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添乱不添香》 第1回 夜探 江南的倒春寒,向来不是浪得虚名。二月已过,金陵城却下了场雪,纷飞雪花映着初放的迎春花,显得煞是好看。 但大部分金陵人显然没有这般赏景的雅兴,他们更愿意相信一则老话:三月飞雪,乃是民间有冤。 “听说了吗,天香楼的花魁娘子青璃,死了!” 一则不大的声音,却足以让黄昏时分原本一片慵懒闲谈中的茶肆,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真的假的?如何死的?” “说是今儿一早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那尸首泡了水,肿胀青紫得像个青团子似的,啧啧,哪还有一点昔日的风采。” 茶肆一角,我不情不愿地将刚要填进嘴里的青团子放了下来。 “一个国色天香的妙人儿,怎么就失足落了水呢,真是可怜见儿的。” “失足落水?也不该失足到离天香楼十里开外的护城河去啊。” “不是失足,难不成还是投河自尽?” “保不齐……青楼的娘子么,谁还没个恩怨纠葛,爱恨情仇的。” “难怪三月天飞雪,果然是民间有冤呢。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什么事儿能逃得过老天爷的眼呢。” 在众茶客一片或叹惋或猎奇的议论中,我叹了口气,起身结账出门。 青璃死了…… 这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一块巨石,骤然压在了我心上,令我沉重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该早些去寻她的。 脚步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偏西的日头,我转身向秦淮河畔走去。 秦淮河,六朝粉黛集聚之地,伴随着夜幕的到来而换上了盛装,成为金陵城夜晚最繁华的所在。 作为秦淮河畔最负盛名的勾栏院,今日的天香楼却显得有些冷清。一名接客的皂衣小倌倚在门口也显得有气无力,见我举步前来顿时两眼放了光,无限殷勤道:“公子里面请!” 我被他这过分的殷勤搞得有些局促,脚步顿了顿,问道:“今儿……有些冷清啊?” “可不是!”小倌又恢复了无精打采的颓态,“公子许也听说了,我们的花魁娘子青璃姑娘没了……虽说不是殁在我们楼里,但这事儿多少有点儿晦气,只怕我们天香楼的生意要冷淡一阵子了。” 我随着他的情绪叹了叹,“说起来,在下与青璃姑娘算是故交,惊闻此噩耗亦是悲痛万分,今日前来,也是想再看看姑娘生前的居所,睹物思人,以示凭吊,小哥可愿行个方便?” 听说我想看青璃的屋子,小倌打量我的眼神变了变,口中却客气敷衍道:“只怕公子要失望了,青璃姑娘住的屋子已被应天府的捕快封了,门上窗上都贴了偌大的封条,谁也不敢动啊。” 我想想也是,只得谢了那小倌,转身离去。 夜色渐浓,秦淮河边一片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一片昏暗中,我推开书柜的门板,跃进了青璃的房间。 青楼里颇有名气的花魁娘子,房间里一般都有个暗门,方便一些身份特殊,不便抛头露面的恩客来去,这是古装电视剧传授我的知识。 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环视着整个房间,床铺干净,衣饰整齐,全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正打算搜一搜青璃的妆台衣柜寻找些线索,冷不防听到那暗门处发出一声轻响。我心中一惊,顺势躲进了偌大的衣柜里。 透过门缝,我见一名女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攥着鹅黄色帕子的手不安地捏着自己胸口的衣衫,一双眼睛不停地四处打量,显然十分忐忑惶恐。 从这女子的衣着和极差的心理素质来看,并不像小贼。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惊弓之鸟似的姑娘,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青璃的妆台,捡了几样东西包在自己帕子里,愣了一愣,又转身向我藏身的衣柜摸来。 在她打开衣柜门的一瞬间,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叫!”我一步从衣柜中跨出来,对这女子低声喝道,这姑娘显然被吓得不轻,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点了点头。 “你是谁?来干什么?说!”既然已经装了恶人,我便决定一装到底,声色俱厉地问道。 “奴……奴家芸翠,是天香楼的清倌人。”姑娘立时被吓出了实话,说完又怯怯地抬头望了我一眼,“不知公子是?” “我?”我眼珠一轮,“自然是应天府的捕快,来暗查青璃的案子。”说罢,不给她时间考虑真假,又迅速问道,“你偷偷溜进死者房间,所为何来?” 第2回 私奔 “死者”二字明显令芸翠瑟缩了一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在我一个高调门的“嗯?”中打了个寒颤,慌忙开口道,“我心想昔日与青璃姐姐交情颇好,如今她去了,空留下这许多钗环首饰也是无用,我……借去几件,想来青璃姐姐也不会责怪……” “原来,是来偷东西的!”我一声冷笑,骇得芸翠手一哆嗦,手中的东西便丁零当啷地落了地。我瞟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步摇、镯子、耳铛、玉佩,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芸翠立时跪了下去,语调中也带了哭腔:“官爷饶命!我……我不敢了!” 我扯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来,“官爷饶不饶你,就看你说不说实话了。你方才说,与青璃私交不错?” “是……奴家在梳笼之前,曾是青璃姐姐的侍女。” “那么,对于青璃之死,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 看她咬着下唇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我不禁眉头一皱,抬高了语调,“若现在不说,明日拿到应天府的大牢里,可就不是这般问法了。” “我说我说!”芸翠下意识地哭出了声,被我一个“嘘”制止,“其实……昨晚……青璃姐姐是与情郎相约,私奔去了!” “私奔?!”这则消息令我十分意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与谁私奔,何时私奔的,你可知道?” “知道,而且只有我知道。”芸翠语调中竟有些莫名的骄傲,“青璃姐姐与我说好了的,为了掩人耳目,她昨晚跟妈妈说来葵水,身体不适不便接客,然后让阎公子点了我的牌子,捱到夜半,我带阎公子从暗门进了青璃姐姐的房间,他们再一同出暗道从后门逃了的。”芸翠悠悠然叹了口气,“本以为青璃姐姐脱离了苦海,从此可以郎情妾意比翼双飞,谁曾想……” “你所说的阎公子就是青璃的情郎?你可知他是何许人?” “阎公子是龙跃山庄的少庄主,跟青璃姐姐来往也有些时日了。” 龙跃山庄……记得是个江湖门派,在金陵一代也算颇有名气。龙跃山庄的少庄主跟青楼的花魁娘子私奔……我用指尖一下下点着茶几思索,“这阎公子生得如何,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芸翠竟“嘤”地笑了一声,“官爷说得这两个词,跟这位阎公子还真是全然搭不上边儿。阎公子生得怎么说呢……戏文里的猛张飞,官爷知道吧,便跟阎公子差不多模样。” 我额角黑了黑,娇弱美艳的花魁娘子跟个猛张飞私奔了,这画面脑补起来,也真是太美我不敢看。 “青璃怎么就看上了这位猛张……哦阎公子呢?” 芸翠以手掩口轻笑道,“许是因为,这位阎公子有所特长。” “什么特长?” “那个……特长。” “啊?哦……”我轻咳了两声,以掩些许的尴尬。 见我有些许脸红,芸翠不复方才噤若寒蝉的样子,反倒向我靠近了些,口中软糯娇笑道:“奴家与青璃姐姐不同,就喜欢似官爷这般,白净俊俏的。” 我十分不自在地向后仰了仰,“交代得不错,算你坦白从宽。”逃也似地站起身来,“今儿就到这吧,”指指地上的首饰,复声色俱厉道,“这些都是查案的证物,赶紧从哪儿拿的放哪儿去,知道吗?” 芸翠赶忙诺诺连声。 从天香楼出来,已是夜色阑珊。 秦淮河畔淋漓的勾栏瓦舍,依旧一派莺歌燕舞、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没有人为一个花魁的死而有半分的凄凉。 我被河畔苏帕翩跹、秋波频送的各色姑娘搞得不胜其烦,索性换了条偏僻的小道,边走边思索方才从芸翠处得到的讯息。 龙跃山庄,算是江南地区一方不小的江湖势力,据说在金陵城经营着镖局、赌坊等众多产业。龙跃山庄的少主,是典型的富二代,显然是不缺钱的。 若这少主当真对青璃有意,何不出银子大大方方将她赎身出来,却要选择私奔这种既高风险,又不符合他身份相貌的方式呢? 总不至于,是为了彰显他阎公子的浪漫主义文艺气质。 如今看来,青璃之死,只怕与这场蹊跷的私奔,以及这位阎公子脱不了干系。 我自顾自思索着,却没意识到自己身后已悄然多出了三条尾巴。 第3回 遇劫 待到惊觉月光下映出的三条黑影,我心中不觉一颤。 惶恐之余,步伐却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我很清楚,敌众我寡,逃是逃不掉的。 得想个法子……我故作镇定,眼睛却四下张望,直至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条堆满木柴的巷口,这才有了主意。 走近巷口,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屏息凝神,感觉一个身影在向我慢慢靠近、越来越近…… 我这厢骤起身形一记后踢,右脚带风直击那人胸口! 根据我的算计,这一脚能将来人踢倒在地,再不济也能踢他个趔趄,势必影响了后面两人的速度,我趁机将巷口的木柴堆踢翻,转身逃进小巷,寻个地方躲起来……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我一脚下去,只觉脚腕一阵剧痛,对方却连一动都没动。 这就尴尬了。 敢情儿技术归技术,资质归资质。我在心底暗骂:姓冷的,这就是你平素不锻炼身体的结果。 被我踹了一脚的,是个脸色黝黑、满脸横肉的主儿,此刻他有些莫名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踢的肚皮,这才回过味儿来,口中一句骂,提起沙包大的拳头便要向我袭来。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我提气一声高喝,果然镇住了眼前的横肉君,一记拳头扬在空中,愣是没敢落下来。 问题是,喊完后,我也想不出什么令他住手的理由。 “干嘛?”横肉君眨了眨眼,脸上有种不明觉厉的呆萌。 “偷袭我?哼……你可知公子爷是谁?我扬了扬下巴,一脸傲娇地用鼻孔对着他,心中却在暗暗骂娘:脚扭了,好痛,这下怎么逃…… “谁?” “哼……”我在脑海中迅速搜索了一下当世已知的江湖门派,“我堂堂唐门弟子,名号也是你一个无名小卒配知道的?” “糖糖糖门?”横肉君挠了挠后脑勺,“你们门派名字好怪。” “唐门。”他身后一个阴惨惨的刀疤脸道,“善使毒的那个。” “知道就好。”他的话给我了灵感,“你,方才中了我的化骨绵脚,脐下三寸有一个黑脚印,十二个时辰内毒发,两日内蔓延至五脏六腑,肝肠寸断,骨肉化成脓水而死!” “你……你吓唬人!”横肉君的声音明显有一丝颤抖。 “不信?”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肥厚的肚子,“脐下三寸没觉得灼热?” 横肉君“咕咚”吞了口口水,转脸望向刀疤脸,“哥……我还真觉得有点热……”说罢便忙着去解自己裤带。 横肉君的智商和反应,极大地影响了其他二位,纷纷向他裸露的肚皮望去。 三人中计的瞬间,我一把推翻了身旁的柴堆,咬牙纵身扎进了小巷。 金陵百姓的夜生活着实无趣,天一黑便忙着熄灯造人,小巷中竟是家家大门紧闭,全然没有藏身之处。 脚踝痛得厉害,极大地影响了我冲刺的速度,没多久,三人便重新追了上来。 上帝耶稣如来佛,菩萨真主老天爷,随便哪位行行好,赶紧给我派个救兵,我实在没招了…… 我边跑边碎碎念,冷不丁脚下一绊,顿时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华丽丽地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所以说,做事要专注,一心二用要不得。 还没爬起来,便见阴魂不散的三人组来到了面前。 “哼,你们可知……” 许是意识到让我说太多容易出岔子,这次我刚开口,刀疤脸已满脸不耐烦地扬起一把味道古怪的粉末,向我铺头盖脑撒来。 我倔强伸出的中指无力地晃了三晃,彻底没了知觉。 灼热,难以忍受的灼热。 仿佛置身一片火海,腥红的火苗化作一只只滚烫的毒舌,不断在我肌肤上舔(审查)舐,从五脏六腑到每一寸皮肤都要烫得炸裂开来,抓心挠肺的难受。 “好热……”我轻吟一声,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一片昏暗中,许多模糊事物不断从我眼前略过,令我本就迷糊的脑袋愈发的昏沉,寻思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正像个麻袋一样,大头朝下被人抗在肩上。 看来今日时运不济,终究落在了歹人手里。 “放我下来!”我竭力抗议着,一把掐在这人大腿上,只觉那腿硬得石头一般。被掐的人仿佛浑然不觉,依旧扛着我极速前进,并时而辗转腾挪,搞得我在他背上摔来晃去,五脏六腑都一并挤在了嗓子眼里。 “喂!喂!!再不停下我嚼舌自尽了啊!!” 许是怕我真死了,这人终于停下脚步,我只觉腰上一痛天地一翻,早已不堪重负的胃里一片翻江倒海,终忍不住扶住身旁一棵柳树“哇”地吐了起来。 终于吐舒服了些,我才勉强睁开昏沉的双眼。 立在眼前的,是一袭玄色夜行衣的颀长身影。 见不是方才三条尾巴中的任何一个,我略略放了心,“你是?” “方才的三个泼皮无赖,已被在下出手解决了。”他脸上蒙着黑色面巾,仅露出一双点墨似的修长凤眸,在夜色中如星般清朗。 敢情刚才向各路大神祈祷还真奏效了,我这厢刚刚暗自庆幸了一下,却听那男子接着问道:“不知公子夜探青璃香阁,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真相即便说出来,恐怕都不会有人信。 我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为了查清些真相。” “是青璃之死的真相?” “算是吧。”我含糊答道,随机意识到我这份莫名的热心很容易被误解,“我对青璃姑娘,有些恩情未报。” 黑衣男子点点头,幸而并未再追问下去,只是道:“公子家住何处?在下送你回去。” 我望着他一身招牌式的杀手装扮,觉得并不十分放心,“多谢大侠,我自己回去便可。” 口中这样说着,手刚放开柳树便觉脚腕一阵钻心的痛,坚持着晃了三晃,终于不支一屁股坐了下去。 见我如此窘态,眼前的黑衣男子却并不出声,只是负手垂头望着我。 “受了点轻伤,不足挂齿。”我只得自顾自地讪讪道。 脚腕的痛劲刚过,灼灼的燥热感却又涌了上来,头脑被烧得愈发昏沉,满身的衣衫都被淋漓的大汗沓得透湿,黏黏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好热……”我一边咕哝着,一边伸手去jie自己外衫。 “中了蒙汗药的缘故,你……”他话没说完,却硬生生卡住,一双修长凤眸骤然睁大,又迅速转过头去,动作之大令我疑心他会扭到脖子。 干嘛,见鬼了?我嘀顺着他方才的眼神低下头,但见自己一抹桃红色的肚兜,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 第4回 凉凉 “呃!”我一把裹紧了外衫。 黑衣男子显然被我下意识地动作骇得又是一惊,骤然转过身去,“竟不知是位姑娘,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多有得罪。” 姑娘我虽头昏着,但眼力不错,夜色中看到他耳根红的犹如煮熟的螃蟹一般。 被掐了大腿不炸毛,发现了我的女儿身不孟浪,凭这两点,基本可以给这位黑衣男颁发好人卡了。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我靠在柳树上,勉强支着愈发昏沉的头,“我家住安平坊芙蓉巷冷记印书局,麻烦你了……” 伏在这位大侠背上,被他宽阔肩背的起伏颠得愈发昏沉的我,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圈紧了他的脖子。 许是初春的夜风吹过的缘故,他一段裸露在衣领外的脖颈有些凉,我灼热的掌心无意间划过时,有种发自肺腑的舒适感,遂情不自禁地将两只手都贴了上去。 仿佛两道冰泉从掌心汩汩流过,凉意透过手臂一路向内,令灼热煎熬中的五脏六腑都发出一声轻吟。 真是舒服…… 脑袋依旧迷糊得紧,只剩下潜意识驱使我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了他同样冰凉的侧额…… 那人的脚步骤然一滞,似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交。 “咳……姑娘可否……莫要乱动?” “哦……”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就是热得难受,想要凉一凉……”双手继续在他凉滑的脖颈上摩挲,想要换个舒服的位置,丝毫没意识到人家的脖颈骤然僵硬了起来,“你身上,倒是很舒服……” 手却不听使唤似的,一路顺着那清凉,滑了下去。 然后便被骤然捉住,从衣领中揪了出来。 被他放在地上,感觉到他宽厚的掌心渗出几分凉薄的汗,我迷糊的头脑才隐约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太对的事情,“抱歉,我许是发高烧了,烧得有点懵……我身形不自觉地晃了晃,却又触动了脚腕的痛,一个趔趄向侧倒去。 没等我惊呼出声,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捞了起来,人便顺势靠在了人家怀里,只觉那一方颇有弹性微微起伏的胸膛,当枕头效果极佳,“大侠,你心跳好快哦。”我迷迷糊糊地说着,还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不会年纪轻轻就得了心脏病吧,啧啧。” 便听到那人极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只觉他揽我的手颤了颤,忽然抓住我肩膀将我一把提起,又顺势按在了一块大石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愈发的懵,抬头却见他那耳根的红已悄然蔓延了满脸,连声音也透出些不慌张,“姑娘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河边给你打些冷水来。” “多……”我一个“谢”字尚未出口,眼前的人早不见了踪影,快得我疑心他启动了瞬移术。 我正捧着烧得昏沉欲裂的脑袋,冷不丁一只盛满水的陶罐已递到我鼻子低下,“饮些水,感觉会好些。” 几口清冷的水入口,灼烧的内脏如同天降甘露般欣然。 “可好些?”他的声音透着一丝软糯的沙哑,服服帖帖地入耳,耳朵表示很喜欢。 我顺势抬头,便看到一双好看的凤眸,那眼神从担忧焦虑,渐渐蒙上了一层柔柔的水雾。 我发出一声顺遂的轻叹,晃晃依旧头痛欲裂的脑袋,顺势将半罐子清水兜头浇了下去。 “透心凉,心飞扬,呵呵,哒……”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晃了晃身形,终于把自己作昏了过去。 第5回 迷路 灼热的火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蔓延天地的洁白。 我便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白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有点恓惶,记得自己是个不大认得路的人。 我开口,下意识地唤:“云栖!” 云栖,你在哪里? 云栖,我迷路了,在时光的乱流中。 然后我便听到了那个熟悉得已然印在我心里的声音:“馨月,快过来!” 我猛地转过头去,看到一片洁白中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一件薄荷绿色的毛衫,有些自来卷的发随风微微扬起。 “云栖!”我激动地大叫着向他跑去。 但他并没有如我所愿地向我张开双臂,而是转身向更远的地方跑去,“馨月!多美的一场初雪!我带你去打雪仗!” 我边跑边想,这句话何其耳熟。 “云栖!”我索性停了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喘气,“我不想打雪仗!我好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云栖却依旧在奔跑,高高扬起一只手臂指向天边,“馨月你看,雪停了便有彩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道绚丽的彩虹架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 “不!”我忽然竭尽全力地大喊,“云栖!我不要和你被隔在两个世界!不要!”冰冷的空气,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声音被抽进我肺里,针扎似的痛。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发足狂奔,却依然追赶不上云栖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彩虹里,消失不见…… 我脚下一个踉跄,合身扑在了冰凉的雪里。 云栖,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陌生的世界。 我会害怕,我会迷路。 “云栖,我很想你……” “你很想……谁?” 我骤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冷家古旧的房梁,以及冷嘉树那张似笑非笑、颇具深意的脸。 “我……说什么了?”意识到自己正脑袋上搭着块毛巾躺在自家床上,我下意识地问。 “你喊了个什么名字,然后说很想人家。”小树凑过来冲我挑了挑眉,“姐,你有心上人了?铁树开花春心萌动了?” “萌动你个大头鬼!”我伸手将小树那张莫名兴奋中的脸推开,一把扯下额头的毛巾坐起来,头依旧有些昏沉。 “告诉我嘛!”讨厌鬼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凑过来,“是不是昨天晚上送你回来那个?” 昨晚……我晃晃脑袋,将死机状态的大脑强制重启,一些关于昨晚的记忆渐渐涌了上来,“昨晚送我回来那人,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小树茫然地摇头,“他敲开咱家门,把你交给我,一言不发转身便不见了!”小树语气中满满的崇拜,“武林高手啊!姐,他谁啊?” 谁?他自始至终连面罩都没摘,显然并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作为两世为人的资深女记者,你也太小瞧姑娘我的本事了。 我把手伸进衣襟,将一直藏在怀里的金牌取出,在手心颠了颠。 这是被他当麻袋抗在肩上的时候,我手舞足蹈间从他腰上抓下来的。 一面做工精致的暗金色虎头腰牌,正面端端正正地刻着几个字: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奎木狼。 第6回 生意 锦衣卫…… 五年前,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将建文帝朱允炆赶下台,自己当了皇帝,是为今上明成祖。朱棣登基不久便下令重开锦衣卫,广纳武林豪杰,并将锦衣卫中武功最强的二十八位高手以天上的二十八星宿赐名。这位有双修长凤眸的奎木狼君,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堂堂锦衣卫高手,为何会出现在秦淮河畔的红灯区,又见义勇为地救了我? 总不至于是没事闲逛打酱油路过。 我坐在院中天井边,一边闲嗑着瓜子,一边分析着昨晚的一番遭遇。 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他一直蛰伏在天香楼附近,见我夜探青璃房间,于是一路跟了我来。 一个青楼花魁的案子,竟惊动了高高在上只为皇家服务的锦衣卫,这就有些奇怪了…… 莫非此事竟与皇家有关? 我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胆想法骇得一惊,一粒瓜子呛进了气嗓里,惹得我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咳得动作实在剧烈了些,竟重心不稳一头向身后的井里跌去。 救命……我百忙中手舞足蹈地一阵乱抓,心想就这么死了可真是不长脸。 万幸,危急关头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从大厦将倾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姑娘正值芳华,何以如此想不开?” 你才想不开,你们全家都想不开。 “我不是……”我正打算辩解一番,抬头看到眼前的人时,却不禁愣了一愣。 面如美玉、眼若秋阳,眉间飞扬一丝神采,唇角荡漾一缕轻笑,如画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 但姑娘我好歹两世为人,前一世阅韩剧无数,对帅哥多少有几分免疫力。真正令我有些恍惚的,是眼前这位公子身上,一袭青色的长衫。 前世的蒋馨月,第一次邂逅罗云栖的时候,他正是穿着一件薄荷绿色的薄毛衫。 我依旧记得,那时我推开文学社的门,便看到他怀抱着几本诗集微笑地望着我,初秋的暖阳从他身后的窗玻璃透进来,为他镀上了一圈淡淡金色的轮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从那时起,我对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自带好感。 我迅速起身调整状态,冲他福了一福,“方才多谢公子仗义援手,小女子冷记报房冷心月,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青衣公子手执玉骨扇还了一礼:“在下姓潘名石,听说贵报房做装帧的工夫十分精细,故有一事相托。”说着,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卷宣纸,“在下平素酷爱书法,今日得了几张颜真卿碑文真迹的拓本,十分珍爱,又恐如此散放着有所折损蛀噬,故而想摆脱贵报房帮我装帧成册,不知能否如愿。” “这个自然没问题。”我笑容满面地小心接下,心中却有些许遗憾:这样一位有钱的公子,来谈的却是桩小生意,实在是可惜啊可惜…… 想到此,我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潘公子,订报纸么?” “啊?”潘公子显然有些迷惘,“何谓……报纸?” “就是小报啊!”我犹如被传销组织灵魂附体般两眼放光,扯过院中一份被我爹拿来垫花盆的《广目志》塞到潘公子手里,“冷记报房独家出品,上至时政要闻下至花边八卦,世间百态包罗万象,通俗易懂可读性强,十日一期准时发售,报童贴心送到家门口,十两银子订阅一年,十份以上有优惠哦亲!” 热情地将手持《广目志》的潘公子送出门,我将刚到手的十两银子上下颠了几颠,只觉从昨日到现在,心中的压抑和负面情绪瞬间释放地无影无踪。 第7回 查封 “你的意思是,青璃之死既不似(是)自尽也不似(是)情杀,而似(是)另有隐情?” 翌日清晨,小树嘴里叼着半个蟹壳黄烧饼,含糊不清地问我,“还牵色(涉)到什么大人物?” 我用筷子在他脑门上一敲,“要么吃完再说,要么说完再吃,还读书人呢,这样没涵养。” “人家感兴趣嘛……”小树放下烧饼嘀咕道。 “从关注度来看,这案子定然不简单。”目前我所知的,就有应天府、锦衣卫、我,以及想要对我下手的刀疤脸等,这四拨人明里暗里关注和调查着青璃的案子,显然并非简单的自尽或情杀。 上次夜探天香楼,只是听了云翠的一面之词,被调戏了一句便打了退堂鼓,实在算不上调查充分。 青璃的房间里,应该藏着什么线索,却未被我发现。 动了动还没好利索的脚踝,我只得道:“小树,你今晚能不能去一趟天香楼?” “天香楼?!”小树瞪圆了双眼,一张小脸儿竟唰地红了起来,“姐,我才十五哎,用你的话说,正是祖国的小花朵一枚,你忍心让我去那样的地方受熏陶亵渎?” “我只是让你去调查一下,又不让你干别的什么。”面对这清纯小正太,我不禁有些莞尔,“再说,姐相信你的定力,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可我不相信那些姑娘的定力!”小树郁闷道,“再说了,要让爹知道我去那样的地方,还不得打死我。”迅速吞下最后一口烧饼,一把抓起布包,“我得去书院了,今秋便是会试……爹说了,读书考功名是正途。” 望着小树一溜烟跑不见的身影,我有些无奈。 看来得贴张告示,招聘个助理啊…… 拖着几乎要废掉的脚踝,我一路走到了天香楼,抬头却见铁将军冷冷把门,门上还贴了盖着应天府印字的大号封条。 天香楼,竟被应天府整个封了。 被查封便有官差把守,想再潜进去可就难了。 我顿时泄了气,蹲在墙根边暗暗骂了句娘。 没了天香楼的线索,这调查可就难办了。 我正心灰意冷茫然无措间,冷不防几句闲聊传进了耳朵。 “你是说,那花魁娘子不是投河自尽?” “当然不是!为情所殇,投河自尽什么的,那都是市井间的传言。” 我循声望去,但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正抱着佩刀闲闲地倚在被封的天香楼门口,显然是被派值守于此。其中一个矮胖的满眼放光地问道:“那她究竟怎么死的?老哥可是知道些内幕?” “别说,哥哥我还真知道一二。”另一个高瘦的语气中带着优越感,“咱们府里的杨仵作知道吧?我昨晚跟他喝酒,这老家伙多喝了两杯,便跟我聊起,说那花魁娘子被捞上来,就是他去验的尸。都说浑身青紫没错,那哪是水泡的……” “不是泡的那是……”矮胖官差的眼见同伴做了个不雅的动作,登时心领神会,“也难怪,毕竟是青楼女子,遇上个口味重的主儿,也真是可怜见儿的。” 第8回 胖子 “何止是口味重,活脱脱就是禽兽。”高瘦官差往地上啐了一口,压低了嗓门,“下面伤的更厉害……生生被弄死的,再抛尸护城河。” 我在矮胖官差慨叹却透着满足的“哦”声中,忽然觉得胃里有些翻腾。 前脚与情郎私奔,后脚被虐致死,青璃生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究竟经历了什么…… 眼见两名官差换了别的话题,在天香楼也再查探不出什么,我只得一步一挨地慢慢走回了家。 不料,家中却有“惊喜”等着我。 伴随着门房老周一句“小姐,有客人等你”,我抬眼便见一名身穿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正负手立于院中的大柳树下,静静地望着天边一抹瑰丽的晚霞,晚风吹过,他衣袂飘飘发丝轻扬,那场景…… 实在谈不上唯美。 因为,这位白衣公子,是个胖子。 而且是胖得十分圆润喜庆的那种。 我压下心底一缕淡淡的失望,开口道:“不知这位公子……” 白衣胖公子闻声转头,一张白胖的脸上,两只硕大的黑眼圈赫然在现,我脑海中瞬间蹦出四个字: 功夫熊猫。 正有些忍俊不禁,功夫熊猫却先开了口:“敢问可是冷心月冷姑娘?” “正是,不知公子是……” 不等我说完,这胖子竟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来,一双胖手死死抓住我肩膀,瞪着我的眼中布满血丝,看起来有些瘆人,“告诉我答案!答案!” “……什么答案?”我一时间有些懵。 “那个变态的农妇!”胖子有些竭嘶底里,“告诉我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本公子要亲自去质问她,为何要丧心病狂地将那许多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 我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胖子是看了我家新一期《广目志》上的有奖竞猜,被那道鸡兔同笼问题折磨成了这幅模样。 心中顿觉好笑,正要开口,冷不防一个高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放开我姐!听到没?不然小爷不客气了!” 然而陷入偏执的胖子压根儿没听到小树的威胁,依旧死死盯着我,“我从昨夜想到现在,竟完全想不出个答案……想我高驰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却解不出这样一道难题,我……” 我本饶有兴致地想看看一道后世小学生的鸡兔同笼问题,究竟能把明朝人折磨到什么程度,不料胖子没发完感慨,忽然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而在他身后,手掂板砖的小树同学,望着地上的硕大的一堆肉身,满脸的鄙视,“天下第一聪明人?我呸!” 我只觉额角古怪地跳了跳,两滴冷汗滴了下来。 “皇亲……国戚?!” 望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到床榻上的昏迷胖子,小树怯怯地咽了口口水,“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吧。”我扯开胖子的衣袖给小树看,“除了老朱家的人,谁敢穿明黄色的里衣?” 话一出口,我脑海中竟灵光一闪,似是捕捉到了什么。然不等我认真去思索,已被小树一把死死抓住了胳膊。 “姐,你说……砖拍皇亲国戚,是个什么罪过?” 第9回 忽悠 “这会儿知道怕了?动手之前怎么不过过脑子?”我没好气地道,幸亏小树同学下手不算太重,胖子虽昏迷但气息尚存。若真失手将这胖子一板砖拍死了……想想都后怕。 “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小树委委屈屈地嘀咕。 “切,你是听不得有人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吧。”我毫不留情地拆穿,复有些作难地望着床榻上昏迷的胖子,“拍都拍了,见机行事吧。”说罢,从发髻中拔出一根银簪,在胖子肥厚的人中处用力一扎。 胖子果然瞬间弹了起来,口中还迷迷糊糊地高喊:“来人!护……”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没事没事!没有刺客,放轻松。”敢情是被刺客吓怕了,这皇亲国戚当得也是可怜见的。想到此,我眉眼一弯,给了胖子一个极尽温柔的微笑。 在我虚情假意的微笑中,胖子终于平静下来,一脸疑惑地摸摸后脑勺,“我刚才……怎么了……嘶!” 我无奈地撇一眼小树:给人后脑勺拍出那么大个包,铁证如山,怎么解释?转向胖子,脸上的笑容如太阳花般灿烂,“没事没事,你刚才……负了点轻伤,刚好我这里有药,给你擦擦?” 胖子却不依不饶:“我是怎么受伤的?似是被什么钝器砸了一下……” 我一把抓住作势要“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小树,脸上笑容愈发诚恳,“可不是嘛,刚好一块砖头从院墙那边飞来砸你后脑勺上,也真是倒霉了些。” 此言一出,胖子和小树同时发出一声“啊?” 我马上换上一副义愤的表情,“隔壁老王两口子也真是,一言不合就动手,一动手就摔锅砸碗飙砖头,真是斯文扫地,恶劣至极!” “对对对!”回过神来的小树,伸手抄起一柄煎药的铁锅,“但凡老王两口子打架,我们家人头上不顶口锅都不敢出门!” 胖子怯怯地望了望小树手上的大铁锅,“真的?摊上这样的邻居,你们也可谓……忍辱负重啊。”发完感慨,胖子终于想起自己的初衷,再度翻身而起,一双胖手向我抓来,“答案!告诉我答案!” 不等他得手,一只黝黑的黑锅已“铛”地拍上他白胖的手背,“有话好好说,不许动手!” 