道:“谢谢啊。” 等到夜里,两人找到了水源,楚瑜去捡了干枯的植物,打了水,和卫韫在一旁吃着干粮。 她有些累,说不出话来,等吃完之后,她靠着火堆睡下来,同他道:“你守上半夜,柴在你旁边,不够往里面加。等下半夜叫我,我睡一会儿。” 卫韫“嗯”了一声,想了想,他拍了拍自己身边道:“你睡我身边来。” 楚瑜也没多想,她脑袋沉得不行,提着包袱到了卫韫旁边,当做枕头靠在脑袋下,蜷缩着就睡了过去。 卫韫靠着小土堆,看着睡在旁边的人,没一会儿,听见呼吸声响起来,他看她蜷缩在自己身边,解了自己外面的袍子,轻轻盖了上去。 盖上去后,楚瑜无意识的往他身边靠了靠,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他抬起手,放在楚瑜的头上。 楚瑜的头发很软,睡着的时候,终于才能忽视她平日那份沉稳,仔细端详她独属于少女那份娇俏艳丽。 有些人初看艳丽,后面却是慢慢归于平淡。然而有些人,第一次看觉得普通,后面却是越看越好看。 卫韫轻轻用手指顺着她的头发,回想起第一次见楚瑜,那姑娘身着嫁衣,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看他。 那时候他就觉得她好看,然而越相处,却越觉得,这个人美丽得让人心惊。 永远看不够,永远想陪伴。 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却总是做不到,这个人像一棵大树,一座高山,所有人都想依靠他,却唯独这个姑娘,一次又一次,当着他的依靠。 他的手顿在她头顶,看着她微微皱着的眉头,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瑜……” 他小声念出她名字,不指望她应答,甚至害怕她听见。等念完之后,他居然觉得有那么几分小小的欢喜涌在心头。 只是念她的名字,竟就能有这样酸涩又欣喜的心情。 楚瑜一夜睡得很沉,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身前那个人。 她裹着对方身上的袍子,那人穿着她偷来的湛蓝色布衣,头发散披在身后,替她挡住了前方的阳光,将她护在身后。 楚瑜一瞬间居然就没动,她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人挡在自己前方,明明不是什么华衣美冠,也不是坐于高堂庙宇,可她就觉得,光是这个背影,这个人就好看得令人心动。 她静静看着,好久后,才从刚刚醒来那份悸动里回神。 她甩了甩头,撑着自己起身来,赶忙将衣服批回卫韫身上道:“你怎么没叫我?就这么守了一夜,你身子撑得住吗?” 说着,她将斗篷披到卫韫身上,给他在脖颈处系结。卫韫看着楚瑜焦急的样子,好似很开心一般笑开。 “看嫂嫂睡得香,不忍打扰。我白天也可以睡。” 楚瑜没说话,她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有些泛红,她抬手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已经是滚烫。 她咬了咬牙,忍住打人的冲动道:“折腾,你就折腾。” 说着,她扛着人到了水边,帮着他梳洗之后,自己梳洗了一下,吃过东西披上斗篷,便背着卫韫再次出发。 此时离沙城已经不算远,楚瑜怒气冲冲道:“算咱们运气好,要是遇上个沙尘暴,咱们再拖一拖,我看你病死在这里算了。” 卫韫靠着楚瑜,笑着没说话。 楚瑜见他不说话,不由得有些着急:“小七?” “嫂嫂,我醒着。” 卫韫知道她担心什么,沉稳开口:“您别担心,我好着。” “那你怎么没说话?” 楚瑜心里不开心,便寻着理由想找他的岔子,卫韫也知道,只是换了话题道:“嫂嫂对北狄的地形似乎很了解?” 楚瑜一时语塞。 上辈子北狄和大楚断断续续打了六年,她和顾楚生往来于两国之间多次,怎么会不知道? 她没说话,卫韫头昏昏沉沉,笑着道:“嫂嫂似乎总有许多秘密,不过你别担心,”卫韫闭上眼睛,有些困了:“不管怎样,我都会护着你。”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谁护着谁,还说不定呢?” 卫韫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嫂嫂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等以后,战火平定,天下安稳,我重振卫家门楣,嫂嫂,”他轻声许诺:“我会让您成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卫府独一无二的大夫人,谁都欺负不了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楚瑜微微一愣,她恍惚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卫家的大夫人,清平郡主。 她心里居然有了几分苦涩,然而她不忍拂了少年这份好意,哪怕她知道,这个人早晚要长大。 有一天他会娶妻生子,会迎来卫府真正的大夫人。 而那时候…… 也是她该离开的时候。 人总该有自己的人生,谁都要有自己的家。鸟儿长大会离巢,猫儿长大要离家,身为长辈,再想留住这个人,在自己身边无忧无虑,陪伴一生,却都不的不面对有一天他们要离开的事实。 终有一天他们会长大,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想付出和操心,却没了对象。 那时候楚瑜如此想着,然而她却忘了—— 卫韫从来不是她的晚辈。 从来不是。 她不说话,卫韫靠着她,似乎察觉到面前这个人突然低落下去的心情。他闭着眼睛,听着她的心跳:“嫂嫂为什么不开心?” “也没有不开心啦。” 楚瑜笑了笑道:“就觉得我们小七果然会说话,但是有一天,你会长大的。” “等战事平定,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你妻子进门,我再当卫家大夫人,不合适的。” 卫韫没说话,他环着楚瑜,沙哑道:“我不娶。” “你现在这个年纪,不想娶妻也正常。但等你弱冠,怕就由不得你了。” 楚瑜轻笑:“你别怕娶到不好的姑娘,嫂子帮你看着,不会给你娶个母老虎的。” “我不娶。” “你别怕啊,”楚瑜见卫韫的反应,忍不住有了逗弄的心思:“你知道清平郡主吗,我帮你……” “我不娶我不要我谁都不娶!” 卫韫怒吼出声来,旋即急促咳嗽出声来,楚瑜吓了一跳,慌忙道:“你别急我逗你玩儿呢,我不说了,这事儿还早。” 卫韫没说话,他死死抱着她,抿紧了唇,呼吸又急又重。 楚瑜加快了往前的步伐,一座土石搭建的城墙出现在了眼前。楚瑜焦急道:“小七你没事儿吧?” “没事。” 卫韫虚弱出声来,带了几分委屈。 楚瑜想了想,卫韫毕竟少年人,这玩笑或许大了些。她叹了口气道:“我给你道歉,方才是我瞎说。我一开始想到你要娶妻了,想想有点难过,后来开玩笑说过了,你别着急。”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道:“我不娶妻。” 楚瑜不敢多说了,只是应声,然后就听卫韫沙哑的声音:“所以你别担心,更别难过。” “只有你不抛下我走了,没有我离开。” 楚瑜听着这话,心上狂跳不止,手心有些出汗。 旋即就听卫韫道:“我有喜欢的人了,但我娶不到,您就同我在卫府,相依为命吧。” 楚瑜舒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就听卫韫转了话题:“沙城到了。” 楚瑜知道他不想再谈,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再谈,笑着道:“嗯,你装成我弟弟,我带你入城。” “丈夫吧。” 卫韫开口,楚瑜愣了愣。 卫韫捏着拳头,艰难道:“离原本的身份越远越好。” 楚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然而卫韫却觉得有什么有什么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出气来。 可他却还是想要这一次。 就一次。 让他犯上,让他逾越,仅此一次。 72.第七十二章(7.7二更) (71章修过, 建议重看) ******************************下一章10:30**************************** 楚瑜和卫韫穿着斗篷入城,到了门口, 楚瑜下意识握住剑,警惕看着四周。 等走到门口,守门的人却是拦都没拦他们,靠在一边嗑着瓜子,就放他们直接进去了。 楚瑜舒了口气, 带着卫韫迅速拐进城里, 她先找了一家客栈安置下卫韫, 随后便问了店家医馆的位置, 带着卫韫找大夫。 楚瑜不敢去城中心那些大医馆, 就往边角去,终于在城池荒无人烟一个角落里, 找到了一个土木建制的房子。楚瑜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大楚男声道:“给我些白术。” “给。” 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来, 对方又道:“给我点白芷。” “给。” “给我点……” “你烦不烦啊?!”女童怒吼出声来:“就在你手边你一定要我拿?” “不让你拿, 怎么能显示你是我徒弟?” 对方轻笑出声来,楚瑜来到门边, 恭敬敲了门。女童和男人一起看过来,楚瑜也见到了对方。 那是个很年轻的大夫,看上去二十岁出头, 穿着丝绸之地白色长袍, 长袍在阳光下流淌着青色的光芒。对方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盘了一半, 其他都散披下来, 如同他长袍一样泛着光泽,流淌在他身侧。 他正坐在案牍边上,看见楚瑜背着人来,他挑了挑眉:“哟,这姑娘力气挺大。” “赶紧的,”他朝着旁边女童挥了挥手:“帮着客人把人抬进来。” 女童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上前来要帮楚瑜,楚瑜笑了笑,将卫韫背了进来,小心翼翼放在对方面前,开口道:“先生,请您看看。” 卫韫探出手,垂着眼眸,但却时刻听着旁边的身影。 对方点了点头,却是道:“大楚人。” 说着,他诊着卫韫的脉搏,撑着下巴看着卫韫,看了一会儿后,他收了手,靠在身后椅背上道:“人我可以医,先把诊金谈了。” “我这里有一两黄金。” 对方笑了,勾着嘴角:“打发叫花子呢?” 卫韫平静道:“先生,如今我们身上盘缠不多,您为我医病,日后我不会亏待你。” “行,”对方点点头:“去写张借条,欠我一百两,黄金。” 卫韫皱了皱眉头,对方看向楚瑜:“夫人,这钱您不写给我,我可以给你保证,你丈夫这双腿,这辈子,废咯。你欠我一百两,我有五成把握医好他。” “五成?!” 楚瑜有些诧异,对方笑着道:“怎么,你当我诳你呢?你背出去,赶紧,你去城里问一圈,谁敢说能医好他?” “敢说的都被您打了。” 旁边女童平静开口,那青年回头扬手,轻轻拍了女童一下:“你是想被打是吧?” 卫韫和楚瑜没说话,片刻后,楚瑜站起身道:“我带你……” “纸笔来。”卫韫果断开口,那青年笑意盈盈瞧着卫韫,将笔墨推给她,懒洋洋看向楚瑜,伸了个懒腰道:“果然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卫韫沉默着写完欠条,抬手就将笔直接按进桌里,笔在他手里犹如匕首一般,戳进半个手掌厚的木桌,卫韫探过身子,盯着对方,平静道:“欠条我写好了,我的腿医不好,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73.第七十三张(7.8一更) 那青年愣了愣, 随后艰难笑起来道:“那……这个单子我不接……” “那脑袋现在就别要了。” 青年叹了口气,随后道:“行吧, 我试试。” 说着,他站起来道:“先把人抬到内室来,我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 楚瑜听着这话,扶着卫韫起身来往内里走去,对方回头同女童道:“去给他们弄个轮椅来。” 女童应了声, 楚瑜抱着卫韫放到内室榻上, 打量着青年道:“敢问先生姓名?” “沈无双。”青年从旁边拉开了一张白布, 白布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银针, 白布旁边挂着一个架子, 架子上悬满了大小不一的刀片。 青年取下一个刀片,放在火上烧了一会儿, 又泡进酒里,淡道:“方才那是我徒弟, 也是我侄女, 沈娇娇。” 说着,青年同楚瑜道:“你出去让娇娇通知她娘, 给你丈夫准备个药浴。” 楚瑜愣了愣,想到进城门卫韫的吩咐,应了声走出去, 正遇到那女童推着轮椅进来。 楚瑜同娇娇说了一声, 娇娇点头道:“行。” 说着, 她同楚瑜指了水井道:“那你打点水进去。” 楚瑜应了一声, 回去取了一个木盆,取了水进去。 这时候沈无双在屋里解开了卫韫的绷带,楚瑜刚进去,就看见卫韫躺在椅子上,衣服被彻底敞开,楚瑜放下了水就想走,沈无双叫住她道:“人少,过来帮忙。” 楚瑜顿了顿步子,卫韫艰难道:“先生,让她……” “都是你妻子,怕什么。” 沈无双抬眼瞪了卫韫一眼:“我嫂子和徒弟还在给你打水准备药浴,你让我找谁?” 卫韫面色僵了僵,楚瑜却是折身回来,平静看着他道:“没事儿的,小七。” 说着,她站在沈无双旁边:“先生,您吩咐。” 沈无双不说话,将卫韫衣服都解开,只盖住了关键的位置。他全身都是伤口,原本包扎好的伤口上掺杂了沙子,化了脓,混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狰狞。 楚瑜看见这伤口,所有想法都没了,只听沈无双开口听到:“帕子。” 楚瑜扭了帕子给沈无双,沈无双抬手给卫韫擦着伤口,楚瑜就不断扭了新帕子来给沈无双擦拭伤口。 擦拭干净后,沈无双用酒开始给卫韫消毒。卫韫一直没说话,整个过程面色不变,还抬头同楚瑜道:“你别担心,我不疼。” 楚瑜帮沈无双拿着药,垂眸不说话,沈无双轻嗤了一声,从旁边取了小刀来,吊儿郎当道:“我给你将腐肉清了,你可别喊疼。” 卫韫瞧着沈无双,嗤笑出声来,扭过头去,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沈无双火气上来,但动作却还是尽量轻柔,一面清着腐肉一面道:“行行行,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卫韫和楚瑜都看出来沈无双虚张声势,也没多说,等沈无双把腐肉清完了,他又给卫韫上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后,同楚瑜招了招手道:“背着他跟我来。” 卫韫其实疼得厉害,只是他面上不动,可是这么折腾下来,也是冷汗涔涔。楚瑜背着卫韫,跟上沈无双,沈无双一面走一面道:“他其他没有大碍,就是这腿耽搁太久,你们怕他失血太多,勒的太死,筋脉差不多废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泡浴,泡完了之后你按照我给的穴位每日替他按半个时辰。” “那他能恢复如常吧?” 楚瑜担忧开口,沈无双沉吟了片刻后,只是道:“看运气吧。” 说着,沈无双漫不经心道:“如今大楚和北狄打仗,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本是来北狄经商,突然打起仗来,路上被抢了,就一路逃亡。” 楚瑜随口撒着谎,沈无双也没追究,他只是道:“听你口音,是华京人?” “嗯。”楚瑜思索着道:“先生也是?” 沈无双轻笑,眼中露出一抹冷意:“是呢。” 说着,他背对着楚瑜走了一段路后,慢慢道:“也不知道淳德帝什么时候才到头。” “您……”楚瑜迟疑着:“为何如此笃定淳德陛下……” 沈无双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因为,我知道他漏了一条鱼呢。” 如果是旁人,怕是听不出沈无双话中的意思来,然而楚瑜却是立刻反应过来,沈无双说的大鱼,怕就是当年的赵玥。 姓沈……学医。 楚瑜迅速搜罗了一遍当年的人,依稀想起来,当年太医院有一位沈医正似乎颇有名气,后来这人就没了声息,说是回乡服孝去了。 楚瑜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没问。 其实想也明白,当年顾楚生和长公主保下赵玥,自然是要有人帮忙的。沈无双当年既然保下赵玥,怕和赵玥交情不错,如今如果知道卫韫的身份,恐是不利。 楚瑜不敢说太多,心里对却沈无双医术放心了几分,毕竟当年的沈医正,也是颇有盛名。不过对于这个人,楚瑜却提了几分心眼。 三人来到一个房间,沈娇娇守在门口,里面一个女子正提了裙走出来。 她穿着大楚的裙装,蓝白相间,耳朵上坠了玉兰耳坠,看上去清丽优雅。 沈无双一见到那人,面上就带了笑,迎上去道:“嫂嫂,可累着了?” 对方笑了笑,温和道:“小事,药浴已经备下,让公子和夫人先进去吧。” “行。” 沈无双点了头,嘱咐那女子道:“嫂嫂我给你熬了红枣粥,你记得喝。” 对方脸有些红了,轻声道:“你有心了。” 说完便带着沈娇娇转身离开去。 卫韫和楚瑜瞧着这两人说话,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奇怪,沈无双坦坦荡荡回了头,同楚瑜卫韫道:“行了进去吧。” 楚瑜没说话,将卫韫放进浴桶里。 她没敢看他,沈无双抱手靠在一边,笑着道:“我说你们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成婚多久了,还拘谨成这样?” 卫韫和楚瑜都很尴尬,将卫韫放进水里后,卫韫抬眼看向沈无双:“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吗?” “没了,我给你行针,你泡半个时辰,等一会儿我教她按摩。” 卫韫点点头,同楚瑜道:“那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楚瑜早就想走了,赶忙离开。等他走了后,沈无双来到卫韫身后,抬手拍了拍卫韫的背:“往前挪点。” 卫韫听话往前探出身子,露出背部来。沈无双取了针,落在卫韫背上,漫不经心道:“你们真是夫妻?行房没啊?” 卫韫沉默了片刻,沈无双还想取笑,就听他道:“我夫人性情羞涩,还望先生日后不要再开玩笑。” 沈无双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我嫂子也害羞,行,以后我不闹你们。” 卫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开口道:“您哥哥呢?” “我哥啊,”沈无双语气里带了几分酸楚:“死了。” 卫韫垂下眼眸:“抱歉。” “没事儿,”沈无双笑了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又不是我们做错了,我怕说什么?” “要说错,”沈无双的针扎入卫韫背上,他眼中带了冷意:“也该是他们的错。” 卫韫想了想,终于道:“不知令兄是如何去的?若是有仇,日后我或许可帮忙一二。” “你帮不了。” 沈无双声音平淡:“你在华京,也就是个富商吧。” 卫韫沉默不语,对方淡然:“我以前在华京混得不错,华京一流的达官贵人,我大多见过,你也不用糊弄我。” “如今华京局势大变,您的仇人,或许已经落难了呢?” 卫韫试探着开口,沈无双行针的动作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道:“那么,你可曾知道,长公主如何了?” 卫韫心中大震,沈无双的家仇,和长公主有关?! 然而一想,当年沈无双必然是和赵玥的事情有牵扯的,他兄长的死,或许也和这有关。如果说赵玥后来是藏在长公主身边,他问的或许不是长公主,而是赵玥! 于是他慢慢道:“长公主如今不知道。” “哦?” 沈无双克制住自己的语气:“长公主长袖善舞,无论谁做帝王,她都该屹立不倒才是,怎么就不知道了呢?” “如今大楚改朝换代,淳德帝被诛,如今已是赵氏天下。” 沈无双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冷着声道:“你说什么?” “秦王世子赵玥举兵攻下华京,匡扶赵氏正统,如今已在华京登基称帝。他登基之后,长公主不只是所踪。” 卫韫回头观察着沈无双,平静道:“先生不知道吗?” 沈无双捏着银针,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看向卫韫,冷笑道:“公子不是问我仇人是谁吗?” “我告诉你——” 沈无双将针慢慢扎入卫韫背后,冰冷道:“我的哥哥,就死于这位新帝赵玥之手。你要帮我,你看,如今能吗?” “当年他落难时都没死,如今我还能报仇?!” “怎么不能?”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愣住,他未曾想,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这少年居然都没带半分惧色。 卫韫看着他,淡道:“刚好,”他唇边勾起冷笑:“我的父兄,也是死于这位手中。” 沈无双呆呆看着他,卫韫扭过头去,平静出声:“镇国候卫韫,见过沈大人。” 卫韫! 沈无双猛地睁大眼睛,针握在手中,竟都忘了继续行针。 74.第七十四章(7.8二更) 好在沈无双很快镇定下来, 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 白帝谷之事早已传遍了北狄,作为北狄人的骄傲和谈资。沙城多为外来者, 气氛不够浓厚,却也随处能听到北狄人骄傲说起此事。 得知此事当晚,沈无双也曾醉酒一夜,被迫来到异国他乡,闻得自己家国沦落至此, 哪怕已经没了干系, 却也扛不住那份哀怒。 怒其不争, 哀其不幸。 那铮铮傲骨卫家, 大楚的脊梁, 就这么断了。 他本以为卫家就这样完了,毕竟只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稚儿卫韫, 十四岁的年纪,却握着卫家这个庞然大物留下来的所有东西, 没有任何人能放心他, 也不愿放过他。 他以为,卫韫早该废了。 然而此时此刻, 卫韫却好好在这里…… 不。 沈无双骤然意识到,这副模样,哪里算是好好在这里? 他立刻道:“你是被人追杀过来的?” “不算吧。” 卫韫有些累:“具体事太多了, 我在这里与朝局无关。”说着, 卫韫沉默了片刻道:“你还打算回大楚吗?” 沈无双不说话。 回, 怎么不想回? 他还有杀兄之仇未报, 自然是要回去的。 过了许久后,他终于出声:“我若回去,你带我回去吗?” “你若要回去,”卫韫闭着眼睛:“卫某保你无忧。” “好。” 沈无双开口,果断道:“我随你回去,是生是死我认了,赵玥的狗命,我是一定要取的。” 卫韫低低应了一声,却是道:“你哥怎么死的?” “狡兔死走狗烹,”沈无双冷笑出声来,随后道:“你说错了一件事,沈大人不是我。当年的沈医正,是我哥。” 卫韫并不意外,他猜测沈无双是沈医正,也不过是从过去的蛛丝马迹里猜出来。 沈无双一根一根抽出针来,淡道:“当年我哥曾受长公主恩惠,与长公主成君子之交,于是到了皇宫里当太医,颇受淳德帝恩宠。后来秦王事变,顾楚生与长公主合谋,让赵玥进宫,服下假死的药后,在宫中自杀,而后由我哥验尸,再让长公主给赵玥求一个全尸。” 卫韫点点头,沈无双所说,和他猜测也差不多。 沈无双坐到卫韫身后平台上,继续道:“我哥给了赵玥假死的药,又验了他的假尸体,看着长公主的人挖了赵玥的坟抬回长公主府,又亲自给赵玥做了梅含雪的□□,我哥知道太多了。” “长公主派的人?” 卫韫皱起眉头,沈无双嗤笑出声:“我哥与长公主君子之交,好友之谊,长公主怎么会做这种事?” 说着,沈无双声音低沉:“是赵玥。” 沈无双看向外面,平静道:“本来长公主的意思,是让我哥回家服孝,不回华京就好。结果回家路上,赵玥派人沿路追杀,我赶到的时候,我哥护着嫂嫂和娇娇逃出来,人在路上挨不过去,就没了。临死前他将嫂子和娇娇托付给我,我在朋友帮助下,逃出大楚,来到沙城开了个医馆。” 卫韫听着,在听见沈无双说他护着嫂子逃到沙城时,他心里动了动,想问什么,终究是没说出口。 两人断断续续说着话,楚瑜便走到了房前,站在门口道:“沈先生,我夫君可好了?” 如今既然知道沈无双与赵玥有牵扯,楚瑜就更加谨慎。听到楚瑜的话,卫韫心里颤了颤,一瞬之间,甜蜜和愧疚同时涌上,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楚瑜这一声“夫君”,坐在药浴里,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无双应了声,招了招手道:“进来吧,帮我把人扶起来。” 卫韫怕楚瑜难堪,还在水里就先围上了身子。沈无双用戏谑眼神瞧了卫韫一眼,卫韫面色不动,由楚瑜和沈无双一起扶着他起身来,放在了床上。 楚瑜取了帕子来,给卫韫擦干了身子,然后又取了换洗的衣物交给卫韫,替卫韫穿上。等做好这一切之后,沈无双来到卫韫身前,撩起卫韫的裤子,指着穴位给楚瑜,一面示范按摩一面给楚瑜道:“你就这么按。” 楚瑜静静看着,沈无双一路从脚踝按到卫韫大腿根部,卫韫皱了皱眉头,抬眼看了楚瑜一眼,楚瑜神色平静,全然不以为意的模样。卫韫就看沈无双按了一会儿,楚瑜就接上来,沈无双指点了一会儿后,楚瑜就学得差不多。沈无双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行,以后每天早上,你让他吃过东西,歇半个时辰,就来这个房里泡浴,药包我晚上给你开好,泡了之后,你就给他这么按半个时辰。” “要泡到什么时候?”楚瑜一面按着,一面忧心开口。沈无双也没诓她,平静道:“泡到他有感觉。你们耽搁太久,他这腿要救回来不容易。” 楚瑜紧皱眉头,然而想到当年那位盛名在外的沈医正的医术,她忍耐下来。 沈无双看了一会儿,见没事儿之后,说了句“行了,那我先去看其他病人”之后,便转身离开。 等沈无双走了,楚瑜抬眼看向卫韫,小心翼翼道:“疼吗?” 卫韫摇了摇头,楚瑜皱起眉头:“没感觉吗?” 卫韫笑起来:“你别担心了,沈无双医术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你放心,”他平静看着她:“我就算腿废了,也护得住你。” “我哪里担心这个?” 楚瑜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卫韫的腿,低声道:“我是担心你,你年纪还这么小,腿真的不行了,未来怎么过?” “我腿不行了,不也是镇国候吗?” 卫韫平静出声:“不争不抢,我带你去汜水,咱们不是在那里买了很多地吗?到时候我们就带着二嫂和母亲过去,在那里当个乡绅就好。” “瞎说。”楚瑜瞪了他一眼:“到时候好姑娘都不嫁你。” “那我不娶了,”卫韫瞧着她,笑意盈盈:“嫂嫂陪着我吧。” 他脱口而出:“我养你,养一辈子。” 楚瑜按摩的动作僵住,卫韫察觉她尴尬,不着痕迹道:“还有二嫂和母亲,加上家里五小只,我们在汜水,当个地方一霸,问题不大。” 楚瑜笑出声来,抬眼瞧他:“就这么点出息?我才不信。” 楚瑜说着,叹了口气:“其他不说,姚勇还没死呢,你要真放的下,那也就好了。” 卫韫没说话,他沉默着,看着楚瑜的指头在自己腿上舞蹈。 他没有任何感觉,他感受不到她的温度,她的皮肤,他只能猜想,她的指尖同他的应是不同。 她应该有一点点茧子,但是也带着女子独有的细腻,温度应该偏低,因她似乎总是体寒怕冷。她的指尖划过,应该会有战栗感,从腿上一路往上,窜到脑海里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指尖上,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收住思绪,慢慢开口:“是呢,姚勇没死,赵玥也没有。” “关赵玥什么事?” 楚瑜漫不经心开口,卫韫轻轻笑开:“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所以现在才同嫂嫂说。” 楚瑜低低应了一声,示意在听,卫韫平静道:“当初苏灿同我说,是赵玥给他们献策,让他们在白帝谷设计埋伏。” 楚瑜微微一愣,她慢慢抬起头来。 卫韫看着她,冷静开口:“我想了很久,赵玥这么做到底是想做什么。直到遇到你,你同我说他当上皇帝,我左思右想,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知道姚勇安排了人在北狄军营里,于是他和北狄险计,让北狄利用这个人给姚勇传消息,但是北狄故意传错了人数。他知道姚勇的性格懦弱惜兵,必然会退兵,于是我父兄死了。” “卫家倒了,皇帝左膀右臂就少了一臂,可是这还不算,当时卫家是和姚勇一起出征,卫家全死了,姚勇却安然无恙,别人会怎么想?” “所以我与姚勇的仇,从卫家死的时候,就定下了。我现在甚至在想,长公主愿意出面救我,是不是也是赵玥暗中推动。赵玥推动了长公主救下我,给了我时间收复卫家,然后我就开始和姚勇作对,我把姚勇逼反,结果是什么?” “姚勇背叛淳德帝,他得找另外一个名正言顺的人辅佐,于是赵玥这时候出现,给了姚勇理由。而我背叛了淳德帝,将他陷于险境,给了赵玥机会,让他带着姚勇攻城杀了淳德帝。” “你看,这每一件事,所有人都是两败俱伤,只有赵玥,渔翁得利,你说,到底是姚勇坏,还是他坏?” 卫韫冷笑起来:“他一步一步推动,甚至于我在想,你说沈佑,到底是姚勇的人,还是他的人?”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垂下眼眸:“姚勇哪里是会到处救人的人?姚勇又哪里有培养奸细去北狄的心思?就算姚勇培养了,可是一个奸细,怎么这么容易被人发觉?而且他被人发现了,又怎么就恰好就在一个适合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推着我去和太子姚勇对上?” “可沈佑……不像……” 楚瑜有些不确定了,卫韫平静道:“我没说沈佑是坏人。” “你知道最好的棋子是什么吗?”卫韫抬眼看向窗外,眼中带了悲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棋子。沈佑说的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可他瞒了一件事。” “当年救他的人不是姚勇,是赵玥。所以他来告诉我真相之后,他完全没有想到要回姚勇身边,反而是安安稳稳留在卫家赎罪。如果他心怀恶意,早就被我们察觉。” “可惜,他是个好人。”卫韫叹了口气,想起王岚和沈佑,声音里带了惋惜:“只是这样的人,总活不好。” 75.第七十五章(7.9一更) 楚瑜呆呆听着, 有些恍惚。 如果说,沈佑是赵玥培养了送到北狄的, 是赵玥向北狄献计,借着白帝谷的案子,让姚家和卫家互斗,从而削弱淳德帝,最后让他登基, 那么就是说, 赵玥从秦王死, 或者更早, 就在谋划着此事。 那上辈子, 为什么赵玥没出现? 楚瑜拼命思索,找着自己漏掉的关键点。 她没和赵玥接触过, 赵玥住在长公主府,这辈子改变的是什么? 顾楚生去了长公主府, 他和赵玥有接触, 他甚至还在后面知道了赵玥要取华京,因此避祸来了凤陵城。 是顾楚生。 楚瑜反应过来。 上辈子没有听过赵玥的消息, 只听说长公主有个很宠爱的男宠,在卫家出事后不久就死了。如果按照如今推断,当年死的就是赵玥。 没有顾楚生的帮忙, 当年的赵玥被长公主提前发现, 因此被长公主提前杀了。而这辈子顾楚生到了长公主府, 自然会帮赵玥。 于是赵玥活下来, 趁乱取华京登基。 于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有用毁一个国家,杀七万热血将士,去争那个皇位的人?! 哪怕是淳德帝,或许都没有这样狠毒的心肠。 楚瑜慢慢明白过来,不由得冷汗涔涔。想起赵玥穿着水蓝色长衫,笑意盈盈的模样,她忍不住觉得胆寒。 卫韫看着她发愣,有些担忧道:“嫂嫂?” “哦,没事。”楚瑜回过神来,低头匆忙道:“没事儿,我发个呆。” 楚瑜低下头,继续给他按着腿,卫韫静静看着,这个人这么陪着,他说起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居然就觉一片平静。 他终于发现,他似乎一点一点,从父兄的死里,开始走出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记一辈子,恨一辈子。永远像活在九月初七那一天,他在山谷里一具一具翻开尸体,找到自己的家人。 然而当他平静说着这些阴谋诡计,他没再想起那一日自己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想,自己,大概是有机会走出来的。 他静静瞧着楚瑜,过了许久,沈无双进来,敲了敲门道:“时间到了,吃饭了。” 楚瑜听了话,细致给卫韫拉下裤子,抱着他坐上轮椅,然后推着他到了饭厅。 到了饭厅里,沈娇娇和先前遇到那个女人正在布菜,沈无双跳进去,高兴道:“嫂嫂,我来帮你。” “坐着吧。”女子笑着瞪了他一眼,将筷子放到筷著上,埋怨道:“要帮忙不早来,饭菜都做好了才来献殷勤,假好心。” “嫂嫂别这么说,”沈无双坐下来,拿起筷子,招呼着楚瑜和卫韫过来,抬眼看着女子道:“我这不是在看病人,赚钱养家吗?” “我刚才看你偷懒了。” 沈娇娇开口,沈无双立刻瞪向她:“小孩子少说话!” 沈娇娇翻了个白眼,沈无双讨好看着女子道:“我这不是太累了吗?” 女子笑着摇头,满是无奈:“你呀。” 三个人说说笑笑,楚瑜扶着卫韫坐下,那女子朝着楚瑜和卫韫点头行礼道:“妾身白裳,见过二位。” “在下卫韫。” “妾身楚瑜。” 楚瑜和卫韫同时开口,算是和白裳打了招呼。沈无双见他们客套,指了桌子道:“行了别客气了,吃吧。” 楚瑜和卫韫也没拘谨,卫韫无法跪坐,只能依靠着椅子,双腿摊开,离餐桌自然远了些。楚瑜便给卫韫夹了菜,卫韫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吃着,偶尔抬头,看见楚瑜瞧他,两个人就相视笑一笑,楚瑜便道:“要吃什么?” 沈无双瞧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点难受,他将头探过去,看着白裳道:“嫂嫂,我也要夹菜。” 卫韫和楚瑜同时僵了僵,白裳顿时冷下脸来,怒道:“没规矩!” 沈无双耸耸肩,又收回头去。 卫韫和楚瑜瞧着,最初那种怪异感,觉得更盛了些。 将饭吃完后,沈无双给两人安排了房间,两人都没同沈无双说明身份,沈无双便只给了一间房。 到了房间里,楚瑜进里屋开始铺床,卫韫坐在轮椅上,看见珠帘里人影绰绰,那人弯着腰铺床,他觉得心里有什么涌上来。 他一直想,这是一场特殊的旅程。 这里他忘了自己叫卫韫,也不记得这个人叫楚瑜。他只是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遵从自己的心意,陪伴她走完这段路。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始终过不了这个结。 他捏着轮椅扶手,沙哑开口:“嫂嫂,我去再要一间房吧。” “没事儿,”楚瑜在里面笑着道:“我给你铺好床,你睡里面,我睡外间小榻,你腿脚不方便,晚上有什么事儿,你就叫我。” “可是……” “别矫情了。” 楚瑜直起身来,将卫韫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笑着道:“非常时刻,我照顾你,应该的。” 卫韫没说话,他呆呆看着她。 她垂在他上方,头发落下来,笼在他脸颊两侧。 她遮住了光,让整个世界里都是这个人的影子,楚瑜看见他的眼神,不由得也愣了。 方才那些话本来就是装着胆子说的,如今被这个人这么看着,她居然凭空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她故作镇定直起身来,笑着道:“行了你睡吧,我出去睡了。” 说着就走了出去,步履之间,居然有几分凌乱。 卫韫躺在床上,缓了片刻后,终于道:“嫂嫂。” “嗯?” 楚瑜隔着帘子,在外间应了声。卫韫咽了咽口水,艰难道:“还是你睡床吧,我睡榻上就好。” 楚瑜轻笑起来:“你个子比我高,睡这里会挤。再说了,哪里有让病人睡卧榻的道理?” 卫韫知道楚瑜做下决定轻易不肯更改,他躺在床上,也没再出声。 他听着外面的呼吸声。 很奇怪,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她其实离他更近,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想。 可是这么好好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看着夜里床上吊着的坠子轻轻摇晃,他脑子里居然全是楚瑜背对着他铺床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灯火太暗,他居然觉得,那一刻的楚瑜,似乎穿着红色的嫁衣。 她穿着嫁衣,在给他铺床。 卫韫捏紧了拳头,过了一会儿,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蜷缩起身子,将所有欲望忍耐下去。 他觉得自己恶心,特别恶心。 一夜熬到天亮,楚瑜醒来的时候,卷了帘子去看卫韫,发现他脸上红肿了一片。 她愣了愣,随后焦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卫韫垂着头,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楚瑜上前来,抬手去摸卫韫的脸,卫韫扭过头去,平静道:“有蚊子,自己打的。” “有蚊子,你把你的脸打肿了?!” 楚瑜不可思议,卫韫没有说话,楚瑜看他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是了,打蚊子把自己的脸打肿,这也是件丢脸的事了。 楚瑜不触他霉头,端水来给他洗漱后,带着他去泡药浴。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后,楚瑜坦率了许多。等给卫韫按摩的时候,她一面按一面道:“再等两天我就去打探卫秋卫夏和战场的消息,这几天咱们什么都不想,好好休息。” “嗯。” “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儿?” 卫韫没说话。 楚瑜抬眼看他:“我打从认识你,就没见你休息过,就这么几天时间,没有想做的事儿?” “想,出去逛逛。” 卫韫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点头道:“行,我问问沈无双,他说可以,我就带你出去。” 卫韫应了声,楚瑜站起身来,揉了他的头一把,卫韫皱起眉头,认真道:“你别揉我头发。”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卫韫憋了半天:“你这样,显得我很小。” 楚瑜愣了片刻,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连连点头。 “嗯嗯,你不小了,你不小。” 这么一说,卫韫更觉得憋屈了。可他觉得,自己再多说,只会显得自己更幼稚,于是他只是沉默,再不说话。 楚瑜端着水盆走出去,找了沈无双道:“沈大夫,你看小七的身子什么时候好些,我能带他出去玩吗?” “行啊。” 沈无双找着药:“刚好过两天沙城的灯火节,我和嫂嫂要去,到时候带你们去。不过说好了,”沈无双回头,看着楚瑜道:“人你扛。” 楚瑜应声道:“行,这你放心。” “还有个事儿,”沈无双叫住楚瑜,楚瑜回头,沈无双犹豫了片刻后,慢慢道:“如果七天后卫韫的腿还不好,我可能要用点猛药。” 楚瑜心里咯噔一下,沈无双纠结了片刻,还是道:“有点疼。” 楚瑜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浊气。 “没事儿。”她说:“我在呢。” 沈无双“嘶”了一声,捂住自己一边脸,不满道:“你们够了,我牙酸死了。” 楚瑜摆了摆手,没有多说,转身去找了卫韫,告诉了他出游的消息后,给他梳着头发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准备的?” 卫韫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准备的。” 然而想了想,他又道:“嫂嫂穿漂亮些。” 楚瑜给他用玉簪挽发,不满道:“怎么,嫌我丑啊?” 卫韫赶忙开口:“哪有,我嫂嫂倾国倾城绝世无双,打扮好看一点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楚瑜知道卫韫本来性子就贫,只是压抑太久了些。 她笑着拍了拍卫韫的脸,站起身道:“行,到时候美死你。” 卫韫没说话,他垂着眼眸,抚摸着自己袖子上的纹路。 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游,他也不知道怎么,心跳就快了几分。 76.第七十六章(7.9二更) 有沈无双的药浴, 卫韫身上的伤口好得快很多,只是腿上一直没有触觉。楚瑜早上给他按摩了腿, 下午就出去打探消息。 沙城北狄反战部落所控制的地区,也是北狄商贸大城,是北狄军需重要的提供场所,于是哪怕外界战火硝烟,沙城却依旧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天南海北的人四处涌来, 街上各国人从容而过。 楚瑜最初还有些紧张, 然而过两日后便察觉, 沙城本就有许多大楚人居住, 比如沈无双和白裳就是避难而来,她遮掩与否, 并无太大意义。于是她放松下来,午后就去逛逛赌场, 茶楼喝喝茶, 听各地来的消息。 赵玥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和顾楚生在后方迅速整合了大楚国力, 扣下姚勇,然后由楚临阳、宋世澜、秦时月分管了军力,一路收复了大楚大部分地区。 而北狄却闹起了内讧, 苏查占了北都自立为王, 苏灿到了查图部落, 与苏查对峙。如此情况下, 苏查一面要提防苏灿,一面防守正面战场,哪怕北狄骁勇善战,也显现出疲态来。 楚瑜听着消息,猜测或许过不了多久,苏查就会求和退兵。她回到屋中,高兴同卫韫分享了这个消息,卫韫听着却是没说话,楚瑜有些奇怪:“小七你怎的不开心?” 卫韫端着茶,慢慢抬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为什么不开心? 赵玥得势,赵玥如今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他怎么能开心? 如果赵玥坏一点,赵玥恶心一点,像淳德帝那样,那他就揭竿而起,举兵反了,干干净净了个痛快。 却恰恰就是如今的情况,他做了坏事,可如今他却是每一件事,都恰到好处,反了他,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卫韫终究不是赵玥,做不出用万人性命,换一份私仇。 可家仇终究在心底埋着,卫韫低着头,没有出声,他怕这些想法说出来,楚瑜会为此不耻。 他抿了口茶,淡道:“今天灯火节?” 楚瑜愣了愣,高兴起来道:“晚上就是了,不过沈先生说了,”楚瑜有些忐忑:“你不能逛太久,我就带你在附近转一转,他准备了晚膳,回到医庐来看灯火……” 说着,楚瑜似乎是怕他失望:“不过你别担心,等你再好些,我再带你逛。” 卫韫轻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瑜弯了唇角,没有多说。 她起身出去,给卫韫端零食去了。 等到夜里,卫韫还在房间里看书,就看沈无双挤进来,拍了他的轮椅道:“兄弟,帮个忙?” 卫韫挑了眉,看见沈无双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这件衣服好看吗?” 沈无双穿了一身白,看上去带了几分仙气,卫韫点了点头:“尚可。” 沈无双皱了皱眉,到屏风后面去,窸窸窣窣一阵,又出来:“这套呢?” 卫韫继续点头:“不错。” 沈无双又回屏风去。 这么一连换了五套衣服,卫韫终于有些撑不住了,皱眉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兄弟你看这件怎么样?” 沈无双兴致勃勃,卫韫压着性子点头:“好看。” “行。” 沈无双穿着粉色绣花的长衫,用玉色布带挽起半截头发,配上了绘着桃花的扇子,看上去十分骚气。他甩了甩头发,咧嘴一笑:“我也觉得我穿这件衣服特招人。” 卫韫面无表情,沈无双看了他一眼道:“啧啧,今晚出去玩,你换一下你那死人白吧,我看着都审美疲劳了。” 卫韫面色不动,淡道:“滚。” 沈无双耸耸肩,转身走出去,刚到门口,又听里面人道:“等等。” 沈无双扭头瞧他,看见卫韫转头盯着窗外,耳根有些发红:“我柜子里有件水蓝色的长衫,你拿出来给我。” 沈无双露出一副“我早知道”的神情来,回神去给卫韫穿衣服。 给卫韫穿好衣服后,按着卫韫的指点,替他束上了发冠。 卫韫长得快,面容正是少年青年交错之时,束上发冠后,便显得成熟许多。外面传来沈娇娇的敲门声,激动道:“小叔,走了。” “行了我知道了。”沈无双将发簪插入发冠之后,让卫韫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拍了拍他的肩道:“行吧兄弟?” “嗯。”卫韫应声,想想又觉得该多夸赞一下:“尚可。” 沈无双“啧”了一声,推着卫韫出去。两人在长廊上等候了片刻,就听见白裳和楚瑜说说笑笑而来,沈无双和卫韫同时看过去,看见两个姑娘在灯火下,笑容似是带着春光。 卫韫很少见楚瑜这样轻松笑着,离开那似乎是能吃人的华京,这个人似乎就像新生了一样,朝气蓬勃,似乎是清晨从水中探出芙蕖,轻轻弹动,就能散落下晨露入水,花瓣微颤。 他目不转睛看着楚瑜来到身前,听楚瑜笑着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好看吧?” 卫韫垂下眼眸,低头含笑:“好看。” “行了,”楚瑜推着卫韫的轮椅,笑着道:“走吧。” 沈无双抱起沈娇娇,同众人道:“走走走,我带你们逛逛。” 说着,一行人就走出门去,打开门是一段昏暗的小路,医庐地处偏僻,小路黑得看不见五指。楚瑜和卫韫没说话,就听沈无双高兴道:“嫂嫂你看不见吧,我拉你!” 卫韫、楚瑜:“……” 楚瑜想了想,默默将轮椅推慢了些,就离沈无双和白裳远了去。卫韫也无端觉得有那么些尴尬。 两个人看破不说破,就静静跟在白裳和沈无双身后,看他们打打闹闹。 沙城的灯火节和大楚不同,大楚四处是灯笼,沙城却是将灯笼一排一排挂在上方,将城市照得亮如白昼。周边全是叫卖的声音,来自各国的古怪物件都展览在小摊上。沈无双一路给白裳买着东西,楚瑜就推着卫韫往前,卫韫憋了半天,终于道:“嫂嫂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楚瑜愣了愣,她抬眼看过去,如果是她真的十六岁,大概会对这些事物很感兴趣,可是她不是十六岁了,人年纪越大,就越难感受到喜欢与不喜欢。一切会越来越平淡,生活也如死水一般,越来越安静。 她看着街上人打打闹闹,小姑娘带着鲜花做成的花环顶在头上,笑着跑过去。楚瑜目光落到那花环上,笑了笑,又收回目光。 她摇了摇头,同他道:“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就好。” 卫韫没说话,他抬眼看着楚瑜,灯火下楚瑜的眼睛落着碎碎的光,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人离他特别远,远得他们中间仿佛是隔了十几年的光景。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了楚瑜的袖子。楚瑜有些奇怪瞧他,笑着道:“怎么了?” 卫韫低着头,楚瑜看自己小半截袖子在他手里,抿了唇:“想要什么了,撒娇啊?” 卫韫还是没说话,他就这么捏着她的袖子,感受着他的温度,感觉她一点一点回到自己身边来,他终于舒心开来。 便就是这个时候,沈无双叫出声来:“卫夫人,帮我带娇娇去买个泥人呗。” 楚瑜听了这声呼唤,就知道沈无双是烦了娇娇,要把娇娇支开,她准备推着卫韫过去,就听卫韫道:“我想看看那个镜子,你放我在这儿,等会儿来找我就好。” 楚瑜看了看四周,沈无双就在不远处,捏泥人的地方也不远,于是她拍了拍卫韫道:“多加小心。” 说完,她便起身来,带着娇娇去了泥人滩,卫韫回过头来,看见镜子旁边卖花的老太太,他推着轮椅上前去,同那老太太道:“婆婆,我买花。” 说着,他从选了买了一根柳条,又选了好几种花搭配着。 楚瑜回来时,就看见卫韫正低着头在做花环。 灯火落在卫韫身上,少年湖蓝色广袖垂落在两侧,他似乎努力在学着像个大人,却仍旧在低头那瞬间,露出少年人独有那份青涩和温柔。 他耳根有些泛红,手不甚灵巧将花放入柳条上,那能握八十斤□□的双手,捻着花儿,格外小心谨慎。 楚瑜也不知道怎么,竟就不敢上去打扰,她站在不远处,看见着人来人往,直到卫韫做好花环,抬起头来,看见楚瑜。 他眼中有一瞬诧异,随后就弯眉笑起来。 那山河岁月都落在他眼里,他温和出声。 “阿瑜,你过来。” 77.第七十七章(7.10) 楚瑜站在那里没动。 她静静瞧着他, 就觉得周边声音似乎都慢慢变得安静,仿佛是站在水面上, 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声音被这些水隔开,变得格外遥远模糊,只有那个人,在这仿佛被蕴了雾气的世界里,格外明晰。他举着自己做的花环, 笑容里带了几分羞涩, 楚瑜静静看着, 觉得有什么在心里一下一下冲击着往上。仿佛是一颗种子, 压在那心脏深处, 努力的撞击着血肉,想要破土而出。 楚瑜站着不动, 卫韫等了一会儿,有些奇怪, 歪着头道:“嫂嫂?” 楚瑜听到卫韫呼唤, 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拉着沈娇娇走上前来, 到了卫韫身前,她低头道:“这是什么啊?” “你弯一下腰,”卫韫举起花环, 笑着道:“我给你带上。” 楚瑜垂下眼眸, 遮住眼中的情绪, 低着头, 让卫韫给她带上花环。花环很轻巧,落到头上,有水珠追下来,冰凉的水珠触碰在皮肤上,让楚瑜忍不住心里颤了颤。 旁边沈娇娇不开心了,“哼”了一声道:“你们都好讨厌,小叔就知道和我娘说话,他也只送你花,就没人疼我!” 楚瑜和卫韫都笑起来,楚瑜低头看她手里的泥人:“我不是送了你小泥人吗?” “又不是小哥哥送的。”沈娇娇低头,有些不高兴道:“我也想要小哥哥送我花环。” 说着,沈娇娇看向卫韫,满是期待道:“小哥哥也送我一个好不好?” 卫韫朝着沈无双扬了扬下巴,却是道:“去找你小叔。” 沈娇娇眼神黯淡下来,捏着小泥人道:“不给就不给,我去找小叔。” 说完她就甩开楚瑜的手,朝着沈无双小跑了过去。她跑得快,穿过人群就到了沈无双和白裳边上。楚瑜见沈娇娇安全跑过去,转头看向卫韫,有些无奈道:“你给她做一个怎么样?” 卫韫淡淡瞧了楚瑜一眼,那眼神很淡,没有包含任何情绪,但只是这么一眼,却就让楚瑜想起了上辈子的卫韫。 那个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镇北王。 楚瑜不有得呆了呆,随后就看卫韫自己推着轮椅,转身道:“我又不是卖花的,你以为谁都值得我动手?” 听到这话,楚瑜不由得笑出来,她忙追上去,安抚道:“行了行了,知道您是镇国公,小侯爷,身份尊贵,行了吧?” 卫韫不说话,楚瑜推着他,有人挤过来,差点挤到楚瑜身上,卫韫一把按住那人,淡声提醒:“站稳。” 那人朝着卫韫道谢,楚瑜低头看他哪怕坐在轮椅上也要为她开路护着她,她目光里带了温度,看着面前背对着她不肯回头的少年道:“我知道,你不是对谁都这样好。” 卫韫终于出声,硬邦邦道:“你知道就好。” 楚瑜勾着嘴角,不再出声。 两人一路逛着街,楚瑜没买东西,卫韫却是买了一大堆,期初楚瑜没注意,后来才发现,卫韫买的东西,都是女孩子用的。凡是白裳逛过的摊子,精致灵巧的,他都要买些。东西不贵,但却杂七杂八买了许多。 他自己抱在腿上,等回家路上,楚瑜不由得有些奇怪:“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卫韫抱着那些小东西,僵着声道:“送你啊。” 楚瑜有些诧异:“我要这些做什么?” “白裳沈娇娇都买了,”卫韫理直气壮:“你也要有!” 楚瑜抬头看向前方的白裳和沈无双,白裳牵着沈娇娇,沈无双提着东西,欢喜跟在她们母子身后,死缠烂打了一晚上,白裳对沈无双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此时已经走到了暗处,来时小路还有灯,回来时灯却都灭了。白裳步子顿了顿,似乎是不适应黑暗中的光线,沈无双的手就伸了过去,他在暗处拉住了白裳,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吊儿郎当,甚至带了一丝胆怯,小声道:“嫂嫂,别摔着。” 沈娇娇在黑夜里看不见,楚瑜和卫韫却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卫韫斜过眼,看见楚瑜落在轮椅上的手。 她的手一点一点随着光线暗下去,从月色下步入黑暗中。 卫韫垂下眼眸,不自觉就抚上广袖内侧的纹路。 他瞧着前方的沈无双,有什么在内心波动着,楚瑜刻意和前面两个人拉开了距离,卫韫小声道:“嫂嫂。” “嗯?” 卫韫喉头滚动,终于道:“别摔着。” 楚瑜笑了,温和道:“你放心。” 两人沉默着没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嫂嫂。” “嗯?” “你说沈无双……” 他想问,却最后还是没问出口。他没说完,楚瑜也就没有理会,她大约知道他要问什么,可这不是她能知道的回答,于是她没有言语。 推着卫韫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行人就到了医庐。沈娇娇觉得困了,沈无双和白裳送她去睡,卫韫便等在庭院里,楚瑜去拿酒和小菜。四个人打算吃喝着等深夜最后的放天灯,灯火节最盛大、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放天灯。 卫韫一个人在长廊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枯燥,便推着轮椅打算去找楚瑜,然而推出还没两步,就听到了男人喘息着的声音,混杂着女子含糊不清的低呜。 卫韫猛地僵住了身子,一时觉得进退两难,他这轮椅一动,必然要惊动两个人,可是不动,他又觉得有些尴尬。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停在那里不动,听见转角处的两个人都喘息了片刻后,然后一声清脆的“啪”响过去。 “沈无双,”白裳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来:“我是你嫂嫂!” 卫韫整颗心抽起来,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这一耳光,不是打在沈无双脸上,而是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然而片刻后,沈无双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知道。” 没有了平时那份玩笑,他的声音郑重又平静:“如果我哥还在,我一定离你离得远远的。可是阿裳……” 沈无双声音哽咽:“我们……总不能跟着我哥一起葬了啊。人活着得往前走,你如果能接受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白裳不说话,她的沉默让卫韫也觉得,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审判。 好久后,白裳终于开口:“无双,你可以喜欢我,是你的事情。可是我过不去我这个坎儿,是我的事情。我不会接受你,我也不会接受别人。话你放在心里,对谁都好。” “你别逼我……” 白裳哽咽:“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你别逼我,行不行?” 沈无双没说话,好久后,他沙哑出声:“好。” 片刻后,白裳匆匆离开,等长廊再没了声音,卫韫抬头,就看见沈无双转角走过来。 他神色平静,面上没有笑意,瞧见卫韫,也没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权当做打过招呼。 卫韫垂着头,沈无双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道:“你没想过你哥吗?” 沈无双顿住步子,他扭过头来,挑起眉头:“怎么,你也要训我?训我罔顾人伦,骂我不知羞耻狼心狗肺?” 卫韫不说话,沈无双的每一个字,他都觉得是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沈无双暴怒出声:“可你让我怎么办?” “今日我哥哥若是活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我插足当然不对。可我哥死了,他死了,我喜欢一个人,我妨碍了谁?我又伤害了谁?我喜欢一个人,我错了?” 沈无双提高了声音:“要得了你们假情假意,轮得了你们管教?!” “你哥的死,”卫韫嘲讽出声,这话他说给沈无双听,但也说给自己听:“你倒是捡了便宜。” “那让我死啊!” 沈无双暴怒出声,他捏着拳头,红着眼:“我宁愿死的是我!可人死了你要怎么办,人死了,所以我一辈子不能高兴不能笑不能欢喜不能喜欢人,你能你试试啊!” “这世上哪个伪君子不想着存天理灭人欲,可是灭得了吗?!人就是人,你他妈充当什么圣人啊!我喜欢她我碍着谁,我喜欢她,我没逼她,我就是喜欢她,我觉得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不行吗?!就算我有罪请罪,也该是黄泉路上我去给我哥请,你们一个二个,又算老几?!”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前堂走了出去。 卫韫停在长廊上,目光变化不定。 沈无双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回荡。 他喜欢她,有错吗? 他不说出来,他不言语,他静静等候陪伴,难道一份喜欢,都容不下吗。 他不是圣人,他灭不了人欲,喜欢一个人他控制不了,爱一个人他抑制不住。他只能画地为牢,将自己圈在这个小世界里,默默喜欢。 他喜欢这个人。 特别喜欢,又怎么样?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脑海里无数思绪翻涌,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他一直负重前行,一直耻于这份感情,然而这一刻,他却骤然想明白。 遇见她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他不羞耻。 或许有错,可是日后黄泉路上,他去找卫珺道歉,这辈子,他只能如此。 只是他没有沈无双的莽撞,他那些激动澎湃的心情,全部都藏在心底,他拼了命去抚平,让他安静下去。 他在长廊上歇了一会儿,沈无双又折了回来,他回过头来,同他道:“我推你过去。” 卫韫没问他为什么回来,或许此刻沈无双同他一样,需要找个理由,找个地方,单独冷静一下。 两个人一起去找楚瑜和白裳,看见那两个姑娘视线出现在视野里,卫韫突然开口:“耐心一些。” “嗯?” 沈无双有些疑惑,卫韫慢慢道:“喜欢一个人没错,可你的喜欢若成为她的负担,这就是错。” 沈无双微微皱眉,没想过卫韫会同他说这些。 “你若喜欢一个人,你靠近她,陪伴她,守护她,”两人距离姑娘的脚步越来越近,卫韫微微勾起嘴角:“你可以试图去追逐她,但你得耐心一点,你得让她心甘情愿,一点一点察觉你的好。” “那要是她这辈子不能心甘情愿呢?” 沈无双皱眉,卫韫面色不动。 “不是喜欢吗?” “喜欢这件事,什么时候讲过回报?你若一心指望着她一定要回馈你这份喜欢,沈无双,”卫韫声音平静:“这份喜欢,未免太过自私,也太过令人恶心。” 沈无双没说话,两人来到厅前,卫韫抬头看向楚瑜,声音温和:“阿瑜。” “你们来啦?” 楚瑜笑着道:“我和沈夫人准备好了小酒,小七还带着伤,就不喝了。” “没事儿,”沈无双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来:“我给他带了药酒,不妨事。” 楚瑜看见那药酒,爽朗点头:“行。” 说着,四个人就到前堂走廊上坐下来,一面聊天一面喝。 楚瑜酒量不错,沈无双和白裳都有心事,于是一路几大坛下去,没一会儿,白裳就倒了,靠在楚瑜肩膀上睡过去。沈无双和楚瑜划着拳,喝着喝着,也倒在了一边。 卫韫坐在一边,慢慢喝着药酒,含笑瞧着他们。 沈无双的药酒不大好喝,带着药的苦味,可是劲儿却足,卫韫尝出来,不敢托大,只能浅酌。 而楚瑜喝高了,她将白裳放到一边,提着酒蹲在卫韫面前,认真道:“来,我和你喝。” 卫韫笑着摇了摇手:“这是几?” “三!” 卫韫于是摇头:“不行,不能喝了。” “我行的。” 楚瑜认真开口,卫韫笑着不说话,就看着楚瑜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如何同他喝酒。 远处传来了人群欢呼声,卫韫和楚瑜目光都看过去,见远处有天灯缓缓升起,楚瑜高兴道:“呀,好漂亮。” 说着,她转头看向卫韫,亮着眼道:“我带你上屋顶!” 不等卫韫出声,她揽着卫韫,跌跌撞撞出去,一个纵身,就落到了屋顶上。两人坐在瓦上,卫韫怕她不稳,便拉住了她,有些无奈道:“你别太冒失。” 楚瑜完全没注意到他扶着她的手,高兴道:“你看你看,特别漂亮。” 卫韫没说话,他垂下眼眸,还是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楚瑜的手。 楚瑜没察觉他的小动作,他仍旧怕她发现,小声道:“嫂嫂,别摔着。” 楚瑜没回他,只是看着远处道:“真好看啊,我这辈子,好多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卫韫听着她的声音,看向远处灯火缓慢升向天空。 那是大楚完全看不到的景象,合着远处的铃声,百姓诵经之声,整个夜晚,呈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平静感。唯一在他身边的,只有楚瑜缓慢又沙哑的声音。 “我好像一直在跑,一直停不下来。他不喜欢我,阿锦讨厌我,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一个人凄凄惨惨过了好久。后来来到卫家吧,又没放松过一刻,你看我嫁过来发生了多少事儿啊,咱们就没停下来过。” 楚瑜轻笑:“我现在坐在这儿,还像做梦一样。”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远处,楚瑜回过头,便被眼前少年吸引。 他的目光里落着远处灯火,水蓝色广袖长衫让他带着几分书生气,他的神色从容又平静,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似乎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止,这世上一切与她无关。 她突然认不出来他是谁,又或者不想认出。 她就是这么静静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美好得不像人间真实。 卫韫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缠绕,目光纠缠。 只是那么一眼,她似乎就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远处祈祷声一波一波传过来,楚瑜仰头静静瞧着他。 卫韫心微微一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根本没有对方的言语,他就低下头,慢慢将唇落在了对方的唇上。 他的动作很缓,很慢,他想,只要她有任何反抗,他就停下来。 可是没有。 任凭他心如擂鼓,她都巍然不动。 少年人的吻带着月色的凉意,就是两唇轻轻相碰,虔诚又干净。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而楚瑜觉得自己深陷在一场梦境里,美好得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直到最后,她轻轻一笑,低头埋进他肩颈。 卫韫呼吸还有些急促,他不敢动,楚瑜就在他怀里轻笑,他怕她掉下去,抬手抱住她,固定住她的身子。 没多久,她在他怀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卫韫的心跳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平复,他的袖子盖在她的背上,给了她温度。 他嗅着她发间的味道,好久后,轻叹出声。 “傻姑娘。” 78.第七十八章(7.11更完) 口头上虽然说着傻姑娘, 然而抱着这个人,却仍旧觉得心里有无数欢喜涌上来。他感觉这个人在怀里均匀呼吸, 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欣喜至极。 仿佛是被关了闸太久之后骤然泄开的江水,又似是被压在石下太久后突然生长的韧草,江水奔腾不休,韧草迎天而长, 这是天道人伦, 都克制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静静抱了许久, 终于觉得手上有些发酸, 楚瑜似乎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轻轻哼吟了一声。卫韫想了想,让她躺在屋顶上, 然后用外衣给她盖上,自己躺在她身侧, 安静瞧着她。 看着她的时光过得特别快, 没过多久,第一缕晨光就落在她脸上, 楚瑜睫毛动了动,卫韫忙不动声色翻过身去。楚瑜被光催醒,她睁开眼, 便看到了卫韫的背影。她动了动, 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卫韫的外衣, 她隐约想起昨晚上似乎是她将卫韫带上来的, 不由得抬手扶额,休息了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卫韫的肩膀,卫韫背对着她,模模糊糊应了声,楚瑜温和了声道:“小七,我带你下去?” 卫韫撑着自己起来,眼睛都没张,楚瑜笑了一声,抬手环住卫韫的腰,便落到庭院里,扶着卫韫到了轮椅上后,推着卫韫回房,路过倒在一旁抱着白裳的沈无双,楚瑜踹了地上人一脚,提醒道:“起了。” 沈无双不满应了一声,却是换了个姿势,将白裳搂得更紧了一些。 楚瑜将卫韫放到床上,吩咐他道:“你先睡一会儿,我给你准备药浴。” 卫韫背对着她,仿佛是没睡醒一样,低低应了一声。 楚瑜也没多想,她起身去烧水拿药,阳光落到眼中,她有一瞬间恍惚,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片段,似乎是天灯缓缓而上,有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 她不由得有些失笑,抬头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人重活一遭,居然也像少女时期一样,会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了。 年少时她也做过,那时候她思慕着顾楚生,她想要那个人,就想得赤/裸/裸,没有半分少女羞涩。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说隔着楚锦,于是她从不表现,从不出口。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你安静放在心里,那就与所有人无干。 卫韫一连再泡了两天药浴,楚瑜终于在沙城里听说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确切说也不是听到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而是听说有一只大楚的精锐部队,在北狄四处骚扰北狄臣民。 楚瑜听到这个消息就乐了,回去同卫韫说了一声,嗑着瓜子道:“卫夏卫秋厉害啊,我还以为他们窝在哪里没出来呢。” 卫韫没说话,他瞧着楚瑜给他看的地图,上面标绘了卫夏卫秋去过的地方。他们如今完全已经变成了北狄后方一只属于大楚的游击队,打到哪儿是哪儿,抢完粮食和马就去下一个地方,停留不会超过一夜,等北狄派兵过来时,他们早就不见了人影。 “苏查和大楚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僵住了,苏灿在背后追卫夏卫秋追得焦头烂额,”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说他们怎么不忙着找我们?” “苏灿巴不得我回去,”卫韫敲着桌子,平淡道:“他还指望放我回去和赵玥打起来,这样北狄内部压力就会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随后想明白过来。 是了,当初苏灿给卫韫一条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杀卫韫,她那点人,根本拦不住。 只是卫韫毕竟在北狄干了这么大的事儿,两千多人直袭王庭劫持皇帝,对于北狄臣民来说,这大概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如果苏查和苏灿一点表示都没有,怕是众人不服。于是他们一面假装追杀卫韫,一面却放水让他离开。 楚瑜皱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离开?” 如果苏灿存的是这个心思,那最严格的通缉令应该没有下来。 卫韫抬眼看向楚瑜:“我们走了,卫秋卫夏怎么办?” 楚瑜顿住了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卫韫目光回到地图上:“我带他们来的,自然要带他们走,能带回几个,就是几个,没有我跑了,留他们在这里的道理。” 说着,卫韫推着轮椅往外去:“找沈无双,我的腿还不好,他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寻了沈无双,沈无双正在院子里挖着草药,听了楚瑜的话,他抬眼道:“要想快点好啊?行啊,我这里有一些猛药,没其他太大问题,就是疼。我本来打算再过几天还不行再用药……” “用药吧。”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过人就没了。” 卫韫应了声,没有多说。 当天晚上,沈无双便给卫韫熬了药,他让卫韫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没有什么感觉,沈无双伸手去旁边浴桶里碰了碰药汤,水烫得沈无双的手发红,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卫韫,将他一点一点放进去。 脚放进去时,卫韫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就是刺刺的感觉。等腿没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剧痛骤然传来,卫韫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动作,看见卫韫变得煞白的脸色,沈无双在旁边平静出声:“放下去。” 卫韫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楚瑜才终于放手,让卫韫整个人坐在浴桶里。 卫韫死死捏着浴桶,整个人肌肉绷紧,沈无双静静看着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这药汤里泡四个时辰,我去熬药,每个时辰喝一碗,他会越来越疼,有可能会挣扎,这时候你不能让他出来。如果出来,就不是功亏一篑的问题。” 沈无双抬眼看着楚瑜,认真道:“人要死在我这里,你可别赖我。” 楚瑜神色一凛,她抿了抿唇,冷静道:“我知道。” 她守在卫韫旁边,看着卫韫僵着身子在浴桶里,面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种针刺一样的疼,密密麻麻扎满全身。 卫韫脸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侧的台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说说话,你别一直盯着水里。” 卫韫发不出声音,他疼得咬牙,只能是点点头。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从什么地方说?我记事儿吧,时间还长。” 楚瑜声音平淡,说着她小时候。 她出生开始,就是在西南边境。那里常年瘴气弥漫,南越人手段阴毒,与北狄人的凶狠残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种淬进了骨子里、带着那花草阴柔之气、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阴暗。 然而他们爱恨分明,爱你时坦坦荡荡,恨你时淋漓尽致。 对敌人极尽残忍,对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于是南越虽小,却在西南边境,对抗着大楚这样庞大的国家。 她说的事儿其实并不有趣,都是些小时候的见闻。然而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卫韫就被她的声音完全吸引了过去,他疼痛减轻了很多,就静静看着楚瑜,像一个孩子一样,目光迷离。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沈无双端着一碗药走进来,递给卫韫道:“喝了。” 卫韫咬着牙,就着沈无双的手一口饮尽。沈无双又提了一个桶来,将新熬制好的药汤加进去。 药汤加进去的时候,卫韫赶到仿佛是有刀刃划过血肉,一块一块将肉剃下来,似如凌迟。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死死将自己压在了药汤里。沈无双赶紧塞了块帕子给卫韫咬着,同楚瑜道:“你继续看着。” 楚瑜看着卫韫的模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只能故技重施,继续沿着方才的话题讲下去。 卫韫在努力听,可是他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个时辰来临,卫韫的神智几乎是模糊的,沈无双将药给他喝下去,卫韫整个人都在发颤。 楚瑜看他在药汤里蜷缩着,她伸出手出,将手放在药汤里,却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皱起眉头,看着往里面加药汤的沈无双,皱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药,如万针扎身。” “第二碗药,千刀凌迟。” “第三碗药,剥皮抽筋。” “第四碗药……”沈无双迟疑了片刻后,慢慢道:“自筋骨到血肉,无不疼至极致。到底多疼……我没敢试。” 听到这话,楚瑜整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沈无双倒完药,直起身来,瞧着卫韫。 卫韫一直在浴桶里,他已经疼得咬穿了帕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旧是控制着自己,蜷缩在浴桶里,一言不发。 “他很好。” 沈无双终于开口,神色里带了几分敬意:“我见过最坚韧的病人,也只在里面呆过四个时辰,而且早在第二个时辰就大喊大叫要出来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卫韫。 他只有十五岁,可是任何时候,他都能克制好自己。他背着父兄归来时没有崩溃,此时此刻疼到这样的程度,也不吭声。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岁,顾楚生的十五岁,楚锦的十五岁,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他们肆意张扬,带着些许幼稚青涩,哪怕是顾楚生十五岁,背负着家仇远赴边疆,却也会对着当地乡绅傲气不肯低头,被欺辱时因为狼狈让她滚开。也会情绪失控,也会因为疼痛退缩。 可卫韫没有。 他一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当楚瑜正视着卫韫的自控和冷静,密密麻麻的疼就从她心底涌出来。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头上,沙哑出声:“小七……” 卫韫迷离睁眼,呆呆看着楚瑜。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边上的手。 然而饶是此刻,他也没有用力,他克制住自己的力道,仿佛在寻找着某种慰藉,将脸贴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滚热的药汤里泡着,他的身子都格外冰凉。 楚瑜觉得这种冷顺着她的手,来到她心里。她抚着他的头发,沙哑着道:“我在这儿,我在呢。” 卫韫咬牙不出声,他神智模糊,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贴着她,听着她的话,低低唤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复复叫她,她就一声一声应答。 等到最后一次喂药,他已经没有了多大力气。他靠在浴桶上,沈无双捏住他的下颚,开始给他灌药。药才灌下去一半,他就开始挣扎,他似乎是知道吃下这个东西会让他疼,于是他推攮着沈无双。 只是他的确没有了多大力气,沈无双下了狠,捏着他下巴就灌,随后同楚瑜道:“一定要按着他。” 楚瑜点了头。沈无双没有走,就在一旁看着卫韫。 没了片刻,药效开始发作,卫韫终于忍不住,猛地从浴桶里起来,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将他按下去。然而他开始拼命挣扎,嘶哑着喊:“我疼……嫂嫂,我疼……” 听到这一声“嫂嫂”,帮忙按人的沈无双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卫韫身上,她死死按着挣扎的卫韫,大颗大颗汗从卫韫头上落下来,卫韫拼了命想要出来,沈无双和楚瑜两个人按着他,卫韫在疼痛里慢慢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的楚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着自己,沙哑着喊:“抱抱我……”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颤抖着的卫韫,看着他张着手,苍白着脸,反复道:“抱抱我……求你了……” 楚瑜站在浴桶边上,将人拢进怀里。 他的额头抵在她腹间,他似乎将整个人都依靠在她身上,低低喘息。 沈无双愣愣看着他们两个人,看到卫韫在她怀里安静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了出去。 楚瑜抱着卫韫,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卫韫克制着自己所有动作,只是用额头轻轻靠在她腹间,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听着她的心跳。 “嫂嫂……” 他低声呢喃:“我好想父亲,大哥……” 楚瑜眼中酸涩,她忍不住收紧了手,将这个人抱紧了一些。 她想应答,可她无法应答。 他思念着那些死去的人,她没办法让他们活过来。 她骤然发现,原来卫韫在她心里,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句话,她就恨不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完成。她垂着眼眸,沙哑出声:“我还在呢……” 你大哥不在了,我还在呢。 卫韫靠着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仿佛是藤蔓缠上树干,交织在一起。 从绝望里开出来花,往往格外绚烂美丽。在黑暗里放着微弱的光,照得人心发颤。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卫韫抱着楚瑜的手慢慢松开,直到沈无双再次进来,说出那一声:“时间到了。” 楚瑜终于才反应过来,她慌忙将卫韫从水里捞出来,送到了床上,然后用帕子给他擦干身体,换上了衣服。 卫韫已经昏了过去,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楚瑜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黏涩,她抬手摸了摸脸,这才意识到,她竟是不自觉就哭过,让泪干在脸上。 她忙出去打水,沈无双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那个……卫夫人。” 楚瑜顿住步子,沈无双喃喃道:“你……是他嫂嫂啊?” 楚瑜沉默片刻,如今与沈无双也算熟识,他既然看出来,她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镇定道:“妾身实乃卫府大夫人,原卫府世子卫珺之妻。只因在外不便,怕招惹是非,故而装作夫妻,还望沈大夫见谅。” 沈无双赶紧点头,忙道:“明白,我明白。”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昨夜卫韫的话来,他心里不由得苦涩,终于明白,卫韫哪里是想骂他? 那分明是从他这里,想找一份出路。 他看着楚瑜转过身去,叹了口气,进屋来到卫韫身边,开始给卫韫施针。扎到一半,卫韫悠悠醒过来。 他张眼看着床顶,沈无双低着头道:“醒了?” “嗯。”卫韫应了声,转过头悠悠看去,哑着声道:“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夫人呢?” “大夫人在洗漱。” 沈无双用了“大夫人”这个词,于是卫韫便明白,他是在委婉表达自己已经知道他们真正关系的事。 卫韫没说话,沈无双想了想,终于道:“你……喜欢她?” 这个她不用提,两人心知肚明是谁。 卫韫闭上眼,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而让沈无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低着头找着穴位,漫不经心道:“她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想让她知道吗?” 卫韫沉默了,许久后,他慢慢道:“等一等。” “等什么?”沈无双有些疑惑,卫韫看着床上因风轻轻摇曳的结绳,慢慢道:“如今我在刀尖上走了,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等我走完了这段路,报了家仇,平了天下,确认我能护住她……” 说到这里,他还是犹豫,最后才道:“且再看她。” “你这人,”沈无双忍不住笑了:“可真是够能忍的。” 卫韫轻笑,目光里却装了几许难过。 “不是我能忍,我总不能让她在卫家,再守第二次寡。” “那万一这中间,她爱上其他人了呢?” 沈无双有些疑惑,听到这话,卫韫抿了抿唇,却是道:“不会。” 沈无双挑眉,卫韫看着远方:“我在她身边。” 这话让沈无双笑了,他将针□□,笑着道:“那我祝你好运。” 卫韫应了声,沈无双拍了拍他的腿:“有感觉没?” 卫韫点了点头,沈无双站起来:“休息睡一觉,醒来后在床上动动腿,等晚点让卫夫人扶着你走一走,明天应该就能正常走路了。养了这么久,你筋骨都该养好了,如今能有感觉,淤堵也就差不多散了。” 说着,沈无双起身,留了句他走了,便大大方方离开。 卫韫躺在床上,自己活动着自己的腿,没了一会儿,楚瑜回了房间来,她和他隔着帘子睡下,等到了晚上,楚瑜便扶着他开始行走,走到月上柳梢,卫韫满头大汗,却是已经差不多能正常行走了。 楚瑜见他能正常行走,想了想道:“今晚我再看着你一夜,明天我们就分开睡吧。” 卫韫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楚瑜见他似乎兴致不高,不由得笑了:“不高兴?” “没。”卫韫垂眸看着脚尖:“累了。” 楚瑜笑了笑,扶着他回了房。等到半夜,楚瑜依稀听见开门声,她迷迷糊糊睁了眼,看见卫韫走了出去,楚瑜犹豫着,起身披了件披风,就跟了出去,然后看见月光下,卫韫扶着墙,就反反复复练习走路。 此后每天,卫韫白天由楚瑜看着练,晚上自己偷着练,很快就恢复了最初的水平。 有一天夜里,楚瑜坐在窗台前,看见卫韫拿起了她添置在院子里的长/枪。 此时已是四月花开正好,月光如水流淌一地,白衣少年手握长/枪,单手覆在身后,手猛地一抖,那长/枪便如游龙一般咆哮探出。 他的动作带起疾风阵阵,搅得满院桃花纷飞,她坐在窗前,呆呆瞧着,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是被缠裹了蜜汁,重了许多,缠绵许多,也……令人欢喜许多。 那天晚上楚瑜做梦,梦里就是卫韫手握长/枪,在月下舞动,期初是这个小小庭院,然后就到了凤陵山外,他在人山人海中回头一望,又是宫门之前,他撑着满身的伤,却还是站在她身前,为她撑起一把雨伞,最后竟是放天灯那天夜里,他们坐在屋檐上。 梦里凭空多了许多她记忆里没有的东西,她梦见卫韫抱着她,低头朝她问下来。 天灯升空,在黑夜里温暖又鲜明。 他们十指交扣,唇舌纠缠。 然而那个吻没有半分欲念,与曾经她所有经历过的,截然不同。 它温暖又干净,带着少年的小心翼翼,和羞涩忐忑。 然后她在梦中被卫韫的声音惊醒。 “嫂嫂!” 楚瑜猛地睁眼,看见卫韫提着剑在她上方,焦急出声:“有兵马到城外了,我们快走!” 楚瑜翻身而起,仔细听了片刻。外面传来军队整齐跑过的声音,还有北狄整军清民的声音,以及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呼喊声。 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楚瑜迅速收拾了细软,提上剑,便跟着卫韫冲了出去。 沈无双和白裳也已经惊醒了,沈无双收拾了一些常用药材和自己做的药丸毒粉,白裳收拾了金银干粮。他们明显也是经常逃亡之人,一切做得干净利落。 沈无双背着沈娇娇,跟在卫韫后面,着急道:“你们知道是谁吗?” “我开路嫂嫂断后,沈无双带路,孩子白裳抱,沈无双把剑拿上!” 卫韫迅速吩咐,说完这些才去回答沈无双的问题:“先出去看。” 反正,如果是北狄的军队,他们得跑。 如果是大楚的军队,他们要去迎。 如果是卫秋卫夏…… 得通知他们撤退。 卫韫心里做了盘算。 沈无双带着卫韫出了门,一面走一面道:“听声音他们是从东门来,我们从西门先出去,绕到边上看清楚来人再见机行事。” 卫韫点了点头。城内如今已经是一片骚乱,所有人都从西门往后跑去,根本没人拦他们。于是卫韫和沈无双掉过头来护住楚瑜和白裳沈娇娇,一起挤了出去。 等挤出西门,五个人绕到了边上,然后就看到沙城城门外,在夜色中迎风飘扬的绛红军旗。 那旗帜上绣着金色卷云纹路,金色“卫”字大大立在中间,这个卫字被写得仿佛一只鸟一般,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这鸟便是神鸟朱雀。 朱雀是卫家家徽,如今出现在这里,卫韫和楚瑜便立刻确定,这应该就是卫夏卫秋一行人。卫韫立刻带着一行人朝着那队伍奔去,老远便看见卫秋卫夏并骑立在前方。 此时沙城已经差不多准备好,开始备战,卫家军却没动,似乎还是在犹豫。想了片刻,卫秋还是抬起手,正准备下令攻城,便听卫韫大喊出声:“停下,撤!!” 卫秋率先回头,便看见卫韫朝着他们冲来,卫夏随之回头,惊喜出声:“侯爷!” 79.第七十九章(7.12一更) 卫韫一路冲到卫秋和卫夏面前, 立刻道:“沙城不易攻打,按你们准备的撤退路线撤退。” 卫秋和卫夏犹豫片刻, 却是道:“侯爷,我们粮饷可能不足七日……” “附近有其他地方,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卫韫果断开口,卫秋和卫夏不再犹豫, 听了卫韫的话, 卫秋上前引路, 卫韫领了楚瑜沈无双一行人, 一群人就如风一般离开了沙城。 沙城将士才刚刚准备好迎战, 就看见那些兵马掉头就走了,一群人在追与不追之间想了想, 觉得……还是不追吧,又不是没事儿干。于是沙城的守军休息了一会儿, 见卫韫等人再没回来, 便掉头将沙城遇袭的事情往王庭通报过去。 卫韫和卫秋卫夏带着人往他们早就规划好的逃跑路线冲去,一面跑一面道:“我们如今是往哪里走?” “不远处有个绿洲, 我们休息在那里。”卫秋领路回答。 “如今还剩多少人?” 他们一路都在劫掠村子,必然是有损伤的,卫夏神色暗了暗道:“还有一千一百四三人。” 加上攻城时损失的, 他们这些日子的伤亡也不算十分惨重, 但是从比例上来说, 就让人有些心惊了。 卫韫抿了抿唇, 接着道:“你们怎么想到来打沙城?” “粮食不多了,”卫夏叹了口气:“我们对北狄也不熟悉,领路的人死了,现在就是看人就打,先抢了粮食再说吧。” 卫韫没说话,北狄腹部几乎没有多少大楚人来过,卫韫来之前虽然已经尽量收集了北狄所有相关资料,可一方面那些资料都是多年前的地图,另一方面因为北狄本就是游牧民族,除了城池以外,大多村落都是就地扎营。况且,哪怕是城池,大楚人也只了解几个主要干道上的城池而已,便就是这沙城,也只是听说,对沙城的实力,如果不是卫韫在这城池里住了一个月,怕是也摸不清楚。 楚瑜听着他们交谈,也明白卫韫的顾虑。上辈子她和顾楚生多次出入北狄,为的就是此事。 等所有人在绿洲安营扎寨,卫韫同卫秋卫夏互相交流着两边人失散后的境遇,楚瑜将沈无双和白裳沈娇娇安置好,回到了卫韫身边去。 卫韫让卫秋卫夏先去睡,楚瑜坐到卫韫身边,看见他画的地图。 “在想去哪里?” 楚瑜笑了笑,卫韫抬头瞧她:“嫂嫂还不睡?” “这附近不远处应该有一个村落。” 楚瑜吃着胡饼,抬手指了沙城西南的方向,平静道:“我在城里的时候打听过,这个村子不大,应该只有几百人。” 卫韫点点头,楚瑜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地图:“还有这个,我在城里的时候,请人画的。” 卫韫从楚瑜手里拿过地图,这地图比他在大楚时得到的地图细致得多。 这是楚瑜当年和顾楚生出生入死多年绘下的整个北狄的地图,不但如此,她还按着自己的记忆,将当年北狄主要几个大部落的据点和主力军的行军路线都标了一边,同卫韫道:“这上面的点都是我猜的,到时候咱们避开。” 卫韫低头看着楚瑜,这样一张图,如果没有误差,那真是太过重要。 他心里隐约有那么几分明白,这东西怎么可能是找人问一问就出来,猜一猜就知道。 可他也知晓,楚瑜不说,必然有她不说的道理,于是他低头应了一声,低头看着那地图,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卫韫便将卫夏卫秋叫起来,让士兵吃过了早饭,便翻身上马,一路朝着楚瑜标志的村子疾驰而去。沙漠地广人稀,到了入夜,他们才来到村子附近。卫韫让所有人先躲在沙丘后,自己上前观察了一阵子,差不多确认了人数之后,他将卫夏叫过来,吩咐道:“你让人散开,等入夜我们再下去,从四面八方往下冲,让所有人吼大声一点,动静制造大点,知道吗?” 卫夏点点头,等到入夜,便带着人散开,成包围之势,躲在整个村子沙丘之后。 然后只听卫韫一声令下,一群人大喊着冲下去,一时间杀声震天响起,锣鼓之声四面八方传来,牛羊马匹被惊得四处逃窜,村里的人纷纷冲出来,男人持刀拿箭,护着女人妇孺在中间。 卫韫用北狄语大喝出声:“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卫韫一行人出现得太快,加上夜深根本分不清楚有多少人,只听见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子早就吓破了胆,听到这句话,男男女女在火光中对视着,放下武器,慢慢跪了下来。 卫夏和卫秋将男人女人分开来,随后就开始牵牛羊和干粮。 一个老人看着卫秋卫夏做这些,捏着拳头,目光里含着泪光。 卫韫旁边瞧着,扭头拍了拍他的肩。 那老人被卫韫惊到,立刻开始叩首,以为自己的神态让卫韫不满,村民情绪顿时激动起来,卫韫扶住老人,平静道:“大爷,我们不取走所有。会给你们留一半干粮。” 那老者微微一愣,旁边人听卫韫的话,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卫韫看着卫秋和卫夏将牛羊马牵出来,平静道:“如今前方战事起,大家都是逼不得已。若是有活路,谁都不想做这些,你们若是有要恨的,恨苏灿去吧。” 生涩的北狄语暴露了卫韫的身份,那老者面露哀戚:“你们打仗,又关我们这些百姓什么事?” “老头,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卫夏听到这话,嘲讽出声:“你怎么不问问你们北狄军队,他们杀我们大楚百姓的时候,又怎么不说和百姓没关系?你们每年都来大楚抢人抢粮,这可是我们头一回干这事儿,算客气了。” 这话说得老者语塞,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颓然道:“都去吧,都拿去吧,打来打去,都是老百姓受苦。” “我们还死人呢。” 卫夏翻了个白眼。卫秋上前来,同卫韫道:“侯爷,粮食马匹这些都已经清点好了。” 卫韫点了点头,转头同那老者道:“,你点二十个青年给我吧。” “你要做什么?” 那老者睁了眼,卫韫笑了笑:“我们需要几个向导,您给我十个青年,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和他们的妻女。” “不行!”那老者果断道:“粮食、牛马,你们都可以拿走,可人不行!” 卫韫面色平静,眼里有了些惋惜:“大爷,我不是不会杀人的。” 卫韫抽出腰上剑来,淡道:“您要是不给我这十个人,那你们村里的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了。” 那老者捏着拳头,浑身颤抖,片刻后,有一个明亮的少年声响了起来:“我跟你走。” “图索,回去!” 那老者叱喝出声,少年却是一步不退,盯着卫韫道:“我跟你走。” 卫韫点点头,让卫夏去拉人,然而便就是这时,许多青年站起来,激动挡在少年前方道:“我去!我们去!” “少族长,您不能去……” 众人围挡在那少年身前,阻止着卫夏。卫夏有些为难看向卫韫,卫韫看着少年,最后道:“让他跟过来,他自己再挑两个人,我数十声,选完就走。” 少年舒了口气,面露笑意,旁边所有人激动开始阻止着少年,或者自荐,少年看了一圈后,点了两个人,然后从人群中分开,走到老者面前,抬手放在胸前,深深鞠了个躬,认真道:“爷爷,再见。” 说着,他又转身,同自己的亲人一一告别。 做完这一切后,少年来到卫韫面前,卫秋和其他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卫韫打量了他一眼:“叫什么?” “图索。” 少年垂着眼眸,神色恭敬,卫韫点点头,让卫夏给他牵了一匹马道:“上来吧。” 图索乖顺按照卫韫的话做完,天还没亮,这场闪电般的劫掠就结束了。卫韫带着楚瑜,让骆驼引路,一行人走了一夜,正午时,终于找到了下一个水源处。 所有人歇息下来,楚瑜和白裳招呼着去生火宰羊,卫韫将图索叫过来,分了他一个胡饼,两个人躲在骆驼阴影后聊天。 “几岁了?” “十四。”图索吃着胡饼,悄悄打量着卫韫。卫韫点点头:“嗯,我十五,快十六了。” “你是个大官吗?” 图索有些好奇,卫韫不由得笑了,应声道:“嗯,还可以。” “那你一定很有能力。”图索点头,卫韫苦笑道:“继承家业罢了。” “啊,那你父亲呢?” “死了。”卫韫声音低沉,图索却不觉得自己触犯了什么,继续道:“你没有哥哥吗?” “有的。” “哥哥呢?” “死了。” 图索愣住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是……北狄杀的吗?”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图索眼里带了些绝望,卫韫却拍了拍肩。 “你别担心,我不会因此迁怒你。自古战争磨难多在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要报仇,找的也是你们北狄王室,你好好在我手下做事,我不为难你。” 图索有些奇怪:“您要我做什么?” “引路。” 卫韫抬头看着不远处穿着斗篷在烈日下招呼着烤羊肉的楚瑜,平静道:“我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想赶紧结束战争回家。你好好帮我,等我回到大楚,你愿意,我就带你回去,到时候高官厚禄,我都帮你。” 图索想了想,他摇了摇头:“我不要高官厚禄。” “那你要什么?” 卫韫转头看他。 之所以选择图索,就是因为他看出来,图索并不是被逼着过来的,他是自愿站出来的。 图索有些不好意思,他小声道:“等仗打完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块地,我想带我的族人去大楚。” 卫韫有些疑惑:“为什么?在北狄不好吗?” “我们部落小,”图索叹了口气:“零零散散几个村,加起来不到两千人,经常被其他大部落欺负。实话同你说,这次哪怕不是你打劫我们,也会有其他人。我不喜欢战争,”图索看向大楚的方向,眼中带了艳羡:“我听说大楚人不喜欢战争,他们生活得很平稳,我也想。” 没有人喜欢战争,所有人都一样。 卫韫没有评论图索的想法,大家不过都是想活得更好一些而已。 他拍了拍图索的肩,平静道:“你放心,等战争结束了,我从卫家封地里面给你们一块。” “谢谢!” 图索满心感激:“我知道您是好人!” 两人说着话,楚瑜走了过来,她招呼着两个人过去:“羊烤好了,过来吃吧。” 卫韫应声站起来,笑起来道:“劳烦嫂嫂了。” 图索听到卫韫的话,动了动耳朵,抬头看了一眼楚瑜。一行人围到羊边上,卫韫亲自给图索切了羊肉,认真道:“如今在大漠,你是东道主,日后就靠你了。” 图索连连点头,沈无双也以水代酒,给图索敬了一杯。 图索红着脸,由着卫韫将所有人介绍了一遍,图索一直在记着人。等介绍完后,图索询问卫韫道:“那小公子可是在大楚?” 所有人微微一愣,卫韫有些尴尬道:“我尚未娶妻。” 图索有些奇怪,看着楚瑜道:“可夫人不是在这里吗?” “那是他嫂嫂!”沈无双赶紧出来打岔,图索一本正经道:“是啊,他哥哥死了,他嫂嫂不就是他女人了吗?” 话刚说完,楚瑜一口水就喷了出来。 她急促咳嗽着,面色咳得潮红,所有人看着图索,目瞪口呆,沈无双这才想起来,赶忙解释道:“北狄人是这样的,兄长死后由其弟弟继承一切财物。” 说着,沈无双脸也有些红了,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包括女人。” 80.第八十章(7.13更完) 这话出来, 在场其他人都笑起来,唯独卫夏卫秋两个人, 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卫韫,见卫韫面上不动声色,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楚瑜。 楚瑜倒是坦荡,同图索又问了两句后,打趣道:“你们还挺有意思的。” 大楚人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北狄人, 还是坐下来说说民俗风情, 旁边的士兵都有些好奇, 众人围住图索, 问来问去问了许久。 渐渐到了夜里, 楚瑜觉得有些困,便去一旁找白裳, 两人一个帐篷一起睡了。 等到第二天起来,卫韫和卫夏卫秋已经在一起坐着商量出路, 卫韫见楚瑜起了, 赶忙道:“嫂嫂你过来。” 楚瑜应声,坐到卫韫旁边, 卫韫同楚瑜规划了一条路线,同她道:“这是图索给我们标注出来的,沿着这条路, 我们可以规避掉大部分城池, 路上有水源和小的村子, 我们沿路过去, 半个月就可以离开。” 楚瑜吃着胡饼,想了想道:“目标会不会太大?” “所以要快。” 卫韫沉声开口:“北狄大多荒漠,传递信息不易,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晚上。只要我们一直移动,运气不要太差碰上北狄的主力部队,苏查追不上我们,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楚瑜点点头,卫韫忍不住开口:“等回去之后……” 所有人抬眼看他,卫韫想了想,又将话憋了回去:“回去后再说吧。” 按着图索给的路线,一行人开始出发,几乎是星夜兼程,每天休息不超过半日,一路劫掠村子。 北狄派了兵力四处围剿他们,却很难找到他们。 卫韫对战场有着绝佳的判断能力,什么时候突袭,怎么突袭,什么时候撤退,而路线也从最初图索规划的路线,不断根据形势变化。 然而饶是如此,当半月后他们到达大楚和北狄的边界时,也只剩下了一半人马。 有些死于和北狄百姓之间的斗争,但更多的却是死于疾病。 到了大楚和北狄边界,沿路就都变成了城池,如今北狄占着大楚的城池,楚瑜和卫韫商量了一下,便将剩下五百多人散开,化整为零,装作难民歇在了官道两边。 官道边上都是逃亡来的难民,北狄的大楚的混杂在一起,卫夏寻了其中一个打探了消息,回来同卫韫道:“主子,现在姚勇被陛下囚禁在宫里,姚勇的兵力被楚世子、宋世子还有卫家军中几位将军瓜分了去,北狄现在还占着大楚十二座城池,双方僵持着。” 卫韫点了点头,卫夏将北狄占领的城池说了一下,卫韫听到一半的时候叫住他:“你等等,你再说一遍。” 卫夏将北狄的所占领的城池说了一遍,卫韫和楚瑜对看了一眼。 此刻他们所在的是白城,而白城和青城,是目前北狄唯一占着边境的两座城池,也就是说,北狄已经三面被围困,就只有白城和青城与北狄国土交接,一旦这两个城池被占,北狄就被彻底困死在了大楚内部。 所以,这两个城池,大楚将士必定来取。 楚瑜看了一眼卫韫,犹豫道:“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 卫韫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得早点回去。” 如今正是各方瓜分势力的时候,他得回去将卫家的势力修整到手里。 他手在袖子里画着圈,抬头看向城池,似乎在思索谋划着什么。 他想事情的时候,神色认真专注,微皱着眉头,少年气尽褪,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可靠。楚瑜抬眼看过去,哪怕是如今落魄蒙难,衣衫残破、头发凌乱的时刻,面前这个人依旧英气逼人,就这么瞧着,都觉得分外好看。 “嫂嫂,”他突然开口,楚瑜立刻应了声,卫韫平静道:“等明天我们启程去找顾楚生,之后我会找赵玥谈判,到时候你要认下一件事。” 楚瑜点点头,卫韫让她认事,她全然没想过卫韫会害他,直接道:“你说。” “你来救我时,刚好是我从北狄王庭撤退的时候,献王苏勇是你杀的。” 卫韫在北狄宫廷时杀了一大批人,其中苏勇是官职最高的,也是到目前为止,大楚杀过北狄位置最高的贵族将领。 楚瑜愣了愣,这是极大的军工,她不明白卫韫为什么让她认下? 当年她和顾楚生在战场上,所有功劳都是记在顾楚生的头上,这样对顾楚生加官进爵更有益处,如今卫韫不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还往她身上推做什么? “小七,”楚瑜不懂便问:“你是如何打算的?这军功记在你头上,比记在我一个女子之身上要好的多。” 卫韫笑了笑:“我不缺这些,嫂嫂你答应了,我自有我的用处。” 楚瑜觉着,卫韫向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于是她点了点头,带着疑虑应了下来。 夜里所有人歇息下来,人挨着人,楚瑜和白裳睡在中间,卫韫和沈无双睡在两边,将两个女子和周边人隔开。 夜里所有人睡过去,卫韫看着月光下的楚瑜,她脸上全是尘土,衣衫染满了泥尘,这华京再落魄的贵族女子,怕都没有过楚瑜这样的狼狈模样。 卫韫看着她,心里不知为何就颤动起来,像是湖水突然被人扔进石子,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楚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卫韫瞧着她,她不由得笑了:“还没睡呢?” 他们说话声音小,甚至不如边上蝉鸣之声。 卫韫看着她,轻轻笑了:“嫂嫂。” “嗯?” “回去,我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衣裳。”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你这是觉得我丑了?” 卫韫摇了摇头:“没觉得嫂嫂丑,就觉得,嫂嫂该比所有人都好。” 有许多承诺他想许给她,然而他已经说过太多遍,于是他没有说。他只是看着楚瑜,温和道:“你嫁进卫家来,一直没过过安稳日子,回去之后,别管前线如何,好好买几件漂亮衣服,买许多首饰,嗯?” 楚瑜抬手枕在自己脸下,笑着看着他:“仗还都没打完,就想着休息。卫韫,你偷懒了。” 卫韫也抬手将手放在脸下,动了动身子,靠近了她。 他目光里盛着星光,含着笑意。没有过往那些小心翼翼的退却和隐忍,他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看着她,楚瑜迎着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没有了半分后退的感觉,似乎退了就是输,退了就会让什么变质,变得格外尴尬。 