我向保镖小树投以一个嘉许的表情,转眼望向胖子,满脸真诚和善的笑容:“高公子,订报纸么?” “啊?”胖子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何谓报纸?” 我扯过身旁书案上的一份《广目志》塞到胖子手里,“金陵城最好的新闻媒体,网罗天下实事,阅尽世间百态。十日一期准时发售,报童贴心送到家门口,十两银子订阅一年,十份以上有优惠哦亲!” 胖子茫然地眨眨眼,显然被我一通广告做得愈发迷茫,“可是……这跟答案有什么关系?” 看他丝毫没有动心的样子,我索性把话挑明:“不订上十分报纸,答案是不会告诉你的。” 第10回 赚钱 “早说嘛。”胖子顿时了然,“十份就十份,不过送到家门口就不必了,每月初一,我派家仆来取就好。” 就喜欢这样爽快的主顾,我脸上几乎要笑开了花,而一旁的小树更是适时地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订报合同,眼看着胖子在客户栏签上了“高驰”二字,我满面笑容地将手伸到他面前,“承惠一百两。” 钱多人傻,这是一只多么暖心又讨人喜爱的胖子。 胖子一口答应,一双胖手在身上上上下下地摸了两遍,却有些尴尬道:“来时走得急,竟未带分文在身上,姑娘你看……” 吃霸王餐?我顿时收起了笑容,“关门,放小树!” “别别别……”眼看小树拍着手里的铁锅笑的奸诈,胖子额角的冷汗都滚了下来,“这个……我立个字据,回头让家仆拿一百两来赎,姑娘意下如何?” 我和小树对视了一眼,最终决定相信皇亲国戚的信誉。接过欠银一百两的字据,我那如花的笑靥立刻又回到了脸上,“高公子何必如此客气。” 胖子长吁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如此,姑娘能否赐教答案了?” “那是自然,小树!” “怎么又……”胖子显然被“小树”两个字吓出了心理阴影,眼见小树同学一脸笑容地拍着锅凑了过来,竟又是一脑门的冷汗。 若说这大明朝真有个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在我看来,非我这个便宜弟弟冷嘉树莫属。 原因很简单,他是唯一一个解出了我给他出的“鸡兔同笼”问题的人。 当然,我为了报房记账方便,教了他阿拉伯数字的数学运算,也是一方面原因。 “这弯弯绕绕鬼画符似的东西,竟如此神奇!”被小树一通讲解终于明悟的胖子,对着纸上的算数式慨叹不已。叹罢,竟端端正正地冲我和小树一稽首:“多谢闲姐弟不吝赐教。” 我赶忙拉着小树回礼:“高公子客气了。”一道数学题一百两银子,“不吝”的是你才对。 胖子口称“告辞”,转身心满意足地手抚胸口,“这下舒坦了,回去可以睡个好觉了。”又有些后怕地叹道,“幸而这世上的难题只此一道,不然,高某还真要怀疑自己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名头了……” 装,还装……我在他身后望天翻了个白眼。 “话说一富商,于自家后院中建一鱼塘,此鱼塘南北两面各有一根管子,南面之管往鱼塘内注水,三个时辰可注满,北面之管往外放水,四个时辰可放空。现在问题来了:若两个管子同时打开,一边注水一边放水,多少时辰能将水池注满?” 我话音刚落,便见门口的胖子一个趔趄,竟被门槛绊了一跤。 身旁的小树,心悦诚服地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等他下次再来求取答案,就把咱家出品的通俗小说和话本子,每样卖他几百册。”我望着胖子失魂落魄远去的背影,我笑得愈发明媚。 第11回 无意 送走了冤大头……不对,是大客户,我在庭院的青石水井边坐下来,打算重新寻找一下方才转身即逝的灵感。 刚刚是什么给了我启发来着?对了,是胖子的里衣…… 想到此,我忽然打了个冷颤:我怎么会对个男人的内衣感兴趣? 而且还是个多肉男。 蓦然地,些许零碎的记忆浮现脑海:我烧得昏沉沉地伏在一颀长男子背上,将一双灼热的手滑进了人家的衣领…… 俄滴神啊,我怎么会做了如此丢脸的事情! 我双手捂住自己发烫的面颊,心想完了完了,以后还有何脸面去面对这位奎木狼君。 不过话说回来,还会有再见面的机缘么? 他的腰牌已在我怀里揣了几日,若他想要讨回去,只怕早就来了。 如今看来,我这个被他救了一命的女子,和他这块腰牌一样,于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想到此,我心底竟划过一丝淡淡的伤感。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个清亮的“姐”字从脑后骤然响起,冷不防吓得我一激灵,险些再度失足跌进了井里。 始作俑者冷小树赶紧一把拉住了我,满脸的震惊和惋惜:“姐,虽说你年过十七还待字闺中,貌不惊人性不温良,事业平平胸也平平,但,你也不至于如此想不开吧?” 我几乎要被他一席话噎死过去,亦做出一个伤心失落的表情道:“原本没什么想不开的,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想不开了。”愤愤地抬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拍,“你究竟是想吓死我还是逼死我,给个痛快话。” 小树撇嘴揉揉后脑勺,“姐我错了。”顺势在我身旁坐下来,“想什么呢?” “天香楼被应天府查封了。”我决定将今日的见闻跟他分享一下,“想从青璃的房间找寻线索已不可能,但我无意间听到两个官差的闲谈,说青璃死状甚惨,似是被人虐杀后抛尸河中。” “虐杀……”小树做出一个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表情,“先私奔后虐杀,那八成就是那个阎公子干的了。据你形容他那个长相,也很像能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人不可貌相。”我瞥了武断的小树一眼,“我倒觉得不是那阎公子干的。” “为何?” “你想,龙跃山庄近几年在金陵城的势力不断扩张,阎老庄主既然能在应天府眼皮底下开赌坊,说明他跟应天府,甚至朝廷都能攀上些关系,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阎公子作为龙跃山庄的继承人,得有多不开眼,才会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塑造成个杀人犯?” “也是哦。”小树挠挠头,“他爹不得抽死他。” “我们换个角度想,就算这位阎公子与青璃姑娘有宿怨,恨她恨得牙痒,也有至少一百种方法将她悄无声息地做掉,何必亲力亲为地先私奔再虐杀呢?” “如果是我……”小树脸上现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就先花点钱将她赎身娶回家,然后放在家里慢慢折磨,即便折磨死了,对外宣称个急病暴毙,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第12回 玉佩 “你很有演反派的潜质嘛。”我冲他撇撇嘴,“所以,阎公子虽然嫌疑最大,却不太可能是凶手。不过,他们这场说走就走的私奔,依旧有些蹊跷……”我用手托着腮,“如今想来,他们的私奔,应该是有些仓促的。” “你如何知道?” “那晚我去青璃房间的时候,正巧碰上芸翠来偷东西,从青璃妆台里打包出了一堆的金银首饰:金步摇、珍珠耳铛、玉佩什么的。你想,若私奔是早已策划好的,青璃不可能将如此多值钱的东西都弃之不顾。” 我用指尖一下下轻点着井沿,忽然重重一扣,“对啊!玉佩!是玉佩!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玉佩?什么玉佩?”小树被我弄得摸不着头脑。 “青璃妆台里有一块玉佩,那玉佩本身并不稀奇,但它下面的络子,是明黄色的!”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关注胖子的里衣了,“只有皇亲国戚的玉佩,才能用明黄色的络子!” “你的意思是说,青璃生前跟某位皇亲国戚有关系?”小树顿时开了窍,“这跟她的死会有关联么?” “说不定就有关联。”我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据我所知,今上对皇族子弟十分严格,曾明令禁止皇族公卿及其子弟狎妓。如果某位皇室子弟一时把持不住,当了青璃的恩客,又怕被人发现在御前参上一本,保不齐就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也对。”小树满脸人心叵测的悲凉,“那么,若能查出那块玉佩是谁送的,也许就找到了新的线索。”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又一屁股坐在了井台上,“涉及天家隐私,哪儿那么容易调查。” “哎姐,我一直有个问题,”小树向我凑近了些,“你既不是青璃的姐妹,又不是她的相好,为何要对她的案子如此感兴趣?” “我……”我顿时语塞,一旁的小树却忽然瞪大了双眼,“姐,你不会有磨镜之好(磨镜指女女之恋)吧?” 我几乎要被他气炸,“你才磨镜!你们全家都……”突然意识到这样又把自己骂了进去,“我关心青璃的案子是因为……正义感!”我强自挺了挺胸,“你姐姐我认为,天地间总要有爱和正义在的!只有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才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嘛!” 小树不明觉厉地眨了眨眼,忽然对我作揖道,“姐姐义薄云天,小弟佩服!” “咳咳……”感觉脸有点红。 爱和正义,如此高大上的东西,嘴上说说容易,真要实践起来可谓难于上青天。 前世有句名言,叫力量越大,责任越大。可惜我莫名其妙地穿越一回,却既没托生成王侯将相也没轮上英雄豪杰,以这般颤颤弱弱的女子之身介入涉及天家的案子,实在是有些自不量力。 前世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的理论,不知在这大明朝行不行得通,我走在秦淮河边胡思乱想,要不要找个相貌不凡的蜘蛛,让它咬我一口试试。 第13回 娘余 再次来到天香楼,依然被查封中,本以为可以在附近溜溜,寻一两个知情人士探探消息,熟料应天府此番做得利落,将天香楼上下从老鸨到小倌,但凡青璃死前三日内跟她说过话的,统统拿进了应天府大牢,是以我在天香楼附近溜达了一上午,却一无所获。 眼看临近正午,空空如也的肚子开始表示抗议,我望望天色,只得转身进了河畔一家名叫“莲湖居”的小店。 小店里卖的是正宗的苏式点心,清凉爽甜很合我的口味。我吞下一份五色糕,又意犹未尽地要了一碗桂花圆子,顺便听邻桌的食客闲聊。 花魁之死依旧是热点话题,如今在市井坊间已被传得全然没了样子,只听邻桌一食客叹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青璃姑娘竟为了一位爱慕已久的书生而不惜投河自尽,倒也是位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啊!” 那食客发此感慨之时,正值店家女儿端了桂花圆子给我,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论调,不知是手抖还是故意,那盛着桂花园子的瓷碗竟“咣”地重重放在了桌面上,震得碗中桂花都溢出了几朵。 “篦子!”我听到小姑娘冷冷地自语道。 对于这吴侬软语,我其实听不太懂,但小姑娘讲得这句苏州话,碰巧我前世听人讲过,因为意思不大好反而印象比较深刻:婊子。 我顿时扬了扬眉毛,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妹妹见过青璃姑娘?” 这店家女儿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身莲粉色的衣裙,发挽双螺髻,十分天真可爱,听我发问亦不起疑,遂愤愤地鼓起腮帮道:“可不是见过!依我看,那浪蹄子死便死了,活在世间也是个妖精祸害!” 看来有故事呢,“此话怎讲?” 午后店里的生意不忙,小姑娘索性在我身边坐下,跟我咬起了耳朵,“正月十五那晚,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晚秦淮河边有灯谜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娘便应景儿做了些河灯,让我在店门外面摆摊卖一卖。 卖到大概戌时光景吧,忽然就有个潘公子,慌慌张张地一头就扎进了我的河灯摊子,还蹲在里面不出来了!” “潘公子?”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青衫执扇的身影,但随即摇摇头:世间姓潘的人那么多,应该不会这么巧。 “我给吓了一跳哇,就往外赶他,”小姑娘瞪圆了眼睛,声情并茂的样子十分有趣,“可这潘公子又是比划又是作揖的,让我不要出声,说外面有人在追他! 过了片刻,果然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凶神恶煞地跑了过去。我好奇哇,就问这潘公子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他说他本来是好心来的,见一个小娘余(姑娘)被个下作纨绔子调戏,就上前去解围,不想惹怒了那纨绔,派手下追了他两条街。”小姑娘说着噗嗤笑出了声。 “他好容易在我这河灯滩里躲过了狗腿子,还像模像样地给我作揖感谢,没想到就这时候,一个娘余气冲冲地赶来一把给他揪住了!” 第14回 外戚 “那娘余边推搡边骂,说她好不容易制造个机会钓上了应天府尹的衙内,就被这潘公子生生给搅合了!还哭着喊着让潘公子赔她,这时候我听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说那娘鱼就是什么天香楼的花魁娘子青璃。” “哦?”这狗血情节倒是让我颇感意外,“你确定那就是青璃?” “周围好几个人说,应该就是的。” “……然后呢?” “然后一堆看热闹的人劝那潘公子破财消灾、息事宁人,那潘公子气得脸都白了,只得浑身上下的摸索一番,最后从腰上解下个玉佩给了青璃,就急匆匆地走了。” 玉佩……我心中骤然一阵激动,“你可记得是什么样的玉佩?” “玉佩嘛……还不都一个样子。” “是不是有个明黄色的络子?” 小姑娘仰起头认真想了想,“哎!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有!”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所以……”小树一脸兴致地问我,“那莲湖居的小妹妹生得很漂亮?” “冷!嘉!树!”我一巴掌往他脑门上拍了去,“我给你讲了半天,你就关注这个点?” “这不顺口一问嘛。”小树委屈地揉着脑门,“其它线索很明显啊,已知那玉佩的主人姓潘,那就不可能是皇子,只可能是外戚,某个嫔妃的弟弟侄子什么的,范围就很小了。” “只是,这样一来,却也推翻了咱们以前的假设。”我用指尖轻点着案几,“青璃遇害,可能并不是因为她和某个皇亲有染,而是这个外戚潘公子被青璃当众出了丑,出于报复心理而派人虐杀了她。” “嗯,很有可能!”小树中肯地点头,“外戚嘛,最是娇蛮跋扈睚眦必报。” 我叹了口气,双手抵着下巴,“可是,总觉得这个推理,哪里怪怪的……” 心里想着一个潘公子,不想翌日,潘公子便找上了门。 “公子来得巧。”我将用一块青绸包得工整的书递到他手里,“看看还合意么?” 潘公子道了声谢,将手中的玉骨扇插进腰间的扇套,修长十指细细抚过装帧的书面,语气十分诚恳,“都说贵书局装帧工艺之精,全金陵无出其右,如今一见,果非虚言。” 我微微眯起了眼,这话听着,多么舒服愉悦。 潘公子包好了书,复又对我一礼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冷姑娘不要见怪。” 本姑娘向来颜控,像你这样的,再“不情”的要求也合情了:“公子请讲。” “在下有个表弟,名叫高驰。” 高驰?胖子?几日前胖子一言不发颤抖着走出我家大门的情形在脑海中划过,我顿时有了几分明悟,强忍笑意问道,“胖……高公子想要知晓答案,自己怎么不来?” 潘公子眉头轻皱,唇角却不自觉一勾,显然觉得此事既尴尬又有些好笑,“其中有些不便言的苦衷。”他再度向我一揖,“可否烦劳姑娘,随我去见见高驰?” “呃……” 在随潘公子去他府邸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胖子高驰是皇亲国戚,那么潘公子作为他表兄,也很有可能是天家之人。 那么,莲湖居小妹口中的潘公子,该不会是…… 第15回 祸害 “冷姑娘在想什么,如此专注。”耳边忽然响起潘公子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他浅笑的眼眸,薄唇轻勾的样子,诚然十分迷人。 “哦,没什么。”我强笑道,心底有一丝慌乱,“似潘公子这般风雅之人,定不会错过正月十五秦淮河畔的灯谜会吧?” “灯谜会么……”他手敲扇子回忆了一下,“嗯,还真去了,我跟高驰两个人逛了逛,当真是人流如织,还把我们二人冲散了。” “哦,呵呵……”我暗自摇摇头,觉得不会如此巧合。 潘公子的府邸不算太远,就在金陵城西郊,一处僻静清幽的庭院。 步入庭院,眼见四周不算奢华却错落有致的流觞曲水,别具匠心的树木花草,我不禁感慨:“潘公子是个风雅极致之人。” “姑娘过誉了。”身侧的潘公子折扇轻摇,淡然一笑,“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总要想法子过出些滋味来,才算不枉此生,你说呢?” 我点头称是,心说也只有你这样有钱有闲的公子哥,才能将收拾庭院当做人生趣味。 正品评着潘公子不俗审美的我,一脚踏入他家后院,却颇感不适应。 本应是片别致的梅林,如今一株株梅树却被连根挖起,散乱地堆砌在墙根下,满是泥土的后院正中,赫然是个十丈见方的土坑,边缘处一根竹管,正汩汩地冒着水。 而坐在竹管旁边,身着满是泥点的月白色长衫,胖手托腮以一种无限惆怅的神情,45度角仰望天空的忧郁男子……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年代社会繁荣文化兴盛,天文地理铸造医学皆有发展,但唯独数学一门,因为往往与下九流的商人搭上关系,始终为读书人所不齿。故而胖子高驰可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被两道数学题搞得抓了狂。 不过,他竟为了解题当真挖了个池子出来,还是祸害的自己表兄的后院,委实是个人才。 这边胖子已随着他表兄的一声唤,从入定般的沉思中抬起头来,一眼望见立在池子边的姑娘我,原本黯淡的双眸骤然精光一闪,以一种与身材十分不协调的速度,几步冲了过来。 意识到身边没了冷小树这个得力保镖,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摆出个防御姿势:“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一通写写画画、分析讲解之后,终于明悟的胖子高驰,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一张白胖的脸上写满了满足。 我皱了皱眉,觉得那表情很像古装电视剧上,恩客刚从姑娘房间里出来时那种无法言说的愉悦。 若晚生个几百年,估计胖子会是个蛮厉害的科学家。 被一通数学知识灌输美了的胖子,终于恢复了个相对正常的状态,整整衣冠对我稽首道:“多谢姑娘不吝赐教,这所谓整体为一,化而分之的算法,着实令在下受益匪浅。”说着,竟恭恭敬敬地弯腰俯首,对我行了个师长礼。 我得意间蓦然想起,这家伙可是皇亲国戚,赶忙后退半步受了半礼,并还了一福:“高公子如此客气,折煞小女子了。” 第16回 正义 一旁的潘公子笑道:“我这表弟从小博闻强识才高八斗,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无不精通,偏偏爱在这些奇淫巧技上钻牛角尖,执拗得很,冷姑娘莫要见怪。” 见怪?姑娘我是见怪不怪,“怎么会,小女子那不成器的弟弟,也是一般无二的性子。” 说到小树,胖子竟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个冷颤,口中却笑叹道:“想我高驰自恃遍览群书、博古通今,以天下第一聪明人自居,却被姑娘的两道题目醍醐灌顶,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从此再不敢自以为是了。”说着十分诚挚地望着我,“能结识姑娘,可谓三生有幸,还望姑娘今后不吝赐教。” 赐教么?姑娘我脑子里还装着匀速行驶、从不晚点的模范火车司机,分工明确、合作默契的良心甲乙丙包工头,以及故意放慢脚步,只等哥哥赶上的傲娇小明等等,若让他们悉数登场,按照赐教一题一百两银子的定价,姑娘我基本可以靠这胖子发家致富了。 我甚至脑补出了胖子一边飙泪崩溃一边捂着耳朵大喊“我不听我不听”的苦情戏场景。 正边想边暗乐着,忽闻潘公子向我问道:“似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若想挣个不同一般的光明前程,大可找人举荐去做宫中的典侍女官,却何故要煞费苦心地做出……”他抬手从书案上取下一份《广目志》,“报纸这么个新鲜物呢?” 见他将《广目志》放在书案唾手可得之处,我心中浮起几分欣喜,但对他的好奇,却一时难以作答。 说是前世未尽的新闻理想?说为了振兴家族产业?说这一世的我,上有个不成材的老爹,下有个想成才的弟弟都指着我养活,还是说我颇有些私心,想当个有钱有闲的小富婆,安逸地过下半辈子? 似乎,都不太妥当…… “因为……”我眼珠一轮,终于来了灵感,“正义啊!幼时曾被先生教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安泰、百姓幸福不只是天家和朝廷的责任,我们每个人无论能力大小,都应为社会正义尽一份心力,只有如此,才会有风清气正的朗朗乾坤啊。”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正寻思这理念是不是超前了些,却见胖子满脸的肃然庄重,再度深深一礼向我拜了下去,“姑娘高义,驰受教了!” 不愧是皇亲,觉悟还是颇高的。 “尤其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句,真是醍醐灌顶震慑人心!”潘石敲着扇子叹道,“不知姑娘的先生是何方高人?” “这个……”我在心中向百年后的顾炎武先生问了个好。 正聊到尴尬处,一个慌张跑来的小厮恰巧给我解了围,却带来了个始料未及的消息。 “公子,奴才刚听路人说,天香楼走水了!” “什么?!”我心中大惊,顾不上告辞,转身跑出门去。 我大喘着粗气,捂着被料峭的冷风刺得生疼的肺,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天香楼。 第17回 绑架 大火已被扑灭,昔日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所在,而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瓦残垣。 有许多人,官差和百姓,在那一片残骸中进进出出,将一具具尸体和受伤的人抬了出来,淋漓的鲜血和痛苦的惨叫声刺着我的心,很痛。 我忽觉胸腔中一阵翻腾,仿佛有只暴戾的巨兽欲挣扎而出,咬了咬牙,拔腿便想要向前冲去,却蓦地被人一把拉住。 我有些忿忿地回头,有些模糊的视线让我看不清潘公子的脸。 我听到他对我说:“别去,很危险。” 我固执地挣扎了几下,但他扣着我的手腕,很紧。 “老丈可知,这火是如何起的?”我听到胖子在问身边的人。 “谁知道,只听轰的一声就火光冲天,没一会儿就烧成了这副鬼样子。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倌失手打翻了灯盏,引燃了什么吧。” “不可能。”胖子自言自语道,“意外失火,怎么可能一瞬间便火光冲天。” “冷姑娘,”我听到潘公子在我耳边关切问道,“可是有什么熟识的人在楼里?我可以派人打听……” “没有。”我用力咬了咬嘴唇,转身而去,“曾有过,早死了。” 算是曾有过吧,虽然我与青璃,也不过一面之缘。 如今青璃已死,但那幕后之人显然并不肯善罢甘休。 他想用这一场大火掩盖一些东西,丝毫不会顾忌这场火会再带走多少条生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许在那些上位者眼里,天香楼里这一条条生命,与蝼蚁并无区别。 蓦然间,对于自己两度说出的“正义”,我多出了几分明悟和敬畏。 是的,总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讨个正义和公道,为苟活在上位者阴影下的人们大声鼓呼。 哪怕,那声音是渺小的,那力量是微弱的。 “小树呢?”一进家门,我便问门房老周。 火烧天香楼,势必是为了销毁什么。但天香楼早已被应天府里里外外搜了几遍,他还想毁掉什么? 我心绪有些乱,急迫地想要与小树讨论一下。 “少爷还没回来。” “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我有些烦躁,放了学不回家,这死孩子又疯去了哪里…… “哦,刚才有人送了个东西来,说是给小姐你的。”老周说着转身回屋,取出个木匣交到我手上。 我心不在焉地将匣子打开,却瞬间定在了那里。 匣子里是一只湖青色的荷包。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拿针线,别别扭扭地缝了一整夜,又在里面塞上些驱蚊提神的草药,送给小树做十五岁寿礼的。那小子一脸嫌弃地说好难看,却日日挂在身上。 小树…… 我的喉咙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将那荷包打开,里面现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日卯时,城西鸡鸣涧,用你拿走的东西,换这小子的命。 我将荷包攥在手心,颤抖着把那字条揉成一团。 有人绑架了小树,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第18回 无援 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那该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小姐,”看我脸色发白的样子,老周有些担心,“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少爷又顽皮惹祸了?”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狠狠平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是够顽皮的,跟朋友踏春去了,明儿才能回来。”我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顿住,“周伯,烦劳你去跟我爹说一声,今儿晚上明月楼是秋老板的戏,这二两银子是我孝敬他的,让他拉上王叔去捧场,喝两杯也无妨。” 已经栽进去一个弟弟,我不想再搭一个老爹。 我胡乱抹一把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转身向西跑去。 一路狂奔到潘公子的府邸,却被门口的小仆告知,潘公子和高公子匆忙追我去后,至今并没有回来。 我的一颗心瞬间落了下去。 幸而那小仆今日见过我来,看我如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意将我请进了花厅等候潘公子回来。 独自坐在花厅里,我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束手无策孤立无援过。 前世的蒋馨月,虽说是个横冲直撞傻大胆的女记者,但家里有混的不错的老爸老妈,身边有可以依赖的男友闺蜜,偶尔捅了娄子有老爸帮忙收场,采访受了窝囊气亦可趴在云栖怀里大哭。 如今想来,有那样多的人痛着爱着,哄着宠着,前世那个叫蒋馨月的傻姑娘,为何还会觉得不知足? 大概,这就叫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吧。 我胡思乱想着,再回过神来已是夜色沉沉。 小仆来添了两次茶,客气地告诉我他家公子行踪不定,有时整夜不归也是常事。 我点点头,识趣地站起了身。 说起来,我与潘公子也不过两面之缘,即便我等了他回来,人家也未必愿意为了一个点头之交,将自己牵涉进一桩绑架案里去。 无人可依靠,便要靠自己。 鸡鸣涧,破晓时分,一片血色的天光。 我便独自里在那一片天光下,冷眼望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渐渐向我走近,不禁皱了皱眉。 刀疤脸。 “原来是你。”我平静地盯着他,“我弟弟呢?” “自然在我们手里。”刀疤脸显然不想与我多说话,“玉佩呢?” 我瞬间明悟:他们要找的,是那块玉佩! 然此情此景由不得我细想,只冲他冷冷一笑:“我孤身一人前来,自然不会傻到把玉佩带在身上。我已将它藏在了来路的某个地方,你放了我弟弟,我就告诉你。” “死丫头花样真多!”刀疤脸恼火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冲身后一招手,“把那小子带过来!” 只见一个干瘦如猴子似的男子迅速跑过来,在刀疤脸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跑了?!” 刀疤脸低怒的两个字传进我耳中,我竟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不愧是我冷心月的弟弟,之前的逃生攻略不是白教的!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跑,跑出十丈开外才听到身后刀疤脸气急败坏的声音:“不必管那小子,抓住这个臭丫头要紧!” 第19回 救兵 下山的路曲折蜿蜒,树木丛生,我一边飞奔一边在树木丛林中与对方捉迷藏,逃得十分辛苦,一不留神脚下一绊,人便倒了下去。 不待我起身,那干瘦猴子已冲到了面前。 “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也找不到那玉佩的下落!”我跌坐在一棵树旁,冲那猴子冷冷喝道。 干瘦猴子愣了愣:“我没打算杀你啊……大哥只是说抓你回去。”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又向我靠近一步。 我眨了眨眼,立时向前一扑,双手保住了猴子的腿,扯开嗓子哭喊道:“好汉饶命,饶命啊!可怜我上有不成器的老爹,下有不成才的弟弟,我一个柔弱女子,过得不容易啊!你若杀了我,他们也没法活啊……” 猴子显然愈发迷惘:“我说了没打算杀……” 话未说完,人已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什么叫上有不成器的老爹,下有不成才的弟弟?”小树手里托着一块石头,不悦地问道。 “尬聊的话也计较?”我抓住他的手,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不多说两句拖延时间,怎么给你制造一击制敌的机会?”四下望了望,“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不幸的是,刚跑出没几步,便被刀疤脸带着两个黑衣打手拦住了去路。 小树抓住我的手腕往后一带,人已挡在了我面前。 “小子,本事不小啊,花言巧语就让四虎把你给放了。”刀疤脸冷嘲道,“不过,他已经四虎变死虎了,一会儿爷送你去跟他作伴!” 我看到小树单薄的身形微微颤了颤,却依旧一动不动,心底不禁暖暖一酸。 “你要的是玉佩。”我上前一步,与小树并肩而立,“我们继续刚才的交易,我告诉你玉佩在哪儿,你放我们走。” 刀疤脸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但爷现在改主意了,先抓了你们俩再慢慢拷问,不怕问不出实话来。”说着对身后一挥手,“上!别他娘的跟这丫头说话!” 眼见两个如狼似虎的打手步步逼来,我死死抓着小树的胳膊,将牙咬出了血。 事到如今,我已无计可施。 “咣!”小树手中刚刚扬起的石头被一个打手一把掴在地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骤然伸来,死死掐住了小树的脖子! “放手!混蛋!”我对那恶魔般的手连抓带挠,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那手的主人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却直直向后倒去。 我……把他咬死了?我愣了一愣,抬眼却见另一名打手扑倒在地上,背后是一柄闪着寒光的飞刀。 不远处,刀疤脸手拿一把短刀,却哆哆嗦嗦毫无抵抗的勇气,终于吓破胆似的转身欲逃。 血溅两步之外。 银色的剑穗飞舞,甩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后锵然入鞘。一袭宝蓝色长衫的颀长身影,在一片灿烂朝霞的映衬中,显得格外相得益彰。 依旧是黑巾蒙面,但那双清朗如星的修长凤眸,我记得清楚。 “奎木狼……” 听我忽然唤了他名字,奎木狼转过身来,凤眸中闪过一丝特别的神采。 第20回 对峙 “二位可有受伤?”他口中问着,探寻的目光却直盯向我,见我摇头,眼神才略安,“我送你们回去。” 然而,在他走向我的几步间,我脑海中却如过电一般,瞬间想通透了一些事情。 “奎木狼大人,也是来找那块玉佩的吧?” 我问出这句话,本是带着五分猜测五分探寻。然当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见那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中愈发了然,“你也认为,那玉佩在我这里,对不对?” 奎木狼脚步一滞,没有回答,亦不否认。 “初遇那晚,你和刀疤脸都见我从天香楼青璃的房间里出来,之后玉佩便悄然消失,遍寻不着,是以你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我从青璃房中,带走了玉佩,对不对?” 眼前的奎木狼目光一黯,“那日是在下大意,不慎被他逃脱,才置姑娘于今日之险境,在下向姑娘赔罪。” 说着,抱拳向我行了一礼,起身复斟酌道,“然而,姑娘既然知道那玉佩的存在,自然是见过的。若玉佩果然不在姑娘手里,在下也不会再追问,只是……若姑娘拿了那玉佩,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下奉劝一句:尽早交了出来,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奎木狼大人,这是在威胁我?”我冷冷一笑,今日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我冷心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妨在这把话挑明:青璃得罪了某位大人物,也就是这玉佩的主人,这位大人物便残忍地杀人灭口,哦,兴许那阎公子也是这位大人物安排的,为的就是把已有所觉察防备的青璃,从天香楼引出来。 可惜虐杀之后,大人物才察觉少了件重要的证物,就是那枚玉佩,这要落在他的对头手里,就是个大大的把柄,于是,大人物派人到天香楼寻找玉佩。可惜玉佩遍寻不着,于是去过青璃房间的我便成了偷走玉佩的头号嫌疑人,成了大人物的手下和他对头的手下共同的目标。 当然,天香楼的大火,也许是大人物的手笔,也许是他对头的杰作,目的是为了掩藏或是欲盖弥彰。左右天香楼中那些人的命,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看来,全都微不足道。”我盯着阴晴不定的奎木狼,脸上竟绽开一个笑容,“而我和我弟弟这样的小人物,更是无足轻重,能死在堂堂锦衣卫高手剑下,也算是死有荣焉了。” 我一番不要命的言语冷飕飕地飚去,奎木狼愣了一愣,不怒反笑:“冷姑娘,我若要对你不利,又何必一而再地从这刀疤脸手中救下了你?” 一句话问的我语塞。 “姑娘凭一己之力,便调查推断出了这许多结论,此等玲珑聪慧心思,在下佩服。”他复靠近我一步,低头垂眸凝望着我,“姑娘想要知道真相,然有些真相一旦揭开,其后果并不是你能够承担的。你执意要入这迷局,焉知不会将自己变成了这局中的棋子?” 我咬着嘴唇道,“此话怎讲?” 第21回 禁闭 “冷姑娘出生金陵,母亲早亡,自幼清冷柔弱,深居简出,却在近半年的时间里踏出闺阁,舞文弄墨,身影遍布金陵各方,成了金陵城里有名的百晓生。”