于是她也瞧着他:“怎么,我说错了?” “我不偷懒,”卫韫看着她的眼睛:“只是回去后,一切会安定下来,卫府的声望权势,本也该是我去挣,嫂嫂在家里,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楚瑜想了想,认真道:“帮你打理好卫家。” “还有呢?” “做好这件事,已是不容易了。” “那你帮我做几件事,”卫韫笑着开口,楚瑜点头道:“你放心,你吩咐的事儿我都会做好。” “第一件事,回去找个大夫,好好调养。” 卫韫说起这个,神色严肃。 “你体质偏寒,习练的功法又偏阴,我怕日后你受些伤,会给身子留下病根。总不能废了功法让你重新开始,所以现在开始,好好保养,嗯?” 没想到卫韫会说这个,楚瑜不由得愣了。 上辈子,就是因为她本身体质偏寒,习武的路子偏阴,又为着顾楚生受了伤,于是一直难以受孕。知道自己很难怀孕的时候,顾楚生的母亲便一直要顾楚生纳妾,顾楚生虽然没有允许,却还是每天给她端药来。 那些苦涩的药一碗一碗灌,每天扎针喝药,直到最后大夫和顾楚生说,一定要怀孕,怕是得废了她练的功法,再辅佐调养才行。 那时候所有人,她的母亲、妹妹都和她说,女人一辈子,有个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顾楚生也同她说,她这辈子,他会照顾她,不需要有什么武功,好好生下个孩子才是正经。 她信了。 后来一无所有的时候,她连离开顾家,都做不到。 楚瑜没想到,卫韫在家国皆乱这样的环境下,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件事,她垂下眼眸,睫毛微颤,压住心里翻涌那些不知名的感觉,小声道:“嗯……” “第二件事,”他轻轻笑了:“每个月买二十套衣服首饰,置办一套胭脂水粉。” “这你也管?”楚瑜被他的要求逗笑,卫韫瞧着她,眼底带着暖意:“还没完,第三件事,家里养的五只猫,你好好养着,每天陪它们玩半个时辰。” “第四件事,每天要睡四个时辰。” “第五件事……” 卫韫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楚瑜被她说得有些困了,有些不耐烦道:“你说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啊?” “嫂嫂,”卫韫叹了口气:“你只有十六岁。” 楚瑜抬眼看他,看见卫韫眼里的疼惜:“我希望你能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活着,别太累了。卫府的天塌不下来,还有我呢。” 楚瑜听着这话,清醒了许多。她眼里有些苦涩:“人总要长大了,我总不能一辈子像十六岁一样活着。” “为什么不可以?” 卫韫看着她,平静出声:“阿瑜。” 他叫了她名字,楚瑜被叫得愣住,就听他道:“只要你留在卫府,只要我活着,无论你是十六、二十六、三十六、五十六……” “你这一辈子,我都会努力让你活得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是什么样呢? 是没吃过苦,没受过伤,躲在大树之下看着天空,看晴空朗朗,看碧蓝如洗。 没见过苍鹰捕食,也不知阳光灼人,一切都明媚又美好,于是对世界充满了无尽勇气,手握长/枪,就觉得这世上绝不能让自己屈服跪地的事。 就像十六岁的楚瑜,爱一个顾楚生,就可以一切都给他。 可过了太多年,她头撞在南墙上撞得鲜血淋漓,内心满目疮痍,这时候终于有个人站出来,同她说—— 这一辈子,他让她活得像个小姑娘。 楚瑜忍不住有些鼻酸,心里微微发颤。她直觉自己似乎想伸出手去,去抓住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蜷缩着不说话,卫韫静静看着她。 面前人似乎高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她躲在墙里,把自己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藏起来,可那悲伤太多,忍不住会从墙里溢出来。 于是他感知到,他不敢去问她,也不敢触碰,他只是看着她背对着他,转过身去,低声道:“睡吧。” 卫韫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睡着,隔了好久后,他伸出手去,轻轻抱住她。 楚瑜微微一颤,她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卫韫清醒做的还是已经睡了。从呼吸声判断,他大概是睡了。 她其实该推开他。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寒夜太冷,这一分钟,她被他这么静静抱着,感觉那些悲伤痛苦一点一点平息,她居然就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慢慢睡过去。 一行人睡到清晨,黎明后第一缕微光刚刚落下,楚瑜便感觉地面开始微微震动,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卫韫在她后面按住了她。 他似乎早就醒了,躲在草丛里观察着远处。旁边的百姓也逐渐开始醒了,所有人惊慌起来,开始往边上的树林逃窜。卫韫见手按在楚瑜肩头,低声道:“是大楚的军队,先看清是谁。” 但只要是大楚的军队,不管来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有太大危险。 楚瑜招呼了沈无双、白裳、图索三个人靠过来,五个人在一群人兵荒马乱之中格外显眼。 军队近了,楚瑜先看到了一面黑色的旗子,上面用红线大大绣了一个“楚”字,“楚”字上面还有卷云纹路缠绕,楚瑜立刻欢喜道:“是我大哥!” 话刚说完,一面绛红色朱雀卫字军旗旋即出现,在场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卫韫站起身,带着五个人逆着人流走到官道上,静静等着来人。 首先出现在视野的是身着黑色军甲的楚临阳,楚瑜眼里带了欢喜,站在卫韫身后拼命招手。 这时候顾楚生还在后面同军官谈论着粮草的事宜,就听前面有人激动道:“是大小姐!” “是卫小侯爷和大小姐!” 这声音刚传来,顾楚生就猛地回头,而后便见到官道之上,五个人站在一起。 另外三个人顾楚生不识得,但他却仍旧一眼认出楚瑜来。 她穿着一件蓝色长裙,外面笼着黑色斗篷,她似乎是跋涉了很久,身上衣着褴褛,头发也凌乱得夹杂了枯草,脸上甚至还带着没有洗的尘泥。 然而她站在不远处,朝着他们欢喜招着手。 她脸上全是欣喜,笑容明朗,太阳在她身后冉冉升起,一瞬之间,顾楚生仿佛是看到十六岁的楚瑜站在不远处,招手等他。 他记忆里的楚瑜,后半生一直死气沉沉,哪怕是重生之后,那个女子以少女之身,仍旧时时刻刻萦绕着那份重生后挥之不去的沉重和压抑。 然而这一刻,他仿佛看见她那些磨平的棱角、抛下的骄傲、失去的风采,一一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似是少年时,骄纵又傲气,不知这世上艰辛苦难,以为自己一人一剑,就能斩断所有荆棘坎坷。 他来不及想是什么让她这样变化,驾马从人群中疾驰而去,旁边人惊呼出声:“顾大人!” 顾楚生一贯从容温和,带着股子华京书香门第的矜贵,然而这一刻他却像个少年人一样,莽撞冲出去,然后急急停在了楚瑜身前。 他们本是来攻城的,楚临阳来不及在这时候同楚瑜许久,带着军队从他们一行人身边冲过去,同楚瑜道:“自己找地方呆着!”,随后便听见鼓声响起,开始攻城。 周边都是人来人往,顾楚生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楚瑜,他微微喘着粗气,捏紧了缰绳,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好久后,终于道:“你回来了?” 楚瑜轻轻笑了笑,坦然道:“平安归来。” “去旁边说吧。”卫韫的声音响起来,声音里带了些冷意。周边人都未曾发觉,就看见卫韫抬手牵住了楚瑜的手,拉扯着她往边上走去。 周边所有人都愣了,楚瑜也是有些发蒙,她低头看着卫韫拉着她的手,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直觉有些不对,可又敏锐感觉,此时此刻若是甩开了卫韫的手,大概会陷入一个更尴尬的境地。 顾楚生在后面看着卫韫拉着楚瑜,不免皱起眉头,驾马下了官道,翻身下马,直接朝着卫韫走去,冷声道:“小侯爷。” 卫韫转过头来看他,手里拉着楚瑜不放,顾楚生目光看向他拉着楚瑜的手,压着火气:“男女七岁不同席,您该放手了吧?” 听到这话,卫韫面色不动,依旧拉着楚瑜,冷眼看着顾楚生,一字一句,分外明晰:“我放不放手,与你何干?” “小七……” 楚瑜终于开口:“别闹事儿。” 说着,她将手从卫韫手里抽出来。 卫韫没说话,他转过头,深深看了楚瑜一眼,楚瑜被这一眼看的有些发毛,就听卫韫冷笑了一声,摔袖离开。 楚瑜忙追上他,叫住他:“小七!” 卫韫顿住步子,他背对着楚瑜,终于算是冷静了几分,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嫂嫂,我去帮楚大哥。” 说完,他便疾步跟上了军队,从后方拿了一匹马,翻身追了上去。 楚瑜皱眉看着卫韫,顾楚生站在一片,等了片刻后道:“我们军营在后方,我带你们先回去吧。” 说着,他看向沈无双,笑着道:“这位先生是?” 沈无双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姓沈,江湖郎中。这是内子白氏,我女儿沈娇。” 当初沈无双和白裳沈娇娇三人被追杀到北狄,这件事顾楚生是知道的,骤然听到这个姓氏,还是个大夫,顾楚生不免皱了皱眉头。然而转念一想,沈姓大夫多的是,也算不上什么。 于是他面色几转,带着笑意,抬手招呼沈无双等人道:“这边请。” 顾楚生引路带着他们回了军营,一路上他不断问着楚瑜的遭遇,从凤陵城到北狄,经历了这样多生死,骤然再见顾楚生,楚瑜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这么恨这个人。 她如友人一般坦坦荡荡同顾楚生说着话,也并没遮掩太多,将北狄的经历大致描述了一遍,掩去了和卫韫相处的细节后,也没有多少可说的,她便反问顾楚生道:“你们呢?我走后朝廷如何了?” “我同二夫人稳住了卫家的几个将领,卫家现在没事,就等着卫韫回来,你放心。” 楚瑜点点头,真诚道:“多谢你了。” 顾楚生听到这话,捏着缰绳,垂下眼眸,沙哑着声道:“你我不用说这个谢字,为你做这些都是我应该的,我没求过什么。” 就像当初,她也没求过什么。 楚瑜转头看着顾楚生。 这辈子的顾楚生,似乎真的不一样了。和过去她记忆里那个冰冷又高傲的人,截然不同。 顾楚生意识到她在看他,下意识将头偏了偏,想给她看一个最好的角度。 当年楚瑜看上的就是他这张脸,他曾觉得脸是自己最没用的东西,如今却巴不得楚瑜再看上一次。 然而楚瑜看着他的目光里澄澈又平静,带着感激道:“终归还是要谢谢你的,此次事毕,你放心,侯爷不会亏待你。” 顾楚生僵了僵,他慢慢抬起头来,抿紧了唇:“我要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过往顾楚生说这句话,楚瑜觉得痛苦、烦闷、焦躁。 然而如今听着这句话,楚瑜看着他,竟觉得十七岁的顾楚生,也带了几分可爱。她轻笑起来,有些无奈道:“你可真执着啊。” “我什么性子,”顾楚生苦笑:“你不知道吗?” 他要的东西,等多少年,都会拿到。 就像当年他要娶楚锦,楚锦没嫁给他,他就能一路从县令走到丞相,然后将她三媒六娉娶回家里。 楚瑜低头轻笑,询问道:“阿锦呢?” 顾楚生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明白楚瑜想到了什么,他觉得喉间发苦,手足冰凉。 可他能怎么办呢? 上辈子做过的事,他做了,他没办法。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她带着韩大人的公子回了楚府,在华京休养。” “她还好吧?” “很好。”顾楚生沉默了片刻后,接着道:“她去一个学堂当了夫子,如今比以前开心很多。” “那就好。”楚瑜舒了口气,心里放下来,接着又道:“那长公主呢?” 顾楚生这次没说话,楚瑜点了点头:“你不方便说……” “她在宫里。” “宫里?” 楚瑜有些诧异,她忙道:“她是被囚禁了?” “不……”顾楚生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如今宫里正值盛宠、盛传即将封后那个梅妃,就是长公主。”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勒紧了缰绳,不可思议看着顾楚生:“赵玥疯了?!还是长公主疯了?!” 长公主的爹杀了赵玥的爷爷,长公主的兄长杀了赵玥的父亲,如今赵玥杀了长公主的兄长,还立她为妃?! 顾楚生眼里带了些许怜悯:“或许是呢?” “阿瑜,”顾楚生言语苦涩:“有时候爱一个人,表现出来,可能不是对她好。” “那这种爱还是收着吧,”楚瑜看向华京,冷声开口:“不是你爱一个人,对方就得受着。更不是对方爱着你,就可以随意糟践。” 顾楚生沉默片刻,随后笑起来。 “你说的是。” 他当年那份爱,还不如不爱。 赵玥如今这份爱,长公主也消受不起。 楚瑜看着华京,思索着,得早点回华京,将长公主救出来才是。 上辈子赵玥是死在长公主手里,这辈子……怕也要长公主帮忙了。 81.第八十一章(7.14更完) 顾楚生带着楚瑜到了后方军营, 安置了沈无双三人之后,转头又给楚瑜准备了一个营帐, 让人给她烧了热水。 楚瑜关心前方战事,顾楚生便给她详细说明了这次作战情况,安抚道:“你放心,楚将军如今是有备而来,就算拿不下白城, 也不会有大碍, 你先洗澡休息一下, 余下我们之后再说。” 楚瑜点了点头, 心想如今就算有什么要和顾楚生商议的, 也要等卫韫回来。 于是让顾楚生先出去,自己先去梳洗, 顾楚生也有许多事要忙,他趁着楚瑜梳洗用饭的时间, 赶忙去处理了。 等楚瑜梳洗完毕, 用过饭后,她便感觉困顿。紧绷着弦一直赶路, 如今沾了软床,便再睁不开眼睛。她在帐篷里睡下,等再醒来时, 已经是下午了。 她揉着眼睛起来, 询问了候着的侍女时辰, 接着就听对方道:“大夫人, 顾大人在外恭候多时了。” 楚瑜有些诧异,不明白顾楚生这时候等着她是做什么。但顾楚生过来,她也没有将顾楚生留在账外的道理,她连忙让人卷了帘子,迎了顾楚生进来道:“顾大人可是有要事?” 抱了一对账本折子的顾楚生微微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顾大人是在叫他。 他缓了缓神,垂下眼眸,坐到楚瑜对面去。 楚瑜让人给他倒了茶,举止从容温和,神态之间,再也没了过往的戒备。 她向来说到做到,他帮她看好卫家,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然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苦涩,泛在唇间,他垂下眼眸,将账本放到楚瑜面前:“这是你不在时所有银钱往来支出,我均向二夫人请示过。” “谢谢你。”楚瑜拿过账本,翻看了账本后,抬起头来,再次认真重复:“真的,顾楚生,谢谢你。” 楚瑜看得出来,顾楚生是真的费心费力在为卫家做事。 当年他依附于卫韫,从而一路高升,这一辈子顾楚生机缘巧合搭上赵玥,本是可以不用如此,可他却仍旧信守承诺,替她好好照顾了卫家。 一个人的好坏她看得出来,脱离了上辈子那个痴情人的角色,以朋友身份看待顾楚生,楚瑜发现,为什么上辈子除了她,所有人都欣赏顾楚生,不是没有理由。 顾楚生没有应声,将其他折子推过去,继续道:“这些是你不在时,所有发生过的大事,我都记录在册。” “多谢。” “阿瑜……” 楚瑜的手微微一顿,她抬头看顾楚生,微微皱起眉头。片刻后,她坦然一笑:“你我虽然过往不悦,然而楚瑜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大人所做所为,楚瑜和侯爷都感激于心,日后必当用拳相报。您将楚瑜当做朋友,日后你我如年少互称姓名,也好。” 顾楚生听出当中的疏远,他喉头滚动,但最终却也只是什么都没说。他似乎用了莫大的力气,终于让自己笑容平复,开始同楚瑜说着卫府和楚府发生的事。 两人说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兵马之声,随后就听一声大喊:“大捷!大捷!” 楚瑜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帐篷外面冲出去,顾楚生紧随在后面,只见一队人马满身是血冲上来,朝着顾楚生跪下后,笑着道:“顾大人,楚将军让您即刻拔营进城。” “楚将军和卫将军可有受伤?” 楚瑜立刻出声,那小将愣了愣,但看楚瑜站在顾楚生旁边,立刻识时务回答道:“两位将军都安好。” 楚瑜舒了口气,忙带上人,便直接打马进城。 顾楚生有些无奈,他军务在身,只能招呼着人拔营跟上。 楚瑜赶到城中时,白城已经被攻下,正在清理战场,楚瑜急急忙忙冲进去,便看见卫夏在门口等她,卫夏替她引路,笑着道:“小侯爷说您肯定是来得最快的,我还不信呢,没想到啊,还是小侯爷最了解夫人。” 成功攻下白城,楚瑜心中欢喜,笑着道:“他向来知我。” 卫夏含笑瞧了楚瑜一眼,没有多说,开始同楚瑜着攻城经过。 这一战楚临阳早做准备,本就打得顺畅,而卫韫一马当先带人攻城,城楼上独身取下了主将首级,更是加快了战场进程,令敌军彻底溃败。 一路走来,楚瑜都隐约听到卫韫的名字,还有他的事迹,她不由得轻笑,卫韫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是要发光的。 她随着卫夏来到卫府,白城本就是卫家大本营之一,卫府如今刚被攻下来,卫秋正带着人在打扫,这些都是跟着卫韫去北狄的亲兵,楚瑜一进来,那些大汉一面擦地板一面抬头喊:“大夫人。” “大夫人。” “大夫人您也来啦。” “大夫人小侯爷在里面呢。” …… 楚瑜听着这一声声大夫人,走在回转长廊之上,一时竟真的有了一种归家的感觉。 她转到正堂,老远便看见卫韫和楚临阳坐在正堂之中,他们已经换洗好了衣衫,坐在棋桌前对弈。 楚临阳黑色长衫,看上去一如过往那样沉稳。而卫韫因在服孝,换了一身素白长衫,带上了玉冠。 穿上了华京的服饰,楚瑜才骤然发觉,卫韫瘦了许多,他本就生得不像武将,全靠那么几分战场习练出来的英气慑人,如今他穿着华京士族子弟独有的广袖夏衫,倒有了那么几分文弱书生的味道。 然而他拿棋子的动作很稳,虽是少年面容,但眉宇之间却沉着稳重,全然没有少年青涩。 楚瑜走到两人面前,卫韫抬起头来,目光触及楚瑜时,他慢慢笑开,温和道:“嫂嫂来了。” 楚临阳不动声色瞧他一眼,朝着自己旁边点了点,淡道:“坐。” 卫韫愣了一下,楚瑜瞧见他的神色,抿唇笑起来,跪坐在楚临阳身后,如同未出嫁时一般。 楚临阳捻着棋子敲了敲棋盘:“看什么看,嫁了也是我妹妹,落子。” 卫韫收回目光,笑着瞧向楚临阳:“大哥说的是。” 说着,他同楚临阳对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沈佑提前回来给了你们消息,赵玥却没想着为难我?” 听了卫韫的话,楚瑜便猜测出来如今卫韫在说什么了。 卫韫既然已经知道赵玥是当年白帝谷一战幕后推手,自然不会放着赵玥坐稳这个皇位,然而毕竟去北狄将近四个月,给了赵玥太多时间,如今回来,首先便是要试探各方对赵玥的态度。 楚瑜不知道卫韫是否和楚临阳交了赵玥是白帝谷主谋的底,她没有说话,就安静听着两人交谈。楚临阳看着卫韫落子,平静道:“他杀你做什么?” “他要保姚勇,我和姚勇什么仇他不明白?” 卫韫盯着棋盘,试探着道:“他既然选了姚勇,怕是巴不得我死才是。” “他给了我和宋世澜承诺,”楚临阳平静道:“等江山稳固,会杀了姚勇。” “姚勇会坐着等死?” 卫韫眼中带了嘲讽,楚临阳慢慢道:“赵玥娶了他女儿,并给予盛宠。如今姚勇正做着国舅美梦呢。” “那你怎么不知道,你做着他是个明君的美梦?” 听到这话,楚临阳沉默着,片刻后,他抬起头,淡道:“有话你不妨直说。” 卫韫没说话,他转头看向楚瑜。 楚瑜看见他的目光,许久后,慢慢点了点头。 她信任他大哥,而如今的局势,他们需要楚临阳。 楚临阳看出他们的互动,将棋子放到棋盒,抬眼看着卫韫。 “有话你说出来,我不保证帮你,可我保证,这话我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听到这话,卫韫心里有了底,他抿了抿唇:“你可知沈佑在哪里?” 楚临阳挑了挑眉,却是道:“他比你们早半个月回到大楚,如今在秦时月手下。” 卫韫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端着茶抿了一口,楚临阳静静等了片刻后,听卫韫道:“我要见他。” “嗯,”楚临阳点点头:“顾楚生很快会回昆阳,他们在昆阳驻军,你跟着回去就能见到。只是,这件事和沈佑有关系?” “沈佑,或许是赵玥的人。” 楚临阳面露诧异,卫韫平静道:“而沈佑是当年白帝谷大楚的内奸,因为他一个消息,姚勇和太子坚持出兵……” 卫韫将他所揣测出来的当年之事说了一遍,楚临阳听得眉头皱起,等到最后,他沉默着没说话,然而在抬手去握茶杯时,手却微微颤抖。 卫韫平静等着楚临阳的话,楚临阳喝了一口茶,让自己镇定下来后,他抬起眼来,慢慢道:“今日的话,你不可和第二个人提起。” “我知晓。” “如今赵玥已经争得王谢两家鼎力支持,手里又有姚勇的军力。他做皇帝这四个月,大楚上下一心,他善用贤才,宽厚大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面对这样的君主,没有几个人会有反意。” 卫韫捏起拳头,觉得喉间全是血腥味。 楚临阳眼中带了悲悯之色:“小七,这样的君主,大楚盼太久了。” “可他为了一己之害死了七万人!” 卫韫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抬头,提高了声音:“这样阴狠毒辣的人,也算得上好的君主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楚临阳平静出声:“哪个人的帝王之路,不是白骨累累?” “可那也是对得起良心的白骨,对得起道义的血海尸山!” 卫韫神色激动,楚瑜抬眼看向旁边守着的卫夏,卫夏立刻退下去,让人守住了周边。 卫韫盯着楚临阳:“你们要的君主,就是这样无情无义手段很辣之人吗?”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楚临阳神色镇定:“我只知道,大楚如今不能再乱了。赵玥在,他给了我和宋世澜最好的军备支持,也给了百姓最大程度的安定。如今大楚胜利在望,你若要杀赵玥是什么结果?大楚又是内乱,给了北狄修生养息的时间后,你让大楚怎么办,让百姓怎么办?!” 这话让卫韫愣住,楚临阳看着少年不可思议又茫然的脸,心中有些不忍:“小七,如果论私情,你是我友人的弟弟,你是我妹妹的小叔,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可是我若帮了你,百姓怎么办?” “我做不到为了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你就做得到吗?” “那当初……”卫韫沙哑出声:“你答应同我一起对付姚勇,又算什么?” “从头到尾,我只有一个目标。”楚临阳冷静开口:“就是如何对百姓更好。” “我看过卫家的下场,”楚临阳抬头看他,卫韫站在他身前,唇微微颤抖,楚临阳看着面前捏紧了拳头的少年,心里都跟着发颤。然而话他要说下去,他只能说下去。 “姚勇在,我等上前,不过是白送了性命,没有雷霆手段,救不活大楚。我答应你对付姚勇,是为了大楚。如今我拒绝为你对付赵玥……” “还是为了大楚。” 卫韫轻笑,眼里含了眼泪:“对,为了大楚,我卫家连同七万儿郎就该白送了性命。这位君主如今能给大楚带来安定,所以他做过什么,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可这样的人,怎堪为君?这样的人,你就不怕你楚家是下一个卫家吗!” “那至少不是现在。” 楚临阳的声音很平静:“你要杀赵玥,至少要等他做错事,不能是现在。” “他要一辈子不做错呢?” 卫韫咬牙出声,楚临阳没说话,卫韫慢慢闭上眼睛。 “好,我明白。” “还望楚世子遵守诺言,”卫韫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今日所有话,你当没有听过。” 楚临阳垂下眼眸,慢慢道:“放心。” 卫韫转身,楚临阳叫住他。 “小七。” 卫韫顿住步子,楚临阳慢慢出声:“人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忍得。” 卫韫没有回头,楚临阳摩挲了茶杯边缘:“今日的话,再别对第二个人说。” “谢楚大哥提点。” 卫韫声音沙哑,而后他大步走出去,消失在长廊。 他走了老远,楚瑜才慢慢起身,坐到楚临阳对面。 “不去追他?” “同哥哥下完这一局吧。” 楚瑜提了棋子落下,楚临阳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他性子太燥,你看着点。” “面对你燥而已。”楚瑜同他交错落子,神色平淡:“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比我清楚太多。” “我忘了一件事,”楚临阳落了一颗黑子,就将出整片围住,他开始提子,一面提了棋子往棋盒里送去,一面道:“你性子也燥。” 楚瑜没说话,等她落子时,她又狠又快落到棋盘上,随后抬眼看向楚临阳,平静说了句:“承让。” 而后她便开始提子,楚临阳盯着她的脸,见她从头到尾没露分毫情绪,不由得笑了,他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长大了。” 楚瑜将棋子都放进棋盒,这才抬头看:“我同哥哥求一句准话。” 楚临阳不言,似乎是知道楚瑜要说什么,楚瑜盯着他:“若有一日,我卫氏欲反,楚世子当如何?” 楚临阳听到这话,抬眼看着楚瑜。 他的目光又冷又沉,仿佛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用了“卫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片刻后,楚临阳冷笑出声来:“卫家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的家仇关你什么事?赵玥不是傻子,只要你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们还有用,他就会好好对你们。” “我们没用了呢?” 楚瑜声音平淡:“能设下如此连环圈套,说他是心中磊落之人,你信吗?” 楚临阳紧皱起眉头,楚瑜继续道:“能如此揣摩人心之人,往往也不信人心,那你觉得,若有一日,卫韫失去了作用,他会留下这样一个祸根吗?” “这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与卫韫,早是不死不休之局。”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临阳。 她穿着和卫韫一样素白色的长衫,神色沉稳庄重,让楚临阳想起卫家华京那间百年老宅前黑底金字“卫府”二字,又想起卫家祠堂那一座座牌匾。 卫家那份风骨,不知不觉,仿佛刻在了楚瑜的身上,她端坐在那里,便让人不敢再放肆喧哗。 她静静看着楚临阳,一字一句开口:“我乃卫楚氏,如今卫家大夫人。若这与我没有关系,卫家之事,便与他人,再没了关系。” 楚临阳看着她,眼中似乎带了通透了然。 许久后,他问:“为什么?” 楚瑜刚要张口,就听他道:“楚瑜,若是为了百姓,赵玥如今能给百姓安定,天下谁坐不是坐,你该做的就是同我一样选择更好的人坐稳这个位置!” “若是为了你的责任,” 楚临阳沉下声:“你帮卫家已经够多了,说什么卫家大夫人,你拿了放妻书,就早不是什么卫家大夫人了!” 当初谢玖去求了那封放妻书的事,楚临阳早已知晓。然而他尊重楚瑜的选择,看着楚瑜愣神的模样,楚临阳接着道:“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你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你的责任,楚瑜,你扪心自问——” 楚临阳认真开口:“为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心中有了一丝慌乱。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不能乱,无论什么理由,任何理由,都拦不住一件事—— 卫家不能白死。 她不能让赵玥当上皇帝。 她反复告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迎着楚临阳的目光,认真道:“赵玥不适合为帝。” 楚临阳与她对视,谁都不肯让开,都固执又冷静,仿若都持剑相抵,与对方抗衡。 许久后,楚临阳终于是熬不过她,他看着楚瑜,神色慢慢软下来。 “阿瑜,”他叹息出声:“你真是个傻孩子。” 没想到楚临阳会说这个,楚瑜愣愣看着楚临阳,楚临阳站起来,将手覆在她头顶,眼神里带了疼惜和难过:“怎么就摔不疼呢?一个顾楚生,你还没执着够?” “你啊,”楚临阳叹息:“想要对谁好,就拼了命去。以前是顾楚生,现在是卫家,如果卫韫日后是个白眼狼,你不心疼吗?” 听到这话,楚瑜慢慢笑开。 “不心疼。” “他和顾楚生不一样,”提到卫韫,楚瑜就觉得,那颗又冷又硬的心里,仿佛是融进了一枚暖玉,它散发着柔和的温度,一点一点让她心肠变得柔软,让世界都有了暖意。她弯着眉眼,认真道:“他待我好。” 楚临阳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楚瑜,好久后,他终于道:“必要时,我会帮忙。”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楚瑜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楚临阳那句话的意思。 若卫氏谋逆,必要时他会帮忙。 楚瑜猛地站起身来,叫住长廊转角的青年:“哥哥!” 楚临阳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见楚瑜站在门口,她忍住了那份毛躁,缓缓笑开,认真道:“谢谢。” 楚临阳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楚瑜看着他离开,内心才终于安定,她转过身去,让人寻了卫韫。 卫夏得知她寻找卫韫,赶忙过来,焦急道:“大夫人快救命啊,小侯爷又给自己关上了。” 楚瑜知道卫韫此刻必然心情不好,她叹了口气,点头道:“引路吧。” 卫夏擦了擦汗,赶紧引着楚瑜去了卫韫房间,楚瑜站在门口,沉默片刻,没有问卫韫,便推门进去。 卫韫背对着她,跪坐在垫子上。 他面前放着一把剑,楚瑜认识,那是卫韫随身带着的剑。 “这把剑是我哥给我的。” 他知道来人是谁,沙哑出声。 楚瑜朝他走过去,听他道:“我曾在白帝谷许诺,我会用这把剑亲手杀了仇人,为他们报仇。”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他身子微微颤抖:“我以为,复仇这条路上,我只要杀光所有挡住我前路的人就可以。” 楚瑜停在他背后,卫韫慢慢闭上眼睛。 “可若挡在我面前的是黎民百姓怎么办?若是所有人拦我阻我,怎么办?”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做错了事就什么惩罚都不用。” 卫韫捏紧拳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似乎是痛极了的模样。 他看着那把剑,狠狠盯着那把剑,艰难出声:“凭什么,他做了这样十恶不赦的事,等他做好事,就可以一清二白,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圣君。” 楚瑜没说话,她抬头看向那把剑,平静出声:“要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卫韫愣在原地,楚瑜蹲下身去,她抬手捏住卫韫的下巴,将他板了过来。 少年满脸是泪,神色却如鹰一般锐利沉着。 他们在暗夜里对视,烛火烁烁,在他们眼里,如火焰一般跳跃燃烧。 楚瑜逼着他看着她,他迎上她的目光,就不再退让。 两人在暗夜中纠缠撕咬,楚瑜平静道:“天子无德,大道当逆。他披着人皮,你就撕了他的人皮,他想将过去一笔勾销,你就把那些血端出来,一盆一盆泼上去!” 卫韫唇微微颤抖,楚瑜盯着他:“卫韫。” 她叫他,每一个字都如刀剑林立。 “这条路,我陪你。” “这条路,千难万难,刀山火海,万人唾骂,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听见这话的瞬间,卫韫猛地扑上来,死死抱住楚瑜。 他们在黑夜里拥抱在一起,他的眼泪落在她肩头。 他从来没觉得,这辈子他不能失去楚瑜。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一辈子,他都不能失去楚瑜。 这条路,她陪他,那他就背着她。 那满地鲜血不染她身,那尘土泥泞不沾她裙。 千难万难,刀山火海,万人唾骂,白骨成堆,她陪着他一世,他就护她一生。 你愿我永如少年,我护你一世周全。 82.第八十二章(7.15) 楚瑜被卫韫死死抱在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卫韫仿佛是从她身体里破土而出的花, 他死死扎根在她身体里,他们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和养分,谁也离不开谁。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听见卫韫说:“嫂嫂,你别怕。” “我会护好你, 无论如何, 你都会好好的。” “我怕什么?” 楚瑜轻笑:“小七, 于我而言, 这世上之事, 无甚可怕。” 毕竟生死、别离,她都已经经历过。如果说上一辈子是苦行, 那这一辈子就是给她放开手来,追求一份圆满。 卫韫静静抱着她, 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平息下来, 他本该放手,可是他却舍不得, 于是他继续抱着她,感知她身上的温度,慢慢道:“可是我会怕。” “你怕什么?” 卫韫没说话, 惊呆好久, 他慢慢闭上眼睛。 “我怕你过得不好。” 我怕你离开我。 他于楚瑜一个人身上, 就有这样多的惧怕。 他曾经只希望她过得好, 他曾经觉得,他只要好好守住她,陪她一辈子,然后与她共赴黄泉,那就已是足够。然而当这个人说出“我陪你”的时候,他内心仿佛有无数藤蔓破土而出,将这个人死死绑在了心里。 于是他不敢去想她离开的景象,这个人如果转身,他自己都不知道,未来要如何走下去。 楚瑜见他情绪慢慢平定,不由得笑了,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温和了声道:“好了,哭够了就站起来,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卫韫应声直起身来,楚瑜去一旁从盆里拧了帕子,地给卫韫擦脸,同时道:“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既然决定反了赵玥,就要有谋划,什么时候反,如何反,都得计较。 卫韫擦着脸,思绪慢慢冷静下来。冷水让他带了清醒起来,他平静道:“如今交战之中,先不要妄动,楚大哥有一点说的对,至少如今的大楚,需要赵玥来充当一个主心骨,稳住众人的局面。” 楚瑜点点头,她一直知道,卫韫是所有的决定,都会尽量以百姓为先,于是她道:“你打算先养实力?” “北狄这一战还没打完,至少在这个时候,一鼓作气先把他们打趴下。哪怕不能攻下北狄,也要让他们至少十年内不能轻易进犯。” 楚瑜从卫韫手中接过帕子,放到了一旁水中,听着卫韫继续道:“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和赵玥谈判,具体怎么谈,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想。” 楚瑜点点头,对于卫韫的能力,她向来信任。上辈子卫韫还没有这样好的局面,满身病根征战沙场还走到了最后,这便是他最好的实力证明。 两人简单商议后,楚瑜便退回了自己房中,两人各自睡下,等到第二日,卫韫便同楚临阳道别,决定回华京拜见赵玥。 赵玥如今毕竟是皇帝,卫韫回来,自然要先去见面。加上卫韫挂念在华京中的柳雪阳和蒋纯,楚瑜担忧宫里的长公主,于是两人决定不再拖延,直接启程去华京。 楚临阳给两人准备了盘缠和护卫,等楚瑜和卫韫一起上马车时,卷开帘去,就看见顾楚生坐在马车中,抬头朝着两人笑了笑。 顾楚生对卫韫拱手,含笑道:“卫小侯爷。” 卫韫脸色沉下,冷声道:“给我滚下去!” “在下刚好也要回华京述职,楚世子吩咐轻车从简,只安排了这一辆马车,顾某体弱,还望小侯爷照顾则个。” 听到这话,卫韫冷声笑开,抬手就去抓顾楚生,却被楚瑜按住,笑着道:“顾大人说得是,我等赶路,便一路驾马回去,不知顾大人可愿一路?” “他体弱。” 卫韫立刻道:“还是坐马车比较合适。” “哦,”顾楚生抬手,笑了笑道:“在下觉得,偶然锻炼一下,也是好事。” 楚瑜点点头,带着卫韫下了马车,让人牵马过来,而后各自上马,便打马往华京而去。 顾楚生体力不比楚瑜卫韫,清晨出发,到了午时便觉得疲惫,楚瑜抬眼看了顾楚生一眼,见他额头冒汗,便在见了茶舍时,让卫韫叫住了队伍,让众人坐下来休息。 如今已经入夏,天气炎热,楚瑜、顾楚生、卫韫三人坐到一桌,吃饭间隙,卫韫便从旁边摘了草叶,在一旁编织着什么。 他手又快又灵巧,大家还在吃着饭,楚瑜就看出了一个帽子的雏形来。顾楚生看见楚瑜的目光,笑了笑道:“小侯爷是有心的。” “嗯?”楚瑜听见顾楚生说起卫韫,顿时就来了兴致,笑着道:“他一贯体贴人,之前我看中一个花冠,但又觉得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结果等我回来,就瞧见他给我编了一个。” 顾楚生听着这话,笑意不减,却是道:“你这个年纪,带花冠是最好时候了。” “是啊。”楚瑜眼里带了几分感慨,顾楚生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楚瑜话里话外,大多与卫韫有关,顾楚生一直笑着,目光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浅。眼见着卫韫拿着编好的帽子走过来,他喝了最后一口茶,淡道:“大夫人好福气,日后小侯爷必然飞黄腾达,他这样孝顺,大夫人日后便可放心了。”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 “孝顺”二字用在走来的少年身上,她一瞬竟觉得有那么几分难受。 然而过往她常用这两个字在卫韫身上,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却就不愿意用了。 她看着卫韫将帽子递给她,笑着道:“嫂嫂,我怕日头太晒,丑是丑了些,你将就着。” 楚瑜接过帽子,没有多话,手拂过那帽子上的纹路,许久后,才抬头笑了笑:“你有心了。” 说着,她将帽子带在头上,起身道:“启程吧。” 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连赶了七天路,终于到了华京。入京前一夜,他们寻了一家旅店住下,卫韫和顾楚生挨着楚瑜的房间,一左一右分开睡下。 约莫是入京的原因,楚瑜有些心绪不安,当天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不得安眠。等到了半夜,她突然听到窗户外房檐上有声音,剑就在她身侧,她提着剑迅速藏到窗户边上,果然没有片刻,她的窗户就被人轻轻推开。 也就是那一瞬间,楚瑜剑猛地朝着对方刺了过去,对方弯腰一旋,猛地欺身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墙上,小声道:“嫂嫂,是我。” 楚瑜睁大了眼,有些诧异,卫韫见她已经看清了自己,这才退了开去,然后道:“我有些事想和嫂嫂商量。” 楚瑜点点头,指了一旁的桌子,笑着道:“正门不走,走什么窗户。” 卫韫有些不好意思:“走正门怕惊动了别人,如今毕竟夜深了,我来您这里,被别人瞧见不好。”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这里不是北狄,是华京。 到了华京,就是悠悠众口,就是规矩,是辈分。是上要面对柳雪阳和她父母一干人等,下要面对那些仰望着卫韫的百姓将士。 楚瑜慢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凉茶,落到胃里,带着一股子凉意。卫韫坐下来,将手覆在她手上,阻止了她倒茶的动作,小声道:“这茶凉了,您别喝太多,伤身。” “嗯。”楚瑜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缓不过神来,她直觉卫韫这个动作逾矩,可是又有那么几分小小的欢喜和雀跃。 她垂着眼眸,卫韫放开手,接着道:“明日我们就要入京了。” “嗯。” “我不会暴露自己已知白帝谷一事,并且向赵玥称臣,以此换赵玥给我一些好处,可重点是,我该要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认真思索着,斟酌着道:“你不能留在华京。” “我知道。” 卫韫看着她,认真道:“我会去让赵玥给兵给粮,让我去打北狄。之后我会让图索在边境骚扰,驻军在北境。” 听到这话,楚瑜皱起眉头:“白、昆两州本就是卫家的势力地,你若驻军在那里,怕是太过势大,赵玥不会允许。” “这是我担忧之处。” 卫韫认真道:“我在外打仗,多的是理由不回来,赵玥拿我也没办法,所以他必然退而求其次,将我家属留在华京。母亲我带不走,我想问问你……” 他抿了抿唇,终于道:“你可愿……跟我去北境。” 听到这话,楚瑜静静看着他。 少年垂着眼眸,眼里的情绪尽被遮掩,他慢慢道:“我可以给你一封放妻书,你离开了卫家,然后悄悄再跟我到北境去。” 楚瑜没说话,她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发颤,她看着少年说着这话,似乎很是紧张,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蜗牛,被巨大的力想从她的壳里拽出来。 她不敢去深想太多,于是她只是麻木道:“我若离开了卫家,我到北境去,以什么身份?” 卫韫微微一愣,听楚瑜道:“我若连你嫂嫂都不是,我在卫家,又算什么?你哥哥已经去了,你给了我放妻书,我又以什么名目回到卫家?难道你哥还能从坟里爬出来,再娶我一次?!” 这话让卫韫哽住,话问出来,楚瑜竟也有了几分慌乱。 她暗中捏住了拳头,卫韫垂着眼眸,好久后,他慢慢道:“是我思虑不周,一心只想尽量让几位嫂嫂安全,没有考虑嫂嫂名声。” 卫韫声音平稳,带着歉意,然而袖下的手却是捏紧了自己的袖子,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道:“那我会同赵玥请旨,为嫂嫂加封军职,嫂嫂身份越尊贵,赵玥下手难度就越大。回去之后,我会想办法让嫂嫂尽量和长公主搭上线。如今王谢两氏都要求赵玥杀长公主,赵玥却仍旧让长公主位列贵妃,可见其宠爱,嫂嫂若能和长公主搭上线,会安全许多。” 听到卫韫的话,楚瑜悬着那颗心终于掉下来,那双死活要拽她出来的手,终于退了回去。她舒了口气,点头道:“其实只留母亲和阿纯在华京我也不放心,我在华京至少能照顾家人,你在外不用担心,如果有了异动,我会想办法护着家里人出来。” “嗯,”卫韫应了声,又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如今赵玥不会杀姚勇,我若归顺得太顺利,怕赵玥起疑,我需要一个台阶。” 楚瑜敲着桌子,听卫韫继续道:“如果顾楚生是赵玥……”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楚瑜和卫韫对视一眼,就听外面传来了顾楚生带着冷意的声音:“大夫人,可否让在下入内一叙?” 卫韫皱眉,朝着楚瑜摇了摇头,楚瑜轻咳了一声道:“顾大人,妾身已经睡下,有什么事……” “顾某找小侯爷。” 顾楚生这话说出来,两人便不再说话,片刻后,卫韫不免笑了,果断站起身来,打开门来,直接将人抓着进来,关上大门,转过头来看着顾楚生道:“顾大人真是厉害啊。” 顾楚生整了整衣衫,抬头看向卫韫,冷着声道:“卫小侯爷,这个点还在这里,不妥吧?” “有话就说。” 卫韫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跪坐下来,冷着声道:“我还有要事与嫂嫂商议。” 顾楚生看着他们,动了动唇,最终却还是将话忍了下去。他跪坐在桌椅前,压着自己的手,冷着声道:“方才我去隔壁找小侯爷,没见到人,便猜小侯爷在这里,没想到还真被在下猜对了。” 楚瑜平静喝了口茶,淡道:“我一贯如此行事,没有太多男女大防,顾大人不知道吗?” 这话戳中顾楚生的痛脚。 他怎么不知道? 当年还不相识,他就知道她的事,惯来看不起她。后来无数次争执时,他都会就着这些事大骂。 “不知廉耻。” 当年他是这么说。 可他也知道,楚瑜虽然大大咧咧,却从没有真的逾矩,这样夜深人静时同男子独处一室,若非特殊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可这话他不能说,他压着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卫韫,冷静道:“今夜前来,顾某是来规劝小侯爷。” 卫韫抬了抬手,让顾楚生说下去。 “顾某知道小侯爷对姚勇在白帝谷所作所为心有怨念,但陛下乃善恶分明的君主,并非昏庸之辈。此案他必然会追查到底,一定会给卫家一个清白,但如今正是上下一同对敌之时,还望小侯爷念在苍生百姓的份上,且将个人恩怨放下。” 卫韫喝了口茶,冷笑出声:“明天我就见他了,他怎么不亲自同我说?” “这话不是陛下说的。” “那是谁说的?” “我。” “顾楚生,”卫韫冷眼看着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我说的话,是对是错,小侯爷不明白吗?” 顾楚生目光灼灼:“小侯爷当初杀姚勇,囚禁淳德帝,为的难道仅仅是一己之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侯爷要报家仇,等此战之后也不迟。” “此战完毕,陛下圣位坐定,小侯爷若效忠陛下,楚世子、宋世子、我、王谢两家,再加上小侯爷,就会在朝堂上呈对抗之势,到时姚勇可有可无,若我与小侯爷、楚、宋两家联手要让姚勇死,还怕姚勇不死吗?” “而小侯爷若此时与陛下作对,姚勇如今还有残兵,小侯爷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掀起内乱!而且对于陛下而言这等于什么,等于您不信任他,您不信任他,您逼他,您能指望陛下日后容下卫家吗?难道说,小侯爷还要再反一次不成?可淳德帝昏庸,废他乃大势所趋,而如今陛下乃明君,您要废他,您可真是想好了?” 卫韫不说话,他摩挲着茶杯,楚瑜抬眼看他一眼,揣摩着卫韫的心思。 对于卫韫而言,顾楚生简直是天降及时雨,赶着来给他送台阶。可他不能下得太顺当,他得端一端。 卫韫垂着眼眸,许久后,他慢慢笑开:“顾楚生,当初我就知道你这人舌灿莲花,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顾楚生舒了口气,却听卫韫道:“可是,天下乱不乱,于我卫家有什么好处?” “赵玥他安抚姚勇许了姚勇国舅之位,他不许我什么就想让我放下家仇为他卖命,他当我是傻子摆弄吗?” 顾楚生皱起眉头:“您要什么?” “兵马大元帅的印还在我这里。” 卫韫喝了口茶:“昆、白两州,一直以来也是我卫家的地盘。” 顾楚生没说话。 卫韫轻笑:“怎么,顾大人不敢说话了?” “陛下不会直接答应。”顾楚生思索着,慢慢道:“可是,我有另一个法子。” 说着,顾楚生抬起头来:“进华京之后,还请务必见长公主一面。” 83.第八十三章(7.16) “长公主和赵玥, 到底怎么个情况?” 楚瑜皱起眉头:“你让我们找她,至少该给我们交个底。” “二位可知, 三十年前,高祖未称帝前,秦王与高祖乃至交好友,后来秦王被贬离京,恰逢赵玥出生, 于是赵玥打从出生, 就活在李府, 彼时长公主年仅五岁, 多加照看, 可以说,赵玥由长公主一手带大。” 卫韫和楚瑜点点头, 这些过去不算秘闻,他们大多有所耳闻。 “后来□□中斗争, 赵玥世子之位被夺, 而长公主为了躲避催婚去了道观,赵玥一怒之下离开了□□, 从此不知去向,但其实他没走远,而是去道观找到长公主, 以小厮之名留在了长公主身边。” “一留留到高祖称帝, 长公主成为公主, 为稳住各方势力, 长公主嫁给了梅家长子梅含雪。赵玥彼时年仅十二,长公主出嫁当夜,他回了□□。” “回了□□后,在李氏助力下,他重新爬上了秦王世子之位,而后不久,公主刚刚怀上身孕,梅含雪便战死沙场。从此公主守寡,而秦王则与华京断了联系。” “再之后,秦王谋反,赵玥被牵连,公主来找了我父亲,顾家在长公主帮助下,拼死保下了赵玥。赵玥改头换面,从此以面首之名,留在了公主身边,改名薛寒梅。” “赵玥本性柔软淡泊,不问世事,对秦王也没有太大感情,于是公主一直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了,赵李两家的仇恨就戛然而止于他们。谁知道赵玥却一直在积极联系王谢两家,并在国乱时捡了漏子,收复了姚勇,在你们驻守天守关时杀入华京,淳德帝在他入城时自杀,而长公主则被他囚于后宫。在他登基之后,长公主被封为梅妃,成为后宫里唯一一个妃子。为了稳住姚勇,赵玥同时与姚勇议婚,可是赵玥却同我说过,姚勇必死,后位仅梅妃能得。” “所以,这与我们找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卫韫梳理着赵玥和长公主的关系,虽然顾楚生只称述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可这中间的爱恨纠葛,却不难猜出来。 赵玥对长公主那份求之不得的心思,从年少开始,一件事渴望太久,就会变成执着。 “长公主是个爱恨分明的人,”顾楚生垂下眼眸:“对于杀兄之仇,她不会这样简单放下,你们若是找她,她必然会帮你们。而她与赵玥羁绊太深,赵玥理智冷静,若要他答应一件本不打算答应的事,除了长公主,无人能办到。” 顾楚生说完这话,三个人都沉默下去。卫韫敲着桌子,慢慢道:“那你呢?” “我如何?” “你在这里面,又是什么位置?”卫韫盯着他:“赵玥攻打华京时,我曾拜托你去守住华京,你转头去了凤陵城,是因为你知道赵玥要动手对吧?那这时候,你是站在赵玥那边的,是吗?” 顾楚生没有言语,卫韫继续道:“而如今你此刻来同我说这些,是让我与赵玥反着干,你又是什么意思?” 夜里很安静,听得见外面蝉鸣之声,凉风卷着花香涌进房间,顾楚生抬眼,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顾家一直追随元帝血脉,此乃皇室正统,故而当年我父亲拼死保下赵玥,而我继承父亲意志,救出赵玥。” “只是我从未想过,赵玥竟有复仇的心思。直到我在长公主府遇见他,他出府与王谢两家议事,被我察觉,长公主当夜差点撞破,我帮他遮掩下来,因此……长公主没能及时察觉他的谋划。” 说到这里,顾楚生眼中不免有了感慨。 当年赵玥意外病逝,他也曾疑惑过,这辈子入了长公主府,他便知道,当年赵玥哪里是意外病逝,分明是长公主提前察觉了赵玥的阴谋,快刀斩乱麻杀了他之后对外称病。 因为他的介入,赵玥没死。 “他能隐忍这样多年,绝非泛泛之辈,你若与他为敌,怕是艰难。” 顾楚生抬眼看着卫韫:“其实我不在意你如何,你死了我可惜,可惜我大楚少了一员名将,可也仅仅只是可惜而已。可我容不得卫府败落。” 顾楚生剩下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卫府败落,牵连的就是楚瑜,楚瑜一日不离开卫府,顾楚生就不会看着卫府落败。 明明该是好意,可卫韫听着这话,却感觉到了森森屈辱,他冷眼看着顾楚生,顾楚生迎着他的目光。许久后,卫韫站起身来:“顾大人,剩下话,我们出去说。” “正有此意。” 顾楚生也是随着站起来,他同卫韫两个人一起走出去,楚瑜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皱眉,却还是沉默着转头,抿了口茶。 顾楚生不是莽撞的人,卫韫也不过是看似莽撞而已。 茶喝完,她站起身来,坦荡上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而另一边,顾楚生和卫韫两人刚一进卫韫的房间,卫韫便猛地回身,死死盯住顾楚生。 看着他的目光,顾楚生轻轻笑了。 “小侯爷恼怒什么?” “你以后,”他冷声开口:“离我嫂嫂远一点。” 听到这话,顾楚生眼里带了冷意,面上仍旧笑意盈盈。 “这句话,您不该对自己说吗?”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一贯没有男女大防,卫家百年高门,也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吗?!” “那顾家教过你了?!” 卫韫冷笑:“顾楚生,你这些下作手段,你自己比我清楚。我嫂嫂乃卫家大夫人,就算要改嫁,那也是三媒六娉明媒正娶,容得你区区金部主事如此百般纠缠?” “改嫁?”顾楚生玩味出声:“您真会让她改嫁?”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顾楚生,顾楚生眼光太锐利,仿若刀剑,直直刺在他心底。 他嘲讽,他讥笑,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卫韫却觉得,他每一个眼神,都充满鄙夷。 “卫韫,”他慢慢开口,神色冷漠:“你对得起你哥吗?” 卫韫慢慢捏起拳头,顾楚生走向他:“她是你嫂嫂,你对她那份心思,不龌龊吗?” 说着,顾楚生停在他面前。 他离他很近,两人面对面,咫尺之隔,谁也没有让,谁也没有退。 顾楚生与他差不多高,那算艳丽的眼微微弯起,笑意却不见眼底:“你自己想起来,不觉得恶心吗?” “我为什么要恶心?” 卫韫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平静出声:“我喜欢她,我为什么要恶心?” “你还真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 卫韫看着他,脑中闪过楚瑜的影子,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找到了某种力量,他慢慢镇定下来,认真看着顾楚生。 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句话,然而如今说出口来,竟然觉得,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认认真真,再次重复:“我喜欢她,很喜欢她。” “我没伤天害理,我没伤害别人,我喜欢一个人,我把她放在心里,我有错吗?” “可她是你嫂嫂。” “那又如何?!” 卫韫提了声音:“我兄长不在,有一天她也会喜欢别人,如果她注定要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那人不会是你!” 顾楚生觉得有血腥味泛上来,他说得斩钉截铁,然而看着面前少年清澈的眼睛,他却觉得害怕。 他并不是真的那么肯定。 他过去一贯知道卫韫优秀,或者说卫家人,风骨在此,都是令楚瑜仰慕的存在。 上辈子的卫珺是他心里一根刺,他一辈子都会想,如果当年卫珺没死,如果当年楚瑜嫁给卫珺,楚瑜是不是还喜欢他。 他每想一次,就需要楚瑜证明一次。 面对卫家,面对卫韫,他骨子里就有那么一份自卑在。 他没有这个人的光明磊落,没有这个人的坦荡宽容。他自己有的没有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楚瑜是怎样一个人,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说上辈子的卫韫还被这世道给毁了大半,那这辈子站在他面前神色坚韧清澈的少年,则是他所知道,楚瑜最想要的存在。 可他不能说,他看着卫韫的目光,捏着拳头,强撑着自己:“她喜欢我,从十二岁那年开始……” “然后在十五岁结束。” 卫韫平静出声:“顾楚生,她已经不喜欢你了。她开始了新的人生,如果你是真的爱她,真的想对她好,放过她。” “然后方便你是吗?” 顾楚生嘲讽开口,卫韫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顾楚生,被你爱着,真的很痛苦。” 顾楚生微微一愣,卫韫将手放在心口:“我喜欢她,我放在心里,我守护她,我追求她。可是我不强求。” “我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如果没有我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更好,”卫韫觉得这话说出来,心里就是尖锐的疼,然而他却还是干涩出声:“那我可以放手。感情是包容,是牺牲,是放手,是理解。不是你喜欢她,无论如何,她都该属于你。” “你懂什么?”顾楚生颤抖着开口,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这些话仿佛是刀斧砍在他心上,他连声音都带着颤意:“你喜欢她多久?你为她做过多少事?卫韫我告诉你,你这份喜欢值不了多少钱,你以为你为什么喜欢她?不是因为她多好,只是因为你年少。” “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你看过几个女人?你经历过几个人对你好?你不过是,刚好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于是你拼命想抓住她。你爱的哪里是这个人?你爱的是你心里那份软弱,爱的是她刚刚好,填补你心里那份软弱。” 顾楚生说着,眼前回荡的,却是年少的自己。 哪一份爱不是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他说卫韫,他自己当年,怎么不是从女子夜雨剑挑车帘那一刻开始爱上? 然而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嫉妒,这个人怎么就能比当年的自己,早早明白这么多? 于是他抓着他的痛脚,冷着声:“卫韫你信不信,你只要和她分开五年,你只要再遇到几个对你好的女人,你就会发现,你这份感情就是少年暮艾那一份悸动。你对于她,敬重、感激,甚至于你有着少年人的欲望和怜爱,可是这不是爱。” “不是爱情的感情,这是折辱。” 这话让卫韫微微一愣,顾楚生看着他愣神,沙哑着声音,慢慢道:“卫小侯爷……” 他声音里带了恳求:“我喜欢这个人,太多年了。” 足足三十二年。 他用了十二年时间喜欢她,用了二十年时间,知道自己喜欢她。 “我遇见过很多人,我走过很多路,最后才确定,我是真的爱她。感情哪里这么简单?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就是真的喜欢她?” “她向来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可她决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什么都给他,全心全意付出。如果她付出了所有,你才发现这不过是你年少时的冲动,你忍心吗?” 卫韫没说话,许久后,他提醒他:“顾楚生,你只比我大两岁。”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满脸是泪。 卫韫的目光让他慢慢清醒,他笑出声来:“是,所以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卫韫,”他平静出声:“你我做个约定。” 卫韫平静不语,顾楚生慢慢道:“我知道你会去北境,我也知道你要在那里谋划卫家的出路,你在北境的时间,我不会追求她,我只会做好我的本分,在华京拼了我的命,保她无虞。” “而你,也只做好你的本分。” 卫韫看着面前人,并不说话,他端起酒杯,平静开口:“好。” “北境不平,江山不定,我只是你的盟友顾楚生。” 顾楚生给自己倒了酒,举杯看向卫韫:“待你南归,你我各凭手段,愿得盛世太平……” 卫韫明白顾楚生的意思,举杯与他相碰,看着他的眼睛,声如珠玉击瓷:“许以江山为聘。” 说完之后,两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愿得盛世太平,许以江山为聘。 84.第八十四章(7.17) 楚瑜第二天清晨醒来,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一行人直奔华京, 各自回府。 赵玥登基后,封顾楚生为金部主事,并将当年顾家的宅院重新赐还给他。于是顾楚生同楚瑜告辞后,便自己回了自己家中。 卫韫同楚瑜回到卫府,刚下马车, 就看见柳雪阳和蒋纯带着人站在府邸门口候着。卫韫和楚瑜微微一愣, 柳雪阳便上前来, 抱住卫韫, 含着眼泪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不知道你在外的日子,母亲心里多害怕。” 卫韫眼神软下来, 他抬手拍了拍柳雪阳的背,温和道:“母亲勿忧, 我回来了。” 卫韫劝着柳雪阳, 旁边蒋纯上前来,含笑看着楚瑜:“回来了?” 楚瑜瞧着蒋纯笑意盈盈的模样, 打趣道:“你看上去面带桃花,似乎过得不错啊?” 听到这话,蒋纯愣了愣, 随后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听说了啊?” 楚瑜呆了呆, 故作镇定道:“听说了。” “没想到传这么快, ”蒋纯有些无奈, 却还是道:“不过他这个人性子浮,都是张嘴乱说,你们别当真。我在卫府要待到老的。” 楚瑜点点头,认真道:“是,男人一张嘴不能随便信,还是要考验一下。” 蒋纯抿唇摇了摇头:“我不会对不起二郎。” “阿纯……” 楚瑜叹息出声,还想说什么,旁边柳雪阳终于从喜悦中缓过神来,招呼着道:“来来,先把火盆过了,把艾草水拿过来……” 于是楚瑜剩下的话止于唇间,然而蒋纯眼中全是了然,似乎早已经知道楚瑜要说什么。 楚瑜跟在卫韫后,踏过火盆,被柳雪阳用艾草沾了水,轻轻拍打在身上,洗去了一身晦气,到了祠堂,在祠堂中和列祖列宗告知回来之后,一行人才回到各自房间清洗。 长月晚月早就已经备好水,楚瑜一进来,她们侍奉着楚瑜下了热汤,长月给楚瑜按摩着手,晚月给楚瑜搓着背,长月一路嘴不带停,不停道:“您要去北方就去,怎么就把我们撇下了?这世道哪里有主子甩开自己贴身丫鬟的道理?” “我不是担心你们吗?”楚瑜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任性,去之后才知凶险,你看我带了那么多人过去,又……” 说到这里,楚瑜心里有几分酸涩,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们同我说说华京里的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啊?” 长月翻了个白眼:“华京里安定着呢。” 楚瑜知道她在同自己置气,转头看晚月道:“晚月你说。” “赵玥称帝后,安抚了各家,该贬的贬,该升的升,他颇有手腕,权衡各方,所以华京被他接管之后,倒没出什么乱子,百姓安定,我们也没受太多影响。” 楚瑜点点头,这点她是知道的:“还有呢?” “他提拔了顾楚生和宋世澜,还将沈佑提为了大理寺丞,沈佑每次回来都要来府里见六夫人,六夫人不见他,他便在门口站着,外面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在华京传许久了。” 楚瑜愣住,沈佑的举动,却是她没想到的。她皱起眉头,不明白沈佑到底是哪里来的脸,若是说他传错消息是无意,那他将救他之人从赵玥改成姚勇,这就绝对是有意隐瞒了。既然如此隐瞒,那又何必惺惺作态? 楚瑜思索着,长月见她不说话,赶忙道:“还有还有,还有一件大事。” “嗯?” “那个宋世澜,宋世子,庶子出身当了世子那个,您记得吧?” 长月挤眉弄眼,楚瑜有些奇怪,宋世澜虽然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上极为沉稳,庶子之身爬上来,说狠够狠,说稳够稳,他又能有什么事儿? “他上门来求娶二夫人了!”长月兴奋道:“小侯爷不在,他就找了老夫人,老夫人拿不下主意,还是二夫人亲自出面拒绝的亲事。当时我们都瞧着呢,这个宋世子脾气可好,被拒绝了也没多说什么,还嘱咐二夫人要多吃些,说她太瘦了……” 长月絮絮叨叨,楚瑜却是慢慢睁大了眼。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果然是个大消息! 她忍不住带了笑意,等洗完澡之后,还在饭桌上,楚瑜就拿眼打量蒋纯。蒋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碗筷一摆,叹了口气道:“阿瑜,你要说什么便说吧。” “咳咳,小七,”楚瑜转过头去,扯了扯卫韫的袖子,卫韫抬眼看她,眼里带了些疑惑,楚瑜抿唇笑道:“我和你说件好玩的事儿。” 卫韫瞧了蒋纯一眼,又瞧了楚瑜一眼,有些疑惑点了点头,楚瑜张口道:“那个宋世子上门向阿纯……” “哎呀你别说了!”蒋纯起身来捂楚瑜的嘴,楚瑜身手比她好太多,却让着给她捂住嘴,一副求救模样看着卫韫。卫韫愣了片刻,慢慢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柳雪阳。 柳雪阳轻咳了一声:“是有这事儿,不过阿纯不愿意,就被我拒了。” “其实宋世子也挺好的。”王岚抱着孩子,笑着瞧向和楚瑜打闹着的蒋纯:“现在还天天送着礼呢。” 听这话,楚瑜挑起眉头,拼命朝蒋纯眨眼,眼里全是“真的吗真的吗?” 老底都被抖完,蒋纯叹了口气,放开楚瑜道:“算了算了,你们就拿我当下酒菜吧。” “我们哪儿敢啊?” 楚瑜赶紧瘫过去,靠在蒋纯身上撒着娇:“我错了,好姐姐,我不说你和宋世子了,你别生气嘛。” “去北狄一趟,”蒋纯忍不住笑了:“怎么学得这么泼皮无赖了?” 旁边卫韫瞧着,眼里带了笑意,他很喜欢楚瑜这样完全不设防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这才是真的走进了她的世界里。 “她不是在北狄学的,”卫韫敲了敲楚瑜碗边的桌子,示意她吃饭,同时道:“我瞧她呀,来之前就是这模样了,之前还端着,现在对着咱们这一大家子,却是连端着都不愿意了。” “小七说得是,”柳雪阳笑着道:“我当初怎么就没瞧出来,你是只小泼猴呢?” 一家人拿着楚瑜打趣,说说笑笑,等一顿饭吃完,宫里便来了人,规规矩矩等在门口。 卫韫瞧见来人拿着圣旨,顿时冷了神色,楚瑜也看见了对方,收起笑意,同卫韫道:“赶快去接旨。” 卫韫知道这是楚瑜的提醒,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那太监迎了过去,疾步上前道:“公公手持圣旨来传旨,怎的不在外让我等来接旨迎接?” “陛下来时嘱咐了奴才,”那太监笑了笑,和气道:“小侯爷从北方归来,车途劳顿,若是还在用膳,让奴才就在一旁候着,等小侯爷吃过了,再来同您说进宫的事儿。” “陛下真是体恤我等。”卫韫面露感激之色:“陛下圣恩,臣又怎可放肆?还请公公宣旨吧。” 说着卫韫退了一步,恭敬跪了下来,太监宣读了圣旨,将圣旨交到卫韫手里,同时朝着跪在卫韫身后的楚瑜道:“陛下还说了,宫里梅妃娘娘与卫大夫人乃故交,一直挂念着您,您若无事,不如也进宫去看看梅妃,也当叙一个姐妹情谊。” “劳烦娘娘挂念,”楚瑜恭恭敬敬道:“妾身对娘娘也十分思念,愿与小侯爷一道入宫。” 听到这话,太监眉开眼笑,领着两人出去,太监单独上了一辆马车,楚瑜和卫韫上了后面一辆。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楚瑜淡道:“你今日去,该谈什么都清楚了吧?” “嗯。”卫韫垂着眼眸,楚瑜继续道:“赵玥必然要将我和母亲留在华京为质,你答应他。” 卫韫没说话,楚瑜微皱起眉头:“不是说好的吗?” “知道了。” 卫韫低声开口,楚瑜瞧着他垂着眼睛,像一只被抽走了骨头的小狗,忍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信我。” 她沉稳出声:“你好好在北方发展自己的人脉,我在华京不会给你找麻烦。” “你要能给我找麻烦,”卫韫闷闷开口:“我说不定还能开心些。” “孩子话。” 楚瑜拍了拍他的头,卫韫没有言语。 没一会儿,马车便到了宫门前。楚瑜和卫韫直入内廷,卫韫被领着去了御书房,楚瑜则被领着往后宫走去。 淳德帝并不算一个荒淫的皇帝,后宫妃子数量不多,而赵玥登基后,整个后宫,除了正在议亲的姚家女以外,也就只有一个梅妃,居在栖凤宫之中。 栖凤宫乃皇后宫殿,梅妃居住在这里,赵玥的心思,谁都清楚。也不知道姚家知不知道这一件事。 楚瑜思索着,来到栖凤宫门前,她恭敬跪下,将头抵在落在地上交叠的双手之上,门缓缓打开,带着嘎吱之声,一股浓烈的梅花香味从里面扑面而来,片刻后,她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进来吧。” 楚瑜站起身来,低着头进了房中,女子身着金色华服斜卧在榻上,头发散披落在地面上,裸露出来的脖颈上全是斑驳的红点,对方似乎刻意做着这样的事,在宣告着什么。 她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神色慵懒随意,似乎这半年来的动荡,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楚瑜站在她身前,恭敬道:“殿下。” 长公主瞧着自己指甲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她轻笑出声。 “从北境回来的人果然不一样,我已经许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说着,她嘴角噙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楚瑜诚实开口:“娘娘。” 长公主垂下眼眸,淡道:“我女儿被关起来了。” 楚瑜没有说话,听她继续道:“我哥哥也死了。” “有时候我就在想,这是我做的孽吧?” 长公主笑声里带着嘲讽,她站起身来,裙子拖在地面之上。 她这一身长裙繁复华丽,是华京女子很少见的衣着,因为它无法穿到外室。从这件衣服上,楚瑜便推测出来:“娘娘平日不出房门吗?” “你觉得我需要,还是我能?” 长公主挑眉:“你这话说出来,真让人难过。” 楚瑜有些疑惑:“公主……为何能见我?” 赵玥既然看管得如此严密,怎么还会让她来见她?长公主轻轻一笑:“他同我要一样东西,我给了呗。” 楚瑜不太明白,长公主靠近她,将肩膀轻轻拉扯下来,露出上面的痕迹:“他如今想要的、我能给的,就这个了。” 楚瑜猛地睁大了眼睛。 长公主拉上衣服,坐回椅子上,撑着头道:“我面首都多得记不清,他以为这样就能羞辱我?” 长公主冷笑出声:“笑话!” 楚瑜没说话,好久后,楚瑜慢慢道:“那公主如今,又在难过什么呢?” 长公主没说话,楚瑜上前去,半蹲下来,握住长公主的手。 “殿下,”她叹息出声:“受伤了觉得难过,并不可耻。” 长公主的手微微颤抖,她静静看着楚瑜,艰难笑起来。 “本宫不难过,”她慢慢出声:“本宫一辈子都没输过,这一次也不会输。” 85.第八十五章(7.18) 楚瑜没说话, 她静静凝视着长公主,这一瞬间, 她似乎看到当初她跪在宫门前,长公主整理了衣衫,将头发挽在耳后,说那一句“本宫要打的仗,从来没有输过”的模样。 女子静静对视, 双方似乎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云涌风起。 长公主从楚瑜眼里看到她要的江山, 楚瑜也从长公主眼中看到她有的报复。 “你信吗?” 许久后, 长公主出声, 神色冷静:“你可愿信我?” 楚瑜没出声, 她放开长公主的手,站起身来, 长公主目光落在她身上,目光中带了几分波动。而后便见她退了两步, 在两人之间留出距离来, 双膝跪下,广袖一展, 双手交叠在身前,弯腰将头抵到地面。 长公主随着楚瑜的动作,目光深沉, 楚瑜跪在地上, 沉稳开口:“愿随我主。” 长公主站起身来, 平静道:“赵玥会让卫韫去北方, 但你得留下。” “我知。” “我在,”长公主的手落在她额顶,目光看向大门正前方。带着凉意的绸缎垂落在她脸颊边上,楚瑜感受到额顶的温度,听她平静出声:“保你卫家无虞。” 楚瑜往栖凤宫去时,卫韫则由太监引路,来到了御书房。 赵玥正在房中练字,卫韫进来后,他抬起头来,温和笑了笑:“小侯爷来了?” 他这话问得毫无皇帝该有的架子,仿佛他还只是长公主府一个面首,笑容清浅柔软。 卫韫恭敬行了个大礼,赵玥赶忙上前来扶他:“爱卿快快请起。” “微臣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卫韫低头出声,遮住眼中情绪,赵玥叹了口气:“爱卿孤身入敌千里,乱了的地方阵脚,朕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说着,赵玥招呼着卫韫坐下道:“先坐下吧,朕也知道你才刚回来,必定是累了。只是朕有许多问题急切想问,只能让你受累了。” “为国献力,乃臣本就该做之事。” 赵玥满意点点头,也没有多说其他什么,就开始向卫韫询问去北狄之事。 他问得细致,北狄城池路线,风土人情,都事无巨细要问下来。 卫韫是目前为止去过北狄最深处的官员,过往对于北狄的了解,大多来自于往来商人,然而两边商人数量不算多,好不容易有些对北狄比较了解的商人,又会出于自己各方面的考量有所隐瞒,加上时间变迁,过往的资料大多不够及时,也不够细致。因此这么多年来,大楚一直处于被动防守之中。 大敌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军情,卫韫和赵玥都自动屏蔽了姚勇等事,先将战场的信息互相交换清楚。这么一问一答便到了深夜,等赵玥问清楚了所有事后,他吐了口气道:“找你所说,苏查苏灿本就互相斗争,北狄各部落之间又互相不对盘,那北狄在大楚上退兵,怕是迟早的事儿了。” “让他们退兵我有把握,”卫韫看着赵玥,仿佛什么都忘了一般,认真道:“可是陛下觉得,这一次,仅仅只是让他们退兵就够了吗?” 赵玥没说话,他低头抿了口茶,片刻后,他轻轻笑了笑:“那小侯爷还想做什么?” “他们如此欺我大楚,若让他们只是退回去就够了,等他们休整之后,他们不会再来吗?” “你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难道不该吗?” 两人静静对视,赵玥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将滚水冲向茶叶。 他一贯爱煮茶,如今也将习惯带到了宫里来。 “你知道继续打下去,要花多少钱吗?” 卫韫抿了抿唇:“北狄常年对我们动武因为他们几乎不带粮草,走到哪里抢到哪里。” “你也想这样?” 赵玥抬眼看他,卫韫点点头:“北狄后方的人比较分散,我们逐一击破,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兵力。陛下只需要给我马匹和人,粮草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赵玥没说话,他似乎是在斟酌,卫韫看着他:“陛下是打算每隔一段时间就和北狄打一仗,还是一次解决问题?” 赵玥还是不语,他将茶放在卫韫身前,卫韫继续道:“好,那臣不说这个,陛下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吗?陛下在位时,若大楚能灭了陈国,将陈国并入国土,这将是何等成就!陛下难道就没有成为圣君的想法?” 听到这话,赵玥神色动了动。 任何一个帝王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传说中的千古一帝,然而始皇帝在前,这太难做到,于是退而求其次,能创造一个盛世为人称赞,也是不错。 国土疆域总是衡量一个帝王的标准,哪怕是赵玥这样的人,也难免心动。 然而他思索了片刻后,还是道:“朕觉着可以再等几年。” 他敲着桌子,慢慢道:“如今朕与顾楚生正在后方努力解决财政民生,战场之上,其实只要能停战就可,朕不做过多要求……” “我有要求。” 卫韫冷声开口,赵玥抬眼看他,慢慢出声:“想报仇?” 卫韫变了脸色,赵玥笑出声来:“小侯爷,你还是太年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侯爷为何不能再等等呢?” 等什么呢? 有一瞬间,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卫韫止住了它。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的家仇,除了姚勇,早在我在北狄宫廷连点半个月天灯的时候就结束了。如果是为了家仇,我何不如此刻休战,去找姚勇的麻烦?” 赵玥瞧着卫韫,这样的理由他接受。 太过光明伟岸的理由,他都觉得虚伪。 卫韫看出赵玥眼里的赞同,继续道:“我坚持要打,是因为此时此刻,就是最佳时机。如今苏查与苏灿内乱,各部在我上个月骚扰之下也对北狄王庭不满。实话同陛下说,我走之前,户部账本我查过,这仗能不能打,我有数。” 赵玥嘴唇挂着笑,眼里却没了笑意,卫韫也不在意,他直直盯着他:“陛下之所以不愿意继续打下去,不就是怕我在边境发展自己,给您造成威胁吗?” 赵玥皱起眉头:“这些话你听谁说的?你乃未来名将,又心术正直,朕不会这样猜忌你。” “陛下,”卫韫低头抿了口茶:“就咱们两个人在,何必说这些惺惺作态的话呢?” “当场华京是我打的,姚勇是我设计的,陛下这个皇位,来得不算光正。您这样手段上的皇位,和我谈得这么正儿八经,可笑了吧?” “你说得也是。” 赵玥言语间全是冷意,却保持着笑容道:“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第一件事,我要姚勇的狗头。” 赵玥敲着桌子,点了点头:“这个人,我本也打算处理了给你送过去。” “第二件事,我要陛下册封我嫂嫂为一品诰命,并将她该有的军功,都给她。” 没想到卫韫会提这个要求,赵玥有些发愣。许久后,他慢慢笑了:“好。这个没问题。” “第三件事,”卫韫盯着他:“我要陛下全力配合,不说灭北狄,至少要将北狄杀到十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无法骚扰大楚。” 赵玥转头看向窗外,嘴边全是嘲讽。 “卫韫,”他淡淡出声:“谁给你的勇气,这么同朕坐地起价?” 86.第八十六章(7.19) “陛下以为, 此刻为什么我还同你在这里谈?” 卫韫抿了口茶:“陛下保下了姚勇,抢走了华京, 臣还能心平气和坐在这里,陛下以为是凭什么?” 赵玥皱眉,卫韫抬头凝视他:“如果不是为了灭北狄,我不会坐在这里。为了姚勇的人头我牺牲了这么多,若不是为了灭北狄之大业, 这口气我忍得下来?给他多喘一口气, 对我来说都是羞辱。” “卫韫, ”赵玥苦劝:“你想想百姓。” “你真当我在意?”卫韫勾起唇角:“我发现, 你和淳德陛下一样, 总喜欢拿百姓当筹码和我谈。” 赵玥不说话,卫韫神色从容坚定, 容不得半点回转,赵玥清楚知道, 卫韫如今只留了两条路给他。 要么, 将北狄打到底,要么, 他交出姚勇。 可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交姚勇,一旦他交出这个人,就会立刻失去平衡卫韫楚临阳等人的筹码。 他不交出来, 那卫韫不会善罢甘休, 内战一触即发, 他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局面, 又将岌岌可危。 过去他可以不在意,因为坐在君主位置上的不是他,国破了山河亡了,他一走了之即可。然而如今却不一样,坐在位置上的是他,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息息相关。卫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却做不到卫韫如今这份果决。 赵玥盯着卫韫:“卫韫,你如今如此逼我,就不怕日后吗?” 卫韫轻轻一笑:”陛下乃千古圣君,知人善用,想必明白我的要求。只要满足我的要求,我不会有任何反心,陛下并非不能分辨是非之人,我又怕什么日后?” 赵玥目光闪了闪,似乎是想起什么。许久后,他终于到道:“我想一想……” “等陛下消息。” 卫韫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得到赵玥允许后,便退了下去。 看着卫韫离开后,赵玥面上神色慢慢冷下来,他猛地踹开了桌子,起身往栖凤宫前去。 长公主刚送走了楚瑜,正坐在铜镜前卸妆,赵玥远远看见那人,神色柔和下来。他来到她身后,从她手里拿过梳子,温和道:“殿下,我来。” 长公主没说话,仍由他将梳子握在手里。 他神色温柔宠溺,仿佛还是在公主府里一样。 “我记得当年你刚来公主府时,其实什么都不会。我本也不打算让你做什么,有一日你却突然自告奋勇过来,告诉我要为我梳发,那天是你第一次给人梳头发吧?” 长公主看着铜镜里的人,慢慢叙述起当初。 赵玥听着这些话,先前所有的暴戾愤怒都从眼中慢慢消散,他轻轻应声:“对,第一次,是弄疼你了吗?” 长公主轻笑出声来:“是啊,从来没有人这么笨手笨脚过。” “那你还让我梳发?” “你喜欢,我宠宠你,又怎么样?” 赵玥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苦笑起来:“殿下这样说,真让人受宠若惊。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殿下宠的到底是我,还是梅含雪?”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如果当年在长公主府他问这一句,她大概会回答他实话。 她宠的是他,一直都是。 当年挑选驸马,之所以选中梅含雪,也不过是因为她头一次见他,就发现,这个人真像她家小阿玥。 当时她并没有其他感情,只是她一贯疼他,终归是要选驸马,不如选一个像他的。 直到后来他长大,他来到她身边,生得这样出众,傲骨风华。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位带着孩子的寡妇,她才隐约发现,原来她心里觉得最好的男人,他小时候,她觉得是她家小阿玥;他长大后,她觉得是那位秦王世子。 岁月让她的感情逐渐变得浓烈炙热,她也从不避讳。如果当初他问,她必然是这样答。可是如今他问,她却不愿意将这份答案告知于她。于是许久后,她慢慢道:“阿玥,我打小就宠你。” “我要的是怎样的感情,长公主不明白吗?” 赵玥平静出声:“公主一向照拂小辈,可我却觉得,我不甘心当这个小辈。” 长公主沉默不语,赵玥玩下头,捏着她的下巴,扭过她的头来,面对自己,遮掩住眼中风起云涌:“朕很想知道,朕哪里不好?” 长公主与他对视,赵玥静静看着她:“长公主府那么多面首,为什么所有人你都碰得,唯独我从来不能当你入幕之宾?” “赵玥,”她平静出声:“我已经三年没有召唤面首侍寝了。” 三年前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是第一次同他出口说喜欢他。 然而这个时间她牢牢记在心里,赵玥却什么都不记得。他轻轻一笑:“不还是有很多人在你身边吗?” “殿下,”他的脸靠近长公主:“今天卫韫让我打北狄,放他去北方。猛虎归山,你说我放是不放呢?” 长公主没说话,许久后,她慢慢道:“不放。” 赵玥微微一愣,他诧异看着她:“为什么?” “你都已经说了,放他回去无异于猛虎归山。大楚江山哪怕自断一臂,也绝不能让这样对你造成威胁的人活下去。” 赵玥没说话,他的手微微颤抖。长公主看着镜子,平静开口:“阿玥。” “无论如何,”她声音沙哑:“我都会护着你。” 赵玥握着她头发的手微微一紧,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年少时,这个姐姐站在自己身前,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遮风挡雨。 “我知道你不信。” 长公主故作镇定,然而赵玥却明显从她语气里听出了那么几分委屈:“可当年我那么喜欢小花,不也为了你送走了他吗?” 赵玥思绪微微浮动,恍惚想起当年他寄居在长公主家中,同一位正得盛宠的皇子因一只小猫起了冲突。那只小猫是长公主年少时最爱的猫儿,从奶猫开始喂养,一直养大。为了保他不被皇子欺负,长公主将这只猫儿送给那个皇子赔罪,结果没了不久,就传来猫儿死了的消息,长公主躲在自己屋里哭了一天,出门的时候,还怕被他知道,骗他说是沙进了眼睛。 想起这件事,赵玥心里轻轻发颤。 他突然觉得,如今的大楚,仿佛当年那只猫儿。长公主说着没关系、不在意,可是等大楚真的像那猫儿死掉一般,内乱横生、百姓流离、北狄肆意屈辱时,长公主或许还会像年少时那样,躲着哭泣,又怕他见到。 他垂眸看着她,心中风云变幻。 他怕极了她的眼泪,尤其是为他哭的时候。 许久后,他轻轻一叹,站在镜子背后,身后抱住前面的人。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你会很难过吧?当初你保下卫韫,不也是看出他这份将才吗?” “以前你总担心大楚拿你去和亲,天天想着有一天大楚能踏平北狄,”说着,他朝着她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小姑姑,朕送给你。” 长公主微微一愣,似是诧异,她如少女一般抬头看他,那目光看得赵玥心潮浮动。 他盯着她,抬手抚摸上她的唇,沙哑出声。 “朕想好好侍奉您,”他声音里染了情/欲:“您舒服了,朕心里高兴,就许了卫韫,你说好不好?” 长公主没说话,她似乎是在挣扎着。 他与大楚之间,在她心中一般重量。 这个认知让赵玥心生欢喜,他压抑着情绪,小心翼翼吻上去,沙哑着声道:“你别多想了,这个决定,朕为你做。” “小姑姑,你心里有朕,朕很欢喜。” 长公主没说话,她闭上眼睛,慢慢捏紧了拳头。 这人覆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咬牙不语,紧闭双眸。 他们最相爱的时候,不曾如此。如今他们刀剑相向,却亲密无间。 而另一边,楚瑜在马车上,静静等着卫韫。 她思索着方才长公主说的话。 “赵玥向来吃软不吃硬,我会假装爱上他,在他身边等待时机。他心思不正,我若随了他的意思,未来必定是一带妖妃。帝君无德,你们才有机会。” “赵玥心思缜密,殿下怀着这样的心思接近他,若是装不像怎么办?” “我说错了,”长公主苦涩笑开:“我不是假装爱上他,所以没有什么装得像、装不像。” 本来就是真的,又怎么会当成假的? 楚瑜垂下眼眸,摸上衣服上的纹路。 这本是卫韫的习惯,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外面传来人的脚步声,片刻后,车帘被猛地掀起,露出卫韫俊朗清贵的面容。 他看见她,神色舒了口气。 “嫂嫂,”他温和出声:“你没事就好。” 87.第八十七章(7.20) 听到这话, 楚瑜不免笑了:“我去见长公主,能有什么事儿?倒是你……” 说着, 楚瑜抬头看了外面一眼:“上来说话吧。” 卫韫低头应声,赶忙上了马车。楚瑜让了位置出来给卫韫,又给他倒了茶,慢慢道:“你和赵玥谈得如何?” “我给他提了三个要求,未来杀姚勇, 给你封一品诰命外加军职, 放我去北边。” 卫韫说着, 从楚瑜手中接过茶杯, 像一直大猫一般懒洋洋靠在墙上, 曲起一只腿来,没有半点规矩。 楚瑜轻轻拍他的膝盖, 笑着道:“哪儿学来的姿势,没规矩。” “都不在人前, ”卫韫嘟囔着坐直起来:“我就懒懒也没什么呀。” “也不是小孩子了。” 楚瑜轻轻瞪他一眼, 这话卫韫听着高兴,撑着下巴道:“嫂嫂, 我给你讨了个官当,高不高兴?” “费这个事儿做什么?” 大楚以前也有过女将军,给女子封军职虽然不常见, 但也不是头一次。只是大多男子都希望能将自己家中女性的军功记在自己头上, 鲜少有卫韫这样外分出去的。 “我又不能往上爬, 空拿了个虚衔, 你当我还贪图月银不成?” “倒也不是这个,”卫韫笑了笑:“不是你的东西,我都想捧来给你,更何况本是你的东西,那谁都不该抢走。” 听到这话,楚瑜端着茶的动作顿了顿,她转过头来看他,这话他说得漫不经心的,随口而出,便是他心底深处的本意了。楚瑜垂下眼眸,感觉自己内心有那么几分不常见的波动,她勾了勾唇角,有些无奈道:“小七,你对我太好了。” “不够。” 卫韫看着她,目光里落满了这个人:“始终不够。” 楚瑜没说话,明明两个人都没动,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她却觉得,这个人似乎正在欺身上来,步步紧逼,让她有那么几分喘不过气来。 她轻咳了两声,调整了一下氛围,继续道:“赵玥答应了吗?” “他说他想想。这在我意料之内,倒是长公主那边,怎么说?” “长公主怕是有反意。” 楚瑜认真开口,将长公主计划说出来:“她同我说,赵玥能忍到现在,绝非泛泛之辈,我们要找他的把柄怕是不容易。但赵玥对她心里有结,她会好好利用姚勇和这个结。” “反一个明君不容易,但反一个昏君,则是再容易不过了。” 楚瑜说到这里,卫韫便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 如今计划分成两步,一步是增加自己的实力,另一步则是抹黑赵玥的名声,把赵玥逼成一个昏君。 卫韫沉默着没说话,楚瑜从他眼中不忍看出来,如果赵玥本是一个好人被逼成坏人,对于卫韫来说,是太大的心理负担。 “小七,”她叹了口气:“一个愿意拿着国家去谋取皇位的人,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皇帝。更何况,以长公主和赵玥的局面,无论你帮不帮长公主,这一步长公主都会走。” 说着,她抬手摸着卫韫的头,认真道:“你不是神,每个人都会走很黑暗的路,走到哪里,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救不了谁,你只能是尽己所能,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可以。” 卫韫点头应声,他抬眼看她,微微一笑:“嫂嫂,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两人一起回家,终于放松下来,回了房间倒下就睡。 第二天卫韫天还没亮,卫韫又醒过来,穿上官服后,出门上朝。 出门前,他瞧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他迷迷糊糊那么一看,觉得有几分熟悉,忙叫住卫夏,下巴朝着那人影的方向抬了抬道:“沈佑?” “是呢。” 卫夏小声道:“管家说,他一回来,就每天来这门口守着。每天早上上朝前来一趟,下朝后来一趟。听说他在咱们府邸斜对面租了个房,就天天守在这里。” “守六夫人?”卫韫皱起眉头,卫夏见他不喜,有些犹豫道:“小侯爷不喜?那我让人把他打过去……” “罢了。” 卫韫摆摆手:“他如今也是朝廷命官。” 如今卫韫知道沈佑是赵玥的人,对沈佑直接从一个间谍摇身成为少将军的传奇人生,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马车将他摇摇晃晃到宫门前,他下了马车,看见边上都是下了马车正准备往里走去的官员。看见卫韫,众人纷纷上前来问好,寒暄着询问了几句北狄的事后,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又稳稳停住。所有人朝那马车看过去,一位老者轻嗤了一声:“小人得志。” 说话间,卫韫看见顾楚生用笏板挑起车帘,慢慢走了下来。 站在卫韫身边的老者靠近了他几分,用嘴朝着顾楚生努了努道:“瞧,那就是如今最得陛下盛宠的金部主事,顾楚生。您别瞧他如今只是金部主事,我同您说,这人啊,陛下完全是把他当内阁的人在培养呢。” 听到这话,卫韫神色动了动,面上回道:“顾大人倒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老者露出嘲讽笑意来,换了个话题,同卫韫说了几句,便朝宫里进去。 卫韫跟着来到广场,按照个各自的位置排列着进殿。进殿不久,便听礼官唱喝,赵玥从外走了进来。 他坐到金座之上,所有人高呼万岁,卫韫抬眼看他,男子始终保持着盈盈笑意,然而眉宇之间却又有了那一份之前看不到的贵气。 这是多能忍一个人。 卫韫垂下眼眸,跟着跪拜。 早朝开始的惯例,先报紧急之事,众人讨论后,就是各部门日常叙职,最后才到卫韫回来这样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君臣表面热络一番,卫韫简短说了一下从天守关一战开始到如今的始末,朝上之人听得聚精会神,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但听当事人说起来,的确有几分不一样。 卫韫说完后,顾楚生开口道:“那如今看来,镇北侯对北狄想必是十分了解了?” “不算极其了解,但也大致清楚。” 卫韫实话实说,旁边有一个汉子高兴道:“那太好了,镇北侯就按照之前的法子再杀上几个来回,平了北狄就好了!” “穷兵黩武不是好事,”一个老者顺着胡须道:“只要将这些蛮子驱逐出大楚即可,如今大楚修生养息才是正经。” 两边人争执起来,朝堂上顿时一片混乱,赵玥静静听着各方陈词,许久后,却是看向顾楚生,询问道:“顾楚生,你如何看?” “修生养息,利大楚如今,然而若能乘胜追击灭了北狄,却是利百年之大计。若按照镇北侯所言以战养战,以大楚如今国库来看,倒是可以一战。臣以为,陛下不妨一试。” 顾楚生说得稳稳当当,赵玥点头道:“爱卿说得极是,卫爱卿。” “臣在。” “你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如今便将此职继续下去,北讨北狄,保家卫国。” “臣遵旨。” “你卫家抗敌有功,大夫人楚瑜于战场之上,巾帼不让须眉,守凤陵,闯王庭,斩苏勇首级,战功累累,为表嘉奖,特封卫楚氏为一品诰命,赐名昭华,赏封地宁县,并擢为正五品南城军校尉。” “臣谢过陛下圣恩!” “卫爱卿,”赵玥从高台上走下来,亲自扶起卫韫,面露郑重之色:“这大楚的国运,朕就交到你手中了。” “陛下放心,”卫韫抬眼看他,眼中包含热切:“臣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好!”赵玥豪气出声:“朕相信爱卿,必会带来一个崭新的大楚。爱卿在战场上大可放心,后方之事,朕会一律处理妥帖,爱卿的家人,朕也会亲自照拂,让爱卿绝无后顾之忧!” 听到这话,卫韫眼中一冷,然而面上却仍旧是一副君贤臣忠的模样,感激道:“谢陛下!” 卫韫在大殿里前脚刚被封赏,后脚圣旨就送到了卫府。楚瑜带着人换上正式场合穿的华服,同柳雪阳蒋纯等人一起跪在大门口接了册封圣旨。楚瑜早已知道会有这样一遭,倒也没有十分意外。然而当楚瑜接着圣旨毁了大堂,关上家门,卫府里却疯了一般。柳雪阳高兴坏了,握着楚瑜的手往前走着道:“你也是运道好了,我熬这个一品诰命,熬了至少十年。你如今才几岁,便是一品诰命了,这真是小七出息了。” 楚瑜笑了笑,没有多说,旁边长月却有些不满撇了撇嘴。 楚瑜同柳雪阳随便说了几句,便回头去找蒋纯,吩咐蒋纯将卫韫要出门的东西准备好。 蒋纯一面记录着一面觉得奇怪:“怎的才回来,又要出去了?而且你做这些准备,怎么像他要在外面住好几年一样?” 楚瑜笑了笑:“打仗这事儿,有时候不就是好几年吗?妥帖一点比较好” 蒋纯点点头,倒也没有深想,只是将楚瑜说的都记下。 等卫韫到了屋里,将蒋纯叫过来吩咐自己要去北方的行程时,蒋纯抿嘴笑了笑:“阿瑜已经吩咐过了。” 卫韫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蒋纯将楚瑜写的名单给了卫韫:“她让准备的东西就是这些,你看有什么不够的,我们去补。” 卫韫从蒋纯手里接过纸,低头看了一下上面的字。 字迹沉稳内敛,然而仔细看时,便会发现这份内敛沉稳里,带着几分轻狂张扬。只是这份轻狂张扬被包裹在那规规矩矩的沉稳里,不用心,就很难发现。 卫韫忍不住勾起嘴角,连具体写了什么都没多看。 蒋纯静静看着他,端详着卫韫的表情,她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道:“你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填补的……” “二嫂看着办吧,”卫韫将纸还给蒋纯,语气里带着几分迫不及待道:“我去看看大嫂去。” 说着他便转过身,带着满身欢欣去找楚瑜。 蒋纯看着卫韫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卫韫到了楚瑜房门前,看见楚瑜正跪坐在案牍前写字。她旁边睡了只白色的猫儿,那猫是他之前送她的,如今已经长大了,整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卫韫站在楚瑜房门前,目光落到那猫儿身上:“嫂嫂,练字呢?” “回来了?” 楚瑜在纸上转过笔锋,抬眼看向晚月,晚月便去倒了水来,楚瑜一面净手,一面招呼着卫韫坐下,声音徐徐缓缓叙着家常:“你看上去似乎很高兴,高兴些什么呢?” “夫人。” 卫韫突然开口,楚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卫韫笑着看着她,认真叫全了他要说的话:“昭华夫人。” 楚瑜反应过来,狂跳了几分的心瞬间平静下来,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水盆里的自己,搓洗着自己的手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是第一步。”卫韫神色认真。楚瑜从长月手中接过帕子,擦干自己的手。听卫韫慢慢道:“我许诺给嫂嫂的所有,我都会一步一步做到。” 其实这些话算不上幼稚,然而楚瑜听着时,却总觉的像个孩子似的。 孩子的心思最纯,不管他说这话能不能做到,然而他说话时这份“想对你好”的干净内心,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 楚瑜轻轻笑了,低头将话题转了过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卫韫便让卫夏将公务都搬了过来,同楚瑜一面聊天,一面处理自己的事。 等到了夜里,两人都懒得出去,卫韫便让卫夏将饭菜端到房间里来,两人就着一张桌子,一面说话,一面吃饭。 此时已是月上柳梢,凉风习习,两人毫无规矩,你吃我的菜,我吃你的菜,一路说着玩笑话,气氛十分融洽。 等吃完饭后,楚瑜继续看自己的书,卫韫闲着没事儿,便睡在楚瑜边上,将手枕在脑下,看着外面的月亮,慢慢道:“其实和嫂嫂在北狄那段日子,我觉得挺开心的。” 楚瑜抬眼看他,卫韫神色里满是怀念:“北狄的天很清透,地很广,人很少。” 所以一切都会格外凸显,比如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还有,”楚瑜笑起来:“姑娘很漂亮。” 卫韫侧过身来,手枕在自己侧脸,抬眼看着她。 他的目光太直接,楚瑜竟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垂头道:“看我做什么?” “看了一下,”卫韫想了想:“你比北狄姑娘漂亮多了,当时还是觉得你漂亮,和北狄没多大关系。” 听了这话,楚瑜奇怪看他一眼:“你比这个做什么?” 卫韫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蒋纯提着灯笼从外面走来。才拐进院子,就看见躺在楚瑜身边,正和楚瑜说话的卫韫。 两个人都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蒋纯静静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卫夏及时发现,赶紧上前来道:“二夫人可是要找小侯爷和大夫人?” 蒋纯没说话,她盯着正堂里的人,甚至还抬起手,做出了一个让卫夏不要说话的姿势。 卫夏想去提醒楚瑜,却怕一切太过明显。他只能咬着牙顶在前方,小心翼翼观察着蒋纯。 而蒋纯看着两人互动,抿了抿唇,终于开口:“不要惊动他们,我在这里等小侯爷。“ 88.第八十八章(7.21修) 这话出来, 卫夏顿时紧张起来,然而蒋纯在卫家毕竟是主子, 他也不敢表示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候着,拼命给远处站在门口的卫秋使着眼色,卫秋看着他挤眉弄眼,片刻后, 嫌弃扭过头去。 卫夏:“……” 蒋纯站在长廊里看了一会儿, 楚瑜和卫韫一直在说话, 两人倒没什么违矩的动作, 然而那氛围却总是浮动着那么些如花香一般柔软的情愫在。蒋纯瞧着他们, 目光平静,等了许久后, 蒋纯突然开口:“他们平日一贯如此?” 卫夏明白蒋纯是在说什么,他不是个傻的, 早就明白了许多, 此刻却只能装着傻道:“二夫人问的什么?是侯爷和大夫人相处吗?侯爷年纪小,对大夫人多依赖些……” “你这是在糊弄谁呢?” 蒋纯气得笑出声来, 转头看着卫夏:“他年纪小,你年纪也小吗?我问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非要我说出来, 让大家脸上都过不去?” “奴才真不知道二夫人在说什么。” 卫夏被骂得脸色也不太好看, 蒋纯抿着唇不说话, 她盯着卫夏, 片刻后,终于道:“你先退下。” 卫夏应了声是,转身站到一旁去。 卫韫在屋里枕着手和楚瑜聊天,有一搭没一搭。 正事说完了说些趣事,说到半夜里,卫韫打了个哈欠,楚瑜看了看天色,同他道:“回去睡吧,你也累了。” 卫韫从地上起来,打着哈欠道:“那我去了,嫂嫂好好歇息。” 说着,卫韫捡了自己的披风,走出门去。走出楚瑜的院子,转过长廊,卫韫便看见一个人站在长廊中间,提灯等着他。 她穿着青白色绣花外袍,着了月白色底衫,妇人发髻让她显得庄重沉稳,哪怕如今她也不过二十出头。 卫韫瞧见她,不由得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叫了声:“二嫂?” 蒋纯点了点头,招了招手,卫韫到蒋纯身边来,恭敬道:“二嫂可是有事吩咐?”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蒋纯慢慢道:“你兄长去之前,总同我说,诸位兄弟,他最担心你,你这个人性子执拗,不知变通,打小就是,要什么,就一定得要到。” 卫韫点点头,神色越发恭敬。蒋纯继续道:“可是小七,这世上的事儿吧,不是你想要,就一定得去拿。” 卫韫愣了愣,他抬起头来,看着蒋纯:“嫂嫂有什么要说的,便直说吧,您这样拐弯抹角,我听不明白”  蒋纯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何时?” 卫韫不明其意,诚实回答:“亥时。” “不若去我房里坐一坐吧。”蒋纯轻飘飘出声,卫韫有一瞬间呆滞,随后结巴道:“如今夜深,嫂嫂有事不如明日……” “为什么不去我房里呢?”蒋纯停住步子,转头看他,目色平静。卫韫觉得有些尴尬,憋了半天终于道:“如今夜深了,我去嫂嫂闺房怕是不合适……” “既然知道不合适,为何还待在你大嫂那里?” 听到这话,卫韫终于反应过来,蒋纯拐这么大个弯是做什么。 这话一出,方才说的话好似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蒋纯虽然什么都没说,卫韫却觉得脸又烧又疼,他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蒋纯转头看向身边的下人,挥了挥手,便将所有人退了下去。 “小七,”她叹息出声:“你实话同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大嫂?” 卫韫僵住身子,蒋纯瞧着他,目光温和。 “小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举手投足都藏不住。我在你二哥掀开我盖头时,就觉得喜欢他,后来每天我瞧着他就高兴,可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这份心思,于是总是藏着掖着。可是所有人却都看得出来,我喜欢这个人。” “你还小,”蒋纯眼里有些苦涩,仿佛是想起自己当年:“我瞧着你,就好像看见当年的自己。” “我……” 卫韫急急开口,他似乎是想解释,然而他又止住声音,停在那里。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蒋纯。 “对,”他认真出声:“我喜欢楚瑜。” 蒋纯平静看着他,卫韫慢慢道:“我知道我不该对不起我哥,所以我想了很久,忍了很多次。可您说得对,我从小,就是我要什么,就不会放手。只是我不是一定要得到,我念着她,挂着她,但我只是希望她过得好,我没想过,一定要用我这份心思,去干扰她什么。” 蒋纯神色温和,没有半分怪罪,然而言语之间,却带着审问:“你不干扰她什么,可若是她喜欢了你呢?” 卫韫愣愣看着蒋纯,似乎完全没想过这个念头,蒋纯静静看着他:“若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那这件事,还与她无关吗?” “若她喜欢我……”卫韫抿紧了唇:“二嫂,她这辈子,所有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帮她得到。” 说着,他抬眼看着蒋纯,目光坚定:“包括我。” 蒋纯没说话,她看着卫韫,许久后,她轻轻笑了。 “小七,你知道吗,任何一个姑娘听到你这话,都会心动。” 卫韫听着她的话,蒋纯眼里带了几分无奈,她与卫韫一面踱步,一面漫不经心道:“可是这不一定是好事。阿瑜与你年纪虽然去得不多,可她之心智,与你却截然不同。我年长你们许多,你在我眼中,尚还是个少年,可我面对阿瑜,却觉得哪怕她年长于我,我都不奇怪。” “她心智比你成熟得多,而且心思细腻得多,我与她能成为姐妹,就是因为我们之间许多事都十分相似。”