他凝望着我淡然一笑,“姑娘与青璃素不相识,如今却不顾安危地调查青璃之死的真相,还在被人跟踪之时,使出了一记神龙摆尾……嗯,勉强算是干净利落。这番判若两人的改变,不知姑娘何以教我?” 我心中一惊,“你调查我?” “职业使然,并无歹意,还请姑娘见谅。”他略一颔首,转过身去,“在下还是希望姑娘平安的,毕竟,似冷姑娘这样的女子……”他语调中隐隐带着些笑意,“在下还从未见过。” “反正我觉得,奎木狼不像是坏人。”冷小树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着糕点,美其名曰为自己压惊。 “以貌取人要不得。”我瞥他一眼,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点心渣子,“以武功取人更不行。他也许不是坏人,但锦衣卫供职天家,却难免不助纣为虐。” 不知何故,我这些话说得甚为冷静客观,说完却觉得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且不论奎木狼是好是坏,有件事我很好奇:那玉佩,究竟哪去了?” “十有八九还是被芸翠给偷了。但她曾给青璃当过侍女,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应该能发觉那明黄色络子的玉佩非比寻常,是以寻个地方给藏了起来。” “去问问她不就得了?” “她如今跟天香楼的老鸨子一起,被关在应天府的大牢里,如何问?”如今她倒是找了个安全的所在,却要姑娘我替她背锅挡枪,真是气煞人了。 小树沮丧地叹了口气,突然伸出手来,十分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总而言之呢,姐你现在成了黑白两道……也可能是黑黑两道的头号目标,还是少出门,小心谨慎为上。” 我以为小树不过唠叨两句,不想他动员了全家人一齐看着我,不许我走出家门一步,连平时以喝酒看戏打马吊为主业的老爹,此番都亲自上阵,搬个板凳一屁股坐在大门口,见我想要出门便一通骂回来。 我在家闷了两天,无所事事到端了盘花生毛豆,坐在水井边慢慢地边剥边吃。正吃得欢畅,忽觉小腿上一片湿漉漉,低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小娃正双手抱着我的腿,抬头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下巴上一片口水淋漓。 我顿时想起,这是门房老周家的孙儿,昨日被他母亲抱了来小住几日。 这小娃见我一脸和气地望着他,遂冲我伸出一只白胖的小手,口中奶声奶气道:“给我……” 我意识到他在跟我讨花生毛豆,愈发觉得这小吃货有趣,于是将他抱到腿上剥豆儿给他吃。 不一会儿,他娘找了来,见小娃儿正坐在我膝上吃得十分欢快,顿觉不好意思,一边说着“给小姐添麻烦了”,一边将意犹未尽的小吃货从我腿上强行分离,“吃!就知道吃!吃成个盘子,看日后如何讨得到老婆!” 第22回 口音 吃成个盘子?我不禁失笑,随即想起老周的儿媳妇是苏州人,大概是口音问题。 这边小娃的娘已将抗议不止的小娃抱在了怀里,向我抱歉连连:“这盘小子没个轻重的,怕是弄脏了小姐的衣裳吧?” 我连忙摆手说没事,寒暄两句便目送这对母子回前院去了,继续无聊地剥着我的毛豆。 盘小子?我骤然呆住,一颗毛豆从指尖滚落。 关于莲湖居的小姑娘讲得那段,我曾反复想过几遍,当时只觉得在那样的情景下,小姑娘居然还有闲心问了人家公子姓潘,实在是匪夷所思。 直至今日,从这小娃的娘口中得到启发,我才终意识到,小姑娘口中所谓“潘公子”,也许只是个发音问题,实为“胖公子”是也! 在这个物质生活还得不到极大满足的时代,胖子着实不算太多,而皇亲国戚中的胖子…… 我心中瞬间出现一个45度角忧郁望天的身影。 高驰? 据潘公子所说,正月十五那晚,高驰的确是去看了灯谜会的! 我触电似的从井边弹了起来。 经过我一番连说带比划,莲湖居的小姑娘笃定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那个胖公子,一边躲着追他的狗腿,一边还把我抄的灯谜全给猜了出来,真是个……怪怪的聪明人!”小姑娘神情复杂地撇撇嘴。 看来,那晚跟青璃起了冲突的,十有八九就是胖子高驰! 那么,为了报复而虐杀青璃的…… 不知何故,每每推理到这里,我的大脑便自动陷入死机的状态。 我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 前世有句话: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变坏。虽说有些绝对,但喜欢对一样东西深入钻研的人,往往是个纯粹的人。 我无法令自己相信,那个能为两道数学题不休不眠、寝食难安的学霸高驰,会是幕后的真凶。 “是你自己说的,以貌取人要不得啊!”小树不满地抗议。 “我这不是以貌取人。” “那是什么?” “直觉。” “……”小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这还不如以貌取人呢。” “不一样。”我用指尖轻敲着茶盅,“人的本质,是可以通过表象体现出来的,这种表象可以是他的为人处事,也可以是他给人的感觉。先贤巴尔扎克说过这么一句话——请你讲话、走路、吃饭、穿衣,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是什么人。” “巴尔扎克?这位先贤名字好怪……鞑靼人?” 我被口中的茶呛了一口,“……对。” “难怪我没听说过,不过他的话好有道理的样子,”小树一阵不明觉厉地猛点头,“但我还是不太懂……” “说白了,”我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如果高驰真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从你拍了他一板砖那天算起,现在估计坟头上都长草了。” “……倒也是。”小树挠了挠头,“但他不以为是隔壁老王家……” “得了吧,以高驰的智商,事后还能想不明白?” 第23回 侍女 “好吧好吧。也就是说,青璃在灯谜会上得罪了高驰,但高驰未必会杀她。”小树有些沮丧地向后一仰,“等于这案子的线索又断了,还得从头开始。” 我闷闷地叹了口气,将茶盅里的半杯冷茶倒了个干净。 高驰……高驰……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前世听过的样子。 阳春三月的郊外,草长莺飞,春和景明,一派江南好风光。 可惜步履匆匆的我却无心欣赏。 暂时排除了青璃报复被杀的可能性,我只好将已知的线索一点一滴地从头再梳理。 直想到脑袋痛得要爆炸,一句之前从未在意过的话,却忽然给我了启示。 芸翠说,她曾当过青璃的侍女。 那么,青璃现在的侍女呢? 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我从午夜的昏昏欲睡中一激灵醒了过来。 按理说,青璃的侍女应该是对青璃的情况知晓最多的人。但是,在已知的被应天府带走盘问的天香楼诸人中,并没有青璃侍女这一号人物! 那么,她的侍女去哪了? 带着这个疑惑,我翌日再度来到秦淮河畔。 天香楼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老鸨等人还在大牢之中,天香楼的姑娘、小倌等自然是树倒猢狲散,许多便投奔了附近的其它花楼,是以并不难找。 一番打探下来,我已对青璃侍女之事了解了七七八八。 青璃的侍女名叫春桃,十四五岁的乡下姑娘,一个月前因为身染疾病,被青璃打发回金陵城郊的老家去了,是以在青璃出事后,并没有人想起这个早已不在天香楼的小侍女。 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我一眼便望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小姑娘正坐在院中,手脚麻利地编着箩筐。 “姑娘可是春桃?” 那小姑娘应声抬头,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望着我眨了眨,“正是,不知公子是?” 之前听说春桃病重,还担心这一趟来是徒劳,如今看她面色红润双眸灵动,哪有一丝病重的样子? “春桃姑娘,在下北镇抚司锦衣卫,特来问你一些关于青璃的事。” 听说我为青璃而来,春桃明显迟疑瑟缩了一下,望向我的眼神也添了几分怀疑,“公子真是锦衣卫?” 我将那面暗金铜牌取出,在她面前亮了亮,心中却暗笑:在身上揣了这许多天,不想竟派上了用场。 “关于青璃之死,你可知道些什么?” “前几天,听人说青璃姐姐死了,我吓了一跳。”春桃低着头,怯怯地双手绞弄着衣角,“可是一个月前,青璃姐姐就以患病为由,将我打发回家来了……大人,我真的不知道青璃姐姐是怎么死的啊!” “以患病为由,”我顿时抓住了她话语中的疑点,“也就是说,其实你根本没生病,对不对?” “我……”春桃愈发的紧张,“也不是全然没病,不过是着凉得了伤寒……可青璃姐姐说,怜我平日辛苦,让我回家休息几天,月钱一分不少我的,我就回来了……我也没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事。” 第24回 陷阱 “你这主子待你还真是不错呢。”感觉到春桃情绪过于紧张,再逼问下去容易产生抵触情绪,我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在青璃身边,自然知道与她常来常往的恩客,都有哪些?” 听我不再追问她的事,春桃明显松了口气,“青璃姐姐这几年,在金陵坊间也算混响了名头,一般客人早已是不接了的。” “那她都接些什么人?” “要么是一掷千金的富商,要么是金陵城有头脸的达官贵人。”春桃掰起了手指,“三千营的黄将军、工部的张侍郎、应天府尹的衙内、皇商徐家的公子……” “等等!”一个熟悉的称谓引起了我的注意,“应天府尹的衙内,跟青璃来往有多久了?” “倒也有些时日了。”春桃努力回忆了一下,“怎么也得有半年多了。” 我皱了皱眉头:若应天府尹的儿子跟青璃已交往半年有余,那么何来青璃在灯谜会上制造机会与他邂逅之说? 我脑海中蹦出四个字:贼喊捉贼。 如今看来,灯谜会上的整个事件,根本就是应天府尹的公子与青璃串通好,专门针对胖子高驰的一个陷阱! 可怜的胖子,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就这么被人当冤大头耍了…… “大人,还要说吗?”我正兀自出神,身边的春桃怯怯地问道。 “龙跃山庄的阎公子呢?”我突然想起这个人物。 “阎公子……与青璃姐姐交往时间并不长。姐姐不太喜欢他,私底下抱怨他长得凶行事又粗鲁,可人家家底厚,一掷千金,她也就忍了。” 看来,果然不是场风花雪月的私奔,“还有么?” “还有……”春桃咬了咬下唇,“没了。” “没了?”我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目光中的一丝犹豫,故意放冷了语调,“我们锦衣卫有句话,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知道如今天香楼的老鸨芸翠等等都压在大牢里,如果你想去跟她们作伴……” “大人!”春桃吓得立时跪了下去,“我坦白,我全都坦白,其实跟青璃姐姐来往的,还有个……大人物。” 我心底“咯噔”一声:大人物终于要登场了:“是谁?”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只知道他每次来见青璃姐姐,都是悄悄地从暗门密道里来去,姐姐伺候他也格外小心谨慎,我心想定然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比三千营的将军、礼部的侍郎都要高上几分,还要刻意隐瞒身份,只怕非老朱家的人莫属了,“那人长什么样,你可见过?” “见过的,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像个武将模样。鹰钩鼻子,眼神……有些阴冷吓人。” 鹰钩鼻子……我皱了皱眉头,蓦然想起前世闺蜜唐薇薇来。 前世的姑娘欣赏帅哥,看重的一般都是深邃的双眼、宽阔的肩膀、浓密纤长的睫毛等等,而女作家唐薇薇看帅哥,却执着地喜欢鉴赏人家的鼻子。这种怪异的审美观也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写作风格。 第25回 名册 在唐薇薇的小说里,有个漂亮鼻子的必然是正面人物一枚,相反,一个长了鹰勾鼻子的人,无论出场是正义凛然的、还是慈祥和蔼的,到最后百分百是幕后大反派,那感觉就像是你兴致勃勃地翻开柯南漫画,在第一页就有个缺德读者用笔在某个人脑袋上画了个圈,然后一个箭头拉到页边留白处,写道:这就是凶手!立刻没有了阅读的兴趣。 如今看来,这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大人物,甚是可疑。 “还有件事……”春桃显然被我刚才的两句话吓怕了,生怕自己交代得不彻底,“我回乡下之前,青璃姐姐交给我个东西,让我好生保管,说过些日子她还要拿回去。” “什么东西?” 春桃转身回屋,捧出个深蓝色的布包递给我,“左右她已不在了,我干脆交给大人您。”她的语调里带着惶恐的哭腔,“我知道的统统都说了,大人可不可以高抬贵手,不要抓我去大牢?” 我将布包打开,现出一本羊皮的册子,我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皆是人名,还用朱笔画了些圈点。 “好了,念你态度端正坦白彻底,”我将册子重新包好揣在怀里,“本大人相信,你与此案无关,放心过你的日子吧。” “官差不会抓我了?”春桃满脸大难不死的惊喜。 我点点头,起身打算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转身问道:“去年八月十五晚,你可跟随青璃,在秦淮河的一条花船上?” 春桃被问得一愣,努力回想了一番才道:“没有,当时姐姐应邀去花船上陪几位公子饮宴,没让我跟着。” “哦。”我心中有些失望,拔腿欲走。 却听身后的春桃又喃喃了一句:“姐姐回来好像跟我絮叨了一句,说那礼部尚书的公子真不是东西,连个良家女子都不放过。” 走在返程的路上,我努力让自己从八月十五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认真地梳理青璃的案子。 如今看来,灯谜会上青璃与胖子高驰的摩擦,通盘就是一个大阴谋。青璃算准了时间出现在高驰面前,为的就是引他入局,留下那枚当做证物的玉佩。 而敢于给皇亲国戚挖沟的,区区一个应天府尹的儿子显然不够格,他背后必定还有个大人物,十有八九便是青璃的神秘恩客。 至于青璃为何当了炮灰还要躺枪…… 手指拂过怀里的蓝布包:这本册子,也许就是答案。 青璃煞费苦心地让自己的侍女带着这本册子消失,是因为这本册子十分重要,她怕落入旁人手里。 而这本册子应该不是对青璃重要,而是对这位神秘大人物十分重要。 以前世电视剧的思维,不难做一番推想:对大人物十分重要的册子,竟无意间落入了花魁青璃的手里。于是青璃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想要以此为筹码,从大人物身上得到些好处,也许是名分,也许是财富。但她显然有些自不量力,引起了大人物的反感,打算将她处之而后快。 第26回 客栈 恰巧,大人物与胖子高驰由于某些原因站在了对立面,大人物急需扳倒高驰这个对手,于是顺势利用青璃设下了灯谜会的陷阱,成功诳到了高驰的玉佩,然后将青璃虐杀,自然而然地祸水东引,将青璃之死嫁祸给高驰。 然而青璃在参与了灯谜会陷阱之后,亦察觉到自己已成为一颗弃子,大人物必然对她不利,于是匆忙之中安排了与阎公子的那场私奔,妄图借助龙跃山庄的力量逃得一命,却最终未能如愿。 至于天香楼那场大火,如今看来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并非高驰想毁掉玉佩,而是大人物遍寻不着,想要烧毁这本册子。 至此,所有线索,都基本对得上了。 自古无情是天家,我长叹了口气,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晚。 金陵城门日落时分关闭,想要赶回家已是不能,我只得快走几步,趁着夜深前找家客栈投宿。 “店家!”我立在黑不隆冬、空无一人的客栈前厅叫到。 “咣!”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巨响,骇得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见是风将客栈门重重关上。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方才那一颤是生理反应而非胆怯,再度回过头来…… “啊啊啊!” 这一嗓子飙去,我就真骗不了自己了。 方才空无一人的前厅正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手捧白烛的人。 “鬼叫什么?!”那人出声不悦道,“要么住店,要么走人,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了……”他咕哝抱怨着,张嘴打了个呵欠。 鬼,应该不打呵欠吧……我心中嘀咕着,低头看了看他脚下,烛光映出的影子,“你是……店小二?” “不然呢?我还能是鬼不成……”店小二十分不耐烦,“你到底住不住店呐?” “住住!”这一片荒凉的郊外,找个客栈着实不容易,“不过,你这大半夜的穿一身白,着实有点吓人。” “你睡觉穿一身红啊?”店小二反呛道。 我这才明白,敢情儿这是人家的睡衣。 “二楼东头第一间,晚安您呐。” 眼见店小二打着呵欠又要飘走,我赶紧追问一句:“有饭没有?”空着肚子走了半晌,饿的睡不着。 店小二头都不回:“往后走,后厨簸箩里有凉包子,自己找去!” 什么态度……我郁闷地嘟囔着,这要放在前世,姑奶奶一定去投诉你。 无奈人在屋檐下,我独自抱怨了几句,只得摸黑往后厨寻去。 摸到后厨,却找不到一点儿烛火灯盏,只能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四处摸索,在手指触过一排大小不一的刀,一扇倒吊的生肉,以及一滩滑腻腥臭血一般的东西之后,我终于摸到了传说中的簸箩。 我惊魂甫定地叹了口气,从里面抓出两个凉包子,借着微光看到门边有张木桌,遂摸到桌边坐下,准备开始这凄凉的晚餐。 “你觉不觉得,这客栈怪怪的?” 一个声音骤然在我耳边响起,吓得我立时跳了起来,手中的包子掉在地上滚落不见。 第27回 遇鬼 “你你你……”我这才看到,桌边还坐着一个人,瞪着一双凸出的金鱼眼直楞楞望着我。他方才坐在阴影中,我竟是全然没看见,“你谁啊?” “我也是来住店的。”那人的声音既轻又有些飘忽,配上他空洞无神的眼神,十分的瘆人,“我听说,这客栈闹鬼……啊!” 伴随他一声鬼叫,我放心地将手从掐他的大腿上松开,“这世上哪里有鬼。”本姑娘是个接受了二十年唯物主义教育,坚定的无神论者,“您别在这儿扮鬼吓唬人就行了。” “你不信?”他阴慘惨地一笑,瞥了一眼我手里的包子,“我可不建议你吃这东西,我刚才,从里面吃出了一缕头发和一片指甲。” 我刚要入口的包子又吐了出来,“不带你这么恶心别人的。”忿忿地放下包子,起身回房去睡觉。 身后传来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要当心……” 奔波劳累了一天,我基本沾枕头就睡着了。 梦里,青璃披头散发,一身青紫,用一双垂着血泪的红眼睛望着我,对我念叨着:“为我伸冤……还我公道……” 我骤然从梦中惊醒,然而一睁眼…… “啊啊啊!鬼啊!” 不过看了一眼那飘在墙角,长发无脸的白衣身影,我前世用二十年树立起的三观,便华丽丽地崩塌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床上弹了起来,如何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门口,又是如何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鬼啊!鬼啊!” 我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人一把抱住,鸵鸟似地把头扎进人家胸前,力气之大,态度之坚决,令人家用力挣了几挣愣是挣脱不开,只得抚住我颤抖不已的肩膀,在我背后安慰地拍了拍。 “别怕,有我。” 不知为何,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让我紧张到几乎要绷断的神经,骤然放松不少。 我抬起头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紧闭的薄唇,然后……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掏手机把眼前的这个鼻子拍下来,然后第一时间发给我的闺蜜唐薇薇,向她显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传说中“刀刻斧凿”般挺拔而俊朗的鼻梁,堪称完美。 我正习惯性走神中,忽听头顶熟悉的声音轻笑道,“上次冷姑娘还对在下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今日就食言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迎上那凤眸中的清浅笑意,一张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我……不是害怕。”我赶紧移开目光,强自辩解一波,“我只是告诉你:鬼啊。”说完,自己都觉得无比尴尬。 “是,冷姑娘是女中豪杰,自然不会怕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对于奎木狼这般给面子,我由衷的感激。 “不过,姑娘可否先放开我,让我进去看看?” “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像个考拉似的赖在人家身上,环着腰的双手触电般地松开,“多有得罪……”估摸着自己一张脸红得快要黑了。 第28回 捉鬼 反观人家奎木狼大人,对于我的骚扰只是一笑而过,一副“我已习惯了”的样子,抬脚进了屋。 我鼓起勇气往屋里望了一眼,墙角那飘忽的白衣女鬼犹在,奎木狼负手在那女鬼面前端详了一阵,轻笑一声又转身出了屋。 “冷姑娘可有兴致跟我去捉鬼?” 捉鬼……姑娘我还真没这个兴致。但若不去,一个人留在这儿,跟女鬼聊天么?我立时下了决心,“去啊!本姑娘倒要看看装神弄鬼的究竟是谁!” 奎木狼嘉许地点点头,伸出手臂在我腰上一勾,我一晃神间,人已到了屋顶。 屋顶上正蹲着一个人影。 奎木狼向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身形一晃,已轻巧如狸猫般窜到了那人身边。 那人正蹲在房檐上,低头十分专注地鼓捣什么东西,待意识到身边有人,亦头也不抬地道:“窜房顶上来干嘛?没听见客人叫唤啊?赶紧麻溜冲进去啊!” 声音十分熟悉,语调却全然不似方才在后厨那般缥缈,我气愤之余,觉得此君演技十分了得,大概是装神弄鬼装惯了的。 对付这样的家伙,奎木狼连剑都懒得出,直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那人立时一个狗啃泥,待他边骂边爬起身来,一双金鱼眼望向奎木狼的眼神之惊惧,让我担心他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终于点起了烛火的客栈大堂里,依旧一身睡衣的店小二和金鱼眼君排并排,撅着屁股跪在地板上叩头不止,“是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 “装神弄鬼,谋财害命,你二人好大的胆子!”奎木狼抱着手臂,低头望着二人喝问道,架势倒是端得十足。 “大侠,我们哥俩就是闲来无事做了个假的女鬼,偶尔吓唬吓唬住店的客人,卖几个辟邪护身符、驱鬼桃木剑什么的,从来没有干过谋财害命的勾当啊!” 我瞥一眼地上如同提线木偶似的“女鬼”,想想自己刚才丢脸的样子,不觉额角满是黑线。 被这一番闹鬼事件折腾下来,我全然没了睡意,索性坐在回廊里望月想心事。 按照小侍女春桃的说法,青璃与应天府尹的公子串通一气,为幕后大人物当了一回冲锋小卒,由此来看,应天府与这位大人物交往匪浅。 而如今,玉佩的知情人士芸翠,被关在应天府的大牢里…… 形势对胖子很不利啊! 我不觉叹了口气,叹完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 “望月兴叹,”一袭蓝色长衫的奎木狼,负手立在我身边,“今日调查的不顺利?” “还好吧。”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忽然想起个关键问题,“奎木狼大人,这是又一路跟踪了我?” “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口中抗议着,一双凤眸中却带着些柔柔的笑意,“冷姑娘为何不觉得,在下是担心你的安危,才一路跟了来?” 我心中划过融融的一暖,“我只是觉得,你身为锦衣卫不该这么闲。” 第29回 玩笑 奎木狼一笑不置可否,仰头望向天边的一勾残月,若有所思。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侧颜,在月光下皆被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宛如一尊雕刻完美的石膏像。 我一时间有些痴,以至于他问我话时,我竟是全然没有反应,直至被他清亮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才晃过神来,“啊?你方才说什么?” “在下是问,姑娘今日探访春桃,可有收获。” 收获倒是不小,只是……“算是有吧,我愈发相信,青璃是被人利用的。” 毕竟,我并不知道奎木狼是哪一方的人,不敢贸然交了底。 幸而奎木狼也并不多问,“今日走了不少路程,姑娘想必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却被骤然间大声抗议的肚子泄了底,只得实话实说:“肚子饿,睡不着。” 话音刚落,便见奎木狼变戏法似拿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这是从后厨拿的?”我接过包子皱了皱眉,“刚才那金鱼眼说,里面有头发和指甲,搞不好是人肉馅的。” “姑娘大可放心,”他一本正经的诚恳状,“我方才已经吃了一个了,并没有什么头发指甲。” “唔。”我于是安心地咬了一口。 “不过有截手指而已。” “嗯?!”我立刻吐了出来,吐完却迎上一双笑得欢喜的眉眼。 “逗你的。” 我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忽觉这头狼也不是那么无趣。 “你说,这会不会是造反名册?” 翻着那满是人名的册子,小树灵光一现,继而惶恐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多朝廷官员联合造反,这事儿可大了去了……” “不大可能……”我摇了摇头,指着摊开的名册,“你见过那个朝廷大员,叫牛二、李蛋的?” “倒也是。”小树沮丧地挠挠头,“不是造反名册,还有什么名册十分重要呢?”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抬眼却见一个颀长身影从庭院中匆匆走了过来,赶紧示意小树,将名册拿到里屋藏好。 “大人怎么来了?”对于分开不过半天,又骤然出现的奎木狼,我竟有一丝惊喜。 奎木狼却顾不得寒暄,直接带来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昨晚,天香楼老鸨和清倌人芸翠,暴毙于应天府大牢之中!” 我立时弹了起来。 芸翠死了,显然是被灭了口;而她被灭口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她把玉佩的所在,供了出来。 也就是说,如今那作为关键证物的玉佩,已落到了幕后大人物的手里。 “糟了,胖子危险了!”我不禁脱口而出。 “胖子?”奎木狼有些不解。 “高驰。”我一时间心烦意乱,已顾不得许多,只是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估计不过明日,便会有言官弹劾高驰草菅人命之罪了。 “如何知会他一声,让那书呆子做个准备才行……可他现在在哪儿呢?”我郁闷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胖子住哪儿。 正打算先到潘公子那里碰碰运气,不料奎木狼已闪身立在了我面前,十分郑重地抱拳向我行了一礼,“冷姑娘,我家高公子有请。” 第30回 密谈 我打从心底舒了口气,不知是为高驰,还是奎木狼。 依旧是潘公子的清净府邸,谈话的场所却不同往日。 密室的门打开,骤然透出一片明亮的烛光,有些刺眼。我眯起双眼,忽然意识到直至今日,我才终于接近了这迷局的中心,心中涌起一阵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情绪。 见我脚步一滞,身后的奎木狼以为我害怕,于是伸手抚慰似地轻拍我的肩膀。 我听到耳边传来低沉软糯的声音:“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继续往里走。 “冷姑娘别来无恙。”密室中,胖子高驰难得地一本正经,身旁一席天青色长衫的潘公子手持玉骨扇向我微笑颔首,算是见礼。 “先前有所不便,不得已隐藏了身份,还望姑娘见谅。”高驰十分工整地稽首一礼,“在下,朱高炽。” 朱高炽……前世看《明朝那些事儿》积累下的明史知识,终于被成功唤醒。 朱棣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再未来的明仁宗皇帝。 我暗暗咽了口口水:知道胖子身份贵重,却没想到贵到这种程度! “民女冷心月,见过大皇子殿下!”我正要躬身下拜,却被胖子上前一步扶住,“冷姑娘不必多礼。炽视姑娘为友,还望姑娘能以朋友之心待我。” 我口中称“是”顺势起身,心想之前你在我家挨板砖和被讹银子的事,也就不必计较了,朋友嘛。 “想必冷姑娘也清楚,有人欲以青璃之死嫁祸于大皇子殿下,”我们四人围着茶桌坐下,潘公子手摇玉骨扇开始主持会议,“如今证物已失,事态于大殿下十分不利,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我略一沉吟,理了理头绪,既然胖子已自曝了身份,那么有资格与大皇子当对手的,那个神秘的幕后大人物,也便呼之欲出了。 “青璃一案,在金陵城闹得沸沸扬扬,倒是将另一桩大事掩盖了下去。”我啜了口茶,悠悠道,“不久前礼部传出消息,今上欲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并着礼部在公卿望族中择贤良淑德之女子为太子妃,敢问殿下,此事确切否?” 胖子略一沉吟,点头道:“确有此事。” “在欲立太子的节骨眼上出了青璃的案子,还闹得满城风雨,可见青璃之死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想要搅黄的,是陛下立太子之事。” 此话一处,眼前三人的脸色都迅速地变了变。我心想若在前世的电影里,他们三人中估计便会有一人一拍桌子,从腰间掏出支枪来指着我脑门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看来,”幸好胖子语气中没有威胁,反而透着嘉许,“想要通过青璃之死弹劾于我的是谁,姑娘心里也有数了。” 我微微一笑,以指尖沾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个“二”字。 看胖子的反应,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二皇子朱高煦,为朱棣次子,与朱高炽同为徐皇后嫡出,自幼好弓马武艺,后随父亲朱棣起兵靖难,累立战功。在浦子口一役中,曾救父亲朱棣于危难之中。 第31回 博弈 据说当时朱棣为了鼓舞朱高煦的斗志,曾拍着他的肩膀说:“撸起袖子加油干啊儿砸,世子(指朱高炽)身体不大好啊!(勉之,世子多疾。)”就是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空头许诺,令朱高煦同志心中燃起了夺嫡篡位的小火苗,从此走上了一条轰轰烈烈的作死之路。 如今,眼看多疾的大哥非但没有两腿一蹬驾鹤西去,反而要登上太子之位,二皇子朱高煦自然坐不住了。 “此事的主动权,目前掌握在二殿下手里,他先使人将此案发酵炒热,引起民愤,再指使言官在金銮殿上参大殿下一本,引起朝臣的关注。届时陛下自然要勒令严查。”两位皇子身份的曝光,终于为我的推理补上了最后一环。 “到那时,那不知死去了哪里的阎公子一露面,将杀手描述成大殿下的手下之人,应天府再拿出大殿下的玉佩,人证物证俱在,大殿下真是百口莫辩了。” 见整个后续发展被我娓娓道出,分析得头头是道,奎木狼看我的眼神中竟多了几分崇敬,一旁的潘公子却皱眉叹道:“如姑娘所说,此事可就难以善终了。” “未必。”我吐出这两个字,悠悠喝口茶卖了个关子。 “姑娘可有良策,可助我度过一劫?” “不成熟,但可以探讨。”我想了想,终于说了出来,“博弈!” 词语一出,三人皆愣了。 “请教姑娘,何谓博弈?” 我这才意识到,在大明朝还没有博弈的概念,不过我很享受未来皇帝的不明觉厉崇拜目光,“简单来说,如今二殿下手中捏着大殿下的玉佩,使得大殿下十分被动,但,如果大殿下手中也掌握着二殿下的把柄,你们说二殿下还敢轻举妄动么?” 我见胖子眼睛一亮,“姑娘这博弈之说,倒是十分巧妙。” “以二殿下的性子,平日里斑斑劣迹不少,想寻他个错处并不难,只是,”潘公子摇着扇子沉吟,“如今青璃的案子已是箭在弦上,只怕明日就要在金銮殿上公之于众,此时再做旁的安排,只怕也来不及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若不能从青璃之案中做些文章,胖子依旧难以翻盘。 问题是,青璃之案本就是朱高煦蓄谋已久的一个大陷阱,前因后果都设计得精巧,想从中找到bug,很难。 我思忖了一下,最终决定,将名册的事说了出来。 “名册……”胖子眯起眼睛,“姑娘可有带来?” 我摇摇头,但凭记忆将排在名册最前面的几个名字背了出来。 背完,便见胖子和潘公子对视一眼:“三千营!” 我恍然大悟。 三千营乃戍守京师的三大营之一,之所以叫三千营,乃是当年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从宁王手中策反了蒙古骑兵中的精英——朵颜三卫。后朱棣登基于金陵,朵颜三卫中的三千骑兵便留在了京师,故称为“三千营”。但经过几年的发展壮大,目前已有五六万人之众。 第32回 证据 “我听说,三千营、五千营和神机营乃是天子亲军,只听陛下一人调遣,对否?”我细思一番,觉得有些奇怪。 “话是这样说,”胖子沉吟道,“然父皇以为二弟在带兵练兵方面颇有才能,故近两年已将三千营交与二弟节制。” 原来如此,如今的三千营,掌握在二皇子朱高煦手里,那么他手中有三千营的花名册便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他为何要将一本名册看得如此重要,甚至不惜火烧天香楼也要将其毁掉。 我们几人百思不得其解。 若名册不能成为博弈的筹码,那么胖子的胜率可就愈发少得可怜了。 一时间,圆桌会议的氛围有些低沉,我用指尖轻敲着大理石的桌面,凝神将此案的来龙去脉,每个环节关窍,每个人的每一句话认真回想,试图再挖掘出些被遗漏的重要线索。 前世大爱一部英剧,叫做《神探夏洛克》,其中一句话令我深以为然:“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是人为设下的迷局,无论构思如何严密,过程如何精巧,但终究不会无懈可击,总有百密一疏之处。 问题是,我从前世到今生也只是个平凡女记者,既不是柯南也不是福尔摩斯,绞尽脑汁也找不出青璃之案的bug究竟在哪里。 我一时间有些沮丧,而作为核心当事人的胖子倒是一派淡定,反过来安慰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朱高炽身正不怕影斜,且让宗人府查去,相信父皇终归会还我个清白。” 对于胖子颇有气度的一番话,我见潘公子暗暗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十分赞同。然胖子的一句“谋事在人”忽然给了我启迪,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被我瞬间抓住。 “人,对啊!”我指尖“嗒”地一敲桌面,“我们有人证啊!”之前真是钻了牛角尖,执意要找个物证,却疏忽了有个活生生的人证在那里。 “你是说,青璃的侍女春桃?”潘公子立时明白过来,而胖子一个眼神向奎木狼递去。 “且慢!”眼见奎木狼起身要走,我却忽然有些犹豫。 我记得离开时,春桃姑娘两眼亮晶晶的问我:“官差不会抓我了对吗?” 这个案子已牵涉进了太多无辜的人,我真的不想再将一个本无过错的女孩子卷进来。 “我曾答应她,官府不会再寻她麻烦。”我眼神扫过桌边的胖子和潘公子,落在门口的奎木狼身上,带着一丝请求。 奎木狼刚要跨出门的脚顿了顿,终转身对胖子抱拳道:“属下也以为,贸然前去,不免打草惊蛇。” “若非情势紧迫,我等又如何愿意将一个无辜女子拖下水来。”潘公子皱眉道,“只是……” “其实,重要的不是春桃本人,”我脑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是要让二殿下以为,春桃在大殿下手上。” 我话音未落,便见胖子眼前一亮,做了个了然的神情。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力。 第33回 截杀 初春的午后,明冽的阳光透过高耸的树冠,细细密密地洒下来,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坐在一架马车上颠簸摇晃了快一个时辰的姑娘我,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中,隐约听到车前三个人的谈话。 “若不是在宫中待得气闷,想要出来走走,我才懒得接这差事。”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语调中有丝丝的不耐烦,“无趣得很。” “师妹若觉得无趣,”另一个粗犷的声音,语气中却透着些谄媚,“待这差事了结了,我陪你去夫子廊赶庙会可好?” “谁要你陪?”那女声中明显透着嫌弃,转向另一边却骤然换了语调,“狼兄是常常在宫外行走的,这金陵城中哪里有好玩好吃的,自然最清楚不过了?” 正驾车的奎木狼却淡淡道:“问我不如问车里这位冷姑娘,她可是金陵城有名的百晓生。” 那女子“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显然并没打算真的问我。 自我一个多时辰前戴上帷帽,坐进这架马车扮春桃之时,奎木狼便对这一男一女做了简要介绍,说这黑面猛男叫做亢金龙,高挑女子名唤危月燕,显然都是锦衣卫二十八宿中人。 此刻,我唇角一勾,对这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已有了个大致了解。 正摇晃得愈发昏沉,刚要深情拥抱的眼皮却因“当啷”一声脆响而骤然睁开。 转过头去,见车窗边缘赫然插着一支闪着绿盈盈寒光的箭头,顿时将我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显然,方才有人想要一箭要我性命,被奎木狼眼疾手快拨偏了去。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我将车帘拨开一条小缝向外望去,但见四周高密的树上赫然跃下十几条黑影,齐齐向马车袭来! 不敢看了,我赶紧放下车帘,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听着车外金石相交一片杀伐之声,夹杂着血腥之气弥漫而来,刺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忽然对自己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而甘当冤大头的冲动行为,有点后悔。 然事到如今,也只能祈求车外的三位锦衣卫高手的确是高手高高手,以及上帝真主玉皇大帝的加持保佑了。 一阵激烈的交锋过后,剧烈震颤的马车却骤然安稳了下来。 打赢了?我斗胆再度挑开车帘向外望去。 但我显然高估了形势,但见车外的黑衣刺客此刻正站成了个圈圈,将马车和三名锦衣卫团团围在了中间。 即便我一个外行人,也看出刺客围的这个圈圈十分诡异,三名锦衣卫高手几番左突右冲,都不得突破,反而被围的越来越紧。 这大概就是武侠小说中的某种阵型,我暗自揣测,心中愈发焦虑不安。 死胖子,姑娘我为了你的大业出生入死,你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难得姑娘我十分的心想事成,心里正暗骂着胖子,便忽听不远处传来胖子笃定的声音:“佯离攻坎,死里求生!” 我正寻思着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意思,却见三名锦衣卫高手相互使个眼色,奎木狼和亢金龙刀剑齐出,疾风骤雨般向正前方两名黑衣人攻去。 第34回 对弈 见他们合攻一处,黑衣刺客的阵型随即向正前方收缩,然奎木狼显然等得正是这个时机,一剑荡开眼前的刺客,身形如弓,上身以一种违背力学原理的姿态向后探去。 唔,真是好腰,我不禁感叹,顺着他的手向后望去,见正后方一名刺客低了头,不敢相信地望着插在自己胸前的飞刀,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眼见对方的阵型出现了缺口,危月燕足尖在两名同伴肩上一点,身形轻灵地腾空而起,乳燕投林般向马车后方飞去,不过眨眼间,手中的阴阳剑已一左一右送入了后方两名刺客的胸口。 电光火时间毙命三人,刺客的阵型瞬间瓦解,立时被三名锦衣卫占了上风。 此刻我才琢磨明白,方才胖子那不明觉厉的两句话,乃是在提醒破阵的方法。 高手啊!我不禁对书呆子朱高炽同学刮目相看。 须臾之间,剩下的刺客已悉数毙命于三名锦衣卫手下。车内的我长长吐了口气,心口泛起大难不死的幸福感。 “若是由我来布这九宫八卦阵,定要多推演几个后招,不至于被攻破一门,便一击而溃。” 车后不远处,胖子在一群侍卫的拱卫下,波澜不惊地负手踱上前来,双眼望向前方的密林,眼神中透出几分嘲讽,“二弟,你说是不是?” 车中的姑娘我骤然瞪大了双眼,本以为只是一场意料之中的,针对证人春桃的狙杀,不料剧情突变,两大主角竟都到了现场。 我顺着胖子目光的方向望去,便闻树后传来一阵故作“爽朗”的笑声,一个身形高大,武将打扮的男子,手执弓箭从树后绕了出来。 “小弟碰巧在这山林中打猎,竟偶遇如此惊心动魄一幕,真是始料未及!”二皇子朱高煦扫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神情淡然地仿佛这些人与他毫不相干,复抬头对胖子笑道,“却不知大哥,何故带着众多侍卫在此啊?” 装,再装……我在心底一声冷笑,果然,长个鹰钩鼻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倒也没什么大事,”胖子亦一派云淡风轻,“为兄结识了位姑娘,蕙质兰心颇合我意,便禀了她父母打算收在身边,正要带回府去。” 二皇子眼神连变,不自觉向前几步,却被守在车前的奎木狼拦住,终向胖子笑道,“常言道,千金难买贴心人,小弟常年领兵在外,身边竟是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也没有。此番厚着脸皮向兄长讨了这姑娘,还望兄长念在你我手足之情,成全则个。”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似不经意道,“对了,听说大哥不慎丢了块玲珑佩,倒被我的手下人碰巧捡了,不知是不是这块?” 一番话说的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阴险的鹰钩鼻,竟打了用玉佩换人证的主意! 我下意识地向胖子望去,从他的立场来讲,若能以我这个假人证换回了真玉佩,着实是笔好买卖! 第35回 化解 死胖子,你不会真把我卖了吧…… 正惶恐间,却听胖子啧啧笑叹道:“二弟说笑了,为兄听说你府中已养着八九房的妻妾,何来无人知冷知热之说?”不着痕迹地向马车靠近几步,伸手扶住车窗棂,“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为兄对这位姑娘……”他转头望向车帘后的姑娘我,眼神中蕴着几分柔和,“是真心真意的喜欢,断断割舍不得,还请二弟见谅。” 我心道,胖子的演技也着实不错,果然天家之人,个个都是戏精。 听胖子毫无妥协相让的意思,二皇子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一双望向胖子的阴隼双眸,凛冽得几乎要射出冰刃来。 “小弟是个武夫粗人,”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二皇子握着玉佩的手背上青筋崩起,要将那玉生生捏碎了一般,“难得与人好言相商,大哥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胖子淡然一笑,全然无视二皇子几乎要吃人的气势,“二弟乃世之虎将,便该多在弓马练兵上下功夫。文臣勾心斗角的名堂,实在不适合你。”他假意抬头望天,“天色不早,二弟自管打猎去,哦,对了,近日父皇有意整治皇务,严查皇亲国戚在京城欺压百姓、酗酒滋事、豢倌狎妓等勾当,二弟……可要好自为之。” 说罢,胖子便悠悠然地转身,我看到二皇子在他身后颤抖着握紧了拳头,有一瞬间像是要向胖子肥厚的后脑勺一拳打过去,然瞥见一旁利剑在手的奎木狼,又恨恨地僵住,终长叹一声,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大哥……”二皇子的声音有些闷,像是不情不愿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我记得儿时,你曾教过我两句诗,叫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胖子的停下慢悠悠的脚步,回头笑道:“诚然,就是这个理儿。” 是夜,月朗星稀。 为了做戏做全套,我在三名锦衣卫的护卫下,被送进了胖子在金陵城内的一处府邸留宿。 在三言两语间,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胖子显然十分欣慰,将我安顿好并百般感谢后,便与潘公子召集幕僚,商讨善后事宜去了。 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有些闷闷的不爽利,面对胖子着人送来的珍馐菜肴也只是略动了动筷子,眼见夜色渐深,索性抱了酒壶出门,坐在屋前一棵桂树下,独自饮酒望月发呆。 酒是上等的桂花酿,入口清甜,但一口口不知不觉饮得多了,却也起了酒劲,将五脏六腑烫得微微发痛。 自打莫名来到这个世界,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过往相互纠缠,将彼此分割得支离破碎,许多事我都已经记不清楚,反倒是在这半醉半醒之间,一些记忆的片段才会像复苏般涌进脑海。 我忆起我25岁生日,云栖执意要给我画像,在画像旁用工笔小楷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时,专注而温柔的样子。 第36回 醉了 我忆起大学时,与唐薇薇逃宿去看夜场电影,直至凌晨才翻墙回学校,却双双跌落花坛,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溜回宿舍时,低声笑闹的样子。 时光忽转,我忆起自己透过朦胧的醉眼,张望着眼前一众油光满面、丑态百出的纨绔公子,听着他们推杯换盏口中客套着“还望张公子莫要忘了兄弟,求令堂在礼部多多提携”之类,心中却是满满的无助与绝望…… 我便那么浑然不觉地饮着。 “再喝下去,怕是要醉了。” 我背对着那声音心酸一笑,抬手抹去了腮边的两缕水痕,仰头又是一大口入喉,“醉了又如何?” 奎木狼在我身边坐下,作势要夺去我手中的酒壶,却被我一把护在怀里,只得微微皱眉道:“饮酒伤身,家人要担心的。” 担心……谁会担心我,是我那终日饮酒听戏打马吊的便宜老爹,还是刚满十五,玩心未泯的便宜弟弟,“没人会担心我。” 一句话吐出,忽然觉得心底一片凄凉,抬手想要继续借酒浇愁,却被他一把按住手腕,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自己向他投去了一个怎样委屈的目光,却见他一双如星的凤眸里,渐渐笼上了一层柔柔的水雾。 “这些年,姑娘一个人,是如何过来的。” 如何过来……我也很想知道,在这样一个入不敷出、朝不保夕的没落家庭里,以前的冷心月,究竟是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挨了过来。 “你看天上的一轮明月,”我伸手指着天空,“多么晴朗的夜晚……但若明日下起雨来,有屋檐可避的人大可饮茶赏雨,有伞的人自亦可慢慢行走,而我……什么都没有。”我颓然地放下手来,咬了咬嘴唇,“我只能努力奔跑。” 身旁的奎木狼没有说话,我却能感受到他按着我腕子的手掌紧了紧,一股融融的暖意从他掌心传来,让我冰冷的十指尖有了些许暖意。 许久,他方轻声问道:“案子破了,姑娘反倒不开心?” 我终于想起,今日心中究竟在闷些什么。 “对于大皇子殿下来说,自然是转危为安、万事大吉。”我转头望向奎木狼问道,“那么青璃呢?最终,谁要对她的惨死做个交代?” 奎木狼叹了口气,似是在安慰我般,“是青璃有非分之想在先,参与了二殿下的阴谋在后,论起来,也是死罪了。” “死罪……”我冷冷地轻笑一声,“死罪该是衙门判的,即便她该死在刽子手的刀下,也不该浑身是伤地沉尸在护城河里!” “我知道青璃于你有恩,你为她不平,”他的声音软糯带着抚慰,“然逝者已矣,你也不必太过自伤。” “是啊,”我兀自叹了口气,“即便青璃本就该死,那暴毙于狱中的芸翠呢,被活活烧死在天香楼的二十一条人命呢,他们何辜,要为皇子间的一场博弈妄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话未说完,已被他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姑娘慎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责备,低声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顿时清醒过来几分,妄议天家,乃是重罪。 看我明白过来,他方松开了手,却将掌心一股微汗的气息留在我鼻端,“大殿下已下令抚恤了天香楼死难者的家人,令他们不致人去家亡。”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殿下仁厚,姑娘不应对他苛责。” 我点点头,亦明白跟这个时代的人谈“人权”和“法治”并无意义,是我矫情地自以为是罢了。 青璃之死的迷案就此终结,我在心底默默地为此事画上一个句号,却忽然觉得,累了。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只觉沉沉的头靠上了一个宽厚的肩膀,睡得安稳。 第37回 助理 青璃已去,去年八月十五的事死无对证,愈发令我无从着手。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临帖习字。 来到大明朝半年有余,办报纸的事业颇有些起色,唯独我这毛笔字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被小树嘲笑犹如刚刚习字的顽童。 回想前世,云栖那一笔漂亮的工笔小楷,字如其人地朗润俊逸,想来自幼也是下了不少功夫。 我胡思乱想着,待低头一看,却见自己已随手在宣纸上写下了两句诗: 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云栖曾说过,只这两句,便道尽了世间的爱恨离合,能从中敷衍出几百部言情小说。 如今看来,我与云栖,不就是那“相思相望不相亲”的一双人。 正感叹着,忽听庭院中传来小树一叠声的叫唤:“姐!姐!” 我赶紧将那张纸揉成个团子扔进了纸筒。 “你不是说,要招聘个什么……助理记者?人我给你找着了!”小树一脸得意神情,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拖出个一脸懵懂的年轻男孩子。 “你愿意来印书局工作?”我上下打量着这个与小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白白嫩嫩的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极长的睫毛扇子似的忽闪,带着一种纯天然的正太气质…… 用前世的话说,典型的小鲜肉一枚。 “大概……是吧。”小鲜肉挠挠后脑勺。 “什么叫大概?”一旁的小树有些着急,“是他自己到我们书院去讨差事,但我们书院不缺人手,我问了他读过书会写字,就给你带回来了。” “既然是读书人,为何不勤勉读书,考取功名,却要出来做事?” “没法子,”小鲜肉眼神中忽扇着我见犹怜的凄楚,“家有老母需赡养,只好出来寻个差事。” 倒是个孝子,“行,那就留下试试吧,试用期一月,期满后底薪加提成,按月领薪。” “何谓试用、底薪、提成?”小鲜肉满脸不明觉厉的呆萌。 “这些日后慢慢给你解释,这个时辰呢,正是男人喝茶,女人磨牙的时间,你到街市上去转转,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有趣的新闻,捡有用的给我记下来。哦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解乾。”小鲜肉傲娇地直了直身子,“右春坊大学士解缙,便是我远房族叔。” “蟹钳?”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名字……”自带一股麻辣鲜香感,“我叫着有点……不顺口,不如我送你个笔名,就叫螃蟹好了。” “啊?”小螃蟹显然不大乐意就此变成了爬行动物,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得不情不愿地低头应道,“哦,那我去了。” 打发走了小螃蟹,小树一脸邀功地凑上来,“姐,我找来这人怎么样?” “性格有些内向,不大适合做记者这一行。”我实话实说。 “那你为何留下了他?” “因为……他长得还蛮好看的。” 小树十分汗颜地咳了两声,“姐,你何时变成了个如此肤浅的人……” 第38回 狐妖 我瞥他一眼,转身回屋,“不跟你唠叨了,我手头还有要事。” “青璃的案子已了,你还有什么要事?” “我想调查一下,去年八月十五的事。” 听我提起八月十五,小树先自笑了起来,“你不提我倒忘了,去年八月十五,你丢了魂似的跑到秦淮河边,究竟干嘛去了?” 我在心底嘀咕道:是啊,我也想知道啊。 “要不是隔壁王叔去秦淮河边……那个,散步,把你带了回来,凭你当时醉得人事不省的样子,怕是连家都找不到吧。” 那是啊……之前的冷心月家住哪儿,我一个初来乍到的穿越者怎么会知道。 “最夸张的是,你醉得连我都不认得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这是怎么了?哈哈哈哈……” 我额角尴尬地跳了跳:典型的穿越三连,原来我也这么俗套。 “不过,话说回来,姐你自从去年八月十五大醉一场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小树忽然眯起眼睛凑过来,“你……真是我姐?” 他看似打趣的问题,却骇得我心头一惊,镇定了两秒,转头对他媚笑道:“奴家是栖霞山中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幻化成人形,来勾引公子你的呀。” “幻化成我亲姐姐来勾引我……”小树十分不满地嘀咕,“你还敢再不敬业点儿么?起码幻化成个红袖添香的漂亮妹妹呀。” “姐这个红袖不管添香,要添自己添,回屋温习你的功课去!”我食指点在小树脑门上将他推远。 八月十五夜,良家女子冷心月出现在秦淮河花船里,还喝得酩酊大醉…… 莫非冷心月之前有个情郎?亦或她披着良家女子的外衣,背地里却从事着不可告人的职业? 这些并不令人愉悦的想法,使我的心情愈发烦乱。 唯一记得的目击者青璃已香消玉殒,如今,我还真不晓得要去问谁。 蓦然间,春桃的一句话浮现脑海:“姐姐回来好像跟我絮叨了一句,说那礼部侍郎的公子真不是东西,连个良家女子都不放过。” 礼部侍郎的公子…… 前世有句话:是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有钱人的幸福,你根本想象不到。 是夜,我蹲在礼部张侍郎府邸的屋檐上,算是彻底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 张家三代为官,张侍郎的父亲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故而张家在整个金陵也算望族,望到什么程度呢,姑娘我在他家府宅晃荡了近一个时辰,非但没找到这位衙内张公子究竟居于何处,反而把自己走迷路了。 抬头望望夜色已深,我郁闷地决定,回家洗洗睡了。 起身之际,蹲麻了的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径直将一片瓦踢下地去,发出一声脆响,骇得我心口骤然一惊。 我这厢一个“啊”字刚要出口,却冷不防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我浑身一僵,略略转过头去,一袭刀砍斧凿版俊朗的鼻子跃入眼帘,令姑娘我顿觉额角满是黑线。 第39回 墙角 邂逅帅哥,本是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但实施起来也要分时机场合。比如春和景明,姑娘在郊外踏青偶遇心上人,大可含羞带媚地搭讪一句:“春色正好,不想公子也在这里赏花。”多么浪漫而美好。 然此时此景,若姑娘我搭讪一句“夜色正浓,不想大人也在这里听墙角”,这就有些尴尬了。 我踌躇了一下,只得强自笑道:“幸会幸会,不想奎木狼大人在此处执行公务。” 奎木狼修长凤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示意我不要出声,并指指屋檐下。 只见一老嬷嬷向我们这个方向瞟了一眼,口中骂一句“该死的猫”,便径直去敲对面点着灯的房门,口中温和劝道:“夜色已深,小姐早些睡吧。”听屋内无人搭腔,复又劝道,“小姐今时不比往昔,不日便要嫁入东宫,需细细爱护自己的身子才是……” 她尚未唠叨完,便听屋内传出不耐烦的声音:“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老嬷嬷见屋内黑了灯,便转身走了。 我大概明白了屋里的小姐是谁。 几日前,今上昭告天下,册立皇长子朱高炽为太子,胖子的夺嫡之路,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又据宫中传出的消息,文渊阁张学士的嫡孙女,礼部张侍郎的女儿不日前得徐皇后召见,并赐下一对金步摇。 我目示屋檐下的闺房,低声向奎木狼问道:“太子妃?”得到肯定的回答,又忽觉古怪: 深更半夜的,奎木狼跑到张家来看胖子的未婚妻做什么? 正疑惑着,却见闺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一张美艳如花的俏脸,眼含焦急地四处打量张望,显然在寻找什么人。 我神情复杂地望一眼奎木狼:“张小姐……是在找你?” 若是奎木狼与这位张小姐人约黄昏后,我不小心撞破了人家的约会,这尴尬就大了去了。 只是,奎木狼君看着我这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又是何意? 正胡乱揣测着,却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高大身影从墙角阴暗处现了出来。 张小姐满脸娇媚地一笑,一只白嫩的玉臂伸出,撒娇似地扯住了男子的前襟,将他扯进屋去。 眼看着这令人浮想联翩的香艳一幕,姑娘我不禁瞪圆了眼睛低低发出一声“哇哦……” 准太子妃深夜私会情郎,这可是爆炸性新闻。 不知头顶一片草原的胖子作何感想。 眼见二人已郎情妾意地进屋关了门,蹲在屋檐上已无戏可看,我目视奎木狼:咱俩换个地方继续听? 蹲在徐小姐闺房的墙角下,听着房内传来阵阵压抑而欢快的旖旎之声,我不禁反思自己,对明代女性的开放程度当真预估过低。 问题是,敢于给当朝太子戴绿帽,这位勇气可嘉的仁兄究竟是谁? 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我悄悄直起身,学着前世古装剧中的经典情节,用口水沾湿指尖,在窗纸上弄出一个洞,用一只眼睛向内望去。 第40回 交易 屋内活色生香春光无限,堪堪一部的现实版的“教学片”。 我急于弄清那看似熟悉的男子究竟是谁,于是透过小孔看得十分卖力,冷不防耳边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挺好看啊?” 我顿时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今世的姑娘我年方十七,是个接受过传统礼教熏陶的黄花大闺女。一个良家女子却对这等事如此感兴趣…… “不……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我讪讪地转过身来,全然不敢看奎木狼的眼睛,低着头一张脸烫到了耳根,“荒*淫无度!污秽不堪!简直无耻!无耻至极!” 我这厢正深刻批判着,却听屋内鸣金收兵,一对男女发出心满意足的喘息之声。 方才那男子正埋头冲锋陷阵大杀四方,全然看不到脸,此时…… 我口中一面声讨着,好奇心却驱使我再度凑了上去,透过小孔,只见一只熟悉的鹰钩鼻赫然在现。 “二皇子!”我惊讶地一声低呼。 没当上太子,却捷足先登跟太子妃圆了房,这位二皇子朱高煦,也算是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胜利。 只听屋内的张小姐娇嗔道:“哥哥,你究竟想出法子没有?我可不想嫁给那胖头鹅!” 二皇子叹道:“此事父皇已定,我也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张小姐的音调顿时拔高了两度,显然恼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嫁作他人妇?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二皇子冷声道:“你若有骨气,就不要收我母后赐的定礼啊!” “你……”张小姐气得快哭了,咬牙发狠道:“就不怕我把你我的事捅出去?” 这一句话显然激怒了二皇子,只见他骤然将张小姐按在身下,使她喘息都有些困难。二皇子一只手捏着张小姐下颌,目光中阴隼尽显,“你敢吐露半个字……我保证你这辈子生不如死……还要拉上整个张家陪葬!” 张小姐显然被吓到了,机械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见威慑成功,顿时换了神情,捏着张小姐下颌的手轻柔抚上她的鬓角,口中怜惜道:“你这样的绝色佳人,我哪里舍得拱手想让,只是你我皆为形势所迫,只好委屈宝贝儿你暂时隐忍,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张小姐苍白的脸色这才缓过几分,委屈道:“隐忍到何时,才是个头儿?” “父皇说过,朱高炽那胖子,自幼多疾。”二皇子幽幽道,“既是如此,他某天突然病死了,也不足为奇。所以,你先嫁过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张小姐愣了一愣,忽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你是想让我……” 话未说完,樱唇已被二皇子手指点住,“春宵一刻,我们总提那败兴的胖子做什么。常言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看不过嫂子,我倒要看看,我这嫂子,究竟有多勾人……” 在二皇子热烈攻势下,张小姐似乎忘了方才的恐惧,口中娇笑道:“叔叔好手段……” 第41回 无奈 不必再往下看了,我面红耳赤地转过头来,对奎木狼轻咳一声:“咱们走吧。” 趁着夜色潜出张府,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样子,张小姐这太子妃,做不成了吧?”放个间谍在自己身边,一顶顶的绿帽子送上不说,还要时时提防她下药放毒,正常人估计都不会这么干。 奎木狼却摇头叹道:“未必。” “啊?”我觉得不可思议,胖子派奎木狼来盯张小姐,显然是对她有所怀疑,如今事实具在…… “天家人的婚事,又有哪个能自己做主的。” 我立时明白了,今上为太子定下这门亲事,看中的自然不会是张小姐的品貌为人,而是她身后的张家。 太子初立,立根未稳,迫切需要一股强大势力在朝堂上的支持,而张家这根柱子,于胖子而言,大小长短刚刚好。 别说张小姐有个情郎,就算她肚里有个孩子,胖子也得捏着鼻子娶过门来。 “看来,生在帝王之家,也没什么好处,连婚姻都不自由。”我忽然替胖子感到悲哀。 “诚然。”奎木狼转向我,双眸微微眯起,“冷姑娘已过及笄之年,可有定下婚事?” “没有……吧。”我不确定地挠挠头,这个事儿还真没问过老爹,“像我这样终日满金陵城乱跑,对事端八卦、案子死尸感兴趣的姑娘,谁会愿意娶我……” 我笑得有些尴尬,回头看奎木狼君,一双凤眸中却真真地闪过一丝宽慰。 “太子爷也会被戴绿帽子,啧啧,还真是够惨的。”庭院里,刚散学归来的小树从我手里抢着瓜子,“不过我倒觉得,娶了张小姐在身边,对胖子来说也是件好事。” “好事?回头我也寻个擅长下毒的姑娘,给你当媳妇。”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啊,张小姐以为自己潜伏得极妥帖,殊不知她的身份意图早已被胖子知晓。以胖子的智商,搞定一个傻白甜的张小姐还不跟玩儿似的。” “你的意思是,张小姐这个间谍,也可以为胖子所用。”我立时明白了。 我俩正八卦着头顶范绿的胖子,却见小螃蟹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老鸨,我回来了。” 我直接将手里的瓜子冲他飞了过去,“鸨你个头啊,老板!叫老板!” “哦……”小螃蟹呆萌地挠挠头,“对不起我老是忘,老板……这个称呼好奇怪,我们北方吧,管拉板车的车夫叫老板儿。” “不是老板儿,是老板!”我几乎要被他气死,“今日出去采访,可有收获?” “有有!”小螃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儿,“我今日统共打探到三件稀奇事:其一,生平巷李家一只十岁有余的母狗突然老树开花,生了一窝共七只狗仔……” “过!”我无奈地摆摆手。 “哦……其二,惠安坊的钱老爷与个寡妇私通,据说还生了孩子,被正妻得知打上门去,不料这寡妇十分彪悍泼辣,竟将正妻挠了个满脸花……” 第42回 线索 “过过!”我打了个呵欠。 “这都不算有那什么……新闻价值?”小螃蟹有点沮丧,“那就剩最后一个了:据说今儿三千营门口,一名老妇人被守卫打了,打完又被拉进营去,再也没见出来。” “哦?”我坐直了身子,“什么时辰的事儿,那老妇人去三千营做什么,又为何被打?” “这……我还真不清楚。” “那老妇人被打的事儿,你从哪儿听来的?” “三千营对面不远处有个茶水摊,我路过时听那摊主大婶跟茶客唠叨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新闻敏感和采访能力亟待提高啊,“你既然意识到这事儿有新闻价值,为何不上前去问问清楚?” “我想问来着,可那大婶怪忙的,也不大愿意搭理我。”小螃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透着委屈,我见犹怜得有些不忍心再说他,一旁的小树却开了口: “废话!你不去套套近乎让大婶待见你,人家怎么会愿意理你?” “如何套近乎?” 小树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然后面朝我换上一副讨巧卖乖的表情:“大姐,您这衣服料子哪儿买的,真是好看!您今年有40?哎呦,60了?您蒙我,一点儿也不像啊!好姐姐,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学会没?” 业务够熟练,我十分赞许地点点头,从荷包里取出两个铜板抛给小螃蟹:“给你两文钱加班费,去那茶摊上喝杯茶,顺便把老妇人挨打的来龙去脉给我打听清楚。” 小螃蟹虽基础差了些,幸而长相讨巧,领悟能力又颇高,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已将三千营前老妇人被打一事摸了个清楚。 “今儿一早的事儿,那老妇人本是去看儿子的,说她儿子牛二在三千营当兵,已有两年未归,老妇人心中思念得紧,便到三千营去探望。到了营门口,守卫自然是不放她进的,老妇人心里难过,便在门口大哭了起来。那守卫也是个混人,被老妇人哭得火起,便将老妇人拎起来抽了两个耳光,又一脚踹了老远。” “禽兽不如!”我拍桌子忿忿道。 “是啊!”小螃蟹一张小脸上也满是愤怒,“老妇人给打得懵了神儿,又被踹得重,挣扎了几番都站不起身来,还是茶摊上有人看不过眼,过去将她搀了起来。那老妇人便哭得愈发伤心,说他儿子老实,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军营里不知是死是活。 正哭诉着,却见三千营里走出来两个军官模样的人,口中只说带老妇人去见儿子,却不由分说将老人架进营去关了营门,直到现在也未见再送出来。附近的百姓都说,三千营向来霸道狠厉,土匪一般,这老妇人只怕凶多吉少。”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二皇子那样的人带出来的队伍,还能指望他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老妇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可打听到了?” “老妇人叫什么不清楚,但她在茶摊时曾哭诉,说她家住惠安坊,老头子早逝,是她独自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五年前牛大在靖难中战死,如今牛二两年未归生死不知,身边只剩一个孱弱不成器的牛三。” 第43回 牛三 给小螃蟹下了班,我独自一人坐在青石水井边思索。 三千营乃是守卫京师的骑兵营,就驻扎在金陵城西北郊,距离惠安坊不到十里。这样短的距离,牛二却两年没回过家。 可能性有两种:其一,牛二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不愿赡养老母、抚育幼弟;其二,牛二已不在人世。 若是第二种可能,牛二在三千营服役期间战死或病故,依据大明军制,应有三千营派人往家中报丧并送回尸骨。若是战死殉国,还应对其家人有所抚恤,享受军烈属待遇。 但牛二的娘显然并没有接到军中的报丧。 牛二的生死蹊跷,但更蹊跷的却是三千营的反应。 若说守卫殴打老夫人属于个人行为,那么事后将她虏进营中,又是为何? 我起身拿了件斗篷,打算往惠安坊走一遭。 我家所住的安平坊距惠安坊颇有段路途,加之走走停停,不断向人打听,直到夜色沉沉,我才终于寻到了老妇人的家。 “有人吗?”我推开虚掩的破旧木门走进去,目之所及不过萧索茅草屋和低矮的土墙,十分破落。 低矮的草屋一片昏暗,并无半点灯光,我在门口唤了声“牛三?”许久无人答应,只得独自走进屋去。 借着一点朦胧的月光,只见屋内不过一方草席,一个土炕,一张低矮木桌,以及几个破旧碗碟,但屋内显然被人搜索过的样子,木桌被摔断了腿,碗碟亦散乱破碎在地上。 如此贫穷破败的家庭,估计小偷都不屑光顾,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三千营的人来过。 我心中一沉:牛三危险了。 在屋内四处看过,并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有明显打斗挣扎过的痕迹,我走出屋去,在院子前后四处寻找,却空无一人。 牛三是跑了,还是被三千营的人抓去了?看到后院中有眼石砌水井,我习惯性地在井边坐下思索,却忽听井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我顿时跳起来,冲井中问道:“牛三?” 井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你放心,我不是军营的人。”我一边出言安慰,一边四处寻找绳索,“我拉你上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将井中的牛三拉了上来。 