说着,蒋纯停下步子,抬手看向树梢上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慢声开口:“比如感情。” “对于女子而言,投入一份感情,向来需要更多勇气,因为我们会有更多牺牲。如果阿瑜同你在一起,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普通女子要面对生育养家,她还要面对流言蜚语,这一辈子,无论她多好,多优秀,戳着脊梁骨的指责都会永远伴随着她。你能想象那些话语能有多难听吗?” 蒋纯转头看他,卫韫抿着唇,捏紧了拳头,蒋纯用温和的声音,说出那些市井言语:“无论你们是怎样,他们都会说她对不起你哥哥,会揣测你与她或许在你哥哥还在时就有染,会说她举止不检,会说你们罔顾人伦……” “你们的感情再干净,在这世间,都是脏。” “你们自诩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对于这世间而言,你们都必须要用你们两人的痛苦,去祭奠你大哥。” 卫韫沉默不言,他其实早做好了准备,然而在听蒋纯说这些话时,想象着这些话落到楚瑜身上,他都觉得唇齿之间泛着苦涩。 蒋纯的话语已是委婉,若是他人说出口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沉默不语,蒋纯轻声叹息:“可是小七,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这些对于我与阿瑜来说,都不算最艰难,我们可以扛过自己的内心,也能熬过人言,可最怕的是,当我们付出这一切之后,你们却从你们的少年意气里醒过来。” 卫韫愣愣看着蒋纯,蒋纯苦涩笑开:“人心易变,更何况你如此年少。你如今说你喜欢她,可是小七,你分得清喜欢、依赖、独占欲甚至是欲念吗?” “我……” 卫韫急切想要解释,然而蒋纯却定定看着他:“你不必告诉我答案,你只要知道,大多数男人在许诺那一刻,都是真心实意。可是在未来离开那一刻,也是真心实意。” “如果你让阿瑜跋涉千里到你面前,却又轻易转身离开,你让阿瑜怎么办?” 卫韫止住声音,他静静看着蒋纯,蒋纯目光冷静从容,她看着卫韫,平静出声:“所以小七,不要去引诱她。” “我没有……”卫韫干涩出口,蒋纯轻轻摘下树叶:“如果没有,日后你做每一件事都想一想,这个人如果是我,你会不会做。” “叔嫂之礼是什么样子,我想你比我清楚。” 卫韫没说话,蒋纯转过身,轻轻弹开叶子上的露珠,淡道:“夜深了,小侯爷去睡吧。” “二嫂……”卫韫沙哑开口:“你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我才算喜欢她?” 蒋纯背对着他,看着明月。 “等你长大吧。” “那怎么样,我才算长大?” “小七,”蒋纯转过头去,静静看着那眼里带着茫然的少年:“去一个没有她的地方,你不要看见她,不要受任何人叨扰,你就那么安安静静待着,去看很多女孩子,去见很多人。你会发现天下之大,有很多人都很好。你甚至可以去尝试一段感情,这都没有关系。” “如果你看过了这个世界,你发现你要的还是那个人,”蒋纯静静看着他,神色复杂,许久后,她才开口:“那就看那时候的你,怎么想了。” 卫韫没说话,蒋纯看着他,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我会瞒着,你不用担心,先去睡吧。” 说完,蒋纯转过身,先行离开。 卫韫站在长廊里,好久后,他终于道:“卫夏。” “奴才在。” 卫夏上前来,卫韫转头看他:“你们看我,是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孩子?” “小侯爷,”卫夏轻声叹息:“谋略征战,琴棋书画,这些都可以从书本学习,靠天赋速成,唯独感情这件事,没有捷径可言。” “你觉得二嫂说得有道理?” 卫韫轻笑,卫夏没说话,卫秋慢慢道:“其实侯爷何必苦恼呢?” 他静静看着卫韫:“反正,您要去北方了,不是吗?” 卫韫听着卫秋的话,许久后,他轻轻一笑。他抬头看着那轮明月,慢慢道:“是啊,我要去北方了。” 其实蒋纯说得对,他还太年少,此刻他自己颠沛流离,没办法让楚瑜躲过人言,也无法确认自己的内心。他自己幼稚年少,自己知道。 他抬眼望向北方。 等他回来…… 他大概,也就长大了。 卫韫去北方这事儿,虽然定得很早,然而楚瑜却也没想过,他走得这么急。 楚瑜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卫韫就已经准备好了启程的日子,饭桌上说起第二日就走时,楚瑜还有几分恍惚。她不由得开口道:“这样急的吗?” “如今战事虽然算不上紧急,但能早点去也是好的。” 卫韫语气答得恭敬,楚瑜呆了呆,随后木木点了头道:“也是……” 蒋纯抬头瞧了楚瑜一眼,笑着道:“小七早点去也好,早点去,就能早点回来了。” 听到这话,楚瑜这才勉强恢复了笑意:“说的是呢。” 等到了晚间,楚瑜在自己房里坐立难安。想了许久,她终于还是起身,来到卫韫房前。 卫韫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楚瑜站在门口,看他自己忙碌。 她也没说话,就扶着房门瞧着他,卫韫感知到她的存在,抬起头来就看见她。 她头发散披着,身上随意穿了白色的纱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不施粉黛的脸上眉头紧锁,活生生将平日那个活蹦乱跳的姑娘衬出几分羸弱来。 卫韫看着她就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道:“嫂嫂来了?” “嗯。”楚瑜走进来,看着他的包裹道:“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没带的。” “都准备好了。”卫韫笑着道:“嫂嫂不用操心,二嫂做事儿一向稳妥。” 这话出来,楚瑜竟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似乎来本就是没什么理由的,如今也就没有什么言语,就只能站着。 过往从来都是卫韫同她找话,今天骤然不找了,她才头一次发现自己言语的贫瘠。 两人沉默了许久,她干巴巴道:“都捡好了就好……那我就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谢嫂子关心。” 卫韫恭敬说完这些话,楚瑜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她踏出门口,又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回过头来,看见卫韫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微微低着头,神色满是敬重。 这样的姿态让人挑不出错来,楚瑜却直觉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于是沉默片刻后,她慢慢道:“小七,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卫韫抬头看着楚瑜,笑着道:“嫂嫂为什么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恭敬了? 楚瑜想问出口来,可是她再怎样迟钝,也知道这话似乎不是该出口的。 一个小叔对长嫂恭敬有礼,这有什么错? 她若问出来,这才是笑话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道:“是我多想了。” 卫韫也没问她多想什么,就恭恭敬敬站着,听着楚瑜嘱咐了几句“好好照顾自己,战场上别太冒失”之类的话,乖巧应了之后,送着楚瑜走出门去。 楚瑜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小七,”她小心翼翼道:“我会给你写信,你多给我回信,好吗?” “好”字差点脱口而出,然而卫韫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停住,只是道:“嫂嫂放心,我会给家里报平安。” 给家里报平安,和给她回信,这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楚瑜听着,明白卫韫知道她的意思,而对方也明确拒绝了她的要求。 她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于是她笑了笑,也没纠缠,点头道:“好。” 说着,她转过身去,再没回头,果决又平静走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了,卫韫回到屋里,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随后将那茶杯狠狠甩在了地上。 卫夏焦急探头进来:“侯爷,怎么了?” “茶是冷的,”卫韫盯着卫夏,咬牙切齿,卫夏有些茫然,卫韫怒喝出声:“是冷的!你们怎么做事儿的,这么冷的茶你还端来让我喝,我要你有何用!” “那……我给您换杯热茶?” “你想烫死我吗?!” “那……我给您换杯冷茶?” “你想冷死我吗?!” “小侯爷,”卫夏有些无奈了:“您这是拿奴才寻开心呢?” “你难道没错吗?!”卫韫盯着卫夏,提着声音。 卫夏:“……”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轻咳了一声道:“侯爷,都是我们的错,您别生气了,您再生气,要不我请大夫人来劝一劝?” 卫韫这次不理他了,“砰”一下关上了大门。 卫秋默默看着卫夏,卫夏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挺矫情是吧?” 卫秋点点头:“和你一样。” 卫夏:“……” 为什么走哪儿他都被怼? 楚瑜一路走回屋里,慢慢冷静下来。 算起来卫韫也不算做错了什么,他不过就是对她恭敬了一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或许是在北狄肆意惯了,就觉得华京里这些规矩变得格外冷漠,让人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凉得人心发寒。 她克制住自己心底那份难受,力图让自己去接受这样卫韫。 一个恭敬有礼的镇国候,这对谁来说,似乎都不是坏事。 然而饶是如此,她仍旧是一夜难眠,第二天清晨起来,卫韫已经准备好出门。长月侍奉她起床来,给她穿着衣服道:“夫人怎的这样没精神?” 楚瑜懒懒瞧了她一眼,应了声道:“困。” “您还没睡够啊?昨夜不也睡得挺早吗?” 楚瑜话不多,淡道:“没睡好。” 长月笑了笑:“您也有没睡好的时候啊?” 楚瑜点点头,没说话了。 而后她出门去,大伙儿都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卫韫站在门前,同柳雪阳说着话,楚瑜走上前去,他抬起头来,看见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脸上,有那么片刻愣神,随后便笑起来:“嫂嫂精神头似乎不大好?” 楚瑜也笑了:“昨夜闷热,睡不好。” 说着,她看了外面队伍一眼:“都准备好了?” “好了。”蒋纯插了话。 楚瑜点点头,目光落在躲在人群里的沈无双身上。她有些疑惑看向卫韫,卫韫明白她在问什么,开口道:“他本来就是大夫,我带着方便,而且,他在京中,也不方便。” 他与赵玥有仇,不改头换面,被认出来了就不好了。 楚瑜明白卫韫的顾虑,点头道:“可有其他吩咐?” 卫韫想了片刻,其实该安排好的,都安排好了,账本人手他早就交给了楚瑜,要做的事也告诉了她。于是他道:“没什么了。” 两人的话都很苍白,卫韫同她说完,便回头安抚柳雪阳。柳雪阳含着眼泪,哭哭啼啼,卫韫说了好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他终于上马去。 从马上回头时,卫家一家子站在门前,楚瑜和柳雪阳领着众人站得笔直,说是送别,倒不如说像等他回来。 楚瑜神色淡淡的,一如他当初从白帝谷回来时那样,沉稳又安宁,头顶着刚劲有力的“卫府”二字,用一种意外的柔弱,撑起了这个牌匾。 卫韫瞧着她,突然就理解了楚临阳为何从来不让家人送别。 家人来送,就会舍不得走。 可再舍不得也要舍得,于是卫韫转过头去,打马扬鞭,冒着晨雨冲了出去。 柳雪阳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那嘤嘤啜泣之声骤转为疾风大雨,大哭出声。楚瑜扶住柳雪阳,叹了口气道:“婆婆,小七会好好回来的。” 柳雪阳泣不成声,她惯来是这样爱哭的性子,她丧夫丧子,如今儿子好不容易平安归来,又要回去,难免伤怀。 柳雪阳哭了一个早上,终于哭累了。楚瑜服侍着柳雪阳睡下之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积累着厚厚的账本和文件,里面全是与卫府有关的事。 之前她在兰郡买的地,天守关失守之后,贵族大量涌入兰郡,她让人当时脱手,以五倍价格把地都卖了出去,还清了楚临阳的钱之余,还剩下了一些。 于是她拿着这些钱开了赌场和青楼,又建立了私塾,专门教授战乱里走投无路的孩子,培养来当卫府的家臣。一系列事情做下来,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账本厚厚的,她一本一本翻过去。一翻翻过了盛夏,再翻翻过了寒冬。 等到这些产业给卫府提供有力的经济来源时,已经是元和四年的春日了。 这时候,北狄和大楚已经打了近五年,而卫韫也去了战场四年。 卫韫去了战场之后,便同楚临阳宋世澜商议,他再带轻骑入北狄,在后方骚扰,而楚临阳和宋世澜正面进攻。这一次卫韫去北狄和上一次去不同,他准备了两万精兵,带上了指南针以及一切军需,又配着一个活地图图索和大夫沈无双。第一次进去,就把北狄搅了个翻天覆地。 四年之间,卫韫一共北入腹地五次,他的士兵折损率极高,然而每次去,几乎都是大获全胜而归。 他常年在北狄,很少给家里书信,就算来了信,也只有两个字——平安。 他的种种,楚瑜大多从楚临阳的信里了解。 楚临阳说卫韫是天赐将才,判断时机极其精确,打法也是出其不意。 他说因着有了卫韫,大楚打得极为顺利,如今已经尽收失地。 他说北狄突袭江城一战,卫韫以少胜多,于万军之中独挑七员悍将,连取七人首级挂在马前。 这场战打得艰难,也在这场战争之后,整个战场局面已经出现了定势,北狄的攻势再难猛烈,不过垂死挣扎。而卫韫也因此名声大噪,得了许多姑娘爱慕、敌军钦佩。 那白马银枪的帅气姿态,从北方说书人的口里,传到了华京说书人的口中。 楚瑜和蒋纯平日的乐子,就是去茶楼听说书人说战场上的故事,犹爱听卫韫杀七将那一段。 “当时是,那将领独骑而来,马是汗血宝马,枪是雕龙银枪,头顶玉冠镶珠,脚踩彩云战靴,眉如笔绘眼似点漆,肤如凝脂唇似含樱,众人皆叹,哎呀呀,真是好俊的小将军!” “……” “只见那将军长/枪横扫而过,人头飞起一片,血似山洪倾斜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众人惊喝,这是哪位将军如此神勇啊?” 说着,说书先生一顿,瞧着众人道:“诸君可知啊?” 楚瑜嗑着瓜子儿,含笑瞧向北方。 这日春光正好,天空碧蓝如洗,她听着满堂人一起叫出那名字—— 卫七郎。 鸟雀被声音惊得振翅飞起。 楚瑜看着那阳光下的鸟雀,听着他的名字。 江北卫七郎。 89.第八十九章(7.22) 楚瑜听完说书, 同蒋纯一起往散着步往家里走去。 前线如今已经推到了北狄,有卫韫楚临阳等人在前线, 顾楚生和赵玥在后方,大楚的局势大致已经安定下来,华京差不多回复了战前的模样,甚至因为许多流民安家落户,繁荣更胜往昔, 街上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 “小七上前线也四年了, 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打完, 婆婆近来精神头越发不好, 总惦念着小七。”蒋纯瞧着路过的行人,感叹出声:“其实如今也安定了, 这仗打不打,似乎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 ”一个女孩撞到楚瑜身上, 楚瑜扶稳她,平静道:“被人打了, 若就这样算了,下次他就总想着再打你。他打了你,你要能把他打怕, 他便会敬惧你。” 蒋纯抬眼看着路上人, 想了想, 叹了口气道:“也是, 就是百姓太苦。” 楚瑜也有些无奈:“是啊。” “你们在徐州买的地,听闻收成不错?” 说起百姓来,蒋纯就想起当初楚瑜收留那些流民。当初卫韫同楚临阳借钱,在徐州买下大量土地,而后又将流民大量送了过去,那些流民安居乐业,成了长工,而土地也在这四年开垦出来,大量粮食送出来,销售往全国各地。 蒋纯知道楚瑜在忙碌这些,每日卫府人来人往,如今蒋纯掌管着府里的财物,负责节流,而楚瑜则一手操持着卫府所有资产,负责开源。 除了开源,楚瑜也开始训练了大批家臣,凤陵城后,韩闵跟着楚锦回了华京,他父亲韩秀也就跟着去了楚府,隐名埋名。等楚瑜安定下来后,就将韩秀和他的弟子一起接了过来,专门负责研制武器。 只是这些事做得隐蔽得多,蒋纯大多也不知晓,只看见楚瑜每日忙忙碌碌,还以为他是为了钱的事忧心。 于是她说起那些安防在徐州的流民,得到楚瑜点头后,她趁这机会道:“其实卫府如今也不缺钱,你也不用太操心,钱这些东西,看开就好。 楚瑜笑笑,并没有说话。 未来要往哪里走,卫府不知道,所以她得早早做好准备,等着那天到来。 蒋纯见楚瑜不说话,还想出声,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昭华夫人。” 两人转过头去,便看见一袭青衫的顾楚生站在他们二人身后。 他头上带了头巾,手里拿着几本书,看上去便就像个俊美书生,丝毫不见半分官威。 楚瑜和蒋纯轻笑,行了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楚生打量了两人一下,明了几分:“今日逛街?” “是好天气。”楚瑜随意答话,将目光落在顾楚生提着的书上,那些书都是些志怪故事,她记得顾楚生十四岁之前就很喜欢看这些,家变之后便没再看过,谁曾想重来一次,她却能在二十岁的顾楚生手中,看到这些散书。 顾楚生见楚瑜看着他手里的书,他顺着楚瑜的目光看过去,便明白过来,竟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似是觉得自己这么不务正业的模样被楚瑜瞧着,有那么几分不妥。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也就是闲暇时看看,平日朝中忙碌,我也不看这些。” 听到顾楚生说这话,楚瑜不免笑了,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人总要有休息的时候,得知顾大人有这样的情趣,我倒觉得十分可爱。我也爱看这些故事,这本《小山记》,我年少也曾喜爱过。” “那也巧了。”顾楚生笑道:“今日选的书里,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本《小山记》。” “这本书也挺长的,你怕是要看很久,你如今……”楚瑜说着,骤然想起来:“这才想起来,听闻你近日升为礼部尚书,倒是忘了恭喜。” 大楚入内阁,必由礼部尚书升迁过去。当上礼部尚书,也就意味着下一步就是内阁了。如今顾楚生年少不过弱冠,却已经位于此位,可见赵玥盛宠。 顾楚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赞,然而楚瑜恭喜他,他竟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都是虚名,平白多了许多事。” 说着,他转头道:“相亲不如偶遇,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请二位夫人吃个饭吧?” 听到这话,楚瑜迟疑了片刻,正要开口拒绝,便听蒋纯道:“也好,正觉得饿了呢。” 说着,她拉着楚瑜便往一旁酒楼走去,笑着道:“我瞧这家就不错,走吧。” 楚瑜不好当众抚了蒋纯面子,也觉得无奈,只能随着蒋纯一起,带着顾楚生进了酒楼。 三人单独定了雅间,进了房中。顾楚生先点了菜,随后才转头同楚瑜道:“二位夫人也不必太过拘谨,朝中如今有些前线的消息,我也是想同二位夫人说一说,这才单独请的二位。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听见是关于卫韫的消息,楚瑜心中那份尴尬终于散了些。她舒了口气道:“前线如何了?” “陛下近日同我商量,”顾楚生瞧着楚瑜,慢慢道:“想与北狄议和。”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继续道:“如今大楚国内已经安定,战线也推到北方。陛下觉得,如今再打下去,不过是平白耗费人力。你也知道,卫韫如今辅佐了图索吞并了北狄大半部分部落,图索很可能会和苏家敌对称王,其实如今的北狄,只需要放他们狗咬狗就够了,不必再干涉过多。”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听着,蒋纯站起身来,笑着道:“你们先聊,我出去行个方便。” 楚瑜思索着顾楚生的话,点了点头,也没多问。 等蒋纯走后,顾楚生也舒了口气,内容大胆了许多:“其实如今图索虽然吞并了一些部落,但完全没有与苏查抗衡的能力。苏查前年杀了苏灿之后,吞并了查图部落,北狄上下一心,士气大增,一旦大楚撤兵,图索必败无疑。然而北狄打到现在,要么我们将图索扶上去,签订盟约。要么就要彻底将他们打垮。” “这些话你没同陛下说?” “陛下是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 顾楚生眼里闪过冷意:“他如今想要卫韫回来,完全是因为他如今觉得自己制不住卫韫,不能放纵卫韫继续在外了。” “他放人走的时候不是很爽快?”楚瑜冷笑,顾楚生平静回答:“是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他能收得回来。” 楚瑜没说话,赵玥再如何混账,如今依旧是君主,十二道军令下去,除非卫韫当场反了,否则还是要回来。 她抿了抿唇,心里思索着如何行事。顾楚生看着她沉思的模样,就静静瞧着。 他鲜少有这样安静打量她的时光,如今看她在阳光下,安静又温和的想着事情,他就觉得内心一片温暖。 他好像一个走了很远很远路的旅人,从骨子里想要一份安定,而对于他而言,这份安定除了这个人,谁都不能给。而这个人哪怕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他都能感受到这种他求了两辈子的感觉。 楚瑜思索了一会儿,心里大概有了底,她抬起头来,真诚道:“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也谢谢你了。” 顾楚生摇摇头,没有多说。 一方面是他答应过卫韫,在他回来之前不会做太多。另一方面是他知道,如今的楚瑜在感情上就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儿,你不能惊着她,得守着她,守到她自己从那个黑漆漆的窝里走出来。 楚瑜同顾楚生又详细问了几句中赵玥的情况,点心便都上了过来,楚瑜招呼着顾楚生吃东西,这才想起来,蒋纯却是一去不回了。 楚瑜有些奇怪:“你们夫人可说去做什么了?” “夫人说她买太多东西有些累了,还请顾大人送大夫人回去。” 听到这话,楚瑜便明白蒋纯要做什么了。她有些无奈,却听顾楚生道:“先吃吧,吃了后我送你回去。” “不必……” “阿瑜,”顾楚生叹了口气,静静瞧她:“其实你我不必如此生分,你就当我是个故人,年少朋友,有这么难吗?” 这话让楚瑜有那么些无所适从,她瞧着顾楚生有些感慨的模样,许久后,叹了口气道:“我试试吧。” 说完后,两人一面吃东西,一面聊着天。 等出门时,这才发现原本还清朗着的天气,竟就下起了小雨。楚瑜无伞,马车又被蒋纯带了回去,只能乘了顾楚生的马车回府。 顾楚生送着她上车,自己却没上车。楚瑜本以为他先回去,心里舒了口气,靠在马车上,静静消化着顾楚生的话。 卫韫让赵玥感觉到了威胁,赵玥想要召回他,如今她得给赵玥制造点麻烦,让赵玥无心做这件事。 而这样的事,她需得进宫一趟,同长公主商议才是。 想到长公主,她立刻起身,卷了马车窗帘,想要吩咐人掉头往皇宫去。 然而她才卷开窗帘,叫了声:“来人。” 接着便看见青衫青年驾马上前了一步,弯着腰道:“怎的了?” 他没打伞,细雨早已湿透了衣衫。头发沾了水,凝在他脸上。然而狼狈如斯,他却已经带着一种如玉平和,他静静瞧着她,静候着她的吩咐。 楚瑜愣愣瞧着他,许久后才反应过来。 “你怎的在这里?” “我不放心,”顾楚生笑了笑,见她目光看着自己的脸,带着诧异,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奇怪道:“可是有什么东西?” 楚瑜没说话,她摇摇头,终于道:“你回去吧。” 顾楚生笑了笑,固执开口:“没事儿。” 他说:“送完你这段路,我再走。” 90.第九十章(7.23) 他笑容明朗, 似乎倒是真的不怎么在意。楚瑜皱了皱眉头,终于道:“我要进宫里, 劳烦同车夫说一声吧。” 顾楚生愣了愣,思绪一转,却是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好。” 说着他便扬声吩咐了车夫,而后又调了马头, 跟着马车转向宫里。楚瑜听着窗帘外的马声混杂着雨声, 心思安定。 这些年来顾楚生收敛了很多, 他再没同她说过那些无礼的话语, 往来之间也十分有礼, 平日与卫家其他人打交道的时间,也不比她少很多, 然而所有人却都有意无意,把顾楚生往她这里推。 顾楚生守着一条恰到好处的线, 她无法明着拒绝, 却又倍感压力。 她如今年满十九,柳雪阳和蒋纯都开始操心起她的婚事来, 蒋纯孩子在卫府,而且对卫束感情深厚,明确表示过会在卫府一直留下去, 柳雪阳也就没逼她, 于是重心全都放在楚瑜身上来——毕竟众人都知道, 楚瑜与卫珺也就见过一面, 尚是完璧之身,趁着年轻,可选的范围也大一些。 柳雪阳起了心思,如今华京新贵顾楚生便入了她的眼。 当年楚瑜为了顾楚生打算私奔一事众人皆知,虽然两人后来似乎也闹得不算开心,然而大家却都默许了一件事,至少当年楚瑜是喜欢过顾楚生的。而顾楚生又曾为楚瑜独身去凤陵城,从万军之中从容而过,站在城楼下说出那句“ 能求得共死,也是好的”之事,更是从凤陵城幸存者口中,犹如故事一般流传出来。 两人虽然恪守礼节,然而在众人揣测之中却都觉得,两人大概早已情深似海,只是楚瑜被礼教所束。 然而大楚民风本也算不上死板,寡妇再嫁之事时常有之,于是楚瑜无论去哪儿,都有那么些人劝说她。便就是去见长公主,也偶尔会得到一句调戏道:“顾楚生挺好的,你嫁了算了。” 只是…… 楚瑜垂下眼眸,摸着袖子里的云纹,觉得内心一片平静。 她算不上一个十分了解情爱的人,上辈子爱一个顾楚生,就爱到死,然后再无其他。然而饶是这样怕贫瘠的经验,她却也知道,喜欢一个人,决计不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对顾楚生纵使没有了恨,却也绝不会有爱。顾楚生就像她拼命吃够了的一道菜,她曾经吃到吐,就再也爱不起来。 这辈子她或许会再嫁,但这个人也绝不会是顾楚生。 楚瑜叹了口气,手搭在车窗上,透过起起伏伏的车帘,看着瓦檐上滴落的秋雨。 转眼又是秋天了,卫韫什么时候回来呢? 楚瑜思绪有些恍惚了。 发着呆来到宫门前,长月给她在马车边上撑了伞,楚瑜提着裙角从马上走下来,对坐在马上的顾楚生点了点头,轻描淡写说了句:“谢过顾大人。”之后,便毫不留恋转身走了去。 顾楚生瞧着楚瑜的背影,低低一笑,等那城门彻底关上,这才离开。 等顾楚生进去后,长月晚月跟着楚瑜来到长公主的宫里,长公主与她交好,于是赵玥特赐了她自由往来于宫中的令牌,可以不经通告直接往来。 她直接到了长公主居住的栖凤宫,长公主正在里面逗鹦鹉,她一句一句教着鹦鹉说话,鹦鹉反复就会一句“傻子,傻子。” 楚瑜被人领进来,她就等在长公主身后,一言不发。长公主逗了一会儿,斜眼瞧过来,慢慢道:“今日天气不算好,你却还来我这里,怕是有事儿吧?” “今日陛下不在?” 以往这个点,赵玥一般会回来同长公主说话。 长公主将逗因为的竹签递给旁边的宫女,直起身来,楚瑜连忙上前去,扶住长公主,跟着她一起往里间走,同她慢慢道:“他不是新纳了个宋家的姑娘进宫吗,正值盛宠呢。” 楚瑜听着,便知道这个新入宫的,大概是宋世澜的妹妹,宋云了。 楚瑜轻轻一笑:“一年纳一个,他倒也算是稳定。” “可不是吗?” 长公主神情懒散:“三年纳了三个,姚勇的女儿,王家的嫡女,宋家的嫡女,他想要讨好哪家了,就将人家姑娘迎进来,卖个身,你瞧瞧他这贱样,”长公主露出厌恶之色来:“我府里的面首,个个都比他干净。”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低笑出声来。长公主躺到榻上,面上露出些疲惫来:“有事儿你快些说吧,我近来容易犯困,现在就困得不行了。” “可召太医看过了?” “觉得困就看,我有这样娇气?”长公主抬眼轻轻瞪了她一下,凤目里波光流转,似如小姑娘一般。楚瑜也没理会她,对外传了太医,这才坐到边上,轻轻给长公主捏着腿道:“我得了消息,赵玥打算召我家侯爷回来了。” 长公主微微一顿,皱起眉头:“如今战事还未结束吧?” “陛下的意思是,议和,不打了。” 楚瑜淡淡开口,长公主面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她轻轻应了一声,抬头瞧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想召侯爷回来,无非是华京如今稳了下来。若华京乱着,他决计不敢让侯爷回来。” 长公主点点头:“你这些年收集了他许多腌臜事儿的证据,如今也是时候用了。” 楚瑜听着,摇了摇头:“这些事儿乱不了他多少。” 长公主皱起眉头:“那你是什么意思?” “听说落霞宫中那位王贵妃,打从年幼就爱慕陛下了?” 楚瑜话题突然转到王贵妃身上,长公主有些疑惑:“你说起这个做什么?”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赵玥也是挺可怜的,这样大一个后宫,你对他是什么心就不必说了,可其他也没见到几个真心实意的,也就一个王氏,让我觉得还算是个真心人。” 长公主轻轻应了一声,示意楚瑜继续。楚瑜捶着她的腿,继续道:“因为有真心,所以善妒,脑子不太清醒。如今宋氏进来,不仅是王贵妃不开心,也是王家不开心。你说赵玥若是对王贵妃下了手,我们再挑拨一二,王家对赵玥可就有了异心?” 长公主思索着,楚瑜继续道:“倒是无论是出于为女儿出头,还是家族颜面,王家都要出面,对赵玥敲打一二,王家不稳,为了不让小侯爷趁机搅混水,回京一事怕就要耽搁了,您觉得呢?” “所以你是希望,让我挑拨了王贵妃对付宋贵妃?” 长公主消化了一会儿,明白了楚瑜的意思。楚瑜点点头道:“其实也未必就是挑拨王宋的矛盾,重点在于,如何让赵玥惩治王贵妃?” 长公主垂着眼眸,静静思索着。片刻后,她抬起头道:“此事交给我办,你等着消息便是。” 楚瑜笑了笑:“您有什么需要,大可吩咐给我。” 长公主正要说话,侍女便上前来,通知太医到了。长公主点点头,让太医进来,楚瑜站起身来,候在一边,静静等着太医看着。 太医握着长公主的脉,认真思索着,片刻后,他又换了一只手。长公主打着哈欠道:“医正,本宫如何了?” 太医认真诊了一会儿脉,抬起头来,高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听到这话,长公主和楚瑜都是一愣。片刻后,长公主先反应过来,沉下脸道:“再诊!” 太医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这皇宫之中,有哪位娘娘有喜却不高兴的? 然而太医想了想,觉着长公主或许就是太紧张了些,他笑着道:“娘娘放心,老夫诊孕从来没出过错,您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把太医院当职的太医都叫过来!”长公主不再理会他,直接朝着外面大吼了一声。 楚瑜在旁边静静瞧着,心里却也是思绪翻涌。 三年来后宫无一人受孕,所有人都当是赵玥有问题,但楚瑜在宫里的眼线却告诉她,整个后宫,只有长公主一人的膳食和熏香里是不避孕的。赵玥不是不行,只是他只愿意让长公主诞下自己第一个子嗣。 可惜的是,长公主却也是整个后宫里,唯一一个一直坚持服药避孕的。楚瑜每个月来,都要从宫外带了药进来。可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怀上的? 这件事莫说楚瑜,长公主也是疑惑得很。 她是绝不能怀上赵玥的孩子的…… 长公主抿紧了唇,在袖下的手掌捏得死紧。 旁边下人都被楚瑜遣散下去,楚瑜蹲到长公主身边,抬手覆在长公主手背上。 长公主绷紧的肌肉在微微颤抖,楚瑜轻叹了一声:“殿下,您别怕。” 长公主和楚瑜觉得自己在经历一场巨大冲击时,卫韫坐在白城之中,看着手中的地图。 “这个人从这条路跑了之后,就再没了音讯。北狄里的探子说了,这个人是苏查亲自派出来,去华京找一位贵人的。” 沈无双在他边上,给他画出一条路来,肯定道:“这个人一定是去找赵玥的。” 卫韫没说话。 与北狄有过联系的华京贵人,他们所认知里,够的上苏查要找人的,的确只有赵玥。而如今又是交战关键时刻,议和不议和,几乎决定了北狄的命运。苏查一定会想尽办法,逼着赵玥议和。 可他拿什么逼赵玥? 那只有当年白帝谷的往事了。 “他身上肯定有证据。” 沈无双言辞肯定。卫韫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平静道:“我亲自带人去找。” 说着,他转到旁边屏风后,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之后,在屋内刻满了正字的长柱之上,又画上一笔。 沈无双淡淡瞧了一眼,有些好奇:“你都花了多少天了?” “一千一百三十二天。” 沈无双一时无言:“记这些有意义吗?” “有。” 卫韫收拾着桌面的东西,同时吩咐了卫夏帮他收拾东西,他低着头,平静出声:“我每画一条,就是在告诉自己。” “我今天,依旧很想她。” 91.第九十一章(7.24) 听见卫韫的话, 沈无双觉得有些牙疼。 如今北狄已经完全呈防守状态,图索与苏查僵持, 如果大楚不主动进攻,也不会有什么事。卫韫叫卫秋和秦时月进来,吩咐了这几个月军防准备后,同他们大道:“我不在这些时间估计休战,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会放个替身在将军府里, 你们帮忙遮掩着。这些时日你们好好修生养息, 该准备的东西记得准备, 我把人抓回来之前, 你们能联系上我就找我,联系不上就找楚大人。” 卫秋和秦时月点点头, 也没多问其他,又详细询问了一些杂事后, 这才离开。 等他们走了, 沈无双拿了一堆小竹筒进来,放到卫韫面前道:“一般用得到的药, 都带着吧。” 卫韫点点头,卫夏出去给他准备身份文牒,沈无双提了小酒邀请他:“出去聊聊?” 卫韫应声, 同沈无双一起走出去, 坐在长廊上。 北方的天空很澄澈, 万里无云, 明月高悬,明亮又干净。卫韫这些年长得很快,俨然一个青年的人模样,坐在沈无双身边,比沈无双整整高出半个头去。 “其实抓个人,不必劳烦你亲自去吧。” 沈无双闲聊着,卫韫给自己倒了酒,平静道:“此事事关重大,我放不下心。” “他是往华京去的,你大概是要回华京一趟。” 卫韫没有应声,沈无双笑着瞧他:“我说,你不会就是为了故意回去吧?” 卫韫淡淡瞧他一眼,没有多话。 沈无双耸耸肩,觉得卫韫真是越来越没意思,这个人年少时候话还多些,越长大话就越少,到现在便是能不说就不说。 成长仿佛就是给人的心建一座屋子,将所有人都隔在外面,长大了,屋子建好了,就同外面的世界遥遥相望,所有的感情变得迟钝,也变得格外冷静。 沈无双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是这样走过来,于是道:“你也三年没回去了,该回去看看你母亲。” “嗯。”卫韫终于应声,沈无双抬起手,指了指房里的柱子:“想那个人也想了三年,见一见,也好。” 卫韫没说话了,许久后,他终于道:“我会偷偷看她。” 沈无双笑了:“这有什么偷偷的?想见就见,你见她,是犯了哪条王法?” 卫韫抬眼瞧了沈无双一眼:“我心里的王法。” 沈无双被他噎了噎,卫韫给沈无双倒酒:“无双,我同你不一样。” 他平静出声:“我做不到你这么洒脱,我和她若在一起,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瞧着。当初顾楚生说我年幼,我梗着脖子和他说我会坚持,但其实我心里是怕的。” “后来二嫂把所有说清楚,点明白,我觉得,她说得对。” “你喜欢一个人,就要把所有路给她铺好,不能冒冒失失的你喜欢,就拖着她去走一条格外艰难的路。就算她不在乎,”卫韫举着酒杯到了唇前,抬头看着明月:“我也心疼。”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沈无双有些烦躁,卫韫的话,何尝不是戳着他的心窝? 沈无双抬手指着屋里全是划痕的柱子:“打算把那柱子画满,然后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我给了自己五年。若我到弱冠,还像如今一样喜欢她,”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有些奇怪,转头看着月光下的人,看他喝完酒,将酒杯轻轻放在地面上,仿佛是再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平淡中带了几分莫名的郑重:“我就回去娶她。” **** **** 楚瑜跪坐在长公主旁边,看见太医一个个退下去。 几乎整个太医院都来问诊,每个人都给了长公主一个肯定的回答——确有身孕。 这成为了长公主逃不掉的事实,长公主让所有人退下去,就留楚瑜和她在屋里。 门刚刚关上,房间里一片寂静,长公主便朝着楚瑜看了过来。 她的手微微颤抖,楚瑜定定看着她:“殿下,这是您的孩子。” “这也是他的。” 长公主咬牙出声:“他逼死了我的兄长,把我囚禁在这里,他害死了我大楚七万将士,把我的女儿远嫁出去——” 长公主眼里含着眼泪:“他还想让我为他生孩子?!他休想!” 说着,长公主推攮了楚瑜,她仓促站起身来,似乎要寻找什么,反复道:“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不能要,我……” 楚瑜慌忙跟上,去拉住长公主,长公主见她不让她找东西,她就抬起手想要砸向自己的肚子,楚瑜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喝出声:“殿下!” 长公主慢慢转过头,呆呆看着楚瑜,她眼里含着眼泪,楚瑜从未见过长公主这样软弱的模样。她仿佛一个小姑娘,失去了所有铠甲和剑,仓皇无措。 “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她沙哑出声:“你明白吗,啊?” “我明白,”楚瑜握着她的手,定定出声:“我明白。” “他是我的仇人,他是大楚的罪人,早晚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送他去黄泉路上给所有人谢罪,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已经委曲求全屈身于他了,我的骄傲、我的尊严、我的脸面,我的家人,我的爱情,我全都没有,全都给了他了!他还要怎样?!” 长公主猛地提了声音,她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色仓皇:“我觉得他像一颗带着剧毒的种子,他想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可是不行……我什么都能让,我绝对不会为他生孩子……我绝对不会让他的孽种在我肚子里长大。我一定会杀了他,我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长公主苍白着脸色:“这是要逼着我以后,也杀了我的孩子吗?” 杀一个爱人已经够了。 她这一辈子,少年宫乱丧母,兄夺帝位后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兄。 她一直同别人说,她要活得特别漂亮,不能让别人看着自己的笑话。 可是从臣女变成长公主,又成长公主变成一个靠着君主宠爱的梅妃,她这一辈子,早就让人笑话透了。 这个孩子似乎在击垮她,仿若压在她身上那根稻草,她整个人没有力气,睁大了眼看着宫外,她拼命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她拼命想控制住眼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变得模糊。 楚瑜感觉到她的挣扎,于是她问问扶住她,平静道:“殿下,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长公主微微一顿,她慢慢抬头,看着楚瑜,楚瑜神色沉稳:“每个人的路都很难,都会遇到很多事,身边亲人离开、背叛、陷害、走到绝境,谁都会有那么一刻,可重点是在于选择。” “有些人选择斩断那沼泽池里拉着她的绳索,有人选择被那绳索拖下去。殿下,”楚瑜扶着她的手稳得仿若千斤搭在上面,也会纹丝不动,这让长公主很有安全感,她慢慢冷静下来,看着楚瑜注视着她的眼,听着她道:“您斩了那些绳子,走出来,就没事了。” “人生的路还很长,不是吗?” 听到这话,长公主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静静看着楚瑜,许久后,她终于道:“你说得对。” 说着,她在楚瑜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回到床上,平静道:“我得走出来。” 楚瑜没说话,她站在一旁,长公主想了许久,终于出声:“你想个法子,将我平日喜欢十日香的味道这件事儿,传到王贵妃那里去。”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 十日香是一种独属于东南的花晒干后所产生的香味,香味能保留十日,故而名为十日香。这种香有安神的功效,但是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十日香与东南另一种花‘子思’味道相近。‘子思’对于女子来说,平日里有活血养颜之功效,但对于孕期女子来说却是大忌,佩戴子思香包一日,就足够造成流产,因而东南地区的女子哪怕喜爱十日香,在孕期都鲜少用这花作为香料,就怕与‘子思’混合。 而王贵妃本人少时,其实是跟随母族在东南地区长大,十日香对于其他人来说陌生,但王贵妃却是绝不陌生的。 楚瑜在听到长公主说这话的瞬间,就知道了长公主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孩子是长公主的,人生是长公主的,她固然可以劝说着长公主将孩子生下来,可生下来之后呢? 她无法替代长公主走了人生,也不能帮着她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注定夹杂在了赵玥和长公主之间,长公主和赵玥已经是死结,这个孩子生下来,又何其无辜? 然而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哪怕那个孩子已经很遥远,并让她伤透了心肠,可是她还是会记得自己当年怀着那个孩子时,那种拼了命想保护她的感觉。 于是她垂下眼眸,低声道:“殿下决定好了吗?” 长公主不说话,她捏着扶手,好久后,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想得很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没必要平添无辜。” 楚瑜点了点头,走上前去,替长公主盖了被子。便就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通报声,太监声音才落下,就听见赵玥着急道:“我听说你召了整个太医院,他们同我说你有孩子……” 话没说完,赵玥就停下步子,瞧着楚瑜。他有些失态,顿住步子,轻咳了一声道:“卫大夫人。” “陛下。” 楚瑜转过身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赵玥将目光看向长公主,长公主明白他的意思,朝着楚瑜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楚瑜恭敬拜别,往外走了出去。等走到长廊之上,她低声吩咐晚月:“把长公主怀孕的事告诉宫里的细作,让所有人尽快知道。” 晚月应了声,楚瑜转身去了御花园,带着长月停在水榭边上,给晚月时间去找人。 过了一会儿,晚月便匆匆回来,小声道:“都吩咐好了。” 楚瑜点点头,这才领着晚月回了卫府。 到了卫府中,她让人去找蒋纯,准备了十日香、金钗等华丽的饰物,又让长月将自己的指甲涂抹成红色,修剪成和长公主差不多的模样。 做这些事儿做到一半的时候,丫鬟就进来通报道:“大夫人,宋家送了礼物上来。” 楚瑜低头瞧着长月在烛火下给她染着指甲,平静道:“说我睡下了,不见。” 没过一会儿,又有丫鬟来通报:“大夫人,王家人前来拜见。” “不见。” 丫鬟恭敬退下去回绝王家的家仆,长月有些奇怪道:“夫人,为什么他们今晚都来找你啊?” 楚瑜轻轻一笑:“后宫里要填主子了,他们能不慌吗?” 说着,晚月端着收拾和香囊进来,楚瑜抬眼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后,慢慢道:“如今后宫里根本没有子嗣,一旦长公主生下孩子,若我们卫家再当她的支柱,封后之事便指日可待。王家和宋家无论是为了试探风声,还是来策反,今晚都是要来的。” “夫人拒绝得这样干脆,不怕王宋二家不满吗?” 晚月跪坐下来,在楚瑜身后给她梳头。 楚瑜低头看着指甲上的红色染了光,淡道:“如今长公主有孕的消息传出来,正是关键时刻。见不见他们,就是我的态度。于王宋两家而言,我不见,代表着我继续忠于公主,我若见了,这才是怪事。” 说着,楚瑜涂好了指甲,抬起手来,在烛火放出的灯光下看了看:“至于得罪,从我与长公主交好那天开始,我便已是得罪了,还在乎这一时?” “倒也是。” 长月点点头,她看向那些金钗,有些疑惑道:“那夫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这次楚瑜没有解释,她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用处。” 等到第二日,楚瑜穿上了一件藏青色长裙,外面笼了金线绣纹的银纱,挑挑选选,从昨夜的金簪里选了一只不大起眼的,插入了发丝之间,而后挂上十日香的香囊,驾马往宫里去了。 她刚入宫不久,才往栖凤宫路上过去,迎面便看见女子坐着轿子从花园中过去。楚瑜止住步子,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低头,等着那人过去。不曾想对方却是让人将轿子抬到楚瑜面前来,停在楚瑜身侧道:“卫大夫人。” “见过贵妃娘娘。” 楚瑜恭敬行礼,王贵妃点了点头。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丝绸裙装,看上去颇为庄重。王家一直期盼着她能登上后位,便一直按着这个方向培养。如今宫里三位贵妃,长公主名声不佳,姚氏嚣张跋扈,宋氏年幼娇气,若不是赵玥心里有着长公主,王氏倒的确是最可能成为皇后的—— 当然,前提是,长公主没生下皇子才是。 王贵妃如今出现在这里,楚瑜和在场人心里都明了是怎么回事,王贵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楚瑜一遭,轻轻笑道:“我记得上一次见夫人,还是春宴,那时候夫人还是素衣,如今也开始打扮了。” 楚瑜面色从容:“妾身不过小女子,自然好颜色。如今丧期已过,便挑了些喜欢的饰品,本想着改动不大,”楚瑜轻轻笑了,抬手扶住头上的金簪,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却不想娘娘心细如发,竟是看出来了。” 王贵妃轻叹了一声:“你如今也就十九,人生还长着,正是好年纪呢。” 王贵妃这话楚瑜听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她如今年少,早晚是要离开卫家嫁出去的,她得为自己打算。 卫家要和长公主联盟,但是那是卫家的事,不一定是楚瑜的事。 王贵妃见楚瑜沉默,想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我投缘,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本宫。” 说着,王贵妃,往轿椅上轻轻一靠,露出了些许骄傲来:“我王氏一等世家,百年名门,卫大夫人,有许多事,别人做不到,我王家却不一定。以卫大夫人之品性,哪怕再嫁之身,我王氏也能为夫人尽力。若夫人与我王氏投缘,王氏嫡系正妻之位,或许也可以呢?” 听着这话,楚瑜抿着唇,微微弯起嘴角。 王贵妃见她面上带笑,轻轻皱眉,楚瑜抬起头来,将头发往而后轻轻一挽,平静道:“劳娘娘操心了,只是妾身还舍不得这个诰命之位,想来还是算了。” 王氏是百年名门,难道卫氏不是四世三公之家? 若说门第,王氏和卫氏不相上下;说名声,卫氏乃国之脊梁,举国仰慕;如今楚瑜在卫府还乃一品诰命,去王氏除了多一个男人,还能多什么? 王贵妃听出这中间的嘲笑,忍住气,劝阻道:“卫大夫人,女人一个人过一辈子有多苦,你等以后才知道,听本宫一句劝,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娘娘说得是,”楚瑜叹了口气,抬手放在胸口:“可惜妾身太在意这个诰命之位了,还是不牢娘娘操心了。” 说着,一个宫女从拐角处走了过来,众人认出那宫女来,正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着的彩云。 “见过王贵妃。” 彩云恭恭敬敬朝着王贵妃行了个礼,随后转头同楚瑜道:“卫大夫人,梅妃娘娘等您等得急了,派奴才专门来请。” 楚瑜转头瞧向王贵妃,笑着道:“失礼了。娘娘,那妾身先行一步了?” 王贵妃冷着脸点头,楚瑜便转过身去,跟着彩云往栖凤宫过去。 楚瑜刚消失在王贵妃眼前,王贵妃旁边的侍女便很恨道:“娘娘您看她那样子,真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王贵妃眼里带着冷意,慢慢道:“宫里这个月的香膏发下去了吗?” “尚未呢。” 如今明面上说管事儿的虽然是长公主,但实际上真正做事儿的却是王贵妃。 王贵妃点点头,同侍女道:“这个月不要全发一样的,将有的香膏味道都给三位贵妃端过去,由贵妃自己挑。” 侍女有些不明了,王贵妃却也没解释,她脑子里回荡着楚瑜身上那股十日香的味道。 看得出来,如今楚瑜为讨好长公主,细节上几乎都在往长公主的方向上靠。虽然衣衫大致还算稳重,可却也带上了金簪、指甲上涂上了豆蔻,这些都是同长公主学的,那十日香……大概也是长公主的喜好。 反正她将香膏送过去,长公主若真喜欢,自然会选了那香膏。都是宫里的东西,出了事儿,也怪不到她身上来。 王贵妃轻轻一笑,转头离开。 之后时日,楚瑜按着平日里的频率,定时到宫中给长公主问安,接着同长公主下棋之名,在宫里部署着逃跑路线。 她们布下这个局,是为了让王贵妃回去同父亲哭诉,从而激起王氏与赵玥的矛盾,要是赵玥直接把人杀了,再想办法嫁祸给其他人或者遮掩下去,甚至找个替身来,她们所作所为,也就功亏一篑了。 她们得保住王贵妃活着,从宫里捞一个人出去不算容易,需得早早准备才是。 “她让我自己选了香膏,我选了十日香的。” 长公主平静开口:“今晚我会用它,你今天让长月晚月带走一个人假装是你回卫府,但你别走,就躲在我宫里。” 楚瑜点了点头,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平静道:“你觉得赵玥会为你做到哪一步?” “王家是他的母族,他如今这个位置,全靠平衡周旋所得,他不会为了我把王家得罪太狠。” 长公主平静道:“大概就是给她禁足,削了品级吧。所以咱们得加一把火,把这把火烧得旺一些。” 楚瑜静静听着,长公主抬眼看她:“她被禁足的时候,我会派人伪装成赵玥的人刺杀她,你趁机把她带走,让她以为是赵玥打算暗中对她下手。” 楚瑜握着棋子的手顿了顿,许久后,她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条路,从来谁都不干净。 下完了棋,楚瑜进了内室,和一个暗卫换了衣衫,便让长月晚月带着那暗卫假装是她回了府中。而她换上宫女的衣服,带上人/皮/面/具,躲在了长公主的内室中。 到了晚饭时间,长公主自己坐在镜子前,楚瑜站在她背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后,慢慢道:“其实很久以前,我曾经想过给他怀个孩子。” “不过那时候他还太小了,我大他五岁,还有一个女儿,他正值青春好年华,秦王世子,哪怕落魄到了我身边,我也觉得,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他。” 说着,长公主失笑出声来:“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干脆不要谈感情,就和他云雨一番,得了他的人,也挺好的。可是我就特别怕……” “您怕什么呢?” 楚瑜上前去,抬手给长公主梳头,长公主沙哑出声:“我怕他爱上我。” 说着,长公主慢慢闭上眼睛:“阿瑜啊,他们这些少年人,很多时候是分不清□□和爱的。” “我曾经有过一个面首,在我喜欢上赵玥之前。那个面首年纪很小,我是他第一个女人,”说着,长公主勾起嘴角,面带苦涩:“我觉得他很干净,说喜欢……倒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是他对我说喜欢的时候,真挚得我的确是有些心动的。” “后来有一天……他和一个女人跑了。” “侍卫将他抓回来,我问他,他说爱我,怎么和另一个女人跑了呢?” “他变心了?” “不是。”长公主摇了摇头,有些嘲讽睁开眼睛:“他和我说,是他的错,他没分清楚,欲望和感情。我是他第一个女人,那时候他以为欲望就是感情,直到后来他遇到了那个女人,他才知道,这不一样。” “一个男人很容易对一个女人产生欲望,可是当他长大,当他遇到一个又一个人,他会发现,哦,欲望和感情,真的差别得特别大。而他们为了欲望追求你的时候,真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其实不仅是男人……女人也一样。你知道我是在哪一刻会特别清楚觉得我爱赵玥吗?” 长公主眼神有些迷离:“在我紧紧抱着他,听他特别温柔问我,你是不是疼了那一刻,在他死死抱着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带着我到顶峰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可怕的想法,我真的特别爱这个人,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爱他。” “所以在他清楚表达出爱我之前,我从来没碰过他。” 长公主神色慢慢平静:“我要一份感情,就要这份感情干干净净,不然,我宁愿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 说着,长公主从桌子上拿起香膏。 她颤抖着打开盖子,然后在楚瑜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抹在脸上,脖颈上,手上,然后放到自己腹部,一圈又一圈打着转,抹了上去。 与十日香几乎没有区别的子思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长公主涂抹完毕,连合上盖子的力气都没有,仍由着盒子掉在地上。 楚瑜走上前去,将香膏捡起来,拧好了盖子,放到桌上。 然后她扶着长公主上床去,自己候在一边。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长公主开始感觉到腹痛,楚瑜赶忙冲出去,大声叫唤,让太医赶过来。 太医与赵玥一道过来,楚瑜混在人群中,站在门外。 赵玥来的时候,长公主疼痛开始加剧,她咬着牙关,面色惨白,血从她身下涓涓流出,赵玥将她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在抖。 他一面亲吻她额头,一面同她道:“你别怕,你别怕……” 他们十指交扣,长公主疼得掐他,可他没有放手,死死抱住她。 太医反复同长公主询问用过的东西,终于找到了香膏,整个太医院会诊,一个从东南地区来的太医认出来,这个香膏里含着的花,应该是子思。 太医迅速开了药,折腾到了半夜,长公主疼得晕过去,终于才止住了血。赵玥站在屋里,看着跪了满地的太医,沙哑着声音道:“太子,保不住了?” 孩子还未出生,赵玥就称为“太子”,可见他对这个孩子的期望。 太医战战兢兢,无人敢答,赵玥骤然提声:“说话!” “陛下,”太医署丞终于开口,叹息道:“子思药性强烈,陛下节哀。”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赵玥颤抖着声音:“梅妃明明怀着身孕,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谁拿来的?” 赵玥握住香膏,怒吼出声:“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子思不能靠近孕妇你们这些奴才不知道吗?!” “陛下……”彩云怯生生开口:“可这香膏送来的时候,明明说是十里香啊……” 赵玥微微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他觉得手足冰冷,他呆呆看着香膏,熟知那些龌龊手段的他瞬间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把经手过这个香膏的人,都给朕过来。” 他声音里带着冷意,没了多久,发放香膏的宫女就被带了上来,赵玥跪坐在上位上,玩着手里的香膏盒,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平静道:“这是朕第一个孩子,你们知道朕盼望它盼了多久吗?” 说着,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的小姑姑。 此后十二年,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她,同她一起有个孩子。 可是它毁了。 赵玥站起身来,平静道:“朕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来,或者,朕送你们去一个地方,朕保证你们,生不如死。” 在场人嘤嘤哭了起来,互相让对方说出口来。然而许久,却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赵玥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些人带下去,然而也就是这时,一个宫女尖叫起来:“是王贵妃!王贵妃!” 赵玥抬起头来,那侍女哭着爬上前道:“殿下,奴婢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过往香膏发放都是所有人统一按照规定好的库存发放。可这个月王贵妃突然下令,要改一个形式,由所有人单独去挑……今年香膏发放没有任何异常,就这一件事。一定是她!” 赵玥眼中神色动了动。 王贵妃…… 他捏着香膏盒,手微微颤抖。然后他站起来,抬起手,同侍从吩咐道:“拖下去用刑,谁说出线索,就可以去死。” 众人都是一愣,而旁边听着的人更是奇怪,审讯都是说出来就能活,哪里有用情报求死的?除非…… 是太过残忍了。 楚瑜在外面听着,抬头看着月亮,心里微微发颤。 她想,她和长公主,都太低估赵玥的狠辣了。 说完这句话后,内间终于传来动静。 赵玥赶忙起身,来到长公主身边。他跪在榻前,握住长公主的手,沙哑着声道:“没事儿了,你还疼不疼?” 长公主看着床顶,神色平静。 她慢慢抬起手,放在自己腹间,转头看向赵玥,沙哑着问了句:“他呢?” 赵玥神色僵住,长公主没说话。 她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沉寂如死。赵玥心里微微发颤,这个表情,他在梅含雪死的那年,从她脸上见过。 他仓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急促道:“你别难过,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们……” “所以他白白死去了,是吗?” 长公主凝视着他,慢慢笑起来,眼泪从她眼眶中慢慢流出来:“阿玥,我怎么谁都留不住啊?” “我们……怎么这么难啊?” “你看看你我,”她笑声越来越大:“你当着傀儡皇帝,我当着见不得光的□□贵妃,儿子死了,我们也只能这么握着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忍气吞声。” “别说了……”赵玥颤抖着身,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长公主瞧着他,含着眼泪:“赵玥,”她嘲讽:“屠夫之怒尚能杀人,你贵为帝王,你能做什么呢?” 赵玥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在他面颊上,轻柔出声:“其实我知道的。” “从我肚子开始疼的时候,我就想到了结局,我知道也不过就是死一片宫女侍卫,真正动手那个人不会有任何惩罚,就算有,也就是雷神大雨点小。你难,我知道。” 说着,她沙哑出声:“你处境艰难,我知道。所以我没怪你,可是我怕……我怕啊……”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赵玥将她抱进怀里,听她哭得声嘶力竭。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长公主。 她在他心里,无论任何时候,都要保留着那份骄傲,绝不会让人看出半分狼狈。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怀里,放下了所有姿态,反复同他说—— 我怕啊。 赵玥眼里全是眼泪,他抱着她的手微微颤抖,等她终于哭累了,他将她放下来。 他颤抖着身子,整个人都有些踉跄,从墙上取了剑,就往外走去。 刚出了大门,他便吩咐御林军封了整个栖凤宫,随后留了一句“栖凤宫清干净”之后,便朝着王贵妃所在的落霞宫赶去。 他身边一直侍奉他的太监张辉看出赵玥的不对劲,焦急道:“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赵玥不说话。 张辉鼓足了勇气,一把拽住赵玥的袖子,大声道:“陛下!”,赵玥顿住步子,他转头看张辉,听张辉快要哭出来一般道:“王家是您的母族啊……” 赵玥看着张辉。 这是从小跟他到大的人,他向来对他带着敬重,他叫了流浪在外时的称呼:“张伯。” 张辉红了眼,赵玥艰难笑开:“我第一次有孩子,我特别高兴,我以为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和她以后就能好好生活。” 张辉哑着声:“您以后还会有的。” “我是他父亲,也是她丈夫。现在,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妻子躺在宫里,她说她害怕……” 赵玥声音颤抖,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她这一辈子,何时说过害怕?!”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王家是我的母族没错,可是王芝我杀定了。张伯你放心,她死的事不会传出去,我会安排好。” 赵玥慢慢冷静下来,脸上全是杀意:“谁都别拦我。” 楚瑜躲在暗处,听了赵玥的话,皱了皱眉头,提前一步,急急朝着落霞宫赶了过去。 她心乱如麻。 她和长公主都没想过,赵玥会做到这一步。 无论如何王贵妃得活下来,她若真的死了,以赵玥的能耐,说不定真的就遮掩过去了。 楚瑜急急潜到落霞宫,直接翻进王贵妃的寝室,在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时点了穴,扛了人就往外出去。 这时赵玥提着剑赶了过来,楚瑜和王贵妃躲在树梢上,听着赵玥朝着落霞宫的人怒道:“人呢?!” 王贵妃眼中惊疑不定。赵玥找不到她,下令让人四处散去找,而后朝着落霞宫点了一把大火。 “他果然是铁了心杀你啊。”楚瑜轻轻一叹:“娘娘,今夜你要是出不了宫,怕只能去死了。” 说完,她见四下无人,迅速带着王贵妃到了他准备好的地方,将王贵妃放进了潲水桶,自己拿了令牌,跟着侍从一起抬着潲水桶上了马车。 马车来到宫门前时,宫里已经彻底乱起来,赵玥直接下令封锁宫门。楚瑜看着那些人在交涉,她也顾不得其他,夹着马朝着宫门直冲而去,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间,闯出宫门。 士兵赶紧追来,楚瑜提着王贵妃纵身飞上屋檐,此时来追的都是普通士兵,没有几个起落,他们就丢了楚瑜的身影。 楚瑜提着王贵妃,心里还跳得扑通扑通的。 做着这些事,她其实也很害怕。在害怕的时候,她脑子里蓦地划过一个身影。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一辈子没有人让她有过心安,于是遇到了那么一个人,从此任何害怕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人。 卫韫。 那个名字仿佛带了无穷力量。她轻轻一笑,竟就这么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卫韫也准备好了一切,他戴上面具和人,朝着华京方向,直奔而来。 92.第九十二章(7.25一更) 楚瑜提着王贵妃王芝到了她在城中准备好的一间小屋里, 让人烧了热水,和王芝各自分头迅速洗了个澡, 随后楚瑜到了大厅中,等着王芝走出来。 王芝走出来时神情还有些恍惚,楚瑜给她倒了杯茶,平静道:“娘娘,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芝抬眼看着楚瑜, 神色惊疑不定。楚瑜轻轻一笑:“得知娘娘有难, 我顺手帮那么一把而已。” “他……他为什么要杀我?!” 王芝慢慢缓过神来, 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楚瑜抿了口茶, 平静道:“陛下为什么要杀您,您不知道吗?” 王芝愣了愣, 片刻后,她脸色变了, 提了声音:“为了那个孽种?!” “陛下说了, ”楚瑜抬眼看她,认真道:“这是太子。” 王芝神色瞬间带了暴怒:“他疯了吗?!那个废公主如今有什么?!我王家一手扶持着他走到今日, 乃他母族,他就要为这样一个孽种杀我?!” 王芝摇头站起来:“不……不行,我回宫, 我要亲自去问问他, 我……” “娘娘, ”楚瑜淡淡出声:“宫门已经戒严, 王家门前,如今也已经布满了杀手,您要是随便乱走,这条命我可就保不住了。” “你胡说!” 王芝厉喝出声:“本宫不信你,你挟持了本宫,速速将本宫送回去!” 听到这话,楚瑜轻笑:“好啊。” 说着,她抬手指向门前:“大门开着,娘娘您想就走,去哪里都可以。我唯一只有一个条件。” 她抬眼看着她:“临死之前,别说我帮过你。” 楚瑜的神色太笃定,王芝脑海中闪过赵玥提着剑去落霞宫的样子。 楚瑜没有骗她…… 言语可以作谎,可是赵玥本人呢? 那样暴戾的赵玥她从不曾见过,然而哪怕是远远望着,她却也知道,赵玥当时,的的确确想要杀她。 可是为什么? 赵玥疯了吗? 他一贯权衡利弊,父亲也同她说过,赵玥的性子,早晚有一日是要屈服于权势的,让她无需将长公主太放在心上,可今天怎么会…… 他这样打王家的脸,不怕王家翻脸吗?若是王家不支持他,他手中还有谁是真的忠心耿耿? 姚勇服他不过是权益之计,谢家辅佐他也不过是权衡后选出的合适之君,其他人更不必说,只有王家才是他立身之本啊! 王芝面色恍惚,楚瑜平静道:“娘娘,想好去哪里了吗?” 王芝被这声音召回神智,她转过头,冷冷看着楚瑜。 “你为什么帮我?” 楚瑜没说话,她喝了口茶。王芝迅速道:“你不是长公主的人吗?你救我,你不怕长公主怪罪?” “长公主有什么好怪罪?” 楚瑜轻轻一笑:“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你是为什么在这里吗?” 王芝面露疑惑,楚瑜抬眼看她,撑着自己的下巴:“您对十日香和子思,分的很清楚呢。” 听到这话,王芝猛地反应过来:“你设计我?!” “你让我去害长公主的孩子,你知道赵玥会对我动手,可是……”王芝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害长公主的孩子?” 她喃喃自语,自己给自己分析着:“不……不是,你是故意的,你们都是故意的……” 王芝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了一些古怪的神色来:“是长公主,想借着这个孩子除掉我……” “宋妃娇气,姚贵妃无脑,我走之后,后宫就是她独大了……” 王芝咬紧牙关:“狠,够狠,是我不如她。” “她想除掉我,那你呢?” “我?” 楚瑜瞧着她,坦荡道:“我有事相求啊。” 听到这话,王芝心里有底气了些:“你想要我做什么?” “陛下想要召回我家侯爷,我想让贵妃娘娘帮个忙,让王家帮我阻一下陛下。” 王芝皱了皱眉头:“事关朝政,陛下的决定,我王家怕是做不了主。” “无妨啊,”楚瑜淡道:“阻一阻,总能试试吧?” 王芝沉默了片刻,终于是点点头道:“好,你送我回王家,我帮你同我父亲说。” 楚瑜平静道:“此刻回王家你怕是回不去了,我找人通知了你父亲,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听到这话,王芝内心稍微安定了一些。早在出宫的时候楚瑜就派人去王家通知了王家家主王贺,此刻王贺应当已经是在路上了。 没等多久,院子外就传来了开门声,王芝立刻站起身来,着急往门外走去,随后便见到一个老者走过来,王芝含着泪给老者行礼,老者面上带着厉色道:“先进去说,具体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王芝同王贺进去,哭哭啼啼把事儿说了,楚瑜坐在一边,闲着无事而抓飞蛾。等王芝说完了,王贺又急又怒:“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不同我商量!” “这后宫的事儿,是您同我说,让我自行处置的呀……” 王芝哭着开口,王贺走来走去,思索着法子。 “我出门时已经让人去宫里打探消息,如果陛下真的是铁了心要杀你……” 王贺顿住步子,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王芝。王芝微微一愣,随后就从王贺眼中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仓皇爬过去,跪在王贺身前,哭着道:“父亲,他若真的为了此事要杀女儿,那他日后又怎么容得下王家啊?!他赵玥如此多疑,他杀了我,您还指望他信任您吗?信任一个和自己有杀女之仇的臣子,这是他赵玥会做的事儿吗?!” “可你让我怎么办!” 王贺提高了声音:“芝儿,他如今是皇帝,除非万不得已,我王家不可能做什么,你明白吗?!这一次是你做得太过了些,陛下他恼怒情有可原……” “所以您就要我死是吗!” 王芝哭着出声,王贺眼中含了眼泪,楚瑜看着这对父女争执,她轻轻一笑。 王贺抬眼看向楚瑜,冷声道:“你笑什么?” “王大人,”楚瑜瞧着他:“娘娘说得对不对,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吗?今日贵妃要是死了,您觉得赵玥还会再信任你吗?” 王贺没说话,他盯着楚瑜,楚瑜站起身来:“不若我给大人指一条明路吧。” 王贺神色郑重起来,拱手道:“烦请夫人提点。” “天亮之前,我们送娘娘出城,从此再不回京,大人回去同陛下道歉,如今落霞宫已经烧了,你们就对外称娘娘烧死在了宫里。赵玥找不到娘娘,拿您也没办法,而且娘娘没死,您与他也算不上结仇,赵玥日后也不会处处防备你,还会觉得自己宽宏大量,饶了你女儿一命,你看如何?” 王贺没说话,王芝跪在地上,满眼期盼看着王贺。许久后,王贺咬了咬牙:“好。” 说着,他转过身去,立刻道:“赵玥再如何昏头,总不至于连我都杀。我护着你们出城。” 楚瑜点点头,立刻吩咐了人,护着王芝和王贺就出城去。 有着王贺护送,一行人出城很顺利,楚瑜带着王芝到了护城河边,打算带着王芝上船走水路离开。 王贺含泪看着王芝,也知晓女儿这一去,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回京,他哽咽着声音,拉着王芝道:“以后莫要再做傻事儿了。” 王芝连连点头,楚瑜催促道:“赶紧上船……” 话没说完,一只羽箭从暗中猛地射来,朝着王贺就直直飞去。楚瑜抬手握住羽箭,同时将王贺往身后一拉,提了声音道:“快走!” 93.第九十三章(7.25二更) 话音刚落, 楚瑜将人提着往马上就扔了上去,随后自己翻身上马, 同王贺一起往郊外野地冲去。 几十名杀手从旁边草丛中冲了出来,一时箭如雨下,楚瑜的人从他们身后冲出来,大半人马同那些杀手纠缠在一起。 王贺不敢停下,朝着楚瑜焦急出声, 怒道:“哪里来的人?!” “你问我我问谁?!” 楚瑜提着出声来, 然而话说完, 双方却都心里有了底。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杀手, 除了赵玥, 还能是谁的? 可是他连王贺都要动,这是何等狼子野心? 王贺心中惊疑不定, 楚瑜保持着镇定,回头看了华京一眼, 迅速道:“大人, 您如今最好速速离开华京,直接回封地去, 您是反还是臣我管不着,但若要活命,此刻就赶紧走!” 王贺抿了抿唇, 最终点头道:“老夫不忘夫人今日救命之后, 日后……” “别提日后, 赶紧走!” 楚瑜一鞭子抽在王贺身上, 转身就朝着身后杀手冲去,长剑夺了夜色,楚瑜将追上来的杀手拦住在原地,冷着声道:“诸位止步。” 杀手对视了一眼,齐齐朝着楚瑜攻来。 当夜细雨,长月和晚月尚在远处,楚瑜面前的人,心中带了冷意。 今夜见过她的人,最好是都死在这里最好。 这样想着,她的剑带了狠意,雨水被剑身弹起,楚瑜看着那七把剑连续朝她刺来,挑、抹、刺、挡、砍。她一剑在手,却如同在周身布下一张密网一般,让人半分剑尖无法往前。 来往过了几个回合,楚瑜见王贺走远了,足尖一点,便往后撤去。那些人看见楚瑜想跑,连忙追上,楚瑜一路往前疾奔,杀手紧追不舍,眼见着要追上时,楚瑜猛地回身,猝不及防一剑挥过,人头猛地甩飞出去,血从颈喷涌而出,溅了众人一身! 楚瑜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骇人,她满脸是血,犹若修罗。 “对不住了。”她轻轻一瞥,便朝着另一人刺去:“下辈子,做个太平人吧。” **** 从昆阳到华京附近,快马加鞭,大约七日,若是星夜兼程,还可再缩短些。 卫韫算着日子,颇有些不耐。 这一次他追着的人明显是知道有人在追他,后面的时间故意绕了路,走了大半月,才来到天守关脚下的陵城,然而好不容易要抓着了,却又让他跑了。 “他身形纤细,”侍卫跪在,低着声道:“假装成女人跑了。” 卫韫没说话,他抿了口茶,站起身来,平静道:“寻踪香留了。” “留了。” 侍卫冷静开口:“猎犬正在找。” 卫韫点点头,也没多说,白玉面具在灯火下带着冷光,他转头瞧向窗外,目光里有些恍惚。 此刻距离华京不过两个时辰路程,他若愿意,便可以回去。然而他却是犹豫了。 如今回去做什么呢? 想说的话不能说,想见的人见着了,挠心挠肝,却也只能瞧着。 想了想,他叹了口气,决定等事了之后,回去悄悄见一面便走,免得徒增了伤感。 这样想着,他垂下眼眸,端着茶喝了一口。 雨细细落着,没有多久,便有人匆匆上楼来,焦急道:“主子,找着了。在郊外客栈,他顶了房间,现在人还没回去。” 卫韫应了声,站起身来,平静道:“带我过去。” 一行人跑了半个时辰,来了荒郊野外一间小客栈。卫韫带人进去,小二迎上来道:“客官……” “别说话。” 卫韫身后人亮了刀,抵在小二脖颈之上,小二面露惊恐之色,另一个护卫则上前去,带着卫韫进了那人定下的房屋中。 “你们先藏好,别打草惊蛇。” 卫韫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我在房里等着。” 侍卫应了声,关门走出去,嘱咐了小二话语之后,各自埋伏起来。 而卫韫走进屋中,掀了窗帘,将剑放在床上,盘腿坐下来,听着外面雨声,这才察觉。 这雨,怕是要下一夜了吧。 ***** 楚瑜一手捂着肩头的伤口,一手用剑撑着自己,颇有些踉跄往前走。 方才她一路一面跑一面打,故意拉着距离去突袭那些杀手,等一切解决完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和长月晚月走散,不知道到了哪里。 此刻她身上还带着伤,她也不知道身后还有没有杀手,只能咬着牙往前走去。 远处隐隐有着火光,她猜想应该是一个客栈,她艰难往那客栈院子里进去,然后到了最近的房屋前,没感觉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便推了窗,翻了进去。 她来不及去大堂同小二说开房了,她如今太急切想要躺下来歇一歇,包扎一下伤口。 一面跑一面打了一夜,她的体力早就消耗透了。 她艰难往床上挪去,掀开床帘想要躺下去,然而也就是在掀开床帘那一瞬之间,一只手从里面猛地探了出来!楚瑜下意识一个闪身,却还是被对方抓住手腕直接拖进床里! 对方并没有杀意,他似乎只是想制住她,楚瑜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凭借本能一个旋身,让对方的手被扭转到一个被迫放手的角度后,便朝着床外冲出去。然而对方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就要将她拖回来! 她的头发被抓散开去,衣服也被扯开落到肩头,狠狠撞到对方胸前。 这是个男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楚瑜因失血太多,神智有些模糊,却从身后的气息里感知到了这个人的情况。 他一手将她两手扣在身后,一手扣在她的脖颈之间,如清泉击瓷一般的声音沉稳平静,不带一丝情绪,淡道:“把东西交出来。” 听到这话,楚瑜就知道对方是认错了人,然而此刻她咽喉被锁住,几乎发不出什么声来。她拼命挣扎,而这时候,卫韫也终于察觉了几分不对劲。 他手指在她喉间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她没有喉结…… 那个人虽然是化作女人逃跑的,身形上也极像女人,然而的的确确,该是个男人才是。 卫韫脸色一变,将楚瑜猛地扔开,楚瑜迅速翻身,缩在了床脚,用力拉扯住自己的衣衫,遮挡住自己的肩头。 然而方才衣服早已被这个人撕裂了去,哪怕尽量扯着,也露出了脖颈之下一部分雪嫩的肌肤。 她平静又警惕盯着对方,整个身子呈现出防御的姿态,而对方盯着她的面容,眼中慢慢露出诧异之色来。 黑暗中两个人各在床头一边,楚瑜暗中将匕首滑落至掌心,死死盯着对面的青年。 对面青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剑放在他手边,月华色长衫在黑色中显得分明许多,面上白玉面具也与月□□分开来。 他身形挺拔,呼吸未见一丝紊乱,方才的一番打斗,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高手。 楚瑜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她压制住身上的疼痛,沙哑出声。 “因被追杀,误入房中,还望英雄见谅。在下这就离开,不干扰英雄行事。” 说着,楚瑜便挣扎着下床,往外走去。 她觉得伤口越来越疼,头也有些发晕,走了没几步,她突然觉得无力,整个人双膝一软,便要跪下下去。 也就是这时,一只大手从身后递来,一把扶住了她。 “养伤。” 对方平静出声,楚瑜喘着粗气,艰难抬头,看见对方复杂的眼。 她觉得他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此刻也容不得她拒绝什么,只能是点了点头:“多谢英雄。” 卫韫抿了抿唇,低低说了句:“失礼了。” 说着,他弯下腰去,将楚瑜打横抱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侍卫们立刻冲出,忙道:“主子,人抓到了?!” “叫大夫过来。” 卫韫平静出声:“顺手救了位夫人。” 侍卫们愣了愣,片刻后,众人:“!!!” 不得了了,单身十八年的小侯爷半路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了! 94.第九十四章(7.26) 楚瑜听着那人说话, 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然而却也不敢放松警惕, 看上去虽然是微阖着眼,手里的匕首却一直含在掌心,没有松开片刻。 卫韫察觉她的紧张,想说些什么,然而所有言语却都止于齿间, 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如今他完全不敢说话, 就怕开了口, 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于是只能一直沉默着, 假作镇定。 他抱着楚瑜到了自己的屋中,命其他人继续在客栈里蹲守, 将随行大夫叫了进来后, 他站在床边,瞧着楚瑜, 带了那么几分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头。 楚瑜神智有些模糊,强撑着自己与他对视, 卫韫知她警惕, 想了想后, 他抬手解下床帘, 让楚瑜独自带在里面,而后退了开去,坐得远远,只说了声:“你别担心。” 他离开了床边,压迫感顿时小了很多。床帘给楚瑜环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她心里也就没有那么紧张,手中匕首终于放开了几分,放开了呼吸。 她思考不了太多,比如这个人是谁,此刻打算做什么,是救她还是另有所图? 她什么都想不了,只知道唯一一件是--这人此时此刻,不会杀她。 认知到这一点,她仿佛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顿时再撑不住,慢慢陷入黑暗之中。 门外传来吱呀之声,却是大夫走了进来,他瞧见卫韫,对方抬手给他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大夫愣了愣,随后点点头,站在房门处,等着卫韫的吩咐。 卫韫站起身来,走到床前,撩起帘子,看见楚瑜已经撑不住昏了过去。她紧皱着眉头,似乎在忍受什么,卫韫抿了抿唇,他替她拉好衣服,又用被子盖好,这才坐在床头,同大夫道:“来看她。” 大夫点了头,走上前来,给楚瑜号了脉,迅速开了药方。 沈无双准备的药派上了用场,卫韫帮着大夫给楚瑜包扎好伤口,喂了药,便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瞧着她。 她眉目张开了很多,去时她脸上还带着少女稚气,线条圆润丰满,有那么几分可爱的味道。然而三年过去,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眉眼也舒展开去,线条变得利落又漂亮,这么紧闭着眼,都能感知到那上挑着的眼角眉梢,有了怎样的风情。 他瞧着她的眉目,感觉自己似乎就是在梦里。他小心翼翼探出手去,触碰在她眉心。 她的温度从他指尖传来,他仿佛是被从梦里拉出来,那样惊喜的触感让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急切去确认这个人,拂开她皱起的眉头,划过她微颤的睫毛,触碰她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他曾经触碰过这里。 在三年前,沙城灯火升上天空,周边全是祈福诵经时,他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轻轻吻了她。 那时年少,很多都不懂得,只是轻轻浅浅又满怀惶恐落在她的唇上,又慌张离开。 然而只是这样如蝶落蜓飞一样的吻,却在他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 他此刻静静看着这个人,手指触碰着那柔软又粗砺的唇瓣,他才终于确认,时隔三年,他终于再见到她。 门外有人敲门,卫韫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到了门外。 “主子,”卫浅低声开口:“那人刚才到门口察觉到不对,现在跑了。今天下了大雨,他身上味道淡了,猎犬跟不上了。” 卫浅和卫深是卫韫在白城重新培养的贴身侍卫,帮卫秋分担一部分职务,这次只带他回来,也是怕遇上老熟人。毕竟是偷偷回来华京,惊动的人越少越好。 卫韫听到卫浅的话,皱了皱眉头,压着声音,有些不悦道:“他怎么发现的?” “怕是刚才那个女子进来时动了东西,他知道有人进了自己的房。” 卫韫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立刻去华京各大城门守着,见了人就当场拿下带走。” 卫浅应了下来,转身欲走,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顿住步子,颇为恭敬道:“主子,那位女子是?” 卫韫向来不是热心肠的人,尤其如今这样关键时刻。那女人打乱了他们计划放跑了人,不追究就罢了,哪里还有这样好好供着还请大夫帮忙看伤的?于是卫浅觉得,这女子必然与卫韫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卫韫也不诧异卫浅会有这样的认知,他抬眼瞧了卫浅一眼,带了几分不满道:“我大嫂。” 卫浅微微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夫人?” 卫韫点点头,卫浅有些诧异了:“大夫人如今怎会受伤在此?” 然而问完后,卫浅也知道,如今楚瑜还在休养,卫韫估计也不知道。他心里对楚瑜的位置重新调配了一下,点头道:“属下知道了。那明日主子跟着大夫人回华京?”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思索着,许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是郑重极了的模样。 卫浅立刻道:“那属下这就是准备。” 卫浅走了,卫韫又回了房里,坐在楚瑜床头,好久后,他轻轻一叹,终于转身去了旁边小榻,蜷缩着睡下。 第二天早上楚瑜醒得晚,她醒来时,卫韫正端了粥进来。 粥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来到她身前,将粥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平稳出声:“我扶你起来。” “不……”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伸出手来,扶着楚瑜坐起来。 他的手掌很瘦,但却很稳,骨节分明,带着男子灼热的温度,贴在楚瑜身上,让楚瑜猛地绷紧了身子。 他给她在身后垫垫子,于是弯了腰,靠近她,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让楚瑜屏住呼吸,颇为尴尬往后退了退。 卫韫察觉到她往后缩,抬头看过去,便看见楚瑜微红的脸。 她扭头看着一旁,眼里仿佛是含了秋水,微红的脸颊如彩霞,带着少女独有的春媚之色。 这是她头一次朝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过往的楚瑜永远是供他仰望的神女,她似乎永远在俯瞰他,用一种长辈的目光在看待他,哪怕某一瞬间的羞涩,也是镇定的、从容的、平静的。 然而这一次,却是他头一次觉得,面前这个人真的与他同龄,她并不是他长辈,也无需他敬仰,甚至会因为他的动作,带着些慌张。 卫韫喉间紧了紧,他忍不住有种想要吞咽些什么的冲动。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将枕头塞在楚瑜身后,扶着她靠下去,而后便退开在一边,故作平静解释了一句:“你动作不便,是在下失礼了。” 他声音很好听。 楚瑜思索着,抬头看过去。 他还带着面具,面具下方的唇是细长的薄唇,带着自然的樱色,看上去极为漂亮。而下巴仿佛是用画笔描绘出来的一般,线条流畅又漂亮,光看着这个下巴和唇,就让人觉得,面具之下那个人,必然是个极为俊美的公子。 楚瑜心念动了动,总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同谁相似。 而卫韫见楚瑜盯着她,忍不住就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先侍奉您洗漱。”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尴尬:“您这里没有女眷吗?” 卫韫动作一顿,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出门办事,没有女眷。” 楚瑜也不意外,看昨晚这人出手她就知道,他绝不是来游山逛水的。她不敢询问太多,点了点头道:“多谢公子搭救,不过这些事儿您让下人来做即可,不必劳烦公子屈尊降贵。” 卫韫没说话,他转过身去,只是道:“先把粥喝了吧,凉了。” 楚瑜连忙谢过,自己勉强端着粥喝了几口,便察觉到不对。 这粥里加了煮熟的蛋黄,碾碎后融在粥里。她向来爱这样喝粥,如今荒郊野外,怎么就刚刚好遇到一碗她喜欢喝的粥? 她心里带了警惕,等将粥喝完后,有人端着洗漱的东西上来。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帕子擦脸,同时打听道:“请问你们主子……” 话没说完,她就顿住声音,抬头看上去,发现却仍旧是那个人,端着洗漱的东西站在她身边。 他端东西端得坦坦荡荡,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主人给对方端水有什么不妥。 楚瑜终于皱起眉头,她压着心里的那份违和,终于道:“公子,您与我是否有什么瓜葛?” 卫韫听到这话,心里就提了起来,然而面上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夫人金贵,在下不敢打扰。” 说出这话的时候,卫韫觉得自己似乎深陷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 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他觉得此时此刻,在面具下,这么静静同她说话的感觉,其实很好。 因为这一刻她不是他长辈,他可以平等的、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在同她交谈。 楚瑜听到这话,轻轻一笑。 “您与我初次见面,您怎么就知道我是夫人,还知道我金贵?” 楚瑜说着,漱口洗牙,而后抬起头,大大方方看向对方。对方将用具交给旁边的卫浅,而后退到一边桌后,恭敬跪坐下来,平静道:“夫人要问什么,不妨直说。” 楚瑜眯了眯眼,冷声道:“你是谁?” 卫韫沉默片刻,终于才慢慢开口:“在下公孙湛。” 楚瑜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 公孙湛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卫韫手下首席谋士,在北境一手培养起来的风云人物,过往家书中也偶有提及。 上辈子的公孙湛一直待在卫韫身后,她未曾见过,然而却也曾经听顾楚生说过,公孙湛这人做下的决定,便是卫韫做下的决定,可见此人在卫韫身边,有重要的分量。 只是这个人名字虽然听过这个人名字多次,这却是头一次见面。 她很快反应过来,调整了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后,迅速道:“你是镇国候手下的公孙湛?” 卫韫点了点头,跪坐在卫韫后面的两个侍卫板着脸,一句话都不敢说。 “是小……”小七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楚瑜骤然又想起,外人面前,她得保住卫韫那份威严。于是她赶忙改口道:“是侯爷让你们来的?来做什么?” “苏查往华京送了一封信,侯爷让我们来拦截。” 卫韫平稳撒着谎,楚瑜皱起眉头:“他为何未曾同我说过?” 然而说完这话,楚瑜顿时想起来,其实这些年,卫韫同她说话,本也不多。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是也找不着什么理由去责怪。该尽的责任尽了,该守的礼仪守了,只是人有时候,付出太多,就想要太多,于是就有了不甘心。 好在楚瑜压制住了那份不甘心,她艰难笑了笑道:“也是,你们的大事,他不同我说也正常。人抓到了吗?” “未曾。” 卫韫简短描述:“如今已往华京逃去,我派人盯住了城门,怕是要去华京一趟,到时候还往夫人帮忙。” 楚瑜点了点头,若是苏查往华京发来的信函,怕就包含着当年赵玥勾通北狄的罪证。然而她还有一些疑虑,她抬头看向公孙湛:“公孙先生,你与我未曾见过,你怎么就认出我来?” 卫韫沉默了片刻,好久后,他慢慢道:“侯爷房间里挂了大夫人画像。” “那今早上的粥,是公孙先生也喜欢这样喝粥吗?” 卫韫找到了一个极其万能的理由:“是侯爷同我说的。”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疑惑:“他同你说过这样多?” 卫韫在袖子上慢慢捏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颤抖:“侯爷他,很思念您。” 这话出来,楚瑜就愣了,看着楚瑜愣神的颜色,卫韫盯着她,压制住内心那些澎湃的表达欲。他就是目光落在她身上,将那千言万语,揉碎了,又拼凑起来,变成一个个简单的字。 “他特别特别想你。”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慢慢笑起来。 她声音平和,像梨花被春风捧着送到带着春暖的湖面上,美好又温柔。 “我也很想他。” 听着这话,卫韫觉得喉间被什么堵得发疼。他垂下眼眸,听面前女子奇怪询问:“那他为何不给我写信呢?我给他写了好多信,他回我都很少。” “侯爷给您回信,写多了,他便想回家。” 卫韫眼里有些发涩:“所以他便不写了,想等着战事平了,他回来,亲自同您说。” 这些话让楚瑜内心曾经有那些不悦和不安都沉下去,她不由得笑起来,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样啊。” 卫韫低着头,调整了自己状态片刻,这才站起来,将自己的令牌交了过去,平静道:“这是来时侯爷给我的令牌,说可以此为凭证。” 楚瑜瞧着那令牌,仔细辨认了真伪,这才彻底放心。 她抬头看向卫韫,笑着道:“既然要回京,不若一起回京吧,刚好你们入城,将我带回去。” “您出城的事不能让人知道?” 卫韫皱眉,楚瑜眼中带了些冷意:“那是当然。” 不仅是因为不想让赵玥知道她与王家的事有关,而且她本就是赵玥用来威胁卫韫的棋子,若让赵玥知道她想出城就能出城,必然会对她更加严加防范。 她将发生的事给卫韫粗略说了一番,卫韫听得眉头深皱,却是什么都没说。 楚瑜说完时,卫浅也收拾好了行礼,卫韫上前去,平静道:“你身上带伤,我谎称你是我妻子,有病入京寻医。” 楚瑜点点头,卫韫瞧着她的眼睛:“那,夫人,我可能冒犯?” 其实伪装成病弱妻子,楚瑜本来早就做好了准备,卫韫如此郑重问一句,倒让她有些尴尬。她呐呐点了头,卫韫便从卫夏手中拿了一件大氅来披在她身上,然后弯着腰,细细在她身前打了结。 他离她不远不近,倒算不上无礼,但也绝不算冷漠。 楚瑜扭头看着旁边,也不知道怎么,愣是没敢回头看这个人。 等将结打好,卫韫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送上了马车。 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楚瑜将脸埋在他怀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漫长。 他心跳很稳,一下接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氅上的绒毛太热,熏得她脸上发烫。 卫韫将她放在马车上,给她盖了被子,自己规规矩矩退到远处,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许久后,楚瑜终于认出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味道熟悉,因为这个味道,就是多年前她曾经一直喜欢过的一个香膏的味道。 楚瑜转过头去,看着卫韫,开口道:“你用的什么香囊?” 卫韫微微一愣,立刻就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这是当年她最爱的香膏,在北境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香囊就换成了那个香膏的味道,一用三年。 然而他很快镇定下来,慢慢道:“我也不知,香囊由府中统一发出来,我只是选了个喜欢的味道。” “刚好,”楚瑜轻笑:“我也喜欢这个味道。” 卫韫没说话,他垂眸不言。楚瑜想多从他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卫韫的事,便开始断断续续问他话。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没有半分遮掩。 她从这个人口中,拼凑着卫韫在北境的生活。这个人毕竟生活在卫韫身边,不像楚临阳这些人,他们只能告诉他卫韫又打了什么胜仗,又得了什么名声。 然而这个人却能说起卫韫日常起居,虽然都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人声音又平又稳,如同他一直以来所展示那样,他的行为、他的心跳、他说的话,都让楚瑜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马车摇摇晃晃,楚瑜一面听卫韫说着“卫韫”的日常生活,一面翻着书。 这个人太熟悉了。 她思索着,总觉得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定是记忆里有的人物。 她有些苦恼,抬头看向卫韫,静静注视着他。也就是这时,马前不知是遇到什么,马突然受惊,楚瑜的手因为马车晃动,从书页上飞快划过,血珠迅速冒了出来,楚瑜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一个人握在手里。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出了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她手指上,用平静中带了些疼惜的语气,开口说了句:“小心些。” 楚瑜呆呆看着他,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也曾小心翼翼呵护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娇弱女子。 当时她盖着红盖头,手里握着红锦缎,由他领着往前。 其实她看得到,可是却还是反复听他说:“小心些。” 那时候她刚刚回来,遇到这样一个人,她心里其实,是有那么几分期待的。 她一辈子没有被人疼惜过,头一遭遇到那么一个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哪怕已经过了一辈子,却仍旧会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在那瞬间幻想了许多,嫁给这个人大概是怎样的人生。 楚瑜看着卫韫用绷带替她包住伤口,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面前这个人,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卫珺。 她盯着卫韫的时间太长,卫韫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收好了包扎用的工具,抬起头来看向楚瑜:“大夫人在看什么?” 他的目光很平静,瞧着她的时候,带了一份少见的温和。只是楚瑜分辨不出来这份温柔是她独有,她就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神,给她的感觉和当年的卫珺如出一辙。 哪怕如今这个人要平静从容许多,然而那种被人珍爱的安全感,却一模一样。 她轻轻笑起来。 “说句冒犯的话。”楚瑜看着卫韫,坦诚开口:“看见公孙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起了我那亡故的夫君。” 卫韫动作微微一顿,他看着楚瑜眼中有了怀念。 “有没有人同您说过,您与卫珺世子,真是像极了。” 这话仿佛是刀扎进心里,划出一刀长长的伤口。 卫韫看着楚瑜,他将所有情绪锁牢在心底,看上去神色淡然,无喜无悲。 楚瑜想了想:“您认识卫珺世子吗?” 卫韫面色不动,好久后,他才慢慢开口,声音干涩又迟缓。 “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如此亲近。 他曾经在少年时梦想,要活成哥哥一样的人。等他真的长大,听见一个人说他像极了哥哥,他骤然发现-- 原来他谁都不想当,他只想当卫韫。 被人喜欢,就该独一无二喜欢的卫七郎,卫韫。 95.第九十五章(修)(7.27) 提到卫珺这个名字, 楚瑜直觉气氛似乎有了什么转变。 卫韫起身退开,坐在马车远处, 楚瑜有些疑惑与这人与卫珺的关系,却又觉得不大好开口,于是转回卫韫身上,又同卫韫询问了诸多关于卫韫在边疆的事。 楚瑜的关心让卫韫的情绪稍微调整了些,他缓慢说着边关诸事, 马车缓慢前行,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马车就听了下来。 卫韫听见卫浅同侍卫在外面交涉, 卫韫悄声走到楚瑜身边来, 让楚瑜的头靠在他肩头,抬手搭在楚瑜肩膀上。 只听外面侍卫同卫浅确认了官文, 挑开帘子来确认马车里的人,楚瑜轻轻侧着脸, 将半张脸埋在卫韫肩头, 似是在浅睡的模样。 那士兵瞧着楚瑜的模样皱了皱眉头,粗声道:“你, 带面具做什么?把面具取下来看看!” 卫韫没说话,楚瑜就听衣服摩挲之声,似乎是取下了面具, 楚瑜悄悄抬眼, 顺着下颚线条往上看去, 便看见那白玉面具下的面容上全是凸起的痕迹, 似乎是被火焰灼烧而过,看得人触目心惊。 士兵倒吸了口凉气,赶忙摆手:“赶紧带上,吓死人了。” “惊扰大人。” 卫韫抬手将面具带到脸上,士兵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皱起眉头道:“这女子的文书……”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马蹄之声,那士兵似乎也顾不得他们,匆匆放下帘子,往旁边转过身去,而后外面传来拜见之声:“见过顾大人。” “起了,我找人。” 顾楚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压着几分急切,楚瑜心念一动,便知顾楚生怕是知道了什么。 她靠在卫韫肩头微微一动,卫韫放在她肩头的手顿时加了力道,他按着她的身子,握住她的手,平静道:“夫人稍安勿躁。” 说着,顾楚生猛地掀开帘子,看向了里面。卫韫正拉着楚瑜的手,似乎是在低头同她说着什么,听见车帘被掀开,他从容回头,看向顾楚生锐利的目光。 顾楚生匆匆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楚瑜脸上,他看见楚瑜的瞬间,顿时皱起眉头,他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克制住了自己,将帘子猛地摔上,便道:“赶紧进去,别挡着后面的人。” “顾大人……” 那守将有些犹豫:“那女子说她文书丢了,有些可疑……” “她丈夫的在不就可以了?” 顾楚生冷冷看了守将一眼:“放人,别挡了我贵客的道。” 那守将没敢再多说,忙点头哈腰放着人进去。 马车入了城,走了许久,楚瑜觉得安全了,想要起身,却发现“公孙湛”仍旧牢牢压着她。 楚瑜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出声:“公孙先生。” 卫韫这才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放了手,仓皇退后道:“对不住,方才走了神。” “无妨。”楚瑜笑了笑,直起身来,靠着车壁道:“公孙先生方才在想什么?” “方才那位,应是如今礼部尚书顾楚生吧?” 卫韫平淡出声,顾楚生升任礼部尚书一事,他早在北方就已知晓。 楚瑜点了点头:“正是。” “年少有为。”卫韫神色间看不出喜怒:“怕而立之前,内阁有望。” “以他的能耐,也不过是几年的事了。” 楚瑜知晓顾楚生的能耐。哪怕这辈子和上辈子早已不同,但对于顾楚生这样的人来说,任何人手下,他入内阁都只是早晚问题。 听着楚瑜的夸赞,卫韫神色动了动:“大夫人与他关系似乎不错?” 楚瑜也不知如何回复,这些年顾楚生帮她良多,虽然她一直在拒绝,可却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他帮了卫家很多。” 卫韫没有说话,他转过头。 从起伏的车帘里往外看,华京与当年去时变化了很多。 去的时候还是战时,许多人都逃难出去,街上全是流民,一条街关了半条,看上去十分萧索。然而如今满街熙熙攘攘,却是十分热闹。 楚瑜看见卫韫瞧着外面,眼神里慢慢带了温度,不知道怎么,竟似乎是感知到他内心里那份柔软,不由得笑道:“如今大楚反败为胜,百姓安康,华京早已恢复过往繁华。公孙先生过去可曾来过华京?” “来过。”卫韫声音平淡,楚瑜接着道:“什么时候?” “三年前离开华京。” 听到这话,楚瑜眼里带了怀念:“我们侯爷,也是三年前走的。如今算来,再过一个月,便是四年了。” 卫韫垂了眼眸,低低应了一声。 楚瑜继续道:“如今华京与三年前相比,公孙先生觉得如何?” 听到这话,卫韫目光看着窗外繁华喧嚷的大街,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慢慢道:“不负边境儿郎。” 楚瑜原以为,面前这个人会同她细细说些华京与他印象中的变化,然而没想到,卫韫竟是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轻轻触碰在她心上,让她内心对这个人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喜欢这样的男儿。 这样的人,会让她觉得带着风骨和温柔,撑着大楚和百姓,令她仰望。 她想了想,这才道:“还不知公孙先生如今贵庚?” 卫韫抿了抿唇。 他差点报了自己的实数,然而在开口前,又因着那么几分不情愿止住了声。 他不喜欢旁人将他当孩子看,于是他慢慢开口撒了谎:“二十四。” 楚瑜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正是好年华,公孙先生还要多打磨啊。” 卫韫:“……” 早知道就说三十了。 “大夫人觉得二十四还算年轻,不知大夫人觉得多少岁的男人,才算得上成熟稳重呢?” 卫韫忍不住开口问了声,带着面具,他的胆子似乎也大了不少。 楚瑜向来心宽,也没觉得卫韫这话有什么不妥,反而认真思索了一下。 最后她想了想道:“怎么的,也得三十五六的模样吧?” 她死的时候三十多岁,成熟稳重的那人,怎么也要比她年长才对。 卫韫听着这话,心里微微一塞:“大夫人若要再嫁,莫不是喜欢年长一些的男人?” 楚瑜没有多想,顺着卫韫的话,她认真思索了一下:“嗯,我若再嫁,总得找个比我大个十几岁的吧?” “大这样多,”卫韫端着茶抿了一口,淡道:“大夫人不担心要多出十几年时光独自一人吗?” 这话算得上不大好听了,楚瑜却是没听出来的,反而认真回答道:“我觉得男人长大了,会成熟一些,疼人。” “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卫韫果断开口:“和人有关。” 楚瑜听着卫韫的话,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是。 譬如顾楚生,年少的时候,似乎还比后来心疼人。 见她不说话了,卫韫终于有了缓冲下来的空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由得有些懊恼。 他抿紧了唇,也不知如何补救,就沉默着不说话。而楚瑜却是认真想而来他的话,点了点头,同他道:“您说得也是,譬如说我们侯爷,虽然年纪小,但就比许多人懂事稳重,也知道如何疼人。日后谁要能嫁给她,必然会过得很好。” 听着这话,卫韫也不知道怎么,耳根子就有些红了。 楚瑜说完了这话,等了一会儿,见卫韫没开口回她,有些疑惑道:“公孙先生?” “嗯,”卫韫知道必须得说些什么,于是他厚着脸皮,点头道:“您说得极是,小侯爷是个稳重的人。” 于是两人又将卫韫夸赞一番,卫韫在面具之下的脸被夸得越来越红,终于来到了卫府门前,卫浅上前敲了大门,守门人打开门来,卫韫便直接举起了自己的令牌,按照楚瑜的吩咐,压低了声道:“送大夫人回府。” 那守门人顿时变了脸色,往四周看了看后,打开门,小声道:“快些进来。” 卫浅点点头,让人上马车通知了楚瑜和卫韫。卫韫给楚瑜带上帽子,打横抱着从马车上下来,迅速进了府中。 进去之后,卫韫也没放人,按着楚瑜的指使往里面走,走了没有一段路,便看见蒋纯带着长月晚月上前来,看见卫韫和抱着楚瑜,焦急道:“人可还好?” 卫韫点了点头:“伤口都处理好了,只要好好休养就可以。” 蒋纯颇有些不放心,还是吩咐了人去请大夫,然后领着卫韫一路走到了楚瑜的房间,将楚瑜放下后,卫韫便起身站在一旁,蒋纯同楚瑜说了几句话,确认人没事后,终于想起卫韫来,转头道:“敢问先生贵姓?” 卫韫将给楚瑜胡诌的话又再说了一遍,听完之后,蒋纯忙给卫韫行礼,卫韫上前扶住蒋纯,赶紧道:“二夫人不必多礼,在下也是按侯爷吩咐办事,无甚特殊。” 蒋纯摇了摇头,认真道:“您救了大嫂,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感激。公孙先生居住之时,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同我说。我主管内宅大小事务,您不必客气。” 卫韫点了点头,恭敬道:“谢过二夫人了。” 蒋纯没说话,她上下打量着卫韫。楚瑜躺在穿上,觉得有那么些困了,没人同她说话,她意识就涣散开区,迷迷糊糊睡了。 卫韫转头看了一眼楚瑜睡觉的模样,那一眼看似漫不经心,然而那份炙热和喜欢,却是压在眼底,若是仔细看,也是能看出来的。 蒋纯听着旁边楚瑜呼吸声渐渐平稳,她正要开口,就听见外面长月冲进来,咋咋呼呼道:“不好了,顾大人此刻到门口了,他要来见大夫人!” “拦住!” 蒋纯和卫韫压低了声音,异口同声开口,楚瑜恍恍惚惚睁开眼,卫韫和蒋纯看了楚瑜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刚出长廊,蒋纯立刻道:“阿瑜出城的事情绝不能让人知晓……” “他已经知道了。” 卫韫淡淡开口,蒋纯面色僵了僵,然而她还是咬了咬牙:“他知道也没事,但能少知道还是少知道。” 卫韫点头,颇为赞同蒋纯的话。这时候又一个小厮闯进来,焦急道:“二夫人,顾大人一定要见了大夫人才走,还在大堂里闹呢。” 蒋纯皱了皱眉头,面露苦涩。 卫韫面上看上去从容温和,其实内心里早就翻滚不已。他见蒋纯犯难,直接道:“我去处理吧。” 说着,也没等蒋纯同意,便直接往大堂走去。 进了大堂时,顾楚生正和家奴对峙,屋里吵吵嚷嚷,顾楚生跪坐在门口前,从容给自己倒了茶,慢慢品茶。 他察觉到卫韫在看他,顾楚生抬起眼,与卫韫静静对视。 他没有半分退缩,只是眯了眯眼,想起马车上这个人与楚瑜十指相扣,他冷声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我如何称呼不重要,”卫韫平淡开口:“你的只需要知道,我来就是为了一件事。” “请阁下赐教。” 顾楚生问得恭敬,卫韫瞧着他,目光沉稳冷静,绝非一个少年人理当拥有的模样。 他双手笼在袖间,盯着顾楚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滚出去!” 96.第九十六章(修)(7.28) 听到这一声怒喝, 顾楚生面色不动。他转过头去,低头喝了口茶。 “身着布衣, 带着银白面具,还在卫家能对客人大呼小叫……”顾楚生笑着抬头:“看来您在卫家颇有威望,怕不是本该在北境的公孙先生吧?” 卫韫没说话,他微微皱眉,思索着顾楚生是怎么知道这个身份的。 公孙湛这个人是他在北境战场上救下来的, 后来他违背了赵玥军令, 暗中前往河西去买马时遭遇了埋伏, 公孙湛护主而死, 他顶着公孙湛的名头逃回了白城。他没有宣布公孙湛的死讯, 反而从此将他变成了自己在外行走的一个身份。离京三年,他从来没有回过华京, 顾楚生又是怎么之地到公孙湛的? 他的不悦顾楚生瞧出来,冷笑出声道:“可是公孙先生, 侯爷再如何重用你, 你也不过是白衣之身。本官正三品礼部尚书,容得着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跪下!” 顾楚生这话出来, 卫韫身后的卫浅瞬间拔刀,而顾楚生身后的侍卫也拔了刀。两相对峙间,卫韫平静开口:“顾大人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被陛下力排众议擢升为礼部尚书, 想必是个懂礼守礼的人。” 顾楚生听明白了卫韫的意思。 公孙湛虽然品阶不高, 可他是镇国侯府的家臣, 如今他站在镇国候府之中, 家臣护主,让他滚已经是客气了。 顾楚生眼中神色动了动,他叹了口气,露出了些难过的神色来:“公孙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是担心卫大夫人。” “我卫府的大夫人,有卫府的人担心,有楚府的担心,您与大夫人什么关系,”卫韫冷冷一笑:“轮得到你关心?” “公孙先生,”顾楚生压着怒气:“我与大夫人乃故友。” “她嫁人了。” 卫韫声音里带了冷意:“还望您避嫌才是。” 顾楚生被这话气得血涌,他捏紧了手中的扇子,冷笑出声,连着道:“好好好,你们便就这样拦着,到时候出了事儿,我看你这奴才担不担得起!” 卫韫不说话,双手笼在袖间,平静道:“送客。” 听了这两个字,顾楚生知道卫韫是下定了决心让他走。他冷冷盯着卫韫,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摔袖离开,走了几步,他终究还是停下来,迅速道:“昨个儿宫里大火,烧死了王贵妃,陛下说王贺因女儿殒命,指使侍卫在宫中怒斩了一百多位宫人,连夜宣大理寺卿入宫彻查此事,今日清晨,陛下命人围住了王家府邸,”说着,顾楚生抿了抿唇,却是道:“虽然不清楚大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你让大夫人早做准备吧。” 这次卫韫没有再为难顾楚生,他恭恭敬敬做了一辑道:“谢过顾大人提醒。” 说着,他上前去,亲自送着顾楚生出府。顾楚生见他走到自己身侧,冷着声道:“你来华京做什么?” “在下并非顾大人手下,是来是去,与大人有何干系?” 卫韫没有直面回答,顾楚生思索着没说话。上辈子公孙湛这个人向来不轻易出面,出面之后,必然就是血雨腥风,卫韫人生里所有重大的转折,几乎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一贯也是贵族中上座之人。他想了想,以他们的关系,公孙湛不可能同他说什么实情,于是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将近来发生的大事捋了一遍,抬眼看向卫韫:“你是来同陛下谈议和之事的?” 卫韫面色不动,顾楚生以为猜中了此事,轻笑开来:“我知道你们主子不愿意回京来,其实如今你们大可放心了,王家出了事儿,陛下一时半会不会让你们回来。你们要回来,他还怕你们趁机勾结王家呢。” “顾大人想多了。”卫韫终于开口,声音不咸不淡:“您还是多想想王家出了事儿,您该给陛下出什么主意遮掩吧。顾大人总不至于真的觉得,”卫韫抬头看向顾楚生:“那一百多宫人,真是王贺杀的吧?” 顾楚生面色变了变,卫韫轻轻一笑,抬手道:“顾大人,请。” 送走了顾楚生,卫韫回到长廊来,没走几步,便看见蒋纯站在门口,笑意盈盈朝他行了个礼:“公孙先生。” 卫韫忙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家臣有的大礼:“二夫人。” “公孙先生周途劳顿,本该休息,但是老夫人听闻您来,过于思念侯爷,想叫您过去,问您些话,以慰思子之苦。” 卫韫心里涌出些许酸楚,拱手道:“承蒙老夫人抬爱,是在下幸事。” 说着,蒋纯便带着卫韫往内院走去,来到房门前,蒋纯让卫韫等着,让下人去通报了柳雪阳。过了一会儿,下人领着蒋纯和卫韫进去,卫韫便看见柳雪阳坐在正上方位置上,静静打量着他。 他不在这三年,柳雪阳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她认真瞧着他,卫韫垂下眼眸,压着所有情绪,恭恭敬敬给柳雪阳行了个礼。 柳雪阳见他动作,忙让他起来。卫韫抬起头来,就看见柳雪阳眼里带着些许湿意,卫韫愣了愣,忍不住道:“老夫人为何伤怀?” “让先生见笑了,”柳雪阳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先生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我儿。” 卫韫没有说话,一瞬之间,他几乎想朝着柳雪阳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理智压住了他。 柳雪阳向来不是个能藏住事儿的,他在华京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半点风声来,他不能这样冒失。 于是他只能安抚道:“当让小侯爷回来才是。” “哪里话,”柳雪阳笑起来:“如今北狄未平,他匆匆回来,又要回去,那还不如不要回来呢。我也习惯了……” 柳雪阳声音里带着低落:“他爹在沙场上呆了一辈子,他如今也是如此,我早已习惯了。” “老夫人……” “说起来,”柳雪阳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卫韫道:“我听说是你将阿瑜救回来的。” 卫韫点了点头:“恰好遇到夫人。” “你在侯爷手下,是担着文职吧?” “是,”卫韫按着公孙湛身份演下去:“属下是侯爷的谋士。” 柳雪阳点点头:“文职好,风险小。等过些年没怎么打仗了,你回华京来,我让侯爷给你谋个官职吧。” “谢老夫人厚爱,”卫韫行了个礼:“属下感激不尽。” 柳雪阳笑着迎了,上下打量着卫韫,越看越欢喜。同卫韫就着他在北边的事儿问了许久,留了他一起用膳。 卫韫规规矩矩坐在柳雪阳旁边,柳雪阳同蒋纯聊着天:“今日顾楚生可是又来了?” “是啊,”蒋纯叹了口气:“不过终究是外人,我没让他去探望。” “等阿瑜好些,你便告诉他,让他再上门来见见吧。” 柳雪阳平静说着这话,卫韫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着柳雪阳,眼里带了疑惑。蒋纯瞧出卫韫眼中疑问,笑着道:“公孙先生别奇怪,老夫人这是想撮合顾大人和大夫人呢。” “我精神头是越发不好了,” 柳雪阳轻叹了一声,苦笑道:“如今最难的时光走了过来,小七那边我也不担心。陵春如今也九岁了,看上去很懂事,二夫人这里也有了依靠,算来算去,整个府里就是阿瑜让我放心不下。她如今这样年轻,和阿珺清清白白,也没个孩子,是我们卫家对不起她,我总得活着看着她嫁个好人家,看着她生了孩子,过得好才是,我才能安稳下去。” 听到这话,卫韫捏紧了筷子,垂着眼眸。 他的手在微微打颤,于是他拼命用力,止住这份颤抖。 旁边蒋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反而是劝着柳雪阳道:“婆婆你别瞎说,您这命是要长命百岁的,阿瑜的婚事也急不得,她和顾楚生心里有结,但是顾楚生有心,也是早晚的事儿,您别担心。” “这倒也是,”柳雪阳笑了笑,抬头看向卫韫道:“公孙先生,我是把你当自家人看待的,您看顾楚生,也算不错吧?” 卫韫说不出话,他整颗心都在抖,他怕自己开口就有了异样,只能低低应声:“嗯。” “顾楚生这孩子是真好,”柳雪阳转头看向蒋纯:“你看这华京见过他的人,谁不说他好的?虽然他们年少时是有那么些不愉快,听说是顾楚生拒绝了她是吧?但男人年纪小的时候,有几个清楚知道自己心意的……如今你瞧他年纪轻轻,就是礼部尚书,未来内阁是定好了的,为人作风也算正派,最主要的是,他有心。” “您说的是,”蒋纯笑了笑:“如今阿瑜就是心里有结,等结散了就好了。我瞧着顾楚生是个有毅力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不用太担心,早晚的事儿。” 听到这话,柳雪阳终于开心了,笑着同蒋纯说了些顾楚生升任礼部后的趣事儿,两人商量着日后怎么撮合楚瑜和顾楚生,卫韫就在一旁麻木听着。 漠然将饭菜吃完,卫韫再也撑不住,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柳雪阳抬头瞧着卫韫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道:“可惜出身低了些。” 蒋纯笑了笑:“金陵岂是池中物?婆婆,当年卧龙凤雏也只是白衣呢。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 柳雪阳沉默片刻,终于道:“看阿瑜吧,她过得好就行。” 柳雪阳和蒋纯聊着天时,卫韫走到长廊上。 卫浅跟在后面,卫韫步子走得很快,卫浅急急追逐着,有些担忧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卫韫没说话,他连着转过几个长廊,终于顿住步子,猛然回头,冷着声道:“查。” 卫浅愣了愣,卫韫抬眼看向远处:“将顾楚生近年来所做所为,所有和大夫人的接触,都给我查得清清楚楚,他们说过每一句话做过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 “主……主子?” 卫浅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诧异道:“您查大夫人做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冷冷瞧了卫浅一眼,抬手将腰上令牌扔了过去,冷声道:“回到白城,自己去卫秋那里领罚。” 卫浅拿着令牌有些茫然,他做错什么了? 然而他也不敢多说,赶紧拿着令牌退下去办事儿。卫韫则是径直来了楚瑜房门前。 楚瑜还在昏睡,他没能进去,就坐在庭中石桌边上,让侍女给他摆上棋盘和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他的每一步都下得特别慢,走得特别艰难,满脑子回荡着刚才蒋纯和柳雪阳的话。 她早晚要嫁人,可是没有任何人觉得,那个人会是他。哪怕是明明知道他心意的蒋纯,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回来,要娶这个人。 他抿紧了唇,烦躁和无力齐齐涌上,明明已经过去三年,他却还是觉得自己和过去仿佛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颗一颗棋子落下,日头倒了最烈的时间,外面传来通报声。 “大夫人,”管家急急走进来,卫韫抬起头,看见管家到了楚瑜面前,焦急道:“快去通报大夫人,宫里来了圣旨,陛下召大夫人进宫!” 卫韫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听见房屋之中传来楚瑜的咳嗽声。 所有人都站在门口等着楚瑜的命令,哪怕她在病中,可所有人的支柱,却都是这个人。 仅这一个场面,卫韫就觉得,他似乎已经窥见了他所不在的这三年,楚瑜是如何撑着这个庄森的卫府。 他心里骤然涌起密密麻麻的疼来,方才所有嫉妒和愤怒似乎都随着这些疼痛消失而去,他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楚瑜虚弱又庄严的声音。 “公孙先生何在?” 他双手拢在身前,平静出声:“大夫人,我在。” 97.第九十七章(修)(7.29) 楚瑜此刻已经醒了, 她将卫韫叫进来,躲在屏风后面, 光着手臂,让长月将伤口绑了一层又一层,以免血渗透出来。 卫韫在屏风外正堂站着,楚瑜咬着牙,忍着疼开口:“我听说顾楚生来了, 他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卫韫听出她声音里的痛意, 大致猜出她在做什么, 他垂下眼眸, 捏着拳头, 将顾楚生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楚瑜听了卫韫的话, 便知道这次赵玥是下了血本要动王家了。 她本只是想制造王家和赵玥的间隙,却没想到就走到了这样一步, 赵玥此次必然会严查。她思量了片刻, 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屏风, 平静道:“我知晓了,您先歇下吧,我这先入宫去了。” “大夫人, ”卫韫跟在她后面, 盯着她苍白的面色:“顾楚生既然已经看到了我, 我该进宫一趟, 以免陛下询问。” 楚瑜想了想,点了点头,带着卫韫一同往宫里去了。 到了宫中,赵玥正在看桌上的文书,楚瑜带着卫韫进去,恭恭敬敬行礼之后,赵玥抬起头来。 他神色间带着疲惫,似乎是许久没睡,瞧着楚瑜和卫韫跪在地上,赵玥温和了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 两人应声而起,赵玥给他们赐下位置。而后看了一眼卫韫,同楚瑜笑道:“这位先生是?” “这是侯爷旗下军中奉酒公孙澜。”楚瑜给赵玥介绍了人,赵玥皱起眉头:“军中奉酒不在前线做事,来华京做甚?” “臣奉侯爷之命,来与陛下呈上几件机密之事。” 卫韫答得恭敬,赵玥点了点头,平淡道:“那一会儿你留下来单独说罢,今日朕邀大夫人进来,有事相问。” 说着,赵玥面露哀戚之色:“昨夜宫中发生的事,大夫人有所耳闻了吧?” “听说了一些,”楚瑜平静道:“但具体事宜,却是不知晓的。” “说起来,也是朕失德不幸啊,”赵玥叹了口气:“王贵妃善妒,害得梅妃流产,朕本也只是打算惩戒,谁知王贵妃就自己一把火烧了落霞宫,人没能救回来,王尚书因丧女失了心智,趁着朕处理王贵妃之事时,在栖凤宫斩了太医宫人近百人……” 说到这里,赵玥面露愤怒之色:“他堂堂一介尚书,王家家主,怎么就能如此混账?!皇宫内院哪里是他大闹之地,哪怕这些我都不计较,他心中难道对他人没有半分悲悯之心吗?!” “陛下说得极是,”楚瑜跟着叱骂:“这王贺怎能如此行事?陛下,那王大人如今可下狱了?” 赵玥看了楚瑜一眼,见她神色真切,不似作伪,摇了摇头道:“昨夜有人帮着王贺,让他跑了。” 说着,赵玥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瞧着小桌道:“说来也是巧合,昨夜朕连夜让人去请卫大夫人来陪伴长公主,大夫人却刚好身体不适,不知道大夫人是哪里不舒服,我让御医来看看?” 赵玥是笑着,然而目光中却全是审视,楚瑜端起茶杯,思索着回应的话。 赵玥如此询问,必然是知道了她不在府中的,如今她只要说了假话,赵玥怕是不会放过她。他这人手段太狠太果断,王家他能说斩就斩,这实在是出乎了她和长公主意料之外。 对于没有底线的人,很难揣摩他在想什么。 楚瑜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赵玥笑容里全是审视,在开口之前,突然就听旁边卫韫道:“此事……微臣需得向陛下请罪。” 赵玥抬头看向卫韫,微皱眉头,卫韫上前来,趴在地上,跪在地上道:“大夫人昨夜,其实并不在府中。” “哦?”赵玥轻笑:“难道是去接你吗?” “陛下圣明。” “公孙澜,”赵玥端着茶碗,轻吹了茶碗上的茶叶:“你当朕这样好糊弄吗?你什么身份,你入京,需要大夫人连夜去迎接?你是被人追杀还是落难,若是被人追杀,你又被谁追杀?” 卫韫平静道:“论身份,微臣入京的确无需大夫人来接。但此番前来,微臣另有他意。” “不是来见朕吗?”赵玥冷笑:“还有其他事?” “确有他事。” 卫韫将头抵在地面:“微臣与大夫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此番领了侯爷意思,从前线星夜兼程回来,一为传信,二则为解相思之苦。” 赵玥愣在原地,听卫韫道:“因着如此,大夫人昨夜连夜出城迎接臣,微臣与大夫人虽发乎情止乎礼,但说来对大夫人名誉有损,因而对外都只是称病,如今陛下问起,大夫人身为女子,也不便说出此事,昨夜到今日,大夫人一直与微臣相处在一起。” 赵玥皱起眉头,旋即开始询问卫韫细节:“你与大夫人什么时候认识?” “三年前,微臣乃华京布衣,便遥望大夫人之风姿,三年来,微臣多次于节日时代替侯爷回家送礼,于是与大夫人有了交集,之后鱼书传信,一直追求着大夫人。近日大夫人终于回复微臣情谊,微臣难耐相思,故而领命回京。” 赵玥听着这话,犹自不信。又询问了卫韫许多关于楚瑜的细节。 楚瑜的生平、喜好、节庆时卫家布置等等,凡是赵玥所知,一一询问,卫韫都对答如流。 楚瑜起初听得胆战心惊,毕竟她与这公孙澜素昧平生,几乎没什么交集,然而等后面听得对方对她所有了若指掌,她不由得诧异起来。 虽然公孙澜说卫韫时常提及她,但对一个人如此了解本就不正常,这许多事,卫韫也不该知道的吧? 她按耐着心中诧异,低着头遮掩住神色,赵玥问到后面,语速放缓。 这的确是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公孙澜这份心思,毫不遮掩,他能清晰感知,他也喜欢着一个人,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如今公孙澜对楚瑜这份情谊,也不似作假。 想了想,赵玥又转头问向楚瑜,方才卫韫已经说过细节,楚瑜如今在后面一一填补,根本听不出什么破绽。赵玥听完两人的话,沉默许久后,他慢慢笑了:“原来都是误会,二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本也没什么,朕恭祝二位。” 说着,赵玥抬手给两人敬了一杯酒,随后他转头同楚瑜道:“梅妃刚刚丧子,心情抑郁难耐,你去瞧瞧他吧,朕与公孙先生再说几句。” 楚瑜心中舒了口气,她行了礼,退了下去。等楚瑜出了房间,赵玥转头看向卫韫,平静道:“要同朕说话,至少要先将面具摘了吧?” “臣面上曾被火烧伤,怕惊到圣驾。”卫韫声音平淡,赵玥轻轻一笑,没有多说。 当年截杀公孙澜这一场大火,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瞧了一眼卫韫,也没深究,低头玩弄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的道:“ 卫侯爷有何事让你带话?” “侯爷让我询问陛下,如今北狄全灭有望,如此关键时刻,陛下是否当真打算议和?” “朕议和如何,不议和又如何?” 赵玥眯起眼:“你家侯爷当真是硬了翅膀,敢干涉皇命了吗?” “陛下息怒,卫家乃陛下手中利剑,怎会背主?” 卫韫神色平淡,抬眼看着赵玥:“只是陛下可曾想过,若今日议和,日后将有多少后患?” 赵玥皱眉,卫韫继续道:“北狄如今连发了三位信使往华京来,中间都被侯爷捉住,被捉之后,他们都立刻自杀,没有留下半分信息。可他们如此执着往华京前来,证明华京之中必有内应,陛下,”卫韫眼中全是担忧:“侯爷如今就是想知道,这议和之策,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想法,还是受华京哪些大臣的影响?若是受大臣影响,难保那些大臣中就有北狄的奸细,若真如此,北狄怕是另有图谋。” 赵玥没说话,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自己深知自己做过什么,北狄如今拼命派人暗中来华京,或许……是来找他的。 可这些事绝对不能见光,不能出现。北狄在一日,这些事就在暗处,一直威胁着他。若北狄不灭,苏查苏灿不死,他将终日担忧此事。 如今“公孙澜”说的虽然是大臣中奸细的问题,赵玥却也觉得冷汗涔涔。 只是他面上不显,点了点头道:“侯爷的意思朕知晓了,容朕想一想。” 说着,卫韫便道:“话已带到,若无他事,微臣先下去了。” 赵玥点点头,卫韫叩拜之后起身打算离开,刚转过身,赵玥叫住他。 “顾楚生曾向朕说过,他日卫大夫人愿意时,让朕给他赐婚。” 卫韫顿住步子,慢慢回头,那周身凛冽之气环绕,让赵玥顿时开心起来。 “公孙先生,”他声音温和:“您得加把劲儿啊。” “不劳陛下费心,”卫韫声音平淡:“只是这道赐婚圣旨,陛下怕是颁不下来了。” “大夫人喜欢他?”卫韫勾起嘴角,眼中带了冷意:“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另一边,楚瑜正陪着长公主说话。 她身子还虚,神色平静,听着楚瑜说了昨夜发生的所有事儿后,她面上不动声色,似乎是有些累了。 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声,楚瑜知道是“公孙澜”和赵玥说完了,她替长公主掖了掖被子,温和道:“殿下,一切都很好,您好好休养,不必多想。” 长公主点了点头,神色疲惫。楚瑜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走到长廊时,日落西山,已经快要入夜,红色的霞云浮在远处山头,卫韫面上带着面具,穿着月华色长衫,站在长廊尽头,静静等着他。 他似乎比当年的卫韫高一些,穿着宽大的华袍,亭亭若修竹。他听得她脚步声,转过头来,瞧见她,眼睛里就带了笑意。 楚瑜抿唇笑了,她走上前去,走在卫韫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公孙先生这三年,是头一次回华京吗?” “其实也偶尔回来过几次。”卫韫轻笑,其实他也回来过几次,虽然每次都是在府前遥遥望他们一眼就走。 楚瑜点点头,旁边杨柳在风中轻轻招摇,卫韫抬手拂开杨柳,听楚瑜道:“公孙先生,对我似乎很了解。” 卫韫顿住步子,他回过头去,低头看身旁含笑看着他的姑娘。 对方眼里带着警惕:“不知公孙先生知道妾身这样多的事情是为什么?这些事,总不至于也是侯爷告诉你的吧?” 卫韫没说话,他手里还握着杨柳,瞧着楚瑜那警惕又明亮的眼,想起顾楚生求的那道赐婚圣旨,面具之下,他居然带了几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若我说的都是真的呢?” 他骤然开口,楚瑜面上露出些许茫然,卫韫瞧着她,轻轻笑了:“若我说喜欢你,都是真的呢?” 楚瑜脑子“轰”了一下,卫韫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骤然大笑开去,觉得清晨听到她和顾楚生的事时那份郁结不安统统散开,如同云破日出,让人心里满是暖意。他放开柳条,转过身去,将手背负在身后,笑着慢慢悠悠往前走去。 楚瑜听着他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忙追上去道:“公孙先生别说笑了,我认真问你……” 卫韫笑着没理她,只听她焦急道:“公孙先生你这样,让妾身心中不安。” “那就不安吧。” 卫韫声音里含着笑:“我喜欢你,心中也难安。你若还能安安心心睡了,那我便得失落了。” 楚瑜被这论调说得有些发愣,两人走到马车前,卫韫回头:“大夫人,还不上车吗?” 楚瑜定了定心神,她上了马车,卫韫正准备跟着上去,楚瑜常年藏在袖中的鞭子就抵在了他胸口。 “公孙先生,您不说清楚,妾身不放心你。”楚瑜眼中带着冷意:“还请先生骑马吧。”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他笑起来。 “行,”他退了下去:“我骑马,”说着,他眼中带了暖意:“我送大夫人回家。” 98.第九十八章(修)(7.30) 没了卫韫在身边干扰, 楚瑜的思路坐在马车里,思路清晰许多。 其实这个“公孙澜”从一开始就对她了解太过, 最初他说是卫韫告知他的,可这一次次,难免说告知得太多了些。 他的目的,楚瑜思前想后,居然发现, 他喜欢她这件事, 或许是诸多答案中最靠谱的一个答案。 想到了这点, 楚瑜下马车时不免就有了几分尴尬, 然而卫韫面具之下却是神色从容坦然, 看不出半点羞涩来。 楚瑜稳住心神,没有再提其他, 卫韫也没再多说什么,恭敬迎了楚瑜下马, 送着楚瑜去了房间, 便自己径直折了回去。 只是等卫韫回房之后,楚瑜立刻提笔给卫韫写了信, 详细问了关于“公孙澜”的一切,连忙让人将信用信鸽送往了北境。 送完信之后,第二日楚瑜醒来, 便听到“公孙澜”前来拜见的通报。楚瑜让人摆了屏风, 这个席子见他。他坐在屏风后, 恭恭敬敬呈报了今日所有相关信息。他所有一切都温和有礼, 让楚瑜觉得他所说的话似乎都不曾存在。 她慢慢放松了警惕,同卫韫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她说的都是些闲散话,对方居然也能一一接上,和他说话的时间很短,转眼间就到了下午,楚瑜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觉得有那么几分懊恼,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让人放松警惕了。 于是第二日楚瑜提高了警惕,却不想聊完了正事,她就将这份想法抛诸脑后。 连着这样几日,楚瑜已经有些抗拒和卫韫聊天。 这时候楚瑜终于收到了前线卫韫的回信,同她洋洋洒洒保证了公孙澜身份可靠可以完全信任。楚瑜皱眉看着信看了许久,抬头询问旁边晚月:“以前侯爷回信一般需要多久?” “最多三日。” “这次呢?” “快八日了。” 楚瑜没说话,她敲着桌子,拿着纸翻看了一下,又低头嗅了嗅味道。 这纸张上有淡淡的花香,北境做事儿向来简约,纸就是纸,也就只有华京这些风流之地,连纸上都要染上每个纸商特意制造的香味,用以区分纸张来源。 她直觉有什么不对,抬手将纸张交给长月道:“去查一查,这味道的纸是哪家产的。” 长月领了命下去,楚瑜撑着下巴,斜躺在长椅上,慢慢道:“晚月,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那么些奇怪呢?” “大夫人觉得什么奇怪?” 晚月给楚瑜揉着肩头,楚瑜皱眉思索着:“这公孙澜,你觉不觉得……有些太奇怪了?” “大夫人觉得他什么奇怪?” “就……” 楚瑜张口,骤然就想起了前些时日,他含笑说那句“若我说喜欢你,是真的呢?”,她的话止在唇齿间,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心里有了秘密。像一个少女一样,怀揣着无法说出来的心思。 这是当年那份心思是喜欢顾楚生,可如今这份心思,是她似乎碰到了一个像火一样炙热的人。 她转头看向窗外,听见外面传来通报声,却是卫韫又一日定时来了,他带了一捧花来,恭恭敬敬朝着楚瑜行礼,楚瑜隔着屏风应了声,瞧他站起身来,朝着屋内一个角落走去,将鲜花放在空着的花瓶里,同楚瑜道:“路上看着这些花开得很好,便想到你来。” 说着,他转过头来,隔着屏风,看不清面容,却总能觉得此刻他应当是带着笑,温和道:“等一会儿你看看。” 赶他走的话没说出来,她瞧着外面人修长的身影,总觉得这人带了花来,就这么赶走有些不大好。 这些时间卫韫每天来都带着一簇花来,再捎上他白日里看见所有想给她买的小东西。 那些东西都不贵重,就是见到带了就买下,楚瑜拒绝了好多次,卫韫却总能找到法子让她收下礼物。 屋子里的小玩意儿越堆越多,这事儿连蒋纯都知道了。偶尔来她房里走动,还要打笑道:“若是早知道公孙先生有这个心思,我便不同他说顾楚生的事儿了。” “说与不说有什么意思?” 楚瑜笑了笑:“你和婆婆就是想得太多,其实我在卫府待得很好,你们何必呢?” “阿瑜,”蒋纯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你还年轻,还不明白有个孩子是什么感觉,为人母亲,这也是一种幸福。” 楚瑜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蒋纯握着她的手。 为人母亲的感觉? 她有。 她曾经用生命去生育一个孩子,她曾视他如光明。可是后来她却明白,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会是你的光明。 丈夫不是,孩子不是。 唯有梦想和热血,才能永驻人生。 然而蒋纯的话也触动着她,她想起怀着顾颜青的时光,那时候她满怀希望,也是……幸福过的。 她垂着眼眸,心中有什么缓缓流动。上一辈子她瞎了眼,过得不好,这一辈子……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她是不是也能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生儿育女呢? “你说得也对……”她迟疑着开口:“只是,除了顾楚生吧。” 毕竟那个人,她已经用一辈子去尝试了。 见楚瑜这样抗拒,蒋纯想了想,斟酌道:“那……公孙澜呢?” 楚瑜没说话,蒋纯见她没有拒绝,便道:“公孙澜身份是低了些,但人品端正,而且以后有小七提携……” “再说吧。”楚瑜思索着那张带着华京味道的纸张,心中带了些许不安。 “终归是你的人生。”蒋纯叹了口气,随后又想起来:“近日顾楚生一直要见你……” “拒了吧。” “公孙先生已经拒了。” 说到这里,蒋纯笑起来:“倒也是顺了你的心意了。” 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赵玥将王家困在京中,将王贺的通缉令发往了全国各处,通缉王贺和王芝。北境还在和苏查对峙,苏查再一次派人将议和的书信走官道送往华京。 这时候宫里长公主身体也好了许多,又刚好到她寿辰,赵玥便举办了一个小型宫宴,将楚瑜等人都邀请了去。 卫韫不放心楚瑜一个人入宫,让宫里的线人给长公主带信,单独给卫韫发了一张帖子。当天夜里,卫韫和楚瑜便一前一后乘着马车到了宫中。 宫宴规模不大,就请了一些长公主熟悉的人,赵玥和长公主坐在上座,楚瑜和卫韫坐在左手边,右手边正正对着的,就是顾楚生。 顾楚生穿了一身红衣,静静跪坐在原地,从落座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楚瑜身上,没有移开半分。 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神色也有些憔悴,楚瑜看见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她转过头去,低头喝酒,顾楚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宫宴开始后不久,赵玥便让所有人各自寻乐,顾楚生端起酒杯,刚站起来,楚瑜便被长公主叫了过去。顾楚生端着酒,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赵玥从高台上走下来,来到顾楚生身前:“顾大人似乎不大高兴?” “陛下说笑了。” 顾楚生神色平静:“近来休息得不大好而已。” “这样,”赵玥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了顾楚生一眼,叹了口气道:“楚生,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顾楚生抬眼看他,赵玥朝着楚瑜看过去,笑着道:“不就是想同卫大夫人说几句话,有这么难开口吗?” “陛下,”顾楚生神色平静:“这是臣自己的事。” 赵玥没说话,他拍了拍顾楚生的肩,站起身来。顾楚生坐在原地,熟悉的大臣轮番过来敬酒,他没带含糊,都一口饮尽,十分豪爽。 也不知是喝了几杯,所有人就听得一声尖叫,随后便看一个宫女跪在楚瑜身边磕着头。 楚瑜低头看了自己身上被泼洒的酒,有些无奈笑开,她朝着宫女抬了抬手:“你别怕,这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她站起身来,同长公主说了一声,便往外走去,打算去偏殿更衣。顾楚生捏着酒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站起来,跟了出去。顾楚生刚站起来,赵玥便来到卫韫前面。 “公孙先生,”赵玥举杯:“朕对边境有许多事想要询问。” 卫韫愣了愣,也没反应过来赵玥突然出现是做什么,只是点头道:“臣知无不言。” 楚瑜在侍女陪伴下去了偏殿,等她换了衣服出来,便发现守着的侍女都不见了踪影。 她皱了皱眉头,唤了一声:“来人?” 没有人回应,楚瑜下意识将匕首滑落到袖中,警惕看着周边,她往前探了一步,就看见长廊外的竹林里传来了踩碎树叶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提了声音:“谁?!”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了来人。 对方没有遮掩,大大方方站在林子里。他竹子上,双手环抱胸前,宽大红衣垂在身侧,头上金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他神色平静,但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阴郁。看着这样的顾楚生,楚瑜骤然想起上辈子那个人,那个内阁首辅、那个废了她武功、那个将她困在乾阳六年的顾楚生。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却鼓足勇气与顾楚生静静对视,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淡声道:“顾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你怕什么?” 顾楚生轻笑开来,楚瑜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转过眼去,平静道:“顾大人说什么,我不懂。” “你害怕的时候会捏着你袖子里的匕首,右肩会比左肩轻微低一些,你会看其他地方,不敢直视那个让你害怕的人。” 顾楚生说着,从黑暗中走出来,他踏着月色来到楚瑜面前,双手拢在胸口,微微弯腰,盯着楚瑜,面上带着笑意:“卫大夫人,我有什么让你好怕?” “我害过你吗?我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温言细语:“我只是拒绝过你一次,可我后来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去昆阳前等了你一天,我去到昆阳后为了你拼命回来。我为了谁冒着被姚勇杀了的险投靠卫家,我为了谁独身奔赴凤陵,我又是为了谁为在卫家和赵玥之间保持中立,卫大夫人,”他猛地提声,他抬手猛地按到楚瑜旁边的墙上,怒道:“你怕我做什么?!” “顾楚生,”那人的温度让楚瑜微微颤抖,这个夜晚的顾楚生,让楚瑜的记忆疯狂翻涌出来,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你冷静一点。” “你投靠卫家,是因为你需要卫韫的帮助,让你走到金部主事的位置。” 上辈子他也是投靠卫家,只是这辈子更早一点。 “你来凤陵,是为了避开卫韫和赵玥的斗争。你的确有为了我的存在,可是顾楚生,你我之间,我说的很清楚,非常清楚。” 楚瑜抬眼看他,慢慢开口:“你站在卫韫和赵玥之间,也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你是赵玥的恩人,你也曾帮我卫家,你不站队,以卫韫和赵玥的性子,谁都不会为难你。顾楚生,你算计得清清楚楚,何必将所有原由都推给我?” 顾楚生没说话,他急促喘息着,他看着楚瑜,沙哑出声:“你怎么能这么想?” 酒气扑面而来,楚瑜皱了皱眉头,她听他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就这么想我?这么多年了,是石头心也该化了。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同我说我哪里不好?我守着你等着你,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楚瑜微微一愣,顾楚生捏着她的下巴,提高了声音:“他公孙澜算得上什么东西,和我抢人?!楚瑜你给我听明白,”他一字一句,咬牙出声:“你是我的人,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哪一辈子,你都是我顾楚生的妻子。” “你不能离开我……”他的手微微颤抖,楚瑜抬眼看他。 “放手。”她平静开口:“这里动手,谁都不好看。” 顾楚生没说话,他慢慢笑了。 “你要对我动手?是打算打我还是杀了我?”他眼里带着狼一般的疯狂,在楚瑜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猛地抱紧她,低头就亲了下去! 楚瑜猛地挣扎起来,顾楚生的唇吻在她柔软的唇上。 二十五年。 顾楚生眼泪落下来,再一次这样亲吻他,于他而言,已经足足二十五年。 只是这份温柔甚至没来得及到人心里,顾楚生就感觉身边风凌厉而来,随后他脸上一阵剧痛,整个人便被人抓着砸到了地上! 随后一个清朗的青年音暴怒而起,带着完全不属于华京的北方音调—— “顾楚生我草你大爷!” 99.第九十九章(7.31) 这一声暴喝响起来, 全场都惊呆了,卫韫抓着顾楚生的头就往地下砸, 楚瑜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去抓住暴怒中的卫韫,焦急道:“停下!公孙先生你放手!” 说着,楚瑜就将卫韫拉扯着站了起来,卫韫还不停手, 拼命挣扎着去踹顾楚生, 楚瑜心急抬手拦他, 两人这样一退一进, 卫韫便觉得人就仿佛是撞到了自己怀里一样, 他这才僵住了身子,老实了。 这时赵玥也带着人进来了, 宫人们赶忙上去扶起顾楚生,顾楚生的头被砸出血来, 他拿着帕子捂住额头, 抬头看向卫韫,喘息着道:“公孙澜你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从后面走出来, 冷眼看了三人一眼,随后勾起嘴角:“哟,这可热闹了。” 说着, 顾楚生被宫人搀扶起来, 勉强朝着赵玥和长公主行了礼。 卫韫楚瑜在一旁同时行礼, 赵玥皱着眉头看了三人一眼, 目光在楚瑜凌乱的头发和鲜红的唇上扫过,愣了愣神,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尴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终于只是摆了摆手道:“罢了,先带下去让太医看看。” “陛下,”卫韫冷声开口:“就这么算了?” 听到这话,赵玥被卫韫气笑了:“怎么,你还要追究什么不成?” “他……” 话没说完,卫韫就被楚瑜拉住,楚瑜微微欠了欠身道:“陛下安排得极是,妾身这就带着公孙大人退下。” 卫韫皱起眉头,带着些不满,他挣扎着还要说什么,楚瑜一把捏住卫韫的手腕,拖着他就往顾楚生面前走去。 顾楚生冷眼看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目光落到楚瑜拖着卫韫的手上。 “顾大人,”楚瑜神色平静:“我不知道您是听了什么消息,但是有一点我是要同您说清楚的。” “得您厚爱,妾身十分感激。一直以来,妾身也只是以朋友身份与大人相处,侯爷不在四年,大人多有照顾,妾身也只以为,这份照顾,是因为侯爷与顾大人乃好友。” 因为赵玥在,这份好友说得委婉,然而在场人都明白,楚瑜的意思,不是好友,而是盟友。 一如上辈子顾楚生和卫韫,卫韫给顾楚生他要的支撑,顾楚生给卫韫朝堂的便利。 顾楚生颤着唇,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楚瑜神色平静:“大人您当年说的话,我拒绝过一次。如今若大人还是执意,那妾身还得说一次。” “妾身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执着。放弃了,也绝不会回头。” 顾楚生看着她,泪在眼里打着转。 “妾身这辈子,会喜欢上别人,会嫁给别人,这个人不是公孙先生,也会是其他人,顾大人,”楚瑜轻轻叹息:“这世间好姑娘很多,您不必执着。” “我不信……”顾楚生沙哑开口,楚瑜轻轻笑开:“我与公孙先生如今情投意合……” “我不信!”顾楚生猛地提高了声音:“他是谁,他哪里来的东西,你同他见过几面?!他算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就静静看着他,神色温柔中带着些许怜悯,顾楚生在她的目光下,慢慢冷静下来。 他呆呆看着面前的人,他们两牵着手,站在他身前。 他们两都穿着素白色的长衫,连衣角压印的花纹都一模一样,卫韫的身高刚好高出楚瑜一个头来,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衣袖交缠在一起,看上去有种别样的般配。 好像天定姻缘,旁人就拆不得、散不开。 楚瑜见他冷静一笑,行了个礼道:“顾大人,希望下次见面,您能放下。”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牵着卫韫的手往回走去。 卫韫的心跳的飞快。哪怕他知道楚瑜如今只是借着他拒绝顾楚生,可他仍旧有种诡异的幸福萦绕在心头。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将楚瑜的手包裹在中间。楚瑜微微一愣,但后面顾楚生正瞧着,她也没敢挣扎,只是狠狠瞪了卫韫一眼,以示警告。 卫韫抿紧了唇,瞧着那人的眼神,觉得猫儿抓在心上一样。他低头轻笑,握着对方的手,慢慢悠悠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顾楚生,瞧见对方那冷漠中带着压抑不住的阴郁的眼神,卫韫忍不住勾起嘴角,回头拉着楚瑜,大声道:“走,媳妇儿回家!” 顾楚生骤然垮了脸,长公主没忍住笑出声来,赵玥有些无奈,摇着头将手搭在长公主肩头,小声道:“克制一些,别笑了。” 而楚瑜静静观察着卫韫的动作,没有说话。 等走出顾楚生的视线,卫韫还在高兴,拉着楚瑜的手往外走着,就听楚瑜含着笑道:“公孙先生,还没过瘾呢?” 卫韫僵住动作,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那一番举动,和谋士公孙澜的差别实在太大。他忙收了手,朝着楚瑜行了个礼道:“方才冒犯夫人了,还望夫人见谅。” 楚瑜没说话,她握着自己的手,轻轻转着关节,同卫韫慢慢往外走:“我今日才想起来,公孙先生作为谋士,我以为本该是我等保护的对象,却不想是个高手。” “三脚猫功夫,算不上高手。” 卫韫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自己有些心虚。他跟在楚瑜身后,心里拼命思索着楚瑜如今是想问什么。 “顾楚生的武艺我还是清楚的,他的确武艺不精,但也绝对不会被一个三脚猫功夫的人按着打。更重要的是,咱们初见之时,公孙先生便让妾身觉得武艺非凡,妾身对先生的身世十分好奇,所以专门让人去查了一下。妾身惊讶发现,按着消息,您似乎只在幼时随便学过一两年剑术防身?” 公孙澜的武艺是不高的,顶多就比普通人强上那么一点,所以一直以来伪装着公孙澜的时候,卫韫很少动手。 如今楚瑜这么问,卫韫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感觉冷汗涔涔。 两人走到马车前,楚瑜瞧了卫韫一眼,知晓他如今心虚,便冷着声道:“这一路你好好想想,回家的时候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我饶不了你!” 说完,楚瑜便径直上了马车,卫韫见她进了马车,抬手拍在自己脑门上。 失算了。 楚瑜进了马车后,晚月给她递了茶。楚瑜抬起手来,同晚月道:“将侯爷最新的回信给我看一眼。” 晚月有些奇怪,却还是从旁边抽屉里,将卫韫昨夜到的书信交给了楚瑜。 书信话里话外都是让楚瑜倚重公孙澜,又将楚瑜的问题回答了一些。楚瑜翻看着信件,嗅了嗅上面的香,随后抬头问向长月:“上次让你查的纸张之事,你查完了吗?” “查好了。” 长月赶忙道:“这纸张是七香阁的,咱们府里也用这种纸。” “哦?我怎么没用到?” 楚瑜有些奇怪,长月笑了笑:“咱们府里其实有三种纸,一种是最普通的纸张,是我们下人用的。另外两种,分别是七香阁的‘凌云’和‘邀月’,‘邀月’的味道更女气,所以供给府中女眷用,这‘凌云’则是男眷用的。” 楚瑜思索着,再嗅了嗅味道:“那七香阁有几个分店?” “就一家。” “一家?”楚瑜抬头看向长月,长月点点头:“他的纸都产得不多,只供华京贵族。” 听到这话,楚瑜内心定了下来,她瞧着纸张,冷笑了一声,没有多话。 过了一会儿,终于到了门口,楚瑜卷了帘子出来,就看见卫韫恭敬立在旁边。楚瑜从卫韫身边走过,淡道:“跟我来。” 卫韫面上一派淡定,内心却早就是翻天覆地了。他硬着头皮跟在楚瑜后面,思索着等一会儿该说些什么。 楚瑜这个态度,明显是知道他是谁了,就等着他去自首。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去怎么自首。 他本来想着,带着面具,顶着公孙澜的身份,胡作非为一段时间,等回去之后,把所有锅都推在公孙澜身上。可如今楚瑜已经知道他是卫韫,之前的事情要怎么解释? 没了这层面具,所有事,他想起来都觉得尴尬。 他心乱如麻,不敢面对,不敢抬头,就跟在楚瑜后面,到了楚瑜房中,楚瑜坐到正上方斜塌上,抬手道:“坐。” 卫韫“扑通”一下,就跪坐在地上,腰挺得笔直,手颇有些紧张放在双膝上,低头看着地面,仿佛是跪在楚瑜面前一般。 楚瑜将鞭子从袖子里掏出来,静静瞧着他:“面具摘了。” 卫韫果断抬手,将面具摘了,放在一边,继续低着头。 楚瑜皱起眉头,看着那火烧伤的疤痕,不满道:“还有一层。” 卫韫犹豫了一下,楚瑜低头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去了四年,在边境当了四年侯爷,早就将府里的人忘得干干净净,哪里还记得嫂嫂……” “我摘。”卫韫怕了楚瑜,赶忙抬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我摘。” 说着,卫韫抬手去拉扯着黏在脸上的缝。他心跳得飞快,楚瑜静静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对方的动作,自己竟然也有些紧张。 时隔四年,终于要见到这个人,无端端竟是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可她面上依旧故作镇定,看着卫韫将面具一点点撕下来,放在一边,然后一直低着头,没敢抬头。 楚瑜站起身来,停在他面前,平静道:“为什么不抬头?” 卫韫实话实说,低声道:“没脸。” 楚瑜被这话逗笑了,从他打顾楚生开始,她就觉得,这脾气实在是不像一个谋士书生,倒是像极了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侯爷。 楚瑜抿了唇,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板着脸道:“知道没脸,还敢这样戏弄我?” 卫韫没说话,似是知道错了。 楚瑜瞧着他,觉得像个孩子一般。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开口:“你也十九了,明年就要加冠,怎么还像一个孩子一般?这样作弄嫂嫂,你可是觉得开心了?” 卫韫抿着唇,他听着楚瑜的话,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又是这样。 在她心里,他大概一辈子都是个孩子。 可是他早已不是了。 如果说四年前他还可以说是不知自己心意的少年,可如今他看过了四年大好山河,他见过千千万万人来人往,他在这湍急的世间浮沉漂泊,最后却仍旧牢记着那个人,这样的他——应当算的上是个男人了。 他不甘心她的语气,但一切到了唇齿间,他又无能无力。他不敢说,不能说,只能低着头,用头发遮住自己的情绪。 楚瑜见他不答话,她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罢了,就算觉得丢脸,也该抬头,让我瞧瞧,我们小七长成什么样了?” 卫韫依旧低头不动,楚瑜用鞭子抬起他下巴。 一张清俊的猛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瘦了许多,五官立体,棱角分明,退去了少年那点可爱的圆润,干净利落的线条,让他已然完全是青年的模样。 他生得俊美,刚好介于阴阳之间平衡的那一点。增一分太柔,削一点过刚。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好颜色,丹凤眼静静瞧着你,就感觉那眼角之间似乎蕴含着些许数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情谊,让人心砰砰直跳。然而这样的颜色并不会让他显得妖艳阴柔,他整张脸看起来带着一股华京难有的坚毅英气,整个人如亭亭修竹,美韧且刚。 楚瑜瞧着那张脸,猛地仿佛是回到了上辈子。她出华京去,他站在马车外同她交谈。 那时候他其实还比如今要英俊一些,带着成熟男子的气息,又冷又孤独。然而那主要也是气质上的改变,如今五官上与那时候,已经是完全差不多了。 楚瑜呆呆看着他,或许是时间久了些,卫韫被她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道:“嫂嫂……” 楚瑜猛地回神,呐呐将鞭子收了回来。她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这才笑起来。 “四年不见,变化这样大,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楚瑜叹了口气,神色温和:“小七,你一人在外,怕是受苦了吧?” 卫韫跪在地上,在外风霜雪雨,他没觉得有半分难过委屈,可听着楚瑜这一句话,他竟然就觉得自己仿若一个孩子一般,那一人独行的孤独和四年不见的思念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万分委屈。 他沙哑了声音,仰头瞧着她。 他想求她往前走一点,这样他就可以伸出手,抱着她,将额头抵在她腹间,说一声,是啊,好苦。 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只能静静瞧着她,慢慢笑起来。 “男儿在外,怎能言苦?” 楚瑜没说话,她凝视着他,听他道:“除思念成熬成苦汁倾灌,再无他苦。” “行军不苦?” “不苦。” “厮杀不苦?” “不苦。” 千不苦,万不苦,唯此相思苦。 100.第一百章(8.1) 听到这话, 楚瑜叹了口气,她张了张口, 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道:“起来吧,去梳洗一下,婆婆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你回来的事儿也别让她知道。” “嗯。”卫韫低着头, 闷闷发声, 倒也没动。楚瑜笑了:“这样跪着做什么, 我也不计较你了, 去休息吧。” 卫韫还是不动, 他捏着拳头,楚瑜瞧着他的动作, 知晓他有话要说,慢慢道:“你想说什么?” “这些年……嫂嫂和顾楚生……” “那是我的事。” 楚瑜声音冷下来, 她盯着卫韫, 也就这么一瞬间,卫韫顿时觉得, 楚瑜与他之间仿佛是隔着一条长河,一座高山,她在山顶冷冷俯瞰着他, 他以为自己接近她了, 却始终没有。 他觉得无数血液奔涌在脑中, 填塞在心里,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绷紧了,似乎是要将什么极其重要的话说出来。 楚瑜静静看着他,神色平静里带了几许悲悯,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卫韫急切出声:“嫂嫂,我……” “你也累了吧。”楚瑜打断他,温和道:“下去吧,去歇息一下。” “我……” “你去了四年,”她瞧着他,轻轻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遇到心仪之人,你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了,你哥哥们这个年纪,有些孩子都有了。” “嫂嫂!”卫韫打断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为什么总要抢着他的话,他只觉得,他必须要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如果今夜不说,此时不说,他或许就再也没有了勇气,将这话说出口来。 于是他开口出声:“我喜欢……” “卫韫,”楚瑜淡淡出声,她瞧着窗户外面,月亮高悬于天际,她声音平和又温柔:“你不在的四年,我想过很多次你的模样,我想你必然长大了,应当十分英俊,或许有许多姑娘喜欢你,我身为你的长嫂,应当为你物色几个喜欢的姑娘。” 卫韫愣在原地,他呆呆看着楚瑜。 楚瑜面色温柔又庄重,如同庙宇中神像菩萨,让人不敢上前亵渎半分。她遥遥坐在前方,抬眼看着明月,慢慢道:“我也想过你的未来。你应当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民爱戴众人敬仰,你是北境的脊梁,是大楚的傲骨。你会娶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同她一起,光耀卫家门楣。你不会有任何污点,” 她终于转过头来,声音平静又肯定:“也不能有任何污点。” 说着,她慢慢笑了:“我想到这样的你,就觉得,你哥哥若是活着看到,必然会很高兴。我也没有辜负他,好好将你教养成人,未曾让卫家蒙羞。”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她。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准备,就准备着再见的时候,他能坦荡从容将话说出口来。 这些话可能在此刻说急切了些,也不该在这时候说。 他等了四年,盼了四年,纵使他与顾楚生有君子之约,可顾楚生破了戒,他为什么不能? 他不甘心看着顾楚生为所欲为自己苦苦相思,他想站到和顾楚生同样的位置去,将内心的话说出口来,然而这一刻,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是他的长嫂。 他从未有一刻钟,如此清晰的认知到这件事。 所有人说什么骂什么,都没有让他退缩,唯独此刻面对她,听着她说着这些,他方觉得长嫂二字,如同刀扎一般疼。 他捏着拳头,声音沙哑:“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就是为了我哥哥?”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卫韫身子微微颤抖:“如果你不是我嫂子,你没有嫁到卫家,是不是我卫韫于你而言,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也不是,”楚瑜声音平淡,卫韫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而后他就听那人缓缓道:“哪怕没有嫁给卫家,我仍旧敬重卫家风骨,也会敬仰你。” “只是敬仰?”卫韫声音都打着颤。楚瑜轻笑:“那还能有什么呢?”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楚瑜,听楚瑜开口:“小七,我们应该感激,我嫁到卫家来,我遇到你。” “你成为我家人,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小叔,我弟弟。我陪伴你,你保护我,我们共同撑起卫家,互相依靠,互相扶持,互相祝福。” “如果我不嫁过来,”楚瑜叹了口气:“你我之间,除了敬仰,还能有什么呢?” 不能有喜欢吗? 卫韫盯着她,差点问出口来。 他们之间,如果不曾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就不能喜欢上对方吗? 然而不需要回答,卫韫却也知道,不能。 这份感情不是骤然出现的好感,不是突然心跳加速的一见钟情。 这份喜欢,是埋藏在心底的种子,他们一点一点浇灌,悄无声息发芽。他没有在第一次相见喜欢他,他没有在她一身嫁衣追来时心动,他也不是在他背着满门回家被她含笑扶起时悸动,更不是因为她一场剑舞钟情。 他对她的感情,是在时光里慢慢积累,发酵,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漫长、如此缠绵,说出来时,都让人觉得缓慢得无奈。 他盯着她,楚瑜在他的目光下,轻笑着道:“你怎么了呢?” 她似乎对一切都不明白,叹息出声:“小七,你让我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了。” 卫韫没说话,他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平静从容的楚瑜,明白自己那句话,怕是不能说出口了。 说出口来,或许这个人连嫂子都不是,连最后那一点关爱都不会再有。 他调整着自己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恭敬道:“方才有些太累了,是小七无礼,还望嫂嫂见谅。” 楚瑜眼中带了怜爱,点了点头道:“既然累了,便赶紧去休息吧。你此番是为了抓捕信使而来,我明日吩咐下去,让他们抓紧为你探听此事。” “嗯。”卫韫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楚瑜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说,摆了摆手道:“去吧。” 卫韫弯腰捡起面具,重新粘粘回脸上,又带上白玉面具走了出去。 等卫韫走了,长月晚月进来,楚瑜这才松了口气,她抬手抚住额头,似是有些头疼。 长月小跑到楚瑜面前,蹲下身来,小声道:“夫人,那公孙先生真是小侯爷啊?” 楚瑜撑着额头,点了点头,吩咐道:“一切照旧,别传出去。” “夫人……”晚月皱着眉头,似乎是想说什么,楚瑜抬眼看向长月道:“你去厨房给我拿碗银耳汤来。” 长月不疑有他,起身出去,晚月到楚瑜身边,犹疑道:“小侯爷方才,同您说什么没有?” 楚瑜没说话,她低着头,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盯着晚月。 “你觉得他该同我说什么?” 晚月抿了抿唇,楚瑜目光里全是警告,平静道:“他不会同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我说什么。” “我这一辈子,要么寻到一个合适的人嫁出去,要么一辈子,我都是卫家大夫人。他卫韫一辈子不会有半分污名,你明白?!” “奴婢明白。” 晚月当即跪了下去,立刻叩首,再次重复道:“大夫人的意思,奴婢明白!”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没有多说。晚月跪在地上,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几次想问什么,却都不敢问,等到长月端着银耳汤回来,她才站起来,收拾了表情停在楚瑜身边,不再说话。 长月看着两人,直觉气氛有些不对,端着银耳汤愣了愣,好半天,才道:“汤……端来了。” 楚瑜点点头,敲了敲桌子,平静道:“放过来吧。” 喝了银耳汤后,楚瑜睡了下去。等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坐在镜子前面瞧着自己。 她如今已经二十了,在她记忆力,正是最好看的年纪。 年纪小的时候脸上带了些肉,可爱有余,但若说美颜,的确还是如今更盛。她盯着镜子里的人,思索着到底是哪里招惹了人。 她想或许是那唇脂艳丽了些,又或是发簪漂亮的些,左思右想,旁边晚月瞧着她思索着,有些犹豫道:“夫人,上妆吗?” 楚瑜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不上了,随意挽个发髻,越素越好。” 长月有些奇怪,正要开口,就被晚月拉住,晚月按着楚瑜的要求给她挽了发髻,随后楚瑜便走了出去,用过早膳,将卫韫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早已经堆积好了昨日收集来的情报,楚瑜盯着那些情报一条一条看下去,卫韫进来时,楚瑜正看到一件大事。 卫韫站在门口禀报,楚瑜抬起头来,皱眉看着他。 卫韫见她神色郑重,不由得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贺自立为王了。” 楚瑜开口,神色复杂。卫韫微微一愣,便听楚瑜皱眉道:“王贺如今已经逃到兰州,王芝死在路上,他如今在兰州自封为安兰王。” “安兰王?”卫韫轻嗤出声:“这是什么称号?” “兰州本就是王家的地盘,上下全是王家的人,王家并不是直接要讨伐赵玥,只是自己称王,也说不出到底是几个意思。” 卫韫没说话,他双手拢在袖中,平静道:“他们此刻不敢举旗。” “那是自然。” 楚瑜起身走到沙盘面前,皱眉道:“如今白、昆两州在你手里,洛州在我楚家手中,华州在宋世澜手中,除此之外,姚勇的青州、谢家的容州都支持赵玥,燕、京二州全是赵玥的人,剩下德、徽、琼三州向来是听命于天子,王家如今无论如何,都是不敢直接反的。” “他如今自立为王……” 说着,楚瑜抬眼看向卫韫,卫韫平静接道:“是在等我们的消息。” 若王贺如今不表态,他逃到兰州,赵玥便直接发兵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拿下兰州,他整个王家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如今自立为王,如卫韫这样的人,想反的,自然会联系他。他当靶子,后面其他人借力给他。 卫韫沉思片刻,下了决定:“我去给王贺消息,我会暗中帮他守住兰州。” 楚瑜点点头,应声道:“速去!我修书给我大哥,你再给宋世澜一封信,看看他二人是什么意思。” 卫韫点点头,他抬眼看着楚瑜坚毅的眼神,抿了抿唇,没有多说。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宫里。赵玥正同顾楚生对弈,顾楚生神色带了几分阴郁,赵玥轻笑:“楚生,天下女子何其多,何必挂在卫大夫人一人身上?” 顾楚生轻轻抬眼瞧了赵玥一眼:“陛下这话何不对自己说?” 赵玥听的这话,倒也不恼,给棋盘上落下棋子,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只是卫大夫人拒绝得如此坚定,不知楚生打算如何?” 顾楚生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棋盘。 如何? 他也不知道如何。这一切早已超出他预料,他以为这么几年,捧着哄着,她早该回心转意了。 可是怎么就有人这么倔,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顾楚生觉得喉间有些涩疼,这时宫人匆匆赶紧来,焦急道:“陛下不好了,兰州……兰州……” “兰州如何了?”赵玥似乎早已猜到了什么,声音平静,毫无波澜。那宫人叩首在地,颤抖声道:“王贺在兰州,自立为安兰王了!” 赵玥落子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来:“楚生,我同你打个赌吧。” 顾楚生抬眼,赵玥将将棋子落到棋盘上,赵玥声音平淡:“我们赌,卫韫同王贺结盟的信,几日能到王贺手里?” 顾楚生没说话,他平静将棋子落下,淡道:“陛下不就是想问我,若卫韫与王贺结盟怎么办。” 赵玥端起茶杯:“听你这口气,想必是早已想到了?” “王贺跑出华京,我便想过了,王贺若想保命,必定举事,他之所以举事,不过就是想要同卫韫等人结盟。其实这事也好办,如今陛下圣命无损,本乃国之正统,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废帝的理由来,陛下只要稳步走着,谁都不敢反,谁反谁就是逆贼,民心不在,不足为患。” 赵玥点点头,恭敬道:“那楚生觉得,王贺一事就这么放着了?” “不放,”顾楚生端起茶杯,神色淡然:“让卫韫去讨贼就是了。” 101.第一百零一章(8.2) 让卫韫去讨王贺, 若卫韫想要和王贺联盟,或者以王贺之手打赵玥, 那必然不会动王贺根本,这样一来,便可找到理由发挥,借机惩治卫韫。 若卫韫动了王贺根本,那王贺之患, 也就不足为惧。 赵玥将顾楚生的法子前后一想, 抬起头来, 真诚道:“这么多年, 也就你忠心耿耿对我了。” 顾楚生面色不动, 对赵玥的感激不置可否,他专心致志盯着棋盘, 只是道:“陛下,该你落子了。” 顾楚生与赵玥下着棋时, 卫韫将给楚临阳和宋世澜的信都送了出去。如今这两位都在前线抗敌, 怕都在看这华京的热闹,楚临阳的态度卫韫大概能够揣摩, 但是宋世澜…… 这个人近年来稳住了宋家,几乎已经将宋家收入囊中,虽然还是世子身份, 但却是宋家说一不二的主人。他向来是个笑面虎, 同谁都笑意盈盈, 但实际心思难测, 饶是卫韫也说不定这人是怎么个想法,也只能先去探底。 等写完这两人的书信,准备修书给王贺时,卫韫突然顿住了笔墨。 他皱了皱眉,想了片刻,却是放下笔来,只送了两封信出去。 办妥了这些,他回到屋中,楚瑜正在给楚临阳去信,见他过来,有些疑惑道:“这就写完了?” “给王贺的信,我没写。” 卫韫跪坐下来,平静出声,楚瑜皱起眉头:“为何?” “如今王贺自立为王,消息必然也传到了宫里,嫂嫂觉得,以赵玥的性子,会如何做?” “你且直说。” “赵玥会怕我和王贺结盟,或者暗中帮助王贺。” “这是自然。”楚瑜有些摸不透卫韫的意思,卫韫笑了笑:“若我是赵玥,王贺我不能不管,卫韫也不能不管,便干脆让卫韫去打王贺,打赢了接触王贺之患,打输了就拿卫韫问罪,也算民心所向,嫂嫂觉得,赵玥会不会这样做?” 听到这话,楚瑜露出恍然之色来,她立刻反应过来:“那你若此时给王贺书信,日后又担任主帅,王贺便可拿书信威胁你了?” “正是如此。”卫韫认真道:“所以此刻我不宜去给王贺书信,我如今只能是拖着,若是拖不过,我就要同赵玥要人要马,等打完了兰州,我们便占地不动,当一个不宣告于人的安兰王。” 没想到卫韫竟是如此果断就定了下来,楚瑜反而愣了愣,片刻后,她有些不安道:“你若要反,以何名目来反?” “这次我过来,找到了苏查给中赵玥的信,就可以坐实了赵玥通敌的罪名。加上这些年赵玥为了给长公主修建行宫,打着军饷之名苛捐重税等事儿抖落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罪名。” “有了这些罪名,我再让沈无双站出来指认他。” “指认什么?” “他不是秦王世子。” 听到这话,楚瑜愣在原地,卫韫平静道:“当年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沈无双的哥哥给他准备了一个替身,可是他到底是替身,还是真正的秦王世子,谁能说得清呢?” 卫韫喝了口茶,眼里带了几分嘲讽:“有真的罪名,有假的谣言,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给一个人泼污水,那真是太容易不过。到时我们便以帝君无德,血脉有疑的名义将他换下来。”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 当年的卫韫会因为自己不上战场愧疚痛哭,如今他却已经能平静又熟练说着这些朝堂上的肮脏手段。 楚瑜看着这样的卫韫,感觉自己的心抽了起来,她没说话,卫韫却从她的眼里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嫂嫂不必意外,”他垂眸开口:“人都会长大的。” “我知道……”楚瑜干涩出声,她苦笑起来:“我并没怪你的意思,我知道。” 只是可惜。 楚瑜叹息出声,卫韫听着她的叹息,忍不住捏了拳头。 等到夜间里,楚瑜拆了发髻,听得晚月道:“小侯爷果然是长大了。” 楚瑜应了声,她平静道:“平日里有哪家同小侯爷年纪相仿的好姑娘,你多留意一些。” 话是这么说,可楚瑜却知道,当年卫韫的妻子清平郡主,那是当时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不仅容貌清丽动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年仅十五就能以一篇论水患的策论震惊大楚。她是神医江流关门弟子,常年在外游历,救济灾民百姓。当年卫韫一直敬重她,哪怕是在婚后,哪里有征战疫情,哪里就有这位郡主出面安抚,也因着如此,卫韫在民间声望一直极高。 那清平郡主就是活菩萨一样的人物,想要找出比清平郡主更好的女子,怕是不容易。 只是她也不知道清平郡主与卫韫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如何相遇,于是也只是随意去帮忙看看,若是真的遇到更好的,也是一桩美事。 听着楚瑜吩咐,晚月这次没有应声。楚瑜抬头瞧她,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说话?” “夫人,晚月一直很疑惑,”晚月叹了口气:“您对小侯爷,真的没什么心思吗?” 晚月说完这话,就打量着楚瑜,似是随时准备等着认错。 楚瑜没想到晚月问得这样直接,她愣了愣,看着烛火,想了许久。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她开口,却是再没有其他。 听到这话,晚月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卫韫之于她,很重要。可是为什么重要,却是谁都不知晓的原由。 若说是爱,她内心早已如枯井,同这正值少年的人谈不起爱。 若说不是爱…… 她也未知是什么。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亲情,总之人一辈子,除却爱情,还有太多。 只是说完这话,楚瑜竟是有些茫然,等她梳洗睡下,她盯着床顶看了许久,恍恍惚惚,终究才是闭了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朦朦胧胧就梦起四年前,在北狄时灯火节,那天晚上她和卫韫在屋顶看千万灯火升腾而起,那本是很美好的场景,她在梦里睁着眼睛看着,却不知道怎么,少年卫韫就俯下身来,亲吻在她唇上。 那本是蜻蜓点水一样的吻,他太年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应该要做什么。 于是他就是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亲吻在她唇上。 她在梦里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场景猛地转换,变成了她十五岁时洞房花烛夜。 那天晚上她和顾楚生在一个破烂的小院里,贴上了喜字,点了红烛,顾楚生执意用了对于当时他们来说的巨款购置了鸳鸯被枕,绣了喜字的红色罗帐。 梦里她像年少时一样,紧张得背对着对方。对方一开始也是没有动弹,许久后,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身体很热,胸膛很宽厚,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腰,然后带着厚茧的手覆在她柔软之上,轻轻拿捏。 不是顾楚生。 在对方动作那一瞬间,楚瑜猛地意识到这一点。 梦里的她没有抗拒,没有动弹,她仿佛是被施了咒一般,静静感受着那人的动作。每一步都做得很缓慢,没有记忆里最初的疼痛,他带着极大的耐心进入她,在欢愉之时,从背后轻吻着她瘦得凸起的脊骨。他的吻蜻蜓点水,却激得她弓起背来。她眼前一片模糊,死死抓住了被子,蜷起脚尖。 她不知道身后人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她感受着巨大的欢愉铺天盖地而来,直到最后一刻,她猛地听到那人的声音。 “嫂嫂……” 也就是那瞬间,她觉得眼前犹如有白光猛地绽开,她从梦境中骤然惊醒,睁开双眼,看着夜色,大口大口喘息。 惶恐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她在暗夜中缓缓抱住自己。 她疯了。 她想。 她一定是疯了。 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怎么会梦到这样的事,而梦到最后,那人怎么能……怎么能…… 楚瑜颤抖着从床上起身来,焦急唤起了守夜的长月,长月有些疑惑:“夫人怎么了?” “备水……” 她稳了稳心神,这才发出声来:“我要沐浴。” 长月有些不明白,但楚瑜吩咐下去,她还是去准备了浴桶,给楚瑜净身。 准备好水后,楚瑜让所有人出去,自己坐在浴桶里,感受着水将她彻底包围,清刷过身体所有在梦里留下的痕迹。 她在水里慢慢冷静下来,思索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然而思索许久后,她想。 她大概真的需要一个男人了。 而卫韫在她心里,也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个男人了。 或许是将卫韫的心思想得太多,梦里都忍不住有了奇怪的念头。 楚瑜抬手将水泼在自己脸上,让自己清醒许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想法按了下去。 随意清洗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正穿着衣服,就听外面传来通报声:“大夫人,顾楚生在外求见。” 听到这话,楚瑜皱起眉头。 “他可说什么事?” “说是有关王家的要事。” 外面答得规矩,楚瑜想了片刻,终于道:“请他大厅等候。” 说着,她起身来,换了平日穿的正装,这才走了出去。 来到大厅,顾楚生早已候在那里。他正坐着喝酒,神色看上去有些憔悴,楚瑜走进来时,他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说不出是喜是悲,就那么静静看着,带了些许绝望颓然。 楚瑜朝他行了礼,随后跪坐下来道:“顾大人这么晚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她,举杯将酒一饮而尽,似是壮胆。 而这个时候,卫韫悄悄来了大厅外,他就站在窗口,靠着墙,听着两人对话。 顾楚生抬眼看着楚瑜,他盯着她,似是在做一个极重要的决定。 楚瑜迎着他的目光,含笑道:“顾大人?” “我想了很久,”他沙哑出声:“想了很久,我终于还是来了。” 楚瑜笑容不变,顾楚生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楚瑜身前,蹲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 “阿瑜,”他抬眼看着她:“我想娶你。” 102.第一百零二(8.3) 楚瑜皱了皱眉, 说着,她看见顾楚生缓缓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那盒子里放着一个小木坠, 那小木坠用红线穿着,仔细去看,就能发现,是一个小小的楚瑜。 那是当年楚瑜送给顾楚生的信里一起送过去的坠子,这个坠子, 楚瑜刻了三年。 从她十二岁到十五岁, 她喜欢他喜欢得小心翼翼, 因为知道他是妹妹的未婚夫, 她不敢出声, 不敢言语,藏着自己的心思, 将所有思念和感情都放在这个木坠上,想他了, 就刻一下。 楚瑜看着那木坠, 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就好像隔了好多好多年,突然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我以为上一次, 我说得很清楚。” 楚瑜神色平静,目光从那木坠抬起来,看着面前这个人, 平静道:“你如今来, 拿这个给我看, 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 ”顾楚生笑了笑,沙哑道:“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你曾经多喜欢我,我怕你忘了。”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嘲讽出声来:“怎么,顾大人是觉得失了颜面,特意来找我找回这个颜面?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来同你做个交易。” 顾楚生打断了她,收起了声音里那些情绪,冷静自持,终于恢复了上辈子楚瑜所见的模样。 楚瑜收起心神,抬眼看他:“什么交易?” 顾楚生收起木盒,站起来,跪坐回自己位置:“我来求娶大夫人,这次不是儿戏。”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手摩挲着自己的木盒,平静道:“大夫人嫁给我,日后我顾楚生任凭卫家差遣,大夫人觉得如何?”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了:“顾大人何必如此?您如今乃礼部尚书,陛下身边的红人……” “我如今乃礼部尚书,日后会入内阁,假以时日,我会成为内阁首辅,这朝堂之上,粮草兵马,官阶品级,卫韫要人打点,他总要找个盟友吧?” 顾楚生抬眼看他:“尤其是,在他欲反之际。” 楚瑜这次没说话了。 “欲反”二字出来,楚瑜就明白,这次顾楚生来,是下了血本。她沉默了片刻,轻笑起来:“若我不答应,你要如何?” “如今王贺在兰州自立为安兰王,陛下想让卫韫去征讨卫韫。” “你出的主意。”楚瑜肯定,顾楚生玩弄着木坠的盒子,含笑抬眼:“对,我出了。可是卫小侯爷该谢谢我才是。” “哦?” “兰州紧邻京州,小侯爷终于有将兵马直接囤在京州周围的机会,他不该谢谢我吗?” 楚瑜没说话,她知道顾楚生的话绝不会这么简单,顾楚生垂下眼眸,敲着桌子道:“他可以和陛下要兵要粮,直接拿下兰州。可他要做这些的前提是,陛下要给兵给粮,陛下要给他发展机会,我可以给小侯爷讨伐兰州的机会,可小侯爷想什么我清清楚楚,我能给他这些……” 说着,顾楚生抬眼看她,他的话没说出口,楚瑜却清楚知道他的意思。 他能给的东西,他自然能要回来,甚至于不仅是要回来,他还会想尽办法,让卫韫步履维艰。 楚瑜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轻笑起来:“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 顾楚生猛地捏起拳头,他知道她的意思。 这么多年,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一辈子的十二岁到二十岁,而是上一辈子,这一辈子,所有加起来的时光。 她心里,他始终卑劣无耻。 可那又怎样? 他盯着她,慢慢开口:“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楚瑜嘲讽笑开:“我逼你什么了?我不想嫁给你,不想喜欢你,这就是逼你?” “那你也不该喜欢别人!” 顾楚生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气冲冲道:“我捧着你宠着你守着你,你可以不喜欢我,你要我等一辈子都行,可你和公孙澜……” “那关你什么事?” 楚瑜冷声开口:“我嫁于谁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多嘴多舌?我与你什么关系?轮到你这样说三道四?” “是,”顾楚生被她骂得反而冷静下来,他盯着楚瑜,平静道:“我管不了,我没资格管,所以我今天来同你要这个资格!楚瑜,”他神色平稳:“你嫁给谁不是嫁,你以为你这辈子就真的能找一个和你举案齐眉的人了?你当真爱公孙澜?你爱一个人什么样子我清楚,你不爱他,你若嫁他,不过只是因为他是卫家家臣,他能帮着卫家,你嫁给他,就能一直留在卫家。可是我也能。” 楚瑜被这话说得愣了愣,顾楚生盯着她,认真道:“你若愿意嫁我,我可以入赘,以卫韫为主,成为卫家家臣。” “阿瑜,”顾楚生声音里夹杂了苦涩:“其实你可以试着再喜欢我一次。我不一样了,真的。我年少时候不懂事,伤了你的心,可是我可以慢慢补,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你看在眼里。除了让你走,我什么都能答应。” “你看,”顾楚生拿出木坠,声音沙哑:“这木坠多精巧,多好看啊。” 就像她的感情,用尽了一切美好灼热,美得他铭记一生。 楚瑜听着他的话,骤然有些疲惫。 如果没有上辈子,面对这样的顾楚生,她或许也不会拒绝。 她没有喜欢的人,嫁给谁不是嫁,如今能对卫韫好,那就是最好的。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骤然闪过了夜里的梦境,她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许多。顾楚生看着她神色不定,继续道:“你嫁给我这件事,你别多想,也没什么感情不感情。不过就是一场交换,我与卫韫联手,我保证帮他扳倒赵玥,日后我为他安定朝堂管理民生,他好好守护百姓大楚,开不世功勋。你在我府里,我府里不会有第二个人。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迫你,我们分开睡都可以。你就当自己随便嫁了个人,就为了卫家。你若答应我,我今夜就可以送你一分见面大礼。” 听到这话,楚瑜慢慢抬眼,看着他,青年在夜里露出笑意。 “苏查的人在我这里。今夜他是入宫还是来卫府,”顾楚生压低了声音:“就看大夫人的意思。” 楚瑜没有说话,顾楚生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道:“阿瑜,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放弃的人,你不会再去看他,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你期望的样子,你最好的选择。可是人在不断长大,我们用尽一生就是在让自己去做最好的选择。如今的我是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你比我清楚。” “你喜欢过我一次,”顾楚生声音沙哑:“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喜欢我第二次。” 楚瑜心念动了动。 其实顾楚生说得没错,如今的他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如今该嫁出去了。 如今如果再呆在卫府,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卫韫年少,可她是长辈,这种少年人的情谊,她看得太多。她早一点嫁,早一点断了卫韫的念头,也让她自己不要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此时嫁人,以顾楚生的性子,绝不会让她成事,顾楚生贵为礼部尚书,又是赵玥面前当红之人,敢对上顾楚生娶她的,怕是没有几个。 抛下上辈子的事来看,如今的顾楚生对她的确极好,甚至也许下了嫁过去可以相敬如宾的许诺。他这个人虽然寡情了些,对自己的承诺却也是看重的。她完全可以嫁过去,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嫁给他,卫韫就会有一个坚固的盟友,如果他愿意和卫韫站在一边,那未来的大楚就会和她上辈子一样,固若金汤。 无论怎么盘算,对她自己、对卫家、对卫韫,嫁给顾楚生似乎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只是内心里总有那么些不甘心,她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顾楚生静静等待着,许久后,终于听她开口:“顾大人,哪怕嫁给你,我一辈子,或许都不会喜欢你。” 听到这个答案,顾楚生笑了笑,眼里带着苦涩:“没关系。” 说着,他抬眼看她:“我等得起。” “我或许会和你分居。” “没关系。” “你可以自由纳妾。” “我不会。” “我会继续陪伴卫楚两家。” “我知道。” 话说到这里,楚瑜再没了话,许久后,她垂下眼眸:“苏查的人,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们入城那日,我在城门那边就发现这批人形迹可疑,就将他们抓了回来。” 楚瑜点了点头,便明了过来。 顾楚生早就抓到了苏查的人,所以他和卫韫查了这么久都没有头绪。可顾楚生却没有将人给她,怕是见到“公孙澜”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今日胁迫的准备。 楚瑜低笑,觉得这真是一个机关算尽了的人,一面说着深情,一面却早就做好了笼子。 “行吧。” 她起身道:“明日将人送过来,等小侯爷真的攻下兰州,”楚瑜抬眼看他,平静道:“你择日下聘。” 说完,楚瑜转头离开,冷声道:“送客。” 顾楚生瞧着她进了屋子,轻轻一笑,带着人出门去。 楚瑜走出门外,披着外衫往自己屋里走去。走了片刻,她突然想起来:“如今公孙先生睡下了吗?” 听到这话,长月便面上露难色来,瞧着她的脸色,楚瑜便知晓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皱眉道:“怎么了?” “公孙先生估计还没睡。方才……他站在大堂外面呢……” 听到这话,楚瑜脸色骤变:“他站在门外你怎么不拦着?!” “他……他是小侯爷啊。”长月支支吾吾:“他不让我说……” “混账!”楚瑜怒喝出声,长月吓得当场跪在了地上,楚瑜顾不上同她计较,转身同晚月道:“立刻去看看小侯爷在哪儿!” “是。” 晚月领了命令便转身去寻人。楚瑜等了片刻,长月就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过了许久,晚月风风火火走了进来,焦急道:“顾楚生出府前,小侯爷就带着卫浅和十几个侍卫出府了!” 带着卫浅和十几个侍卫,卫韫要做什么她还不明白?! 楚瑜立刻转身,咬牙道:“带上人跟我去找顾楚生!” 说着,她便领人提着剑冲了出去,临去前她回过头来,看着长月恶狠狠道:“你给我跪着!” 另一边顾楚生出了楚府,踏上马车,便进了巷子里。 他心情极好,重生来这么多年,少有这样高兴过,马车走了没有多远,他身边侍卫便冲进他的马车,压着声音急促道:“大人,有一批人跟着咱们,武艺极高。” 顾楚生睁开眼睛,平静道:“多少人,我们可能抵挡?” “怕是不下十五人,与我们差不多。” “掉头,”顾楚生立刻道:“立刻护送着我,发了信号弹,往皇宫方向去!” 说话间,外面传来羽箭之声,那侍卫立刻冲出去,驾马一路狂奔。信号弹在天上绽开,顾楚生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向外面的场景。 血色下,那些杀手穿着黑色印银色云纹的夜行衣,腰上坠着一颗圆珠,同他的人纠缠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头,这身打扮他认识,这是卫府的人。 难道是楚瑜对他下的杀手? 他皱起眉头,然后立刻否认了去。如果楚瑜要下手,怕是在卫府就动手了。楚瑜不是个冲动的人,在大事上,她向来是个愿意牺牲的人。 如今卫家、楚家和百姓就是她的软肋,一个死了的顾楚生,和一个愿意效忠于卫韫的顾楚生,她不会分不清要选谁。 如果不是楚瑜,那如今卫家能调动暗卫又来杀他的……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顾楚生勉力才能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四处摇晃,在他脑海中闪过那名字的前一瞬间,只听外面“噗嗤”一声响,血溅在车帘之上,随后马痛呼出声,车厢朝着前方猛地砸了下去。 顾楚生随着车厢滚在地上,整个人甩了出去,砸到地上,他抬手捂住流血的额头,喘息着抬头,便见月色下,人影白衣长衫,面带覆着半张脸的白玉面具,静静瞧着他。 他的侍从早已人首分离倒在一边,马被斩断双腿还在因为疼痛而嘶叫,顾楚生扶着自己艰难起身,咬牙道:“公孙先生,我来之前就做了准备,要是我今日没回去,我的人会立刻通知陛下卫韫在华京,我追杀卫韫而去,卫韫逃脱,我为卫韫所杀。卫府今夜就会被围,到时候,卫韫不反也要被逼反。你们家侯爷,做好反了的准备了吗?!” 卫韫没说话,他朝着顾楚生走去,从腰间抽出剑来,顾楚生看出他身上浓重的杀意,一时竟觉得仿如上辈子最后被卫韫杀死之前。 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故作镇定,冷笑道:“怎么,公孙先生为了争风吃醋,连侯爷大业都不顾了?” 卫韫依旧沉默,他朝着顾楚生走去,抬剑就斩!也就是这时,顾楚生抬起手来,袖中数千根飞针朝着卫韫冲去!卫韫疾退而去,抬袖拦下这些毒针,顾楚生趁着这个机会,掉头就跑,等卫韫甩开袖子重新看到顾楚生,他已经跑出老远去。卫韫沉着脸抬剑,朝着顾楚生直接砸了过去,同时整个人追上剑去,顾楚生只听后面风声呼啸而来,他艰难朝着地面一滚躲开,也就是这瞬间,就看见那白衣身影出现在他身前,提着剑朝着他刺下。 顾楚生猛地缩紧瞳孔,随后便听到一声高呼:“住手!” 另一把剑破空而来,狠狠撞在卫韫剑上,卫韫剑尖一偏,便刺入了墙中,堪堪就在顾楚生面颊边上,剑风划破了他的面颊,顾楚生的血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顾楚生急促呼吸着,看着卫韫冰冷的眼。 这时候楚瑜已经奔到卫韫身边,她拉扯着他,同顾楚生道:“你赶紧走。” 顾楚生慌忙起身,卫韫长剑再一次探出来,楚瑜一把握住他的手,怒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他逼你。” 卫韫冷冷看着楚瑜,楚瑜给顾楚生使着眼色,顾楚生喘息着起身,自己捂着伤口踉跄离开去。 楚瑜抬眼看向卫韫,平静道:“你先同我回去说。” “我杀他,你舍不得了?” “你同我回去!” 楚瑜拉着他,面上带了厉色,卫韫抿紧唇,被她拖着往卫府的方向回去。有脚步声传来,顾楚生的人终于到了,侍卫焦急道:“大人……” 顾楚生摆了摆手,捂着额头道:“回去吧。” 等顾楚生走了,卫韫终于道:“你怕什么?他这样逼你,是当我死了吗。我轮得到他帮忙?我……” “卫韫!” 楚瑜终于无法忍耐,猛地回头,提了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正三品大臣礼部尚书,你就这样将他杀了,是怕赵玥拿你把柄不够多?!”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楚瑜冷着声音:“他今日既然敢来,既然将苏查的事告知我,就是不怕我动手的。他向来是个惜命的性子,没有把握他敢来?今夜他只要不回去,卫府立刻就要被困,一旦发现你在华京,你以为自己还回的去?” “我杀了他立刻带你们走。” 卫韫声音平静,楚瑜气笑了:“带我们走,走哪里去,和王贺一样反了吗?你准备好了,你证据拿到了,你要是没有一个充足理由,卫韫你知道你叫什么,乱臣贼子,你就是个反贼!同王贺一样,人人得而讨之!你说你有分寸,你这叫分寸,你就是幼稚!你将家人放在心上没有,将卫府放在心上没有?但凡你挂念我们半分,今夜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我要怎么办?”卫韫抬起头来:“看着他逼你嫁给他我还拍手称快?!”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听他道:“我当年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不是骗你的。” “当年是我无能,”他声音沙哑:“可你当我如今也无能吗?” “小七……” 楚瑜有些慌乱:“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欺负。”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艰难笑开:“你果然还是喜欢他?” 楚瑜沉默不言,她抿了抿唇,终于道:“小七,其实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我嫁给他不是被逼,我希望自己嫁一个能相敬如宾的人,如果我的婚姻能有几分价值,那就更好了。” “那你想过我吗?”卫韫颤抖着声,捏紧了拳头,他眼里含着热泪,控制着音量,怕自己情绪克制不住喷涌而出,沙哑道:“你说我不把你、不把卫府放在心上,你又将我放在心上?” “小七,”她轻叹出声:“我都是为了你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 卫韫猛地上前一步,逼得楚瑜往后退了一步,楚瑜瞧着他靠近,不由得有些惊慌,卫韫却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提着声音道:“拿着你的婚姻换一个盟友是为了我好?还是说嫁给顾楚生换他给我铺路是为我好?你当你是谁,你又当我是谁?你当我对你是什么心思,莫说我不把你当嫂嫂,就算我把你当嫂嫂,我卫家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一番话砸下来,震得楚瑜惊慌失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卫韫靠近她,逼着她靠在墙上,他低头看着她,认真道:“楚瑜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为我好,那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喜欢我。” 他沙哑出声:“喜欢我,陪着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如果这些你都做不到,那你就做另一件事——” “过好一点。” 他扭过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躲在我背后,当一辈子的楚大小姐。” 103.第一百零三(8.4) 此为防盗章  远处是长街压抑着的哭声, 楚瑜的手微微颤抖,她正想说些什么, 就听一声凄厉的哭喊:“六郎!” 旋即便看见王岚再也安耐不住,提着裙子从台阶上扑了下来,往最后一排棺材寻了过去。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 她扑在那棺木上, 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 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 或是嘤嘤啜泣, 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 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 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 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 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 哑着声音:“少夫人, 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 她回过头去, 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楚瑜听了这话,急忙让人将卫韫的信拿了过来。 这一次卫韫的信明显比上一次平稳了许多,没有多说什么,寥寥几笔,就只是说了一下到了那里,情况如何。 楚瑜看着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卫韫回信,从来都是长篇大论,那一日周边景致、风土人情,事无巨细,什么都有。 而今日这封信,哪怕说是卫珺写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人的成长本就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过程,而以这样惨烈的代价快速长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将府里的情况报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 时闻华京之外,山河秀丽,归家途中,若有景致趣事,不妨言说一二。 写完之后,她便让人将信送了出去。 如今卫府虽然被围,但是大家都还不清楚原因,卫府在军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哪怕偶有信鸽来往,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送完信后,楚瑜终于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明月晃晃,好久后,终于叹息出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来,楚瑜又开始筹备灵堂之事,如今采买需要由外面士兵监督,但对方并没为难,材料上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仿佛是怕了和卫家扯上关系,时刻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就楚瑜一个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见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总要有主子看着,才能做得精细。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见蒋纯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头发用素带绑在身后,面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丽清雅。楚瑜愣了愣,随后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养,来此作甚?” 