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孱弱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透湿地瑟缩在墙边,样子十分可怜。 我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他身上,轻声抚慰道:“别怕,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牛三嘴唇乌青地哆嗦了半天,方稍稍镇定下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娘一早去军营找二哥,就再也没回来。傍晚时候有几个骑着马的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我瞧着害怕,就躲进了井里。他们在屋里砸了一阵子,就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一个人从井里上不来,又冷又怕……”说着,又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心中一阵后怕,若不是我寻来,这孩子在井里泡一夜,只怕也没命了。 “你家可还有什么人?” 第44回 大捷 “我大哥打仗死了,二哥许久不回家,如今娘也不知何时回来……”牛三哽咽着,“还有个叔父,住在江宁府。” 还算有个亲戚可投。我将荷包里仅剩的两块碎银两放在他手心,“听姐姐的话,去邻居家借宿一晚,明日拿着这些银子去江宁府投奔你叔父,你娘……去寻你二哥,过几日才得回来。” 将哭哭啼啼的牛三送到隔壁邻居家安顿好,我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若说三千营的人将老妇人虏进营区已十分令人生疑,那么寻到老妇人家斩草除根,这等举动愈发令人相信,其中大有问题。 牛二,究竟是死是活…… “两年不回家,的确不正常。”潘公子端着茶盏,若有所思,“按照大明军制,戍守的将士每月有两日休沐,可离开军营回家探亲。这牛二家就在金陵城中,实在没道理不回去。” 翌日,我坐在潘公子府邸花厅之中,与他饮茶时谈起此事,他亦颇觉蹊跷。 自不久前帮他装帧了一册拓印碑文,被他赞叹不已,潘公子便提出要将家中所藏古籍全部重新修补装帧一遍,是以连日来与冷记印书局往来颇多。 我老爹虽说比较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但装帧修补书籍的手艺却着实的精湛。我深以为,若不是他还有这么点手艺养家糊口,只怕挨不到我穿越,冷心月和冷嘉树早已饿死投胎去了。 “你说,牛二会不会已经死了?” 潘公子摇着玉骨扇想了想,“自靖难之后,三千营一直驻扎在金陵城北,承担戍守京师之责,连年来并无大的战事……哦对了,两年前鞑靼土默特部犯我北境,三千营曾随二殿下出征御敌。” “两年前?”我用指尖轻敲一下茶盏,“会不会正是那时战死了?” “可能性不大。”潘公子轻摇头道,“那是一场大捷,二殿下率麾下五千骑兵奇袭土默特部大营,杀敌两万余,打了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我记得当时捷报上说,我大明军不过阵亡二百余,伤五百,陛下皆予以厚恤,阵亡将士父母妻儿由朝廷供养。” 看如今牛家一贫如洗的惨状,不像受过厚恤的样子。 “得胜凯旋后,陛下为表彰突袭骑兵来去如风、作战英勇,还钦赐‘飞雄军’的称号。” “熊,还飞?”我脑海中顿时出现熊大熊二玩马戏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陛下这起名技术真不咋地。” 话音未落,只觉脑门上一凉,竟是被潘公子用玉骨扇轻敲了一记,口中嗔怪道:“这般聪明伶俐怎么不长记性,此等犯上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我摸摸额头,一时间有些愣神。 记得前世,在我做错事犯糊涂的时候,云栖也是这般,用两根手指轻弹我脑门。其实每次都弹得不重,我却故作委屈地捂额大叫,他只好再反过头来哄我。 如今,我与云栖,却成了被隔绝在时空的壁垒里,相思相望不相亲的一双人。 第45回 异人 “冷姑娘……”见我凝神不语笑容不再,潘公子有些心慌,赶忙起身向我稽首赔礼,“是我一时冒犯,给姑娘告罪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摆手说没事没事。 潘公子道:“只觉与姑娘日渐熟识,亲厚如老友,不免过于随意,失了礼数。” “潘公子不必过于自责。”我笑叹,“我一时失神,只因你方才的无心之举,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看我脸上掩藏不住的落寞神情,潘公子很识趣地没再问下去,只是安静而关切地望着我,一双点墨般好看的眸子,粼粼荡漾着柔和的微波。 他与云栖一样,自带一种疗愈的气质,令人平和安静。 “倒一直忘了问,高驰是太子殿下,那么潘公子作为他表兄,真实身份是?”我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忙补充道,“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潘公子若不便说,就罢了。” 潘公子眼眸一垂,“倒没什么不便说的,在下本名朱磐烒,家父是江西宁王。” “原来是宁王世子,失敬失敬。” “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潘公子语气中却泛着些苦涩,“客居帝都的异人而已。” 我顿时明悟了。 秦异人,秦始皇的爹,曾被秦国送到赵国邯郸为质子,历尽艰辛苦楚,饱尝世态炎凉。 而朱磐烒的父亲,宁王朱权,是朱元璋第十七子,早年被封于大宁,与燕王朱棣共同节制沿边兵马,抵御蒙古,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之誉。后朱棣起兵靖难,以诡计策反宁王麾下朵颜三卫,胁迫宁王出兵相助,并许以攻下南京后,与他分天下而治。 朱棣即位后,“分治天下”自然只字不提,还尽夺宁王兵权,将他徙迁至江西南昌,成了无权无实的闲散王爷。 如今看来,今上朱棣对这位昔日战友忌惮颇深,不但将他架空起来,还要将其世子困于京城做人质,实在是够绝决。 不曾想,看似有钱有闲,风流倜傥的潘公子,却也有这样辛酸的无奈。 “世子……”我很想宽慰他两句,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却收敛了情绪,冲我轻笑道:“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我心生明悟,“若世子不介意,我依旧称你为潘公子如何?” 他展颜一笑:“如此甚好。” 这个话题聊得尴尬,我索性换了个话题:“潘公子常行走于金陵官场,礼部张侍郎家的公子可熟识?” “有所耳闻,然并不熟悉,那个人……”潘公子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位张公子的为人十分的不齿,“冷姑娘与他有交情?” “倒不是,只是有些事,想要向这位张公子打听。” 潘公子想了想,“近日为筹备太子大婚之事,张公子与东宫倒颇多往来,我替你留心一二。” 我想想也是,这位张公子眼看要做胖子的大舅子,日后也算多了条渠道。 去年八月十五之事疑点重重,且很可能于己不利,还是要暗暗打探,不能操之过急。 第46回 红圈 回家途中,听到路边的闲谈,老妇人在三千营门口被打的事件俨然已成了新的舆论热点。 不知牛三那孩子,独自去江宁府投亲可顺利。 牛二……除了与前世的一种酒重名,似乎还在哪里见过。 我回忆了一路,直至回到家中,看到书房里正对着本书昏昏欲睡的小树,才突然灵光一现。 奔向书柜,搬出了一堆厚重的书卷,终于将压箱底的那蓝布包找了出来。 我三下五除二打开布包,将春桃交给我的那本羊皮册子摊开在小树的书桌上,再一把将他推醒。 “干嘛!”小树吓了一跳,险些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歪下去。 “我想起来了,牛二……”我将那名册一页页地翻过,食指在一页上点了点,“在这里!我就觉得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牛二是三千营的士兵,”小树抬手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这本就是三千营的名册,有他的名字很正常啊,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我在想,二皇子为了这本名册除掉青璃在先,火烧天香楼在后,可见这本名册十分重要。”我用指尖在名册上轻点,“但我们始终想不通它重要在何处。如今牛二生死不知,我们姑且算他失踪,我在想,这两件事是否会有关联。” 听我这么一说,小树的神情也慎重起来,对着名册仔细端详了一阵,“姐你看,这名册上,有些名字的角上被朱笔画了个红圈,有些却没有。而牛二的名字上,是有红圈的。” 关于名册上出现许多的红圈,我亦早有察觉,只是不明白这些小圈意味着什么,如今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看……“假设这红圈意味着失踪的话,那么其他被画圈的人,应该也失踪了!” 我此话一出,小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我将那页名册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年代登记造册的技术并不严谨,姓名既不按拼音字母,也不按姓氏笔画排列。” “何谓拼音字母?何谓姓氏笔画?” “这都不重要,”我草率地一摆手,“重要的是,负责登记造册的文吏,十有八九是按士兵前来报到的先后顺序依次登录姓名,那么一同前来的几个士兵的姓名,就会被写在一块儿。”我抬眼望着听得发呆的小树,“那么问题来了:什么人会相约一同前往报到呢?” “什么人……”小树挠挠头,“熟人呗,同乡?” “没错,”我赞许地点头,“同乡,亦或邻居。”手指复指向那页名册,“你看,牛二前后的两个名字,分别是李蛋和王石头,那么他们三人有可能是同住在惠安坊的乡邻,而且,这两个人的名字,也都被画了圈。” “也就是说,”小树顿时明悟,“我们可以去惠安坊调查一下,这两个人是否也失踪了。” 惠安坊面积不大,人却住得密集,我在牛二家附近兜兜转转,一路打听下来,却并没有打听到一个叫李蛋的人。 第47回 浑家 直至傍晚时分,才终于有了收获,被人告知坊南的确有个叫王石头的。 我为之一振,不顾早已酸痛的腿脚,一路寻到了王石头家。 他家临近街市,是个卖低端胭脂水粉的胭脂铺,然从他家门口脂粉摊子上落着一层灰来看,生意并不怎么兴隆。 铺子门口,一名穿鹅黄色短襦的女子,怀里抱着个婴儿,正翘脚倚在门板上向街上眺望,见有人来亦不怎么热情,只是随口问道:“公子要买什么?” “请问这里可是王石头家?” 那女子闻言转过头来,目光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你是谁?” 我听她言语中有默认的意思,忙稽首道:“在下是三千营中人,与王兄乃是朋友。今日出营办事,碰巧路过王兄府邸,故而顺道来看看。这位大嫂……可是王夫人?” “大嫂”这个称谓显然令她有些不快,一双丹凤吊梢眼中的神情愈发的冷,“是,我就是他浑家。” 我仔细端详了王石头的老婆一番:大约二十半的年纪,已不算太年轻,但皮肤白皙,颇有几分姿色风韵,只是眉眼间无不透着戾气,显然是个泼辣性子。 “倒有些日子没见过王兄了,敢问嫂子,他近日可回过家么?” 我这问题一出口,她立时转过头来,将一袭男装的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口中却道:“回啊,逢休沐便回来。即便不想我,还能不想儿子么。” 我见她眉眼间已颇多不耐烦,料想再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告辞。 王石头时常回家,且有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为证,看来,我之前的推理并不正确。 但那王石头老婆提起她男人的态度,以及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有些古怪。 细想来,要么便是她本身粗俗无礼,要么就是夫妻感情不和吧。 “牛二的案子,依旧没有头绪?” 书房里,潘公子一边翻着我给他送来的装帧好的古籍,一边信口问道。 “的确没什么进展。”我有些好奇,“不过,潘公子怎么知道?” 他放下古籍,望着我笑道:“没人告诉过你,你这双漂亮的眼睛,是会说话的么?”伸出修长食指向我虚虚一点,“且不会说谎话。” 我这双眼睛会不会说慌我并不清楚,但眼前这芝兰玉树似的美男会心一笑,着实让我的小心脏漏跳了半拍。 “冷姑娘?”猝不及防,那凉润的玉骨扇再度轻敲上额头,扇子的主人在我咫尺处垂眸看着我,唇角带着些笑意,“你这时时处处发呆的习惯,也是十分的有趣。” “啊……呵呵,”我赶紧低头轻咳两声,掩饰自己小鹿乱撞的内心,觉得这般被撩下去只怕要出事,“牛二的案子……”赶紧顾左右而言它,“从外围实在调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除非能深入三千营去。” 可三千营不是天香楼,军事重地守备森严,又岂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闯得进去的。 “三千营么……”潘公子拍着扇子思忖了一阵,话出口却有些犹豫,“不瞒姑娘,在下三千营中倒颇有些人脉,若姑娘真想进去,我兴许可以帮忙。” 第48回 文书 我这才明白过来:如今的三千营,是以朱棣起兵靖难时,策反宁王麾下的朵颜三卫发展壮大而来,潘公子作为宁王世子,与朵颜三卫相熟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军中凶险,你一个姑娘家,实在叫人不放心。”他有些作难地望着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那牛二是生是死,与姑娘你并无半点关系。为一个不相干之人冒险,不值得。” 我心知他是为我好,故只能笃定一笑道:“潘公子就当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姑娘吧。” 在集体缄默的正义退潮中,总要有人敢于站出来,逆流而上。 “蒋文书,就是这间了。” 走在我前面的瘦弱的小兵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着抖落的尘土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以手掩面后退三步。 “自从上一任文书调走,这房子可有日子没人用了。”小兵扇扇面前飞扬的尘土走进屋去,将我的包袱搁在破旧的板床上,“你得好好归置归置了。” “多谢兄台。”我适时摸出几枚铜板递到他手里,“一点心意,留着打酒。” 攥着铜板的小兵,态度立时亲切了许多,还热情地为我指引,“出门向东百步外就有水井,再走几步便是仓库,你可以拿着腰牌去领些生活用品。” 我口中称谢,“兄台尊姓大名?” 小兵反倒憨憨地笑了:“穷人贱命,哪有什么尊姓大名,唤我银哥儿就好。” “原来是银哥兄,”我尽量装作自来熟地套近乎,“小弟还想打听一事:“飞雄军,驻扎在哪里?” 根据那本名册显示,牛二正是飞雄军中的骑兵。本想拜托潘公子直接将我弄进飞雄军中去,奈何这飞雄军是三千营中的精英部队,非二皇子命令谁也无法插手进去,连潘公子也卖不下面子来。 银哥面色明显一僵:“你问飞雄军做什么?” “没什么。”我对他的过激反应有点疑惑,“久仰飞雄军大名,想要观瞻一番而已。” “最北面。”银哥似乎不情愿地抬手指了指,“那可是个虎狼之地,我劝你不要去。” “虎狼之地,此话怎讲?” 银哥颓然地摇摇头,“我就是从那儿调出来的。”他瘦弱的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过往,“如今的飞雄军,已是今非昔比,没什么可看的。” 说罢,他便不再愿与我交谈,兀自去了。 我独自一人在凌乱的房里发愣,银哥那讳莫如深的样子,使我愈发觉得这飞雄军里颇有蹊跷。 正打算稍作收拾,去探探飞雄军的虚实,不料有人找上门来。 “听说我们飞虎军新来了个文书,生得细皮嫩肉小娘儿一般……呦,还真是!”公鸭嗓伴着公鸭步,将一个肥胖的身躯送进门来。 我厌恶地后退两步,跟他满身的汗臭气息拉开距离,“进门前不懂得敲门,你娘没教过你礼数?” “我娘死得早,还真就没教过我!”公鸭嗓大咧咧地回一句,惹得身后的两人发出一阵哄笑。 第49回 兵痞 典型的兵痞子,我心中有些不安:孤身一人在这军营之中,还真是处处危险步步惊心。 “在下蒋鑫,乃是都指挥使杨大人亲自任命,论起来算是你们的上官。”无奈,我只好拿这个莫须有的官职来吓唬人,“尔等对上官如此无礼,可知该当何罪?” 我此话一出,却惹得三人发出更大的一声哄笑,其中一个麻杆似的瘦子笑道:“区区一个文书,也敢在我们大哥面前打官腔,真是癞蛤蟆掉井里,不知天高地厚!” 另一个敦矮如木桶的接口道:“告诉你,我们大哥是咱们飞虎军中的把总!” “比你大了半级,就这么巧!”公鸭嗓踱着步子向我靠近两步,用一对鼻毛旺盛的鼻孔对着我,“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听闻蒋文书到来,十分高兴,决定今晚给你设宴接风。届时蒋文书可要陪兄弟们多喝几杯!” “喝酒?”我仿佛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大明军规,士兵除休沐日外不得饮酒,把总大人这是要知法犯法?” “嗯?”公鸭嗓声调一抬,“你还教训上我了?” 麻杆立刻紧跟着声讨:“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啊!” 我无意与这三个泼皮无赖纠缠下去,抬脚想要往屋外走,“在下出来乍到,还未向上官报到,失陪了!” 不料我还没迈出屋门,忽见一只胖手向我肩头抓来,我眼疾手快躲过,却惊觉那矮木桶从背后偷袭我腰部,我条件反射地一记后摆腿…… “娘的!你小子玩儿阴的!”木桶手捂要害嚎啕怪叫,“要害我断子绝孙啊?” “小子,有两下子啊?” 我故作淡定地一撩衣摆。前世几年的跆拳道不是白练的,只可惜这一世的冷心月自小缺乏锻炼,身体基础太差,发挥不出几成功力。 但眼前的三个兵痞子显然被我凌厉的一脚蒙住,对我的身手颇有些忌惮,不敢再上前来动手。须臾,公鸭嗓才故意咳嗽一声道:“你不是要向上官报到么?巧了,我就是你的上官。兄弟们,现在什么时辰了?” 麻杆十分会意道:“大哥,操练时间了!” 公鸭嗓满意地点点头,“我们飞虎军向来上下齐心,纪律严明,无论武官文职,皆无特权可言。”回头冲我冷笑道,“蒋文书,操练场上请吧!” 公报私仇,典型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心中暗骂,一时间却无可奈何。 前世,女作家唐薇薇曾写过一部很奇葩很虐心的小说,大意是一个女子因飞机失事穿越到了一个岛屿上,岛上有众多男兽人,已许久没有雌性。她立时成了众多男兽人争夺的对象,期间各种虐身虐心、生不如死。我几乎是拧着眉头咬着后槽牙看完了整部作品。 不料时至今日,被拉去操练场上跑了一个时辰,又扎了一个时辰马步的姑娘我,颓然无力地瘫在草席上,身边一群吆五喝六、喝得正嗨的臭男人,忽然想起这部虐心的小说,不禁浑身打个冷颤,打从心底升起了一种羊入虎口的恐惧。 第50回 虎口 “来来来蒋文书,哥哥我敬你一碗!”一个军汉端着酒碗跌跌撞撞地凑到我面前。 先前已被这些家伙劝喝了几碗,如今已有些许醉意,望着伸到眼前的酒碗,我下意识地瑟缩拒绝。 “呦呵,不给哥哥面子?”那醉醺醺的军汉立时翻了脸,伸手一把扳住我的肩膀,作势便要往我嘴里灌。 我抵力挣扎,伸手去掰他的爪子,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情急之下打翻了酒碗,被淋淋漓漓泼了一身。 那军汉眼看要发怒,却被之前的公鸭嗓拍了拍肩膀,“老杜,莫要动粗,人家蒋文书好歹是杨指挥使派下来的,是有后台的人。” 便有人笑道:“怕是从杨指挥使被窝里派下来的吧!” 又有人浪笑:“蒋文书不愿喝酒,是怕是肚子饿了,你是喜欢吃蕉,还是分桃啊?” 一片浪笑声中,我又气又恨地握紧了拳头。 怪我查案心切,低估了这军营中的危险,没想到这帮军汉兵痞在军中混久了,竟是分桃成性、断袖成风。 如今深陷敌营,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脱,若被他们发现了姑娘我是女儿之身……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厢紧张地思索着对策,无奈被一群臭军汉不断推搡调笑,已是招架不及,全然想不出个自救之策。 “混蛋!”被那公鸭嗓抓着手臂按在墙上,我惊恐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下意识地一口向他肥肉颤抖的脖颈上咬去! 公鸭嗓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嚎叫,“你个小白脸敢咬我!看我……” 眼见他砂钵大的拳头从我脸上招呼过来,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出乎意料,等来的不是痛感,而是公鸭嗓更高亢的一声叫唤。 “谁……谁?” 我睁开眼,见公鸭嗓骤然放开了我,捂着红肿的手四处张望。 “啪!”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记冷鞭飞来,立时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我草你……”他话未说完,耳朵上又挨一鞭,痛得立时叫不出声来。 “大胆!” 一个冷冷的声音骤然在众人身后响起。 “藐视军规,聚众饮酒,依例,杖二十!” 随着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只见一军官打扮,留一部飘逸长须的高大男子,正手持马鞭,面沉如水地望向我所在的方向。 公鸭嗓捂着流血不止的耳朵,气得嗓门都跑了调:“你你你……你算哪根葱啊?敢跟大爷我玩儿狠的!兄弟们!一齐给我……” 然他一个“上”字终究没说出口,已被那军官手中的腰牌骇得犯了口吃:“秦……秦……秦将军?” 秦将军面色阴沉地在一众军汉脸上扫了一圈,“某是新任飞虎军参将。尔等藐视军规,聚众饮酒滋事,自去军裁所领二十军棍,以示惩戒!” 一片骇然中,他将手中的马鞭“啪”地一抖:“还不快滚!” 二十军棍,屁股岂不要开花,这下彻底悲催了……看着一众军汉如耗子见猫似的争相往外跑,我强自按捺着悲郁的内心,咬了咬下唇,也打算向军裁所去。 第51回 脱险 不料刚挪了两步,便被一条马鞭拦住了去路。 我疑惑地抬起头来,迅速打量了眼前的秦将军一眼:玄色衣袍,黑黄面皮,一部长须直垂至胸前,堪比昔日的美髯公,面向十分威严。 他神色漠然地扫了我一眼,我赶紧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心中却在打鼓:这位秦将军唯独留下了我,是福是祸? 待屋内再无旁人,秦将军忽然将扳过我肩膀,将我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看得我心底发毛:“秦将军你……” “可有受伤?”他刻意放低了音调,却是换了个声音。 我立时抬起头来瞪圆了双眼,“奎木狼?!” 但他皱眉无声凝视着我的样子,着实地让我感到一阵心虚。 我是第一次,见奎木狼动了怒。 “胡闹!”他“啪”地将马鞭扔在桌上,将我吓得一激灵,“三千营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姑娘家可以乱闯的?!方才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他许是想到了方才进门时的场景,火气愈发的盛,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冷姑娘对自己,也看得太高了吧!” 他这副样子令我着实有些怕,沉吟半晌才怯怯开口,“我也不曾料到……”前世对人民解放军印象太好,全然没想到明朝的士兵会是一群饥不择食、男女通吃的禽兽。 见他冷冷地不说话,我只得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是我错了,你莫要生气了。”顺手拾起桌上的马鞭塞到他手里,“要不,秦将军也抽我两鞭子,以示惩戒?” 见他回过头来,我立刻硬起脖子闭上眼,做个视死如归状:“来吧,我扛得住!只是,别打脸行么?” 忽觉肩上一紧,已是被一双灼热的大手牢牢握住,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正对上那双灼灼而又溶溶的眼眸,有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奎木狼,似乎想把我狠狠揉进他怀里。 我估计是我言情小说看多了。 须臾之后,他已长叹一声放开了手,我心情也为之一松,趁机换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易容。” 原来江湖传说中的易容术,还真是存在的,我不禁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想探究一下这张黑黄的面皮,究竟是粘上去的还是涂的颜料,“易容就易容吧,是哪个给你设计了这个……”我顺手扯了扯他的胡子,忽然感觉有些好笑,“咳,关二爷的造型?” 他显然也看出了我忍笑忍得辛苦,不禁皱眉问道:“这样子,看起来很好笑吗?” 他这一问,让强忍笑意的姑娘我瞬间破功,索性扶着桌子大笑起来。 许是姑娘我的笑太具感染力,终将奎木狼满脸的不满和不快笑了个烟消云散。 “说正经的,你怎么也进三千营来了?”笑毕,姑娘我心情大好,熟稔地挨着奎木狼坐下。 “世子爷跟太子殿下说了你要进三千营,调查牛二案子的事,”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太子殿下不放心,便安排我来照应一二。” 第52回 自荐 胖子万岁,我在心底欢呼,想想又觉委屈,“凭什么你进来就是个参将,我就是个小小文书?” 奎木狼瞥了我一眼:“倒想给你个武职,你像么?” 一句话噎得我无语。 “军营不比其他地方,对你一个姑娘家来说,就是虎狼之地。”奎木狼凝神想了想,“明日一早,我就将你安排到我身边听差,你没事莫要出去乱跑,知道吗?” 我怕他又动气,赶紧诺诺连声,想了想又问道:“那牛二的案子……” “牛二的案子我去查,”他斩钉截铁,“这飞雄军戒备森严,对外又讳莫如深,处处透着古怪。有了线索,我会告诉你。” 翌日一早,我果然被调到秦参将手下听差。奎木狼既扮了这个角色,便要忠于其职,日日巡营演武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我这个小文书没什么事做,又被他明令禁止出门乱逛,日子过得十分无聊。 在我闷到几乎要用头撞墙的第七日,终于有个可以说话的寻上门来。 “听闻蒋文书提拔高就,恭喜恭喜了。” 小兵银哥,依旧是那副孱弱瘦削的模样,口中说着恭喜,脸上却挤不出几分喜色。 “原来是银哥兄!”我十分欢喜地将他让进来,“先前幸得你关照,一直想着去找你当面致谢,无奈……”无奈我家大人禁止我乱跑,“无奈不知兄长供职何处,呵呵……” 面对我的过分热情,银哥却丝毫不受感染,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衙署内环顾了一圈问道,“秦将军不在?” “哦,秦将军巡营去了。”我给银哥倒了杯茶,“你找秦将军有事?” “是……啊,不是!”银哥忽然有些紧张,手中的茶杯都抖了抖,将茶水泼了一袖子,“其实我是找蒋文书你……” 我察觉到了他的局促,“找我有事?兄长尽管开口,我能帮的决不推辞。” “多谢,多谢……”银哥口中讪讪的,一张脸却红了起来,“其实我是想打听,秦将军……他有无家室。” “家室?”我想了想,关于奎木狼有没有家室的问题,我还真没探究过。不过,根据他太子贴身侍卫、常年无假无休、24小时随传随到、时刻准备着跟人拼命这种悲催的工作性质,想来应该是没有家室的。 不知为何,想到此,我心中竟觉得有些踏实。 “应该是没有。”银哥打听这个干嘛呢,“你想给他说门亲?” “不是不是!我……”银哥愈发的局促不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身子一矮,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蒋文书,我求你,救一救我!” 我赶紧起身去拉他,“兄长这是干什么?有话直说,我一定尽力!” “我……”银哥一张脸几乎红成了番茄,吞吐半天,终于一咬牙一闭眼,“我想像蒋文书你一般,自荐于秦将军!” 原来就这么点事儿,“兄长想在秦将军手下当差,等他回来我便跟他说说,应该不难。”只是这位秦将军在三千营待不长久,只怕日后你又要后悔。 第53回 献身 银哥局促得快哭了:“蒋文书,我不是想在秦将军手下当差,我是想……” 我这才犹如醍醐灌顶般,瞬间领悟了他这个“自荐”是个什么意思。 欧卖糕的…… 等下,他方才说“我想像蒋文书你一般”,又是个什么意思? 欧卖糕的…… 我遭了雷击似的手一松,将拉起到一半的银哥又“咣”地跌在了地上。 这回轮到我郁闷得快哭了。 敢情儿在旁人看来,那日秦将军出手为我解围,支走了众人却独独留下我,翌日又调我到他手下听差,是因为我与他,是那种关系! 这下真是跳进太平洋也洗不清了…… 我这厢郁闷得想要撞墙,地上的银哥却以为我是被他戳破了窗户纸而尴尬,索性一把抱住我的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哭诉起来: “当日蒋文书你进营来,我见你白净瘦弱的样子便替你叹惋,以为你会像我一样备受欺凌,后来听说你被秦将军召了去……说实在的,似你我这样的人在军中,能只委身一人已是天大的福气,哪还要什么面皮尊严……兄弟,求你救一救我,再被那帮畜生夜夜折磨,我……便真的活不下去了……” 他那里哭得肝肠寸断,我这厢看得五味杂陈。 秦将军,你被个男人看上了你造么…… 眼看着秦将军一张黑黄的脸渐渐变成了番茄红色,我此刻很想给他拍张照片,然后放大打印出来挂门上去。 红脸长须,典型的门神啊。 “这简直……”奎木狼气得一双拳头都在颤抖,“明日一早,我便将你送出三千营去!” “为什么?!”人家是看上了你,又不是看上了我,关我什么事。 “你一个姑娘家的清誉何其重要,岂能在这污秽之地,承受这样的流言蜚语!” 原来他是为我的名誉着想。我沉吟了一下,抬头对他笑道:“姑娘家?哪来的姑娘家?秦将军许是弄错了,在下是文书蒋鑫。” 蒋鑫,一个平白出现又将很快消失的人物,清誉不清誉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奎木狼显然没有被说服,我赶紧抛上另一个重要筹码:“银哥,以前是飞雄军的人。” 飞雄军戒备森严,外人严禁出入,连奎木狼这样的锦衣卫高手,明里暗里查了七八日,依旧没有收获。 “你是想,从他嘴里套话?” “不然呢?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的突破口了。”我眯起眼睛,冲奎木狼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只是,要委屈秦将军献身一下了……” 奎木狼十分尴尬地咳了咳:“在下,当真没这个嗜好。” 两日后,休沐日。 三千营外的一家小酒馆,挤满了前来喝酒的士兵,围着几个被招来唱曲陪酒的清倌人,吆五喝六热闹非常。 与外面的喧闹截然不同,楼上一间偏僻雅间里,气氛萧索得令我后脖子发冷。 我强自挤出一个欢快的表情,端起了酒壶,“难得休沐,又有秦将军大驾光临,我们今日不醉不归!”说着将酒壶塞到少女般羞涩的银哥手里,忙不迭地给他使眼色:给秦将军倒酒啊! 第54回 相好 银哥战战兢兢地给奎木狼倒酒,一碗酒倒有半碗洒在了外面,我只做不见,热情地招呼大家共饮一碗。 “属……属下银哥,承蒙秦将军青睐,能够大驾光临,十分……十分……” 我因他使用“大驾光临”四个字脑补出了一些不太清纯的画面,然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尬聊,只得接口道:“十分荣幸!荣幸之至!银哥兄,我觉得你应该先干为敬,以示诚意。” 反正今儿的目的就是将他灌醉,然后……咳,套话,索性直奔主题。 银哥那一副小身板,显然不是好酒量的人,不过几碗酒下肚,已是满脸迷离的表情。 我看灌得差不多了,便向奎木狼使个眼色,只听他问道:“你过去,在飞雄军应差?” “是……”见秦将军发问,银哥下意识地乖乖答了,“属下以前,是飞雄营的火头军。” 我先前还疑惑,像银哥这样的为何能进飞雄军,敢情儿人家是炊事班战士。 “那为何又调了出来呢?” 银哥苦笑一声:“将军,我若不拼命想法子调了出来,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我十分慨叹:飞雄军相当于前世的特种部队,里面个个膀大腰圆、荷尔蒙爆表的肌肉男,那战斗力…… “我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个行尸走肉。”醉眼迷离的银哥忽然红了眼圈,端起眼前的酒灌了自己一碗,“其实我早死了,在王大哥走的那一日,就死了……” 王大哥?我和奎木狼对视一眼,“王大哥是谁?” “王大哥……是我在飞雄军的袍泽,”银哥忽然自暴自弃地笑起来,“说白了吧,是我的相好。” “哦……”许是我这一声感叹太过八卦,奎木狼暗地里碰了我一下,问道:“那你王大哥如今……” “死了。”银哥眼圈里徘徊的泪终于淌了下来,“两年前,随二殿下北征鞑靼,就再也没回来……从此再没人罩着我,我银哥,就成了人尽可欺的猪狗。” 见他哭得伤心,我一时间有些伤感,只得拍拍他的背以示抚慰,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军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种殊荣。”奎木狼沉声安慰道,“况且陛下予以厚恤,也不算亏待了这些烈士。” “厚恤……哼!”银哥冷哼,满脸的忿忿不平,“哪有什么厚恤?讣告上只字未提王大哥的名字,连他的尸骨,他们都没从北疆带回来!” 这就有些古怪了,“是不是上表时遗漏了?对了,你王大哥,叫什么名字?” “王石头。” 我骤然一惊,抬头和奎木狼对视一眼,见他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你王大哥有个乡邻,叫做牛二的?” “有。”银哥抽抽嗒嗒道,“跟他一样,没能从北疆回来。” 此言一出,我胸中一阵翻江倒海。 牛二,果然是不在了。 只是,那王石头的老婆,又为何要说他常常回家呢? 细思恐极啊…… 我这厢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边奎木狼还在问着:“你可知,像你王大哥和牛二这样战死北疆的,还有多少?” 第55回 北疆 “多,太多了……”银哥醉得声音都有些飘忽,“去了五千骑兵,回来的……”说到关键处,他却忽然被雷劈了一般打了个激灵,一双原本迷离的双眼骤然警觉地盯着奎木狼,“将军问这些做什么?” 他这一反应令我们有些措手不及,还好姑娘我反应快,遂笑道:“这不是随便聊聊么,来,喝酒,喝酒啊……” 是夜,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银哥送了回去,我和奎木狼在他房中讨论今日得到的线索。 望着窗外月朗星稀的夜色,我突然意识到,这夜半更深,孤男……和另一个“孤男”同处一室,还真是容易令人浮想联翩。 “如今看来,牛二和王石头,果然是战死北疆,却没有出现在二殿下上报的烈士名册上。”奎木狼显然并不知道我在想少儿不宜的东西,在房中来回踱步思考,“且听银哥今日没说完的意思,两年前的北征鞑靼一战,飞雄营的伤亡,并不像二殿下所说的那样少。” “反正最终是打赢了,”我吐露出疑问,“我不明白,他虚报伤亡做什么?” “这不难理解,”奎木狼在我面前站定,“伤亡极小,叫做大捷;而死伤惨重,就只能叫惨胜,写在奏章上,功劳自然是不一样的。”他冷冷一笑,“二殿下,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人。” 我点点头,又抛出另一个疑问:“那王石头明明已经战死了,他老婆为何要说他时常回家呢?”想想愈发觉得恐怖,“且还生了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莫非他阴魂不散……” 看我一副怕怕的样子,奎木狼反倒笑了,“傻姑娘,你怎就知道那孩子是王石头的?” 经他一点拨,我才恍然顿悟过来:王石头生前本就是同性恋,娶个老婆大概也是迫于世俗压力,夫妻感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在三千营跟银哥成双入对,他老婆自然也背着他与别人风流快活,还生了个孩子。她为了掩人耳目,自然要说王石头经常回来。 蓦然间,小螃蟹曾带来的,被我随手过滤掉的一则市井八卦浮上脑海:惠安坊的钱老爷与个寡妇私通,据说还生了孩子,被正妻得知打上门去,不料这寡妇十分彪悍泼辣,竟将正妻挠了个满脸花。 嗯,倒是很符合王石头老婆的性格。 “你意下如何?” “啊?”我正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浑然没听清奎木狼跟我说了些什么。他显然对我这时时处处走神儿的毛病已见怪不怪,微微一笑道:“我方才是说,想趁今日休沐,许多士兵都离营去了,戒备没有平日森严之际,夜探飞雄军。” “好啊!耳听为虚,我们还是要亲眼看看飞雄军的虚实。” “不是我们,是我。”奎木狼老实不客气地纠正,“你去不安全,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不!”我断然拒绝,第一现场有多重要,我十分清楚。 “你……”奎木狼有些无奈。 第56回 夜探 乌云遮月,天地无光,夜幕中的飞雄营,显得格外黑暗肃杀。 小心翼翼地跟在奎木狼身后,我紧张的内心中依旧残留着一丝小小得意。 事实证明,眨啊眨的无辜眼神,和委屈撅起的嘴巴,对于从古到今的直男,都是高杀伤力武器。 “每个营帐住十名士兵,”我悄声念叨着,抬眼看看排列整齐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从营帐来看,飞雄军的人不少啊!” “你不觉得有些古怪么?”奎木狼悄然停下脚步,侧耳静听,“刚进营的时候,营帐里还有声响。如今走到这里,太安静了。” “也许是士兵们都睡着了呢?”我接口道,说完便觉不对:都是大老爷们,岂能一个打呼噜的都没有? 夜幕中的飞雄营,死一般的沉寂。 “难道……”我正想绕到一个营帐前,挑开帐门往里张望一眼,却惊觉身边的奎木狼迅雷不及掩耳般出手抱住了我,就势向下一扑…… “嗯?!”我还没叫出声,嘴巴已被他出手捂住,然后眼前一黑,竟是跌进了一个草垛之中! 难道方才撒娇卖萌,撩得有点过了?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手脚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却被他身子压了个结实,全然动弹不得。 披着羊皮的狼啊……我发狠提膝,向他某处撞去…… 黑暗中隐约见他眉头一皱,显然十分的吃痛,却依旧不放手,在我耳边低声警告道:“别动!也别出声!” 姑奶奶还能任你宰割不成?我正打算提气再给他来一下,却忽闻草垛外传来说话声。 “兄弟,巡了半夜了,咱在这儿歇会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升起一阵愧疚。 只听草垛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紧接着草垛颤了一颤,显然是一个人靠着草垛坐了下来。 “鬼影子都没一个,有什么可巡的!” “是啊!”另一个应和着,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幸的是,他坐下的地方,正是姑娘我的脸之所在。 只觉那硕大的屁股泰山压顶般向我脸上拍过来,我郁闷得几乎要哭出了声。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在我脑后一托,前额撞上一方颇有弹性的所在,再度眼前一片黑…… 我便整张脸埋在了奎木狼胸前。 我登时觉得头脑一热,脸上的温度噌噌地飙升,暗自庆幸他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昔日咱们飞雄军,那真是威震八方、风光无限,如今……唉!” 草垛外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草垛内的我和奎木狼,便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般男上女下的亲密姿势。 侧脸紧紧贴在他胸前,我能听到他明显有些快的心跳,和刻意隐藏,然依旧不太均匀的呼吸。 有那么一刻,我心底充溢着满满当当的踏实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草垛外的两人才站起身来,渐渐向远处去了。 我二人灰头土脸地从草垛里钻出来的时候,样子十分的狼狈。 “刚才一时情急,冒犯了姑娘,实在是多有得罪。” 第57回 关窍 奎木狼的声音,低沉中夹着些嘶哑,一双眼睛亦游离地不敢看我。 “没事没事。”我心想刚才撞了你一下,多有得罪的是我。 然一路上,奎木狼依旧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我有些尴尬。 “你真的不必太过介怀。”我故作随意地对他说,“反正秦将军和蒋鑫,本就是一对断袖,呵呵……” 我本想以此当做笑话宽慰于他,熟料他一张脸愈发地红成了关二爷。 面对这纯情男子,我还真有些无可奈何,沉吟半晌方道:“大人若真觉得愧疚,便答应我件事,当做补偿如何?” “好。”他答应得极快,答应完才问道,“什么事?” “哪日得闲了,接受我个采访吧。” “何谓采访?” “就是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他一张尴尬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昨晚出飞雄军营地前,奎木狼用短刀将一个营帐划出条口子,我向内张望了一下,昏暗中影影绰绰有几个人的样子,然当时光线实在太过昏暗,我们又担心再有巡营的人来,故而匆匆一瞥未能看得太清楚。 若真如我们所想的那样,飞雄军营帐倒有一大半是空的,那么问题来了:本应在营帐中的那些士兵,哪去了? 翌日清晨,奎木狼依例去督巡士兵操练,我独自一人在他办公室里思考。 两年前战死北疆,这似乎是个最合理的解释。 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若飞雄军的士兵当真战死了大半,二皇子瞒也瞒了,功也报了,这两年的时间就应该明里暗里往飞雄军填充士兵,以障人耳目。如今留着一大片空空的营帐,还对外讳莫如深,又是为何? 总不至于是他脑子进水了。 从银哥的反应来看,飞雄军的人是被下了封口的死令,从他们身上打探消息很难,那我们要如何知道其中的秘密所在…… 指尖在书案上轻敲了一阵,我再度想起那本名册来。 已知牛二和王石头已死,再度验证了我当初的猜想:名字上画了红圈的,便是已然不在的士兵。 从那本名册上画红圈人数的比例推测,对外宣称有精锐骑兵五万的三千营,其实已不明不白地少了约一万人。 这便是二皇子对那本名册的外流十分忌惮,不惜几十条人命也要将其毁去的原因。 问题是,这些士兵是如何死的,三千营上下隐瞒不报,又是图谋些什么…… 能从死人身上得到的利益,是什么呢…… 我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想念起小树来。 以往有了想不通的症结,便喜欢说出来与他探讨一番。那小子虽说一副只听八卦不用心的样子,却常常能给我灵感。 踱到第十圈的时候,我脚步一滞,终于抓住些关窍。 从那本名册上看,被画了红圈的士兵,不但飞雄军有,其他诸如飞虎、飞豹军中也有,只是不如飞雄军那样多罢了。 也就是说,我们虽不能从飞雄军内部打探到什么线索,却可以让奎木狼从他手下的飞虎军着手,调查一下飞虎军中短缺的士兵,由此窥见端倪。 第58回 暗算 想至此,我兴冲冲地跑出门去。 “呦呦,这不是蒋文书么?” 我正焦急地寻找着奎木狼所在,忽闻不远处一个肤浅浪荡的声音,回头一看,隐约记得是公鸭嗓一伙儿人中的一个。 “兄弟们屁股开花,你却跟着上官吃香喝辣,啧啧,生一副好皮囊当真要紧得很!” 我懒得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知道秦将军在何处么?” “才一会子不见,就想念得紧了?”那兵痞子浪笑道,另一个煞有介事地捅了捅他,指着不远处演武场道:“看见演武场那一圈儿人没有,你家相好的就在那里。” 我狠狠剜了这群无聊的人一眼,拔腿向演武场跑去。 演武场围了不少人,一阵阵喊杀和叫好声此起彼伏,似有人在比武的样子。 我在人群外围停下脚步,正东张西望地寻着奎木狼的身影,却冷不防背后被人大力一推,便站立不稳向人群中一头撞了过去。 “大胆!”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一把抓住后颈,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拼命挣扎间,我只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衣襟下摆。 没等我明白过来,又被那人一把扔在了地上。 有一瞬间,我看到人群中,公鸭嗓那幸灾乐祸的脸。 混蛋…… “你是何人?惊扰王爷大驾,是何企图?!” 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将我吓得一激灵。 王爷……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一只鹰钩鼻映入眼帘。 要不要这么倒霉…… “启禀王爷,小人飞虎军文书蒋鑫,一时不当心冲撞了王爷大驾,实属无意,还请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早闻王爷英明神武、器宇轩昂,乃是武神下凡,小人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这双腿……便不听使唤,只想叩拜了。” 说完,胃里一片犯恶心。 “小小文书,倒是生了一张巧嘴。”被我一通马屁拍下来,二皇子脸上的阴霾果然少了几分,转头问道:“杨庆,这小子真是你军中文书?” 幸而杨指挥使与潘公子有交情,是认得我的,忙行礼道:“蒋鑫确是我飞虎军中的文书,初来乍到不识礼数,惊了王爷大驾,下官定当严加管束。” 我不屑地撇撇嘴:二皇子这种敢谋大哥命,敢爬大嫂床的主儿,多么的混人胆大,那么容易就“惊”了? 正暗自编排着他,冷不防一阵异味扑面而来,人已被迫抬起了头。 竟是二皇子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用脚尖勾起了我的下巴! 奇耻大辱! “啧啧,这小文书非但一张巧嘴,还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的好皮囊。”二皇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嘴角一扯,“这模样若放在青楼里,倒不输那些花魁娘子,嗯?” 他一句轻薄话出,身后一群人应景儿地发出一阵哄笑。 我心中一沉:你不会也有龙阳之好吧…… 正暗自紧张着,二皇子却脸色一沉,“若孤被你几句花言巧语蒙蔽,轻易饶过了你,岂不显得孤治军不严?来人,带到军裁处,赏他二十军杖!” 第59回 舞刀 你这人怎么这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果然鹰钩鼻都是大反派! 看来,命里有时终须有,这二十军杖算是躲不过去了。 我心中正叫苦不迭,忽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骤然出现在身边,“殿下息怒!蒋文书是末将手下,年纪小不懂事,请治末将管束不严之罪!” 大人啊你可来了……我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转眸去看身边的奎木狼,只觉他今日黑袍银甲的样子,十分威武。 他此言一出,便听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夹杂着低低的冷笑。 我只能暗自苦笑:看来,秦将军与小文书的这段“风流韵事”,在三千营中流传甚广,今日更是在公众面前坐得实实的。 “你又是何人?看着面生啊。”二皇子语气中已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启禀殿下,末将秦风,得湖广总兵赵大人举荐,由湖广卫调任三千营,时任飞虎军参将。” “哦?你以前是赵保手下?” “正是!” “这样啊!”二皇子倚着靠背悠悠道,“赵保与孤,乃是旧识,你既是赵保提携的,孤便赏你个面子。”说着随意地一挥手,“罢了。” 眼见立在我身后,正要押我去军裁所的两名侍卫随之撤去,我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却对二皇子这赏罚随意的治军之道,颇为不齿。 奎木狼叩谢了二皇子,起身打算将我带离这是非之地,不料却被二皇子身边的人伸手拦了下来,“秦参军且留步!” 我循着声音望去,但见一个身形瘦高,土黄面色,嘴角留着两撇山羊须的中年男子,蓦然意识到,方才像拎小鸡一样拎我的,正是这家伙。 “久闻赵总兵治军有道,手下人才辈出。”山羊须口中说得是恭维话,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让人听着不舒服,“秦参军既得赵总兵青睐举荐,自是本事不凡。今日幸得殿下当面,露两手给殿下看看如何?” “这……”奎木狼做个惶恐状,“殿下人中龙凤,谋略武功天下第一,末将这不入流的功夫,岂敢污了殿下的眼?” “无妨,”二皇子打了个呵欠,“左右无事,看个热闹也罢。” 听自家主子下了口谕,山羊须阴阴笑道:“秦参军请吧。”眼光却似无意地在奎木狼双手划过,“不知秦参军擅使什么兵器?” 前世看武侠小说的经验告诉我:他在看奎木狼掌上的茧子,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 只见奎木狼抱拳答道:“末将惯使大刀。” “长须配大刀,当真是美髯公再世!”山羊须煞有介事地赞道,“请!” 便见奎木狼取了大刀行至演武场正中,向二皇子行了礼,便将大刀往空中一抛,明镜似的刀面折射了太阳光,一瞬间亮闪闪十分耀眼。 我那时甚至以为,他打算借机要了二皇子的命。 幸而场下的奎木狼并没有那么冲动,只是提气纵身一跃,一把抓住刀柄,舞得飞沙走石、虎虎生风。 “好!”二皇子将手在太师椅扶手上一拍,“好一路二十八式关家刀!” 第60回 剑招 能将二皇子这样的行家蒙了过去,我一直为奎木狼提吊着的心终于略略放下了些。 不料二皇子身边的山羊须忽然发动,伸手取过兵器架上的硬弓长箭,瞄准场上毫无防备的奎木狼,电光火石般起手挽弓…… 三箭连发!三只利箭排成连珠一排,破空呼啸向奎木狼袭去! “当心!”我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拔腿便要向场中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奎木狼一个利落的转身横刀一档,前后两支箭便“铛啷啷”撞在了刀背之上。 奎木狼随即侧身舒臂,手中大刀轻灵一点,第三支箭的箭尖与刀尖相碰,发出金石交鸣的一声脆响,随即转变了方向,正正插在了演武场一边的旗杆之上! 箭尾犹在嗡嗡作响,场边已是一片雷动的喝彩叫好之声。 “好!”斜倚在太师椅上的二皇子亦懒懒地拍了几下巴掌,“赵保这老小子,手下倒是出人才……嗯?”忽见一侍卫凑上前来,在二皇子耳边轻语了几句,二皇子听罢嘴角一勾,站起身来,“时辰不早,孤还有要事,摆驾!”随即在众人簇拥中离去。 一双眼里的桃花都要荡了出来,这“要事”只怕要到温柔乡里去处理了……我恨恨得盯着二皇子离去的背影,待他走得远了,赶紧拔腿向演武场中跑去。 “大人你没事吧?”方才那连珠三箭,紧张得我一颗心都要从膛子里跳了出来。 “没事。”奎木狼口中应着,身形却一动不动,望着二皇子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今日真是倒霉透顶,竟触了二皇子的霉头。”我骤然想起自己是违反了奎木狼“莫要到处乱跑”的禁令,又怕他想了起来,赶紧补充道,“还好有惊无险!” 奎木狼却皱了皱眉:“未必。” “不会吧,我看二皇子全然没看出端倪的样子。” “不是他,是他身边的鬼金羊。” “鬼金羊?”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刚才抓你那个。”奎木狼收了大刀,转身向场外走去,“锦衣卫二十八宿之一,以狡诈阴诡著称,我担心,他认出了我。” 诚然,锦衣卫二十八宿乃是大内高手,太子身边有,二皇子身边自然也不乏几个。 我被他说得心底一沉,赶紧跟上去,“不能吧!你这一身易容装束做得极精致,”将奎木狼代表性的凤眸和高挺鼻梁都掩盖得妥妥帖帖,“当初若不是你自曝身份,只怕我都认不出来。且你刚才一趟刀也舞得虎虎生风、毫无破绽。” “不能说毫无破绽。”奎木狼轻叹了口气,“我没料到他会出手暗算于我,情急之下,磕飞利箭的那一式,乃是个剑招。” 这也能看出来?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高手的世界真复杂。 我被奎木狼的谨慎情绪感染,接连担忧了几日,然三千营中风平浪静、一切如故,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于是渐渐放下心来,安慰奎木狼事情不会那么巧,那电光火石间的一招,或许鬼金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第61回 书信 五日后,奎木狼被委派赴扬州府,督巡军队换防事宜,问我要不要随他同去。 “不去!”我果断答道。 经前几日的演武场事件,如今飞虎军中对于秦将军和蒋文书的私情已是风传一片,还演绎出了各种荡漾、曲折、虐心的情节,我估计若我有心加以收集,便不难在此基础上写出一部琼瑶式的耽美小说。 我对于文书蒋鑫这个临时性角色,本就不太介怀,是以名声好坏也不算上心,倒是奎木狼扮演的秦将军,好歹是飞虎军中的高层将领,且还要在军营中混一阵子,若风评太差,只怕难以服众。 若此番我再随他去扬州府出差,只怕耽美小说又要多加一卷。 奎木狼显然也明白我不愿随他去的理由,故而也不加勉强,只是再三再四地嘱咐我不要乱跑,更不要擅自开展什么危险的调查行动。 “知道了知道了。”我心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变得如此婆妈。 “还有一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皮信封递给我,“这是我给银哥写的荐函,你让他带着这信函去江宁县衙寻雷捕头,在他手下做个捕快。雷捕头是我同门师弟,自会对他照拂一二。” 我心中有些感动:上次灌醉了银哥套话之后,我便有心替他求一求奎木狼,若能帮便帮他一把,然又担心银哥存着那样的心思,令奎木狼心中不快,故而始终未说出口。 不想我没说的事,他却已做了。 “好。”我接过信封,“我替银哥谢谢你了。” 他点点头,取了头盔欲走,我又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身形笼罩在门口的光里,长须飘飘,犹如一副威武大将军的剪影画。 “没什么,嘿嘿。”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一路小心。” 奎木狼有一瞬间的愣神,而后眼角明显带了笑意,点点头转身而去。 我心底浮起些怪怪的感觉:是不是对蒋文书与秦将军这段“感情”,当真有点入戏了? 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正打算揣了书信去寻银哥,不料他先来登了门。 “蒋文书……”自打上次灌酒事件后,银哥又来找过我一次,不外乎问秦将军的态度。此事我自然无法答复,只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 看今日银哥对我冷落寡淡的态度,大约在他心目中,蒋鑫便是个小肚鸡肠、善妒专宠之人了。 我一时间有些窝心:姑娘我明明演得是军旅剧,怎么就有种走错片场演了宫斗剧的感觉呢? “蒋文书,韩参议唤你过去,说有本奏报着你去起草。” “好的,多谢银哥兄。”上官召唤,自然要腿脚快些,我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到银哥手里,“这是秦将军给你写的荐函,让你去江宁府县衙找他故交雷捕头,他自会对你多加照拂。”我顺手拍了拍银哥的肩膀,“忘掉在三千营的过往,去江宁好好过日子吧。” 银哥捏着书信的手有些颤抖,“秦将军他……” 第62回 中计 我等不及他抒发感情,拔腿便要往外走,“银哥兄,后会有期。” 他却突然反手一把拉住了我,红了的眼圈中带着些莫名的神情,“蒋文书,此去小心。”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去拟个奏报,有什么可小心的? 然而,当我前脚踏进韩参议的房门,后脚就被人当头狠敲了一闷棍,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我终于对这个“小心”有了一丝明悟。 冷,好冷…… 死机的大脑骤然被一桶冷水强制重启,我甩甩脸上的水珠,这才意识到我正被缚了手脚,绑在一间昏暗腥臭的牢房里。 “蒋文书醒了?” 眼前,一高瘦男子正闲闲地坐在椅子上,摸着嘴角边的两缕山羊须,眯了眼睛打量着我,“哦,或者应该叫你,蒋姑娘?” 我心中暗骂一句:百密一疏,终究还是被这鬼金羊看出了端倪。 见我恨恨地不吭声,鬼金羊起身踱到我面前,伸出一只爪子捏住了我的下颌,“这样清秀标致的一个妙人儿,只该出现在锦被纱帘之中,却不该出现在三千营里……”他忽然使了力气,将我下颌骨捏的咯咯作响,“说,你究竟是谁?混进三千营又有何企图?” 我被他捏得痛苦不堪,幸而头脑还算清楚:那日演武场上的一个剑招,令鬼金羊对奎木狼扮的秦将军起了疑心,于是借换防之名将奎木狼支走,趁机抓了与他关系密切的我来套话。 “没有什么企图……”想通了此中关窍的我,忍痛低声道,“替父从军的花木兰而已……” “啪!” 我被他手上极大的力道掴得偏过头去,只觉右颊上火辣辣地痛。 “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身在什么地方。”鬼金羊语气中带着戏谑,“三千营的军裁处!你本该几日前在这里挨二十军棍,如今却要便尝军中审犯人的十八般酷刑……啧啧,实在不划算。” 他手指似不经意地划过一排栏架,随手将其中一支二尺长的银锥抽了出来,在指尖来回把玩,“看姑娘细皮嫩肉,我也实在是于心不忍。给你个自赎的机会,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瞥了一眼那闪着瑟瑟寒光的银锥,心里着实的打鼓:当年夏紫薇被容嬷嬷扎的经典桥段,难道要在姑娘我身上重新上演一遍? 然两世为人极其强大的自尊心却不容许我认怂,口中冷笑道:“拿宫里的把戏审犯人……三千营里都是娘们儿不成?” 我后续的三声冷笑还没接上,只觉右臂骤然剧痛,火辣辣地犹如要被刺穿了一般。 “啊呃……”我知道那银锥已然插进了我的皮肉,定然血肉淋漓其状不胜惨,索性咬了牙扭过头去不看,生怕一眼看去把自己吓得真招了。 “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文书……蒋鑫……啊!!!” 伴随我竭斯底里的一声惨叫,那扎入我手臂的银锥又骤然拔了出来。 “蒋姑娘还真是硬气,佩服佩服。”鬼金羊狞笑着,将那沾满血的银锥凑在鼻子下嗅了嗅,喋血的表情让我疑心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吸血鬼。 第63回 用刑 “不过,姑娘的答案倒是提醒了我:文书蒋鑫,是通过指挥使杨庆的关系入营来的,杨庆么……三千营的旧部,一个北方人在这金陵城中又能有多少人脉……宁王世子,你是朱盘烒的人?”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杨指挥使还是陛下臣子呢,你怎么不疑心我是陛下派来的?” 心中却暗自焦虑:若因此事将潘公子牵涉了进来,可如何是好? 我一瞬间的惊愕,终究没有逃过这只老狐狸的眼睛,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很好,下一个问题:秦风是何人?” 果然,这老狐狸虽然对奎木狼起了疑心,但终究还没弄清他是谁。 “那日演武场上,他不是已经说了……啊!!!” 银锥,再度重重地插进了我的肩膀,我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浑身不自禁地颤抖。 “我说!我说!我全都交代!”我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 原来,所谓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工作…… “这才听话。”鬼金羊一只手抚上我涕泪交流的脸颊,在我下巴上轻轻一勾,“早知如此,又何必逼我痛下狠手?” 混蛋……姑娘我此番若能活着出去,定与你这只老狐狸不死不休! “我只知道……秦将军确是赵总兵派来的!”既然已将潘公子牵涉进来,索性将水搅浑,把二皇子的走狗赵保也拖下水来。 “湖广总兵赵保?哼,我早看出他是个不老实的,竟想要将手往三千营里伸……” 前世看过的心理学书籍上说,人在应激状态下比较容易说实话,这便是刑讯逼供的由来。同样的,人在应激状态下说的话,也更容易被认为是真话。 鬼金羊思忖了片刻,复抬头望向我,手中不经意地拨弄着那根血淋淋的银锥,“那请姑娘告诉我,宁王世子和赵保联手,将你和秦风二人送入三千营来,目的是什么?” 我极度恐惧地盯着那根银锥,胸口急剧起伏,“收买人心……秦将军以钱权收买……”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若不成……我……以美色……”头一歪,痛晕了过去。 该说得都说了,再说下去容易出纰漏,此时不晕,更待何时。 只听鬼金羊冷笑了一声,吩咐道:“把她关起来,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于是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姑娘我,又被两个士兵一路拖了出去,手臂和肩膀上的伤口被不断拉扯,竟真的将我痛晕了过去。 梦境里,又是一片白雪皑皑,雪境的尽头,是一道绚烂的彩虹。 我看到云栖就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摞书本微笑地望着我。 “古巴比伦的诗歌里说,彩虹是时空的桥梁,一头连着一个世界。”云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馨月,也许走过那座桥,你和我的明天,都会不一样……” “云栖,等等我,带我一起走!”我发疯似的向他跑去,却始终握不到他的手。 第64回 老妪 “冷姑娘。”然而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软糯带着些沙哑。 我骤然停住脚步,向身后望去。 奎木狼颀长的身影傲立在雪境中,一袭蓝色的长衫迎风飘舞,修长的凤眸中蕴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你,当真要走?” “我……”我便这样茫然地立在两个人中间。 “蒋文书。”忽然,眼前的奎木狼又变成了秦将军的装扮,“你不是说过,与我本就是一对断袖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诀的那种……” 他这黑袍银甲,长须飘飘的造型,配上煽情的土味情话,实在是……相当诡异。 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心味道。 迷茫地环顾下四周,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昏暗阴森的牢房。 我待遇倒是优厚,一人独占一个单间。潮湿的地板上,除了散乱的稻草和趾高气扬溜达的老鼠外,空无一物。 肩膀和手臂上的伤口依旧丝丝缕缕地渗着血,在这阴冷潮湿的鬼地方愈发痛得难受,我环顾四周,发现墙角堆着一面破旧的草栅子。 聊胜于无……我吃力地起身挪过去,打算用它御一御寒。 “若我是你,就不去碰它。”一个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转头望去,在我正对面的牢房里,一个衣衫褴褛、发须凌乱的男子正懒懒地躺在地上。 “为何?”我不禁问道。 那人却并不答话,眼睛一闭,养神去了。 我于是伸手将草栅子拉了起来。 “啊啊啊!!!” 片刻之后,我极尽惊恐的尖叫声便响彻整个监牢。 草栅子底下,赫然是一具尸体! “跟你说了。”对面的男子不耐烦地掏掏耳朵。 惊恐过后,我强自按捺着乒乓乱跳的心脏,定睛打量了那尸体一番。 从腐烂程度来看,这人已死了不少时日,但从其衣着依稀可辨,是位老妇人。 当初,她怀着无限思念和牵挂,以这副瘦弱之躯走过了十里路程,来到三千营探望自己两年未归的儿子时,定然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是这般卑微地缩成一团,死在了三千营牢房中阴暗潮湿、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顿时有些戚戚然,十分郑重地用草栅子将老人的遗体重新盖好,而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你认识她?”隔壁那人,懒懒的声音传来。 “我不认得她,却知道她是谁。”我忽觉冰冷的胸中有一团火慢慢燃起,将我的五脏六腑灼烧得生疼,连身上伤口的痛苦都掩盖了过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终要为这老夫人,及她战死北疆的儿子牛二,讨回个公道!” “你说什么?!”对面慵懒的家伙忽然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抓住栅栏,“这老妇人,是牛二哥的娘?!” “正是。” 那人极度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抓住栅栏的双手颤抖不停,“我若知道她是……我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她……” 我无心去理会他的异样,只是冷冷问道:“这老妇人,死去几日了?” 第65回 真相 “十几日了。”那人的语调忽然有些哽咽,“被打得浑身是血扔进来,爬都爬不起来,苦挨了两三日才断了气……”他突然一巴掌狠狠向自己脸上抽去,“我他妈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我对不起牛二哥!”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你认识牛二?” “认识……”他用肮脏的衣袖抹了把脸,“我们是飞雄军中的袍泽,情同手足。” “你可知道,牛二是怎么死的?” “自然知道。”他一张肮脏的脸上现出无比痛苦的神情,“牛二哥,是为救我而死的!” “两年前,我三千营两万袍泽随二殿下出征北疆,抵御鞑靼土默特部。 土默特部虽兵力不如我大明军,然而鞑靼蛮子生性彪悍、嗜杀好战,二殿下几番部署我军与敌交锋皆未落得好处,反而被土默特部主力逼临广宁城下、据守不出。 情急之下,二殿下依谋士所献‘围魏救赵’的计策,令我飞雄营五千兄弟夜渡大凌河,奇袭土默特部大营,引敌军回援,以解广宁之围。 出征前,二殿下曾许诺,我飞雄营只需坚持一日,广宁之围一解,他立派主力军驰援。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大凌河水冰冷刺骨,我飞雄营五千壮士却不敢有一刻延误,一夜之间翻山渡河、奔袭百里,在天明前向土默特部大营发起奇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正如事前预料,土默特部主力迅速回援大营,以两万大军对我五千兄弟形成合围之势。 那一仗打得惨烈,我飞雄营兄弟在廖将军带领下,据守一处高地。鞑靼蛮子将我们团团围住,以车轮战发起一轮轮的冲锋,火箭、投石更是暴雨一般向我们头顶袭来! 便是这样一场恶仗,从破晓十分直打到夜色沉沉,鞑靼蛮子才停止了攻击。 只这一日,我飞雄营兄弟便折损了大半,连廖将军也身负重伤。但我们依旧咬牙提着一口气,只盼着天一亮便会有主力军前来驰援。 然鞑靼蛮子可恨,竟发动了夜袭,就是在那时,牛二哥一把推开正睡得迷糊的我,自己却中了一箭,没挨到天亮就断了气。 太阳一出,鞑靼蛮子立时发动了更加猛烈的进攻,重伤的廖将军手持大刀,口中高唱战歌,带领兄弟们浴血奋战,砍杀鞑靼蛮子无数,直打到正午,依旧据守着那片高地! 但是,二殿下承诺的援军,却依旧没有到来。 后来,我被一块飞石砸中了后脑勺,昏了过去。 等我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被埋在了死人堆里,高地下不再有疯狂进攻的鞑靼蛮子;高地上,是不计其数的,我飞雄军战死的兄弟! 我恸哭一场,动身去寻找我大明军。 回到广宁,才听说我大明军已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去了。 因为在战斗中负了伤,我在广宁城修养了十几日,才起身一路回金陵去。 回到三千营中,我才从别人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后来的事情。 第66回 伪捷 二殿下的援军终是来了,只是比他承诺的,晚了整整一日。 只因这一日,我五千飞雄军兄弟,被打得所剩无几。 也因这一日,鞑靼蛮子被我们飞雄军打得疲惫不堪,伤亡惨重,二殿下的大军一到,正是以逸待劳,轻易将其击败。 获胜后,二殿下以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为由,率领大军迅速撤走,将我阵亡的飞雄军将士曝尸荒野。 回京的路上,又以不听将令、刚愎自用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将廖将军杖毙于帐前。 对土默特部一仗,我三千营将士死伤近万,飞雄军更是近乎全军覆没。然回京后我却听说,二殿下向皇帝报大捷,阵亡不过二百余。 简直是信口雌黄! 我和飞雄营几个幸存的兄弟听闻此事,无不痛彻心扉。然三千营上下,二殿下的亲信耳目众多,我等不过发了几句牢骚,不出几日便被抓了起来,投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其他兄弟早已被折磨至死,唯我因与牢头乃是故交,他不忍害我性命,我才得苟活到今天。” 愤慨地讲完往事,那汉子忽然跪地对老妇人的尸首重重磕了个头,“牛老妇人,我元宝是个混账没用的,今生既不能替牛二哥伸冤,也无法护你一分周全,若有来世,元宝愿为你们母子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当飞雄军的往事被骤然揭开,那血淋淋的真相令我无比震惊。几千名忠军报国的士兵,瞬间便成了当权者手中一颗布局筹谋的棋子,用完便毫不在意地舍弃;几千条鲜活的生命,以及背后几千个原本圆满的家庭,几千个像牛老妇人这样盼儿盼夫的女人,便在二殿下金殿上一句“大捷”中,堕入了无尽的地狱!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这厢正叹惋着,忽闻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李头儿,今儿该您当值呢?” “呦,这不是银哥儿吗?”一个油滑的声音,“有日子没见你小子了。” “是啊是啊。”银哥讨好地笑着,语气刻意地有些娘,“人家可是对哥哥你,日思夜想呢。” 便传来几声嘿嘿的浪笑,“几日不见,你小子倒是温顺乖觉了不少。”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在这三千营里,谁是混账禽兽,谁是真心的对我好,银哥我心里还能不明白么。”银哥语气愈发的柔媚撒娇,“好哥哥,今儿当真要求你个事儿:这牢里关着个我的旧友,你发发善心,放我进去看他一眼,成不?” “这……” “好哥哥,我就去看他一眼,又不能把他偷了出去……这是我攒下的几个体己钱,哥哥拿去买酒,得空了便去找我……” 须臾过后,我便见银哥提着个竹篮,小心翼翼地寻了过来。 “蒋文书!”银哥看见我,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明明察觉事情不对,却被猪油蒙蔽了心肝,帮他们害你……”他红着眼圈在我身上打量,“他们对你用刑了?