蒋纯笑了笑,面上到没有昨天的失态了。 “我身子大好,听闻你忙碌,便过来看看,想能不能帮个忙。上次你不是问我,能否帮你一起操办父亲和诸位公子的后事吗?” 楚瑜没想到蒋纯恢复得这样快,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你……想开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点。如今陵春尚在,我身为母亲,为母应刚。” 蒋纯叹了口气,朝着楚瑜行了个礼:“救命之恩,尚未言谢。”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赶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须如此?” 蒋纯被她扶起来,听了她的话,踌躇了片刻道:“那日后我便唤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二姐。” “如今大家患难与共,怎会嫌弃?” 楚瑜含笑:“二姐愿来帮我,那再好不过。” 说着,两人便往里走去,楚瑜将家中庶务细细同蒋纯说来。 卫束是梁氏的长子,楚瑜未曾进门前,蒋纯作为二少夫人,也会帮着梁氏打理内务,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几分。 楚瑜观察着蒋纯做事,想了想后,有些忍不住道:“我将梁氏押送官府……” “应当的。”蒋纯声音平淡,看这账本,慢慢道:“这些年来,梁氏一直时刻做好了卫府落难便卷款逃脱的准备,她在外面有个姘头,如今少夫人先发制人,也是好事。”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大惊。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过一个妾室,却能在最后将卫府钱财全部带走后,还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原来她本就不是一个人在做这是。 “二姐既然知道,为何不同夫人明说?”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问出来,蒋纯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她毕竟是我婆婆。” 104.第一百零四(8.5) 此为防盗章  “曹大人, 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 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 士兵上前来开棺, 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 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 曹衍怒道:“怕什么, 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 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 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 没有反抗,没有还手, 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 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 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 他便朝着楚瑜冲去, 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乾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乾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来,哭着出声:“太傅,帮帮卫家吧!” 谢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他慢慢闭上眼睛,捏起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曹衍,”他沙哑出声:“跪下吧。” 顾楚生对她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更多的,甚至是上司对下属那样冰冷的态度。 楚瑜坐在花轿里,偷偷掀起帘子,想去看前面的卫珺。 然而卫珺驾马走在前方,反而是一眼看见了守在边上的卫韫,卫韫察觉到楚瑜的动作,朝她勾了勾唇角,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 楚瑜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思,还是被一个小孩子看穿心思,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尴尬,赶紧放下盖头和轿帘,乖乖坐了回去。 坐到轿子里后,楚瑜开始盘算。 上辈子边境消息抵达华京就是在这一日,但具体是在哪个时间,楚瑜却是不大知道。 边境如今危急,卫家是最适合出征的人选,她很难找到理由阻止卫家出征。卫珺可以试一试以新婚之名留下,其他人却的确没什么理由。 那唯一只能是从预防他们战败原因入手。 听闻当年是因为卫忠追击残兵,却中了圈套,这一次,如果卫家好好守城,应该就不会有此灾祸。 楚瑜思索着,听着外面吹吹打打了许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她听见轿门被人猛地踹开,在一片哄笑声之间,那一方红绸又被递了过来。 这次卫珺没有结巴,笑着道:“楚姑娘,我带你进去。” 楚瑜握住红绸,看着脚下,被卫珺拉着往前。 她走得稳当,卫珺提醒得细致,周边是卫家子弟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小,却也足以让她听到。 许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带着朝气道:“听说嫂子好看。” “小七说的,特别漂亮。” “能比那个第一美人楚锦漂亮吗?” “小七眼光很高的,肯定比楚锦漂亮!” …… 楚瑜听着卫家人率真的言语,忍不住带了笑意。卫珺也听到了,略有些尴尬,他知道楚瑜习武,想着楚瑜肯定是听到的。于是扶着楚瑜过火盆的间隙,他在她旁边小声道:“你别生气,等一会儿我去收拾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实在有些忍不住,笑出声道:“无妨的,他们这样,我很喜欢。” 卫珺听到楚瑜的声音,虽然还没见到楚瑜的样子,却也会想,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很好看的。 他心里有些期待,带着楚瑜到了大堂上。 两人按着礼官的唱和声拜了天地。 这一路很顺利,楚瑜心里高兴,对卫家的生活,也多了那么几分期待。 她内心很平静,一种从容放松的欢喜,在最后直起身来的时候,蔓延开来。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一切都不会再重来。 她站在卫珺面前,很想掀开盖头看一看面前这个男人。她感觉卫珺应该比她高上半个头,直觉觉得卫珺应该是个稍稍文弱一点的男子。 105.第一百零五章(8.6) 此为防盗章 “我听不得你说这些道理不道理, 我就且问她如今半步迈出将军府未曾?!既然没有, 有什么好罚?!”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 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 她抬起头来, 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香火缭绕而上, 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 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 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 那神智逐渐回归后, 听见外面那声音, 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 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 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 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 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顾楚生想要楚锦,是她仗着自己曾经牺牲,就逼着他们二人分开。 他们或许有错,但千错万错,错在她楚瑜不该执迷不悟,不该喜欢那个不喜欢的人。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你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止住步子,风雪夹杂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闷在胸口。 她骤然发现,十二年,再如何深情厚谊,似乎都已经放下。 她看着这个男人,发现自己早已不爱了,她的爱情早就消磨在时光里,只是放不下执着。 她不是爱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这一点,她突然如此后悔这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不该踏出那一步,不该追着这个薄情人远赴他乡,不该以为自己能用热血心肠,捂热这块冰冷的石头。 她缓慢笑开,好似尚在十二年前,她还是将军府英姿飒爽的嫡长女,手握长枪,神色傲然。 “顾楚生,”她喘息着,轻声开口:“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顾楚生瞳孔骤然急缩,楚瑜说完这一句,一口血急促喷出,楚锦惊叫出声,顾楚生急忙上前,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他双手微微颤抖,沙哑出声:“阿瑜……” 若得再生…… 楚瑜脑子里回荡着最后死前的心愿,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狂喜涌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来。 旁边正在诵经的楚老太君被她吓了一跳,见她踉跄着扶门而出,冲到大门前,盯着正在争执的楚大将军夫妇。 楚夫人谢韵正由楚锦搀扶着,与楚建昌争执,楚建昌已濒临暴怒边缘,控制着自己情绪道:“镇国侯府何等人家,容你想嫁谁就嫁谁?顾楚生那种文弱书生,与卫世子有和可比?莫要说卫世子,便就是卫家那只有十四岁的卫七郎,都要比顾楚生强!别说要折了镇国侯府的颜面,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我也绝不会让我女儿嫁给他!” “我不管你要让阿瑜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还在里面跪着!” 谢韵红着眼:“这是我女儿,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来,你能还我一个女儿?!” “她自幼学武,你太小看她。”楚建昌皱起眉头:“她皮厚着呢。” 106.第一百零六章(8.7) 此为防盗章  楚瑜闭上眼睛, 她知道,战场上一定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也意识到, 当年卫家满门被追封爵位, 绝不只是因为卫韫成为良将,君王抬举的结果。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是她太自负, 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 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就能扭转局面。 她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旁边卫秋卫夏、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 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他小声道:“少夫人, 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 “我知道。” 楚瑜睁开眼, 吐出一口浊气,随后道:“我这就去找婆婆,在此之前,这个消息,谁都不能知道。” 卫秋有些为难,这样的消息太大了,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 恭敬道:“是, 谨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点了点头, 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 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 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阳房间,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她有些疑惑抬头,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静道:“婆婆,我有要事禀报,还是屏退他人。” 柳雪阳愣了愣,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 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柳雪阳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么了?” “边境来了消息。”楚瑜开口,柳雪阳面色就变了。 身在将门,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继续道:“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小七带兵前去救援,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雪阳坐直了身子,捏着桌子边角,艰难道:“被困的……有几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连同六位兄长,七万精兵,均被困在其中。” 听到这话,柳雪阳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声:“婆婆!” “没事!”柳雪阳红着眼眶,咬着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还在颤抖,却是同她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如今我尚还在,你们不会有事。” “何况,”柳雪阳抬起头来,艰难笑开:“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为国捐躯,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你别害怕。”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柳雪阳,蹲在她身侧,抿了抿唇,终于道:“婆婆,这个时候,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 “嗯。” 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同她道:“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断她,急促道:“我来便是说这事,如今这种情况,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 柳雪阳有些茫然,楚瑜试探着道:“婆婆,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这点您知道的,对吗?” “这……”柳雪阳有些为难:“我的确知道,也同老爷说过。但老爷说,水至清则无鱼,换谁来都一样,只要无伤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 “这……”柳雪阳有些不明白:“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并不一样,”楚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母亲,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此次战败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七万军若出了事,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怎么可能……” “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卷款逃脱?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我们拿什么打点,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见柳雪阳动摇,接着道:“婆婆,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 听到这话,柳雪阳骤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她扭过头去,看着楚瑜:“那你说,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过我,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她盯着楚瑜,好久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便该明白,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卫府都要获罪,为何不在此时离开?” 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有些茫然:“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若我儿……真遇不测,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 柳雪阳说着,艰难扭过头去:“阿瑜,你还有其他出路。” 楚瑜听了这话,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轻轻笑开。 “我答应过阿珺……”她声音温柔,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她内心就觉得,她希望这一辈子,能在卫府,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 这是大楚的风骨,也是大楚的脊梁。 前一百年,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创立了大楚。 后面十几年,到她死,也是卫韫一个人,带着卫家满门灵位,独守北境边疆,抵御外敌,卫我江山。 她上辈子耽于情爱,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钦佩卫家人,也想成为卫家人。 于是她低下头,温柔而坚定道:“我要等他回来。” 生等他来,死等他来。 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骤然起身,急忙进入内阁之中,找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说是危难时用,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得听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这令牌我交给你。” 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说做什么吧,我都听你的。” 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却是她意向不到的。 她有些沙哑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阳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 她盯着楚瑜,强笑开来:“总该能回来几个,对不对?” 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最后,她只道:“婆婆,无论如何,阿瑜不离开。” 柳雪阳低着头,拼命点头:“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等一会儿,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 听到这话,柳雪阳睁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 楚瑜果断开口。 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 柳雪阳还想说什么,楚瑜接着道:“您是阿珺的母亲,是卫府的门面,如今谁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来,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 “婆婆,您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他们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 楚瑜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 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神色中,平静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谢韵听楚瑜说起楚建昌,露出恼怒之色来:“那只老牛,你们姐妹别管他,有我担着,别怕出事!阿瑜啊,阿锦的婚事……”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了楚建昌的笑声。楚建昌带着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走进来,楚瑜等人赶紧站起来行礼,楚建昌见到楚瑜,很是高兴,拍着楚瑜的肩膀道:“精神头不错呀!” 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瑜自幼跟在楚建昌和楚临阳身边,十岁之前几乎都是在边境长大,楚建昌不知道怎么养女儿,便当做楚临阳一般养大。而楚锦则是一直跟着谢韵待在华京,因而虽然是亲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父母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楚锦爱哭易伤感,楚建昌是不敢骂也不敢说,但楚瑜不同,在楚建昌心中,这女儿和自家大儿子没什么区别。 楚瑜被这么结结实实拍了几巴掌,面色不动,笑着道:“父亲今日回来得甚早。” “知道你要来,”楚建昌坐到椅子上,楚锦给他倒了茶,楚建昌喝着茶道:“我便带着你兄长先来了。” “阿瑜。”楚临阳叹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无奈:“你受委屈了。” 他也是武将出身,自然知道卫珺的不得以,倒也不是怪罪卫珺,只是疼惜自己这个妹妹嫁了个同自己一样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 楚临阳与楚瑜感情好,从小就是他照看她,可惜楚临阳上辈子死得太早,不然楚瑜也落不到那样的地步。 楚锦听到大哥叹息,便知道楚临阳是心疼他,心里又酸又暖,温和道:“能嫁到卫家是华京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的福气,阿瑜心里欢喜着呢。” 见妹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难过,楚临阳放心不少。楚临西探过身子来,却是问谢韵道:“母亲,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谢韵有些尴尬,当着楚建昌的面,谢韵是不太好意思提给楚锦找下家的事的。 楚锦抿了抿唇,也没言语,楚瑜却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道:“在说阿锦的婚事。” “也是,”楚建昌点点头:“阿锦和楚生也是到了婚配年纪了,当初便是说好等你出嫁,便安排阿锦和他的婚事的,我这就让人休书去给楚生,如今楚家落难,楚生这孩子心高气傲,怕是会担心我们悔婚,不肯主动来提。” 说着,楚建昌便朝楚临阳道:“临阳,这事儿你去……” “父亲!” 楚锦有些站不住了,这毕竟是她婚姻大事,哪怕她一贯忍得住,如今也是忍耐不下了。 她“噗通”跪到了楚建昌面前,眼睛瞬间就红了,哭着道:“父亲,我不嫁,我不想嫁!” 楚建昌愣了愣,他是极怕女人哭的,以前谢韵哭他就没辙,现在看着楚锦哭他更头大,他硬着头皮道:“你先别跪,这是怎么了呢?你以前不是还很满意这门婚事的吗?” 楚锦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儿摇头。 楚建昌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顾楚生怎么了?” 楚锦沙哑着声,终于出口:“姐姐所爱,阿锦不愿抢夺。” 听到这话,楚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想了楚锦千万理由,没想到居然拉她下水。 楚建昌朝她看过来,楚瑜赶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我真对顾楚生没什么意思。” 但这话并没有说服力,毕竟前几天她还闹着要和顾楚生私奔。 楚建昌犹豫了,楚锦接着哭诉道:“既然顾大哥和姐姐情投意合,哪怕不能在一起,阿锦也不想夹在两人之间……” 楚建昌没说话,楚临西有些动容,开口道:“顾楚生喜欢姐姐,阿锦心里必然是不好过的,如今顾家也那样了,顾楚生不义在前……” 楚瑜将茶碗放在一边,听着楚锦将锅推在自己和顾楚生身上,她拿着手帕压在自己唇角,慢慢开口:“阿锦,你这心思,变得也是太快了。” 听到她开口,所有人都看了出来,楚瑜抬眼笑眯眯看着她:“不想去顾家吃苦就直说,绕着这弯说话,有什么必要呢?” “姐姐这话……” 楚锦一脸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般。 楚瑜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伤感:“我对顾楚生有几分意思,你心里不明白吗?我以前不喜欢武将,就喜欢文官,之所以和顾楚生私奔,也是因你和我说,不愿意跟着顾楚生去昆阳吃苦。我心疼你,你大小锦衣玉食长大,嫁过去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话,楚建昌心里动了动。 楚锦锦衣玉食长大,楚瑜却是跟着他风餐露宿长大的。楚锦不愿意吃苦,楚瑜就可以吃。 “反正顾楚生是个文官,我们楚家不做违背婚约之事,我替你嫁了也没什么。反正你一直向往高门大户,嫁到卫家必然也很是开心。只是顾楚生看不上我,我送了钱财和私奔的书信去,都给人家退回来了,还说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你看,顾楚生对你的心意,那可是苍天可鉴啊。” 说着,楚瑜露出些同情:“如今我已经嫁入卫家,我楚家与顾家婚约不可废,顾楚生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前途无量,虽说是个文官不够英气,但人总有个瑕疵,也无甚大碍。他打小喜欢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你便嫁了吧!” 楚瑜走上前去,抬手提楚锦擦拭眼泪:“莫哭了,嗯?” 说了这一番话,大家明白过原委来。楚建昌脸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终于道:“我说阿瑜从来与顾楚生没什么交集,怎么就突然要私奔了。楚锦,是谁教你做这样贪图享受趋炎附势的人的?!” 楚建昌一贯相信楚瑜,莫说楚瑜还拿着当初顾楚生退给她说喜欢楚锦的书信,便是没有,楚建昌也不会怀疑楚瑜。 听到楚建昌的话,楚锦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出声:“我一个女儿家,嫁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顾家如今什么情形您不知道吗?您让大姐嫁给卫家,我嫁给顾楚生,这心偏到哪里去了?!大姐能当世子妃,我却要嫁九品县令,父亲,都是同样的孩子,你……” “楚锦!” 楚建昌暴被楚锦激怒,暴喝出声:“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瞧不上顾楚生,不让大姐嫁给他,怎的我就能嫁了?!” 楚锦也不再遮掩,眼中满是愤恨:“我不嫁!便就是让我死,我也不嫁!” “混账!” 楚建昌拍案而起,怒道:“给我关佛堂去,没反省过来就别出来了!” 说着,下人便上来拉扯楚锦,谢韵还想说什么,被楚建昌用眼神止住,谢韵还是怕楚建昌的,将所有话憋下去,满眼心疼看着楚锦被拖了下去。 107.第一百零七章(8.9) 此为防盗章 楚瑜顿住脚步, 瞧着她的模样,冷眼道:“还在这儿呢?” “少夫人,”春日知道楚瑜这是找了借口要发作, 却还说不得什么, 只是道:“您让奴婢通报二夫人后走得太急, 奴婢没能跟上……” “通报二夫人?” 楚瑜勾起嘴角:“我何时让你去通报二夫人了?” 春儿僵了僵,楚瑜平静道;“我已同夫人禀报过行程, 缘何要让你同二夫人禀报?” 楚瑜神态中带着些许傲气, 旁边人听了这话的人对视一眼, 旋即明白了楚瑜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梁氏虽然被称为二夫人, 但终究只是妾室, 只是柳雪阳抬举她, 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长女, 卫家世子妃,管教也只有柳雪阳有资格,万没有出行要禀报梁氏的道理。 春儿面色僵住,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没为难她,淡道:“既然不愿意在我房里伺候,便去找二夫人, 让她给你安排个去处吧。” “少夫人……” “哦,顺便同二夫人禀告一声,我房里加了两个人, 我会同婆婆说的, 但让她别忘了我这一房的月银多加四银。” 长月晚月是她从楚家带来的不假, 但月奉却不该是她自己单独出的。 留下这句话后,楚瑜便带着长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长月晚月后,听卫夏禀报了这一日的日常,随后便看卫秋拿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前线过来的信。” 卫秋恭恭敬敬呈了上来,楚瑜点了点头,摊开信件。 她本以为是卫韫给她的回信,然而摊开信后,发现却是歪歪扭扭狗爬过一样的字,满满当当写了整页。开头就是: 嫂子见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没有很惊喜?大哥太忙了,就让我代笔给嫂子回信。 …… 看了这个开头,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记得当年镇北侯写着一手好字,她还在顾楚生的书房里看过,那字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规整严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横竖撇捺之间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凌厉的少年将军。 怎么现在这字…… 楚瑜叹了口气,反应过来这前后变化之间经历了什么,心里涌现出大片心疼来。 如果卫韫天生就是那尊杀神,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然而如今知道卫家家变之前,卫韫居然是这样一个普通欢脱的少年,这前后对比,就让楚瑜觉得心里发闷。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还好,她来了。 她细致看了卫韫所有描述。卫韫啰嗦,卫珺怎么起床、怎么吃饭、和谁说了几句话,去干了什么,天气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无巨细,纷纷同楚瑜报告。 楚瑜从这零碎的信息里,依稀看出来,卫忠的打法的确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对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进之举措,均被驳回,嫂子尽可放心。” 写了许久,卫韫终于写了句关键的正经话。 楚瑜舒了口气,旁边卫秋看她看完了信,笑着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嗯。” 楚瑜提了笔,就写了一句话:好好练字,继续观察,回来有赏。 做完这一切后,楚瑜终于觉得累了,沐浴睡下。 睡前她总有那么些忐忑难安,于是她将信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了枕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信放在枕下,她骤然安心下来,仿佛卫珺回来了,卫韫还是少年,卫家好好的,而她的一生,也好好的。 楚瑜一夜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后,她一睁眼便询问前来服侍的晚月:“二夫人可派人来找了?” 晚月有些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老实道:“未曾。” 楚瑜点了点头,赞了句:“倒挺沉得住气的。” 晚月不太明白,但她向来不是过问主子事的奴才,只是按着楚瑜的吩咐,侍奉楚瑜梳洗后,就跟着楚瑜去给柳雪阳问安。 楚瑜每天早上准时准点给柳雪阳问安,这点从未迟过。 柳雪阳早上起得早,楚瑜去的时候,她已经在用早膳了。她招呼着楚瑜坐进来,含着笑道:“你也不必天天来给我问安,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这么日日来,多累啊。” “儿媳以往也一贯这样早起,如今世子不在,我也无事,多来陪陪您,总是好的。” 楚瑜笑着看着下人上了碗筷,和柳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事。 她和柳雪阳关注点不太一样,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柳雪阳有些不愿同她聊下去,却又碍着情面不敢说什么,只是等着楚瑜用完。 楚瑜看了柳雪阳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心里觉得,这个婆婆的确是太没气性,也难怪正室尚在,却是让妾室管了家。 她思索了一阵子后,终于道:“我今日来,是想同婆婆聊一聊内务。如今儿媳嫁进来,又是世子妃,理应为婆婆分担庶务,不知婆婆打算让儿媳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上露出笑容:“这你不用担心了,”她十分放心道:“府中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馈,我并不劳累。” 楚瑜:“……” 这婆婆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不过她也早已猜到,于是她露出诧异的神色来,随后抿紧了唇。 这一番神色变化让柳雪阳忐忑起来,有些犹豫道:“阿瑜可是觉得不妥?” “倒也……没什么。”楚瑜说得艰难,似乎极其为难。她斟酌了一下,抬头同柳雪阳道:“只是儿媳日后出去,不知要如何同其他夫人说。” 各家世子妃都会跟随主母学习主持中馈,等日后世子继位,掌家大权便会交到世子妃手中。只有极不得宠的世子妃才会什么都不管。 听到楚瑜这话,柳雪阳终于反应过来,她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一贯不同她们打交道,倒也忘了这规矩。这样吧,”柳雪阳同楚瑜道:“你与二夫人共同管家,你先看她怎么做,学着些。” 楚瑜要的就是这个“看着”。 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要是我觉得有些人不合适,我能换吗?” “这种小事,你同二夫人商量便可。” 柳雪阳皱了皱眉眉头:“换个人而已,没什么吧?” “谢谢婆婆。”楚瑜笑起来:“我便知婆婆疼我。” 听了这话,柳雪阳也不由得笑了,挥了挥手道:“要做什么你去吧,我去抄佛经了。” 楚瑜拜别了柳雪阳,便带着人来了梁氏的房中。 梁氏如今年近四十,身子已经发福,让她显得格外亲人。楚瑜到的时候,她上前迎了,若不是楚瑜昨天才下了她面子,从她一番举动看,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间隙。 楚瑜同梁氏你来我往了一番,终于说明了来意。 梁氏听了楚瑜的话,面色僵了僵,随后道:“也是,少夫人日后毕竟是管家的,如今学着也好。” 说着,梁氏便道:“不如这样,下月便是夫人生辰,这事儿便交给少夫人主办,妾身也会从旁协助,少夫人看如何?” “我觉着,不妥。” 楚瑜直接开口,笑眯眯看着梁氏:“阿瑜年少,还需多多学习,上来就主办这样大的事儿,怕是不妥。阿瑜如今就先跟在二夫人身边学习,二夫人做什么,阿瑜学什么。” 梁氏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绷不住了,然而楚瑜笑容不减,梁氏知道她是不会退让了,好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还请少夫人上点心,好好学。” “二夫人放心,”楚瑜恭敬行礼:“阿瑜会好好学的。” 楚瑜说到做到,吃过午饭后,楚瑜便来了二夫人房中,等着二夫人“教”她。 梁氏走到哪儿,楚瑜便根到哪儿,梁氏心烦意乱,楚瑜见她烦了,也没说话,就这么跟了一天,等到天黑,梁氏终于累了,将楚瑜赶了出去。 楚瑜带着长月晚月前脚出了梁氏的门,后脚就带着长月晚月翻墙出了卫府。 “小姐要去哪儿?” 长月晚月有些疑惑。 楚瑜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去配钥匙。” 晚月愣了愣,长月瞬间反映了过来:“您让我在二夫人房里放的安魂香是为这个啊?!” 楚瑜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了长月一眼,点了点头。 “咱们赶紧,天亮前给她放回去。” “行嘞!” 长月欢快出声,拼命夸赞楚瑜:“小姐你可真厉害,我还在想到底要怎么让梁氏准咱们查账呢!” “你知道我要查账?” 楚瑜觉得长月有长进,她一贯是手上功夫比脑子厉害。长月不好意思道:“是晚月告诉我的。” 晚月猜出她的想法,楚瑜倒也不觉得奇怪。她对着晚月点了点头,却是道:“那知道为什么我不揽生辰宴这事儿吗?” “主子是主,梁氏为妾,主子要拿回中馈是迟早的事儿,梁氏拦不了。所以梁氏想找个事儿让主子做砸,让卫家知道主持中馈一事,只有她梁氏能做好。” “嗯。”楚瑜点头,叹了口气道:“晚月,以后你嫁出去,我也不担心了。” 听到这话,晚月红了脸道:“主子说得太早了。” “也不早了呀,”楚瑜眨了眨眼:“你也十六了吧。” 晚月被楚瑜羞得说不出话,长月在旁边笑话她,晚月忍不住就朝长月动了手,三个人打打闹闹,在兵器街附近找了一家锁匠,盯着对方配好所有锁以后,又在街上玩闹了一阵子,才偷偷溜回房中。 她们三个人自以为谨慎,结果一爬过墙,就看见卫秋在院子里,瞧着爬进来的三个姑娘,脸上有些无奈。 楚瑜有些尴尬打了声招呼:“那个,晚上好啊。” 卫秋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没说。 楚瑜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了,结果第二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卫韫的飞鸽传书。 那狗爬一样的字显得更潦草了,明显彰显了这个人的担心。 “嫂子,你别随便翻墙出去玩,卫家墙上有机关,有些地方不能翻的!” 楚瑜看着这封千里飞书,抬头看向旁边低头看着脚尖的卫秋。 憋了半天,她忍不住道:“信鸽贵吗?” 卫秋低着头,小声道:“挺贵的。” “好吧,”楚瑜沉着脸:“那还是吃烤乳鸽吧。” 卫秋:“……” 他知道,楚瑜想烤的不是鸽子,是他。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冲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108.第一百零八章(8.10) 听到这话, 卫韫毫不犹豫, 翻身上马, 调转了马头就要往宫里冲。楚锦忙叫住他:“侯爷, 寻只猎犬来,我在姐姐身上放了特殊的香料。” 卫韫点了头, 沈无双赶忙去后院,让人领了最小的猎犬来,又给卫韫塞了一堆药瓶道:“怎么用你熟识, 拿去吧!” 卫韫应声, 说了句多谢, 抬手将那只是只小狗的的猎犬抱在怀中, 转头向宫中冲去。 楚锦跟在卫韫身后, 同卫韫迅速说了一遍情况。到了宫门前, 卫韫平静道:“你别跟我去, 先去卫府等着消息,如果天亮前我没回来, 你立刻让我二嫂收拾了人,带上你们楚家赶紧出去找楚临阳。” 楚锦愣了愣, 她想开口说自己跟着他一起进去,然而却也清楚知道, 卫韫这话是对的。人能救出来, 卫韫一个足以。人救不出来, 她搭上也没用。 她也不再犹豫, 咬牙道:“我回去等你们!” 说完, 楚锦便调转马头,带着韩闵进去。 卫韫来到宫门前,抬手甩了令牌给守将,冷声道:“镇国候卫韫回京参加宫宴。” 守将愣了一下,赶忙行礼道:“侯爷稍等,我等通报。” 卫韫皱起眉头:“今晚宫宴,我本就受邀而来,怎么我进去还要通报?” 守将正要开口,卫韫怒笑出声:“本候明白了,你这哪里是要通报啊,明明是借机给本候一个下马威。本候不在华京四年,就连你这样小小的守将都要给本候难堪了!本候这就去找皇上,我倒是要问清楚,你这样拦我,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侯爷赎罪……” 卫韫本就是沙场里走出来的,话出口来,便带了森森血气,他腰间鞭子一甩,直接驾马往宫里冲去,怒道:“都给本候滚开!” 那鞭子震得守将往旁边甩了过去,卫韫带着小狗直接冲入宫中,随后便翻身下马,几个提落到了楚锦最后和楚瑜失散的位置,他将那狗儿放下来,又给它嗅了嗅楚锦给他的香,拍了一下狗头道:“去找。” 小狗训练有素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卫韫跟着小狗一路冲去,此时守将跑到赵玥的寝殿,让人进去通报,长公主正在给赵玥按着头,听到外面的通报声,长公主使了个眼色给自己身边的女官,女官便去开了门,压低了声道:“陛下正欲安眠,有何要事?” “劳烦大人通传一下,镇国候卫韫回来了,强闯了宫门进来。” 听到这话,女官愣了愣,随后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 而后她转回身来,进了屋中,看向长公主,使了个眼色后道:“守将说有个大人来……” 话没说完,长公主就打断了他:“不管什么大人,统统赶出去!如今正是我和陛下的好时候,”说着,她低下头,咬着赵玥耳朵,小声道:“陛下,您说是吧?” 赵玥心思一动,他也顾不得其他,翻身压住长公主,笑着道:“是,殿下说得极是。” 赵玥这边一耽搁,卫韫便跟着小狗直奔了地牢,小狗停在那假山前狂吠,卫韫冲进去,迅速摸索了一圈后,终于找到一个凸起的地方,按下去后便看见大门打开,他赶紧跳了下去,迎面便见长矛刺来,卫韫弯腰一躲,抬眼看见十几个人朝着他奔来。 卫韫提着剑横劈过去,一人鏖战十几个人,顷刻间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人战战两股站在他面前。卫韫剑指着他道:“开门去。” 那侍卫被吓得肝胆俱裂,由卫韫指着去摸索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大门一层一层打开,卫韫走得小心翼翼,心里慌乱得不行,就怕大门真的打开时,会看到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画面。对于他而言,楚瑜就是心间最柔软的地方,任何的触碰和伤害,都是十倍百倍的疼。 然而此刻他不能退,只能一步一步走到那地牢最深处,最后看见石门轰然打开,素纱红衣缠绕在一起,楚瑜衣衫蜕到肩膀,顾楚生在她身后死死拥着她。 大门轰开的声音让顾楚生和楚瑜产生了难得的一丝清明。 卫韫看见里面的场景,肝胆俱裂,提剑就朝着里面冲了过去:“顾楚生!!” “小七!” 冷风袭来的片刻,楚瑜脑子轰然清醒了许多,她惊叫止住卫韫的动作,顾楚生躲在她身后,楚瑜沙哑着道:“他没碰我……” 卫韫提着剑微微颤抖,他不敢想太多,抿着唇抬剑斩断了楚瑜手脚上的铁链,毫不犹豫将人打横抱起来,压着怒意回头同顾楚生道:“你就在这里还是我带你出去?” 顾楚生低着头,弓着身子,颤抖着咬牙:“出去!” 卫韫看了两人的情况,皱了皱眉头,扔出一瓶药给顾楚生:“自己先吃了。” 说着,他又低头给怀中楚瑜喂了一颗药,而后他便不再管顾楚生,抱着楚瑜大步走了出去。顾楚生极力忍耐着,扶着墙站起来,艰难跟在卫韫身后。 卫韫的药很快有了效果,顾楚生加快了脚步,跟上抱着人的卫韫,忙走出地牢里。 楚瑜被卫韫抱在怀里,她的药性比顾楚生强烈太多,卫韫的药也只能是让她残存理智,去识别出抱着她这个人是谁。 然而识别出来后,就更加难克制住自己,她闻着卫韫的味道,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过往的事。尤其是在沙城时,她带他药浴,为他按摩,为他擦拭身子…… 她触碰过他身上每一寸,她看着他从少年到青年。 楚瑜紧咬牙关,死死闭着眼睛,抓紧了卫韫胸口的衣服,整个人微微颤抖。 卫韫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他同顾楚生小心翼翼绕开士兵,来到顾楚生的人所在的地方,顾楚生安排好了出宫的马车,卫韫捞起小狗抱着楚瑜送上车,抬眼同冒着冷汗的顾楚生道:“你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顾楚生被人搀扶着,他虚弱抬头,咬着牙开口:“滚!” 卫韫没说话,他扶着楚瑜上了马车,马车哒哒而去,由顾楚生的人驾着马车,带着顾楚生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出去。 顾楚生马车里一应俱全,卫韫取了外套给楚瑜穿上,从旁边水盆里扭了帕子出来,打算用冷水让楚瑜舒服一些。 然而一回头,他就看见楚瑜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衫裹住她几乎没什么衣服的身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咬着的下唇浸出血来,卫韫慌得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怒喝道:“放开!” 楚瑜被他捏住下颚,只能放开牙关,轻轻张开那粉嫩的唇,她知道此刻的样子多不堪,艰难闭着眼睛,不忍去看。 没有了疼痛分散注意力,她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卫韫看见那人闭着眼睛,微启朱唇,空气中弥漫起不知道哪里来的香味,卫韫觉得自己心思都忍不住浮动起来,他呼吸重起来,死死捏着手中的帕子,不敢动作。 楚瑜抬起手来,颤抖着环在他脖子上,坐到他身上,带着哭腔道:“阿韫……” 这一声让卫韫觉得有什么犹如电流一般从尾椎处一路冲上来,震得他整个人都觉得头脑发麻。他不敢动,不敢说话,只由那个人捧着他的脸,低下头来,吻在他唇上。 她的舌尖带着药的苦味,柔软又轻佻。卫韫来不及思考那苦味是什么,只是捏着拳头,用着自己最大一丝理智,让自己不要去回应。 她不是自愿的。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趁人之危。 然而他舍不得这样的香软,理智和欲望反复纠缠,他只能任由她拥吻,再进一步时,他就按住她的手,哑着声道:“乖,别乱动。” 因为假扮着顾楚生,一路顺利出了宫。出宫行路到一半,卫家人便赶上来换了车夫。 等到了卫府,卫韫也觉得自己脑中那根叫理智的弦快断了,沈无双早早候在车前,平静道:“侯爷,下车吧。” 卫韫没说话,他闭着眼睛,好久后,才平下自己喘息,将楚瑜拉扯下来,用衣服裹好,直接下了马车,风风火火往里走。 沈无双只闻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便立刻变了脸色,同管家道:“将所有人全部清了,侯爷房间外不允许有任何人。” 说着他追了上去,同卫韫道:“我怕你中毒,你房间里早就备好水,你先带人下去,我去给你备药。” 卫韫整个人难受得快发疯,汗从他额头落下来,他艰难将目光从楚瑜身上移开,看着沈无双,应了一声“嗯。” 沈无双送着卫韫进了屋,随后便去熬药,卫韫抱着楚瑜直奔自己房间的汤池。他如今搬到了侯府正院,他房间浴室就是一个正正方方的温泉池,水从外面引进来,淹没了足够四五个人同时洗浴的池子。 卫韫将楚瑜轻轻放下去,便转身打算离开。然而楚瑜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哑着声音道:“别走。” 卫韫背对着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嫂嫂……” 卫韫艰难出声:“我不行……” 楚瑜声音里带着哭腔:“别走……” 卫韫猛地一震,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楚瑜的眼泪。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楚瑜身边,艰难挤出笑容:“好,我不走。” 然而他理智已经接近崩溃,他坐在浴池中,水根本无法给他浇灭半分冷静。楚瑜抱着他,轻轻吻过他面上的水珠,哑着声道:“阿韫……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这句话似乎是在泼满了汽油的草地上点了火,卫韫脑子嗡的一下,他心跳得飞快,他抬起头来看楚瑜,哑着声音:“等我……做什么?” 然而问了这话,卫韫却已经是知道答案。 他走之前,她曾说过,等他回来,她告诉他要的答案。 此时此刻,她说他一直在等她,那又能是在等什么?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拥住她,沙哑着声音:“你等我做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吻住他,让他再发不出声音。卫韫死死抱紧了她,他小心翼翼,将舌尖回探回去。 那柔软的触感让他理智尽失,他克制不住自己,抱着人猛地从水里起来,大步迈到床边,翻身压到上方。 “阿瑜,我就问你一句,”他认真看着她:“你喜不喜欢我?” 楚瑜没说话,她抱着他,咬牙不语。然而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所有情绪压在眼睛里,用倔强掩住了所有的温柔,仿佛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 卫韫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只是笑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了几分酸涩。 他像是在荒漠跋涉千里的信徒,终于求得了神佛眷顾。为此他用了一辈子,花了大半生。 他眼里含着水汽,觉得眼前人都有些模糊,他抬起手,颤抖着覆在她面容上,另一只手慢慢拉开她的衣衫。 “阿瑜,”他低头吻她:“我也喜欢你。” 楚瑜身子轻轻一颤,他动作缓慢又坚定。 喘息声响起来,卫韫沙哑询问:“疼不疼?” 楚瑜咬着牙不说话,卫韫低头吻在她额头上,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沈无双终于熬好药急急而来,然而刚到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他身子僵了僵,随后压低了声音,说了句:“王八蛋!” 说完他便端着药,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院落门口,他有些不放心,干脆坐下来,自个儿生着自个儿的气。 跟着卫韫从宫里回来的狗趴在沈无双身边,懒洋洋抬眼看了他一眼。沈无双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狗也在嘲笑他。 屋子里的声音一直到了天明前才消。沈无双闷闷喝了口药。 真他妈苦。 楚瑜一觉睡醒,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微微一动,就感觉到了身体上的不对,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青年玉白色的胸膛。她艰难抬头,入眼是卫韫俊朗的面容。她僵住身子,不敢动弹,昨夜的事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卫韫察觉到她醒来,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低下头,看着楚瑜呆愣的面容,他一句话没说,就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楚瑜整个人僵着不敢动,卫韫从旁边拿了衣服,随意套在身上,而后掀开被子起来,赤脚走下床去。 楚瑜用被子盖着自己大半个身子,就看着卫韫走到不远处,拿起一把剑来,随后走到她身前,将剑横在她眼前。 “这把剑是我哥送我的。” 卫韫抬眼看她,凤眼里全是郑重,冷静开口:“今日之事我不后悔,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嫁给我。” 说着,他将剑往她面前送了一点,声音里不带半分颤抖:“卫大夫人,你选。” 109.第一百零九章(8.11) 楚瑜没说话, 她看着横在面前的剑, 眼神有些恍惚。 她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程度。她垂着眼眸,抓这被子, 内心惶恐不安。 卫韫静静等候着她, 面色沉静如水。许久后, 楚瑜抓着被子,忐忑道:“这事本就是你无心……” “我有心。” 卫韫开口打断她,他半蹲下身子,仰头看她:“我对你有没有心,你不知道吗?” 楚瑜看着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 青年眼神纯粹又坚定, 不存在任何后退动摇。他抬手覆在她脸上, 温和道:“阿瑜,你喜欢我,昨夜你已经同我说过了。” 楚瑜心里猛地颤了颤,仿佛是内心深处最隐蔽的东西被挖了出来, 她扭过头去, 看着外面落下来的枫叶。卫韫直起身子,坐到床边来,将楚瑜揽到怀里,同她依偎着。 初秋有着丝丝凉意, 他整个人却温暖得带了几分灼热。他的手顺在她光洁的背上, 温柔道:“阿瑜, 你别怕。只要你喜欢我,一切我会帮你抗帮你挡,你别怕。” 楚瑜不说话,她捏着被子,觉得鼻头有些酸楚。 这个男人太好,好得像一场梦,她就怕有一天梦醒了,那还不如没有梦见过。 而且梦醒了,那也不过就是醒了。可是若她同卫韫在一起,有一天分开,她要牺牲的不仅是自己的名声、卫韫的名声、卫家的名声,还有这个温暖的卫家。 她苦心经营,就像家一样的地方,她便再回不来了。 然而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程度,她再如何也不能避开卫韫,要么曾经拥有,要么就是连拥有过都不曾了。 想到这里,她心念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冲动如少年。她抬起手来,轻轻抱住他,哑声道:“那你,答案我一件事。” “你说。”卫韫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楚瑜闭着眼睛:“不要和其他人说我们的关系,慢慢来。” 如今卫韫正是关键时刻,任何意外因素都不该有。 卫韫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那你是应下我了?” 楚瑜脸上带了几分潮红,点了点头。 卫韫大笑起来,抱着楚瑜就出来,高兴得在屋里打转。楚瑜吓得环住他,赶紧道:“放我下来!” 卫韫将她往床上一放,翻滚到她身上,高兴道:“阿瑜,我等这一日,等了好久。” 楚瑜扭过头不看他,催促道:“赶紧起来,像什么样子?” “起来可以,”卫韫笑意盈盈:“那你先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娶你?” 楚瑜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 卫韫挑眉,楚瑜平静出声:“小七,我不骗你,我喜欢你,可这份喜欢,并没有那么多。我心里有结,我要一步一步走过去。什么时候相爱,什么时候成婚,都是自然而然,走到那一步,便该成婚。”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她,楚瑜抬起眼,迎向他的眼神:“我不骗你,我的喜欢仅止于此。我怕看见婆婆生气,也怕我父母担忧,我还怕……” “好了好了,”卫韫笑起来:“我知道你怕得多,不说就不说。” 他低下头,靠在她胸前,听着她心跳的声音,慢慢道:“有时候我就觉着,你就像一只无法无天的小猫,被人伤害过后就一直躲在床底一直不肯出来,我想把你拉出来,好好疼好好宠,你就不愿意,我想把你宠得像以前一样,看谁不爽抬鞭子就抽,你怎么就不信我,死活不出来呢?” 楚瑜被这个比喻逗笑,弯着唇不说话,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楚瑜的脸,仿佛是撒娇一般道:“不过你让我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怎么让你吃亏了?”楚瑜哭笑不得。卫韫斜斜瞧了她一眼,凤眼里波光潋滟:“你占了我的身子,却不对我负责,这不是我吃亏吗?” “你这人……” 楚瑜抬手推他,他一把握住楚瑜的手,认真瞧他。 “我说认真的,”他凝视着她:“你每一天,都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楚瑜愣了愣,看着他温和的目光,许久后,她垂下眼眸,终于道:“好。” 卫韫没再说话,他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她手心,随后站起身来:“我带着你去梳洗?” 楚瑜红着脸点头,卫韫将她抱起来送到水池里,带着她洗漱之后,他给她穿好衣服,抱回床上的道:“你今日好好休息,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你打算做什么?”楚瑜皱着眉头,卫韫笑了笑:“其他事我都部署好了,但要反总要有个理由。如今我回来,赵玥必定想要对我不利,我就等着他来。” “你想让他逼你?” “对,”卫韫点头:“我被逼反,和我自己举事,于天下人来说这是两回事。” “那赵玥若是急了,直接封城杀你,你怎么办?” “我带了五千兵马在外面,到时候他们会假装攻城,我们里应外合,该带走的人都带走。” 反正如今卫家人根本出不了城,要将整个卫府搬空,只能用这个法子。 楚瑜点点头,随后道:“那你如今如何打算?” “我今日先联系人,朝廷里有我的人,打点好了到时候一起带出去。明日,”卫韫冷着声:“我便去顺天府击鼓鸣冤。” 楚瑜听明白卫韫的意思,卫韫打算击鼓鸣冤,从白帝谷一事开始起头,告赵玥所做的恶行。顺天府肯定不敢接案,到时候赵玥派人来拿人,卫韫一旦被抓,到时候卫韫的人再以救主之命攻城,将卫韫救出之后黄袍加身,那卫韫再举事,他身上就没有污点了。 他是被逼举事,被逼谋反,被逼为主。 楚瑜明白了卫韫的意思后,点头道:“那你速去找人,我吩咐下去,明日在顺天府附近搭台子让戏班去唱戏。” “戏班子?”卫韫愣了愣,楚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那要不我弄个花魁展?看热闹的人会更多些。” 卫韫听到这话,噗嗤笑出来:“没想到这些年,你生意都做到这些上去了。” “侯爷,”楚瑜叹了口气:“侯府日子过得艰辛,赚钱不易啊。” “是啊,”卫韫点点头,弯腰往楚瑜怀里一倒,眨眨眼道:“以后就本候就靠着这张脸,让夫人养了。” “赶紧出去做正事儿!” 楚瑜推了他一把,卫韫哼哼唧唧撒了会儿娇,终于才出去。 等卫韫出去后,楚瑜休息了一会儿,艰难下了床,叫了长月晚月进来。 长月晚月一进来就跪了,长月含着眼泪道:“我等做事不利,让夫人受辱了。” “别瞎说。”楚瑜冷眼看了她一眼,晚月镇定了些,叩首道:“夫人,可要避子汤来?” 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去取吧。” 长月应声起身去取药,晚月抬起头来,看着楚瑜道:“夫人,如今怎么办?” “此事不要对外声张,”楚瑜平静道道:“至于我和侯爷之间,你们也别管。” 晚月心里有了数,低声应是。 而卫韫走出屋子来,整个人步履轻盈,神清气爽,面上带着笑,遇到侍卫,也笑意盈盈说了声早上好。 卫韫脸上一贯没什么神色,如今如此喜笑颜开,吓得侍卫们瑟瑟发抖,不敢多说。等拐过转角,卫韫就看见沈无双牵着狗等在门口,见了卫韫,沈无双酸溜溜道:“侯爷看上去面带桃花眼含春水,看来昨晚‘春芳尽’的药效十分喜人啊。” 听到这话,卫韫轻轻一咳,往沈无双走去道:“沈兄莫恼,我回去就帮你追嫂子。” “闭嘴!” 沈无双瞪了卫韫一眼:“你管好你自己吧!” 说着,沈无双不知是想起什么,笑着道:“你别说,说麻烦麻烦到,我方才出府遛狗顺带买了碗豆腐花,然后就看到有人抬着下聘用的架子朝着卫府走过来了,队伍可长,看得出是用心良苦。你说……” 沈无双还没说完,就看管家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焦急道:“侯爷,顾府的人前来下聘,老夫人如今赶过去了,让您也过去。” 听到这话,沈无双脸色变了变,他打量了一下卫韫的脸色,就见卫韫面色不动,镇定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着,卫韫便提步去了大堂。 大堂中央,一个女人正和柳雪阳说着话,那女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叹气同柳雪阳道:“我们家楚生你也知道,他喜欢卫大夫人也不是一日两日,这都是满华京都知道的事儿。他如今已经年近二十二,却是侍妾都没有,为着大夫人,说是守身如玉也不为过了……” 说话间,卫韫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朝着卫韫行礼,卫韫对着柳雪阳和顾母躬身行礼,介绍了自己后,坐到柳雪阳身边去。 顾母看见卫韫,也是有些吃惊,随后道:“原来小侯爷也在,那正好了。如今我正与你母亲说着卫大夫人的婚事,不知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卫韫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柳雪阳:“那不知嫂嫂是什么意思?” “之前问过你嫂嫂,她说不愿意。可是……” “可大夫人都已经年近二十一岁了。” 顾母赶忙接话:“老夫人,我也说过实诚话,您看卫大夫人虽然是一品诰命,身份高贵德行俱佳,可毕竟是再嫁之身,又年龄偏大了些,我们楚生年纪轻轻就位居礼部尚书,其实他已经内定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下个月就有望升迁,过了这个村……” “滚出去。” 话没说完,卫韫就平静开口。在场人愣了愣,顾母不可思议看着卫韫,正要开口,就看卫韫端着茶,抬起头来,扫了一眼旁边人,平淡道:“怎么,听不懂人话?” 在场人面面相觑,卫韫扫了一眼身边的侍卫,侍卫整齐划一同时拔出刀来,寒光闪闪,惊得柳雪阳都忍不住出声:“我儿,你这是作甚?” “我卫府的大夫人,不需要嫁人。” 卫韫站起身来,声音平静郑重:“她是一品诰命,是我卫府的大夫人,容得你这样的长舌妇说三道四?她只是不愿意嫁,若她要嫁,你顾府罪臣之后,庶民之身再回朝堂,又曾为我卫府家臣,莫说他顾楚生只是区区礼部尚书,哪怕他坐上内阁首辅,那也曾是我奴!” 这话说得顾母面色巨变,她站起身来,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想骂人,然而触及那凛凛寒光,也只能强笑道:“侯爷这话不妥吧,我顾家本也是贵族门第,只是家道中落……” “那也是落下了。” 卫韫神色平淡:“而且,我卫家的门第,他顾楚生,高攀了。” 这话让顾母怒笑,连连道:“好好好,是我顾家高攀了,我倒要看看,你卫府能风光到几时!” 说着,顾母站起身来,怒道:“我们走!” “站住。”卫韫叫住顾母,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赶紧把这些东西抬回去。” 顾母抬手,咬牙道:“抬走!” 等他们一行人走了,柳雪阳站起身来,焦急道:“小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羞辱顾楚生,日后还有谁敢来提亲?你……你这是害了阿瑜啊!” 卫韫没说话,他拍了拍柳雪阳的肩,淡道:“母亲放心,我必为嫂嫂找一个比顾楚生好的男人。” 柳雪阳有些疑惑:“如今华京之中,除了你,还有比顾楚生更好的?” 卫韫笑了笑,没有多说,他转头看了旁边侍从一眼,同他道:“将你的刀借我。” 侍卫有些疑惑,却还是将刀解下来,递给了卫韫。 “母亲,”卫韫提着刀,平静道:“我有些事要处理,先出去一下。” 柳雪阳呆呆看着卫韫提刀走出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询问旁边人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是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知,唯有沈无双走进来,焦急道:“我听说侯爷提刀出去了?” 所有人点头,沈无双一拍大腿,焦急道:“我先走了!” 说完,沈无双也出去了。 而这时卫韫已经提着刀驾着马,一路赶去顾府。他速度极快,顾府下聘的聘礼还没抬回来,他人已经到了。 到了顾府门前,他敲开大门,房门刚将门开了一条门缝,卫韫便直接踹开人,抢身进去,直直往大堂走去。 顾府侍卫被惊动,纷纷涌了上来,却又不敢上前,卫韫提着刀走进大堂,看着大堂上方“上善若水”的牌匾,平静道:“去告诉你们大人,镇国候卫韫,前来拜见。” 110.第一百零一章(8.12) 所有人不敢上前, 迅速去禀报了顾楚生。 卫韫等了一会儿, 便看见顾楚生从长廊外领着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绛红色官服,明显是刚刚下朝不久,他领着人来到卫韫面前, 神色平静从容, 躬身行礼道:“不知卫大人来我顾府有何贵干?” “你母亲到我卫府来提亲, 你知道?” 卫韫将目光从牌匾上转过来,看向顾楚生。顾楚生神色泰然:“知道。” “我记得我嫂嫂拒绝过你。” “她也答应过我。” 顾楚生平视着卫韫:“你不在的时候,是我护着她,护着卫府。” “你护着?”卫韫嘲讽出声:“你和赵玥狼狈为奸陷卫府于危难,回头来施以援手, 还要我卫府感恩戴德?” “侯爷太看得起我。”顾楚生招了招手, 让旁边人全都退下, 他行到桌前,端坐下来,抬手给自己倒茶:“卫府与陛下的矛盾不是我造成的,卫府陷于危难也是早晚之事, 顾某不过一位臣子, 怎能凭一己之力,就让陛下想灭了你诺大的镇国公府?” 说着,顾楚生抬眼,平静道:“侯爷不若先坐下, 我与你细细商谈。” 卫韫沉默片刻, 心知顾楚生要做什么, 他坐到桌前,让顾楚生给他倒了茶。顾楚生平静道:“侯爷可知昨夜为何会有那样的局面?” “你说。” “几日前,我同陛下求娶卫大夫人,陛下应下。你明明即将归来,昨夜他却做了这样一出,你想,若此事成了,会是什么结果?” 卫韫没说话,盯着顾楚生:“我会杀了你。” 顾楚生笑了:“正是。若昨夜事成,以你卫韫的性子,怎容得这样的羞辱?我纠缠大夫人一心求娶不错,但若用了这样毁人一生的手段,那就是卑劣至极了。” 顾楚生说着,眼里也有了冷意。他掸了掸衣袖,广袖拂开,垂眉将茶叶拨弄到湖中,平静道:“赵玥如今要对付你,他怕我反,便有了这样的手段。我欲迎娶大夫人是真心,侯爷,我这一生没有其他所求,”顾楚生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意:“唯有大夫人。我当年错过了她,愿意用一辈子去弥补,侯爷,我知道你也中意她,可是江山美人,谁重谁轻,你分不清吗?” 顾楚生抬头看着卫韫,神色认真:“我知侯爷如今归京来要做什么,也知侯爷有举事之意,我如今为赵玥亲信,步入内阁也已是定局,我若以赵玥项上人头,同侯爷换这门亲事。” 卫韫不说话,淡淡茗茶,顾楚生沉下声来:“侯爷,成大事者,要舍得。” “那你呢?” 卫韫直接反问,顾楚生皱起眉头:“我如何?” “我要成大事,你不要?” 听到这话,顾楚生愣了愣,上辈子位极人臣时,牵着幼帝走到祭坛之上,万民朝拜的景象从眼前飘忽而过,他轻笑起来,垂眸摇头。 “我不用。” “我这辈子,走到今天的位置,只是为了大夫人。当年侯爷嫌我身份低微,于是我走到如今内阁之位,如今侯爷要要赵玥人头,我也愿意为侯爷取来。所作所为,只求一人。” 说着,顾楚生往后退了一步,弯下腰来,行了个大礼:“还望侯爷,悯我真情。”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轻轻一笑。 “顾楚生,你太看不起我。”顾楚生有些疑惑,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白衣金冠的青年。 如今的他和上辈子那个卫韫有太大的差距,上辈子卫韫十九岁时,向来一身黑衣,腰悬长剑,神色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一身杀气横走于宫廷。 而如今的卫韫白衣广袖,金冠镶珠,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种百年名门世家沉淀的高贵庄森。他活在阳光下,坦坦荡荡,自有男儿担当。 “我与赵玥的仇,我自己会报,他的项上人头,我自己会取。顾楚生,我从来没想过要这天下,要那九鼎江山。只是他李赵两家杀我满门苦苦相逼,我才走到今日。” “我要的不是荣登皇位,”卫韫放下杯子,声音平淡无波:“我要的是天下太平。” “那又有何区别!” 顾楚生冷然出声:“总归是要走到那个位置,走最好走的路不好吗?” “好,”卫韫果断应声,抬眼看他:“可那条路只能我走,没道理让不相干的人来换。更何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若连家人都护不好,我又能平什么天下?” 说着,卫韫站起身来,低头看向顾楚生,淡道:“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楚瑜她进了我卫家的大门,生是我卫家的人,死是我卫家的鬼,你消了你那些混账心思,下次若再来纠缠,”卫韫声音中压迫感骤然横生:“此事绝不善了。” 说完,卫韫转身就走,顾楚生坐在他身后,冷笑出声来。 “你哥都死了,她算谁的人?你卫家还当真要困她一辈子不成?” 卫韫停住脚步,片刻后,他慢慢转过头来,神色镇定,一字一句,坚定而清晰开口:“我卫韫的人。” “卫韫!”顾楚生豁然起身:“你这罔顾人伦丧心病狂之徒!” 听到这话,卫韫满不在意笑开:“那又如何?” “我喜欢她,我爱慕她,我对她朝思夜想如痴如狂。当年你同我说我年少不明白自己内心真正所想所要,如今已过四年,我看遍这大江南北,顾楚生,”卫韫坚定出声:“我独独喜欢她。” “她是你长嫂!” 顾楚生声音带了颤意:“若你还有半分在意她的名声,算我求你,别做这种事。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你何必……” “这句话,你怎么不问你自己?” 卫韫声音平淡:“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你又何必?” 顾楚生再说不出话来,卫韫静候片刻,没再等他说话,淡道:“若无他事,卫某告辞。待我成亲之日,还往顾大人赏光。” 说完,卫韫转身离开。没有人拦他,他一路平静回府,到卫府前,将刀扔回给了侍卫,刚进院子,就看楚瑜迎了上来,焦急道:“我听说你去了顾家,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卫韫没说话,直接往屋里走去,晚月端了水盆上来给卫韫净手,悄无声息将下人都遣退了下去。 卫韫净手之后,往桌子走去,捞了一个苹果,斜躺在小榻上,抛着苹果瞧着楚瑜:“我去找顾楚生啊。” “你找他做什么?” 楚瑜皱起眉头:“你明日就要去顺天府,如今就别妄动了,今日好端端的,你去他府上做什么?” “你过来,”卫韫勾了勾手指头,楚瑜探过头去,卫韫把脸凑过去:“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楚瑜冷笑一声,毫不犹豫一巴掌抽过去,将卫韫的脸轻轻推偏过去:“哪里学来的登徒子作风?说就说不说我自己查去。” 说完便起身要走,卫韫见楚瑜真的来了气,赶紧拉住她道:“好夫人我错了,我这就说。” “把你的称呼给我改了!” 楚瑜皱起眉头:“叫谁夫人呢?” “你乃我卫府大夫人,我这也叫错了?” 卫韫睁着眼,一派无辜,楚瑜抬手又想抽他,卫韫这次手快,一把将她手握住,轻轻放在自己脸上,仰头瞧着她。 “夫人一贯端庄得体,怎么在我这儿就如此无法无天?” 他声音轻柔:“不知除了我,夫人还这样打过其他人吗?” “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放浪形骸不知廉耻?”楚瑜看着这人含笑的眼,心跳得快了些,面上却是强撑,卫韫点了点头,认真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这是什么道理?”楚瑜不由得笑了:“就你被打,你还得意了?” “是啊,”卫韫将头靠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腰:“证明我在嫂嫂心里,果然独一无二。” 他这样撒娇,倒有了几分少时影子。楚瑜心里一软,倒也没推开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顾楚生他母亲来提亲了。” “我知道。” “说话不好听,我给骂出去了。她说你嫁不出去,嫁顾楚生就算不错了。” 楚瑜微微一愣,想起顾母那自家儿子天下第一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道:“为人母亲都是如此,你不必为此失了风度。” “我骂完她还不太解气,想想顾楚生那人死缠烂打这么多年,我就上门去警告他,要是再纠缠你,我就弄死他。” 楚瑜轻笑起来,觉得顾楚生这辈子,大概是头一次被这人这样找麻烦。 她手扶着卫韫的头发,温和道:“你啊,还是太孩子气。”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昨晚……还疼不疼……” 楚瑜也有些不自在,她转过头去:“无碍了。” “我做的不好……”卫韫有些不自然道:“让你受苦了。” 楚瑜闷着声没说话,片刻后,才道:“其实也还好……” 虽然不记得具体的,但身体感觉骗不了人。楚瑜觉得室内有些燥热起来,她抽开身来,转头去倒茶,同卫韫道:“你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我布置一下明天的事。” 卫韫低着头应了声,但坐着好半天没动。 楚瑜回头来,有些奇怪:“还有何事?” 卫韫低着头,看着脚尖,小声道:“你……你能不能亲亲我?” 楚瑜僵了僵,她喝着茶,斜眼看了他一眼,看他就是一副不亲不走的样子,楚瑜僵着身子走过去,低头在他脸上么了一口,随后道:“赶紧走吧。” 话刚说完,她就被人握住了手。 “不是这种,”卫韫有些不好意思:“是……伸舌头那种。” 楚瑜呆了呆,片刻后,她就看这个人站起来,捧着她的脸,有些心虚道:“你是不是不会?” 说着,卫韫低下头来,轻轻吻上她,哑着声音道:“不会我教你啊。” 片刻后,楚瑜一脸麻木想。 就你这吻技,你想教谁啊?! 111.第一百一十章(8.13) 卫韫横冲直撞了半天, 虽然青涩莽撞, 但也误打误撞撞出了那么点感觉。楚瑜面色不动,卫韫倒是乐在其中,许久后, 楚瑜觉得舌头都有些麻了, 终于推了他一把。 卫韫睁开迷离的眼, 看着楚瑜皱着眉头,有些慌了神,他尴尬退开,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咳了一声, 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后, 卫韫才道:“那我先走了。” 楚瑜故作淡定:“去吧。” 卫韫这才回头走了出去,他刚出门去不久,侍卫就提醒他:“主子,有人跟着。” 卫韫面色不动, 转身进了巷子, 跟着他的人在巷子外等了片刻,才跟进去,刚走到人少的地方,就被从墙上跳下来的人直接抹了脖子。卫韫从转角处走出来, 淡道:“搜。” 侍卫弯腰从衣服上抹了片刻, 拿出一个令牌来, 卫韫握在手里翻看片刻后道:“是赵玥的人。” “侯爷,陛下是知道您进京了?” 卫韫轻轻一笑:“他昨夜不就该知道了吗?” “那陛下如今还没动作……” “他还在想呢。” 卫韫平静道:“是杀我还是留我,赵玥怕是还在思索。” “陛下当真对侯爷有杀意?” 侍卫皱起眉头,卫韫平静道:“他若没有这个念头,顶着压力给顾楚生赐婚是做什么?将一座侯府大夫人赐婚给外来的内阁学士,不荒唐吗?唯一的好处不过是,我若是死了,顾楚生娶了大夫人,以大夫人在卫家军中声望,卫家军不会异动罢了。” 卫韫笑起来:“只是他怕我不死又与顾楚生联盟,才设计顾楚生与大夫人之事。如今事情没发生,他又将顾楚生得罪了,他自己心里怕是也不知道怎么办。若顾楚生铁了心与我联手,他要杀我风险极大,我想他如今还在想着,如何分化离间我二人吧?” 说着,他抬头看向皇宫方向,轻飘飘说了句:“可惜啊。” 而皇宫之内,御书房中,赵玥的确如同所想,他摸着圣旨,再次询问:“昨晚来报的守将,是被长公主的人拦在外面的?” “是。” 张辉应了声,也没多说。在长公主这个话题上,赵玥向来容不得别人多说。 赵玥轻笑起来:“我知晓了。” 说着,他垂下眼眸,平静道:“宣谢太傅进宫,张叔,你派人拿我调令出去,从燕州急调两万人马,第一批五千精锐火速赶来,第二批一万五千人能多快多快。” 听到这话,张辉有些犹豫:“京中还有三千兵力,陛下是觉得……” “这三千兵力鱼龙混杂不说,而且,你当真卫韫只是自己来吗?” 赵玥抬眼看向张辉:“你算算他来到这里的时间花了几日,这几日足够他带少数精锐骑兵赶过来。当年他带五千精兵奇袭北狄王庭,本就是个善用骑兵的人物。他这次来,若当真一人还好,若不是一人……” 赵玥冷下神色:“朕得早做准备才是。” “陛下,他若是带兵前来,是打算做什么?” 张辉有些诧异:“他真打算反了不成?如今陛下圣望正盛,他如此做事,怕是不得民心吧?” 听到这话,赵玥神色平静:“其实朕一直很奇怪,这么多年来,以卫韫的性子,为什么一直不能接受朕当皇帝。朕乃皇室正统,又无太大过错,他该知道,他本就只是想要为父兄报仇没北狄,朕也一直支持他,如今我却有些想明白了。” 赵玥眼中带了冷意:“苏查的人往我这里送信,他卫家紧追不放,他卫家为什么要追?是不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你说当年在北狄,苏家那两兄弟,是不是就告诉了他什么?” 听到这话,张辉愣了愣,随后眼中骤然露出惊骇之色:“陛下的意思是,是卫韫知道当年之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真的知道……”赵玥冷笑:“那他装得可真好啊。我果真该四年前就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的,只是我真没想到,他那性子,竟然忍得到如今。” “那如今陛下要怎么办?”张辉这次是真的急了:“若卫韫当真知道,怕是不会罢休,如今他若真的带人过来,华京怕是不保。” “你放心,”赵玥声音平淡:“他不敢就这么反了,他今日若没有缘由这么反了,明日天下任何人都可以以逆贼之名声讨他了。他会逼我出手,逼我迫害他,让天下人都当我是暴君之后,他再来替天行道。” “在此期间,我们只要忍下来,”赵玥抬起手,撑住下巴:“朕无失德之处,朕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要让赌着他卫家上下日后都成反贼的命,来报这个仇。” 张辉听着赵玥的话,慢慢淡定下来,赵玥抬眼看着外面:“哦,还有长公主。” 张辉抬眼,听赵玥道:“既然不听话,就关起来吧。自此之后,她栖凤宫上下不准再见外人,也不准出宫一步。” 张辉应了声,走了出去,将赵玥吩咐一一办下。 等张辉走出去,赵玥起身来,这才猛地抬袖,将桌上物什砸了一地。 卫韫将后续的事布置下去,一一见过接头的人后回去,已是夜里,他回到家里,先问了楚瑜的状况,得了楚瑜睡下后,他踌躇了片刻后,倒也没去打扰,自己倒在床上,打算睡过去。 然而也不知道怎么,一闭眼就想到了早上的事儿,想起楚瑜红着脸点头的样子,他侧着身子,不自觉就笑起来。 记忆开始后,就有些停不住,又不自觉想起早上那个吻,当时他情动不已,但看上去楚瑜却并没有太大感觉?是楚瑜太过自持,还是他……水平不行? 这些事儿越想越深入,莫名就回到昨晚上云雨之事那分销魂入骨的感觉,卫韫觉得有些燥热,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无法入眠,终于还是起身去,悄悄潜入了楚瑜的房里。 楚瑜也没睡着,刚经历过这样一天,她心里始终悬着,睁着眼看着床顶,始终睡不着。不多时,她就听见窗户被人轻轻挑开的声音,她皱起眉头,随后便瞧见卫韫从窗户外跳进来,又小心翼翼关了窗。 楚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干脆就闭着眼睛,假装睡熟了,也不多说。 闭上眼后她开始思索,卫韫来这儿做什么? 然而这问题一出来,她大概就是明白的。少年人初尝□□,自然是挂着想着,哪怕是当年顾楚生那样自持的性子,也免不了这样的事。更何况卫韫看上去……也不是个自持的。 她有些紧张,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该拒绝还是不该,拒绝又觉得有那么几分矫情,然而不拒绝内心却总觉得有那么些被逼着走的感觉,令人不悦。 那人走到她窗前,掀开帘子,轻轻坐了下来。楚瑜调整了呼吸,假装沉睡,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卫韫却就是静静看着,一直没动。过了许久,楚瑜都没等到他下一个动作,终于有些困了。她神智有些迷蒙,卫韫这时候终于动了。他没碰她,就是侧着身子,躺在她身边,轻声道:“阿瑜,我同你一起睡好不好?” 楚瑜慢慢睁开眼,原来他知道她一直醒着。 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听卫韫道:“我不碰你,就是想躺在你身边。” 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翻过身来,侧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了卫韫位置。 卫韫糖在她身侧,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他瞧着她,又道:“我能不能抱着你睡?” 楚瑜心里有了疑惑,点了点头,背对着卫韫睡下来,卫韫将她整个人抱在身前,仿佛嵌在了自己怀抱里。 秋日微寒,楚瑜睁着眼睛,被温暖环绕,身后人心跳声沉稳又平静,身下抵着她,却真的一动不动。楚瑜睁着眼,有些尴尬道:“你……这是为什么?” “嗯?” 卫韫发出一声鼻音,楚瑜有些不解道:“其实该做的已经做过了……你也不必忍着。” 这件事上她总是被动,总觉得既然开始了,再推辞便是矫情了。然而卫韫抱着她,片刻后:“阿瑜,昨晚你不是自愿我知道。” “人和人都是一步一步来的,一份感情是这样,要经历好感、心动、暗昧、喜欢、深爱。所有与相爱的事有关的,也一样。到了那一步,你自然而然愿意,那才是最好的。不能因为我们有过那一步,我就觉得那一步理所应当。” 卫韫声音平静:“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会紧张,我想等你什么时候习惯我的拥抱,我的亲吻,那我再做下一步。你对我感情不到这个份上,我做什么,对你来说都是勉强。我喜欢你,希望我们之间没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你都觉得很安定,很平稳,很欢喜。” 楚瑜没说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鼻酸。 她被这个人抱着,骤然觉得这个拥抱理所当然起来。卫韫在她身后轻笑:“我喜欢你比你早,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我其实紧张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第一次亲我?” “是啊,”卫韫声音温柔:“那时候我十五岁,在沙城,天灯节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们在楼顶。” 楚瑜没说话,她第一次直视到,原来这份感情,开始得那么久,那么长。 她听着身后人平和的话,肌肉一寸一寸放松,她习惯着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听他讲他这份感情,如何起,如何深,如何在时光里,走至今日。 她背对着他,听着他说到最后,咬着耳朵问她:“你同我说实在的,今早上我吻你,你有感觉吗?” 听到这话,楚瑜噗嗤笑起来。 卫韫便知道这意思了,他悄悄捏了她的腰一把:“再来一次,我多试试就知道了。” 楚瑜不依,便被他翻了过来,压在身上来,卫韫压着她的手,皱着眉道:“再试试?” 楚瑜笑意盈盈瞧着他,终于道:“那你闭上眼。” 卫韫终于有些不好意思闭上眼睛,放开她的手道:“我们都没经验,一开始不合也很正常。” 说这话,卫韫就感觉楚瑜的手像水草一样,柔软无骨环绕上来,她的腿缠着他的腰,卫韫红着脸,假装淡定道:“我们多试试……” 说着,卫韫就感觉冰凉又柔软的唇印了上来。 和早上麻木的承受不同,这舌头柔软又温热,缠绕在他舌头上,挑拨剐蹭,卷来又去。 剧烈的快感一次又一次冲上来,震得卫韫头皮发麻。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欢喜,他心跳飞快,呼吸急促,第一次发现,原来喜欢这件事,还是你情我愿,果然最好。 他被引着带到她香檀中,学着她的样子纠缠,他感觉身下人软了下去,没了一会儿,他就听见一声娇咛。卫韫脑子一嗡,在手探到楚瑜衣衫上前猛地清醒,然后翻过身去,背对着楚瑜,蜷着身子道:“不亲了,睡吧。” 楚瑜笑起来,靠近他道:“别啊,不是还要试试吗?” “不要了。” 卫韫闷着声:“睡觉吧。” 楚瑜从他身后抱住他:“真不要啦?” “不要了不要了。”卫韫摇头,楚瑜抬手划着他的背:“侯爷再试试嘛,是不是奴家伺候不好啊?” 卫韫不说话了,片刻后,他闷闷道:“阿瑜,你欺负我。” 楚瑜愣了愣,一股暖意从心底涌上来。 她也不再逗弄他,她从背后抱着这个男人,将脸贴在他背上,温柔道:“我没欺负你。” 说着,她闭上眼睛:“我是喜欢你。” 真的,越来越喜欢你。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8.14) 听着楚瑜的话, 卫韫背对着她, 不自觉扬起嘴角。他转过身去,将手靠在头下,笑着道:“那有多喜欢?” “什么多喜欢?” “你现在喜欢我, 有多喜欢?”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话, 楚瑜抿唇笑起来:“你是小孩子吗, 还要问这种问题?” “那你同我说呀。”卫韫挑眉,楚瑜笑着没回答他,却是道:“你明日不是还要去顺天府告状吗,赵玥不是好对付的,这样紧要关头, 你别总想着这些了。” “男子汉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她抬手抚着他的发:“别为此误了你的心神。” “这话你却说得不对了, ”卫韫笑了:“一个人一生先而为人,圣人也说,修身,齐家, 才去治国, 平天下。你是我家人,是我未来的妻子,我理当好好陪伴你。”卫韫用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人生很短,别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去想无谓的事, 浪费了光阴, 等日后想起来又后悔。明日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我便不怕,也不多想。” 楚瑜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澄澈通透的眼,她忽然就觉得,其实无论她也好,顾楚生也好,其实都是这尘世里被蒙了眼睛的人,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也看不到路在何方,于是一路跌跌撞撞,走得伤痕累累,满是后悔。 而卫韫不一样,哪怕他年少如斯,却也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这样简单的清明,是她重活了一辈子也没有的。 她轻叹了一声,抱着他,将头靠过去,贴在他胸口上,听见胸膛中间心脏跳动的声音,平稳又深沉。 卫韫拍了拍她的背,温柔道:“睡吧,早上我会偷偷出去,你别担心。” 最后一点担忧也被接触,楚瑜心里放松下来,她也没有应答,合眼睡去。 卫韫感受着怀里人慢慢放松的肌肉,听着她的呼吸,这时候他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着她莹白小巧的脸,好久后,终于是叹了口气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人的路大概还有很长很长,她内心的戒心如墙高耸而立,他拼了命在一点一点砸了那墙,融了那冰。只是她如今只有二十岁……又是哪里来这样多的心思? 卫韫皱起眉头,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那个吻。 不得不承认,楚瑜的吻技真的比他好上太多,或许也因这人朝思暮想了五年,这么头一朝主动起来刺激太大,可是那样多的花样的确是他想都没想到的。 她…… 卫韫心里酸涩意识到,当年她这样不顾一切要跟着顾楚生逃婚,或许不是在成婚前的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前因。 这样一想,他的思绪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当初他们是做到了那一步?应当没有的到最后……毕竟昨天夜里,她是见了红的。 吻自然是吻了的…… 卫韫越想脑海里画面越是丰富多了起来,大半夜他觉得内心酸涩又难受,直到怀里人翻了个身,他才骤然惊醒。 如今人已经在这儿了,他又多想些什么呢? 只是当年她付出了这样多,最后顾楚生却仍旧怕了。虽然大家都觉得顾楚生也不过是为了保命,情有可原。可在年少的楚瑜看来,大概就是背叛了吧? 卫韫一时脑补了无数十五岁的楚瑜如何被顾楚生抛弃,他就觉得又心疼又气愤。他抬手想抱她,又怕饶了她睡觉,左思右想,他也觉得有些困了,便抱着楚瑜昏昏沉沉睡去,等接近卯时,他醒了过来,捡了衣服,悄悄打开窗户,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偷偷溜出了房间,回了自己房里。 回到自己房里,以往一贯睡惯了床,他突然觉得有些太硬,冰冷冷的,一点都不舒服。 他想了想,起身叫了人进来,吩咐道:“你去顾楚生家,把他马车的轮子震条缝。” “缝?” 侍卫有些不解,卫韫点点头:“对,痕迹别太明显,等他上早朝时轮子能碎了最好。” 侍卫更茫然了,但想到卫韫一贯高深莫测的手段,也不敢多问,便听话下去了。卫韫吩咐完了这件事,心里舒坦了一些,倒在床上,终于睡了过去。 如果要在顾府投毒,这大概是一件很难的事,在顾府刺杀,也十分艰难。但是要动一辆在后院的马车,这难度对于卫家的暗卫来说就属于相对低级的任务了。 但暗卫还是按照卫韫的吩咐,认认真真用内力一巴掌拍在轮子上,震了个里碎外全,整个车轮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痕迹。 等卯时顾楚生醒来,洗漱后上朝,就坐着这马车去了皇城,路程到一半,车轮在路上突然就碎了个四分五裂,马还在跑,车突然往前冲了下去。顾楚生还在车里闭目养神,就被这骤然一下整个人甩了滚了出去,还好暗卫来得迅速,直接将人提开,才没被马车撞到。 顾楚生被暗卫提到一边后,立刻道:“查!” 侍卫去牵着马,上下检查一番后,上前道:“大人,是有人对车轮动了手脚。” 顾楚生面色不变,心里思量了一下,能做出这么幼稚报复性行为的…… 片刻后,顾楚生黑了脸。 他骂了一声:“竖子小儿!”之后,拂袖离开,临时让人抬了轿子来,这才重新往宫里行去。 这一段插曲被侍卫当成段子说与卫韫,卫韫一面洗漱一面听着,觉着满日光景都好起来。 等洗漱完毕后,卫韫到了大堂去用早点,此时一家子都坐在了大堂里,蒋纯同柳雪阳说说笑笑,楚瑜低头喝粥。卫韫一看见楚瑜,就忍不住笑了。这笑容来得莫名其妙,蒋纯忍不住道:“看来我们小七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二嫂说笑了,”卫韫走上前去,坦荡坐了下来,旁边侍女上了早点到他的桌上,卫韫抬眼看着柳雪阳:“不过是看见家中和睦,心中欢喜。” “小七说得是啊,”柳雪阳叹了口气:“一家人,和和睦睦最重要。” 说着,柳雪阳看向卫韫,却是道:“如今你回来几日?” “怕是马上要走了。”卫韫面色不动,淡道:“如今恐有事变,今日我要去顺天府一趟,府里上下都听大嫂安排。” 听到这话,楚瑜和蒋纯倒是不奇怪,卫韫的计划她们二人都是悉知的,倒是柳雪阳愣了愣。片刻后,她面上露出急切来:“可是出什么事了?你要去顺天府做什么?” “我要去顺天府,给我父兄伸冤。” 这话说得柳雪阳有些迷茫,然而一想到丈夫儿子,柳雪阳还是有些眼眶发热,哑着声道:“这事儿,四年前不是了了吗……” “如今赵玥和姚勇还活着,算什么了了?” 卫韫神色平淡。 楚瑜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当年说起这些,卫韫总是要克制住自己,才不会哭出来。 然而如今这个青年,却已经能够从容平静,说起这段改变了他一生的事。 而柳雪阳在听到这话后,面色惊骇:“你说什么?!你说如今陛下……” “婆婆,”楚瑜开口道:“我们随小七一起去吧。” 卫韫朝着楚瑜看过来,楚瑜看着他的目光,神色坚韧又平静:“事情如何,小七今日会宣告于天下,这不是小七一个人的事,这是卫府的事。他为他父兄,我为我丈夫,无论如何,这份公道,我得陪着小七,为世子讨回来。” 听到这话,柳雪阳红着眼点头道:“那你们且等一等我,我去换一套衣服再过来……” 说着,蒋纯便搀扶了柳雪阳出去。楚瑜端着茶茗了一口,淡道:“我也去换一套衣服吧。” 卫韫应声,如今房内就是他们二人的近侍,楚瑜走了两步,终于还是顿住。 “我提及你哥哥,你心里可有不舒服?” 卫韫抬眼看她,楚瑜平静道:“可这的确是我该为他做的。放妻书当年你签给了我,四年前,我便不是他妻子了。可是当年身为妻子该做却没做的,我想在今日为他尽到。” 听到这话,卫韫慢慢笑了:“你为我兄长做到这一步,该感激的是我。” 说着,他慢慢站起来:“阿瑜,我们会有新的开始。你心中莫要有太多负担。” 楚瑜点了点头,她转过身去,回到了屋中。 她梳成两博鬓,带上九树花钗金冠,两鬓上共嵌九枚花钿,看上去庄重大气,贵气逼人。而后她又换上素纱中单,外着青蓝色翟衣,翟衣上绣九对翟鸟,又以朱色縠镶在袖口及衣襟边上,黼纹交错于领口,再悬红蓝拼接蔽膝于身前,蔽膝上又绣翟鸟两对,相对而望,振翅欲飞。 这是她一品命妇冠服,这么多年她几乎未曾穿着。如今穿来,竟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压在身上,沉重如斯。 她穿着这诰命服走出去,来到大堂,便看见柳雪阳也穿着相似的衣服,早已在那里等候。 蒋纯亦是身着朱红色大袖衫,陪伴在柳雪阳身侧。 柳雪阳看见楚瑜,两人含笑对视,行了个礼。 穿上这件衣服,更多昭显的便是品级,而非两人家中关系。 卫韫穿着朝服看见两人,不知道怎么,竟是突然就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从皇宫走出来。 那时倾盆大雨,楚瑜孤身一人跪在宫门前,身后是卫家一百三十二座牌位,在风雨之中,傲然而立。 他看着穿着命妇服饰的女人,喉间有无数情绪翻涌而上,他艰难笑开。 “母亲,嫂嫂,”他似是玩笑:“当年我没在,这次,我总算在了。” 听到这话,三人微微一愣,却是楚瑜最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她轻轻笑开。 “好,”她温和道:“这次由你领着我们,去讨个公道。” 昔日少年稚儿,如今已可撑天地矣。 113.第一百三十一章(8.15) 卫韫带着楚瑜和柳雪阳、蒋纯三人步行到顺天府前。 盛装步行, 自然惊动了百姓围观,许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跟随在他们身后, 想要知道他们这是去哪里。 “穿着这样的衣服, 是命妇吧?” “一品诰命!” “这是哪家的夫人和公子?” “我知道那夫人, 那不是当年跪在宫门口那个卫家少夫人吗!” “对对对, ”有人应和:“如今她已经是卫家大夫人了。那她身前的是谁?” “是卫侯爷!” 有人惊叫出声来:“是当年带五千轻骑直取北狄王庭的卫小侯爷!” 那人叫出来, 人群哗动, 一时议论纷纷。 卫韫领着家中人从容往前而去, 对身边声音似乎不闻不问。 知晓了卫韫的名字,人流越来越多。 当年卫家满门仅剩卫韫后, 战线一路缩到天门关, 差点攻入华京,如今华京的百姓仍旧记得,天门关烽火滚滚,百姓争相往外逃去,是这位少年郎一身轻骑自宫门外而出,直出华京城门,领着精兵杀上天门关, 激战之后, 天门关得以守住。 虽然不知道当年内宫斗争,但是大家却知道,守住天门关的是卫韫, 在前线苦苦支撑时, 以一人之力逼退北狄撤军回国急救的是卫韫, 至此之后,一直在前线,多次领兵深入腹地,给大楚打出了绝对优势,领着一路收复失地的,也是卫韫。 大楚在卫家倒下后风雨飘摇,在卫家再次站起来后得以反击恢复荣光。 在战乱时,卫韫守在前方;在百姓居无定所时,卫家开仓赈粮;在百姓四处流亡时,卫家将他们收到徐州,给了他们工作和居所。 朝廷斗争百姓不懂,那上层的尔虞我诈他们不知,可是这看得见的恩情,却实实在在存在。 百姓欢喜跟在卫韫身后,大胆的少年叫着卫韫名字道:“小侯爷!小侯爷收我你的侍卫吧!” 卫韫听着百姓叫他名字,叫卫家的名字,他心念颤动,不由自主转头看了一眼楚瑜。 除了打仗之外,剩下的事,都是楚瑜用着卫家的名字去做的。 他撑着大楚,她撑着卫家。 目光对视之间,卫韫喉头哽咽,他觉得自己无愧于众人,却唯独对自己身后这个人,付出得太少太少了。 楚瑜不能明了他眼中那份感激,她轻轻一笑,只是问:“侯爷,怎的了?” 卫韫摇了摇头,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 顺天府与卫家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到了顺天府门前时,天刚刚亮起来,周边却已经围满了人。今日有戏班在这不远处免费搭台唱戏,百姓都过来看热闹,如今早已有了许多人。 卫韫领着三个女人停在顺天府前,顺天府前立着一面大鼓,那大鼓本用来给百姓伸冤之用,只有本该管辖的案子超出了管辖能力,或者是有重大冤案,才能来敲这面鼓。 为了不让百姓随意敲鼓,一旦顺天府受理,敲鼓之人先要走过钉板,随后才开堂审案。因而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报案。 此刻卫韫走上前去,围观的百姓不免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窃窃私语道:“是什么案子要卫小侯爷来这里击鼓?” “难道是为了当年白帝谷那个案子吗?” “不是当年就已经澄清是前太子的过失了吗,还有何冤可申?” 百姓说话间,鼓槌猛地砸向鼓面,鼓声又沉又稳,响彻了顺天府府衙。 “镇国公府卫韫,”卫韫扬声开口:“前来顺天府,求一份公道!” 鼓声不徐不疾,一下又一下,听着这鼓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太阳打从山边一点一点升起,光一寸一寸洒落在城中。那光明于鼓声之中悄无声息而来,笼罩了这百姓,这皇城。 人越聚越多,而顺天府内,没有一个人敢去开门。 顺天府尹在堂内走来走去,焦急道:“这卫韫如今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他要告的人哪里是我惹得起的?人去这么久了,陛下也没给我信,师爷,你说我该怎么办?” 坐在一旁认真思索着的师爷听着这话,抬起头来,突然道:“大人,这事儿不对。” “哦?” “您说,这皇城之中,如今还比卫侯爷有权势的还有几人?他若有冤屈,可直接找陛下申,如今来之找我们,这是做什么?” “对啊,”顺天府尹着急道:“他自己都管不了的事儿,我能管吗?” “所以卫大人这不是冲着您来的,”师爷慢慢道:“他这是冲着百姓来的啊!” 顺天府尹愣了愣,师爷继续道:“大人您还记得当年卫大夫人跪宫门的事儿吗?他卫家在百姓中声望这样高,当年便是用着百姓逼了先帝出面,如今在这里,要逼的,自然也是今上那位。” 顺天府尹有些不解:“他要逼陛下做什么?” 师爷轻笑:“这,大概要等陛下的旨意来,才知道了。” “那如今我该怎么办?”顺天府尹完全没了主意,师爷摇着扇子坐下来,笑道:“静观其变。” 而与此同时,赵玥在宫中,听着下面顺天府的急报,沉默不言。 他知道卫韫要有动作,但却没想过卫韫动作得这样快。果然不出他所料……卫韫是为着当年的事,要反了。 赵玥沉默了片刻,提起笔来,果断道:“宣旨下去,将卫家大夫人楚瑜赐婚于顾楚生。” 赵玥迅速写完了第一道圣旨,盖下玉玺。 随后赵玥沉下声,咬牙道:“立刻派兵,捉拿姚勇,压着随朕到顺天府去!” 说完之后,赵玥便匆匆往外赶去。张辉跟在赵玥身后,焦急道:“陛下,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如今卫韫就是要拿朕的小辫子,朕怎能让他如愿?” 赵玥低吼了一声,随后几乎是跑着出去。 他太清楚卫韫要做什么。 如今卫韫要兵有兵要粮有粮,他要反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理由。 无理而反,是祸国乱民,哪怕手握精兵良将,能一时攻下华京,却也坐不长久。以卫韫的性格,他要动手,他要天下,怎么可能不给自己一条退路。 随意弑君是祸国乱民,然而杀昏君那叫替天行道。 他不能给卫韫这个理由。 如今卫韫必然是要拿白帝谷之事做文章,然后让百姓觉得他苦逼卫家。可若抢在先机推姚勇出去抵罪,自己咬死不认白帝谷一事,再跪下作戏给卫韫道歉,求他不要让天下动乱。 一番下来,卫韫也是无法。 毕竟他如今是皇帝,是一个做了多年明君的皇帝。 想到这里,赵玥心里放松了许多。 然而他刚一出宫,卫韫的人便朝顺天府的方向直接过去,在人群之中,一声奇怪的杜鹃声叫了出来,卫韫看了那方向一眼,便知是赵玥出宫了。 卫韫敲鼓之声猛地大了起来,他似乎是没了耐心,扬着声音道:“大人!顺天府为何不开门?是这顺天府这鼓声已哑,是这天下清明已失,还是这世上已经再没了公道?” “大人!” 卫韫敲着鼓,含着眼泪,嘶哑出声:“白帝谷七万男儿你就要看他们这样含冤而去,看杀他们的凶手逍遥法外,看害大楚风雨飘摇的罪魁祸首如今高坐于金座之上,受万人朝拜,看这世上好人含恨九泉,恶人荣华加身吗!”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顺天府尹与师爷面面相觑。 “金座之上……”顺天府尹颤抖着唇,似乎不可置信:“他要告的,是谁?”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8.16) 顺天府尹问出这个问题,心里却是有了答案。而外面听着的百姓在短暂的愣神后, 骤然反应过来。在片刻沉默之后, 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焦急道:“卫侯爷, 当年不是太子误信了奸细, 指令下错导致那一场惨败吗?” 当初赵玥为了保住姚勇,又要洗清卫家的不白之冤,于是让太子一个人承担了所有责任。 楚瑜抬眼看向他,皱起眉头:“你是何人?” “小人名为何再山。”那人跪下来, 红了眼道:“当年白帝谷一战, 小人哥哥便在其中……” 说着, 人群中一片唏嘘之声, 楚瑜叹了口气,上前去亲手扶起那人:“这位兄弟且先起来。” 那人跪在地上,摇了摇头道:“还请侯爷告诉小人当年真相!” 楚瑜没说话, 看向卫韫。 卫韫敲着鼓, 声音平静有力:“五年前, 北狄新君上位,北狄正逢天灾, 新君意图南征, 以转移压力。当时我父为主帅,知晓北狄意图, 于是只守不攻。大楚有精兵良将, 兵马充足, 北狄苦征两月,未拿下一城。这时有一位大楚人,献计于北狄,让北狄利用大楚安插在北狄的奸细,向大楚传递消息,说北狄有七万兵马埋伏在白帝谷,会假装战败伏击。” 听到这里人群里有了骂声。一个大楚人如此叛国,这些年风雨都由此人而起,谁人不骂? 卫韫一下又一下,继续敲着鼓:“这个奸细,乃姚勇手下,姚勇为争功夺利,将消息先给我父帅,我父帅不肯出兵,于是姚勇让前太子向我父帅施压,逼我父帅出征。而后在北狄如传言那样溃逃时,我父帅领着我六位兄长追击,其中两位兵分两路从后方包抄,另一路在外等候以防不测,最后三路跟随我父兄进谷。当时加上藏在林中的姚勇手下士兵,共有将士足足十六万!” “然而到达白帝谷开展之后,姚勇却发现,原来当时拿到的消息是假的,白帝谷北狄的将士,足足有二十万。姚勇惜命,不敢对战,于是仓皇潜逃,可逃脱之前,他怕自己临阵脱逃之事外传,于是他告知我守在外面的三路兄长,让我兄长前去营救我父亲。” 说着,卫韫捏着鼓槌的手开始颤抖,他声音嘶哑,闭上眼睛,就怕眼中那些杀意和泪水,会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倾泻而出。 “七万儿郎,就此埋骨,然而他们是因何而死?!”卫韫猛地提高了声音:“是因那个大楚人献上那个计策,是因大楚内那险恶人心。他们不是死于保家卫国,而是死在这皇权之上,死在这人心之间!而你们又可知,那个献策之人是谁?又为何要做这样猪狗不如之事?” “是谁?!” 有人激动吼出声来,那吼声中带着哭腔,似也是当年人的亲人。 大门之内,顺天府众人静静听着那一声暴喝,竟是有些恍惚。 而人群之中,有人一袭红衣,双手拢在袖间,也是静静听着。 卫韫闭着眼,眼泪再也止不住,滚滚而落。 “那个人,原为秦王之子。”他低哑出声,有不太知道朝堂之事的人还是茫然,但更多人却已满是震惊。 他们开始知道,为什么卫韫站在这里,而不是去那宫城大殿之上,求一份公道。 因为如今这份公道,那天子给不了,只有他自己,只有这江山百姓能够给他。 “当年秦王事变,他被顾家和长公主联手保下。长公主不过怜他少年,希望他再有其他人生,然而他却狼子野心,一心想要重登地位。彼时我父亲与姚勇,乃先帝左膀右臂。于是他培养了奸细,送到姚勇府上,若干年后,就是那奸细,将这封信——送到了姚勇手中。” 听到这话,人群之中,沈佑静静闭上了眼睛。 当年就是他——他怀着一腔报国热血,他以为这是为了国家,为了母亲报仇,拼死将那消息送给了姚勇。 谁知道……竟然是假的。 “他算准了姚珏无能又狠辣,他让我父兄和那七万人死在了白帝谷,也让姚勇走向了不归路,从此以后,先帝被卸了左膀右臂,姚勇为了自保只能一路打压良将、排除异己,大楚至此之后,再无利剑可御外敌!” “而后他便摇身一变,以新君出现,给我等许诺,共御北狄。可此人本就是狼心狗肺,哪怕披了人皮,狼依旧是狼!这些年,他表面正人君子,实则骄奢淫逸。为修揽月楼讨自己妃子欢心,他以军饷之名苛捐重税——” 皇宫之中,长公主坐在镜子面前,取了眉笔,为自己描着眼线。 侍女跪在地上,笑着道:“公主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我听说顺天府门前,鼓声响了。” 长公主神色平静,侍女愣了愣,却不知长公主是哪里得来的消息。长公主描着眉,淡道:“该好好打扮一下了。香儿,你说这历史上的妖妃,都是怎么死的?” “娘娘……” 侍女有些害怕,长公主轻轻一笑:“我希望我能饮鸩而亡,这样死得快些,也能死得好看些。” “娘娘说什么话。”侍女艰难笑起来:“您怎么会死呢?” 长公主没说话,她放下眉笔,自己拿了花钿,轻轻贴在额间。 “香儿,”她温柔出声:“你看,好不好看?” “他在宫中滥杀无辜,就在一月前,他为在宫中杀宫女太医一百二十余人,嫁祸给王贺王大人,就此逼反了王家!” “这些年,他所做所为,我已悉数查明,尽在此册!若有遗漏,但请受害之人上前来,与我一起,求个公道!” 话音落,人群中便有一个女子哭着扑了出来,高吼出声:“求个公道!求个公道!” 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跪俯到地上。 他们有些是当年征战之人的亲属,有些是宫中枉死之人的亲眷…… 而更多人他们站着,却也没有离开。 这个国家动荡如斯,谁又不是受害之人? 顺天府尹站在门内,呆呆看着那扇大门,目光呆滞。 他听着鼓声,听着外面的哭声,听着卫韫沙哑之声:“我知道,今日府尹大人不敢接这个案子。” “可这世间不公之事总该有人管,这世上错事总该有人弥补,我大楚日月在上,朗朗乾坤,那金殿中人,至少该出来说一句——”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也就是那一瞬间,人群之中,十几枚利箭朝着卫韫疾驰而去! 楚瑜目眦欲裂的,大吼出声:“小七!” 她狂奔上前,抬袖一拦,抓住了几只,卫韫持着鼓槌,闪身连躲躲开十几只利箭,却最终还是一个不慎,让那箭猛地射穿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钉在了鼓槌之上。 他鲜血流淌出来,十几个杀手扑过来,人群受惊四处逃窜,刚赶到顺天府前的赵玥的马被这人流惊住,左右踩踏,让局面越发混乱。 楚瑜护在卫韫身前,一言不发。 周边侍卫早就反应到了蒋纯柳雪阳身边,卫韫拔了箭,从旁边抽出自己的剑来,喘息着道:“护着二嫂、母亲……走!” 说完,楚瑜便同卫韫一起朝着柳雪阳蒋纯冲了过去,护着两人冲到了马前。 “你带着婆婆先上!” 楚瑜吩咐了蒋纯一句后道:“我同小七断后!” 蒋纯也不多话,点了头就带着柳雪阳冲出去,侍卫环绕着两人,朝着城门出去。赵玥也终于反应过来,知道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干脆道:“将人给朕拦下!” 卫韫和楚瑜等的就是这一句,听到这话,两人带着剩余的侍卫封住去路,楚瑜扬声道:“陛下,我们卫家不过是想讨个公道,这也有错吗?难道一定要将我卫家赶尽杀绝,您才肯罢休吗?!” “一派胡言!” 赵玥怒喝出声,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剑光朝着他猛地刺去! 赵玥竟得连连后退,还好两个暗卫及时出来,隔住了卫韫的长剑。赵玥这才意识到,卫韫乃是万军中取人首级的悍将! 他再不恋战,驾马就走,一面走一面道:“封城!将卫家人统统给我拦住!” 然而此刻已是晚了。城外传来攻城杀伐之声,此刻除了卫韫,怕是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要发生什么。 卫韫知晓如今只是虚张声势,趁着赵玥胆怯,他一把抓住楚瑜的手,朝着城外杀砍而去。 他的血顺着手流到楚瑜的手心,楚瑜回头看他。 青年眉目硬挺俊朗,神色刚毅平和,鲜血于他是洗礼,他在这慌张世界中,从容又坦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和一个人携手于阵前,血和温暖交织在一起,他在人群中回头看她:“看什么?” 他只是轻轻一问,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就觉得自己内心有什么激昂澎湃,她终于觉得,自己在他身边,好像真的越来越像当年。她忍不住扬起笑容,将心中话脱口而出:“卫韫,”她扬声开口,仿若少年那口无遮拦的模样:“等以后天下太平,我嫁你行不行?” 周边人声喧闹,卫韫猛地隔住一剑,他抬起眼皮,神色淡定里带了几分傲气。 “行。” 说着,他一脚踹开前方,带着她冲出城门:“我就为你,打下它天下,求得它太平。” 115.第一百一十五(8.17) 卫韫和楚瑜一路杀出城去, 赵玥紧急回宫。而这一片兵荒马乱之间,唯有一个人神色淡定,不慌不忙, 沉稳安定。 他静静看着这一场闹剧,整个人仿佛是一个彻彻底底地的局外人。所有混乱、纠缠、不堪,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直到卫韫和楚瑜逃脱出去,他才转过身, 隐入人群之中,在护卫保护下, 神色凌厉朝着宫门而去。 他入宫之时,宫里已经一片混乱,赵玥在御书房内,已经彻底镇定下来, 他站在沙盘上,正一一吩咐着人手下去。 顾楚生走进来,跪下行礼,恭敬道:“臣顾楚生, 见过陛下。” “起。”赵玥冷静抬手, 顾楚生站到一边,听赵玥迅速布置下去之后, 赵玥抬起头来, 抬手让人下去。 房屋内就剩下了顾楚生和赵玥两人, 赵玥看着他, 有些无奈笑开:“朕以为,你会同卫韫一同走。” “陛下若真这么以为,给我这份赐婚圣旨做什么?” 顾楚生寻了旁边小桌,坦然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陛下给微臣这份圣旨,不就是告诉微臣,一旦我跟着卫韫走,一辈子都得不到卫大夫人。只有跟着您,才会有足够的权势地位,去迎娶卫大夫人,不是吗?” 赵玥听到这话,轻轻笑开:“顾大人真是聪明。” “陛下,”顾楚生认真看着他:“卫韫说的话,可是真的?” 赵玥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顾楚生,许久后,却是笑了。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赵玥狂笑出声:“朕做错了?你也觉得朕做错了?他淳德帝乱臣贼子,犯上作乱,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朕不过是在为你、为我们这样的报仇而已!” 顾楚生没说话,他颤抖着身子,死死盯着赵玥:“你怎么变成这样!” 顾家曾受赵家皇恩,发誓一生追随赵氏。顾楚生的爷爷如是,父亲如是。 当年赵氏宫斗之中败北,顾楚生的父亲用命救了赵玥,可那时候,哪怕是顾楚生的父亲,也没想过一定要让赵家东山再起。 顾楚生仍旧记得自己父亲临死前最后同自己说的话—— 若如今陛下于江山有幸,那就罢了。 那就罢了。 这皇位谁做不是做,重要的是那黎民百姓,是芸芸众生。所以上一世,顾楚生一生虽为小人,在朝堂明争暗斗,却从未辜负过百姓。 当年救下赵玥,一为主仆之情,二为朋友之谊。救下他的时候,包括长公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那个温暖的、柔软的、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世子,会成今日模样。 看着顾楚生的目光,赵玥眼里露出厌恶来:“不要这样看朕。” 说着,他往顾楚生走去,冷着声道:“你与朕没有任何不同,顾楚生,你看你,如今明知我做过什么,不也选择站在了这里。” 赵玥蹲下身,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凝视在顾楚生身上:“你同我一样,自私、冷漠,我们是同类人,顾楚生,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 顾楚生没说话,许久后,他轻轻笑了。 “你说得对。”他抬起眼,看向赵玥:“你我是同类人,我的确没这个资格。” 说着,他站起身来:“如今陛下看上去胸有成竹胜券在握,那微臣不再打扰,这就去了。” 顾楚生说完转身,然而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赵玥提了声音:“楚生!” 顾楚生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赵玥声音里带着哽咽,却仍旧试图假装出那份强硬,冷着声道:“别背叛我。” 顾楚生没有回声,赵玥艰难道:“我落难时,是你顾家用满门性命救我。楚生,你我兄弟多年,当初我曾许你,若我为君,你当作相,我并非戏言。你不负我,”赵玥沙哑出声:“你要所有,我自当不会负你。” 顾楚生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若是不负,当初他求娶楚瑜,他做那一番,又是为什么? 然而他并未将这心思透露出来,只是道:“至此之后,你的事,我不插手。等卫韫之事过后,”顾楚生回头,看着赵玥:“你我的旧账,我们再来清算。” 说完,顾楚生便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他走到转角,同身边人低语道:“让赵公公安排,我要尽快见长公主一面。” 听到这话,他身边人低声应是,迅速退了下去。 而他身后的另一位侍卫小声道:“大人如今打算怎么做?” 顾楚生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狗贼,我还留他当皇帝吗?” 说着,他平静道:“如今卫韫打着的名号,无非是赵玥无德,所以他要杀了赵玥以祭江山。可赵玥死了之后,谁来当皇帝?李家还是赵家?可李家早就内斗无人,而且血统本就不正。赵家如今就剩一个赵玥,赵玥若死了,怕便是群雄割据,天下大乱了。” 说着,顾楚生眼里落了星光,平静道:“卫韫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如今就在逼着我呢。” “他如何逼您?” 侍卫有些不理解,顾楚生面色平静:“这就要等见到长公主,才能知道了。” 顾楚生回了府里,等到半夜,宫里便来了人,小声道:“大人,宫里都安排妥当了。” 顾楚生点点头,他在宫里安插了无数暗桩,如今终于有了作用。 他化妆成一个侍卫,径直入宫,而后被领到栖凤宫中。到了栖凤宫中,顾楚生垂着眼眸,没有抬头,他恭恭敬敬行礼,跪俯于长公主身前。 “臣顾楚生,叩见公主殿下。” “昨日夜里,卫韫曾让人来同我说,你会来找我。”长公主声音懒洋洋的,慢慢道:“你要找我,做什么?” 听到这话,顾楚生便笑了。 他终于明白了卫韫到底要做什么。 卫韫要赵玥死,要天下换明主,可是赵玥若死,没有合理的继承人,必然天下大乱,卫韫内心深处,并不忍如此。卫韫不如他在宫中积累深厚善于钻营,于是他让他来解决。 赵玥计算人心,卫韫何不是计算人心? 只是赵玥觉得人心向来是恶,卫韫却觉得,人心向来是善。 别人都觉得他顾楚生奸险小人,就连相伴一世的楚瑜或许都如此觉得,这一辈子,卫韫却信了他。信他不会拿黎民命运,去换一个“血统纯正”的执着。 顾楚生说不出该是什么感觉,他抬眼看向长公主,平静道:“我来找长公主,就只是问一句,公主想不想杀赵玥?” 长公主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顾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你要做什么便说吧。” 她没告诉顾楚生,其实昨天卫韫让人带来的消息不仅是他会来找她,卫韫还告诉她,一切听顾楚生安排。 顾楚生神色平静,从袖子里掏出两盒东西来。 “我欲杀赵玥,还请公主帮忙。” 长公主目光落在那药盒之上,随后听顾楚生继续道:“这里两盒药,一盒是在性/事之前服用,可加剧人快感,使用两月之后,与其交欢之人便会开始觉得手足麻痹,双眼昏花,时常头疼,再过两月,便会彻底口不能言,眼不能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说着,顾楚生抬眼看着长公主:“公主可舍得?” 长公主笑起来:“杀他都舍得,这有何舍不得?” “而这第二服药,”顾楚生将药盒推往前方:“可让公主有假孕之相,到时候我会安排好太医院的人,公主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陛下立此子为太子。” 听到这话,长公主皱起眉头:“可我无孕。” “您会有孩子。” 顾楚生肯定出声:“您一定会有孩子。” 长公主看着顾楚生这样肯定的姿态,终于明白过来。 他根本不在意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皇室血统,他在意的只是天下人要以为,这个孩子是皇室血统,这个孩子理所应当继承皇位。 按照顾楚生的布置,他们二人联手,或许直接有机会毒杀了赵玥,可杀了之后,没有了确认的继承人,天下怕是从此彻底乱下去。所以在赵玥死前,一定要有一个准备好的继承人,以平息如顾家这样注重皇室血脉的家族。 长公主明白过来,许久后,她点了点头。 顾楚生恭敬叩首,也不再多言,起身便要离开。 长公主叫住他:“顾楚生。” 他顿住步子,听得身后人问:“你让楚瑜就这样走了?” 顾楚生那份执念,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他站在门口,久久不言,很久后,他终于道:“我能怎么办呢?” 多少次放了话,多少次下了决心,多少次决定要不择手段得到她。 甚至于这个清晨,当得知卫韫去了顺天府,他都吩咐下去,要锁住华京,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卫韫。 可是当他跟随在百姓身后,看着她身着翟衣跟在卫韫身后,看着她神色坚毅,看着她高贵又温柔站在顺天府大门前,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听着卫韫一声一声击鼓之声,听着卫韫诉说着的、卫家的冤屈。 那虽然是卫家的冤屈,可他却从这些言语里,重新绘出了这些年她走的路。 他在人群中听人说了当年她跪宫门之事,听了他不在的时光里,她所经历的、所遭受的。 那样陌生的楚瑜。 上一辈子,他位居人臣,却也没给她挣一个一品诰命。而如今她嫁在卫家,却成了这样美丽的、高雅的、坦然的女子。 那是他一辈子不曾给过她的东西。 当她和卫韫手拉着手离开,当她抬头看着那人绽开笑容,他猛地惊觉,那样的笑容,他不曾相见,足足已近三十七年。 三十七年前她提剑而来时,便是这样磊落又张扬的面容。 三十七年后,她历经风霜雨雪,终于得归当年模样。 他能怎么办? 他的刀落不下去,他的手又放不开。 顾楚生麻木走出宫城,乘轿来到顾府。 没有楚瑜的顾府和他上辈子似乎没有任何不同,仍旧是冰冷的、阴暗的、没有任何光泽和温暖。 他看着人来人往,下人上前问安。 好久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捂住自己的脸,颤抖着,蹲了下去。 他突然不明白重生这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如果重生过来,只是要让他彻底失去楚瑜,那为什么,又要让他在这世上,这样生滚活剐,再走一遭? 116.第一百一十六张(8.18) 楚瑜和卫韫领着卫家人, 在秦时月五千兵马护送一路狂奔冲向卫家在昆州最近的掌控地点淮城。冲进淮城之后,卫韫立刻吩咐秦时月去调兵来淮城守控, 随后便直奔落脚的府邸, 让楚瑜安置了柳雪阳和蒋纯,同是让沈无双到他房里来。 楚瑜看了一眼卫韫身上的伤, 面上不动, 沉稳安排了蒋纯扶着柳雪阳去休息后, 便急急去了卫韫那里。 沈无双正在给卫韫上药, 卫韫没了之前强撑着的模样,脸色惨白, 斜靠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的模样。 楚瑜走过去,同沈无双手里接过纱布和药,淡道:“我来吧。” 沈无双一看楚瑜来了,赶紧让了位置,同楚瑜道:“没多大事儿你放心, 就一点外伤, 一个月绝对好了。” 楚瑜“嗯”了一声, 沈无双摸了摸鼻子,知道情况不好, 赶紧捡起药箱道:“那你们慢聊,我不打扰了, 先走了哈。” 说完, 沈无双就跑了, 走之前还不忘和人打招呼,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 房间里顿时就只剩下了楚瑜和卫韫,楚瑜不说话,卫韫心虚,也没敢开口。楚瑜给卫韫上这膏药,用纱布一圈一圈缠上,动作轻柔熟练,到让卫韫有些不安。 “阿瑜……”卫韫有些艰难道:“你骂我吧。” “我骂你做什么?” 楚瑜声音淡淡的,倒也听不出喜怒。卫韫垂下眼眸,认真道:“杀手是我布置的,这一箭是我算好的苦肉计,我没先同你吱声,是我不对。” 楚瑜给卫韫纱布打了结,也没说话,站起身来便打算转身,卫韫一把抓住她,握着她的手道:“阿瑜,你别这样,我害怕。” 楚瑜听到这话,转头瞧他,面色有些无奈:“我没什么好怪你的。赵玥那样算计的人,他不动手,你只能自己动手,我明白。” “我只是……”楚瑜垂下眼眸,似是有些难过:“我只是瞧着你,觉得我自个儿无能,也觉得心疼。” 听了这话,卫韫终于放下心来,他抬起手,将人抱在怀里:“阿瑜,听着你说这话,我就觉得高兴。” “你高兴什么?” “这证明你将我放在心上,我受伤,你会自悔,会心疼。” “可是阿瑜,”他轻笑出声:“你这样,我心里便难受了,我本就受着伤,你还要让我心里难过么?” 楚瑜被他逗笑:“你怎么这样无赖?” “我不是无赖。”卫韫握着她的手,拨弄着她的手指,温和道:“我是觉得,若能让你高兴,怎样我都愿意。我不会说话,我就学;我不会讨好你,我就求教别人。你要同我过一辈子,我总该让你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对不对?” 听卫韫说着一辈子,楚瑜的心微微一颤,她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抱住他。 她本想依赖着他说些什么,最后却又觉得脸红,只是道:“不日后便是你生日,该是你加冠礼了吧?” “嗯。” 卫韫应声:“我打算将封王仪式和加冠合在同一日。” “你也要同王家一样自封为王吗?”楚瑜轻笑:“我还以为你是打算直接反了。” 卫韫沉吟片刻,最后道:“我终究还是希望,能不要大动干戈吧。其实当不当皇帝我不在意,只要有合适的人当就好,等再过些时日吧。” “再过些时日做什么?”楚瑜有些不解,卫韫垂眸看着楚瑜的肚子,他不动声色抬手附上去,平静道:“若过些时日找不到合适的人继承皇位,我再做打算不迟。” 楚瑜点了点头,如今的卫韫早已不需要她操心了。 卫韫环着她,叹了口气:“你要能给我生个孩子,我就不用这么愁了。” 听到这话,楚瑜面色变了变,卫韫见状,赶忙笑道:“我同你玩笑呢。” 说着,他靠在她肩头:“没事,阿瑜,我们不生,一切都要等着你愿意才好。” 听到这话,楚瑜心里放松了些,她抚着卫韫的发,终于道:“好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我先去看看。” 说着,楚瑜便要起身,卫韫却是抱着她不动。楚瑜皱着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我受伤了。” “嗯?” “我疼。” “哦?” “阿瑜,”卫韫像小狗一样蹭着她的脸:“我受伤了不方便去找你,你晚上来找我好不好?” 听到这话,楚瑜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小混蛋,像什么样子。” “阿瑜,好嘛,你答应我嘛。” “卫侯爷,”楚瑜拉长了声音,认真道:“你不是奶娃娃了,别撒娇,赶紧放手。” 卫韫不说话,楚瑜笑了:“你还和我耍赖了?” 卫韫无奈叹气,似是妥协,终于道:“好吧。” 说完,他终于是放了手,楚瑜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开始忍不住想,她到底在顾虑什么呢? 如今走这一步,当她提起孩子,还在怕些什么呢? 她看着长廊外面淅淅沥沥的细雨,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了上辈子清平郡主那清丽高雅的面容。 她见过他清平郡主一次,那时候正值战乱,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笼纱,玉簪挽发。她师从医圣,一路治病救人,神色平静悲悯,因着面容姣好,差点被许多百姓当做观音转世。 那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女子,只需一面,便终身难以忘怀。 当年的楚瑜便自叹弗如,如今…… 楚瑜抬手看着自己掌心,失去了那一腔热血,失去了少年意气,失去了那些最宝贵的东西的楚瑜,与那月宫仙子、菩萨下凡,又有什么好比?如果她的对手是别人,她或许还有几分自信,可是是清平郡主…… 楚瑜苦笑,她便真的自信不起来了。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怕什么。 没有孩子,来就来了,去便去了,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上一辈子,她为了爱情连累够了别人,这一辈子,她希望感情只是自己的事。 她怕拥有孩子,她怕有一天,自己有了孩子,清平郡主骤然出现,如果卫韫像上辈子一样要迎娶她为夫人,她要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楚瑜对未来骤然害怕起来。 她闭上眼睛,重重舒出一口气。 不管了。 她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又管它未来做什么? 和卫韫这样的人,能有过一场,都是幸事。 这样一想,楚瑜突然又觉得有那么几分安慰,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去。如今卫家刚刚安置到新府,还有许多事需要她吩咐。 一路忙到夜里,楚瑜到了深夜才回屋中,她先是洗漱净身,而后便熄了灯,让人下去,自己卷了帘子去睡觉。 只是刚一卷开帘子,她便被人猛地一把拉进去,对方似乎蓄谋已久,将她往床上一卷,捂住她的唇翻身一滚,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楚瑜肌肉放松下来,卫韫察觉到她放松,轻笑起来:“知道是我了?” “我没瞎。” 楚瑜在夜里瞥他一眼。卫韫低笑出声,低头亲了亲她:“你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你了。” “你……” “我想你。” 卫韫伸出手,将楚瑜抱在怀里,温柔道:“可白天你不属于我,若是夜里也不让我在你身边,你让我怎么办?” 听到这话,楚瑜一时被问住。 “你看,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少。”卫韫板着手指头给她算时间:“每天白日至少八个时辰,你都是别人的,你又晚睡早起,加上我躲着人过来的时间,我每日能这么静静抱着的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 说着,卫韫有些委屈了:“你不嫁我,还要这么晾着我吗?” “好了好了。” 楚瑜被他缠得无奈:“我又没让你走。” 卫韫听到这话,总算高兴了,觉得自己占据了合法位置,大大方方翻身滚开,将手枕在头下,小声道:“阿瑜,我生辰贺礼你准备了吗?” “尚未。” 楚瑜觉得这人像极了个小孩子,她有些无奈:“你想要什么?” 卫韫听到这话,高兴极了,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终于道:“阿瑜,你知道我第一次觉得,你特别好看,不是长辈那种好看,是女人那样的好看,是什么时候吗?” 楚瑜愣了愣,竟也有些好奇起来:“什么时候?” “那年你给我跳过一场舞,你还记得吗?”卫韫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握住她的手,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给我再跳一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的?” 楚瑜也有些不明白,卫韫静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着笑意。 “当初你把我当孩子哄,如今我想让你把我当丈夫哄。”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卫韫抬手覆在她脸上:“阿瑜,我希望你把我当男人,更希望你把我当成你丈夫。” “待我加冠日,可能为我一舞?” 117.第一百一十七(8.19)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 楚瑜抬手一摸身边,人却已经是不见了。原来卫韫已经悄悄回了屋中,楚瑜看着空荡荡的身边, 突然就有些失落来。 她克制住这种骤然升起的情绪,起身梳洗之后,就听长月走进来道:“大夫人, 六夫人领了六位公子候在大堂, 请您过去。” 听到这话, 楚瑜愣了愣,随后诧异出声:“她没去昆阳?” 说完她却也知道, 长月是不知道这些事儿的。于是她赶忙赶到大堂去, 大堂里却是坐满了人,六个小公子都回来了,房间里叽叽喳喳全是人声。 楚瑜进去的时候, 就看见蒋纯正拉着卫陵春的手,仔细打量着卫陵春的手上的茧子,卫陵春如今已经十一岁了, 眉目间依稀已经看出了几分卫束当年的模样, 方正又英俊, 看着便是个沉稳的。蒋纯一面看一面心疼:“你在外面是吃了多少苦, 怎么手上多了这样多伤口?” 旁边王岚抱着正在玩风车的卫陵冬,轻轻笑起来:“这一路我们遇到劫匪, 多亏陵冬保护我们, 陵冬武艺很好, 二姐可以放心了。” 听到这话,卫陵冬脸红了红,正在给柳雪阳锤肩膀的卫陵书赶忙道:“是啊,大哥可厉害了!” 给柳雪阳敲腿的卫陵墨轻笑:“二哥你不要脸,就知道吹捧大哥。” 卫陵书回头瞪卫陵墨,两兄弟顿时又吵起来,卫陵寒跪坐在卫韫身旁,正恭恭敬敬听着卫韫给他讲书,听到旁边两个哥哥吵起来,他抬起头,颇有些奇怪看了一眼。 整个屋里热热闹闹,楚瑜心里暖了起来,她上前给柳雪阳问安,随后又转身看向卫韫,恭恭敬敬叫了声:“侯爷。” 卫韫被她叫得愣了愣,随后赶忙点头道:“大嫂来了。” “阿瑜是个多礼的。” 柳雪阳笑起来:“你看,把我们小七吓了一跳。” “如今我们毕竟不比以前了,”蒋纯温和道:“如今外界都正瞧着咱们,阿瑜做得也对,我们自己人先将小七立起来,外面人才不会轻视。” 这话正中了柳雪阳的意思,她点了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日后大伙儿多同阿瑜学学。” 楚瑜低头应了是,没有多说。卫韫不着痕迹瞧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王岚回来了,柳雪阳高兴,便决定带着全家出去走走。六位公子还要上课,王岚虽然在外奔波,却从未落下六位公子的课程,于是就剩下五个人一起,由柳雪阳领着往院子里过去。 这一番变故下来,柳雪阳受惊不小,明显身体虚了许多,王岚同蒋纯在前面搀扶着她,王岚轻声说着她出城之后的际遇。 “出城之后本是打算往昆阳去,路上却还是被人追截,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后,因着落难,又遇到了劫匪。好在陵春武艺高强,领着陵书陵墨,带着我一路朝淮城赶过来,三个孩子都受了伤,我都快无法了,最后还好被淮城的士兵所救,知晓了淮城知府乃小七的人,我们便停在了淮城,给孩子养伤。” 说着,王岚红了眼:“是我没照顾好他们……” 大家见得王岚自责,纷纷安慰,楚瑜和卫韫走在后面静静听着,楚瑜颇有些感慨,其实王岚能走到这一步,她也是未曾想过的,也是极为不易了。 楚瑜神似有些恍惚,不经意间就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骤然转头,便看见卫韫站在她身侧,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路道狭窄,卫韫个子高大,两人并行,便同楚瑜挤在一起,两人衣袖擦着衣袖,也看不清那衣袖下牵着的手。 楚瑜皱起眉头,轻轻想要挣开,卫韫却是换着法子去拉她,两人一个想躲一个想抓,在衣袖下斗智斗勇,面上却都是含笑不动,泰然自若。 他们身后的丫鬟是长月晚月,楚瑜倒也不担忧,但柳雪阳就在前面,卫韫同她这样拉拉扯扯的,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就怕前面人回过头来。 这样纠缠了半路,楚瑜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用力,“啪”一下打在了卫韫手上,前面三个女人听见声音回头,便看见卫韫捂着自己的手,楚瑜木然站在一边,卫韫看见柳雪阳关切的眼神,艰难笑了笑:“有蚊子。” 王岚有些好奇:“如今都立秋了,还有蚊子吗?” “有。”卫韫认真道:“特别大只。” “那还是回去吧。”柳雪阳叹了口气:“我也有些乏了。” 柳雪阳开了口,大家便也就不再逛下去。王岚蒋纯扶着柳雪阳回了屋子,卫韫瞧了楚瑜一眼,笑道:“我送嫂嫂回去。” 楚瑜点了点头,没有多话,两人走在长廊上,卫韫见四下无人,转头朝她笑开:“嫂嫂,今天的蚊子咬得特别疼。” 楚瑜轻轻一笑,没有说话。等到了楚瑜院里,卫韫跟着想要进去,楚瑜“嘭”的一下,就将门死死关上了。卫韫愣了愣,旁边长月晚月瞧着他,他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转身走了。 等到了晚上,楚瑜给自己窗户加了两把大锁,安心睡了。 等到半夜,她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窸窣之声,楚瑜张开眼,看见窗户那里有人用着一根铁丝在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意识到上了锁,他顿了顿,总算走了。 楚瑜见他走了,翻过身去,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感觉。放了心,又有点难过,然而没多久,她就感觉头顶上窸窸窣窣的。 她好奇探出头去,就看见卫韫从屋顶砖瓦上露出来的眼睛。 楚瑜:“……” 对方看见她,赶紧多挪开了几片瓦,露出他讨好的笑容来。 楚瑜明白了,今晚不放他进去,这屋顶怕是保不了。她板着脸起来,去开了锁,然后站到卫韫可以看到的位置,指了指窗户,又用手势做了个将瓦改回的动作。卫韫心领神会,乖巧将瓦给盖上了,没一会儿,卫韫就从窗户溜了进来。 他进来之后,还没等楚瑜发火,就先过去将人抱住了,开口就道:“我错了。” 能屈能伸,让人开口骂人都泄了火气。 “哪儿错了?” “下次不在母亲面前逗你了。” 卫韫闷着声道:“听你的话,当一个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小情人。”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抬头瞧他,温和声道:“不是说等我吗?” 卫韫愣了愣,他听着她的话,沉吟片刻,终于道:“是我心急了。” 楚瑜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两人回榻上,躺着温存说了会儿话,楚瑜见卫韫有些困了,懵懵懂懂的,她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小七。” “嗯?” “你在外面四年,有没有见过好看的姑娘啊?” “嗯。” 卫韫随口回答,楚瑜心里提了起来,她朝他靠了靠,用手环住他,低声道:“谁最好看啊?” “你啊。”卫韫不加思索,他皱着眉头,嘟囔道:“阿瑜,睡了,好困……” “除了我呢?” 楚瑜耐心询问,卫韫感觉自己困得有些没法思考,他艰难分析她在问什么,终于道:“魏清平?”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愣住。 魏清平便是清平郡主本人了。 原来他们已经见过了,哪里见的呢?怎么见的呢? 无数思绪纷杂起来,楚瑜有些慌乱,她突然很后悔问这个问题,问了做什么呢? 她有无数问题想问,却又怕问下来就是给自己捅刀,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卫韫。 她盯着窗户,反复告诫自己,罢了罢了,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又有什么呢? 然而辗转反侧,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卫韫翻过身来。 卫韫有些崩溃了,小声哀求她:“好阿瑜,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你不准觉得她漂亮。” 楚瑜认真瞧着他,卫韫恍惚睁了眼,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看着夜里女子认真又带了些稚气的脸,听她继续道:“卫韫我和你说,你以后喜欢其他人没关系,你觉得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也没什么,可是你给我记着,你绝对不能骗我。你喜欢我就喜欢,喜欢别人就喜欢别人,喜欢了就要及时告诉我,知不知道!” “告诉你了,”卫韫忍不住笑了:“你要怎么办?” “没怎么办,”楚瑜面上故作淡定:“你不喜欢我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听到这话,卫韫的瞌睡也没了,他含笑瞧着她:“那你如今是喜欢我了?” 楚瑜微微一愣,感觉似乎是被套进了什么怪圈,卫韫大笑起来,伸出手将人捞进怀里:“我的傻姑娘,你这是醋了啊。” “我没有!” 楚瑜伸手推他,卫韫笑着没放手,将固定在了怀里,哄着她道:“好了好了我不同你闹了。你放心,我不喜欢魏清平,我也不喜欢别人。” “我就喜欢你,独独只喜欢你一个。” 楚瑜听到这话,总觉的顺心了些,却还是冷着脸不说话,卫韫觉得这样的楚瑜可爱极了,想了想,他又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长公主也长得挺好看的。” 楚瑜:“……” 卫韫有些奇怪:“你怎么不醋了?” 楚瑜冷笑一声,拉上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等到第二日,楚瑜大清早醒过来,长月便进来道:“夫人,侯爷让您去议事厅。” 楚瑜面上不动,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琢磨着,这人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她思索着到了议事厅,随后便看见厅里坐满了人,原来是卫秋卫夏卫浅这些人都回来了。除了这些人和秦时月沈无双,在桌还多了几位楚瑜不太熟悉的面孔,她一进来,所有人便站起来同她行礼:“大夫人。” 楚瑜点了点头,卫韫站起来道:“嫂嫂来坐这边。” 楚瑜按着卫韫的吩咐,坐到他左手边的位置去。卫韫同楚瑜介绍着人。 “这是我师父,名士陶泉。” 卫韫引见的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岁的老者,仙风道骨,倒是气度不凡。楚瑜赶忙行礼,这人的名头她听过,当年淳德帝曾经三次入山相请,都没请到这位老先生入仕。 “这位是左将军陈泽……” 卫韫同她一一引见之后,随后同卫秋卫夏卫浅道:“你们去问了,各家怎么回复的,说说吧?” 说着,他就看向了卫秋。卫秋平静道:“王家说,愿同侯爷共进退。” 卫韫点点头,看向卫夏,卫夏艰难笑起来:“楚世子没多说什么,就说再看看,不过楚世子说了……那个,大夫人要不还是回去……” “卫浅,”卫韫直接打断了卫夏,看向卫浅。卫浅咽了咽口水,没敢说话。卫韫皱起眉头:“哑了?” 卫浅心一横,闭上眼睛:“宋世子说,他想和咱们家二夫人联姻,把二夫人嫁他,干啥都成!”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8.20) 听到这话, 在场人都愣了, 卫韫皱起眉头,冷声道:“他宋世澜当我卫家是什么了?!” 在场人同卫韫的想法都差不多, 宋世澜虽然是庶子出身,然而这些年身价却是水涨船高,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宋世澜手握兵权,独居琼州,加上性格温和, 容貌出众, 因当年身为庶子一直未曾婚配至今,早惹了许多达官贵人都眼热, 是当下同卫韫一般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蒋纯虽然德容俱佳,但毕竟孩子都已经十一岁,家世又算不上出色,还是庶女, 怎么看,宋世澜都不可能求娶她。 再加上, 蒋纯又非待嫁之身,乃卫韫二嫂, 联姻联到她头上,这话说出来, 怎么都带着几分羞辱意味。于是在场人莫不冷了脸色, 秦时月抿唇道:“欺人太甚!” 楚瑜看着众人群情激愤, 眼见着卫韫就要回绝,忍不住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们本并排坐在一起,她这样的小动作被桌子遮挡,卫韫转过头去,就见楚瑜笑着道:“这事儿,还是问问二夫人吧。” 听了这话,卫韫似乎有些悟了,他点了点头,重新道:“也是,或许这中间也有许多我们不知的内情吧。” 说着,卫韫换了话题,询问了一下华京的消息。 “侯爷刚出华京,赵玥就下了圣旨,说侯爷欺君枉法,犯上作乱,散播谣言诬陷今圣,论罪天下当讨。” 卫秋管理着情报,梳理出最重要的信息来。卫韫应了一声,随后道:“近来投奔的人有多少?” “约有三千,不过每日来投奔的人数正在增加。”卫夏恭敬回答:“约是大夫人的布置起了作用。” 这话让所有人看向楚瑜,楚瑜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卫夏说吧。” “这些年大夫人经营产业众多,尤其是人口密集的消息出处。侯爷事出之后,华京当夜便有人在公告栏血书了赵玥多年来种种丑事,还说其实当年真正的秦王世子早就死了,赵玥杀沈御医就是为了维护这个秘密,赵玥并非天家血脉。” “之后京中酒肆赌坊青楼客栈,各处大夫人都让人传这个消息。还让路上的戏班搭台子唱了关于赵玥的戏,同时有关赵玥如何害人夺帝、夺帝之后所作所为,大夫人早已让人加工成话本准备了上万本,如今在坊间争相传阅,在燕州等地,已经被列为禁书,但仍旧由百姓私下览阅。” 听到这些,卫韫忍不住笑了。 禁书这种事,若赵玥不禁,百姓或许还没这么想看。赵玥一禁,怕反而给了这书名气。 谣言总比真相跑得快,泼污水总比洗干净容易得多。 卫韫压着笑,转头看向卫秋:“那我让你安排各种异相一事,你可去做了?” “我已听说了,”陶泉笑起来:“前些时日,有百姓问我,可知凤落玉石之事,我便猜测,这是卫秋的手笔了。” “何谓凤落玉石?” 楚瑜有些奇怪,陶泉恭敬道:“回禀大夫人,这是如今民间都在说的一幢奇石。说有一猎户,入山打猎,困顿之后在河边小憩,等他睁眼时,就看见一只凤凰站立在一块石头之上,那凤凰能语人言,便问他,如今何年?那猎户答元和四年,那凤凰说,非也,亡国之年。那凤凰又问,今主何人?猎户答,赵氏四世,凤凰又摇头,回说,非也,祸国之人。而后凤凰一声长鸣,消失在了猎户眼前,猎户上前去将那石头抱了回来,让玉将开了之后,里面果然有一块美玉。那美玉上写着十六行小字,字是周文撰写,写的是‘贼星祸国,天罚将至,朱雀在北,得护永昌’。” 陶泉说得笑意盈盈,卫韫击掌夸赞:“干得好!” 朱雀在北,得护永昌。朱雀是卫家家徽,这意指已十分明显。 楚瑜听着卫韫的布置,又听他们开始商议定都之事。 昆州毕竟混杂,各方势力都在这里各自占地为营,终究是不妥,卫韫楚瑜同其他人合计了一下,最终决定在白州白岭举行封王大典,举家迁往白岭。 白岭在卫家彻底把控的白州,距离昆州又不算太远,进可攻退可守,加上本就是白州州府,也算繁华。 等定下来后,已是深夜,众人都散开去,就留楚瑜和卫韫在房间之中。卫韫遣退了下人,站起身来,走到门前。 他看着外面的星空,背对着楚瑜,平静道:“阿瑜,这一仗若我输了,你当如何?” “你不会输。” “若我输了呢?”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慢慢道:“那我就替你把这一仗打下去。” 听到这话,卫韫朗笑出声来,他转过身,静静注视着烛火旁端坐着的女子。 她得坐姿端庄从容,明明那样柔弱的身骨,却仿若能撑起大楚山河。 卫韫看着她,忍不住又问:“那若这一仗赢了,你又当如何?” “家里还有五只猫,”楚瑜声音平淡,卫韫微微一愣,没想过她怎么就提到这个,楚瑜继续道:“将他们养到老死。” 天下太平,不过就是养猫逗鸟,又能如何? 卫韫得了这答案,走上前去,将对方揽进怀里。 “你说我是怎样的福气,怎么就能遇到你?” 他温和开口,楚瑜有些脸热,没有应他,一言不发。 靠了片刻,卫韫送她回房,路上突然想起来:“二嫂和宋世澜怎么回事?” “这事儿你二嫂同我说过。四年我让她去给宋世澜送过一次信,当时她是先去拜访自己朋友,不想那时候那座城就被北狄占下了,宋世澜知晓她在城里,看在你面子上去把城强行给取了,攻城时阿纯替他挡了一箭,在他那儿休养了大半个月。” 卫韫点点头,四年前局势太乱,许多事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楚瑜继续道:“后来宋世澜一直缠着她,如今已经快五年了。他那话就是旧酒装新壶,你听听就得了,千万别当真了去。宋世澜那人何等精明,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做这样重大的决定?” 楚瑜眯了眯眼:“你瞧着吧,不日后,他必也自封为王。” 反正这天下如今已经这样乱,宋世澜趁机打个秋风,这才是他的风格。 卫韫点了点头,又道:“那二嫂如何想?” “这个,”楚瑜想了想,突然想起之前蒋纯给她操心着搭红线的时候,她轻咳了一声,抬头同卫韫道:“等回到白城你举行封王大典,你将宋世澜请过来。感情都是培养的,你让阿纯接触接触他。” 卫韫听着这话,皱着眉头,似乎是不大高兴。 楚瑜有些疑惑:“你这是怎的?似是不愿意?” “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卫韫手拢在袖中,淡淡瞧了楚瑜一眼:“一个二个的,怎么就盯着我卫家的夫人不放了?” 听到这话,楚瑜“噗嗤”笑出来。 “若是一个都没看上我们,”楚瑜感慨:“那证明你哥哥们的眼光得多差啊。” 这话说得卫韫高兴很多,他点了点头:“我卫家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他转过头来,瞧着她,似笑非笑:“例如说我家阿瑜,就是极好的。”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8.20) 将书信发出去给楚临阳和宋世澜之后, 楚瑜和卫韫便开始忙着定都白岭之事,一家人浩浩荡荡朝着白岭赶了过去。 卫韫和楚瑜要先过去准备, 两人便提前赶路前去, 由蒋纯领着王岚柳雪阳和一干小公子在后面。 不在柳雪阳眼皮下, 卫韫便放肆了许多,直接同楚瑜坐在一辆马车里,赖着不肯下去。旁边都是近卫,倒也见怪不怪, 楚瑜见赶不下去人, 只能无奈道:“等到白岭时, 你便出去。” “好阿瑜, ”卫韫赶忙得寸进尺靠在了楚瑜大腿上,撒着娇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楚瑜瞪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若不是看你这脸俊, 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抽下去。” 听这话,卫韫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能生得如此俊俏,也是本事啊。” 楚瑜笑着推了他的头, 也不再理他, 就瞧着白岭的地图。 白岭没有卫府固定的宅子,如今只能临时从富豪手里空着的宅院中选出一座买下来。卫韫安排着封王大典, 楚瑜便主管着内宅之事,这选址也是她一手操办。 “我请了先生来看, 他替我挑了几个个地方, 说这都是风水俱佳之处, ”楚瑜说着,将地图上的点指给卫韫看:“到时候,州府府衙就要改成你办公的地方,这座宅子离你不远。另一个则是离府衙远一些,清净一些,你看……” “前面那座吧。”卫韫果断开口,楚瑜笑了:“可是怕懒,早上想多睡些时候?” “这倒无妨,”卫韫抬手玩着她手指上的戒指,平淡道:“我就是想每顿饭都回家来吃。” 楚瑜愣了愣,听卫韫继续道:“以后我怕我越来越忙,你倒还好,夜里我总会见到,日后有了孩子,我怕陪他的时间太少,他会不满。” 楚瑜听着这些话,心里仿佛是被春光照耀着,温暖又明亮。她听着卫韫描绘未来,十分认真担忧着:“所以我想每日中午晚上都回来吃饭,吃饭时候能同他们说说话。只是怕这样也不够,只能先这样将就着,等日后我寻了法子脱身,咱们去过安稳日子。” “阿瑜,”说着,卫韫有些期盼开口:“你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你问这些做什么?”楚瑜笑容浅浅淡淡的,见不到底。 在卫韫问出口的这一瞬间,楚瑜脑海中猛然闪过的,是顾颜青稚嫩又害怕叫着她“大夫人”的面容。她心里发紧,也不知自己是在难过些什么。 卫韫听得楚瑜的话,她虽带着笑,可那笑意却不进眼底。卫韫突然发现,在孩子这件事上,楚瑜没有展现过同他一样的爱和期盼。 他心里有些发慌,却又不敢深想,干脆伸出手去,抱住楚瑜,不再说话了。 楚瑜摸着他的头发,温和道:“别闹太久,好好养伤,事儿还多着呢。” “嗯。”卫韫似是困了的模样,在她怀里睡着,一言不发。 白岭到淮城不过四日路程,卫韫和楚瑜到了白岭之后,在州牧家中暂时休息下来,隔日楚瑜便去着手安家之事。她为此早已准备了许久,过来不过是将准备好的决定一一落实下去,从交房到把所有事安置好,也不过就是三日光景,三日后卫韫走进家门,看见府中连熏香都备好,卫府的牌位也安置好在祠堂之中,他同楚瑜一起去祠堂上了香,出门之后,走在长廊之上,楚瑜慢慢道:“一切安置得匆忙,你若是有什么不如意之处便同我说,我让人再做安排。” “我缺什么,你安排什么?”卫韫转头笑着瞧她,楚瑜抬眼,有些疑惑:“你还缺什么?” 他房中一切都是按照以往搬过来的,不该啊? 卫韫拉了拉身上大氅,垂眸道:“二十岁了,房里缺个夫人,大夫人给我安了家宅,管了中馈,没人愿意嫁进来,大夫人瞧瞧怎么办吧?” 听卫韫又耍赖,楚瑜不由得笑了:“你怎么见缝插针说这个?” 卫韫抬眼瞟了她一眼:“想早上不跳窗户,起早一点。” 楚瑜抿嘴轻笑,卫韫见她不说话,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答应就算了。”说完,他顿了顿,还是道:“我明日再来问问。” 这次楚瑜彻底笑了。 等到夜里,卫韫在自己房间里批着各处送来的文书,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将卫夏叫进来:“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卫夏答得恭敬,随后补了一句:“大夫人睡了。” 卫韫点点头,明了这是到他去翻窗户的时间了。 他将文书收好,摆了摆手,同卫夏道:“熄灯吧,我也休息了。” 夜访香闺这种事,对楚瑜名声终究不好,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他也不想让人看轻她。于是他总是假装睡了,等自己的人都松懈之后,才悄悄溜出去。 他像平日一样熄灯更衣,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没等片刻,他就听到了窗户木落地的声音。卫韫皱起眉头,他直起身来,直直盯着窗户,便是这时,窗户突然打开,一个女子正抬了一条腿翻进来,骑在窗户上,与卫韫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见着来人,卫韫愣了愣,楚瑜没想到卫韫就这么正正瞧着窗户,她觉得有些尴尬,赶忙翻窗进来,将窗户关上,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 这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卫韫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你来做什么?” “不是睡不够吗?” 楚瑜背对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不过是一时玩笑话,他这样的人,哪里会去计较睡不睡得够?然而这人却恰恰就放在了心上。 卫韫没说话,楚瑜见身后人久久没有回声,想回头去看他,然而一回头,便被柔软的唇压了上来。 他如今的吻温柔又缠绵,和他这人看上去刚毅如金石不同,他的唇柔软甘甜。他已经学会耐心的勾引挑逗,两人纠缠在一起,等了许久,楚瑜气喘吁吁挣开他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快闷死了。” 卫韫低笑,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头,小声道:“你真好。” 楚瑜不说话,红脸不语。 卫韫又道:“阿瑜,你能不能再好一点?” 楚瑜低声道:“还要怎么好?” 卫韫抬起手,覆在她的小腹上,眼中满是怜爱:“给我个孩子吧?” 楚瑜愣了愣,卫韫的手顺着衣衫上去,询问她道:“不给孩子,那也给点甜头吧?” 虽然是在问她,然而事儿却已经做了。 楚瑜抬手抱着他没有说话,好久后,她低着声呢喃:“摸够了没啊……” 卫韫轻声喘息:“还有一会儿。” 楚瑜红着脸不说话,再过了一会儿:“够了没……” “还有一会儿。” 后来,楚瑜终于忍无可忍。 “你的一会儿到底是多久。” 卫韫低笑,他去舔她的唇,哑着声道:“天长地久。” 楚瑜:“……” 等卫韫结束后,在她怀里睡过去时,她很认真想。 以后的日子,大概会很疼吧。 还是高兴几天是几天吧。 如此过得几日,蒋纯带着柳雪阳、王岚等人到了,楚瑜安置下了所有人后,宾客礼单也出了。 她笑着拿了礼单,同卫夏道:“侯爷要请的人,都加在里面了?” “在呢,”卫夏小声道:“应当请的,私交好的,都请了。” 楚瑜没说话,她扫着名单,突然看见了一个名字。 魏王,魏成云。 而这个名字之后,又是一行字: 清平郡主,魏清平。 120.第一百二十章(8.21) 魏王是大楚唯一一个异姓王。他们先祖与大楚开国皇帝乃互相扶持一起长大的兄弟,高祖在位时许诺魏家, 南边明秀城之外的地, 他们魏家打下多少是多少。于是魏家打下了半个徽州, 高祖就送了他们半个徽州,并封为异姓王,世袭传承至今。 魏家与朝廷的关系,历来不亲近,但是却十分恭敬。每年供奉不差一分,方方面面做得极好, 又因地势极南守军强悍, 因此大楚动荡多年,唯有魏家封地一贯太平。 魏王这一次千里迢迢破格来了北方, 算得上一种表态。楚瑜算不清魏王的意图是什么,她的目光在魏清平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后,没有做声, 面色如常往下看了下去。 一路扫完了名单, 楚瑜突然看见一个名字,顾子初。 楚瑜皱了皱眉头, 子初是顾楚生的字,只是这个字是当年顾楚生父亲留给他的, 他后来被他老师赐字“归平” ,被赋予令天下归为太平之意, 他在外用的字一直是归平, 子初这名字…… 楚瑜抬眼看向卫夏:“这个顾子初是谁?” “是华京顾大学士家中的人。” 卫夏低头出声, 卫韫离京之后,顾楚生便入了内阁,如今对外已是顾大学士。 楚瑜垂眸,心里有了盘算,明白这大概是顾楚生亲自来了。 顾楚生来,又是为什么? 她有些不解。 然而该准备的都要准备,她将宾客名单看完,又将整个仪式流程梳理过,觉得没什么大碍,便让人退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宾客悉数而至,楚临阳、宋世澜、魏王都在同一个下午过来,楚瑜将这些重要的人报给卫韫之后,卫韫看了一眼礼单,却是意外说了句:“清平郡主也来?” 楚瑜面色不动,点头道:“随父而来。” 卫韫应了声,他思索片刻后道:“我到时候亲自去接。” 楚瑜听的这话,不自觉紧了紧拳头。然而她面上不显,平静道:“我去安排。” 卫韫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和了声:“你别太累。” “都是应该的。”楚瑜神色平淡,说着,她抬头看了卫韫一眼:“你也是,别太累着自己。” 听得楚瑜安慰的话,心里那一点小不安也没了去,卫韫笑起来,点头道:“听你的吩咐。” 楚瑜点点头:“那我去了。” 看着楚瑜径直转身的背影,卫韫皱起眉头,然而事情太多,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夜里到了她身边,他轻声道:“你近来似乎心神不宁,同我说说是因着什么好不好?” 楚瑜轻叹一声:“或许是太累了吧,过了这段时间就好。” 卫韫想了想,将人揽在怀里,他轻叹一声:“让你受累了。” 楚瑜背对着他,也只是平平淡淡道:“应该的。” 卫韫没说话,他就抱着这个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感觉这人一时之间所有热情就冷却了下去,他心里有些难受,可是又觉得这样多的事儿,她大约的确是累了。他想了想,抬起手给她按着头,小声道:“这样好点没?” 楚瑜感受着这个人小心翼翼的讨好,有些无奈叹出声来。 其实她心里的事,又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莫要说魏王身份特殊,就算魏王身份普通,可既然卫韫与清平郡主是故交,那故人来访,去接上又怎么样?更何况明日她哥哥和宋世澜也要来,怎么说,卫韫去接人,都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她知道后来清平郡主是他的妻子,两人还有一子,她大约也不会是这样子。可是这是卫韫的过错吗? 不是。 错在于她。 卫韫这样好的男人,清平郡主这样好的女子,两人本就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过去或许还恩爱有加,然而是她横插一脚,鸠占鹊巢。 楚瑜不自觉握紧了被子,觉得无数心酸艰涩愧疚涌了上来。 她翻过身去,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卫韫笑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带着鼻音道:“就是觉得你太好了,我配不上。” “你胡说什么呢,”卫韫笑出声来,伸手去扳她的脸:“我看看,你是不是哭成小猫了?” 楚瑜挣扎着不给他看,卫韫认真想了想:“你说吧,你这是怎么突然就这么想了?” “来了好多宾客。” 楚瑜不敢魏清平的事,吸着鼻子道:“都是达官贵女,年轻貌美,与你门当户对,性情温婉动人。我嫁过人,年纪也大,脾气也不好……” “停停停,”卫韫抬手止住她说话,觉得听得头疼,他抬手揉着脑袋,哀求道:“姑奶奶,你这是听谁和你说这些胡说八道的事儿啊?” 楚瑜闷着头:“自个儿想的。” “哦,你一个大夫人,独守过凤陵关,千里之外奔袭直达北狄的一品诰命,你就满脑子想这些?” 一听这话,楚瑜顿时恼了,她猛地抬头瞪他:“你果然觉得我不够温柔懂礼数了!” 卫韫:“……” 这话真的没法接,两人大眼瞪小眼,卫韫看着对方含着泪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去:“你以前……也没多温柔懂礼数啊……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楚瑜:“……” 然而这么一打岔,楚瑜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她没说话,翻过身去,背对着卫韫,闷声道:“睡了。” “好了好了,”卫韫去拉扯她:“别生气了,你说那些都不重要,什么年轻貌美啊、门当户对啊、性情温婉啊,这些都不重要。” “阿瑜,”卫韫从背后抱着她,温和了声道:“你说的这些,你不在的那四年,我都见过。可是阿瑜,再没有一个人能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开始,陪我一路走过来。这世上每个人都很好,端看你有没有在最好的时间遇到。我把这辈子所有喜欢都给了你,再给不了其他人。” “而且你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多的不好,若是真的这样不好,你看顾楚生,怎么这么多年了,死咬着你不放?” 说到这个,卫韫有些不舒服,然而他向来也是坦荡之人,便承认道:“顾楚生也是华京之中最顶尖的青年才俊,虽然我刻意羞辱他时说得不太好听,但他的确是样样出众,你若真的不好,你当我们都是瞎了吗?” 楚瑜听的这话,有些恍惚。 “不是的……”她轻叹了一声,然而又止住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她怎么同卫韫说呢,顾楚生哪里是喜欢她呢?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这样执着。 当年他轻而易举得到的时候,又哪里来这样多执着,对她厌恶无比,避之不及。 她一辈子,除了卫韫,没有其他人喜欢过。而哪怕是卫韫,这份喜欢里,或许也夹杂着诸多。或许是恩情、或许是习惯、甚至于情欲,这份感情里,可以掺杂的太多了。 楚瑜压着心里胡思乱想,也不再多说,卫韫收紧了他的手臂,低声道:“真的,我不骗你。” “你特别好,值得任何人喜欢。” 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安慰,楚瑜压着心思,却也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打扰卫韫,她低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等到第二日,楚瑜领着人在城门口接着人,后日就是封王大典,宾客陆陆续续都来了。来的人大多身份不凡,楚瑜为了彰显礼数,便从城门口就开始迎接宾客。 待到正午时分,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虽说深秋的太阳不辣,但站了太久,楚瑜也觉得头晕脑胀,一辆从华京的马车停在门口,那人没带多少随从,就抬手从里面递出一张帖子来。 楚瑜头脑木木的,刚刚接过那帖子,笑着打开帖子,正要说出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她就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目眩。 她身形晃了晃,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心!” 等光再次回到视线,楚瑜抬起头来,看见顾楚生身着青蓝色华服,站在马车上,神色焦急握住了她的手腕,借着这个力道扶住了她。 周边人目光都瞧过来,这里大多是达官贵人,偶尔有几个去过华京眼尖的,顿时认出了来人。目光在楚瑜手腕上一打量,便似乎明了了几分。 楚瑜缓过神来,她从容抽了手,笑着道:“顾大人长途跋涉来此,卫府荣幸之至,您食宿均已安排,还请跟着下人过去吧。今日人多事杂,若有不周,还望见谅。” 顾楚生收了手,神色也恢复平静,他点点头,规矩道:“劳烦大夫人了。” 楚瑜含笑退了步,抬手道:“请。” 顾楚生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你没必要……” 没必要为了卫家,为了其他任何人,做到这一步。 然而想到当年她在顾府时也是一贯如此,凡事都要打点到最好,他又止住了话,叹了口气,退回马车之中,放下帘子道:“走吧。” 马车哒哒往城门中去,顾楚生忍不住卷起车帘,回头看去。 女子站在阳光下那从容模样,同当年顾府摆宴,她站在顾府门前迎客时一模一样。 其实最初她不会这些,一个当做武将养大的女人,又哪里懂什么中馈持家? 然而当了他十二年大夫人,掌管中馈六年,她什么都学会了。 可是学会了,却也不是他的夫人了。他骤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将一块璞玉雕琢好了,最后却又送给了别人。而且还是他亲自送出去的。 顾楚生心口有些发闷,他靠在车壁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 他来不是为了这种事,不能再想。 而顾楚生入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卫府,卫韫正同陶泉商议着华京动向,便听卫夏进来道:“主子,顾楚生入城了。”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他抬起头,有些诧异道:“他怎么来了?大夫人可知道?” “顾楚生是化名顾子初来的,大夫人之前将这个顾子初安排在了贵宾的院子,想来……是知道的。” 卫韫心口一堵,他抿了抿唇,片刻后,他放下笔,直接走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 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知道了楚瑜心绪难安的原因。 这么多年,顾楚生在的地方,楚瑜似乎就未曾有过心安。 卫韫直接翻身上马,在城中疾驰而去。卫夏跟在后面,压着声同卫秋道:“你说人都入城了,听敢说还握了咱们大夫人的手一把,该占的便宜都占了,咱们侯爷还这么赶着去做什么啊?” 卫秋淡淡瞟了他一眼。 “大概是,洗眼睛吧。” 卫夏:“???” 卫秋转过头:“你眼里有了别人,我就挤过去,把你眼睛里的人洗干净。” 卫夏:“……” 过了片刻后,卫夏抬起头,认真道:“卫秋你同我实话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卫秋淡淡瞟了他一眼:“有病。” 说话间,卫韫疾驰到了城门口,楚瑜正坐在凉棚喝茶休息,一抬眼,看见卫韫驾马而来。 楚瑜勾了勾嘴角。 也不知是茶苦还是心苦,就觉得苦味在舌尖心头无一不蔓延去。 等卫韫到了身前,楚瑜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个礼,开口道:“侯爷怕是来早了。” “不早不早,”卫韫赶忙道:“我陪你多等一会儿,无妨的。” 楚瑜皱眉:“侯爷今日无事?” “也不是没事吧……” 卫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不放心,想过来瞧瞧……” 楚瑜面色不动,她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诚心,便等着吧。” 卫韫呐呐应了声,同楚瑜站在一起,想了片刻,他伸手去,想拉楚瑜。楚瑜不着痕迹退了一步:“侯爷,人多眼杂。” 卫韫心里又酸又苦。 方才卫夏同他说过了,顾楚生刚才就拉了她一把。 他抿着唇不说话,就守在她身边,她去哪儿他去哪儿。 过了一会儿,楚瑜有些烦了,她走到远处没人的地方休息,他也跟过去,楚瑜走进林子里,他一步不停跟着,走了一段路,楚瑜猛地顿住步子,抬起头来,皱眉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语气太冷太见外,卫韫所有委屈压不住,骤然爆发出来,他伸手去拉楚瑜,楚瑜抬手挣着他:“你这是做什么?放开!” 卫韫下了狠手,抓着就是不放,她挣扎得厉害了,他将她猛地抵在身后大树上,提了声道:“我才要问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瑜被他吼得愣了愣,她抬起头来,呆呆看着卫韫,卫韫捏着她的手,气得口不择言:“顾楚生来了你也不同我说,你是怕我知道什么?他一来你就对我这样子,他能牵你手我就不能,楚瑜,”他咬着牙:“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有你就同我说,”他狠话放到一半,居然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顿了片刻后,他终于道:“我这就去宰了他!”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8.22) “你回来!” 楚瑜急急拉住转身就要走的卫韫,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扯哪里去了?这又管顾楚生什么事?” 卫韫不说话, 他由她拉着他, 似乎是有些委屈道:“我知晓你心里放不下他, 我也没什么办法,先喜欢你是我输了,我愿赌服输。我不能对你怎么样,我找他麻烦都不行了吗?” “你这个人……”楚瑜有些无奈:“哪里来这样多的想法?” “不是吗?” 卫韫转头看她:“你知晓他要过来,却不告诉我,自己在那里难受, 我以为你是因我有什么不开心, 费心费力哄着你……” 卫韫越说越难受,想着这几日楚瑜夜里辗转反侧, 他低声下气的哄,他顿时就觉得更不能忍:“我这就去找他。” “小七!” 楚瑜拉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 近来的气突然就消了许多, 她拉着他,忙道:“我没因他难受, 我近来不高兴,只是因为……”楚瑜卡了壳儿, 卫韫抬眼瞧她,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样子, 配合道:“因为什么?” 楚瑜把魏清平的名字咽了下去, 小声道:“我就是觉得, 这次来了这么多姑娘,你也到适婚年龄了……我就心里难受。” 卫韫愣了愣,而后他皱起眉头:“那顾楚生来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并不知他要来。” 顾子初这个名字是顾楚生家父所取,他没告诉过她,她若说知晓,一来怕顾楚生日后生疑,二来又担心在卫韫这里显得太过亲密。 “那你为何要将顾子初分在贵宾的院子里?” “这是谁同你说的?”楚瑜有些疑惑:“我看到名字时,就揣摩这人会不会是顾楚生,所以我准备了两个房,若来的是顾楚生就直接去贵宾的房,若不是就去普通的房,哪里有专门准备贵宾的房给他?” 卫韫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他转念一想,喜笑颜开道:“原来你怕我要准备娶妻,既然怕了,那你怎么不嫁我呢?” “我如何就不嫁你了?”楚瑜笑起来,抬手给他整理衣衫:“我不是不嫁你,我只是等着嫁给你。” “等”着嫁给他,等感情水到渠成,等时机合适。 如今卫韫即将自封为王,他要向天下招兵买马,一个好名声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如果他只是镇国候,那娶了她,大概也就是接受满华京的耻笑,最多也不过被降职罚俸,她和他最大的阻碍,也不过就是怕柳雪阳接受不了而已。 然而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天下将分,卫韫极需招揽天下人心,若他私德有亏,赵玥加以渲染,有识之士怕是要多做犹豫,局面便对卫韫不利了。如今堵着满门性命大半天下做的事,楚瑜绝不会让任何不该有的风险出现,尤其是这风险……还是如此风月之事。 楚瑜内心定下来,她抬头看他,温和道:“你别多想,我和顾楚生早已经过去了,我不是放不下的人。” 听得这话,卫韫内心安定了许多,他抬手握着她的手:“那你也别多想,那些姑娘我不会多看一眼的。” 楚瑜笑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就知道说漂亮话哄我。” 说完,她将手抽出来,转身道:“好了,回去吧,我哥怕是要来了。” “嗯。”卫韫应了声,紧随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等回到了城门前,没过多久,楚临阳的马车就出现在了视野里。楚瑜一看见那个飘荡着的“楚”字,便提着裙主动上前去。 卫韫跟在她身后,看她高兴到了马车前,欢喜道:“哥哥!” 车帘卷起来,率先露出了楚临阳那张温和中正的脸,他身侧往旁边侧了侧,楚瑜就听到谢韵含着哭腔从里面冲了出来:“阿瑜!” 楚瑜听得这话,便看见谢韵提着裙下了马车,急切拉着她:“你可还好?” 楚瑜愣了片刻,抬眼看上去,却见楚建昌和楚锦也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 楚瑜一时思绪有些混乱,楚锦和谢韵本该在华京才对,就算不在华京,也该在洛州,怎么就随着楚临阳一起过来了? 楚锦知道她要说什么,她笑了笑,温和道:“你不是在去顺天府告状前夜就通知我带着母亲走吗,我连夜赶了出去,然后直接去找了大哥,如今听到大哥要来白岭,我同父亲母亲便一同过来了。” 离开了华京浮华之地,楚锦也没带面纱,她面上刀疤淡了许多,破坏了过去那样柔弱的美丽,却多了一份洒脱豪气,让她整个人气质磊落清明,看的人十分舒适。 谢韵握着楚瑜的手,焦急看着她道:“我听说你们出了那样大的事,我很担心你。你说你这孩子,这些年,怎么就没让我省心过呢?你一个,阿锦一个,我这辈子都快为你们操心死了……” 听到这话,楚锦楚瑜相似一笑,说话间,楚临阳扶着一个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那女子身着浅蓝色广袖衫,姿态从容,带着百年世家独有的清贵,走到楚瑜面前。 楚瑜看见这人更惊讶了:“大嫂也来了?” 她知道谢纯向来是不管事的性子,每日就喜欢呆在屋中,能让她出来,楚临阳也是费了心思。 谢纯听到这话,轻轻一笑:“全家都来了,我自然也来了。” “便当做散心吧。” 楚临阳声音平淡,不着痕迹将手搭在了谢纯肩上,楚瑜看见这个动作,脸色黑了黑,卫韫走上前来,笑着道:“一家人来了也好,嫂嫂许久没回家过,一直惦念你们,大哥先带着伯父伯母们入城吧,等回去再慢慢叙旧。” 楚临阳听的这话,点了点头,谢韵又问了楚瑜几句,一行人才回了马车,等所有人上去后,楚临阳进马车前突然回头,盯着卫韫道:“晚上我有事,想单独找侯爷好好谈、一、谈。” 他那个“谈一谈”说得咬牙切齿,卫韫直觉有什么不好,他僵硬着脸,撑着笑道:“好,待到事毕,我这就去找大哥。” 楚临阳点点头,进了马车。等楚临阳一行人走了以后,卫韫松了口气,转头同楚瑜道:“阿瑜,你哥会打人吗?” “嗯?”楚瑜有些奇怪:“你怕什么?” “你说他要是把我打得快死了,我能还手吗?” 楚瑜:“……” “放心吧,”她淡道:“他不会打死你的,”说着,楚瑜双手拢在袖中,看着远方:“他要真的动手了,你就跪着跪着抱住他的大腿哭。” 楚瑜仿佛想起了什么很不堪的回忆,淡道:“哭得越大声越好。” 卫韫听到这话,居然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抬眼看向楚瑜,悠悠道:“原来你哥也经常打你啊。” 楚瑜回头奇怪看他:“卫珺也会打你?” “我有六个哥哥,”卫韫比划了一下,随后道:“大哥动手最狠。” 楚瑜觉着,还真没看出来卫珺是这种人。 卫韫说着,眼里带了怀念:“我真的很想他们。”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淡淡道:“以后有我陪你。” 听得这话,卫韫抿唇笑了,他垂下眼眸,看着地面,小声道:“嗯,我也陪着你。” 两人说着话,宋世澜也到了。他倒也没多说,恭恭敬敬客套了一番,便入城去。又等了一会儿,魏王的马车也到了。 魏王是按照王爵的规格准备的仪仗队伍,老远就能看见旗帜飘扬,楚瑜和卫韫等在门口,见马车缓缓而来,金色的马车一前一后有两架,前面一家明显大一些,马车车檐雕蛟刻凤,蛟龙口中衔珠,看上去气派非凡。 马车到了门口,除了卫韫和楚瑜,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等着魏王出来,片刻后,侍从挑起帘子,一个紫衣金冠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正直壮年,气度儒雅温和,倒极为近人。他从马车上踩着台阶下来,同卫韫互相行礼,两人寒暄之时,楚瑜转过头去,便看后面那马车之中步下一人来。 那人身着白色纱裙,梳了一个,发上一对金翟发簪,翟鸟口中衔珠,后面又插着一对步摇,步摇对称在两侧,随着她走动轻轻摇晃。 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了过去,她长得极美,但气质却也是极冷,她目光很淡,看上去眼里似乎放不下任何人,因着如此,整个人似乎都不在这红尘之中,哪怕头顶华贵金饰,却也遮不住那一身仙气。 这世上美人有很多,然而能美出一股仙气的人却算不上多。 所有人屏着呼吸,卫韫不由得同魏王笑道:“清平郡主每次出现,周边都没了声音,得女如此,王爷心中想必窃喜吧?” 魏王摆手轻笑:“该是操心才对。” 说话间,魏清平走到卫韫面前,她轻轻点了点头,卫韫赶忙拱手:“见过郡主。” “伤好了?” 魏清平开口就问得熟稔,明显是熟识之人,楚瑜不由自主抬眼看向卫韫,却见卫韫笑着道:“好了,这么多年了,也当好了。” 魏清平点点头,也没多问,只是道:“入骨缠的毒不容易解,好了就好。” 旁边魏王笑起来:“原来清平当年说救的人就是卫小侯爷啊?当年她执意要去天山取药,我还不准,若早知道救的人是卫小侯爷这样的当世英雄,我当全力支持才是!” “王爷说笑了,郡主千金之身,您担心才是对的。不过郡主救命之恩,卫韫没齿难忘。” 说着卫韫躬身行了个大礼,魏清平面色不变受了,一行人寒暄过后,楚瑜卫韫送着他们亲自入了城。 等送着魏王和魏清平歇下,卫韫也有些乏了,然而他同楚瑜刚一回去,便听侍卫来报:“顾子初求见。” 卫韫和楚瑜对视一眼,楚瑜想了想道:“他应当是为了华京之事。” 卫韫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8.23) 卫韫抬手, 让顾楚生进来。 没了片刻, 顾楚生拿着文书走进来, 行了个礼道:“见过镇国候。” 说着,他抬起身来,然而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了楚瑜身上, 他神色间似乎有些诧异楚瑜为何在此,卫韫看出他的疑惑来, 抬手将手盖在楚瑜的手背上,平淡道:“我的人, 不妨事。” 这话出来,顾楚生表情一时有些变化,楚瑜低垂下眼眸, 似是认可这番话。卫韫见顾楚生捏紧了手中文书, 他颇有些不满道:“顾大学士若是无事, 便先回去休息吧。” “侯爷见谅,”顾楚生深吸一口气, 压住了自己内心翻滚着的情绪,淡道:“顾某此次前来, 确有要事。” 说着,顾楚生跪坐下来, 他整理了衣衫,抬起头来, 看着卫韫道:“镇国候可知, 如今赵玥已和北狄通信, 愿倾巢之力,与北狄呈南北之势共同夹击白州?” 卫韫皱起眉头,此事估计赵玥做得隐蔽,他尚不知晓。 然而卫韫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已知。顾楚生继续道:“镇国候又可知,这四年征战、加上赵玥暗中养军、修建揽月楼等事,国库早已撑不住,从两年前开始,便加重税负,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而哪怕如此,每年我大楚粮仓,却都不能填满应有之数。” 顾楚生说这些,楚瑜和卫韫都都起眉头来。卫韫平静道:“你说这些,我都知晓。” “侯爷,如今大楚早已是岌岌可危之势,若稍有天灾人祸,处理不当,怕是要尸横遍野,百姓无依。侯爷,”顾楚生言辞恳切:“您当真要为您一己之私,置天下于刀尖吗?” 听到顾楚生说这话,楚瑜猛地想起来,如今是她二十一岁。 她二十一岁那年,洛州似乎发生了一场地震。那时候顾楚生不眠不休近一月有余没怎么回来,她当时囤于内宅,在华京中一派歌舞升平,也没怎么听到地震的消息,想来是不太严重。 楚瑜暗暗回顾了当年地震所有相关信息,当初主要是青州佘城受灾,这里是姚勇的地方,楚瑜算了算时间,这一场地震……的确就在一月后。 她有些咋舌于顾楚生居然在如今就已经开始担心天灾,可见如今国库已经警戒到了怎样程度。虽然也有可能是顾楚生为了劝说卫韫所作的说辞,可无论如何,她都要早作防范才是。 她心中暗自盘算着是所有,卫韫却是轻笑起来:“顾大人真是忧国忧民,既然这样,大人为和不劝劝金座上那位呢?今日你当是卫某想反?卫某也不过只是困兽之斗,求条生路而已。” “侯爷是困兽之斗,陛下何尝又不是?若侯爷为了给自己求生路而放弃了天下人的生路,侯爷与赵玥,又有什么区别?” 顾楚生紧盯着卫韫,卫韫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抬眼看他:“所以,我给顾大人留了一条路,不是吗?” 顾楚生没说话,卫韫平静道:“长公主有孕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轻笑起来,那笑容冷漠薄凉,带了些许嘲讽。 “侯爷果然料事如神。” “我不是赵玥,”卫韫声音平淡:“我想保护我的家人,可我也想保护天下人。顾楚生,选择权一直在你们手中,而不是我。当年我就知道真相,可我还是让他赵玥登基为帝,那是为了天下百姓。” “我给了赵玥选择,如果他当一个好皇帝,走不到今天。可是是他荒淫无道,惹至民怨。我与将领前方厮杀,他在后方举国之力修建揽月楼,草菅人命奢侈无度,他做的事,是我逼他的吗?” “是你让长公主引诱他的!”顾楚生掷地有声:“若非长公主要求,他怎会做这样的事?!”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 顾楚生目光看过去,楚瑜叹息了一声:“祸国的总是女人,顾大人,您内心之中,乱这天下的怕不是赵玥,而是长公主吧?” 顾楚生抿唇不言,楚瑜淡道:“可是揽月楼不是长公主要的,盲目扩军也不是长公主要的,赵玥到底是什么人,你至今看不出来吗?哪怕没有长公主,赵玥也会有其他理由,早晚走到这条路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从他登基那一天开始,他从来没给过百姓一份敬重。他为权势坐上这个位置,只要要用他的权势。如果他成为皇帝之后还不能让他享乐,他隐忍这样多年,他又怎么会甘心?” 楚瑜的话让顾楚生愣了愣,他总觉得,赵玥哪怕最初错了,可是错了就错了,也改不了,他总想找一条如今对所有人最好的路出来,他总认为,赵玥不会错第二次。 然而他却不曾想,如果一个人连动机都是错的,又怎么可能走到对的路上? 赵玥是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登基,他没有家人,没有爱人,对这天下没有半分感情和敬重,七万热血男儿的尸骨铺在他帝王之路上,他都不会有半点愧疚,这样的人,他得到权力之后,如果不滥用,又怎么对得起他这样多的谋划? 顾楚生没有说话,楚瑜平静道:“不过,我说这些,顾大人也不是不明白,如今顾大人过来,想必是早已准备好了,是么?” 沉默片刻后,顾楚生终于出声:“我让长公主假孕,同时给赵玥下了毒。五个月后,赵玥将再也不能动弹,我会想办法压住朝中局势,直到长公主产期,我会找个孩子给长公主,假装是长公主的孩子,然后我们辅佐他登基。” 顾楚生说着这些,目光里没有半分波澜。楚瑜倒是十分惊诧,她太清楚顾楚生的性子了。 他顾家一贯讲究皇室血脉,正统嫡庶,然而他今日,却要亲手做混淆血脉之事? 楚瑜惊讶,卫韫却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已知道顾楚生的谋划一般,淡道:“你想得开就好。” “我希望这五个月内,你们和赵玥不要有太大规模的冲突。”顾楚生开口:“能不打就不打,如果要打,”顾楚生眼中神色晦暗:“就将青州拿下来!” 青州是姚勇的地盘,日后赵玥一死,没有护着他的赵玥,姚勇早晚要反。如今拿下青州,一方面是斩了赵玥的左膀右臂,另一方面也是提前解决了隐患。 “我可以不打,可赵玥不会放过我。” 卫韫听得这话,开口道:“王家称王,他让我去打王家,如今我自立为王,各方都在观望,第一战,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挫了我的锐气,否则天下之人,都将有样学样。而第一战天下看着,”卫韫抬眼:“我不能输。” “我知晓。”顾楚生点头,却是道:“可第一战我有办法,让你不战而胜。” “哦?” 卫韫来了兴趣,顾楚生抿了口茶:“首战左前锋,是一位故人。” “谁?” 顾楚生抬眼,说出一个让卫韫和楚瑜都有些惊讶的名字。 “沈佑。”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煽动姚勇出战,姚勇的性子你知道,一旦局势不对,他不会强攻。到时候我们先阵前劝降沈佑,一旦沈佑降了,第一战的士气就落了,以姚勇的性格,绝不会立刻再战。之后你们不要拖延,直取青州。” 顾楚生的手点在地图上,看着卫韫,神色冷峻:“青州拿下,怕就是五月后了。五月后我全面掌握京中局势,会宣布休战,如今长公主对外宣称孩子约有两月,再等六个月,便可以早产之名‘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你从哪里找?” 卫韫颇有兴趣,顾楚生抬眼看向卫韫:“单凭王爷吩咐。” “若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呢?” 卫韫试探着询问,顾楚生抬眼看他,卫韫面色不动,垂眸到楚瑜的手上,翻弄着楚瑜的手指。 顾楚生似有所悟,片刻后,他轻笑开来。 “若此子乃大夫人之子,”他神色郑重:“顾某愿视若己出,鞠躬尽瘁,辅佐至百年之后,江山盛世,天下太平。”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8.24) 这话说出来, 卫韫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楚瑜轻咳了一声, 轻描淡写转了话题:“不知顾大人哪里来的把握,一定能劝降沈佑?” “沈佑是个好人。” 顾楚生也没将方才话题继续下去,他接了楚瑜的话, 冷静道:“他每一件事都想做好, 想当一个忠义之人, 所以他没有背叛赵玥。可是他心里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爱慕六夫人, 也羞愧于卫家。他,”顾楚生抬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认真道:“良心难安。” 卫韫点点头:“我明了, 顾大人的意思, 我已知道。你放心, ”他神色郑重:“我会等到五月后。” 顾楚生似乎是舒了口气,他恭敬叩首:“顾某谢过侯爷。” 说完之后, 他抬起头来, 便起身告退下去。 等他退下后, 楚瑜抬眼看向卫韫:“你问那些话做什么?” “我的意思, 我以为你明了。” 卫韫抬眼看她:“我不想再让卫家步当年后尘, 我若辅佐一个帝王, 我希望那个人, 能是卫家人。” “孩子不是你说有就能有的。” 楚瑜皱起眉头, 卫韫轻笑:“一个孩子,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只要你同意,”卫韫抬手,将手覆在楚瑜的腹间,他温和道:“先随便送一个孩子进宫,等你怀了孕,将孩子生下来,我们再换回去,不也好吗?” “卫韫……”楚瑜微微颤着唇:“我不会让我的孩子进宫。” 卫韫抬眼看她,楚瑜站起身来,她身子有些发颤,却还是咬牙同他道:“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过一辈子,你知道好好过一辈子是怎么过吗?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也只是今日的字没有抄写完。而不是在那深宫大院里,顶着万岁二字当一个傀儡!” 卫韫没说话,楚瑜挺直了腰背:“我绝不会容许,你们将我的孩子,当成你们的棋子。” 听的这话,卫韫苦笑:“我也不过就是说说,都听你的。” 说着,他伸出手去,抱住楚瑜,温和道:“我只是想将最好的都给咱们的孩子,阿瑜,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苦了,我不想有第二次,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去体会这种感觉。” 这话他说得很平静,楚瑜愣了愣,待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心里骤然疼了起来。 他无能为力了五年。 五年前,他去白帝谷给父兄收尸,面对父兄的死无能为力; 后来被下入天牢,看一家人跪在风雨之中,无能为力; 再后来他困帝杀敌,以为报得家仇,却在触及真相时,还是无能为力; 他蛰伏五年,终于等到今天。 他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世上欢喜与天真,有时候看的并非你出身在什么人家,而是命。 楚瑜突然明白他想让孩子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的原因,她抱着他,沙哑出声:“小七……是我不好。” 是我在你年少时,没能保护好你。 想到当年那狗爬的自己变成如今刚劲隽美的笔迹,想到那多嘴多舌的少年成长为如今顶天立地的男人,楚瑜抱紧他,竟是一句责骂都说不出来。 两人相拥片刻,楚瑜想着今日卫韫还忙,便起身离开去,她又将所有明日要准备的都清点了一遍,清点之后,便听长月走过来道:“夫人,老夫人让你过去。” “嗯?”楚瑜有些疑惑:“老夫人叫我过去做什么?” “二夫人说,老夫人今日兴致很高。” 楚瑜皱了皱眉头,她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按了按自己的袖子,她稳住心神,迅速去了柳雪阳屋中。柳雪阳正举着画,同旁边蒋纯笑着说什么,她精神头极好,许久没见这样高兴的模样,而蒋纯跪坐在一旁,面上笑容却是有些勉强。 楚瑜走进屋来,同柳雪阳行了礼,随后便听对方招呼道:“阿瑜来了,快来瞧瞧这姑娘如何?” 听到这话,楚瑜便知道柳雪阳的意思了。蒋纯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走上前来,她瞧着画上的人,听柳雪阳道:“这姑娘叫魏清平,听说你今日去接了,当真如这画上一般好看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瑜来时已经做好准备,神色平静。柳雪阳“呀”了一声,称赞道:“那的确是美人了,与我们阿瑜比,怕也是不相上下。” “各有各的好,”蒋纯连忙开口,打岔道:“如今也晚了,婆婆你也累了吧?要不……” “别啊,”柳雪阳拂开蒋纯搀扶,转头同楚瑜继续打探道:“这位郡主性子如何,可骄纵?” “并不骄纵,郡主只是不擅长人情处事,但心地善良,盛名在外。” “好好好,”柳雪阳连连点头:“我也听说人家都叫她女菩萨,是个心肠好的。魏王手握重兵,清平郡主貌美心善,与我们小七倒也算是般配了。” 柳雪阳又问了魏清平几句,楚瑜跪在一旁,一一答了,柳雪阳听得心中欢喜,同楚瑜道:“我今个儿听说了,以前小七在外面受了伤,就是清平郡主救的。她还一个人去了天山给小七采药,一个姑娘独自去天山采药,何等情谊啊。这么多年,小七从来没对哪个姑娘有过心思,今日他还特意去接了是不是?” “婆婆您这都说到哪里去了?”蒋纯笑着道:“魏王身份高贵,小七去接的是魏王,又不是郡主。” “都一样,”柳雪阳摆了摆手,同楚瑜继续道:“明日啊,和咱们交好的人都来了,你替小七好好留意着。他如今也弱冠了,他哥哥们在他的年纪,都早早定亲了。阿珺同你定亲的时候,他才十三,你还是个四岁的奶娃娃呢,他那时候还抱过你,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楚瑜笑着摇头,柳雪阳叹了口气:“那真是可惜了。你那时候可喜欢阿珺了,他要回来,你还抱着他哭呢。不过小七也粘你,那时候他也才三岁,你哭,他也哭,阿珺可头疼了……” 柳雪阳说着他们小时候的事,脸上带了怀念,楚瑜静静听着,一直到柳雪阳困了,她侍奉着睡下,这才同蒋纯走了出去。 等到出去后,蒋纯叹了口气:“婆婆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小七和清平郡主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别瞎猜。” “嗯。” “婆婆如今觉得小七身份不同,她怕是以为小七要当皇帝……” “我知晓。” “阿瑜,”蒋纯有些担忧:“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楚瑜笑起来,她拍了拍蒋纯的手:“你别担心,婆婆说这些话,我早准备好的。这条路我既然走了,便想好了。” 蒋纯抿了抿唇,终于道:“阿瑜,你为什么不喜欢顾楚生呢?”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却是笑起来:“那你为何不喜欢宋世澜呢?” 蒋纯愣了愣,楚瑜握住她的手,低头道:“你的心意我知晓了,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儿的。” “回去睡吧。” 楚瑜弯眉轻笑,拍了拍她的肩。 等回了屋里,她躺在床上,一个人的床有些空荡荡的。卫韫要准备明天封王大典,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楚瑜觉得特别累,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夜睡得不大好,总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她听得外面吵嚷,便站起身来,询问外面的人道:“几时了?” “回夫人,卯时了,侯爷已经开始准备了。” 楚瑜眯了眯眼,她撑着自己起身来:“我去看看。” 楚瑜洗漱完毕,到了卫韫屋中时,他已经穿戴好了华服。今日是他封王大典和加冠礼合二为一,流程与普通冠礼不同,重在借由这个日子让所有冠礼之人知道如今卫韫的实力,从而不惧赵玥声威,所以前面仪式大多省略,只保留了“加冠”这一件事在众人前。 卫韫这一身服饰黑色广袖绸缎外套,金色卷云纹路绸缎压边,背绣日月星辰,广袖上绣十二神兽,红色蔽膝垂在身前,朱雀展翅衔珠,华贵非常。 许多人围绕在卫韫身边,卫韫没有父兄,楚临阳、宋世澜这喜人便被请来当卫韫的兄弟,柳雪阳站在卫韫身后,含着眼泪说些什么,卫韫坐在镜子前,含笑答着话。 楚瑜静静瞧了一会儿,也没进去,他身边已经有很多人,也不必他去打扰。 楚瑜自己在屋中洗漱好后,穿上翟衣带上金冠,到了时辰,便乘着轿子去了校场。 校场已经布置好了,宾客被引进来,逐一落座。楚瑜上前坐到高处,中间是卫韫的位置,她和柳雪阳的位置要比卫韫稍微高一些,又靠后一些。 她们两人的位置上垂了珠帘,楚瑜进去时,柳雪阳笑着问她:“今早上我瞧见你来了,怎么没进来看看?” “听见小七那里热闹,我便去看看,知道你们在高兴什么了,便也不上去添乱了。” 楚瑜笑了笑,从旁边端了茶,和柳雪阳寒暄着:“婆婆吃过早点了么?” “喝了些粥。” 柳雪阳随意答了话。没多久,便听鼓声响起来,却是仪式正式开始了。 那鼓声响得密集,随着鼓声响起,地面开始发颤,几千士兵从校场远处排列而入,他们每一步都跑得极其整齐,从入场到站定没有乱下分毫。步兵、骑兵、弓箭手…… 鼓声之间,随着士兵高呼之声,一只完整的军队逐一而入。 柳雪阳静静瞧着,叹了口气道:“他的冠礼,本不该这样动刀动枪的,不过这次借着冠礼的名头宴请了这样多的宾客,他的意思怕不止于此吧?” “正是如此,”楚瑜平静道:“如今大家都在观望侯爷和华京里那位,侯爷要给天下一个定心丸。要结盟,至少要让人看看实力才行。” “你哥哥那边,”柳雪阳看着步兵在下方打着拳,貌似不经意道:“是如何想的?” 楚瑜没想到柳雪阳会管到这些事上来,柳雪阳一贯不爱管事,今日却突然发问了,楚瑜愣了片刻后,慢慢反应过来。 柳雪阳怕是不放心她了。 她不由得苦笑,只能据实以答:“我母亲和大嫂都是谢家人,如今赵玥母族乃谢氏,我哥哥怕不会偏帮任何人。” 一面是妻子和母亲的母族,一面是自己妹妹所嫁的人家。对于楚临阳来说,谁都不管,或许是最可能的选择。 柳雪阳皱了皱眉头,片刻后,她叹了口气:“个人有个人的难处。” 说着,她们静静看着士兵在合乎声中排列成方正,然后统一跪了下去。全场一片寂静声中,卫韫从台下提步走了上来,他跪立在蒲团上,陶泉抬着金冠站在他身后,他挺得神色庄重,脊背挺得笔直。 他已经彻底长成青年模样,五官硬挺,没有了少时那几分柔软的线条。 他看上去如同一把彻底铸成的利剑,在旭日下熠熠生辉,带着破开那万丈黑暗的坚韧华光。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见礼官上前来,拜请柳雪阳出席,柳雪阳由人搀扶着,走到卫韫面前。 “这本该,是由你父亲来做的事。” 陶泉站在柳雪阳身后,柳雪阳平日声音一贯娇弱,却在这一刻,用了足以让大多数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平稳又温和道:“可如今你父兄都不在了,只能由我来你替你做。在你弱冠之年,母亲没有什么想让你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儿可知是什么?” 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柳雪阳含着泪的眸子,卫韫认真开口:“请母亲示下。” “承我卫家家风,”柳雪阳抬起头来,骤然扬声:“还得大楚盛世!” 说完,柳雪阳猛地回身,看向众人:“我大楚建国以来,历经四帝,我卫家乃帝王手中之剑,北境之墙,抵御外敌,广阔疆土,得我大楚千里江山,百姓无忧山河。” “然而这些年来,百姓流离失所,不知凡几;路上尸骨成堆,不知源何。犹记得当年,华京乃梦里乡,大楚乃国上国,路无遗骨,街无空室,可如今呢?” “揽月楼金雕玉砌,皇宫中歌舞升平,可皇城之下,苛捐重税、民不聊生,纵使我卫家守住北境,夺回江山,可大楚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楚了。华京不是梦里乡,大楚不是国上国。” “我如今乃天命之年,一生历经无数,夫君儿子都战死沙场,然而这并非令我最痛惜之事,老身最痛惜,乃是我大楚铮铮儿郎在此,却眼睁睁看奸人当道,江山零落!” “我儿,”柳雪阳闭上眼睛,沙哑出声:“这天下人的脊骨都能断,你不能。这天下人的头都能低,你不能。纵使我卫家,仅剩下你和我等一干女眷,却也不堕百年风骨,不折四世脊梁。” “孩儿谨记。” 卫韫低下头来,声音平静淡然,仿佛这一句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 柳雪阳捧起金冠,含着眼泪带到他头上。 这是她儿子。 她唯一的、仅剩的儿子,她看着他从懵懂不知世事,成长至今日。哪怕他早已面对风霜雨雪,然而这一次,在柳雪阳心中,他才真正成人。 她给他带上金冠,卫韫站起身来,转向众人。 旭日高升,他身着王爵华服,头顶金冠,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之中,似执光明之火而来,欲点九州黑暗于一烬。 “昏君当道,百姓无辜,卫韫承得天命,于今日举事,自封为王,愿我卫家,永为大楚利刃,护得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朱雀包裹着“卫”字的卫家家徽慢慢升起,士兵们陆陆续续跟随着大喊出声。 楚瑜听着下方声音越来越大,如浪潮一样卷席而来,似乎是要将卫韫、将她、将这时代所包裹。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楚瑜静静看着背对着她的青年,他站立在最前方,狂风吹得他广袖烈烈,金冠旁的坠珠在风中摇曳翻滚,他似乎就是一个人,在面对着这世间所有狂风暴雨,然而他一派坦然,毫无惧色。 她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特别想走过去,站到他身侧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小七,我在。 然而她却只能坐在这高处,他长辈所在之处,以长辈的身份,陪同这柳雪阳,静静凝望他。 用冷静压抑内心那份敬仰和热爱,用理智克制那份不顾一切想要拥抱的热情。 直到他转过身来,目光看向她。 他只是那么轻轻一望,隔着晃动着珠帘,她看见他站在阳光下,骤然就笑了。 那是人群很难看到的角度,他那笑容正对着她。那笑容带着几分少年气,带着些许得意张扬,与他方才所有模样,格格不入。 只是一瞬之间,他便又偏过头去,楚瑜坐在珠帘内,紧握着扶手,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哭了。她笑着落泪,抬手用帕子抹着眼泪。旁边晚月有些担忧道:“夫人?” 楚瑜摆着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晚月抿了抿唇,没有多说。 等到整个仪式走完,所有人都散了,柳雪阳身体不适,由蒋纯提前扶着走下去。 卫韫来到楚瑜珠帘前,他卷起珠帘,就看见那双含着水汽的眼。 他不由得笑了:“怎的哭了?” 楚瑜含笑站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风沙迷了眼,我揉得重了。” 卫韫没说话,他笑着退开,恭敬迎她走出来。 她由晚月扶着,卫韫跟在她身后,卫韫送着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他还穿着方才那身华服,手的温度却一如既往。 “阿瑜,”他轻声说:“你知道我的字是什么吗?” “是陶先生取的吧?” 楚瑜想了想:“方才为何没说呢?” 卫韫转过头来,笑着看着她:“不是陶先生取的,是我自己取的。” 楚瑜有些疑惑抬眼,卫韫顿住步子,拉过她的手心,在她手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字。 “怀……”楚瑜念出第一个字,然后她看见他写下第二个字:“瑜……” 楚瑜愣了愣,卫韫将她的手包裹握住,似乎是将那个名字握在手里。 “阿瑜,”他认真开口:“无论未来我走到哪一步,在你面前,我一辈子,也只是卫七郎,卫怀瑜。”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8.25) 楚瑜不知道该说卫韫心思纤细, 还是说他每次都刚好撞在那个点上。 每次她心绪难安的时候, 这个人总会恰到好处走过来, 给她安抚。 她握着他的手, 慢慢道:“还好你来了, ”说着, 她抬起头,瞧着他笑起来:“方才我觉得, 你离我特别远。” 远得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悔叫夫君觅封侯。 “我知道,”卫韫拉着她的手,他低垂着眉眼, 慢慢道:“阿瑜,我未来的路很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走到哪一步。我也怕权势迷了我的眼, 怕荣华蚀了我的心,所以我告诉自己,人前我是卫韫,人后我只能是卫怀瑜。这一辈子, 我永远要像最初喜欢你时一样,这份感情干干净净的, 容不得半点杂质。” 楚瑜不说话, 她静静看着他:“若你当了皇帝呢?” “当了皇帝如何?” “三宫六院, 总该有吧?” 卫韫笑了:“没有, 如果皇帝一定要有三宫六院,那我就不当了。” “阿瑜,”他握着她的手,神色郑重:“这时候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如果在我身边,要让你受这样大的委屈,那就是我无能。这样无能的男人,”他顿住声音,片刻后,却还是极其艰难开口:“弃了也不可惜。” 听到这话,楚瑜骤然笑了。 “是你说的。” 她声音轻轻的:“卫怀瑜,你要守信用。” 卫韫看着她,抿唇笑开:“当然。” 两人走了一段路,卫韫还有许多访客要接待,楚瑜便先行回去。回到了卫府时,卫府里十分热闹,远远就听见女眷的笑声,楚瑜走了进去,却是柳雪阳和许多达官贵人的女眷正在说笑。 如今卫韫在外设宴,这些女眷就被安置在了卫府,这是楚瑜一手安排,只是不曾想宴席居然开始得这么早。 楚瑜有些诧异,她走了进去,便看蒋纯站在门前,见她来了,楚瑜还没开口,蒋纯便知道了楚瑜要问什么,苦笑着道:“婆婆先回来了,见许多女眷已经到了,便先开宴了。 楚瑜点了点头,抬眼看过去,便见柳雪阳正同魏清平在说些什么。