禽兽不如!我给你带了金疮药,还有些吃食……” 第67回 报信 银哥的到来提醒了我:眼下还有件十万火急的事。 “银哥!”我一把抓住他正哆哆嗦嗦要帮我上药的手,压低了嗓门,“秦将军危险!拜托你尽快赶去扬州府寻他,告诉他万万不要回来!” 鬼金羊既已抓了我,不可能不向秦将军下手。不知此时去通知他,还来不来得及。 “他们……要害秦将军?”银哥语调都有些哆嗦,“若能帮秦将军一把,我自然愿意去,只是如今三千营守卫格外森严,只怕是……我也出不去啊!” 正踌躇间,忽听对面的元宝低声道:“飞雄营正西面的大杨树下,有条密道通向外面。” 我和银哥惊喜地对望一眼,银哥坚毅地点头:“我这就去!拼死也要将消息给秦将军带到!” “且慢。”我从身上撕下个衣角,蘸着自己的血写了个“羊”字,交到银哥手里,“有这个字在,他定然信你。” 待银哥去了,我向元宝拱手道:“多谢。” 他却忽然郑重地向我跪了下去,“我不知道阁下是何许人,但你若能替牛二哥和我飞雄军兄弟讨个公道,我元宝替战死北疆的五千英魂,拜谢了!” 说罢,重重地叩了下去。 银哥的到来,为我带来了一线希望。然更重要的是,若不是他为我留下了几个馒头和一罐水,只怕之后的三日,我在牢中苦熬的日子要难过得多。 至第四日,终于有人来看望我。 偏偏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鬼金羊。 “蒋姑娘,别来无恙否?”鬼金羊立在牢门外,满意地望着一副半死不活状瘫在地上的我。 我没答话,甚至手指都没动一动,做出个当真三四日水米不进的惨相。 “之前倒是我低估了姑娘,不想你身份如此重要,竟惊动了太子殿下,派宁王世子来斡旋救你。” 我心中一惊。 由此看来,银哥是将讯息送到了奎木狼那里,奎木狼成功脱险,深知事关重大,是以将我被抓的消息报告了胖子。 问题是,胖子竟为我公然出面,将自己卷入了三千营案子,实在是有失稳妥。 身为太子,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置身事外佯作不知,任由我这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自生自灭。 想到此,我忽然后颈一凉:我这当弃子的觉悟,是不是太高了? 鬼金羊全然不知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此刻头脑正飞速运转,依旧以一种上位者姿态,得意洋洋得俯视着我:“这张我见犹怜的脸蛋儿,连太子都拜倒在石榴裙下,真是可惜了……”说罢一挥手,“来人,将她带走!” 两名侍卫走了进来,把一只麻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拖了出去。 不知被拖行了多久,只觉背上的皮肤被崎岖坎坷的地面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才终于被重重一扔。 “绑起来吧?”只听其中一个侍卫道。 另一个侍卫却满不在乎道:“看她一副快断气儿的样子,终归也挨不过今晚,绑不绑也无所谓了。” 第68回 火起 然第一个侍卫依旧不放心,用段麻绳将我的双手反翦在背后,绑在了一根立柱之上。 只听二人脚步渐远,眼前一片黑的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究竟身在何处? “有人吗?”我尝试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身处未知黑暗环境的惶恐,让我激发了几分潜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用一双脚将头上的麻袋挑开了些,将眼睛露了出来。 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在牢房中过得没日没夜,生物钟完全紊乱,如今看来,应该是入夜时分。 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我开始转头四处打量。 “妈呀!!!” 我高亢的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夜晚,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眼前,又是一具尸体! 不知姑娘我最近是不是撞了邪,待在哪里都有死人相伴。 从眼前这尸首的衣着来看,应是三千营的士兵。 死亡时间应该不长,但他七窍流血的样子,在夜色中着实十分的恐怖。 我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他,打量其它地方。 但见四周影影绰绰,扎着许多稻草人,或立或躺,足有七八个之多,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刺鼻味道。 一番观察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 飞雄军的营帐之中! 不是死人就是稻草人……我终于对那晚跟奎木狼夜探飞雄军,明明见帐中有人影,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奇怪景象有所明悟。 只是,鬼金羊将我扔到飞雄军的营帐中,又是所为何来?难不成,见我没死在牢里,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正猜测着,却闻帐外发出“轰”的一声响。 我抬头向外望去,透过营帐壁隐约看到一片红光。 烟,丝丝缕缕从营帐缝隙中钻了进来,在被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起火了! 我瞬间心念意转:因为太子的介入,鬼金羊意识到飞雄军的秘密可能暴露,于是竟想出了个“万全之策”,火烧飞雄军大营! 一场大火过后,二殿下自可将那失踪的近万名士兵,归咎于葬身火海! 既掩盖了自己的过失,又让胖子抓不住任何把柄,此计可谓高明! 而我,不过是这场阴谋中,一个小小的献祭品而已。 我这厢刚想清楚了其中关窍,呛人的浓烟已充溢了整个营帐。我意识到若再不自救,很快便会被烟呛得窒息而死。 努力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双手被绑得极紧,我挣扎到手腕都被磨出了血,却依旧挣不开。 镇定,镇定,一定有办法……我强制性平抚着自己极度恐惧的内心,在浓烟中艰难地睁开眼四处观望。 当视线最终落在那具死尸身上,我意识到他腰上是佩着刀鞘的。 有刀鞘,就有刀…… 我竭尽所能地将身体延展,用脚尖去够他腰间的刀鞘。 然而他与我就是如此尴尬的一段距离:我用脚尖碰得到,却够不着。 帐外火光冲天,账内也越来越灼热,我顾不上自己受伤的皮肤被炙烤得滋滋作响,眼中,只剩下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救命的刀鞘。 第69回 救美 轰…… 一片红光闪过,火,已蔓延了进来。 屋内的稻草人瞬间烧了起来,我这才明白,刚才闻见的古怪刺鼻味道,是浇在稻草人上的火油。 近在咫尺的危险令我潜力大发,双脚拼命向前一探,竟将尸体身上的刀鞘,夹了下来! 我激动得大呼出声,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刀鞘勾到眼前,整个人瞬间尤坠十八层地狱…… 刀鞘,是空的。 我竭撕底里地一声大叫,眼泪飚了出来。 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 我抵着柱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感觉到身后灼热的火苗舔舐着我的后背,犹如一只狰狞的赤焰怪兽,在我背后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 “心月!!” 我骤然睁开了眼。 我不信鬼神,从前世到今生,都没什么宗教信仰,但当那个高大的身影冲过滚滚火海,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真切切地觉得,他,就是救世主。 感到手腕上的绳子被他大力扯断,我的脑海依旧一片苍白,只剩下原始的冲动,促使我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哭得肝肠寸断。 奎木狼回来了,不是那个长须飘飘的秦将军,而是那个真实的奎木狼。 “别怕,我带你走!” 我听到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人随即被他打横抱起,闪身出了营帐。 昔日的飞雄军,如今是一片人间地狱。 无边的火海,肆意地吞噬着一切,空气中满是刺鼻呛人的味道,空气变得十分稀薄。 偶见某座熊熊燃烧的营帐中,突然窜出一两个活人,皆浑身是火,手脚抽搐地绝望挣扎一番,终倒了下去。 那惨状,我闭了眼不敢看。 奎木狼撕下两片衣襟,为我二人掩住口鼻,抱着我在火海中辗转腾挪,艰难地寻着出路。 我靠在他胸前,周围灼热的气息和愈发稀薄的空气,令我的头脑有些昏沉。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在我耳边道:“心月,我们到西门了,马上就能出去,你撑着点!” “嗯。”我轻声回答,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让自己牢靠些,“我撑得住。”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几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咻咻”破空而来! 奎木狼眼疾手快,抱着我在空中硬生生一个转身,避开了突袭。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清醒了几分,睁开眼便望见飞雄营西门口,赫然出现了一排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他娘的!还真有活着出来的!”当中一名军官模样的恶狠狠地啐道,说罢一挥手,“放箭!” 箭雨,犹如成群的蚂蟥,带着索命的嗡嗡声,冲我们招呼过来! 看来,今夜二皇子是将他认为该死的人统统扔进了飞雄军,即便侥幸命大逃得出火海,也没命闯出飞雄军的大门。 奎木狼一手抱紧了我,一手长剑出鞘,挽出一串凌厉的剑花,将飞箭统统挡在了外面。 然飞驰而来的箭雨似乎无休无止,奎木狼一面护着我一面抵挡已是十分吃力,只得且挡且退,但身后是一片火海,哪有退路。 第70回 密道 “放下我,你一个人可以冲出去。”我深知如此下去,我们两人都要殒命于此,奎木狼是为救我而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受我拖累妄送了性命,“我自有法子保全自己。” 对于我的中肯提议,他只回我两个字:“休想!” “不管你信不信……”他抱着我在一棵燃烧的大树后暂避时,我拼尽了全力想要从他臂膀中挣脱出来,却被揽得愈发的紧,“你把我放在这儿,也许,我就能回家了。”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代死去,我才有可能穿越回属于我的时代。 “等我们活着出去,”他语调低沉却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家!” 说罢提神运气,再次冲了出去。 立在我们面前的,正是刚才下令放箭的军官。 “你是谁?”这白面军官眼神阴隼地盯着蒙面的奎木狼,“本事倒是不小,只可惜……” 不等他啰嗦完,奎木狼长剑一抖,先发制人地直击他心门! 那白面军官反应倒是极快,身形诡异地飞速后退,藏在身后的右臂骤然举了起来。 在他手里,是一架制作精巧的弩机! 白面军官嘴角扯出一个胜利的笑,手指一动,三只闪着森森蓝光的弩箭便电光火石般袭来! 双方距离极近,奎木狼已是避无可避,出手如电地用手中长剑拨飞了两支弩箭,而后身形骤然一变…… 我便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支弩箭从我眼前飞过,深深地插进了奎木狼的颈窝! 我才意识到,这支弩箭瞄准的,本就是奎木狼怀里的我,他情知已招架不及,百忙中换了身位,生生替我受了这一箭! 中了一箭的奎木狼,不过咬了咬牙,急变中的身形却丝毫不受其影响,一个轻灵转身,手中的长剑骤然脱手而出…… 那白面军官中剑倒地之时,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胜利的笑容,显得格外讽刺。 电光火石间击毙了白面军官,奎木狼反手一把将插在肩颈上的弩箭拔了下来! “不要!”我大呼一声,伸手替他死死捂住了伤口,“你这样会死的!”肩颈处是大动脉,很容易失血过多而死。 奎木狼脸色有些白,迅速点了自己伤口附近的几处大穴,从白面军官身上拔出自己的长剑,“我们走。” 可是如何走得出去? 奎木狼身受重伤,身后是一片火海,前面还有一群严阵以待的弓箭手。 我咬咬牙,扯下一截衣摆,帮他将伤口紧紧裹住,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有棵被烧得乌黑的大杨树。 骤然想起,牢狱中元宝说过,飞雄营正西面的大杨树下,有条密道! 天不亡我! 本就狭窄昏暗的密道,充溢着灼热又令人作呕的气味。 手脚并用地爬了许久,甬道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就在我觉得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抬眼骤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一点微弱的光亮。 “出口!”我激动地冲身后的奎木狼喊道,“前面是出口!”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刹那,我在心底默默感谢了上帝佛祖真主老天爷的加持庇护。 “大人!我们逃出来了!”我用沙哑的嗓子激动地喊着,“……大人?” 回过头才发现,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奎木狼,竟没有出来! 第71回 跳崖 “奎木狼!”我一时间着了慌,转身跳回了密道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几近昏迷的奎木狼拉了出来。 先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中,我并没有察觉奎木狼的异样,此时才发现,他一张脸都变得惨绿如僵尸一般! “你中毒了?!”看到他肩膀上,我为他绑上的绷带已被黑血浸满,我的嗓音都带上了哭腔,“怎么办?告诉我如何给你解毒?”前世电视剧里的情节浮上脑海,“吸出来!我帮你吸出来就没事了!” “没……用的。”奎木狼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显然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刚才那个……是鬼金羊的弟子,唐门的毒……向来无药可解……” “不可能!” 他惨绿的脸上挤出一丝抚慰的表情,“心月……别管我……去寻太子,他……会护你周全……” 我以其人之道倔强地回了一句:“休想!” 当是时,仿佛嫌我们的处境还不够决绝凄惨,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许多人杂乱的脚步声。 “追兵……来了……”奎木狼艰难地伸出手去推了推我,却没有了昔日的一丝力道,“快走……” “我不!”我狠狠地抹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矮身费力地将奎木狼架了起来,“要走一起走!要死死一块儿!” 事实证明,我实在自不量力了些,当追兵出现在身后,眼前,是一段悬崖。 这场景,何其熟悉…… 前世的武侠小说之必然定律中说道:男女主角在前有悬崖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跳崖定然是死不了的。 搞不好还会发现一个山洞,里面有绝世武功秘籍。 只是不知道,穿越世界和武侠世界,是否符合同一设定。 我咬了咬牙,拖着昏迷的奎木狼纵身跳了下去。 不断翻滚辗转间,我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下面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个大斜坡,就不跳得那么草率了。 如今这一身伤痕累累的皮囊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翻滚,真是痛不欲生。 而奎木狼显然在这翻滚碰撞中,意识清醒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我一把拉进了怀里。 而痛得咬牙切齿痛不欲生的我,在后脑勺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之后,终于幸甚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梦境,又见梦境…… 还好,这次出现在梦境中的,不再是寒冷的雪境、诡异的彩虹和永远也抓不住的云栖。 我见到了唐薇薇。 地点是一条熟悉的小径,头顶一盏融融的路灯。 从唐薇薇的牛仔背带裙,和柔柔垂在肩上的两条长辫子来看,还是大一新生的时代。 意外的是,在唐薇薇对面,我看到了上一世的我自己。 那时认为极显成熟又个性张扬的一身牛仔装扮,如今看来,却傻气十足。 唐薇薇和蒋馨月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各自低垂了头,唐薇薇指尖扯弄着衣摆,而蒋馨月更显得手足无措。 我看得有些好笑:这哪是蒋馨月和唐薇薇?我俩的相处日常,不应该是勾肩搭背耳鬓厮磨、叽叽喳喳大呼小叫,好得让云栖数次怀疑我俩其实是一对蕾丝边儿么? 第72回 抉择 我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我忆起了这一刻,蒋馨月和唐薇薇的闺蜜史上最尴尬的一段过往。 蒋馨月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其实是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 “薇薇,我……” “好啦……”不等她的艰难决定出口,对面的唐薇薇却抬起头来,“多大点儿事儿啊,气氛搞得像高手过招似的。”她冲蒋馨月眨眨眼,脸上是一如往昔的明媚笑容,“既然你喜欢那件衣服,姐们儿就让给你好了。”她轻笑着转过身去,语气中全是不在意,“我再去挑更好看的就是了。” 她身后的蒋馨月望天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知道她很庆幸自己没说出那个决定。 那时她相信,她们已经解决了那个尴尬的抉择。 然而此时,在梦境中,我却站在了唐薇薇的面前,于是我看到了前世的蒋馨月并不曾看到的一幕。 转过身来的唐薇薇,脸上已不再有一丝的笑意,贝齿咬了咬下唇,眼中现出一抹凄婉又不甘的神色。 这种眼神,我后来曾多次在她的小说里读到,也曾赞叹她可以将人物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刻画得入木三分。 只是,这种眼神,往往出现在大反派的眼中。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却见眼前的一无所知的蒋馨月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揽住了唐薇薇的肩膀。 而唐薇薇口中娇嗔着“滚边儿去!”转头冲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眼中的阴霾盎然无存,让我觉得方才锋芒毕露的不过是唐薇薇偶然觉醒的第二人格。 我知道,之后蒋馨月请唐薇薇吃了顿大餐,两人还破天荒地喝了瓶红酒,晕乎乎地唱着歌回了宿舍,第二天双双迟到,被教授一通臭骂,日子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 梦境中,蒋馨月和唐薇薇渐行渐远,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站在原地。 问题是,我要怎么从这个梦境中出去? 我正想着,忽觉脚下一片窸窣之声,低头只见青石板小径的缝隙里生出了许多细长的藤蔓,水蛇般扭曲着身体越长越长,越长越多,终于渐渐将我笼罩了起来…… “救命!”感觉那毒蛇似的藤蔓肆意舔舐着我的脖颈,仿佛下一秒便要置我于死地,我心中愈发慌了起来,下意识地一把将那藤蔓牢牢抓住,用力一拉…… “呃!” 耳边传来一声惨叫,终于将我从那个要命的梦境中唤醒,睁眼便见一个满头银发,长眉长须的老头儿正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冲我大叫一声:“无量你娘的寿佛!你昏迷便昏迷,扯道爷的胡子做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这老道士一把银白色的长胡须正堪堪地抓在我手里,还抻得极紧,难怪老头儿要发飙。 应该是我昏迷中,老道士俯下身来看我,长胡须刚好挠了我的脖颈,便被我一把抓了。 看来,跳崖果真有奇遇啊! “你是洪七公呢,还是周伯通?”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第73回 唱歌 “……什么公什么通?”老道士不明觉厉地皱了皱眉,“你这丫头是摔坏了脑壳吧?” 经他一提醒,我才想起个及其重要的事儿,赶紧一骨碌……无奈浑身都痛,只得咬牙切齿地慢慢爬起了身,“道长可见到跟我一同掉下来的一个男子?” “见了,在院儿里躺着呢。” 我赶紧从床榻上下来,跑去了院里。 此时的奎木狼,一张脸绿得韭菜一般,伤口涌出的黑血淋淋漓漓侵染了半边身子,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气若游丝。 我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挤压着,痛得要滴下血来。 我不敢相信,那个锦衣卫高手奎木狼,那个总被我非礼的奎木狼,那个劝我少喝酒,偶尔会跟我开玩笑的奎木狼,曾经无数次扮演了我此世的救世主,却要以这样无奈的方式,离开我的生命…… “不!不不!”我踉跄地扑了过去,将他抱在怀里,“你醒醒!你不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吗?你不是大内第一高手吗?怎么能就这样认输……”我将脸颊贴上他的额头,冰冷得令人心寒,“你再撑一撑,好不好?我去想办法,帮你解毒……你信我,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六神无主间,却听身旁的老道士冷笑一声:“少痴人说梦了,唐门的毒,无药可解!” 我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老道士:“你认得,这是唐门的毒?” 只顾悲怆,倒把跳崖遇见的这位n(p)c给忽略了,看他独居山谷,银发白须、道袍飘飘的样子,就差脑门上写着“世外高人”四个字了。 “道长!”我赶紧冲他拜了下去,“道长若能就他一命……” “不救!”老道士回答得干净利落。 我登时火起,“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好人还是坏人,怎地就如此笃定?” “我管他好人坏人。”老道士一拂袖转过身去,“他中的是我唐门的毒,道爷我再给他医好了,岂不是堕了我唐门的面子!” 我迅速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这老道竟是唐门中人;第二,他有能力救活奎木狼! “您老可想清楚了?”我在他背后冷冷一句。 老道士望天打了个哈哈,“你个半死不活的小丫头,还想要挟我不成?” “要挟不敢当。”我不卑不亢,“但打扰了道长的清修,就不好意思了。” 不等老道士反应过来,我已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唱起歌来。 前世,坚强勇敢、足智多谋、善良乐观、人缘极佳的阳光美少女蒋馨月,只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五音不全。 而且是唱歌要命那种。 某次,一个精神有些问题的欧巴桑赖在我们记者部无理取闹,谁都劝不走,被吵得无法静心写稿子的我,忍无可忍地高歌了一曲《青藏高原》,欧巴桑刚听完第一段转身就走,从此再没来过。 从此我的歌声闻名全报社,被冠以“终极大杀器”的称号,对外承诺不率先使用。 第74回 解毒 眼下,我一曲《山路十八弯》还没唱完副歌部分,浑身哆嗦的老道士已骤然转过身来,眼神中杀机必现:“无量他娘的寿佛!信不信道爷一掌拍死你?!” 我却不为所动,回敬他一个更加阴惨惨的眼神,“那,我就做鬼唱歌给道长听……” 这原本是句毫无威慑力的威胁,不知何故,老道士竟被骇得愣了愣,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片刻之后,高高扬起的手掌终于无力地一挥,“罢了罢了,只要你别再鬼叫,道爷就看他一眼。” 我赶紧收了神通,叩首称谢。 老道士绕着奎木狼走了一圈,皱眉问道:“他中了谁的毒?” “鬼金羊的弟子。” “鬼金羊……是个什么东西?” 我只好将鬼金羊的相貌描述了一番。 “公仪杨……哼!”老道士从鼻孔里表达了蔑视,“若是他这一门动的手,道爷救他一救也无妨。” 我暗想:看来唐门内部,也不怎么安定团结。 “只是……” 废话真多……“只要道爷能救活了他,小女子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为老婆,总之怎么着都行,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我是说……” “您不会真打算要我命吧?”想起前世武侠小说上的变态神医,救一人必须杀一人,以达到所谓的心理平衡,“得,只要能救活他,您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无量他娘的寿佛!你到底让不让道爷说话?!”老道士被我打岔打得有些恼火,“我杀了你有什么用处?还能拿你炼丹不成?道爷是想说……”他眯起眼将我打量了一番,“你这丫头十分古怪,明明是个已死之人的相,偏又活蹦乱跳的……”他抬手摸了摸我头顶,“也不像诈尸……” 你才诈尸,你们全家都诈尸。我暗自腹诽,随机一惊:这老道士,竟看出了我是穿越之身? 这老道士,是个真正的高人啊! 若不是情势紧急,我很有兴趣让他帮我看看手相,算个事业财运爱情什么的,只是“您究竟想说什么?” “似你这般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命格,倒适合学道爷我这身神鬼莫测的功夫,丫头,不如你拜我为……” 他那厢话音未落,姑娘我早已跪倒在地,三个响头“咣咣咣”地磕了下去,“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麻利儿的,那位快撑不住了。 老道士被我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得后退一步,额角古怪地跳了跳,叹气道:“其实还有许多入门的礼仪和事项……”看我赤红双眸一副要吃人的神情,“罢了,先救了这人,日后再说吧。” 费尽气力将奎木狼抬到屋内塌上搁好,老道士取出金针连刺他几处大穴,而后从药箱中取出一粒润白如玉的药丸递给我:“用半碗水化开,喂他服下。” 将药一点点灌进奎木狼口中,再将他安置躺好,我始终悬在喉咙里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师父,他的毒,这就算解了?” 第75回 真名 老道士傲娇地瞥了我一眼:“我早说过了,咱们唐门的毒,无药可解!” “你……”我很有种手刃老道的冲动,“那我们这一番折腾是在干嘛?” “方才,为师以金针刺他大穴,是为了替他护住心脉要害,让你喂他服下的犀水丹,乃是排毒的灵药。若他能借犀水丹之力,将体内的毒排出来,自可捡回一条命。”老道士皱眉望着依旧昏迷的奎木狼,“只是他中毒已深,这犀水丹药性又烈,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我一颗心再度提上了嗓子眼。 “若他一会儿醒来,一定记得别再让他睡过去。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睡过去,就再难醒过来喽!”老道士交代完,伸了个懒腰转身向外走,“夜深了,道爷打坐去了。” 我抓住奎木狼冰冷发黑的手,放在掌心暖着,“奎木狼,听到了吗?快醒过来,让我放心……” 但是,任凭我千呼万唤,床榻上的奎木狼,始终一动不动。 我强忍了满心的惶恐,在他耳边轻道:“你再这样装睡,我可要放大招了啊。” 灌了自己半碗冷水,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唱些什么。 前世,有首歌,我是不太跑调的。 那是为了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唱给云栖,拉着唐薇薇偷偷练了许多许多遍,直练得唐薇薇用头撞ktv包厢的墙,大喊“给我个痛快……” 但终究,不是那么难听了。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他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 我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唱到喉咙嘶哑,直唱到声音哽咽…… 直唱到塌上的人喉头一动,吐出一口腥血来。 “奎木狼!”我低呼着,赶紧帮他将血拭去。 “心月……” 听他喉头涌动,艰难地唤出这两个字,我眼眶中的眼泪,立时流了下来。 谢天谢地,他终是醒过来了…… “在我家乡,每年初春,便开了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极美……”他的声音,有些喘息,有些断续,“你若爱花,来年三月,我……带你去看看,可好?” “好,好……”我欢喜得有些语无伦次。 只要你能活过来,莫说看花,你就是带我去盗墓我都欣然规往。 “此一诺,大人可一定要记得!” “大人……”奎木狼喃喃道,“说实话,我不喜欢你总称我大人……” “那……”我迅速思索了一下,“难不成,我要唤你,狼大哥?”有种狼外婆的既视感。 他静静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道:“秦朗,我叫秦朗。” “秦朗……”我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竟愿意将真名透露给我…… “很好听的名字。” 他嘴角微微一扯,十分艰难地笑了笑,刚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却又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第76回 麻烦 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料理,碰到他的脸颊,才发觉烫得吓人。 我赶紧打了冷水,用棉布蘸了为他擦拭额头和手心,只见他方才乌青发黑的皮肤,如今却红得犹如煮熟的虾子,满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正伟他擦拭手心的棉布忽然被他一把死死攥住,只见秦朗死死咬了牙,额角上青筋暴起,显然正承受着万分的痛苦,却转了头去,不让我看见。 “我知道你难受,但你万万撑住,别睡过去!”伴随着他体温的不断飙升,我心里也似煮开了锅一般煎熬,只能不停地为他凉着额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讲话,不让他昏迷过去。 这一夜于我而言,过得犹如一生般漫长。秦朗时而灼热的难以忍受,时而冰冷的颤抖不已,如是反复了几番。腥血更是吐了无数回,让我十分担心他要失血过多。 但他确有常人难以匹敌的坚毅,在冰火两重天的无尽折磨中,却始终咬紧了牙一声不吭,任由我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地说话,轻声唱着歌谣。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破晓。 老道士走进来的时候,我已浑然不觉,只是伏在床边握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哼唱着:“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老道士望了望秦朗的面色,又要将他手从我手中抽出来把脉,奈何此时的姑娘我一副魔障了的样子,死死攥着秦朗的手不放,一副谁跟我抢我跟谁拼命的样子。老道士摇了摇头,只得拉起他另一只手。 “脉象平和。”老道士点点头,抬手翻了翻秦朗的眼睑,“体内之毒已去大半,无性命之忧矣。” “多谢前辈。”秦朗轻声谢道。 老道士望着他挑了挑眉,“能挨过这一夜,你是个有种的!至于丫头你……” 然姑娘我在听到他说“无姓名之忧”几个字之后,已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姑娘我从前世到今生,就从未睡得如此深沉踏实过。 梦境里,蒋馨月和唐薇薇手挽手地去逛街,唐薇薇试了条喜欢的裙子,却对着价签摇头叹气。蒋馨月试都不试就将裙子买了下来,翌日却故作惆怅地对唐薇薇说:“我妈说这裙子一点儿不适合我,人家又不给退,麻烦……要不你先穿几天?” 对于蒋馨月口中的“麻烦”,唐薇薇心知肚明,接过裙子嗔怪道:“你的麻烦老是甩锅给我,你也好意思?”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却闪着感激。 而梦境中冷眼旁观的我却意识到,此后唐薇薇似乎并没穿过这条裙子。 她明明十分喜欢,那么,后来这条裙子哪去了? 我不禁心中一颤,醒了过来。 一睁眼,便对上了那双笼着柔柔水雾的修长凤眸。 “醒了?”他轻轻一笑,抬手理了理我额上的几缕乱发。 “你怎么起来了呢?”我赶紧挣扎着坐起身来,望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嗔怪道,“刚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一夜,不好好躺着休息,乱跑个什么? 第77回 贪墨 秦朗却只是望着我笑而不语,我竟无端得被他看红了脸。 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身上是干净的粗布衣衫,伤口也都上药包扎了起来,问题是……“你给我换的衣裳?” 秦朗苍白的脸上竟红出了一丝血色,低头尴尬道,“还真不是我,是老前辈。”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心想姑娘我终归是被占了便宜,与其是老道士,还不如…… 正胡思乱想,却听秦朗道:“你已无大碍,我便要走了。” “哦……嗯?”我第一反应是他要回隔壁房间去,第二反应却意识到不太对劲,“你要去哪里?” “东宫。”他站起身来,“三千营一场大火,将二皇子的罪状烧得干干净净,形势对太子殿下十分不利,我得赶回去将掌握的证据禀报太子殿下,让他早做应对。” 回想飞雄军的那场滔天大火,我依旧心有余悸,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条无辜的生命葬身火海,只记得在狱中时元宝对我说过的话: “这几年来,二殿下在三千营一手遮天,杀伐决断一人掌握。稍有违逆者便是杀身之祸,且多疑株连。三千营从上到下,明里暗里死在二殿下手上的,不计其数。” 典型的暴君。 “我始终不明白。”我皱了眉喃喃道,“二殿下隐瞒了近万名士兵的死讯,制造了这许多的‘鬼兵’,究竟所为何来?” “我之前也百思不得其解。”秦朗答道,“在去扬州府督导换防的时候,倒是从手下的军官中旁敲侧击,终于窥见端倪。” “哦?”我大感兴趣。 “依照大明军制,三千营普通士兵月饷银二两、谷一石、布一匹。