魏清平面色沉静如水,跪坐在柳雪阳身边,柳雪阳握着她的手说笑,柳雪阳说一句,她应一句,看上去与这局面格格不入,似乎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楚瑜看出魏清平难受来,她笑着走上前去,同柳雪阳见礼,随后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此时气氛已经热络起来,楚瑜见魏清平有些坐立难安,便同魏清平道:“清平郡主看上去颇为烦闷,不如同我等出去逛逛园子?” 魏清平抬眼看来,眼里却是带了几分感激。魏清平接着楚瑜的台阶同柳雪阳请辞出去,楚瑜领着魏清平到了长廊,魏清平舒了口气道:“多谢大夫人。” “郡主似乎不擅长这样的场合?” 楚瑜双手拢在袖间,含笑询问,魏清平点头道:“甚少接触这样多话的女子。”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转头看向魏清平:“你这样说我婆婆,就不怕我不喜?” 魏清平愣了愣,皱眉思索了一下,随后点头道:“是了,我不该同你说这样的话。” 楚瑜被魏清平逗得发笑,她领着她进了屋,从柜子里拿了酒壶,背对着她,语调平和:“玩笑话而已,郡主不必放在心上。郡主走南闯北,本就不该拘于内宅,如此性情,”楚瑜转头看向魏清平,眼中带了艳羡:“我甚为羡慕。” 魏清平没说话,她看着楚瑜,一贯冰冷的面容里带了笑意:“但比起当年独守凤陵城的大夫人,清平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楚瑜取了酒壶转身,迎上魏清平的目光,片刻后,她慢慢道:“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 说着,她递了一瓶酒给魏清平,领着魏清平走到长廊外,靠着柱子随意坐了下来。 “听闻郡主常年游走于大江南北,悬壶济世,想必有很多趣闻吧?” “还好。” 魏清平不是太会说话的人,就淡淡说了一句,楚瑜笑了笑,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郡主和侯爷怎么认识的?” “三年前,外界传闻他在白城抗敌,实际上他在河西,那时我在河西行医,刚好遇见,就顺手救了。” “那时他中了毒?” “入骨缠。” “听说郡主亲自去天山取药?” 魏清平听到这话,沉默下来,没有多说。楚瑜喝了一口酒,慢慢道:“怕是别有隐情,郡主不说无妨。一直是我同郡主找话,郡主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魏清平没说话,她抬眼看向楚瑜。楚瑜容貌长得艳丽,她手腕极细,举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衣袖落下来,露出那皓白如玉的手腕,将柔美与英气混杂,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流。 魏清平瞧着楚瑜的模样,慢慢道:“大夫人可否同我说说北狄的事?” 没想到魏清平问这个,楚瑜有些奇怪,然而她却还是事无巨细将当年事一一说了。她如何伪装进入北狄,如何寻找到卫韫,如何被追杀,如何带着卫韫逃脱回到大楚…… 楚瑜本就能说善道,过往事被她说得如故事一般,张弛有力,听得魏清平睁着眼,眼里全是崇拜。 楚瑜说了北狄又说凤陵城,说完凤陵城又说她年少在洛州的大大小小战事。魏清平抱着酒壶坐在楚瑜身边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她酒意上来,激动道:“楚姐姐,你同我走吧!” 楚瑜微微一愣,魏清平握住楚瑜的手,瞧着她,认真道:“你不属于这里,你同我走吧。以后我悬壶济世,你行侠仗义,国难来时,我们并肩救国,太平盛世,我们云游四方。你不该囤于卫家后宅,”魏清平打了个酒嗝,艰难道:“你看看你现在,被他们蹉跎成什么样子了?我带你走,”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拉着楚瑜,认真道:“我带你去找老夫人,我要带你走。” 楚瑜没动,魏清平转过头看她,疑惑道:“楚姐姐?” “清平,”楚瑜笑了,有些无奈道:“回去休息吧,你醉了。” “你不愿意吗?” “清平,”楚瑜淡淡开口:“我没有被谁蹉跎,只是英雄迟暮,美人黄昏,虽然可惜,却都是拦不住的。” “可你才二十一岁。” 楚瑜微微一愣,魏清平蹲下身来,认真道:“楚瑜,这外面有大好山河,别为你一个卫家,误了你一辈子。” 楚瑜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来了,她脑子里突然晃过了柳雪阳敲打她的话、晃过卫韫背对着她接受万人朝拜的模样。 其实她知道是真的,如今的卫家,已经不怎么需要她了,她在这个后宅里,慢慢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喜欢了。 她呆呆喝了口酒,听魏清平再次开口:“楚瑜,我带你走。” 楚瑜转眼看魏清平,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郡主,你醉了。” 魏清平和楚瑜同时转过头去,便看见卫韫站在长廊转角处,静静瞧着她们。 他神色很平静,看不出喜怒,魏清平酒意未消,皱起眉头来。 “时月,送郡主去大厅。” 卫韫淡淡吩咐他身后的秦时月,听到这个名字,魏清平抬起头来,神色有些恍惚。 秦时月走上前来,恭敬道:“郡主,请。” 魏清平看着秦时月,酒似乎有些醒了,她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楚瑜,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等庭院里只剩下楚瑜和卫韫,卫韫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摇了摇楚瑜身边的酒瓶,笑着道:“喝了不少。”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自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卫韫提着酒瓶,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他突然开口,楚瑜没说话,卫韫看着她的背影,平静道:“我以为我做的已经很好。你要做任何事,我都没有拒绝过,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拼命想给你。” “可为什么,”卫韫颤着声:“你还是要走?” “你多想了。” 楚瑜有些疲惫,她淡淡回应,卫韫一把抓住她,猛地将她拽到怀里,捏着她的下巴,红着眼注视着她:“你看着我!” “你要走对不对?” 他颤抖着身子:“方才她说话你没有拒绝,她说在你心上,你想走,对不对?” “卫韫,”楚瑜声音冷静:“放开。” “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是哪里做得不对?” 卫韫颤抖着声:“为什么五年前你想走,如今你还想走?” “你说什么?” “五年前,”卫韫颤抖着声:“我就知道,等卫家事了,你就会走。” “五年后,我以为我留住你了,可实际上,你还是想走。” “你告诉我,”卫韫抱着她,痛苦闭上眼睛:“到底怎么样,你才不走?” “卫韫……”楚瑜有些疲惫:“这与你没有干系。只是我自己没有了位置。” “你要什么位置?” 卫韫捏紧了她的手:“你要什么位置我不能给你?你要一品诰命,还是要皇后,还是要……” “我不知道。”楚瑜骤然开口:“不是权势不是地位,是我自己你明白吗!” 楚瑜猛地推开他,她喘着粗气,艰难出声:“是我自己的位置,我楚瑜在卫家,应该有的位置。我如今算什么?我如今是你的嫂子,是楚临阳的妹妹。你母亲心里我早晚要嫁出去,她为你张罗着亲事,她看上了魏清平,她一心一意,让你娶一个有权有貌的女子。她心里你堪比日月,我再好,”她咬牙出声:“也是你嫂子。” 卫韫没说话,他盯着她,冷声道:“继续。” 楚瑜没说话,她闭上眼睛,有些疲惫道:“我喝了点酒,有点醉了,你别听我瞎说。” 说着,她伸手去拉扯他道:“我先去睡了……” 卫韫握紧她的手,一把将她拉扯回来,狠狠压在墙上,声音平静又冷漠:“继续说。” 楚瑜咬紧牙关,她看着卫韫笑起来,眼里带着嘲讽:“怎么不说了?没得说了,还是不愿说了?” 无数屈辱涌上来,她身子微颤,卫韫瞧着她的样子,平静道:“再多说说。” “我就看看,你能羞辱自己,羞辱到什么程度。” “卫韫!” “叫我卫怀瑜!” 卫韫猛地提高声音,他低下头,靠近她,冷着声道:“我母亲给你气受了?她替我张罗婚事要娶魏清平,你心里压着,你不同我说?你觉得如今卫家正是如日中天时候,不需要你了,你难受了,也不告诉我?楚瑜,在你心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同你在一起,我喜欢你,我卫家人对你好,就是图着你什么,你给不了我卫家什么了,就没价值了?” 说着,不等楚瑜回答,他捏着她下巴抬起头来,盯着她眼睛:“你是不是还想说,我母亲要为我寻找一个达官贵女,你是再嫁之身,你还是我嫂子,于我名声不好,你楚家此次不会站队,不会像魏清平一样带着魏王的权势支持我,你处处不如魏清平,你要不要再劝劝我,娶了魏清平当正妻?” “然后你呢?你同我就像现在一样一直偷情?”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恶心。” “是你把事做的这么恶心!” 卫韫猛地提了声音。 他死死盯着她,仿佛是鹰盯着野兽一般,他压着怒火和委屈,箍着楚瑜,让她动弹不得。 “你放开,”楚瑜皱起眉头:“我们回去说。” “我不回去。” “被人看到……” “那就看到!” “楚瑜我告诉你,”卫韫压着楚瑜拼命挣扎着的身子,咬着牙:“我一定要娶你。我怕你不是心甘情愿嫁我,怕你还觉得没走到这一步,所以现在我忍着,可是你别以为我会忍一辈子。”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看着她愣神的模样,又狠又怜低下头去,狠咬了她一口,舌头探到她唇齿之间,搅了个翻天覆地,她试图推他,他就压着她的手,试图踹他,他就压着她的腿,两个人死死贴在一起,许久之后,他终于才算心满意足,消了火气。 楚瑜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眼里还带着盈盈水光,看得卫韫喉头动了动,然而他压下这份火气,替她拉好衣衫,从袖子里拿出帕子,细细擦干净她的唇,又替她扶正了发髻,终于道:“下次有气,别自己撑着,同我说。不然我战场上没死,倒回家给你气死。” 楚瑜喘着气,没说话,就用那双含着春情的眼瞪着他。 卫韫被她瞪笑了,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附在她耳边,温和道:“叫我一声夫君,天下我都给你拿回来,嗯?” “滚!” “行了。”他笑着直起身来,耐着性子,低头将她的玉佩重新打了个结:“对付我母亲这种事儿,你不擅长,回去等着我。” “不就是娶魏清平吗?” 卫韫抬头,看着她笑了:“在房里等我,今晚你得好好奖励我,知道么?” 楚瑜不说话,她垂着眼眸,脾气顺了许多,卫韫抬头瞧了瞧天色:“下雨了?” 说着,他解下自己大氅来,替楚瑜披上。 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瞬间包裹了她,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看着卫韫给她系上大氅,温和着道:“赶紧回去,别冷着了。” 说完,卫韫转过身,便打算离开,楚瑜一把抓住卫韫。 “还不是时候,你别气着你母亲。” 卫韫明白楚瑜说的是什么,如今的确不是适合公告他们关系的时候,他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失了理智。 他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沉稳又妥帖:“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说着,他招呼了一直守在一边的晚月长月出来,平静道:“送你们夫人回去,给她熬完姜汤喝了。” 长月晚月应了声,卫韫看着楚瑜离开,等着楚瑜消失在长廊尽头,卫韫从袖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唇角。 “近来我母亲同大夫人说了什么话,”他同隐藏在暗处的暗卫道:“查清楚。” 树叶轻轻摇动,一人悄无声息退出了院子。 卫韫抬眼看向前方长廊亮起来的灯火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冷笑出声:“活得不耐烦了。”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8.26) 卫韫回了自己房间里, 将今日和宋世澜、楚临阳等人商议的情况梳理了一下,没多久,暗卫就捧着一沓口供回来。卫韫在卫家各房都安插了眼线, 如今要查事情,直接去眼线那里收集情报。暗卫将口供奉上, 沉稳道:“主子, 老夫人同大夫人说的话都记录在上面了。” 卫韫翻开口供, 暗卫又道:“除了二夫人和六夫人,近来老夫人所有接触过的人说的话,也都在这上面了。” 卫韫应了一声, 迅速翻看过去。看完之后, 他画了几个名字, 淡道:“将老夫人身边侍奉的嫣红查一遍,所有和嫣红接触过的人,全给我抓来。” 暗卫应下声来, 没了多久,就抓了一堆人压进卫韫的院子。整个卫府闹腾起来,楚瑜在房间里听到动静, 皱起眉头:“怎么了?” 长月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没多久, 长月就回来道:“侯爷抓了一大下人,各房里的都有, 就连老夫人房里的嫣红都被抓了。” 嫣红是柳雪阳一手养大的孤儿, 颇得宠爱。抓了嫣红, 柳雪阳肯定要闹起来。楚瑜想了片刻, 站起身来,匆匆赶到了卫韫的院落中。 此事卫韫院落中已经跪了一地,柳雪阳站在卫韫身边,绞着手帕,眼里含着眼泪,瞧着一旁被扣押着的嫣红。嫣红下方跪着一个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不停哭着道:“王爷,冤枉啊,没人指使奴才,奴才真的是自个儿想的。奴才就听说清平郡主人好,随口同嫣红姐姐一说而已。” 如今卫韫已经自封为王,上下都改了口。 卫韫听得对方哭诉,他也没多说话,抿了口茶,神色平淡:“那你又是听谁说的郡主人好呢?” “是桂姨……” “你胡说!” 人群中一个妇人焦急冲了出来,与那少女当场要厮打起来,场面乱作一团,楚瑜皱眉看着两个女人厮打,少女低头的那一瞬,她隐约看见了什么标记一闪而过,她皱起眉头,骤然叫住:“停下!” 听得楚瑜的声音,旁边侍卫立刻冲上去,将两人压住,楚瑜走上前来,轻轻拉开了那少女脖颈上的衣服。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落入楚瑜眼中,楚瑜紧皱眉头。 这只蝴蝶,是顾楚生的线人的标志。 他们纹绣在不同的位置,用来互相认知,从蝴蝶的颜色,可以辨认出这个人的在顾楚生手下的品级。这个少女的颜色是艳丽的绯红,应当是品级极高了。 楚瑜犹豫了片刻,提步走到卫韫身边,弯下腰去,耳语了几句。卫韫皱起眉头,将卫秋叫来,吩咐下去。 “将全府之人,男女分开,脱光验身,身上有蝴蝶标记的,全都留下来。” 卫秋点头应声,退了下去,全府人分开,那少女眼见不好,骤然提声:“夫人!” 楚瑜顿住步子,那少女声音凄厉:“夫人,我等对您之心,天地可鉴啊!” 楚瑜没说话,柳雪阳瞧了过来,楚瑜轻轻一笑,摇了摇头道:“下去吧。” 而后她瞧向旁边目中带着疑问的卫韫,淡道:“若没有触犯大业之事,逐出府去,便就罢了。” “你知道是谁?”卫韫肯定出声,楚瑜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 说完,她同柳雪阳行了礼,退了下去。 等楚瑜退下,柳雪阳着急开口:“小七,你到底是做什么?是有奸细混了进来吗?” “母亲,”小七转过身去,扶住柳雪阳,淡道:“我们里面说。” 柳雪阳有些忐忑,卫韫扶着柳雪阳坐到屋里,遣退下人,平静道:“听别人说,母亲想要为我找一位妻子。” “你如今也已经弱冠了,”柳雪阳轻叹:“早该娶妻了。再拖下去,怕是让人笑话。” “为什么是魏清平?” “期初的确是嫣红同我说的,可不管怎么说,嫣红说的的确有道理,”柳雪阳绞着帕子,忐忑道:“清平郡主我也见过了,的确是个好的,我十分喜欢……” “我不喜欢。” 卫韫淡然开口,柳雪阳微微一愣,有些诧异道:“我听闻当年她救了你……” “她不止救了我,当时救的是两个人,我,还有秦时月秦将军。” 秦时月父亲和卫家是世交,他早年丧父丧母,之后寄养在卫家,从小当做公子一样培养长大,如今乃卫家家臣,是卫韫最得力的手下。这人柳雪阳是认识的,她有些迷茫道:“这与时月有什么关系……” “当年郡主去天山,救我是顺便,要救的是时月。” 这话让柳雪阳睁大了眼睛,卫韫抿了口茶,平静道:“时月身份低微,魏王不会允许,所以对外一直称是同我来往。其实郡主看重的,是时月。” “可时月的身份……”柳雪阳皱起眉头,颇有些担忧。卫韫抬眼看向柳雪阳,淡道:“无论他们身份如何,时月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都会为他想办法。我与清平郡主之事,还望母亲不要乱插手,以免我与时月产生误会。如今是什么关头,我想母亲应该明白。” “可是,”柳雪阳硬着头皮道:“就算不是清平郡主,你总该看上个姑娘,你已经二十了,如今没娶妻,也没子嗣,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柳雪阳红了眼:“我就你与阿珺两个孩子,阿珺什么都没留下,你若是有三长两短……”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柳雪阳红眼,轻叹了一声,他走上前去,跪在柳雪阳身前,握住柳雪阳保养得当的手,垂下眼眸道:“母亲,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柳雪阳呆了呆,似是反应不来,片刻后,她才道:“是谁?我替你提亲去。” “我现在还娶不了她,”卫韫苦笑起来:“她还不愿意嫁我,等以后她愿意嫁给我了,您再去提亲。” “那至少先告诉我是谁啊?”柳雪阳有些焦急:“我替你相看着……” “不用相看了,”卫韫低笑起来,眼里带着柔光:“她是特别好的姑娘,您一定会喜欢的。” 柳雪阳瞧着卫韫的神色,眼里带了些许暖意:“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很喜欢,”卫韫抬眼,仿佛少年人一般,认真道:“我这辈子,只想娶这一个姑娘。” “我家小七,果然长大了,”柳雪阳低笑:“都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你不告诉我那姑娘是谁,总该告诉我,那姑娘什么样子吧?” 卫韫没说话,他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她。” “可是,”他抬起头,说得认真:“她真的,特别特别好。” 柳雪阳被他逗笑,抬起手指戳了他的额头,有些无奈道:“你呀……” 柳雪阳拉着他,又说了一会儿楚瑜,卫韫不肯说那姑娘是谁,两人便商量着,等她答应了,柳雪阳要如何上门提亲,要怎样规格的聘礼,要怎样的仪式。 说了许久,柳雪阳叹息道:“到时候,也不知你大嫂还在不在卫府了。她年纪也大了,你替她相看的人,可有着落?” “有了。”卫韫垂眸,眼里带着柔光:“那人很喜欢她,等我们这边事儿了,他就去娶她。” “那就好。”柳雪阳轻叹:“你大嫂这辈子,太苦了。希望那个人好好疼她。” “您放心,”卫韫温和道:“那个人会对嫂嫂好的。” 两人零零散散聊了一会儿,柳雪阳总算歇下了。卫韫安置好柳雪阳,走出房门。寒风夹雨扑面而来,卫韫神色冷淡,开口询问身后的卫夏:“大夫人呢?” 卫夏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在顾楚生那里。”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闭上眼睛,慢慢道:“拿伞来,我去接她。” 楚瑜很早便来了顾楚生这里。 从卫韫院子出来,她便直奔顾楚生的住所,如今封王大典已经结束,许多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楚瑜过去时,顾楚生的下人正在收拾东西,他却是坐在小桌前,正认真煮着茶,似乎早就知道楚瑜要过来。 楚瑜抬了抬手,所有人便走了下去,楚瑜跪坐到顾楚生身前,顾楚生推了刚刚倒好的茶给她,平淡道:“天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瑜没有端茶,只是道:“你将人安插在老夫人身边做什么?” “说得好像你们卫府没有安插人手在顾府一样。”顾楚生轻笑,楚瑜抿了抿唇,肯定道:“是你煽动老夫人让卫韫娶魏清平。” “不好么?”顾楚生抬眼:“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可以说是处处替卫韫着想了。魏王之权势,魏清平之美貌,难道不是卫韫最好的正妻人选?” 楚瑜没说话,她握住茶杯,感受着茶杯上传递过来的温度。顾楚生瞧着外面下着的秋雨,慢慢道:“马上就要入冬了,白岭寒凉,不若随我回华京避寒吧?” 没有人回应,顾楚生也不意外,他平静开口:“其实我不介意,你失身于他,甚至你嫁给他,你怀上他的孩子,我都不介意。阿瑜,”他眉眼间带着笑意:“你在他身边呆不久的。” “你又知道?” “我是让人挑拨了老夫人,可是,我所说的话,哪一句不是实话?阿瑜,卫韫日后的路还很长,他会越走越难。等他走得艰难的时候,等他没有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又知道,他不会怨恨?” “他不会想,倘若当年娶的是魏清平,那就好了?”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喝着温茶,静静等着楚瑜开口。许久后,她慢慢道:“那也该等到那时候,等到他同我说这一句话。” 说着,她放下茶杯,准备起身:“你的人我让卫韫不动,你带着走吧。以后别盯着卫家。回去好好准备,五个月后,我同卫韫灭了姚勇,带兵入京。” 话刚说完,顾楚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他捏得很重,楚瑜微微皱眉,抬眼看他。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声音微微发颤,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他抬眼看向楚瑜,眼中无数情绪纷杂。楚瑜静静看着他,只是道:”放手。“ “你要的生活他给不了,你要的人生他给不起。” “那你又能吗?” “顾楚生,”楚瑜神色平稳淡然:“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我给了,我试过,可是我们不合适。” 顾楚生微微愣住,楚瑜抬手板开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顾楚生执拗看着她,眼泪盈在眼睛里,固执着不肯放手。 “你信人有上辈子吗?” “我信。” “上辈子,我曾经嫁给过你。”楚瑜低哑出声,顾楚生另一只手也用上,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手:“那你这辈子,也嫁给我。” “那时候你不喜欢我。”楚瑜终于有些疲惫,她慢慢放缓了动作,艰涩出声:“我做了很多,我给你的私奔信你没要,所以我自己偷偷去找你。我找到了你,陪你待在昆阳,那时候你特别穷,”楚瑜抬眼看他,眼里含着眼泪,顾楚生愣在那里,看着楚瑜抬起眼,看向窗外:“你住的地方,下雨会漏雨,你拿了木盆接着,我夜里睡不着,你抱着我,合着雨滴声给我唱歌,同我说,你听这雨声,是不是也很好听?” “我觉得特别好听。” 楚瑜破涕而笑,顾楚生忍不住也笑了,沙哑道:“然后呢?” “所以那时候,我就想,你喜欢我。你只是脾气不好,你还是喜欢我的。” “所以我为你做了很多……很多很多……”楚瑜含着笑,却仍旧是忍不住,泪落如雨。 她说起那些年,他就静静听着。 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说那些年,他记忆里那些年,她就是那副鲜衣怒马的模样,后来便只是一个病恹恹的模样。他第一次从她的角度,这么认真去听她那时候的喜怒哀乐。 原来那个厮杀在战场上的姑娘,也会在心里忐忑不安;原来她嘲讽着他无能时,也不过是自己难过到极点时疯狂的反扑。 他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没那么年少,如果楚瑜像现在一样,能用这样平静的姿态同他说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花了一辈子,”楚瑜沙哑开口:“我用了长月的命、用了我楚家的败落,去求这一份感情,你曾经得到过的,顾楚生,”她语调平淡:“可是,是你不要。” “你不是爱我,”楚瑜目光落到顾楚生握着他的手上:“你只是执着。你得到的时候,你就不觉得我那么好了。” “那么,”顾楚生沙哑出声:“如果你说的这一辈子,真的存在,看着如今的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盯着她:“我这样坏,我害死了长月,我害了你一辈子,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外面冷雨凄凄,楚瑜看着面前青年,他已经是她记忆里顾楚生的模样了,眼神气度,分毫不差。他也走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甚至比上辈子,还要快一些。 她静静看着他,许久后,终于道:“上辈子的事,其实错多在我。长月是楚锦打死的,你当时并不知道。而路是我选的,你不喜欢我而已。最重要的是,上辈子的事,我不牵扯到这辈子,这辈子,你什么都没做。” 顾楚生捏起拳头,楚瑜神色坦然:“你虽然数次打算加害于卫家,最后却都收了手。你虽然总是打算作恶,最后却都停下。而这些年,赵玥作恶,卫韫征伐,你在后方调整户部,惩治贪官,鼓励商贸,才勉强维持住大楚的平衡。顾楚生,你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坏。” “我有。” 顾楚生咬牙:“我比你想象更坏,我不作恶,只是舍不得你。” 她不知道他的上辈子,在她死后,走到了怎样的程度。他本就是头恶兽,她是缰绳。她活着时,他怕她看不起,她死后,他就走在不归路上,为所欲为。 然而听他的话,楚瑜还是忍不住笑了。她看着面前人强撑的模样,轻声道:“顾楚生,其实哪怕上辈子,你都没你想象中坏,我会喜欢你,不是白白喜欢的。” 顾楚生愣愣看着她,楚瑜叹息出声,她站起身来,从旁边取了伞,轻声道:”以后别做傻事了,顾楚生,人的原谅有限度,你若再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轻轻歪头:“我真的会杀了你呢?”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女子弯眉轻笑的模样,他不知从哪里,突然有了勇气。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猛地叫出她的名字:“楚瑜!” 楚瑜顿住脚步,听见身后人沙哑开口:“哪怕上辈子,我也是喜欢你的。” 楚瑜猛地回头,呆呆看着面前人。顾楚生艰难笑开,他惨白着脸,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口。 “上辈子,我第一次见你,”他眼泪落下来,沙哑出声:“我就,特别、特别、喜欢你。” “可是我不懂,”他慢慢走上前来:“我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我特别讨厌你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觉得你不该喜欢我这样的人,你该喜欢卫珺,甚至是卫韫。你喜欢我,就是瞎了眼。” 楚瑜不可思议看着他,看着他走到面前,看着他看着她:“所以你说错了,”他艰难出声:“哪怕得到你,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件事,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从我上辈子的十二岁,到这辈子。你让我放手,我也想放,可我放不开。你让我不忘初心,可是我的初心是你,我没忘。” 顾楚生慢慢跪下,仰头看着她。 “阿瑜,”他沙哑出声:“对不起。” 说着,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我求求你……回来吧……” “上辈子,这辈子……”他猛地嚎啕出声来:“我输不起了。我真的,输不起了。” 楚瑜呆呆看着他,脑中思绪纷乱。 片刻后,一个声音从长廊尽头平淡又冷静传来。 他声音如这夜雨,平稳中带着彻骨的冷意。 “阿瑜,”楚瑜和顾楚生同时寻声看去,长廊尽头,男子白衣长衫,手执六十四骨节竹伞,神色安稳从容。他静静看着楚瑜,灯火跳跃在他隐忍的目光里,那琉璃一样漂亮的眼里,有无数情绪翻滚,可他没有表现,没有纵容,他克制着所有情绪,抬起手,平静出声:“到我身边来。”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8.27) 楚瑜脑子有些发懵,她呆呆看着长廊尽头的卫韫, 他什么都没说, 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目光无悲无喜, 然而身子却隐隐发颤。 顾楚生握着她的手,在她提步前一秒,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紧紧握住她, 沙哑出声:“阿瑜,你别走,你不要离开我。” 楚瑜没说话, 她低下头去,看着顾楚生满是祈求的脸。 好久后, 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艰涩道:“你怎么敢?” 怎么敢说出来?怎么敢告诉她? 难道他以为, 所有的伤害,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 所有的痛苦,跪一下就能烟消云散。 她颤抖着身子,眼泪几欲滚落而出, 她想将她的手抽出去,而他却固执不放,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然而他不能让他做。 他输光了所有底牌, 他尝试了所有可能, 她如果走了,他真的毫无办法。 于是他只能笨拙去拉她,她痛苦想要抽手,他反复出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瑜,我不会再犯了。我知道你要什么,我知道怎么爱你,我比任何人都能更好的对你,阿瑜……” “放开。”楚瑜声音颤抖,她已经极力克制,可那些爆炸开来的情绪,却仍旧回荡在她的心里。她眼泪扑簌而落,而那个一贯姿态从容的青年,却仿佛已经放下了所有自尊,他纠缠不放,痛苦出声:“我不放,我不能放!” 雨声开始变大,灯火之下,那两人都狼狈不堪。 卫韫站在不远处,他静静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站的很近,可两个人却怎么看都觉得这么遥远。他们好像有一个无形的世界,将他隔离开来。 他早已经遣退了下人,清退了周边所有暗卫眼线,整个庭院里就他们三个人,他一贯被别人夸赞有勇有谋,他面对千军万马从容有余,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仿佛是失了方寸。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他除了站着,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着那两人,体会着他们之间那些澎湃的情绪,好久后,他终于才开口:“顾大人,够了。” 顾楚生愣了愣,他看见卫韫收起伞,走到他们两人身边。 卫韫抬起手,轻轻搭落在顾楚生手上。 “顾大人,”他平静开口:“凡事都有界线,你已经走到了那一步,走不过去,就该放手回头。” 顾楚生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卫韫。 “她是,”顾楚生艰难开口:“她是我顾府大夫人。” 卫韫垂下眼眸,他握着顾楚生的手,他没用力,却是道:“烦您放手。” “她是我同床共枕十二年,进了我顾家祖坟,和我合葬在一起的顾大夫人。” “烦请放手。” “卫韫,”顾楚生终于感受到了手腕上传来的力度,疼得他发颤,可他固执着没有放手,他盯着卫韫,一字一句:“她是我妻子。” 卫韫捏着他的手微微一松,他睫毛颤了颤,而后他又控制住力道,将顾楚生的手从楚瑜身上一点一点试图拖下来。 顾楚生疯狂挣扎起来,卫韫没动,他拳打脚踢,卫韫没有还手,他只是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抽出来。 如同他的感情,一分一分,生拉硬拽,从那个人生命里拖了出去。 顾楚生悸动嚎哭,卫韫平稳自持。顾楚生终于抑制不住,嘶吼出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卫韫,她是你嫂子,上辈子,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辈子,她是你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什么身份,在这里管我同她的事?” 卫韫没说话,他将楚瑜护在身后,看着被他推开的顾楚生,平静道:“顾大人,回去吧,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顾楚生坐在地上,喘息着看着他们,卫韫看着顾楚生的样子,眼里带了怜悯,但却也不知是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 “回去吧,”他沙哑开口:“您是内阁大学士,这天下还有许多事等着您,有许多百姓仰仗您。不要在这里纠缠一个妇人,不成体统。” 听到这话,顾楚生低低笑了。 “卫韫……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能从你口里,听到体统两个字。” 卫韫双手拢在袖间,听着风雨声,听着他道:“卫韫,上辈子,我就顾着体统,顾着太多人,她死的那天,我坐在灵堂,还批阅文书。” “可你知道么,”顾楚生声音夹杂在雨里,慢慢低下去:“然后你就会发现,你被打磨了少年锐气,少了那份世人最爱的鲜活风流后,所有人只会离你越来越远。爱你的人越来越少,路越走越窄。最后你被人供在祭坛上,活得像一座牌位。” “你以为我为什么输给你?”顾楚生笑起来,他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他盯着他,狂笑出声:“我不是输给你卫韫,我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我自己。我走了太多路了……”他沙哑出声:“她最爱的干净我没有,勇气我没有,纯粹我没有。” “她最爱我的时候……”顾楚生沙哑出声,他看着楚瑜,眼里带着茫然:“她最爱我的时候……” 也是他少年时。 他红衣金冠,意气风发。他任昆阳县令,带百姓避难;他以文臣之身,穿梭于战场。 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他驾马而来,光明坦荡;是他扶着粮草而来,哪怕全身伤痕累累,也要抬头同她说:“你别管我,把粮草护好。” “卫韫,”他声音低下去:“你走了这条路,注定护不好她。你只会蹉跎她,不如放手。” 听到这话,卫韫慢慢笑了。 “顾楚生,”他笑容里全是苦涩:“她从来不是我的,你想要,该问她愿不愿意,而不是让我放手。” “你与我最大的不同,”他看着顾楚生,艰涩道:“那便是,你爱着一个人,你觉得你们是双方的,所以没有了自己。我爱一个人,却从不觉得,她属于我,或者我属于她。” “我是卫韫,是镇国候,是如今的平王,我有我的责任,有我要走的路。她也一样。” 楚瑜听着他的话,慢慢抬起头来,仰望着身侧青年。 风雨吹进来,他面色沉静泰然,他克制着情绪,与她和顾楚生那失态的模样截然不同。他从风雨中走来,早已被雨水湿了衣衫,却影响他半分。他看着顾楚生,声音平稳从容:“她是楚瑜,是卫家大夫人,是一品诰命,也是军中北凤将军。她的人生远不止你我,她不属于谁,她爱谁,不爱谁,我管不了;她要留在卫家,还是要跟你去华京,或者云游天下,我也管不了。” “你让我放手,”卫韫艰难笑了:“又何从谈起?” “你从没给过她一份感情应该有的样子,”卫韫静静看着顾楚生:“你没让她在一份感情里学会张扬自立,没有让她感受过感情会是她最好的壁垒,时至今日,你也没能明白,谈好一份感情,得先做好一个人。所以,别纠缠了。” 他弯下腰,拿起旁边的伞,淡道:“回去吧,先当好顾楚生,再来爱一个人。” 说完,他抬起手,握住楚瑜的手。 他的手很暖,在那温度涌过来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是淹没在深水里的人,被人骤然打捞起来。 如果顾楚生的爱是将她拖下去窒息的沼泽,这个人就犹如小船一般,拖着她走向彼岸。 她静静跟着他,路过大雨的地方,他撑着伞,将伞倾斜下来,遮住大雨。他们走到屋中,他让人准备了姜茶,又给她拿了衣服,垂下眼眸道:“先换了吧,别受寒。” 楚瑜低低应声,他的神态太平和,平和得让她也随之安定下去。 她换好了衣服,晚月端了姜汤上来,楚瑜抱着碗,卫韫拿了帕子,就站在她身后,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 她慢慢镇定下来,在温暖中找回那一份理智,身后人动作轻柔小心,等将她的头发擦干后,他从她手里拿过喝了的碗,低声道:“先睡吧,我还有许多事,先回去了。” “小七,”楚瑜终于开口:“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卫韫背对着她,好久后,他终于道:“改日吧。” 楚瑜低低应了声,卫韫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了步子。 “阿瑜,”他声音沙哑,楚瑜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听他道:“我也会难过的。” 哪怕他做得再好,假装得再淡定,再从容。 可是人毕竟是人。 楚瑜呆呆看着他,面前青年转过身来,他艰难笑了笑,沙哑着声道:“你能不能过来,”他仿佛少年时一样,可是这句话,他说得那么难,那么慢,他说:“你能不能走过来,抱抱我?” 让我知道,这份感情,不是我一个人在努力。 让我明白,这份感情,会有所回应。 楚瑜看着他,对方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什么,卫韫低头轻笑,似有恢复了平时那沉稳从容的模样,他转过身去,温和道:“无事了,我先回去了。” 然而话刚说完,他便被人猛地从身后扑来,死死抱在了怀里。 楚瑜在他背后,用额头抵住他,她的温度从他身后传递而来,卫韫呆呆看着门外摇晃的灯火,也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楚瑜在他背后抱着他,卫韫没敢回头,没敢眨眼,他沙哑着声音,慢慢开口。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阿瑜,”他沙哑出声:“其实顾楚生说得对,人都爱少年,我有时候会想,十五岁那年在北狄,你背着我走过万水千山,那时候我觉得世界特别美好。那时候卫秋卫夏还会和我闹着玩,沈无双话也比现在多,母亲面对我也不会忐忑不安,那时候你还会抱着我,叫我小七。” “可现在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卫秋卫夏很少同我说笑,沈无双也开始变得恭恭敬敬,母亲有话就在心里,从来不同我说,便就是你……” 卫韫看着摇曳的灯笼,沙哑出声:“也变了。” “我自问没做错什么,我努力护着每一个人,我学会克制、忍耐、包容、果断,”卫韫慢慢闭上眼睛,声音中带着隐约的哭腔:“可每个人都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敬而不爱,赏而不亲。可我做错了什么呢?” 卫韫声音颤抖,他似是有些克制不住,在楚瑜怀里,慢慢佝偻下身子,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猛地爆哭出声:“我只是长大了而已。” 他只是长大了而已。 一个人长大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得怀有深意,他的每一个动机都会被视为包含野心。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努力想去让身边每个人过好,他努力想要拥抱住身后这个人,她所有担忧的惶恐的不安的,他都在为她解决,可世界还是没有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她曾把自己最美好的给了顾楚生,她能放下所有夜雨私奔去找顾楚生,她能带着绝不回头的勇气去爱那个不会爱的人,然后顾楚生做错了,跪地祈求,还能得到她的心软心疼。 他小心翼翼去给她所有美好,他为她向赵玥求了一品诰命、北凤将军的位置,他为追赶上她努力成长,想要为她遮风避雨。她不够喜欢他,他就等着她,可她还是越走越远,他不知道怎么留住她,他甚至不敢像顾楚生一样开口强求留住她。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留她,她就会留下来。 于是他什么都不敢说,他就只能在这个雨夜里,在她怀里,握着她的手,嚎啕大哭。 他许多年没这么哭过,楚瑜死死抱紧他,尖锐的疼痛涌上来,她咬紧牙关。 她第一次这样真切的感受到,卫韫比她想象里,过得更难更苦。 只是有些人从不将伤口展示给人看,于是哪怕发脓发烂,别人也以为他云淡风轻。 她想起五年前在沙尘,卫韫泡在沈无双给的药水里,他挣扎痛哭,抱着她叫她,嫂嫂,我疼。 年少时他尚能说出这样的话,长大后他却是连“我疼”两个字都再说不出来,反而只是问她,我哪里做的不好? 没有哪里做的不好。 楚瑜咬着牙关,她听着他的哭声,想起自己年少来。 她不公平。 哪怕他从没开口,可她却清楚意识到,这份感情,她太不公平。她把顾楚生所有给过她的伤口交给卫韫,顾楚生拘束她,她就以顾家大夫人的姿态活在卫家,却忘记了当年卫韫从北狄回来,给赵玥的三个条件里,就为她求了军职;顾楚生辜负她,她就忐忑不安,等待着卫韫有一日的辜负,却没看到卫韫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五年,从未褪色半分。 她把最好的自己给了做错事的顾楚生,却将最不好的自己交给了什么都没做错的卫韫。 一份感情无论如何都会有磨难,痛苦与甘甜相伴相随,包容与自由相偎相依。卫韫为她努力铺好了所有路,她却连走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收紧了手臂。 她突然想,如果回到十五岁那年,如果她没有嫁给过顾楚生,没有经历岁月磋磨,在最美好的岁月里,她遇见这个人,她会做什么? 当这个念头闪出来,她便低下头去,狠狠啃咬在这个人唇上。 哭声和眼泪交织在这个吻里,她将卫韫压在身下,将手指滑进他的手里,十指扣在一起。 她从未这样放纵亲吻过他,没带半点技巧,莽撞又热情。卫韫在她身下,慢慢握紧她的手。 “卫韫,”楚瑜直起身子,认真看着他:“我和你坦白,我活过一辈子了。” “我方才,听见了。” 卫韫看着坐在身上的人,他绷紧了身子,他有些害怕她要说出口的话,楚瑜静静凝视着身下的人,平静道:“我嫁过人,有过孩子。” “我知道。” 卫韫垂下眼眸,不自觉握紧了和她交扣的十指,然而又似乎想到什么,慢慢松开。 楚瑜俯下身去,头发垂落在他身边,她静静看着他,温和道:“我以前,对你不好。” “没有……”卫韫沙哑出声:“是我求的太多。” “你应该求的,”楚瑜抬起手来,覆在他面容上,神色温柔:“我曾经有过很好的样子,我那时候很勇敢,你想要的,作为恋人,我该给你。可是我给了别人,没有给你。” “别说了!”卫韫似乎有些难堪,他想要起身来,楚瑜抬起手,猛地将他压下去,她看着他,神色郑重。 “所以卫韫,”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交织纠缠,她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卫韫愣了愣,她似乎没有明白,楚瑜抬起手来,将发簪从自己头发上取下。青丝如瀑而落,她眼里还带着水汽,然而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 “如果是我十五岁,我看上你,”她抬起手,取下自己的腰带,卫韫呆呆看着,看她衣衫散开,俯下身来:“你若喜欢我,那么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好不好?”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转向旁边,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楚瑜抬手落入他发间,温柔出声:“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这一声喜欢来得毫不迟疑,却带着哭腔和委屈,楚瑜轻声笑了。她低下头,含住他的唇,温柔道:“那就够了。” 那就够了。 雨打秋叶,长廊带寒,他们拥抱、亲吻,从地面到床上,酣畅淋漓。 当高/潮骤然来临时,他死死抱住她,尽数埋没在她身体里。 他颤抖着身子,死死抱紧她。 他拥抱着她,他感受着她,他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哪怕这一刻她说他要走,他也不害怕。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楚瑜,是真的爱着他。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8.28) 那一晚很长。 楚瑜记忆里,他们好像肆无忌惮做了一次又一次。最极端那一刻来临的时候, 他们会死死拥抱在一起, 灭顶快感冲刷而来, 他们一起喘息,拥吻,感觉气息和身体纠缠,好像要将对方融入自己身体里。 这是人类表达爱情最原始的方式,如果你爱着这个人,你会想要拼命与他交织相容, 你会不顾一切试图接纳他, 缠绕他。 没有任何技巧,青年最简单的律动,也能让人感觉喜悦欢愉。 等做完之后,他们头抵着头靠在一起, 听着外面雨声。 楚瑜慢慢给他说着上辈子的事,每一件, 她所记得的,她都说得很详细。 “所以上辈子, 你没嫁给我哥哥。” “嗯。”楚瑜拥着他,小声开口:“你那时候一定很讨厌我吧。” “后来我见你的时候,”楚瑜有些不好意思:“你都好凶。” 卫韫低低笑起来,楚瑜皱眉:“你笑什么?” “听见说我欺负你, ”卫韫叹了口气, 翻过身子, 平摊着看着床顶,一只手枕在脑后,笑着道:“我感觉,大仇得报,也算欣慰。” “什么大仇?” 楚瑜用手支撑起自己的头,侧着身子看着他,卫韫迎上她的目光,含笑道:“这辈子你老欺负我,我又不能欺负你,想想原来是上辈子欺负过了,心里也就舒服许多。” 听得这话,楚瑜用手推他,不高兴道:“喂,你胆子大了。” “不大不大,”卫韫赶忙握着她的手,低头亲了亲:“大夫人面前,我胆小的很。” “卫怀瑜,”楚瑜瞧着他,悠悠道:“没看出来,你挺能屈能伸的。” 卫韫笑:“那是夫人教得好。” 楚瑜一时接不上话,她半天没想明白,卫家人好像个个都是宁折不弯的铮铮铁汉,怎么就出来一个卫韫,鬼精鬼精的。 她思索了片刻,卫韫将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温柔出声:“阿瑜。” “嗯?” “我本来还在想,今晚上回去,我该怎么熬。” 楚瑜没说话,她抬手梳理着他的头发,听他道:“可还好,你留住了我。” 楚瑜听他的话,抿了抿唇,终于道:“听到我和顾楚生的话,你不觉得荒唐吗?” “有什么荒唐?” “一个人居然已经活过一辈子,不荒唐吗?” 卫韫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其实这些事,早就有预兆了,不是吗?” 说着,他伸出手,环住她:“从你嫁进卫家,预知到卫家祸事,再到后来,你只比我大一岁,可我却总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像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追赶你,我就一直希望,在你身前,我能不要永远像个孩子,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像今天一样,不过二十一岁的姑娘,心里却那么多伤口。” 他抬起手,覆在她心口,他瞧着她,神色间没有半点欲念:“再后来床底之上,你比我熟悉太多,可你明明只同我在一起过。我也想过为什么,可你不同我说,我便不去探究。所以听到的时候,我不觉得荒唐,我只觉得,的确如此。” “你不介意吗?” “我该介意什么?” 楚瑜抿着唇笑:“我老了,我嫁过人。” 卫韫靠着她,声音温柔:“我不介意,我只是心疼于你,喜欢于你,遗憾于你。” “心疼你走了这么难的路,喜欢你至今还有那份赤子之心,遗憾那一条路,我没能陪你。” 楚瑜听着,她放下手,靠进他怀里,没有言语。 雨下了一夜,楚瑜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懒洋洋叫了人进来,晚月长月面无表情收拾了屋里,等长月去端水时,晚月上前来,小声道:“夫人,昨个儿,王爷留宿了?” “嗯,”楚瑜平静道:“怎的?” 晚月抿了抿唇,憋了半天,终于道:“王爷天亮才走。” “嗯。”楚瑜点了点头,倒也没意外。晚月上前来,焦急道:“夫人,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 “那又如何呢?”楚瑜抬眼,晚月愣了愣,楚瑜平静道:“知道了,便知道吧,我又怕什么?” 晚月沉默片刻,终于道:“既然夫人已经做好决定,奴婢也不多说了。” 楚瑜听出晚月声音中的气恼来,忍不住笑了,她回头瞧她:“怎么,生气了?” “夫人这是拿自己名誉在开玩笑。” “名誉?”楚瑜轻笑:“你以为我在意名誉?” 若是在意名誉,当年哪里又做得出逃婚私奔的事来? 晚月愣了愣,片刻后,她弯腰叩首道:“晚月紧随夫人。” “你怎么这么客气?”楚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起吧。” 梳洗之后,楚瑜出了房门,到大堂去同大家一起用早膳。 刚一进门,她就瞧见卫韫坐在上桌,他正同旁边的柳雪阳说着话,见楚瑜来了,他抬起头来,眼里带着遮不住的明媚笑意。 楚瑜笑了笑,同柳雪阳行礼,又同王岚蒋纯问安,而后才落座下来。蒋纯瞧着楚瑜,给她夹了菜道:“阿瑜今日看上去与平日有些不同,光彩照人,怕有喜事。” “倒也无甚喜事,”楚瑜温和道:“只是见今日天色好,心情也好罢了。” 蒋纯笑着没说话,她抬头看了一眼卫韫,摇了摇头,却是有些无奈的模样。 等吃完东西,卫韫抬头看向楚瑜,同她道:“今日嫂嫂是否要去送客?” “今日大部分客人都要离开。”楚瑜笑着转头看向旁边跪坐着的蒋纯,神色里带了调笑:“不知阿纯是否要同我们一起?” “你们去便好,”蒋纯神色平静:“与我又有何干系?” 楚瑜笑着拍手,抬头看向卫韫:“行,王爷,我们走。今日宋世子也要走了,我们去送吧。” 蒋纯眉眼不动,卫韫有些无奈笑了,起身同柳雪阳拜别,随后跟着楚瑜出了屋中。 楚瑜走得轻快,看上去心情不错,卫韫抬手拉住她,温和道:“别冒冒失失,小心摔着。” “我这么大人了,”楚瑜抬眼看她:“怎么会摔着?” 卫韫笑着瞧她:“我找个借口拉着你,你看行么?” “我觉得行。” 楚瑜点点头,给他拉着,倒也没抽手。 卫韫抿唇没有说话,牵着人上了马车,他才想起来:“你说二嫂会来送人吗?” “知道她为什么不来吗?” 楚瑜撑着下巴:“因为知道宋世澜会去找她呗。”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叹息道:“你们这些女人,心思真让人难以揣摩。” 两人说着话,蒋纯陪着柳雪阳说了会儿话,便同王岚从房中转了出来。刚走到长廊,她就听到一声轻唤:“二夫人。” 蒋纯转过头去,看见长廊尽头的青衣青年,他披着狐裘领披风,头上戴着发冠,笑容浅淡温和,一如秋日阳光,明媚却不张扬。 蒋纯定定瞧了他片刻,终于才低了低头,恭敬有礼道:“宋世子。” 宋世澜走到蒋纯身前,静静打量了蒋纯片刻,好久后,才终于道:“我要走了。” “嗯。”蒋纯应了声,也没多说,宋世澜瞧着她,慢慢笑了。 “当年我同二夫人说我要走了,二夫人给我行礼,祝我一路行安。如今我同二夫人说要走,二夫人回了我一句‘嗯’,是不是舍不得?” “您说笑了。”蒋纯声音平淡:“若您无事,我先回去照顾陵春了。” “二夫人,”宋世澜骤然开口叫住她,蒋纯皱眉抬眼,入眼却是青年含着笑的面容:“在下如今二十七岁。” “世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我再不成婚,怕是要让天下人笑话了。” “这与我,也无甚关系。” “二夫人,”他抬起手,轻轻握住了蒋纯的手。蒋纯微微一颤,想要抽回手去,宋世澜却骤然用力,握紧了她。 “我再等您一年,”说着,宋世澜抬起头来,他面上带笑,眼里却满是苦涩:“人的等待总有尽头,若是再等不到,”他沙哑出声:“我可能就等不下去了。” 蒋纯被他握着手,好久后,她慢慢开口,声音里却带了沙哑:“若是等不下去,那便不等了。” “世子,”她苦笑起来:“阿束待我很好。” “我待你,会比他更好。” “你不明白,”蒋纯摇了摇头:“他未曾负我,我不能薄他。” “可他已经死了。” 宋世澜握着她的手用了力气:“不是你薄他,薄他的是这世间!没谁要为谁的死陪葬上一辈子!你就算一辈子守着活寡,他也不会活过来,你明白吗?!” 蒋纯没说话,她面色有些苍白,宋世澜靠近她,冷着声音:“蒋纯,若我是他,我心里有你,看见你活成这样,我死了也不得安息。我们身为武将,活着厮杀半生就是想求你们活得好活的安稳,用命葬在战场上,最后就是换你这样作践自己吗?” “世子……”蒋纯颤抖着声:“您放手!” 宋世澜没说话,他盯着她,许久后,他轻笑出声。他放开她,平静看着她:“一年。” 他声音里带着冷意:“一年,你不嫁我,我就求娶魏清平。” 说完,他转身离开,蒋纯颤抖着身子,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咬紧了唇,闭上眼睛。 而楚瑜和卫韫在马车里下了半局棋,便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如同迎接来宾一样,一一送走了去客。 等到傍晚时,楚瑜看见顾楚生的马车遥遥而来,顾楚生的马车停在她身前,他卷起帘子,静静看向楚瑜和卫韫。 两人并肩而站,含笑看着他。卫韫从旁边取了手信,交到顾楚生手边,含笑道:“顾大人,一路行好。” 他的笑容和楚瑜的很像,一样淡然从容,带着些许暖意。他们两人在时光里,变得越来越像,此刻并肩站在一起,两人都穿着水蓝色的衣衫,仿佛融在了一起。 顾楚生静静看着他们,好久后,他沙哑出声:“阿瑜,你同我说句话。” “顾大人,”她从卫韫手中拿过手信,举在顾楚生面前:“一路行好。” 顾楚生听着她的话,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子,他忍不住红了眼:“可我不知道,后面我的路该怎么走。” “我行不好,走不好。” “我该怎么办?”他眼泪落下来,瞧着她:“执着了这么多年,你让我怎么办?”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终于道:“楚生,这世间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还记得未来吗,天灾人祸,洪涝地震,战乱不断。如果你喜欢我,”她轻轻笑了:“上辈子你做得多好,这辈子做得比上辈子更好,那就好了。” “有什么意义呢?”他轻声开口:“你不在我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顾楚生,”卫韫笑起来:“你先去做,若不能成为她喜欢的人,至少不要成她讨厌的样子。” 顾楚生没说话,他垂下眼眸,卫韫笑起来:“顾大人,人生还很长,您多等几年,说不定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王爷说笑了。”顾楚生苦笑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楚瑜,终于是伸出手,拿走了楚瑜手中的手信。 “阿瑜,”顾楚生瞧着她,呼唤了她的名字,然而剩下的话,却都说不出来,他静静凝视着面前人澄澈的眼睛,好久后,他闭上眼,轻叹出声:“这世间,会如你所愿。” 说完,他放下帘子,靠回马车之中。 他握着楚瑜给他的小盒,那小盒里就是白岭当地一些特色小食,他拉开来,看了好久,放进了袖中。 马车行了几步,卫韫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叫住了顾楚生:“顾大人!” 说着,卫韫追了上去,跳上马车,掀起了马车车帘,压低了声道:“我想问顾大人一件事。” 顾楚生神色有些疲惫,却还是道:“您说吧。” “您是否知道,上辈子我娶了谁?” “魏清平。” 听到这话,卫韫终于明白,之前楚瑜为何对魏清平这样敏感。卫韫皱起眉头,却是道:“因何而娶?” “她怀了秦时月孩子,秦时月在战场上为了救你死了,你为了保住她的名誉,认下了这个孩子,同她成婚。” 卫韫皱起眉头:“时月如何死的?” “那是同北狄打的一场,这辈子应当不会再有了。” 卫韫放心了许多,点了点头,他又道:“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 “一个月后,青州元城一场大震,余震一路扩散到洛州,到时候,受灾百姓将有百万之数。” 听到这话,卫韫紧皱眉头,顾楚生平静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好。” “谢过。”卫韫拱手行礼,顾楚生点点头,没有多说。卫韫跳下马车,顾楚生叫住他。 “卫韫,”卫韫回过头去,顾楚生艰涩出声:“对她好点。” “我知道。” “她脾气不好,你让着点,别和她计较,她有口无心。” “我知道。” “她喜欢吃甜食,但总克制着,怕人家觉得她娇气,你多给她买些。” “好。” “她体质阴寒,不易受孕,要好好调理,不要让她受伤。” “已调理多年了。” 说到这里,顾楚生骤然发现,或许卫韫比他想象里,做得好得太多。 他这样嘱咐,对谁都不好,他抿了抿唇,觉得自己仿佛是没有任何插嘴立足的地方。许久后,他沙哑道:“好……如此……我放心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疲惫道:“走吧。” 卫韫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回到楚瑜身前,楚瑜看见马车远远走开,轻笑出声:“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卫韫笑起来:“你喜欢吃甜的。” 楚瑜红了脸,低着声道:“尽瞎说。” 楚临阳和宋世澜是在早上走的,魏王下午也离开,却留下了魏清平在城中,魏清平一贯行走江湖,大家也没觉得奇怪。等顾楚生走了之后,这场大典终于结束了。 白岭恢复了之前的日子,赵玥组织了大兵,时刻准备着进宫。卫韫也忙着调兵布防,而楚瑜就照顾着魏清平,每日同魏清平出去义诊,等到午时就去酒楼吃饭,夜里两人就找了小巷,遇上好喝的小酒,两人就在酒坊里喝到半夜,然后互相搀扶着回来。 楚瑜喝酒向来有数,很少喝醉,魏清平就不是了。 酒量小,酒瘾大,每次都是楚瑜扛回来的。有时候两个人喝晚了,卫韫领着秦时月找来,就让秦时月把魏清平扛回去。 有一日楚瑜和魏清平喝得酒偏甜,结果酒劲儿奇大,楚瑜都不行了,两人窝在小酒馆里窝到半夜,卫韫回来的时候,发现楚瑜不在,就带秦时月直接去了酒馆。秦时月把魏清平扛了回去,卫韫就去劝坐在窗口的楚瑜:“阿瑜,回家了。” 楚瑜抬起头来,看见卫韫,她一言不发,喝了一口之后,将酒递到卫韫面前:“你也喝。” 卫韫有些无奈,抱了酒坛子喝了一口,随后道:“喝了,回家吧?” 楚瑜伸出手来:“我要你背。” 卫韫哭笑不得,他走上前去,半蹲下身子:“好了,我背你回去。” 楚瑜跳上去,环住卫韫的脖子,高兴道:“重不重?” “不重,”卫韫摇了摇头:“还没我的剑重。” 说着,他背着她走下楼去,月光很亮,他走在青石板上,楚瑜趴在他背上,嘟囔着道:“我有一匹小白马,跑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我知道了。”卫韫耐心回着她的话,楚瑜不知道想起什么来,突然直起身子,抓住卫韫领子,双腿一夹,高喊了声:“小白马,驾!” 卫韫:“……” 说半天,小白马是他。 “卫韫,”楚瑜低下头,抱着他:“生不生气!” “幼稚。” 卫韫抿唇轻笑,楚瑜侧过头,认真亲了他一口:“亲了你,不生气了!” “不行,”卫韫认真道:“要再亲一口。” 于是楚瑜想了想,又亲了一口,眨眼道:“不生气了。” 卫韫侧过头,瞧着姑娘亮晶晶的眼,抬起头来,将唇贴在她的唇上,将舌头探了过去,勾住她的舌头。 楚瑜低下头,认真亲吻他,用舌尖认真舔舐着他的唇廓,让背着她这个人呼吸渐渐重了起来。他背着她回家,路上吻了一次又一次,等最后到了床上,卫韫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再亲一次,我就真不生气了。” 第二天楚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疼,身子疼。 她感觉,昨晚酒劲儿是大了些。 她揉着头,洗漱之后,一面喝茶,一面看着各地线人送上来的新讯。 “宋世澜也称王了啊……”她皱起眉头,随后又看到许多自立为王的信息,她捧着茶,一时心虚纷杂。 而华京之内,赵玥将折子砸在地上:“一个二个,都反了吗!” 长公主坐在一旁,她喝着安胎药,平淡道:“陛下何必发怒呢?带兵讨了一个,其他就会泄气了。” “你别操心这些。”赵玥摆摆手:“我来处理,你好好照顾孩子。” 长公主没说话,她笑着将安胎药一口喝了下去。赵玥转头看向旁边张辉,冷着声道:“宫里的娘娘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张辉低声道:“姚贵妃哭着不肯走,也送了。” “王贵妃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赵玥冷着声音,张辉垂下眼眸,低头应是。赵玥踱步来到长公主身前,他半跪下身来,抬手覆在长公主肚子上,满是爱怜道:“我希望这他个太子。” “会的,”长公主温柔出声:“他一定会是太子。”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税、战乱不断,民不聊生,镇国候卫韫被逼举事,自立为平王。以“问罪十书”问罪于帝,天下震动,诸侯响应。 一时间,琼州宋氏、洛州楚氏、华州王氏纷纷自立,举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乱。 128.第128章(8.29)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旋即便看见王岚再也安耐不住,提着裙子从台阶上扑了下来, 往最后一排棺材寻了过去。 她尚还带着身孕, 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 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 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 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 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 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 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 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 她回过头去, 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 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8.30) 正版不易,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她看着比她还要镇定平静的楚瑜, 认真道:“有女如此,乃卫府之幸。卫府若能平安渡过此劫后,必不相负。” 楚瑜听到这话便笑了, 柳雪阳面上一冷, 随后道:“我即刻带几位小公子赶往兰陵, 你在京中行事需得谨慎,若有必要, 我会带老夫人回来。如今卫府全权交给你, 你对外就宣称我带孩子出游便好。” “婆婆一路小心。” 楚瑜点头, 柳雪阳也不再多说, 即刻让士兵封锁了各院落, 随后带着人去了五位小公子在的房中,直接抱上人便立刻连夜赶了出去。 楚瑜站在门口送走柳雪阳,为了防止追踪,他们一共送出三辆马车,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等送走柳雪阳后,楚瑜回到屋中, 便听见后院一片吵嚷, 晚月上前来, 冷静道:“梁氏听闻夫人出府之事了, 吵嚷着要见您。几位少夫人陆续醒了, 要求求见夫人。” “几位少夫人不用管, 长月,”楚瑜叫了提剑等在一边的长月,吩咐道:“你即刻去楚府,连夜借一百家兵过来,此事只能让我父亲知晓,其余人一律不可。” 长月应声,旋即转身出了卫府。 “把账本带上,去见梁氏。” 楚瑜见长月出去,随即带着晚月出了大堂。 卫夏卫秋连同着侍卫长官卫云朗一起跟在她们身后,带上两排士兵风风火火到了梁氏住所。 梁氏还在吵闹,楚瑜进去之后,她愤然道:“楚瑜,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呢?夫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夫人有事外出,如今卫府由我全权掌管。” 楚瑜直接路过她,走到首位上,端坐下来。 晚月抱着账本站在她身后,梁氏一看那账本,脸色便变了。她犹自强撑着道:“夫人怎会将卫府交给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掌管?卫府由我执掌中馈十二年,若夫人有要事离开,也当先找我商议。如今怕不是你囚禁了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到这话,楚瑜倒也不恼怒,她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倒是个读过书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看着梁氏:“夫人为何找的是我不是你,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便说吧,是你自己招了,还是我给你一桩一桩账清算?” 楚瑜说话并没有提声,声音从容平缓,然而正是这样平静的态度,才显得格外有力。 梁氏内心风起云涌,她看着那账本便知道,楚瑜怕是查过帐了。 可她什么时候查的?她明明已经严加防范,明明没看见楚瑜动过任何账本的痕迹…… 她抿唇不语,楚瑜抬眼看了她一眼:“行了,我也不同你多说,这些年你在卫府挪用的银两,一共二万八千银,我会找你哥哥讨要。而你,”楚瑜看着她,盯了许久后,平静道:“明日天明,我会押送官府,按律处置。” 听到这话,梁氏脸色煞白。 在卫府受到礼遇多年,她几乎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卫府不重嫡庶,她的三个孩子在卫府与嫡子近乎无异,而柳雪阳性情温和,不管庶务,以至于整个家中,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她固然因宠有了一定地位,然而律法之上,却清楚写明了她与妻子的不一样。 奴若盗窃,杖五十,刺字冲边;若为妾室,杖三十,刺字。 杖三十。 对于一个普通女子来说,这与赐死无异了。 梁氏急促呼吸起来,在楚瑜起身时,她焦急出声:“不!少夫人!您不能这样!” 楚瑜被她抓住袖子,对上梁氏急切的眼神,梁氏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少夫人,我是三位公子的母亲,您这样做,三位公子回来,会寒心的啊!” 过去正是因着如此,柳雪阳和卫忠一直对她额外尊重。 卫家七个孩子,个个都是俊杰,卫忠和柳雪阳不原因他们因为嫡庶生分,毕竟战场之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因此对于这些孩子的母亲,也十分礼遇。 如果是在平时,楚瑜愿意为了这个原因去忍让梁氏,然而她悉知梁氏未来做了什么,她便不能放纵。 于是她道:“你未曾犯下的罪过,我没有计较。如今所有的罪名,都是你过去犯下,梁氏,人做事就要有承担结果的觉悟,你既然做了,就要有勇气承担。” “至于三位公子……” 楚瑜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道:“想必,他们也会理解。” 说完,楚瑜抬手,让人将梁氏拉了下去。 梁氏凄厉叫喊起来,而不远处诸位少夫人听见这声音,心中俱是一惊。 楚瑜处理了梁氏,便转身去了二少夫人房中蒋纯的房中。 这位少夫人出身将门,但只是个庶女,可因出身的缘故,哪怕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她也格外镇定。 她身着素衫,端坐在案牍之前,长剑横于双膝之上,面色平静看着楚瑜踏门而来。 楚瑜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她嫁入卫府,甚少与这些少夫人交往,如今头一次这样正式打量蒋纯,倒有些惊艳。 蒋纯生得并不算好看,五官清秀,却有一种额外的英气。 此刻她刚刚起床,头发散披在身后,这样静坐着,到有一种额外的气势。 可她身子微微颤抖,明显那气势是强撑出来,楚瑜停在门前,没有动作,片刻后,蒋纯率先开口:“无论生死消息,少夫人尽可告知。” 楚瑜目光落在蒋纯双膝上的的剑上。 上辈子蒋纯就是自刎而死,或许嫁给卫束,她便时时刻刻做好了生死相随的准备。 于是楚瑜轻轻笑了笑:“尚未有消息,只是他们如今被困白帝谷中,我做了最坏打算而已。待到明日,或许就有消息了,倒是无论生死,还请姐姐帮帮我。” 听到这话,蒋纯微微一愣,呢喃出声:“还未有消息……” 那便是最好的消息。 楚瑜点点头,她其实也就是不放心蒋纯,过来看一眼,也顺便给蒋纯打个底,免得她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见蒋纯状态还好,她便转身打算离开,结果还未提步,就听身后有脚步声来,却是蒋纯道:“我陪你一起等。” 楚瑜有些诧异,看见对方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楚瑜收到了卫韫第二封信。 这封信上的字迹虚浮,似乎是握笔之人已经拿不动笔了一般。 “父兄皆亡,仅余卫韫,如今已裹尸装棺,扶灵而归。” 预料之中。 楚瑜看着那信,许久未言,而蒋纯只是看了那一句话,便猛地一下,昏死了过去。 楚瑜克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神智。吩咐下人将蒋纯带下去好好照顾后,回到了书房。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能够冷静,然而那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她提了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落笔回信。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 这封信跨千山万水,在第二黄昏落到了卫韫手里。 那时候他已经将近两天没睡,身裹着素服,背着父兄的灵位,带着七具棺木,行走在官道上。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回家吗? 可是父兄皆死,仅留他一人,有何颜面回家? 而回家之后,剩下的狂风暴雨,他又如何面对。 姚勇和太子的指责历历在目,是他父亲冒进追击残兵中的埋伏,致使此次大败。他因年幼没上前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父兄不是这样的人,可这样的辩驳,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他前十四年,无风无雨,哪怕战场刀枪,都有父兄为他遮挡。 如今突然要他面对这一切,他脑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尸体是他从白帝谷一具一具背回来的,他一路都在想,何不让他一起没了呢? 这灵位太重,他背不动了。 然而也就是这时,先锋官将家书递到了他手里。 那女子的字迹,比平日更加沉重了几分,却是格外坚定。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 一瞬之间,仿佛有人立于他身前,将那千斤重担扛了起来。 卫韫颤抖着唇,捏着那张纸,许久之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残阳如血,他握着家书,犹有千金。 他该回去。 哪怕父兄已去,然而犹有老小,待他归去。 ***********************公告结束*************************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微微一愣。 那渐行渐远的少女,满打满算,也不过比他大一岁,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130.第一百三十章(8.31) 正版不易,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 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 而她却依旧含着笑, 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 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 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 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 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 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 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 如何沉冤昭雪, 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 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 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 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然而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来,谢玖垂眸:“我原以为我会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见他的。”谢玖轻叹:“我怕看见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总问我喜不喜欢他,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喜欢他。其实吧……” 谢玖轻轻闭上眼睛,她喉头窜动,哽咽片刻后,沙哑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欢他。女人一生本就艰难,庶女之路更是难走,我这辈子本就是算计着过,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路就太难了。” “你看,”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卫雅棺木边上,她将手放在卫雅棺木上,低头看着棺木,仿佛是那人睡在那里,她在看那睡颜。她含笑看着,眼泪骤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春儿僵了僵,楚瑜平静道;“我已同夫人禀报过行程,缘何要让你同二夫人禀报?” 楚瑜神态中带着些许傲气,旁边人听了这话的人对视一眼,旋即明白了楚瑜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梁氏虽然被称为二夫人,但终究只是妾室,只是柳雪阳抬举她,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长女,卫家世子妃,管教也只有柳雪阳有资格,万没有出行要禀报梁氏的道理。 春儿面色僵住,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没为难她,淡道:“既然不愿意在我房里伺候,便去找二夫人,让她给你安排个去处吧。” “少夫人……” “哦,顺便同二夫人禀告一声,我房里加了两个人,我会同婆婆说的,但让她别忘了我这一房的月银多加四银。” 长月晚月是她从楚家带来的不假,但月奉却不该是她自己单独出的。 留下这句话后,楚瑜便带着长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长月晚月后,听卫夏禀报了这一日的日常,随后便看卫秋拿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前线过来的信。” 卫秋恭恭敬敬呈了上来,楚瑜点了点头,摊开信件。 她本以为是卫韫给她的回信,然而摊开信后,发现却是歪歪扭扭狗爬过一样的字,满满当当写了整页。开头就是: 嫂子见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没有很惊喜?大哥太忙了,就让我代笔给嫂子回信。 …… 看了这个开头,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记得当年镇北侯写着一手好字,她还在顾楚生的书房里看过,那字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规整严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横竖撇捺之间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凌厉的少年将军。 怎么现在这字…… 楚瑜叹了口气,反应过来这前后变化之间经历了什么,心里涌现出大片心疼来。 如果卫韫天生就是那尊杀神,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然而如今知道卫家家变之前,卫韫居然是这样一个普通欢脱的少年,这前后对比,就让楚瑜觉得心里发闷。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还好,她来了。 她细致看了卫韫所有描述。卫韫啰嗦,卫珺怎么起床、怎么吃饭、和谁说了几句话,去干了什么,天气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无巨细,纷纷同楚瑜报告。 楚瑜从这零碎的信息里,依稀看出来,卫忠的打法的确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对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进之举措,均被驳回,嫂子尽可放心。” 写了许久,卫韫终于写了句关键的正经话。 楚瑜舒了口气,旁边卫秋看她看完了信,笑着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9.1)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楚瑜看着卫珺, 面前青年清秀温雅, 和她想象中一样, 更像个书生,不像武将。 他生得普通,比不上未来卫韫那份惊了整个大宣的俊美,却让楚瑜心里觉得格外喜欢。 她静静看着他,捏着缰绳道:“夫君可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 卫珺不言, 楚瑜嫁马来到卫珺身前, 抬手将盖头放下, 身子微微前倾。 “世子曾答应过我, 会回来掀盖头。”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愣了愣, 卫珺手指微微一颤,他看着面前烈烈如火的女子,心里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本是媒妁之言,本也只是尽一份责任,却在这一刻,凭空有了那么几分涟漪。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 一点一点掀开了楚瑜的盖头。 楚瑜垂着眼帘,在光重新进入视线那一刻, 她抬眼看他。 明眸孕育春水, 她灿然笑开。 “夫君, ”她轻声开口:“日后妾身的一辈子,就系于夫君一身了。” 卫珺没有说话,心跳快了几分。 楚瑜坐直了身子,平静道:“妾身愿随夫出征。” “不可。” 卫忠率先开口:“我卫家断没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 卫家不乏将门出身的妻子,却的确从来没听说哪一位跟着自己夫君上过战场。 楚瑜还想再争:“公公,我自幼习武,以往也曾随父出征……” “那是楚家。”卫忠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放软了口气道:“阿瑜,你想护着珺儿的心情我明白,但男儿有男儿的沙场,女子也有女子的内宅,你若真是为珺儿着想,便回去帮着你婆婆打理家中杂物,静静等着珺儿回来。” 卫忠是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对此楚瑜早有耳闻。她看了一眼周边将士的神色,哪怕是卫珺也带了不赞同。 对于这个结果,她早有准备,如今也不过只是试一试。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卫珺:“好罢,我等夫君归来。” “你放心……”卫珺心里感动,说话都忍不住有了些低哑,他知道战场多么凶险,以往一贯也不觉得什么,今日却有了那么几分不安。他低着头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好,”楚瑜点点头,认真看着他:“那你且记住,我在家等你,你务必好好保护自己,此战以守为主,穷寇勿追。” 卫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楚瑜盯着他,再次开口:“答应我,这一次无论如何,卫家军绝不会追击残兵。” “父亲不会做这种莽撞之事。” 卫珺回过神来,笑道:“你不必多虑。” “你发誓,”楚瑜抓住他袖子,逼着他,小声道:“若此战你父亲追击残兵,你必要阻止。” 卫珺有些无奈,只以为楚瑜是担心过度,抬手道:“好,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追击残兵。” 听到这话,楚瑜放下心来,她松开卫珺的袖子,笑着道:“好,我等你回来。” 说罢,楚瑜果断让开了路,同卫忠道:“侯爷,叨扰了。” 卫忠神色柔和,看见自己儿子娶了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妻子,他心里很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同卫韫道:“小七,你送你嫂子回去。” 说完,不等卫韫应声,便重新启程。 楚瑜看着卫珺远走,他身上喜服还没换下来,在队伍里格外惹眼。卫韫陪着她目送卫家军离开,等走远后,才道:“嫂子,回吧。” 这次他言语里没有了平日的嬉闹,多了几分敬重。 楚瑜回头看他,见少年目光清澈柔和。她平静道:“追去吧,我不需要你送。” “嫂子……” “你一来一回,再追他们时间浪费太多,上了前线还要消耗体力,别把体力耗在这事儿上。” 卫韫有些犹豫,楚瑜看向卫珺离开的方向。 她把能做的都做了,卫珺答应她不会追击残兵,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几分担忧,虽然只有这匆匆一面,可是她对卫珺是极为满意的,这个人哪怕不当夫妻,作为朋友,她也很是喜欢。 她扭过头去看着卫韫,卫韫当年是活下来的,必然有他的法子。她看着他,认真道:“卫韫,答应我一件事。” “嫂子吩咐。” 卫韫看见楚瑜那满是期望的目光,下意识开口,却是连做什么都没问。楚瑜言语中带了几分请求:“好好护着你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回家。” 如果真的有了意外,那至少……不要只剩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回来,独身承受未来那些腥风血雨。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便笑了。 “嫂子放心,”他言语里满是自豪:“您别看大哥看上去像个书生,其实很强的。” 楚瑜还要说什么,卫韫赶紧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大哥,战场上好好护着他,要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提头来见!” 卫韫拍着胸脯,打着包票,明显是对自己哥哥极有信心。 楚瑜有些想笑,却还是忧心忡忡。 她想了想,终于道:“去吧。不过记得,”她冷下脸色:“卫家此次,一定要以守城为主,穷寇莫追!” 卫韫懵懂点头,驾马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楚瑜:“嫂子,为什么你要反复强调这一点?” 卫韫敏锐,卫珺觉得是楚瑜担心过度,可卫韫却直觉不是。 楚瑜不擅说谎,她沉默片刻后,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你们追击残兵而出,于白帝谷兵败,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冷下脸来。 出征之前说这样的话,是为大不详,他有些想发怒,可那女子的神色却止住了他。 她神色里全是哀寂,仿佛这事真的发生了一般。于是他将那些反驳的话堵在唇齿之间,僵着声说了句:“梦都是反的,您别瞎想。” 说罢,便转过身去,追着自己父兄去了。 他偶然回头,看见是那平原一路铺就至天边,女子身后高城屹立,天地带着秋日独有的枯黄,女子红衣驾马,独立于那带着旧色的枯黄原野之上。 她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等候。 清瘦的脸轮廓分明,细长的眼内含从容平静。 他此生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美得这样惊心动魄,落入眼底,直冲心底。 楚瑜送着卫家军最后一人离开后,驾马回了卫府。 回到卫府后,管家见她归来,焦急道:“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不好意思。”楚瑜点点头,翻身下马,同那管家道:“烦请您同夫人说一声,我这就过去。” 管家对楚瑜本是不满,从未见过如此出格的新娘子,但楚瑜道歉态度诚恳,他心里舒服了不少,恭敬道:“少夫人放心,您先去洗漱吧。” 说着,管家便安排了人领着楚瑜回到卧室。楚瑜简单熟悉过后,换上一身水蓝色长裙,便跟着下人到了卫夫人房中。 卫夫人本名柳雪阳,是卫忠的妻子,卫珺和卫韫的生母。 卫家七个孩子,两个嫡出,世子卫珺和老七卫韫。剩下五位,老二卫束、老五卫雅是二房梁氏所出;老三卫秦、老四卫风、老六卫荣,均为三房王氏所出。 柳雪阳出身诗书之家,因身体不好,不太管事。而卫忠的母亲,老妇人秦氏不管小事,只管杀伐大事。于是家中中馈,便落到了二房梁氏手中。 嫁入卫家之前,谢韵曾将卫家的事好好交代过,说到柳雪阳,只是道:“这位夫人性子软弱,耳根子软,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你不必太在意。反而是管事的梁氏,需得好好讨好。” 新妇讨好婆婆,这是后院生存之道,谢韵一辈子经营于此,这样教导楚瑜,倒也并没错处。 只是楚瑜自幼多在楚建昌身边长大,对于谢韵这一套有些不大喜欢。 柳雪阳是她婆婆,是卫家正儿八经的大夫人,她对梁氏如何敬重,对柳雪阳只能更胜。 更何况,谁说柳雪阳性子软的? 当年卫韫下狱后,士兵查封卫府时,羞辱到卫家女眷头上,卫家女眷走的走,逃的逃,那梁氏早就卷了钱财不见踪影,便就是最贞烈的卫束妻子蒋氏,也只是选择了自尽。唯独这位大夫人,提着剑直接杀了人,被士兵误杀于兵刃下,这才惊动了圣上。 虽说以命相博的行为蠢了点,可她这样书香门第出身的柔弱女子,能提剑杀人,谁又能说她软弱? 132.第132章(9.2)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楚瑜没有回头,平静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 所刻之纹,所用之漆, 均按他们所对应官职爵位所用,并无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卫忠等人乃戴罪之身,应按庶民规格以葬, 怎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木?来人, 去东街给我买七具普通棺木来。少夫人,”曹衍转过头去,叹了口气:“曹某生性慈悲,卫府今日沦落至此, 这七具棺材就当曹某送给卫府, 少夫人不必言谢。” 说着, 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 不该呆的地方,一刻也不该呆。” “曹大人, 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 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 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 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冲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乾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乾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来,哭着出声:“太傅,帮帮卫家吧!” 谢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他慢慢闭上眼睛,捏起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曹衍,”他沙哑出声:“跪下吧。”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133.第133章(9.3)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然而卫珺驾马走在前方,反而是一眼看见了守在边上的卫韫,卫韫察觉到楚瑜的动作,朝她勾了勾唇角,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 楚瑜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思, 还是被一个小孩子看穿心思,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尴尬,赶紧放下盖头和轿帘, 乖乖坐了回去。 坐到轿子里后,楚瑜开始盘算。 上辈子边境消息抵达华京就是在这一日,但具体是在哪个时间,楚瑜却是不大知道。 边境如今危急,卫家是最适合出征的人选, 她很难找到理由阻止卫家出征。卫珺可以试一试以新婚之名留下,其他人却的确没什么理由。 那唯一只能是从预防他们战败原因入手。 听闻当年是因为卫忠追击残兵, 却中了圈套,这一次, 如果卫家好好守城,应该就不会有此灾祸。 楚瑜思索着, 听着外面吹吹打打了许久,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 她听见轿门被人猛地踹开, 在一片哄笑声之间,那一方红绸又被递了过来。 这次卫珺没有结巴,笑着道:“楚姑娘,我带你进去。” 楚瑜握住红绸,看着脚下,被卫珺拉着往前。 她走得稳当,卫珺提醒得细致,周边是卫家子弟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小,却也足以让她听到。 许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带着朝气道:“听说嫂子好看。” “小七说的,特别漂亮。” “能比那个第一美人楚锦漂亮吗?” “小七眼光很高的,肯定比楚锦漂亮!” …… 楚瑜听着卫家人率真的言语,忍不住带了笑意。卫珺也听到了,略有些尴尬,他知道楚瑜习武,想着楚瑜肯定是听到的。于是扶着楚瑜过火盆的间隙,他在她旁边小声道:“你别生气,等一会儿我去收拾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实在有些忍不住,笑出声道:“无妨的,他们这样,我很喜欢。” 卫珺听到楚瑜的声音,虽然还没见到楚瑜的样子,却也会想,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很好看的。 他心里有些期待,带着楚瑜到了大堂上。 两人按着礼官的唱和声拜了天地。 这一路很顺利,楚瑜心里高兴,对卫家的生活,也多了那么几分期待。 她内心很平静,一种从容放松的欢喜,在最后直起身来的时候,蔓延开来。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一切都不会再重来。 她站在卫珺面前,很想掀开盖头看一看面前这个男人。她感觉卫珺应该比她高上半个头,直觉觉得卫珺应该是个稍稍文弱一点的男子。 楚瑜站着没动,旁边人上来扶她要回房中。卫束上前来,起哄道:“大哥,赶紧去掀盖头吧,别喝酒了!” “对对,”其他公子跟着大喊:“大哥去掀盖头!我们不要你喝酒!” “去去去!”卫珺红了脸,同他们道:“按规矩来,一边去!” 说着,他又有些担心楚瑜不高兴,扭过头,小声道:“楚姑娘,你先去等一会儿……” “世子一会儿就来吗?” 楚瑜小声开口,那声音柔软清脆,卫珺心里软成一片,小声道:“嗯,不会很久。” “那世子答应我,”楚瑜声音里带了几分郑重:“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尽快回来。” 说着,楚瑜觉得这话有些突兀,便小声道:“妾身等着世子回来挑了盖头。” 卫珺期初有些疑惑,随后便明白,楚瑜怕是不喜欢这盖头盖着。他小声道:“你若不喜欢这盖头,别人不在,你便取下来等我。卫家没有这么多规矩。” 说完,卫珺又担心楚瑜是以为他要在外多加停留,便加了句:“我会尽快回来。” 楚瑜点点头,由其他人扶着回房,卫珺回过身去,开始招呼宾客。 楚瑜回房之后,老老实实坐在床边。 她的确不喜欢这盖头,可她喜欢卫家,卫珺待她上心,她便愿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去回报卫珺。 坐在床上的时候,她有些无聊,便开始幻想。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上辈子的事既然在这辈子没有发生,她也不愿为此苦恼。顾楚生已经离开华京,她也嫁到了卫家,如今和顾楚生、楚锦的过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今天来看,卫家果然是如传说中那样的好相处,她日后在卫家,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等一会儿卫珺回来,她便以新婚之名试试看能不能让卫珺留下,就算不能,她也试试跟着卫珺一起到前线去,哪怕去不了,她提醒了让他们别追残兵,应该也就不会出什么事。 卫家只要此战胜了,日后她和卫珺便可以好好过日子。她知道未来十二年的朝事变迁,可保卫家于不败之地。 卫家好好的,卫韫大概也不会成日后那尊杀神。她今日见着这少年,还是如鸟雀一般欢喜的孩子,应该也会长成他哥哥那边温雅的将军吧? 楚瑜思索着,思绪有些远了。 等了半天,旁边丫鬟见她一动不动,上前来询问:“少夫人是否需要吃些糕点?” “不用了……”楚瑜温声开口,便就是这时,远处传来了战马嘶鸣之声,匆忙的脚步声。楚瑜心中一紧,她猛地掀开盖头,朝着外面走去。 丫鬟被她惊到,上前拦她,焦急道:“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楚瑜不敢表现得太过奇怪,毕竟未卜先知这种事让他人知道,她怕是要被当做妖孽一把火烧了。 她压住自己的焦急,皱着眉道:“我听到外面有战马之声,怕是出了事,我想去看看。” “少夫人不必担忧,”丫鬟笑起来:“世子会处理好一切,少夫人在此等候即可。” “我放心不下。” 楚瑜推开丫鬟,便往外走去,冷着脸到:“我必须去看看。” 丫鬟被楚瑜推到一边,楚瑜打开门便匆匆往外走去。 她不知道卫家的结构,只能是朝着喧闹之声的方向走去。 此时外面脚步声越发急促,人也多了起来,丫鬟追着楚瑜,脸上全是焦急,试图去拉楚瑜道:“少夫人!少夫人您还没掀盖头,您……”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卫韫便从转角处出现。 他身穿铠甲,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之间全是肃杀。 楚瑜停住步子,捏紧拳头。卫韫看着面前这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迎上对方了然的眼,果断单膝跪下,朝着楚瑜行了军礼,将玉佩双手奉上,平静道:“前线急报,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听到这话,楚瑜看见卫韫捧着的玉佩,那玉佩被抚摸得光滑,明显是贴身佩戴之物。 她抬手握住玉佩,抬眼看向外面:“卫珺在哪里?” “少将军已启程。” 卫韫声音小了些,似乎也是知道,新婚之日出征,对于女方而言,是多大的打击。他想了想,正想安慰什么,便看见楚瑜猛地冲了出去。 她跑得极快,喜服翻飞在风中。卫韫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追着楚瑜冲了出去,焦急道:“嫂子!” 楚瑜没说话,她一路狂奔冲到大门前,抬手抓了一个将士扔了下来,抢了马就冲了出去。 卫家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卫韫追了出来,学着楚瑜的样子抢了马追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 “那是世子妃?” “是少夫人?!” 所有人惊诧之际,楚瑜却是格外冷静。 九月寒风带着寒意,她的马打得太快,割在脸上如刀一般疼。 卫韫紧随在他身后,他全然没想过,这位嫂子的骑术如此精湛。 他艰难出声:“嫂子!你别追了,追上去也没用啊!我哥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楚瑜没说话,她知道出城的路线,从华京带兵出城往北境,必然是走北门。她一路绕着路,从山上看到了那疾驰的队伍,她夹着马就从山坡上俯冲了下去。 卫韫吓得肝胆俱裂,琢磨着这嫂子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怎么和父兄交代。 他咬着牙跟着楚瑜冲,便见楚瑜直接冲到官道之上,一人一骑逼停了一支队伍。 卫家人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都愣了愣,随后就看见了跟着而来的卫韫,卫忠上前,有些不敢相信:“小七,这是……” “公公。”楚瑜朝着卫忠行了个军礼,恭敬道:“儿媳失礼了。” 听了这话,卫家军众人面上五颜六色。 看着这人的喜服和卫韫就有了猜想,没想到来的真的是楚瑜。 而卫珺在卫忠身后,整个人都懵了。 随后便看楚瑜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秋雨细细密密,楚瑜手握缰绳,大红色广袖喜服沾染雨带尘。 她微微仰头,提高了声音,朗声开口:“我夫君卫珺何在?!” 卫家军纷纷低头,不敢抬头。 只有卫珺硬着头皮,驾马出列,艰难出声:“我……我在。” 上辈子楚建昌恼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没有理他们二人,那时候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如今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更不会害怕担忧。 楚建昌给他这份钱,是看在了楚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锦,自然不能拿这份钱,让楚建昌看轻了去。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后,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去晚了,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他双手拢在袖间,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卫忠、卫珺,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思索了片刻后,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134.第134章(9.4)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 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七万精兵全歼,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 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 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 没有与她们联络上, 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 好久后, 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 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 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 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 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 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 她们便慌了神, 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谢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静。楚瑜朝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谢玖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 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一切准备好了,外面鸣锣之声渐近,大门缓缓打开。 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紧紧系在他头上。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面上消瘦见骨,神色平静,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仿若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凌厉,剑气冷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跟着七具棺木,一具单独在前,其他六具一行两具,排了长长的队伍,自远处而来。 钱纸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而后发出嘤泣之声。 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后面的人有样学样。 于是楚瑜便见,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声自远处传来,响彻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不失半分威严。 她听着那哭声,骤然觉得,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卫家的牺牲,朝廷不记,官员不记,贵族不记,天子不记,可有这江山百姓,他们总在铭记。 楚瑜觉得眼眶发酸,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看那少年抬着牌位,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 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朗声开口: “卫家卫韫,携父兄归来!” 音落瞬间,棺木轰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颤抖着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骤然想起。 当初去时,也是这个少年来通知他,亦如今日,单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说—— 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楚瑜走下台阶,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与记忆中不一致的事让他忍不住有些担忧,这时官兵再也没有了耐性,强行拉过马车,不满道:“走了!” 顾楚生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启程。 没事,楚瑜一定会来。 他告诉自己,他回来必然会引起一切变故,但十七岁的楚瑜对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来了,这辈子,一样会来。 顾楚生满怀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时,楚瑜正在睡着美觉。 一觉醒来后,她就收到了楚锦派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顾楚生已经离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关注顾楚生离京与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这位妹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她现在对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楚锦却连顾楚生什么时候离京都清楚。这些事儿应该是楚锦从顾楚生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年,顾楚生和楚锦关系一直没断过。 在楚锦说着自己对顾楚生没有任何情意、让她和顾楚生私奔的时候,楚锦自己却一直保持着和顾楚生的联络。 楚瑜抬手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火炉,同来传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说,这种事儿不必和我说了,规矩不用我说太多,她心里得清楚。” 说着,楚瑜抬头,瞧着那侍女,冷声道:“将军府要脸,让她自己掂量着些!” 侍女不知道纸条内容,被楚瑜说得有些发蒙,慌慌张张离开后,楚瑜看着炭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张纸条,让她对自己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彻底的死心了。 楚锦这两面三刀的性子,并不是未来养成的,而是坏在了骨子里,坏在了根里。 当年她喜欢顾楚生,但因着是楚锦的未婚夫,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没有多说过一个字,甚至日常相处也会避开,圣上赐婚,她就答应,她自认做得极好,连当年她追着顾楚生到昆阳时,顾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锦哭诉,如果不是楚锦求她,她又怎么会去苦等顾楚生? 一面说着自己不喜欢鼓励姐姐寻求真爱,一面又与顾楚生藕断丝连…… 楚瑜有些无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锦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明明同样出身在将军府,明明同样是嫡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会儿,也不愿再多想下去,趁着刚刚回来,她找了笔墨来,开始回忆着上辈子所有她所记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来,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来。 短期来看,最大的事莫过于卫家满门死于沙场。 当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锦嫁给卫珺当日,边境急报送往华京,卫珺随父出征。 卫家一共七个孩子,包括最小的卫七郎卫韫,都跟着上了战场。所有人都以为战神卫家会像以前一样在不久后凯旋归来,然而一个月后,传来的却是二十万精兵在卫家带领下被全歼于白帝谷的消息。 卫韫扶柩回京,于大理寺受审,因为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是镇国候卫忠不顾皇令强行追击北狄逃兵所致。于是各大世家纷纷表明与卫家脱离关系,除了二公子卫束的夫人蒋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请离去。卫韫代替兄长父亲给这些人写了和离书,一时之间,卫家树倒猢狲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个卫韫和卫老太君,带着五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楚瑜跟着顾楚生当时远在昆阳。昆阳是北境第二线,粮草运输要地,楚瑜当时帮着顾楚生往前线运输粮草运输过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触战事的时候,也已经是卫家人都死了之后了。当年卫家人具体怎么死,因何而死,她的确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后来国舅姚勇临危受命,驻守白城,最后弃城而逃。各地均起战乱,备受牵制,朝中无人可用之际,卫韫于牢狱之中请命,负生死状上了前线。 要么赢,要么死。 而后卫韫凯旋归来,回来那一日,提着姚勇的人头进了御书房,出来后之后,皇帝为卫家所有战死的男儿,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卫家人死。 楚瑜捏着笔,眼里带了寒光。 卫家那些这样铁血男儿,不该死。 她细细写下卫家所有相关的片段,力图还原当年的事。 一直写到接近天明,谢韵带着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将军府已经挂满了红灯,张贴了红纸,谢韵看见正在写东西的楚瑜,着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马上就要成亲了,还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么过!” “母亲,不妨事。” 楚瑜将那些纸扔进了炭炉里,梳理了一夜,所有细节都在脑中盘过,已无比清晰。 楚瑜从容转身,看见丫鬟准备的东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赶紧换上吧。”谢韵有些不满,但看着自家女儿欢欢喜喜的样子,那些不满也被冲淡了不少,招呼了人进来,伺候着楚瑜开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头油,换上大红色金线绣凤华袍。 而后楚瑜便端坐在经前,由侍女上前来为她化妆。 楚锦端了梳子进来,走到谢韵旁边,同谢韵道:“母亲,梳发吧。” 谢韵看着镜子里的楚瑜,沙哑着声同楚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头一次打扮得这样好看,便是要去见夫君了。” 说着,谢韵拿起梳子,抬手将梳子插入她的发丝,低了声音:“日后去了卫家,便别像在家里一样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儿终究是吃亏些,你在卫家,凡事能忍则忍,别多起争执。” 若换做往日,听这番话,楚瑜大概是要和谢韵争执一下的。然而如今听着谢韵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她那点争执的心都散了去,叹了口气,只是道:“女儿知道了。” 谢韵点点头,抬手给楚瑜梳发。 “一梳梳白头……” “二梳白发齐眉……” 谢韵一面给楚瑜梳发,一面含了眼泪,等末了,她有些压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锦搀扶着走到了一边。 侍女上前来给楚瑜盘发,然后带上了凤冠。 做着这些时,天渐渐亮起来,外面传来敲锣打鼓之声。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冲进来,欢喜道:“夫人,大小姐,卫家人来了!” 闻言,谢韵便站起身来,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刚踏出门,骤然想到:“不成不成,他们还有一会儿。” 135.第135章(9.5)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 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 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 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 大夫说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 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 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 嫂子我编不出来了, 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 她只觉得好笑, 多看几日, 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 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当年的楚瑜,心里有些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同侍从道:“让楚家人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着,他便去了厢房,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楚瑜…… 他想了许多,到了大堂,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他不由得愣了愣。 对方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楚生点点头,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回了个礼道:“山叔,许久不见。”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哪怕他品级并不高,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 顾楚生说着话,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随后道:“不知山叔今日前来,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 楚山说着,带了一个匣子上来。 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 “昆阳有几位将领,与将军还算熟悉,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顾大人可拿去拜见,出门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总是好的。” 楚山只字未提里面的黄金,是顾及了顾楚生的面子,如果顾楚生真是个少年,或许还醒悟不过来这番好意,他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全然体会不了别人不着痕迹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经过了这么多年打磨,知晓了楚山的体贴,他如今的确缺钱,也并不推辞,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楚叔叔了,也谢过山叔。” 他说得真诚,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轻咳了一声,随后道:“这第二件事,是您与我家小姐婚约之事的。”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提了起来。 他猜想着,楚山来说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关的。楚瑜这次没有追着他过来,中间或许有了什么变数,然而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如今楚山过来,还提及婚约,莫非是楚瑜说动了楚建昌,让她正当光明嫁过来?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抬头看向楚山:“婚约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紧张,”看见顾楚生的样子,楚山猜想他是以为楚家来解约的,赶忙道:“楚家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将军就是让我来问问,如今大小姐已经出嫁,二小姐的年龄也到了,您打算何时来提亲?”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着楚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大小姐出嫁了? 136.第136章(9.6) 正版不易,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她静静看着他, 捏着缰绳道:“夫君可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 卫珺不言, 楚瑜嫁马来到卫珺身前,抬手将盖头放下, 身子微微前倾。 “世子曾答应过我, 会回来掀盖头。”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愣了愣,卫珺手指微微一颤, 他看着面前烈烈如火的女子,心里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本是媒妁之言,本也只是尽一份责任,却在这一刻, 凭空有了那么几分涟漪。 他抬起手, 小心翼翼, 一点一点掀开了楚瑜的盖头。 楚瑜垂着眼帘, 在光重新进入视线那一刻,她抬眼看他。 明眸孕育春水, 她灿然笑开。 “夫君, ”她轻声开口:“日后妾身的一辈子, 就系于夫君一身了。” 卫珺没有说话, 心跳快了几分。 楚瑜坐直了身子, 平静道:“妾身愿随夫出征。” “不可。” 卫忠率先开口:“我卫家断没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 卫家不乏将门出身的妻子, 却的确从来没听说哪一位跟着自己夫君上过战场。 楚瑜还想再争:“公公, 我自幼习武, 以往也曾随父出征……” “那是楚家。”卫忠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放软了口气道:“阿瑜,你想护着珺儿的心情我明白,但男儿有男儿的沙场,女子也有女子的内宅,你若真是为珺儿着想,便回去帮着你婆婆打理家中杂物,静静等着珺儿回来。” 卫忠是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对此楚瑜早有耳闻。她看了一眼周边将士的神色,哪怕是卫珺也带了不赞同。 对于这个结果,她早有准备,如今也不过只是试一试。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卫珺:“好罢,我等夫君归来。” “你放心……”卫珺心里感动,说话都忍不住有了些低哑,他知道战场多么凶险,以往一贯也不觉得什么,今日却有了那么几分不安。他低着头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好,”楚瑜点点头,认真看着他:“那你且记住,我在家等你,你务必好好保护自己,此战以守为主,穷寇勿追。” 卫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楚瑜盯着他,再次开口:“答应我,这一次无论如何,卫家军绝不会追击残兵。” “父亲不会做这种莽撞之事。” 卫珺回过神来,笑道:“你不必多虑。” “你发誓,”楚瑜抓住他袖子,逼着他,小声道:“若此战你父亲追击残兵,你必要阻止。” 卫珺有些无奈,只以为楚瑜是担心过度,抬手道:“好,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追击残兵。” 听到这话,楚瑜放下心来,她松开卫珺的袖子,笑着道:“好,我等你回来。” 说罢,楚瑜果断让开了路,同卫忠道:“侯爷,叨扰了。” 卫忠神色柔和,看见自己儿子娶了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妻子,他心里很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同卫韫道:“小七,你送你嫂子回去。” 说完,不等卫韫应声,便重新启程。 楚瑜看着卫珺远走,他身上喜服还没换下来,在队伍里格外惹眼。卫韫陪着她目送卫家军离开,等走远后,才道:“嫂子,回吧。” 这次他言语里没有了平日的嬉闹,多了几分敬重。 楚瑜回头看他,见少年目光清澈柔和。她平静道:“追去吧,我不需要你送。” “嫂子……” “你一来一回,再追他们时间浪费太多,上了前线还要消耗体力,别把体力耗在这事儿上。” 卫韫有些犹豫,楚瑜看向卫珺离开的方向。 她把能做的都做了,卫珺答应她不会追击残兵,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几分担忧,虽然只有这匆匆一面,可是她对卫珺是极为满意的,这个人哪怕不当夫妻,作为朋友,她也很是喜欢。 她扭过头去看着卫韫,卫韫当年是活下来的,必然有他的法子。她看着他,认真道:“卫韫,答应我一件事。” “嫂子吩咐。” 卫韫看见楚瑜那满是期望的目光,下意识开口,却是连做什么都没问。楚瑜言语中带了几分请求:“好好护着你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回家。” 如果真的有了意外,那至少……不要只剩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回来,独身承受未来那些腥风血雨。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便笑了。 “嫂子放心,”他言语里满是自豪:“您别看大哥看上去像个书生,其实很强的。” 楚瑜还要说什么,卫韫赶紧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大哥,战场上好好护着他,要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提头来见!” 卫韫拍着胸脯,打着包票,明显是对自己哥哥极有信心。 楚瑜有些想笑,却还是忧心忡忡。 她想了想,终于道:“去吧。不过记得,”她冷下脸色:“卫家此次,一定要以守城为主,穷寇莫追!” 卫韫懵懂点头,驾马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楚瑜:“嫂子,为什么你要反复强调这一点?” 卫韫敏锐,卫珺觉得是楚瑜担心过度,可卫韫却直觉不是。 楚瑜不擅说谎,她沉默片刻后,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你们追击残兵而出,于白帝谷兵败,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冷下脸来。 出征之前说这样的话,是为大不详,他有些想发怒,可那女子的神色却止住了他。 她神色里全是哀寂,仿佛这事真的发生了一般。于是他将那些反驳的话堵在唇齿之间,僵着声说了句:“梦都是反的,您别瞎想。” 说罢,便转过身去,追着自己父兄去了。 他偶然回头,看见是那平原一路铺就至天边,女子身后高城屹立,天地带着秋日独有的枯黄,女子红衣驾马,独立于那带着旧色的枯黄原野之上。 她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等候。 清瘦的脸轮廓分明,细长的眼内含从容平静。 他此生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美得这样惊心动魄,落入眼底,直冲心底。 楚瑜送着卫家军最后一人离开后,驾马回了卫府。 回到卫府后,管家见她归来,焦急道:“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不好意思。”楚瑜点点头,翻身下马,同那管家道:“烦请您同夫人说一声,我这就过去。” 管家对楚瑜本是不满,从未见过如此出格的新娘子,但楚瑜道歉态度诚恳,他心里舒服了不少,恭敬道:“少夫人放心,您先去洗漱吧。” 说着,管家便安排了人领着楚瑜回到卧室。楚瑜简单熟悉过后,换上一身水蓝色长裙,便跟着下人到了卫夫人房中。 卫夫人本名柳雪阳,是卫忠的妻子,卫珺和卫韫的生母。 卫家七个孩子,两个嫡出,世子卫珺和老七卫韫。剩下五位,老二卫束、老五卫雅是二房梁氏所出;老三卫秦、老四卫风、老六卫荣,均为三房王氏所出。 柳雪阳出身诗书之家,因身体不好,不太管事。而卫忠的母亲,老妇人秦氏不管小事,只管杀伐大事。于是家中中馈,便落到了二房梁氏手中。 嫁入卫家之前,谢韵曾将卫家的事好好交代过,说到柳雪阳,只是道:“这位夫人性子软弱,耳根子软,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你不必太在意。反而是管事的梁氏,需得好好讨好。” 新妇讨好婆婆,这是后院生存之道,谢韵一辈子经营于此,这样教导楚瑜,倒也并没错处。 只是楚瑜自幼多在楚建昌身边长大,对于谢韵这一套有些不大喜欢。 柳雪阳是她婆婆,是卫家正儿八经的大夫人,她对梁氏如何敬重,对柳雪阳只能更胜。 更何况,谁说柳雪阳性子软的? 当年卫韫下狱后,士兵查封卫府时,羞辱到卫家女眷头上,卫家女眷走的走,逃的逃,那梁氏早就卷了钱财不见踪影,便就是最贞烈的卫束妻子蒋氏,也只是选择了自尽。唯独这位大夫人,提着剑直接杀了人,被士兵误杀于兵刃下,这才惊动了圣上。 虽说以命相博的行为蠢了点,可她这样书香门第出身的柔弱女子,能提剑杀人,谁又能说她软弱? 楚瑜对柳雪阳心中有赞许和敬仰,她整理了衣衫,恭恭敬敬站在柳雪阳门口,等着下人进去通禀。 过了一会儿后,下人带着楚瑜进了房中,楚瑜没有抬头,她进门之后,一丝不苟朝着榻上之人行了礼,恭敬道:“儿媳见过婆婆。” 上方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女声:“看上去倒也是个守规矩的,怎么就做这种混账事儿呢?” 楚瑜没有说话,柳雪阳被人扶着直起来。 她一动,便轻轻咳嗽起来,旁边侍女熟门熟路上前给她递上帕子,柳雪阳轻咳了片刻后,看向楚瑜,无奈道:“身于将门,战事常有。我知你新婚逢战委屈,但这便是我卫家女人的命。我卫家儿郎保家卫国,我等不能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便好好居于内室,等候丈夫归来,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阻拦丈夫去前线征战,你可明白?” 听了这话,楚瑜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估计是以为她是去拦着卫珺,不让他上战场的。 于是楚瑜接道:“婆婆说得是,儿媳也是如此作想。儿媳稍有武艺,因而想随着世子到前线去,也可协助一二。” 听了这话,柳雪阳面上好看了许多,她叹了口气:“是我误会你了,难为你有这份心。不过打仗毕竟是他们男人家的事,身为女子,安稳内宅,开枝散叶才是本分。” 说着,她招了招手,旁边一个同柳雪阳差不多大的女人上前来,将一个盒子捧到楚瑜面前。 “这是见面礼,”柳雪阳声音温和许多,看着楚瑜的目光中也带了柔情:“你进了我卫家门,好好侍奉承言,我不会亏待你。” 承言是卫珺的字,卫珺如今已二十四岁,只是因着和楚家的婚约,一直在等着楚瑜及笄。楚瑜停了这话,诚心诚意道:“婆婆放心。” 柳雪阳打量着楚瑜,楚瑜垂着眼仍她看了许久,片刻后,终于听上面人道:“好好歇息去吧。” 楚瑜应声,恭敬告退。 等出去之后,她站在卫家庭院里,重重舒了口气。 她拿出手中玉佩,想起卫珺。 这人,是个好人吧。 她悠悠想—— 这辈子,一定会好起来吧。 这个胆子,是大得没边了。 不过好在这件事被她贴身丫鬟告诉了楚建昌,在楚瑜准备逃跑的前一刻将她拦了下来,才没让她犯成大错。 想到这里,楚建昌又板起脸来,冷着声道:“想清楚没?还没想清楚,就继续去跪着。”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问的是什么事儿。 她捋了捋记忆,现在应该是在她十五岁。 十五岁的九月,她由皇上赐婚,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卫珺。婚事定了下来,三媒六娉,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结果也是这时候,谋反了半年的秦王终于被擒入狱,而顾楚生的父亲曾今受恩于秦王妃,便为秦王家眷说了几句好话,引得圣怒。顾楚生的父亲被砍头,而刚刚步入朝堂的顾楚生也受到牵连,被贬至边境,从翰林学士变成了一个九品县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恰巧楚锦来同她哭诉,不愿陪着顾楚生去边境受苦,于是姐妹两一合计,让楚瑜先跟着顾楚生私奔,等楚瑜跑了,楚家没办法,只能让楚锦顶上,嫁到镇国侯府去。 楚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长女,与一贯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着谢韵自由学诗作赋,加上容貌昳丽,是华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选,将楚锦嫁过去,以卫家和楚家的关系,卫家大概也不会说什么。 137.第137章 看着魏清平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 楚瑜忍不住大笑起来,魏清平有些无奈, 抿了抿唇,半天才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母亲知道的?” “我婆婆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人, ”楚瑜淡道:“她一贯不管家里的事儿,今天却特意来拦着我,不让我和小七一起上前线, 它若不是听说了什么, 哪里来的这样的念头?” 听得这话, 魏清平谨慎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所以我并不着急走。”楚瑜淡道:“先当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先看看吧。” “若这不是误会呢?”魏清平皱起眉头:“你总不是当真要和我走?” 魏清平留在这里,一来是为了秦时月, 另外一来则是楚瑜说有一件事要拜托她, 到了时候就要让她帮忙。魏清平知晓自己早晚是要离开的, 但楚瑜呢? 她是卫府大夫人,她若离开了卫家, 对卫家来说就是一大震荡了。 然而这样重要的事,楚瑜却像玩笑一般:“我不走还留着做什么?受气吗?” “顾楚生走的那天我就想明白了, ”楚瑜神色平淡:“我同他在一起,就没必要顾头顾尾, 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过得更好,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幸福, 那我们就一起往前走, 柳雪阳若让我受了气, 那我便离开。” 魏清平愣了愣,眼中露出几分不忍来:“可是卫王爷……并没有做错什么。” “所以我只是离开卫家,又不是离开他。”楚瑜轻笑:“每一分感情总要有付出和坚持,我也不是只想着同他只享受快乐,他母亲不同意,我也不愿在他母亲跟前受气,那我便离开了卫府,一年两年,总有等到他母亲同意那天。” “要中间……他娶妻了呢?” 楚瑜听得这话,愣了愣,片刻后,她低笑出声来:“那便是缘分尽了,我再另外找个喜欢的人就好。” “没谁规定谁要喜欢谁一辈子,”楚瑜声音平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美好过,那就足够了。” 听着这话,魏清平没有回话,她低头应了声,楚瑜想起来道:“我这边药草都准备好了,你再看看单子,有没有要加的?如果到时候地震洪水,肯定要有瘟疫,除了药材我们还有没有要准备的……” 魏清平听到说正事,立刻回了神,和楚瑜聊起来。 两个人一直商讨到夜里,外面传来卫韫来了的通传,楚瑜抬起头来,便看见卫韫站在门口。 青年月色华袍,头顶金冠,白色狐绒镶边的鹤氅披在身外,双手笼在袖间,含笑站在门口看她。楚瑜回过头去,看见灯火下的人,便笑了:“回来了?” “嗯。”卫韫声音温和,仿佛提了声就会惊扰到谁一般,柔声道:“来接你。” 楚瑜和魏清平最后说了两句,便站起身来,走到卫韫身侧,自然而然挽住他的手,抬眼看他,笑着道:“走吧。” 卫韫应了声,同楚瑜一同走出房间,秦时月跟在卫韫身后,卫韫突然想起什么,顿住步子道:“明日出征,你陪陪郡主吧。” 听到这话,秦时月愣了愣,卫韫瞧着他,想起顾楚生说过,当年的秦时月是死在沙场的。 他心里紧了紧,叹息道:“时月,人一辈子不长,每一刻都要珍惜,每一个人都要珍爱,你明白吗?” 秦时月抿了抿唇,也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他只是和以往一样拱手道:“是。” 说完,卫韫带着楚瑜离开,秦时月回过头去,看着站在门口面色清冷的女子,他一句话没说,提着刀,好久后,终于道:“我明天走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魏清平没说话,她只是突然朝他扑了过来,死死搂住了他。 她的话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我要你。” 秦时月愣了愣,他垂下眼眸,好久后,他终于才是抬起手,抱住了怀里的人。 卫韫拉着楚瑜走在长廊上,他垂着眼眸道:“周边我都让人清了人,你别担心。” “婆婆今日的意思,你听明白了?” 楚瑜见他这样上道,不由得笑了。卫韫面色不动,只是道:“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若她真的知道了,她今日不说,也不会撕破了脸来说,我明日出征后,你就避着她一些,她若问什么,你就装傻充愣过去,别和她起冲突。” “我知道。” 楚瑜轻笑:“我不会气着她。” “我不是怕你气着她,”卫韫顿住步子,他抬眼看她,神色平淡:“我是怕她委屈你。”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垂下眼眸,握着她的手道:“你的脾气我明白的,她若真的说了什么,你也不会同她计较。这世上大风大浪你倒是不怕,就是我母亲这样的,你最无法。我不在,”他语调里带了担忧:“我怕你吃亏。” “本来我也这么怕着,”听见卫韫的话,楚瑜笑着道:“可听你这样说,我倒是不怕了。她若让我受了气,你回来了,我便使劲儿折腾你。” “好。”卫韫轻笑;“那你得等我回来。” 楚瑜笑着没应话,领着卫韫到了自己房里。长月早就备好了水,楚瑜先随便洗刷过,而后卫韫再去洗,楚瑜便一面擦着头发,一面坐在边上给他舀水。 卫韫身材极好,精瘦干练,他并不是那种武夫的强壮,只是每一块肌肉都十分紧实,看上去便觉有力非常,却又带着一种流畅协调的美。 楚瑜坐在一遍,用皂角给他搓着头发,声音平和:“我如今见到你母亲,就觉得有些心虚,总有种自己拐了她儿子的感觉。我想你母亲必然是不喜欢我的,她大概觉得,要清平那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你。到时候若真的说开了,我有的是罪受。” “你怎么又说起这些来?”卫韫忍不住笑了:“我以为郡主这事儿翻篇了。”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楚瑜抬眼:“我为了睡你,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卫韫:“……” 说着,楚瑜用水给卫韫冲洗了头发,水迷糊了卫韫的眼睛,楚瑜给他递了帕子,卫韫擦着眼,楚瑜净了手,等卫韫刚把眼睛擦好,楚瑜便捧住他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道:“要不是为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我犯得着么我?” 卫韫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得更欢了些,但他还是轻咳了一声,握住楚瑜的手道:“别张口闭口说这些,轻浮。” 楚瑜听了轻笑,她站起身道:“好好好,我轻浮,”说到这里,她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笑出声道:“可你喜欢啊。”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看着面前笑得得不遮掩不收敛的人,他体会着她的改变,感觉面前这个人似乎一点一点从黑暗里将爪子探了出来,轻轻交在了他手里。 他想到这里,就有一种很迫切的欲望,迫切的想要拥抱她,想要和她融为一体,想要让她的骨血都和他交融来,去证明自己这份喜爱,感受她的喜爱。 在这件事上,卫韫有着一种令人惊讶的执着和强势,他对她的渴望仿佛是压抑太久后喷涌而出来的急流。 他喜欢能和她贴近在一起的姿势,无论是从前面还是后面,他都喜欢去贴近她,拥抱她,让整个身子完全没有缝隙。直到接近高/潮的时候,他才会分开来,放纵自己,也放纵她。 有时候卫韫会觉得,感情也是如此,没有走到绝对相信的极致,就会试图用各种外界的方式,患得患失的捆绑拥抱。而真的走到了最深那一步时,一切外界就不重要了。 约是出征前夜,虽然去的时间估计并不长,可卫韫还是放着自己做得酣畅淋漓,而楚瑜也毫无收敛,一直到深夜,两人才停下来,气喘吁吁躺在床上。 他们两个人抵着额头交手而握,面对面看着对方。 他还在她身体里,并不愿意退出来。楚瑜抬眼看他,低声道:“钱勇本来就是在左前锋位置上,你用惯了的,临时换了我,也没多大的事儿。刚好我可以留在后方准备粮草,若是不够,我临时去借也方便。”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卫韫听见她在此刻说这些,竟是有些不悦,他仿佛是个孩子一样,翻身压住她,靠在她胸口,听着她的心跳。 楚瑜不免笑了。 “那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卫韫没说话。 她的心跳很沉稳,在这个夜里显得特别安静。 卫韫想起白日柳雪阳的神色,想起十五岁那年他抱着剑躬下身对着自己哥哥说那声对不起,想起顾楚生跪在楚瑜身前痛哭流涕的模样。 他心里无端端有了那么一丝惶恐。 别人总夸他敏锐聪慧,可有时候,他最厌恶自己的,恰恰就是这份敏锐聪慧。 他靠着她的胸口,闭上眼睛,声音有些低哑。 “我想听你说,怀瑜,等你回来,我就嫁给你。” 楚瑜微微一愣,然后她看见卫韫抬起头来,神色里哀求与坚定混杂,慢慢道:“阿瑜,等我拿下惠城如期而归,我便将一切告知母亲,然后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楚瑜没说话,她扭过头去,看着窗外,手指梳理着卫韫的头发,好久后,终于道:“好啊。” “若是,”她语调里没什么情绪:“你母亲同意的话,等你拿下青州,便去我家提亲。” 138.第138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她也意识到, 当年卫家满门被追封爵位,绝不只是因为卫韫成为良将, 君王抬举的结果。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是她太自负,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 以为自己重生回来, 就能扭转局面。 她闭着眼睛, 调整着呼吸, 旁边卫秋卫夏、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 他小声道:“少夫人, 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 “我知道。” 楚瑜睁开眼, 吐出一口浊气,随后道:“我这就去找婆婆, 在此之前,这个消息, 谁都不能知道。” 卫秋有些为难,这样的消息太大了, 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恭敬道:“是, 谨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点了点头, 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 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 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阳房间,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她有些疑惑抬头,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静道:“婆婆,我有要事禀报,还是屏退他人。” 柳雪阳愣了愣,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 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柳雪阳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么了?” “边境来了消息。”楚瑜开口,柳雪阳面色就变了。 身在将门,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继续道:“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小七带兵前去救援,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雪阳坐直了身子,捏着桌子边角,艰难道:“被困的……有几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连同六位兄长,七万精兵,均被困在其中。” 听到这话,柳雪阳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声:“婆婆!” “没事!”柳雪阳红着眼眶,咬着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还在颤抖,却是同她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如今我尚还在,你们不会有事。” “何况,”柳雪阳抬起头来,艰难笑开:“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为国捐躯,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你别害怕。”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柳雪阳,蹲在她身侧,抿了抿唇,终于道:“婆婆,这个时候,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 “嗯。” 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同她道:“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断她,急促道:“我来便是说这事,如今这种情况,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 柳雪阳有些茫然,楚瑜试探着道:“婆婆,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这点您知道的,对吗?” “这……”柳雪阳有些为难:“我的确知道,也同老爷说过。但老爷说,水至清则无鱼,换谁来都一样,只要无伤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 “这……”柳雪阳有些不明白:“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并不一样,”楚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母亲,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此次战败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七万军若出了事,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怎么可能……” “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卷款逃脱?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我们拿什么打点,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见柳雪阳动摇,接着道:“婆婆,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 听到这话,柳雪阳骤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她扭过头去,看着楚瑜:“那你说,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过我,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她盯着楚瑜,好久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便该明白,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卫府都要获罪,为何不在此时离开?” 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有些茫然:“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若我儿……真遇不测,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 柳雪阳说着,艰难扭过头去:“阿瑜,你还有其他出路。” 楚瑜听了这话,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轻轻笑开。 “我答应过阿珺……”她声音温柔,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她内心就觉得,她希望这一辈子,能在卫府,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 这是大楚的风骨,也是大楚的脊梁。 前一百年,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创立了大楚。 后面十几年,到她死,也是卫韫一个人,带着卫家满门灵位,独守北境边疆,抵御外敌,卫我江山。 她上辈子耽于情爱,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钦佩卫家人,也想成为卫家人。 于是她低下头,温柔而坚定道:“我要等他回来。” 生等他来,死等他来。 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骤然起身,急忙进入内阁之中,找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说是危难时用,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得听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这令牌我交给你。” 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说做什么吧,我都听你的。” 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却是她意向不到的。 她有些沙哑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阳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 她盯着楚瑜,强笑开来:“总该能回来几个,对不对?” 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最后,她只道:“婆婆,无论如何,阿瑜不离开。” 柳雪阳低着头,拼命点头:“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等一会儿,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 听到这话,柳雪阳睁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 楚瑜果断开口。 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 柳雪阳还想说什么,楚瑜接着道:“您是阿珺的母亲,是卫府的门面,如今谁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来,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 “婆婆,您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他们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 楚瑜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 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神色中,平静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楚建昌重承诺,既然答应了顾家,不管顾家如何,都不会反悔。 谢韵听楚瑜说起楚建昌,露出恼怒之色来:“那只老牛,你们姐妹别管他,有我担着,别怕出事!阿瑜啊,阿锦的婚事……”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了楚建昌的笑声。楚建昌带着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走进来,楚瑜等人赶紧站起来行礼,楚建昌见到楚瑜,很是高兴,拍着楚瑜的肩膀道:“精神头不错呀!” 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瑜自幼跟在楚建昌和楚临阳身边,十岁之前几乎都是在边境长大,楚建昌不知道怎么养女儿,便当做楚临阳一般养大。而楚锦则是一直跟着谢韵待在华京,因而虽然是亲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父母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楚锦爱哭易伤感,楚建昌是不敢骂也不敢说,但楚瑜不同,在楚建昌心中,这女儿和自家大儿子没什么区别。 楚瑜被这么结结实实拍了几巴掌,面色不动,笑着道:“父亲今日回来得甚早。” “知道你要来,”楚建昌坐到椅子上,楚锦给他倒了茶,楚建昌喝着茶道:“我便带着你兄长先来了。” “阿瑜。”楚临阳叹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无奈:“你受委屈了。” 他也是武将出身,自然知道卫珺的不得以,倒也不是怪罪卫珺,只是疼惜自己这个妹妹嫁了个同自己一样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 楚临阳与楚瑜感情好,从小就是他照看她,可惜楚临阳上辈子死得太早,不然楚瑜也落不到那样的地步。 楚锦听到大哥叹息,便知道楚临阳是心疼他,心里又酸又暖,温和道:“能嫁到卫家是华京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的福气,阿瑜心里欢喜着呢。” 见妹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难过,楚临阳放心不少。楚临西探过身子来,却是问谢韵道:“母亲,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谢韵有些尴尬,当着楚建昌的面,谢韵是不太好意思提给楚锦找下家的事的。 楚锦抿了抿唇,也没言语,楚瑜却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道:“在说阿锦的婚事。” “也是,”楚建昌点点头:“阿锦和楚生也是到了婚配年纪了,当初便是说好等你出嫁,便安排阿锦和他的婚事的,我这就让人休书去给楚生,如今楚家落难,楚生这孩子心高气傲,怕是会担心我们悔婚,不肯主动来提。” 说着,楚建昌便朝楚临阳道:“临阳,这事儿你去……” “父亲!” 楚锦有些站不住了,这毕竟是她婚姻大事,哪怕她一贯忍得住,如今也是忍耐不下了。 139.第139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卫韫收拾了一下情绪, 开始仔细回忆:“我自十一岁开始随军,虽然很少上前线, 但是却也熟知军中事务。我们到了前线之后,和北狄正面交锋了一次,将北狄逐出城外之后, 双方便进入对峙, 甚少有交战。父亲惯来稳重, 他曾说, 北狄自远处来攻,粮草难继, 我们只需守城不出便可。” 楚瑜点了点头, 她当年也曾了解过大楚各将领带兵的风格, 卫忠风格的确如此。卫韫继续道:“对峙不过七日,太子便来了前线, 持圣旨任监军,太子曾言, 如今国库空虚,需速战速决, 但父亲并未同意,两人曾在帐中有过争执。但因父亲固执不肯出兵, 太子无法, 倒也相安无事。” “不日后, 姚勇来了白城。” “姚勇为何会来白城?”楚瑜皱眉,姚勇本是青州统帅,白城死守并无压力,为什么姚勇会出现在那里? 卫韫摇了摇头:“我的品阶不足以知道。但我清点粮草,管理杂物,我知道,当时姚勇是偷偷带了九万精兵暗中过来。他的军队没有驻扎进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边。” 楚瑜听着,细细捋着线索。 上一世,卫韫最后是提着姚勇的人头去见皇帝的,可见此事必然与姚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姚勇在卫忠守城时暗中带兵来了白城,而卫忠明显是知道的——连卫韫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卫忠那时候就没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谋布置了什么。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卫韫继续。 卫韫一面回忆,一面思索:“后来北狄便来叫阵,那一日于城门交战,北狄很快便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往前,我听闻之后,赶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决不可能这么快溃败。然而父亲却一个劲儿叫我放心,还道北狄二王子在那里,要抓回来庆功。” “公公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里?” 楚瑜迅速反问,卫韫抿了抿唇,明显是不知道,却也从楚瑜反问中察觉出不妥当来。 北狄如今尚未立储,二皇子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并非将领,到了军营中,应该是如同太子作为监军一样,藏起来不为人所知的。卫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隐蔽的消息的? 然而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道:“你继续说。” “父亲将我赶去清点粮草,带着几位哥哥分两路出去,一路追敌,一路断后。待到夜里……” 卫韫声音哽咽,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长安慰人,因为她被人安慰过太多次,她熟知言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抚。 卫韫抬头笑了笑,忙道:“我没事,大嫂不用担心。方才说到哪里?哦,待到夜里,姚勇便让人来通知我,说他们受了埋伏,让我前去增援。” 说着,卫韫苦笑起来:“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么?” 卫韫声音里带了嘲讽:“不过是……收尸罢了。” “姚勇的兵马呢?” 楚瑜声音里带了含义,卫韫平静道:“他说他追击另一路兵马,等回去时,父兄已经中了埋伏。” “他还说,他与太子已经多次同父亲说过,不可贸然追击残兵,有姚勇追已经够了,此番责任,全在父亲不听劝告。” 卫韫说着,慢慢捏起拳头:“我心中知道此事有异,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边山上看到了什么?那白帝谷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楚瑜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嫂子可知,军中募军买马,均就近择选,因此各地军队,战马品种大多不同。例如卫家军多出北方,因而马多产于河陵,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马,青州马多为矮马,蹄印与河陵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与北狄所用的北关马天差地别。”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账本,再溜进仓库,一样一样清点对账。白天她就跟着梁氏,随时盯着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倒的确没做什么小动作。 卫府家大业大,楚瑜查账查得慢,她倒也不着急,就一面查一面记出错的地方,闲着没事,就和卫韫写写信。 卫韫年纪小,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于是每天很多时间,回信又快话又多。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大夫说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嫂子我编不出来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她只觉得好笑,多看几日,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当年的楚瑜,心里有些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同侍从道:“让楚家人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着,他便去了厢房,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楚瑜…… 他想了许多,到了大堂,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他不由得愣了愣。 对方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楚生点点头,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回了个礼道:“山叔,许久不见。”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哪怕他品级并不高,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 顾楚生说着话,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随后道:“不知山叔今日前来,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 楚山说着,带了一个匣子上来。 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 “昆阳有几位将领,与将军还算熟悉,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顾大人可拿去拜见,出门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总是好的。” 140.第140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然而卫珺驾马走在前方, 反而是一眼看见了守在边上的卫韫, 卫韫察觉到楚瑜的动作, 朝她勾了勾唇角, 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 似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 楚瑜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思, 还是被一个小孩子看穿心思,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尴尬,赶紧放下盖头和轿帘, 乖乖坐了回去。 坐到轿子里后,楚瑜开始盘算。 上辈子边境消息抵达华京就是在这一日,但具体是在哪个时间, 楚瑜却是不大知道。 边境如今危急, 卫家是最适合出征的人选, 她很难找到理由阻止卫家出征。卫珺可以试一试以新婚之名留下,其他人却的确没什么理由。 那唯一只能是从预防他们战败原因入手。 听闻当年是因为卫忠追击残兵, 却中了圈套, 这一次, 如果卫家好好守城,应该就不会有此灾祸。 楚瑜思索着, 听着外面吹吹打打了许久,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 她听见轿门被人猛地踹开, 在一片哄笑声之间,那一方红绸又被递了过来。 这次卫珺没有结巴,笑着道:“楚姑娘,我带你进去。” 楚瑜握住红绸,看着脚下,被卫珺拉着往前。 她走得稳当,卫珺提醒得细致,周边是卫家子弟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小,却也足以让她听到。 许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带着朝气道:“听说嫂子好看。” “小七说的,特别漂亮。” “能比那个第一美人楚锦漂亮吗?” “小七眼光很高的,肯定比楚锦漂亮!” …… 楚瑜听着卫家人率真的言语,忍不住带了笑意。卫珺也听到了,略有些尴尬,他知道楚瑜习武,想着楚瑜肯定是听到的。于是扶着楚瑜过火盆的间隙,他在她旁边小声道:“你别生气,等一会儿我去收拾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实在有些忍不住,笑出声道:“无妨的,他们这样,我很喜欢。” 卫珺听到楚瑜的声音,虽然还没见到楚瑜的样子,却也会想,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很好看的。 他心里有些期待,带着楚瑜到了大堂上。 两人按着礼官的唱和声拜了天地。 这一路很顺利,楚瑜心里高兴,对卫家的生活,也多了那么几分期待。 她内心很平静,一种从容放松的欢喜,在最后直起身来的时候,蔓延开来。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一切都不会再重来。 她站在卫珺面前,很想掀开盖头看一看面前这个男人。她感觉卫珺应该比她高上半个头,直觉觉得卫珺应该是个稍稍文弱一点的男子。 楚瑜站着没动,旁边人上来扶她要回房中。卫束上前来,起哄道:“大哥,赶紧去掀盖头吧,别喝酒了!” “对对,”其他公子跟着大喊:“大哥去掀盖头!我们不要你喝酒!” “去去去!”卫珺红了脸,同他们道:“按规矩来,一边去!” 说着,他又有些担心楚瑜不高兴,扭过头,小声道:“楚姑娘,你先去等一会儿……” “世子一会儿就来吗?” 楚瑜小声开口,那声音柔软清脆,卫珺心里软成一片,小声道:“嗯,不会很久。” “那世子答应我,”楚瑜声音里带了几分郑重:“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尽快回来。” 说着,楚瑜觉得这话有些突兀,便小声道:“妾身等着世子回来挑了盖头。” 卫珺期初有些疑惑,随后便明白,楚瑜怕是不喜欢这盖头盖着。他小声道:“你若不喜欢这盖头,别人不在,你便取下来等我。卫家没有这么多规矩。” 说完,卫珺又担心楚瑜是以为他要在外多加停留,便加了句:“我会尽快回来。” 楚瑜点点头,由其他人扶着回房,卫珺回过身去,开始招呼宾客。 楚瑜回房之后,老老实实坐在床边。 她的确不喜欢这盖头,可她喜欢卫家,卫珺待她上心,她便愿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去回报卫珺。 坐在床上的时候,她有些无聊,便开始幻想。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上辈子的事既然在这辈子没有发生,她也不愿为此苦恼。顾楚生已经离开华京,她也嫁到了卫家,如今和顾楚生、楚锦的过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今天来看,卫家果然是如传说中那样的好相处,她日后在卫家,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等一会儿卫珺回来,她便以新婚之名试试看能不能让卫珺留下,就算不能,她也试试跟着卫珺一起到前线去,哪怕去不了,她提醒了让他们别追残兵,应该也就不会出什么事。 卫家只要此战胜了,日后她和卫珺便可以好好过日子。她知道未来十二年的朝事变迁,可保卫家于不败之地。 卫家好好的,卫韫大概也不会成日后那尊杀神。她今日见着这少年,还是如鸟雀一般欢喜的孩子,应该也会长成他哥哥那边温雅的将军吧? 楚瑜思索着,思绪有些远了。 等了半天,旁边丫鬟见她一动不动,上前来询问:“少夫人是否需要吃些糕点?” “不用了……”楚瑜温声开口,便就是这时,远处传来了战马嘶鸣之声,匆忙的脚步声。楚瑜心中一紧,她猛地掀开盖头,朝着外面走去。 丫鬟被她惊到,上前拦她,焦急道:“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楚瑜不敢表现得太过奇怪,毕竟未卜先知这种事让他人知道,她怕是要被当做妖孽一把火烧了。 她压住自己的焦急,皱着眉道:“我听到外面有战马之声,怕是出了事,我想去看看。” “少夫人不必担忧,”丫鬟笑起来:“世子会处理好一切,少夫人在此等候即可。” “我放心不下。” 楚瑜推开丫鬟,便往外走去,冷着脸到:“我必须去看看。” 丫鬟被楚瑜推到一边,楚瑜打开门便匆匆往外走去。 她不知道卫家的结构,只能是朝着喧闹之声的方向走去。 此时外面脚步声越发急促,人也多了起来,丫鬟追着楚瑜,脸上全是焦急,试图去拉楚瑜道:“少夫人!少夫人您还没掀盖头,您……”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卫韫便从转角处出现。 他身穿铠甲,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之间全是肃杀。 楚瑜停住步子,捏紧拳头。卫韫看着面前这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迎上对方了然的眼,果断单膝跪下,朝着楚瑜行了军礼,将玉佩双手奉上,平静道:“前线急报,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听到这话,楚瑜看见卫韫捧着的玉佩,那玉佩被抚摸得光滑,明显是贴身佩戴之物。 她抬手握住玉佩,抬眼看向外面:“卫珺在哪里?” “少将军已启程。” 卫韫声音小了些,似乎也是知道,新婚之日出征,对于女方而言,是多大的打击。他想了想,正想安慰什么,便看见楚瑜猛地冲了出去。 她跑得极快,喜服翻飞在风中。卫韫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追着楚瑜冲了出去,焦急道:“嫂子!” 楚瑜没说话,她一路狂奔冲到大门前,抬手抓了一个将士扔了下来,抢了马就冲了出去。 卫家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卫韫追了出来,学着楚瑜的样子抢了马追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 “那是世子妃?” “是少夫人?!” 所有人惊诧之际,楚瑜却是格外冷静。 九月寒风带着寒意,她的马打得太快,割在脸上如刀一般疼。 卫韫紧随在他身后,他全然没想过,这位嫂子的骑术如此精湛。 他艰难出声:“嫂子!你别追了,追上去也没用啊!我哥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楚瑜没说话,她知道出城的路线,从华京带兵出城往北境,必然是走北门。她一路绕着路,从山上看到了那疾驰的队伍,她夹着马就从山坡上俯冲了下去。 卫韫吓得肝胆俱裂,琢磨着这嫂子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怎么和父兄交代。 他咬着牙跟着楚瑜冲,便见楚瑜直接冲到官道之上,一人一骑逼停了一支队伍。 卫家人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都愣了愣,随后就看见了跟着而来的卫韫,卫忠上前,有些不敢相信:“小七,这是……” “公公。”楚瑜朝着卫忠行了个军礼,恭敬道:“儿媳失礼了。” 听了这话,卫家军众人面上五颜六色。 看着这人的喜服和卫韫就有了猜想,没想到来的真的是楚瑜。 而卫珺在卫忠身后,整个人都懵了。 随后便看楚瑜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秋雨细细密密,楚瑜手握缰绳,大红色广袖喜服沾染雨带尘。 她微微仰头,提高了声音,朗声开口:“我夫君卫珺何在?!” 卫家军纷纷低头,不敢抬头。 只有卫珺硬着头皮,驾马出列,艰难出声:“我……我在。” 卫家家教森严雅正,对子弟管教甚多,其中一条就是成亲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因此卫珺房中除了几个新派来伺候楚瑜的丫鬟,其他清一色都是小厮。 卫家每一位公子一定配三个侍从,一位颇有武艺对外交涉,一位管理内务杂事,一位贴身伺候。贴身伺候的小厮跟着卫珺去了北境战场,剩下的管家卫夏和侍卫卫秋尚还在府中。 两人规规矩矩带着楚瑜花了一早上时间熟悉了卫珺一房所有人事后,楚瑜对卫家大致有了数。她看了卫珺的账目,想了想同卫秋道:“如今可能联系上北境的人?我想第一时间了解战场上的消息。” “少夫人放心,”卫秋立刻道:“卫家养有单独的信鸽,会第一时间得到前线消息。” 单独的信鸽通讯渠道,卫家果然是世代将门。 楚瑜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那我可否给世子写封信?” “自然。” 卫秋笑着道:“少夫人想写什么?” 楚瑜也没想太多,提了纸笔来,随意写了一下生活琐事,然后询问了战事。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培养的,虽然楚瑜对卫珺,仅处于欣赏的心态,却仍旧打算积极去培养这段感情。 毕竟已经是福气,占着妻子这个位置,便该努力和对方尝试。 楚瑜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心态十分坚强。 当年学武时是这样,被打趴下了,哪怕骨头断了,也能靠着手里的剑支撑自己,一点点站起来。 虽然经历了顾楚生那令人绝望的十二年,可她并没有因此对这世间所有人都绝望。 141.第141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楚建昌给他这份钱, 是看在了楚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锦, 自然不能拿这份钱, 让楚建昌看轻了去。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后, 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 去晚了,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 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他双手拢在袖间, 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 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 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 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 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 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 卫忠、卫珺,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思索了片刻后,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担忧。 她看着那个少年,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 不该是这样的。 卫小七,不该是这样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唤他,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过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含笑道:“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晚月上前来,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魇着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她沙哑着声音:“今日……初几?” “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 晚月轻笑,眼里带了些无奈:“今日重阳,九月初九呀。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 话没说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买来得及换,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骤然起来,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 长月“哎哟”一声,正想骂人,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卫秋呢?”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音,声音都尖锐了许多:“叫卫秋过来!” 晚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赶紧让卫秋过来。 卫秋赶过来的时候,楚瑜洗漱完毕,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抬头看向卫秋:“边境可有消息?” 卫秋愣了愣,随后摇头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郑重出声:“第一时间通知我,想尽一切办法先将消息拦下,不能告诉别人,可明白?!” 卫秋不明白楚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吩咐,然而想到卫珺暗中的吩咐,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天,楚瑜都没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饭不想,就等在信鸽房边上。 等到夜里,终于有信鸽飞了进来,楚瑜不等它落地,纵身一跃,就将信鸽抓在了手里。 她迅速拿下纸条,看到上面卫韫潦草的字迹。 这纸上还带着血,明显是匆忙写成。 “九月初八,父亲与众兄长被困于白帝谷,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坏准备。” 九月初八,白帝谷。 楚瑜脑子嗡了一声,差点将纸撕了粉碎。 终究还是去了。 为什么还是去了? 明明答应过她,怎么还是去了?!!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七万精兵全歼,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没有与她们联络上,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好久后,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她们便慌了神,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142.第142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那渐行渐远的少女,满打满算, 也不过比他大一岁, 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 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 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 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 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 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 云淡风轻, 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 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 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 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 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 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143.第143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说着,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 不该呆的地方, 一刻也不该呆。” “曹大人, 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 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 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 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 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 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 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 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 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 没有还手, 只是谁都拉不开她, 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冲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144.第144章 正版不易, 生存艰难, 请到晋江多做支持。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 是她太自负,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 以为自己重生回来, 就能扭转局面。 她闭着眼睛, 调整着呼吸, 旁边卫秋卫夏、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 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他小声道:“少夫人,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 “我知道。” 楚瑜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随后道:“我这就去找婆婆,在此之前, 这个消息,谁都不能知道。” 卫秋有些为难, 这样的消息太大了, 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 恭敬道:“是, 谨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点了点头, 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 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 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 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 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阳房间,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她有些疑惑抬头,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静道:“婆婆,我有要事禀报,还是屏退他人。” 柳雪阳愣了愣,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 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柳雪阳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么了?” “边境来了消息。”楚瑜开口,柳雪阳面色就变了。 身在将门,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继续道:“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小七带兵前去救援,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雪阳坐直了身子,捏着桌子边角,艰难道:“被困的……有几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连同六位兄长,七万精兵,均被困在其中。” 听到这话,柳雪阳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声:“婆婆!” “没事!”柳雪阳红着眼眶,咬着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还在颤抖,却是同她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如今我尚还在,你们不会有事。” “何况,”柳雪阳抬起头来,艰难笑开:“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为国捐躯,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你别害怕。”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柳雪阳,蹲在她身侧,抿了抿唇,终于道:“婆婆,这个时候,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 “嗯。” 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同她道:“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断她,急促道:“我来便是说这事,如今这种情况,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 柳雪阳有些茫然,楚瑜试探着道:“婆婆,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这点您知道的,对吗?” “这……”柳雪阳有些为难:“我的确知道,也同老爷说过。但老爷说,水至清则无鱼,换谁来都一样,只要无伤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 “这……”柳雪阳有些不明白:“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并不一样,”楚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母亲,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此次战败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七万军若出了事,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怎么可能……” “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卷款逃脱?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我们拿什么打点,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见柳雪阳动摇,接着道:“婆婆,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 听到这话,柳雪阳骤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她扭过头去,看着楚瑜:“那你说,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过我,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她盯着楚瑜,好久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便该明白,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卫府都要获罪,为何不在此时离开?” 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有些茫然:“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若我儿……真遇不测,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 柳雪阳说着,艰难扭过头去:“阿瑜,你还有其他出路。” 楚瑜听了这话,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轻轻笑开。 “我答应过阿珺……”她声音温柔,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她内心就觉得,她希望这一辈子,能在卫府,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 这是大楚的风骨,也是大楚的脊梁。 前一百年,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创立了大楚。 后面十几年,到她死,也是卫韫一个人,带着卫家满门灵位,独守北境边疆,抵御外敌,卫我江山。 她上辈子耽于情爱,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钦佩卫家人,也想成为卫家人。 于是她低下头,温柔而坚定道:“我要等他回来。” 生等他来,死等他来。 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骤然起身,急忙进入内阁之中,找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说是危难时用,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得听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这令牌我交给你。” 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说做什么吧,我都听你的。” 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却是她意向不到的。 她有些沙哑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阳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 她盯着楚瑜,强笑开来:“总该能回来几个,对不对?” 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最后,她只道:“婆婆,无论如何,阿瑜不离开。” 柳雪阳低着头,拼命点头:“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等一会儿,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 听到这话,柳雪阳睁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 楚瑜果断开口。 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 柳雪阳还想说什么,楚瑜接着道:“您是阿珺的母亲,是卫府的门面,如今谁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来,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 “婆婆,您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他们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 楚瑜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 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神色中,平静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卫韫摇了摇头:“我的品阶不足以知道。但我清点粮草,管理杂物,我知道,当时姚勇是偷偷带了九万精兵暗中过来。他的军队没有驻扎进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边。” 楚瑜听着,细细捋着线索。 上一世,卫韫最后是提着姚勇的人头去见皇帝的,可见此事必然与姚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姚勇在卫忠守城时暗中带兵来了白城,而卫忠明显是知道的——连卫韫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卫忠那时候就没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谋布置了什么。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卫韫继续。 卫韫一面回忆,一面思索:“后来北狄便来叫阵,那一日于城门交战,北狄很快便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往前,我听闻之后,赶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决不可能这么快溃败。然而父亲却一个劲儿叫我放心,还道北狄二王子在那里,要抓回来庆功。” “公公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里?” 楚瑜迅速反问,卫韫抿了抿唇,明显是不知道,却也从楚瑜反问中察觉出不妥当来。 北狄如今尚未立储,二皇子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并非将领,到了军营中,应该是如同太子作为监军一样,藏起来不为人所知的。卫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隐蔽的消息的? 然而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道:“你继续说。” “父亲将我赶去清点粮草,带着几位哥哥分两路出去,一路追敌,一路断后。待到夜里……” 卫韫声音哽咽,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长安慰人,因为她被人安慰过太多次,她熟知言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抚。 卫韫抬头笑了笑,忙道:“我没事,大嫂不用担心。方才说到哪里?哦,待到夜里,姚勇便让人来通知我,说他们受了埋伏,让我前去增援。” 说着,卫韫苦笑起来:“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么?” 卫韫声音里带了嘲讽:“不过是……收尸罢了。” “姚勇的兵马呢?” 楚瑜声音里带了含义,卫韫平静道:“他说他追击另一路兵马,等回去时,父兄已经中了埋伏。” “他还说,他与太子已经多次同父亲说过,不可贸然追击残兵,有姚勇追已经够了,此番责任,全在父亲不听劝告。” 卫韫说着,慢慢捏起拳头:“我心中知道此事有异,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边山上看到了什么?那白帝谷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楚瑜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嫂子可知,军中募军买马,均就近择选,因此各地军队,战马品种大多不同。例如卫家军多出北方,因而马多产于河陵,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马,青州马多为矮马,蹄印与河陵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与北狄所用的北关马天差地别。”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通报二夫人?” 楚瑜勾起嘴角:“我何时让你去通报二夫人了?” 春儿僵了僵,楚瑜平静道;“我已同夫人禀报过行程,缘何要让你同二夫人禀报?” 楚瑜神态中带着些许傲气,旁边人听了这话的人对视一眼,旋即明白了楚瑜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梁氏虽然被称为二夫人,但终究只是妾室,只是柳雪阳抬举她,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长女,卫家世子妃,管教也只有柳雪阳有资格,万没有出行要禀报梁氏的道理。 春儿面色僵住,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没为难她,淡道:“既然不愿意在我房里伺候,便去找二夫人,让她给你安排个去处吧。” “少夫人……” “哦,顺便同二夫人禀告一声,我房里加了两个人,我会同婆婆说的,但让她别忘了我这一房的月银多加四银。” 长月晚月是她从楚家带来的不假,但月奉却不该是她自己单独出的。 留下这句话后,楚瑜便带着长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长月晚月后,听卫夏禀报了这一日的日常,随后便看卫秋拿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前线过来的信。” 卫秋恭恭敬敬呈了上来,楚瑜点了点头,摊开信件。 她本以为是卫韫给她的回信,然而摊开信后,发现却是歪歪扭扭狗爬过一样的字,满满当当写了整页。开头就是: 嫂子见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没有很惊喜?大哥太忙了,就让我代笔给嫂子回信。 …… 看了这个开头,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记得当年镇北侯写着一手好字,她还在顾楚生的书房里看过,那字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规整严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横竖撇捺之间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凌厉的少年将军。 怎么现在这字…… 楚瑜叹了口气,反应过来这前后变化之间经历了什么,心里涌现出大片心疼来。 如果卫韫天生就是那尊杀神,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然而如今知道卫家家变之前,卫韫居然是这样一个普通欢脱的少年,这前后对比,就让楚瑜觉得心里发闷。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还好,她来了。 她细致看了卫韫所有描述。卫韫啰嗦,卫珺怎么起床、怎么吃饭、和谁说了几句话,去干了什么,天气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无巨细,纷纷同楚瑜报告。 楚瑜从这零碎的信息里,依稀看出来,卫忠的打法的确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对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进之举措,均被驳回,嫂子尽可放心。” 写了许久,卫韫终于写了句关键的正经话。 楚瑜舒了口气,旁边卫秋看她看完了信,笑着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嗯。” 楚瑜提了笔,就写了一句话:好好练字,继续观察,回来有赏。 做完这一切后,楚瑜终于觉得累了,沐浴睡下。 睡前她总有那么些忐忑难安,于是她将信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了枕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信放在枕下,她骤然安心下来,仿佛卫珺回来了,卫韫还是少年,卫家好好的,而她的一生,也好好的。 楚瑜一夜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后,她一睁眼便询问前来服侍的晚月:“二夫人可派人来找了?” 晚月有些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老实道:“未曾。” 楚瑜点了点头,赞了句:“倒挺沉得住气的。” 晚月不太明白,但她向来不是过问主子事的奴才,只是按着楚瑜的吩咐,侍奉楚瑜梳洗后,就跟着楚瑜去给柳雪阳问安。 楚瑜每天早上准时准点给柳雪阳问安,这点从未迟过。 柳雪阳早上起得早,楚瑜去的时候,她已经在用早膳了。她招呼着楚瑜坐进来,含着笑道:“你也不必天天来给我问安,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这么日日来,多累啊。” “儿媳以往也一贯这样早起,如今世子不在,我也无事,多来陪陪您,总是好的。” 楚瑜笑着看着下人上了碗筷,和柳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事。 她和柳雪阳关注点不太一样,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柳雪阳有些不愿同她聊下去,却又碍着情面不敢说什么,只是等着楚瑜用完。 楚瑜看了柳雪阳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心里觉得,这个婆婆的确是太没气性,也难怪正室尚在,却是让妾室管了家。 她思索了一阵子后,终于道:“我今日来,是想同婆婆聊一聊内务。如今儿媳嫁进来,又是世子妃,理应为婆婆分担庶务,不知婆婆打算让儿媳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上露出笑容:“这你不用担心了,”她十分放心道:“府中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馈,我并不劳累。” 楚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