如此算来,一万名士兵的每月的饷银便有白银两万两,更不必提军职高者军饷亦高。” 秦朗刚说到这,我已恍然大悟,不仅失声叫道:“贪没军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前世看过这样一则报道,说儿子为套领老母亲的养老金,将老母亲去世的实情隐瞒了许多年,直到当地官员以为本地出了百余岁的长寿老人,大张旗鼓地到家里去慰问,才知道老人早已故去了二十余年。 没想到,早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朱高煦同志竟已领悟到了“诈保”的精髓,真可谓观念超前。 只是,花着这带着血、缀着人命的银子,他真的不怕鬼叫门么? “混蛋!”对于这样的人渣败类,我连骂都不屑于出口。 “所以,我得赶紧赶回去禀报太子殿下。”秦朗深深望了我一眼,“你伤得不轻,昨夜又万分操劳,且留在这里将养几日,我会派人来接你。” “不行!”我断然拒绝,挣扎着起身下床,“要走一起走!” 说罢,我和秦朗对视的目光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大概是同时想到了我那句十分慷慨悲壮的“要走一起走,要死死一块儿”。 这,算是同生共死过了么…… 我二人正尴尬着,却听门口传来老道士的冷笑声:“走?道爷跟你打个赌,你走不到金陵城门就得毒发身亡,神仙都救不回来,你信不信?” 第78回 考核 我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秦朗只是将体内的毒排出了大半,却依旧有余毒未清,此时又没了老道士的金针护住心脉,一旦剧烈运动势必毒入膏肓,不禁嗔怪地瞪了秦朗一眼:听到没?不想死就别逞强。 “可是……”秦朗凤眸中划过焦虑的神情。 “其实,即便你告知了太子殿下二皇子吞没军饷的事,又有何用?”我突然想通了其中关窍,“三千营一场大火,已将二皇子的罪证烧得干干净净,太子即便知道实情也不能奈他何。你不如安心静养两日,将体内的毒化干净,也容我想想对策。” “听到没有?还是我徒儿看得透彻!”老道士负手跨进们来,冲秦朗一瞪眼,“还杵在这儿干嘛?运功化毒去啊!” 很少见到秦朗吃瘪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 正低头偷乐着,忽听老道士意味深长地一句:“徒儿啊……” 我瞬间被他叫得没了好心情。 不想我当日顺口胡诌的一句“我堂堂唐门弟子”,竟意外地成了真。 只是,这唐门以擅长下蛊使毒,行阴诡勾当著称,还有鬼金羊这样的代表人物,江湖声誉并不算好。 我怎么有种,误入黑帮的感觉…… 之前情急之下拜了师,不知现在退货还来不来得及? “师父,”我抬起头来,用十分诚恳的神情望着老道士,“之前事从紧急,怕您对我了解不多。我这个人呢,天资愚钝,学无所成。” “没关系。” “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无妨。” “五谷不识、菽麦不分。” “都不重要!” 我彻底无语,心道您老收徒究竟有没有标准?难道只是传说中的“确认过眼神,我遇见对的人”? “我看你这丫头聪明伶俐,又重情重义,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我也不想啊……我在心底暗自叫苦,忽然灵光一闪:您老收徒可以没底线,我拜师父不能没标准啊! 想至此,我兀自狡黠一笑,抬头问道:“师父,您自诩有鬼神莫测的本事,可是真的?” 老道士一副“你侮辱我智商”的忿忿表情:“那是自然!我毒医圣刘半夏的名字,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毒……医圣?”您这绰号还真是自相矛盾。 “就是既是毒圣,又是医圣,道爷我用毒的本事高,治病的能耐更高!” “原来如此,师父果然了得!”我口中敷衍着,心思却转得飞快,“既然师父精通岐黄之术,徒儿曾听人提起一个病例,说普天之下无人可解,不知师父……” 老道士立时起了好奇争胜之心,“说来听听!” 我心中暗乐:前世看了无数遍的《倚天屠龙记》,不想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说有一人,被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请问……” 我话未说完,老道士已如遭雷劈似得愣在了原地。 看来,这老道士的医术,还比不上蝶谷医仙胡青牛。 第79回 小菜 只要老道士解不出难题,我自可以质疑他身份为由,大大方方地将拜师之事反悔掉,估计老道士自恃理亏,也不能说什么。 想到此,姑娘我唇角一勾,撇下独自喃喃出神的老道士出门去。 在老道士的厨房里东摸西翻,除小半缸稻米外一无所获,幸而老道士还在院中开辟了一方菜园,种了些绿叶青菜。 半个时辰后,热腾腾的米粥并一碟炒青菜,便在姑娘我的巧手下上了桌。 见老道士依旧念念叨叨地在屋里来回踱着圈儿,我不忍打扰,只是叫了秦朗来吃饭。 “你做的?”望着桌上的清粥小菜,秦朗一双凤眸亮了亮。 “不然呢?还能是老道士做的?”我笑道,“尝尝看。” 秦朗坐下拿起了筷子,“听老前辈唤你一声徒儿,莫非你拜入了他门下?” 提及烦心事,我皱眉往门外望了望,然后示意秦朗附耳过来,“你说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老道士将我逐出师门?” 秦朗额角古怪地跳了跳,“为何?” “我一个纯良女子,真心不想加入黑社会啊!” “……什么?” “我是说,我不想入唐门这种邪恶帮派啊!” 秦朗一双凤眸噙了笑意地望着我,“你可知,若刘老前辈放出话来要收个入室弟子,江湖中人能挣得头破血流,甚至掀起场血雨腥风?” “……老道士,这么大影响力?” “你昏睡之时,我去叩谢老前辈的救命之恩,方知他乃是隐居世外多年的毒医圣刘半夏。”秦朗夹了青菜放在我碗里,为我慢慢讲着,“当年,正是他与师兄唐南星、师弟萧白芷共同创立了唐门。” “哦!”敢情老道士还是唐门创始人之一。 “三兄弟皆以发掘珍奇草药、医治疑难杂症为志趣,故而唐门创始之初,是个行医济世的正大门派,并不是如今这般光景。 后来,大师兄唐南星因误尝毒草,不治身亡。掌舵人一死,刘半夏前辈与师弟萧白芷渐生分歧。刘前辈致力于钻研疑难杂症,萧白芷却热衷于炼毒制毒,二人道术不同,加之时任唐门的掌门人乃是萧白芷的大弟子,于是刘前辈索性离开唐门,隐居世外,不再过问唐门中事。” “哦……老大把自己毒死了,老二和老三分道扬镳。”我端着碗点头道。 “你这概括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秦朗无奈笑道,“别看刘老前辈鹤发童颜,算起来至少也有百岁高龄了。似鬼金羊这等唐门弟子,估计都是他的徒孙辈。” 我眼前一亮,“岂不是说,我只要拜了老道士为师,鬼金羊就得喊我一声师叔?” “确是如此。” 我正暗想能占鬼金羊那老混蛋个便宜也不错,却见老道士一阵疾风似的冲了进来,“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忽然刹住车瞥一眼桌上的青菜,“这是什么?” “你菜园里种的青菜,再不吃就老了。” 老道士嘴唇一阵哆嗦:“我的龙背青叶!你你你……” 我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赶紧一把抓住他颤抖不已的衣袖问道:“有毒吗?” 第80回 审题 “毒倒是没有,且此药解毒化瘀,倒是很适合这小子吃……只是你这等吃法,简直是,暴殄天物!” “哦。”听说没毒,我暗自松了口气,赶紧转移话题,“您刚才说想到了,想到了什么?” “治病的法子!”老道士瞬间望了心疼他的龙背青叶,一张脸得意到胡须都在嘚瑟,“先以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慢慢取出。最后以螃蟹捣汁敷眼,便能化解眼中之生漆!对不对?”说罢一副负手傲娇地望着我,满脸写着“我很牛求表扬”。 我一时兴起,“医治之法许是对的,但……”我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脸为难地望着老道士,“我当时要问的问题是:请问似这般心理变态、下手歹毒之人,师父认为应如何挽救?” “啊?”老道士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上。 “所以说,”我用指节击桌面敲重点,“审题很重要啊师父!” 老道士身形晃了晃,口中不甘道,“可这算哪门子疑难杂症?” “心病也是病啊师父,若能医好了这变态的心病,让他放下屠刀一心向善,岂不等于解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这……”老道士一张鹤发童颜的脸由白转红,忽然一拍桌子愤然道,“无量他娘的寿佛!这种狂魔就应该下江湖追杀令,人人得而诛之,诛完还要挫骨扬灰,让西北风刮他个一干二净,才算是怜悯众生!” 我顿时被口中的粥呛了一口。 方才做饭的时候,我便一直在想:二皇子以一场大火毁尸灭迹,将人证物证都烧了个干干净净,我们要如何拿他的把柄? 想了许久也没有一丝头绪的问题,却被老道士一句“挫骨扬灰”启发了些许灵感。 并非烧得干干净净,还有灰啊。 只是,从一地尘灰中,能看出什么呢? 我总觉得有什么关键性的线索被我忽略掉了,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道士兀自别扭沮丧了一阵后,突然意识到他徒儿我的做饭才能,遂兴冲冲地去不远处的村子里偷了只鸡回来,嘱咐我晚饭的时候炖了,就着一壶小酒吃得满嘴流油,打着嗝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入夜,秦朗依旧在隔壁打坐运功化毒,而我则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不断梳理着三千营鬼兵案的始末,试图从中找出些有用的蛛丝马迹。 夜色中,月映西墙,树影斑驳,姑娘我便望着那在夜风中摇曳不止的树影想得出神。 正当我想到眼皮渐沉的时刻,却忽见一道黑影从窗下掠过。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敲了敲墙板。 墙的隔壁正是秦朗。 示警之后,我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蹲了下来。 须臾,便见窗纸被悄然捅破了一个洞,紧接着,一段燃烧着的烟卷似的东西便伸了进来。 放毒?我心中冷笑,没有创意。 迅速以衣袖掩住口鼻,我灵机一动,伸出一只手去,将那烟卷似的东西掉了个头儿。 第81回 夜袭 不一会儿,便听到窗外有人“噗通”倒下的声音。 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扯块布蘸水掩了口鼻,正要推门出去,忽见另一个黑影闪过,低低唤了声“师弟!”便冲了过来。 然而不等他将地上那位中毒的拉起来,自己亦一声闷哼倒了下去。 是秦朗出手了。 我推门而出,正撞见同样湿布蒙面的秦朗,焦急问我:“没事吧?” “没事。”我四处张望,“鬼金羊的人?” 秦朗点头,“鬼金羊疑心极重,不相信我们已坠崖身亡,终究是寻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多了几条黑影。 秦朗眼中冷光一闪,手中长剑在月光下挽出一个雪亮的剑花,“我去对付他们,你叫上刘老前辈,往后山方向撤!” “可是……” 不等我出声阻拦,秦朗已离弦箭般冲了出去。 我一时无奈,只得去叫老道士。 不想老道士喝了几杯酒睡得极死,任凭我千呼万唤依旧睡得欢畅。 我心急如焚,眼见不远处秦朗已渐渐不支,生怕他余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索性一咬牙,向那几个黑衣人冲了过去。 “住手!”我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一个举刀欲砍的黑衣人,将忍痛不已的秦朗护在身后,“看清楚了,姑奶奶就是你们要找的蒋姑娘!有什么冲我来!” 几名黑衣人明显犹豫了一下,相互交换个眼色,显然在确认我的身份。 我一脸凛然地盯着他们,暗地里却以手推了推秦朗,示意他:快走! 却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忘了吗?要走一起走,要死死一块儿!” 我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逞什么强,我是让你去搬救兵!他们找的是我,不会要我的命。” 其实心里清楚:这荒郊野岭,哪里去寻救兵。 眼前的黑衣人却不容我们二人啰嗦,再度持刀袭来,其中几人将秦朗团团围住,另外两个则轻易将我制服。 混蛋!我双手被牢牢缚住,抬膝狠狠地一撞,面前的黑衣人立时一声惨叫弯下身去,令我看到秦朗一剑将一名黑衣人毙命,却身形骤然一晃,嘴角渗出血的样子。 我的眼泪立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拼尽力气冲他大喊:“别管我!快走啊!” 许是我挣扎得力气太大,被缚住的手蓦然一松,我便发疯似的向他冲了过去。 身后,却响起一声重重的呵斥:“我唐门弟子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连不欺妇孺的道理都忘了吗?” 我扶了秦朗闻声望去,只见老道士正大袖一挥,将一个软绵绵的黑衣人扔在地上,负手盎然而立,表情十分不善。 我心念意转,冲几个不明所以的黑衣人大喝:“唐门师祖毒医圣在上,尔等还不下拜行礼?” 几个黑衣人迷茫地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出声道:“荒谬!师祖毒医圣他老人家早已驾鹤西去多年,此人必是冒充的!” “驾鹤西去?!”老道士立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无量你奶奶的寿佛!你师父才驾鹤西去了呢!” 第82回 毒圣 说着身形一闪,幻影移形似的来到了我们面前。 我只觉后背一股柔和力道一推,我和秦朗已被送出了丈余,但见老道士道衣飘飘,穿花蝴蝶般在几个黑衣人中间穿梭,带起一串残影,在月光下显得亦幻亦真。 “太虚逍遥步法。”身旁的秦朗低声赞道,“不想刘老前辈医术超群,武功也如此了得!” 那边,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负手立在一旁,冷眼望着一片东倒西歪浑身抽搐的“唐门弟子”:“公仪杨那厮不好好教徒弟,师祖爷便替他教你们一教:这菩萨蛮毒,尔等会解否?” 冷眼看着几个唐门弟子委顿在地,吐得肝肠寸断,老道士无奈地摇摇头:“这都不会?”抬手一把紫色的粉末扬去,“雨霖铃呢?” 几个人立时变了紫色面皮,惨叫着用手去抓挠自己的脸,挠的血肉淋漓。 “也不会?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老道士叹了口气,挥手又是一把绿色粉末,“那,西江月呢?” 若不是几个黑衣人中毒挣扎的模样实在太过瘆人,我真心有点想笑。 几个人不再残害自己的脸,双手死死卡住自己脖子,力道之大仿佛一松手,心肝五脏就会从口中蹦了出去一般。 老道士吹了吹自己的手,忽然抬头做恍然大悟状:“哎呦,喝了几杯倒是忘了,这几种毒都是道爷我最近才琢磨出来的,还未曾向唐门报备,尔等……” 哪还有人听他说话。 唯独离他最远的一个,掌中一把匕首向自己右胸猛刺一刀,立时一阵腥血喷出,他脸上的惨绿反倒淡了几分,向老道士叩头不止:“师祖爷爷饶命!” “难得还有个活人。”老道士冷笑一声,“甚好,回去跟公仪杨那厮报个信儿,就说这丫头是我刘半夏的关门弟子,他若再敢找我宝贝徒儿的麻烦,哼……且看他解不解得了道爷我这三种毒!” 我长吁一口气,忽觉这师父拜得值了。 秦朗郑重拜谢了老道士的救命之恩,我趁机口吐莲花地将他大大地夸赞一番,夸得老道士喜笑颜开十分的受用。 “师父,这些死尸怎么办?”望着地上一片惨绿脸色血肉模糊的尸体,我胃里一阵犯恶心。 “为师这三种毒,普天之下无人能解。”老道士伸个懒腰转身而去,“烧了吧,免得祸害了附近的飞禽走兽。” 我想想也是,遂与秦朗将尸体拢成一堆,寻了些树枝枯草,一把火点了。 夜风漫卷中,我望着熊熊的火光出神。 “这就是江湖?”我轻声问身边的秦朗,“只有恩怨情仇,没有人性悲悯。” 近来见识了太多的生死,一颗心被一而再地刺痛,痛着痛着就有些麻木了。 秦朗看出了我的伤感,将我微冷的手握进了他的掌心,“正如离离野草遇火化为轻灰,铮铮铁骨淬火却化为焦炭,人之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终究是不同的。” 离离野草遇火化为轻灰,铮铮铁骨淬火化为焦炭……我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这句话,忽然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 第83回 证据 正如离离野草遇火化为轻灰,铮铮铁骨淬火却化为焦炭,人之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终究是不同的。 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与稻草扎成的假人,即便葬身火海,留下的东西终究是不同的。 “对啊!对啊!”我激动地紧紧拉住他的手,“灰就是证据啊!” “什么?”秦朗依旧不明所以。 “草木遇火化为轻灰,骨骼淬火却化为焦炭!”我目光炯炯地望着秦朗,“人与草人即便烧成灰,重量也是不一样的!” “你是说,只要将大火后留下的灰称重,便会发现其中端倪?!”秦朗眼睛一亮,“事不宜迟,我需马上去通知太子殿下!” 他刚要走便被我一把拉了回来,“又不要命了?还说不听你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安心在这待着,我去找那胖子。” “不行!”秦朗断然拒绝。 “你去不得,我也去不得,那么只有……” “为你们解毒,替你们解围,还要道爷给你们当信差?”老道士郁闷得快哭了,“无量他娘的寿佛,道爷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不孝的徒弟?” 胖子智商的确不是一般的高,我不过请师父夜入东宫,为他传了“称重”两个字,他便能领悟其中奥义,用短短几天时间翻云覆雨,将三千营的鬼兵疑案公诸朝堂内外。凭借一地灰炽,为数万枉死将士讨回公道,胖子这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做法,更是被朝野上下传颂得神乎其神,说当朝太子之智慧谋略,堪与诸葛孔明比肩,乃是一代贤君之质。 总之,三千营鬼兵一案,将太子朱高炽的贤名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不知他偶尔想起是剽窃了姑娘我的创意,是否会觉得脸红。 盛怒的皇上下旨彻查三千营一案,负责办案的大理寺卿乃正义之士,本就对二皇子党深恶痛疾,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一通彻查下来,从三千营查至兵部,涉事的官员武将共计三百七十五人,上至斩首下至流放,算是为冤死的将士们讨了个公道。 然意料之外的是,鬼兵案的始作俑者二皇子,却并未因此而彻底失势。太子一方终有人走漏了风声,二皇子早早地去向皇帝老爹负荆请罪,哭得捶胸顿足十分诚恳,说自己查查不明,被下属蒙蔽,请老爹治他用人不查、治军不严之罪,还亲自严惩了自己几个涉案亲信手下,以示置身事外的公正严明。 “没想到二皇子竟如此狠戾,断腕以求自保,只得了个罚俸一年,暂交三千营节制权的惩处!”刚打听到消息的小树咬牙切齿地感慨着。 “不然呢?”我心中也十分遗憾,却明白事已至此,再没什么文章可做,“他毕竟是今上的亲生儿子,你还能指望他老子为了给士兵报仇,把自己亲儿子给杀了?” 小树还有些不甘心:“你之前不是常说,舆论是看不见的武器么?这时候,咱们不是应该制造那什么……舆论压力么?” 第84回 炼毒 “舆论压力么……”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想了想,“如果你姐我有空,倒是可以把三千营的案子写成九九八十一回的话本子,在广目志上连载,顺便卖给天桥底下说书的大肆传播,这样我们不但能获得一笔可观的收益,且能让全天下知晓二皇子的恶名,可谓一举两得,你意下如何?” 小树眼前亮了一亮,随即苦笑道:“嗯,除了咱们会被二皇子弄死,其它的确没什么坏处。” “所以说,”我继续低头干活,“幸亏你姐我正忙着。” 小树皱着眉看了看我手中瓷盆里一团黑乎乎冒着焦苦气息的不明物体,许是联想到我跟他说拜了毒医圣为师的经历,顿生灵感:“姐,你这是在……炼毒?!” 我额角抽了抽,没好气道:“对!炼毒!”心中大为郁闷,前世烤蛋糕基本就是这么个步骤啊,怎么就搞成了核反应堆呢?看来没烤箱是症结所在,真怀念电气时代……转头故意对小树瘆笑道,“我们唐门炼毒,最讲究个临床试验,确保效果,既然你刚好在……来,帮姐姐尝一口?” “呃……” “来嘛,别怕!”我继续一脸阴险地笑靥如花,“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搞不好你就获得了某种超能力,从此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小树十分紧张地看看我再看看我手里的“旷世奇毒”,终一脸遗憾道:“不是我不帮你,只因我大明朝自靖难之后,今上立朝未稳,人心涣散,南蛮北狄,觊觎中原,朝廷上下,暗流涌动。我冷嘉树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他凛然地冲我一拱手,“恕我实在不能死在今天!”说罢,器宇轩昂地转身而去。 空留我在厨房里,望着他凛然地一步跨出门去,而后一溜烟儿跑没了影的身姿,感慨这小子如果生在后世,绝对是个影帝的料子。 翌日,当我提着一篮蟹壳黄烧饼,走在初夏骄阳斑驳的路上,心里依旧对昨晚做了三遍仍以失败告终的蛋糕,有些许遗憾。 想起前世的一句恋爱格言: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 但前提是,你得知道这男人喜欢吃什么。 就这个问题,我寻思了良久也没个答案。印象中某人全然不挑食,除了一个号称吃出了半截手指的包子,其余并未对任何食物做过任何评价。 我想这属于职业使然,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者,若被人摸透了饮食习惯,是有危险的。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抓住他的胃? 来前不是跟自己说好,只是“例行探望”一下朋友兼救命恩人,让他感受到革命同志春天般的温暖么? 我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再抬头,才发现已到了那清静小院的门口。 秦朗在金陵城南有处私邸,只是使用率不高,仅供他难得的休沐之日回来小住。自几日前在老道士那里遭唐门杀手袭击,勉强出手使得体内的残毒又肆虐了几分,故而回到金陵之后,胖子很大方地许了他几日假期,让他在家清静修养,运功化毒。 第85回 探病 清修之中自然不便打扰,故而我与他已有五日未见。 我在院门口抬手理了理发丝,敛起唇角那呼之欲出的笑意,故作云淡风轻地推门而入。 然而,进门一眼看到的人,令我着实有些意外。 日影斑驳下,一袭紫衣纤长的身影正立在正厅门前,手执扫帚一下下地扫着庭院。 但她显然不擅长此道,力拔千钧地几扫帚扫下来,满院涤荡起的尘土呛得我与她同时打了个喷嚏。 然后同时抬起头来,惊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就有些虚的内心愈发忐忑,踌躇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不该这么怂,“自然是来探望奎木狼大人。”我故意将此句说得心安理得,“你呢?” “我……是护卫太子殿下来的。”眼前的危月燕理直气壮地说完此句,忽然意识到手中的扫帚与她的护卫职责格格不入,赶紧一把扔在了地上。 原来胖子在这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子……我心想着,抬脚便要往屋里走去。 “哎!”到门口被危月燕拦住,“殿下和狼兄在里面议事,你不能进去!” “都是熟人,何必如此拘礼。”我想要推开她的手臂。 但这姑娘名列锦衣卫二十八宿,显然并非浪得虚名。 危月燕身材颀长,但姑娘我也身量不低,与她近在咫尺间四目相对,我自觉闻到了一股火药的气息。 “莫怪我没提醒你,”危月燕压低了嗓音,语气中却带着傲娇冷冽,“我们锦衣卫身为天家侍卫,从来只奉命行事。”她眼眸一垂,望向我手中的精巧食篮,“他救你,也是殿下的意思,你实在无需因此生出了什么非分之想。” 她咄咄逼人的挑衅,却被我一笑了之,“是么,多谢燕大人提醒了。” 危月燕冷冷瞥了我一眼,眼神中分明写着“执迷不悟”四个字。 我二人正僵持间,却见胖子从正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秦朗,二人望见被拦在门口的姑娘我,眼神中皆有些莫名的复杂。 胖子看看我又目视危月燕,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让了道。 “太子殿下。”我微微屈膝一福。 “冷姑娘不必多礼。”胖子笑得和煦,“一直想着去探望姑娘,奈何这几日被三千营的案子忙得分身乏术,还望姑娘见谅。”他冲我故作狡黠地眨眨眼,“称灰量骨的法子,可谓神来之笔,在下佩服且感激。” 我亦笑道:“殿下客气,是殿下惊世之才,让三千营将士的冤魂得以安息。”言下之意,姑娘我绝不会戳穿。 胖子会意地冲我稽首一礼,“我有事先行一步,你们慢聊。”转头对秦朗道,“你此番辛苦,不妨多休息几日。” 秦朗忙抱拳道:“属下已无大碍,明日即回东宫复职。” 胖子颇具深意地点头,“也好。”说罢,带危月燕出门离去。 见外人走了,我毫不客气地跨进门去。 “张记老店的蟹壳黄烧饼,今晨的第一炉。” 第86回 多情 我娴熟地将食篮放在桌上,取出一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焦黄饼子,“这百年老店也有小伎俩,每天只有这第一炉烧饼用得是刚采摘的梅菜和新鲜肉馅,味道最佳,再往后的便是新旧材料掺半了,这事儿只有我和小树知道。”将烧饼吹了吹捧到他面前,眼中不觉噙了笑,“别说出去哦,尝尝?” 许是这几日苦于运功化毒的缘故,眼前的秦朗似乎清减了几分,一双凤眸也显得愈发深邃,犹如两汪深不见底的清潭。 但眼下这清潭,却蕴着些清冷的凉意,让带着久别欣喜一头撞了进去的姑娘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眼眸骤然一垂,眼角依稀现出一抹苦涩的意味,沙哑了嗓音道:“冷姑娘……” 我愣了一愣,依稀记得,在山崖下的日子,他唤我一声“心月。” 初夏的午后,灼灼的日光已嫌有些酷热,我却丝毫不觉地独自坐在庭院的青石井边愣神。 对于这趟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探访,我已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掰开揉碎地思量了无数遍,却始终想不明白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我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本以为同生共死患难一场,彼此间总该有了些默契和牵挂,然今日一见,却令姑娘我鞭辟入里地懂得了一个词: 自作多情。 怎么会这样呢?我和秦朗之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怨我五日不去看他,生气了? 虽然这个假设最合我自己的心意,却被瞬间否定了;秦朗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也不会有如此丰富细腻的感情。 那么,是什么人或事,影响了他对我的态度? 一袭紫衣高挑身影蓦然划过脑海,以及她那句看似提点实则饱含深意的“你实在无需因此生出了什么非分之想”。 危月燕…… 从假扮春桃第一次见到她开始,我便知道她对秦朗有意,然那时因旁边还有一个对她谄媚讨好的亢金龙,我便对这三人的微妙关系不过一笑了之。 如今想来,我只知道危月燕对秦朗有意,却不知道秦朗对他这位朝夕相处的女同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思量至此,我本就郁闷的内心愈发地烦躁起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泄气似的投进了身后的井口,只听“咚”的一声轻响,显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原本平静的水面荡开了重重涟漪。 我从前世到今生,始终自恃是一个高情商的姑娘,在对待感情上尤为慎重,很少一时冲动地为谁倾心付出,正因为如此,前世二十六年的芳华里,总共也就谈了罗云栖这么一个男朋友,还是奔着结婚生子一生一世去的。 云栖……我的心蓦地痛了起来。 是从何时起,我开始心心念念那个叫秦朗的男子,使得被我奉为毕生挚爱的云栖,再也走不进我梦里? 穿越明朝不过大半年光景,前世与云栖的点点滴滴犹在眼前,他人间四月天般的温暖微笑,他鼻梁上温文尔雅的黑框眼镜,他微卷的发梢、自然上翘的唇角……我曾熟悉到习以为常的一切,我曾因失去而无比彷徨的心情,我苦苦寻觅了半载为之不懈努力的初衷……是从何时起,因为那个叫秦朗的男子,而统统被我抛却脑后! 第87回 八戒 一股自耻的罪恶感,如同生着毒刺的藤蔓,从我心底破土而出,肆意地生长,将我的一颗心撑得生疼、扎得流血…… 蒋馨月,你这个喜新厌旧的女人,你究竟是背叛了自己的初恋,还是打算脚踏两只船? “老板!老……板?”莽莽撞撞冲了进来的小螃蟹,看到他老板我这番凄楚落魄的样子,见了鬼似的生生收住了脚步,“老板你怎么了?生病了么?” “没事没事。”我抬起手抹了抹脸颊上的两道泪痕,用力吸了吸鼻子,“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哦,好事!”小螃蟹原本欣喜激动的情绪显然被我打断了,这才两眼放光道,“按照你的吩咐,我去逐一拜访了跟咱们有合作关系的酒楼茶肆和客栈,你猜怎么着?”看我实在没有猜的兴致,只得自问自答,“大部分都表示最近几期广目志卖得极好,可谓供不应求,想向咱们印书局追加进货呢!” “不错。”赚钱的消息,让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你去跟周叔说,再印上五百册吧。” “哦。”小螃蟹口中答应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中却写着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老板,”他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有个事关男女之情的事儿,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我实在忍不住……” 我撇了他一眼:这小子是变八卦了,还是情窦初开了?“那你问吧,我选择性回答。” “那我问了,”小螃蟹一张小脸儿都涨红了起来,声音也小了几分,“我是想知道:猪悟能和高小姐,最后究竟成亲了没有……” “哈?”这个问题完全意料之外,让我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圈儿来。 敢情儿小螃蟹也成了西游记迷,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我凭前世记忆写西游记在广目志上连载,还是颇为成功的。 这也是最近几期广目志销售量大涨,甚至供不应求的主要原因。 虽然剽窃这事儿,着实有点不道德。 “那你觉得,他俩该不该成亲呢?”我故意反问小螃蟹。 “我觉得吧,虽说那猪悟能生得五大三粗相貌丑陋,但对高小姐却是一片真情,若最终能娶得美人归,也算不负他一片痴心。但是从高小姐这边来说,招个妖怪做夫婿,又实在是很难接受。”小螃蟹皱着眉叹了叹,“真是左右为难。” 我看着小螃蟹一副为情唏嘘的样子,心中暗自感慨这孩子倒是个痴情的种子,加上一副明眸皓齿的好相貌,再过两年,也是个“蓝颜祸水”妥妥的。 站在他感情启蒙导师的立场上,我很想告诉他:并非每一段感情都会有一个happyending,这世间多得是造化弄人、棒打鸳鸯、有缘无分、始乱终弃,劝他不要对爱情抱着太过完美的幻想。 然而,方才我自己的一番心路历程,却令我无法对这个花季少男说出爱情的残酷现实。 一段结局完满的爱情,也许总归是有的吧,哪怕是在童话故事里。 第88回 尬聊 “后来,猪悟能被观音菩萨点化,和孙悟空一起保护唐僧西天取经,途经九九八十一难,终到灵山面见如来修成正果。 佛祖给师徒四人嘉奖,封唐僧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为斗战胜佛,轮到猪悟能的时候,他表示自己不愿位列仙班,只求佛祖一事:将他化去猪胎,变成个凡人模样。佛祖应允,将他变成个俊朗男子,他拜谢后星夜兼程赶回高老庄,幸而高小姐痴心不改,一直等着他归来。于是二人终成眷属,只羡鸳鸯不羡仙。” “哇哦!”小螃蟹听得一双大眼睛闪着光,脸上露出一个着实欣慰的笑容,“真是个美好的故事!世间男女,若都能如猪悟能和高小姐这般坚持坚守,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月明,老板你说对不对?” 我苦涩地叹了口气,不愿回答他这个童话式的问题,“故事听完了?满意了?还不快干活儿去!” “哦哦!”小螃蟹转身往外跑,跑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差点忘了件事儿:方才我回来的时候,见一名男子在咱们印书局大门外徘徊,还问我老板你在不在,我问他何事他又不说,请他进来他也谢绝,着实有些奇怪。” “哦?那男子长什么样儿?” “白净斯文,一身青色长衫,相貌倒是不俗。” “知道了,你忙去吧。”打发走了小螃蟹,我心中暗暗奇怪:熟来熟往的潘公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想来,是他将我弄进了三千营,我却险些将性命都丢在了营里,潘公子自觉愧对于我? 这又何必呢……我苦笑摇头,起身向门外走去。 立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阵,却没见潘公子的影子。 走了?我轻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回去。 “小月……” 身后的一声轻唤,生生将我刚要迈进门槛的脚拉了回来。 小月?冷心月的这个乳名,除了老爹,还真没人唤过。 我转过头来,见一青衫书生,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双手捏在一起,显然有些局促。 “你是……”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瞬间后悔:能唤“小月”的,显然是以前冷心月的熟识,如今我却不认得,岂不显得怪异。 那书生听了我戛然而止的问句,却并未表现出疑惑,惶恐的脸上反而浮现出几分苦涩神情,“你若把我忘了,也是好的。” 我一颗八卦心骤然一颤,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有故事! 面对这疑似与冷心月有些暧昧关系的书生,我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斟酌了一下,方故作打趣的语气道,“许久不见,你这风度更翩翩了几分,难怪我一时竟认不出来。” 我自以为这话说得漂亮,眼前的书生却只是扯嘴轻笑一下,“你这张嘴,贯会打趣人的。” 我哪有打趣?我在很努力地尬聊好不好……我被这书生不阴不阳的态度搞得有些堵,正寻思找个由头回家去,碰巧院内传来老爹唤我的声音,令我如蒙大赦。 第89回 放下 “那个,我爹唤我有要事,我先回去了。”我故意将“要事”二字咬得很重,“回见。” 我一只脚踏进了门槛,却听身后的书生幽幽道:“小月,你肯出来见我,我已十分满足了。” 一句话,说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青衣书生,与之前的冷心月,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我拿毛笔心不在焉地在纸上画着圈圈。 从他堂而皇之地唤冷心月的乳名来看,应该是与冷心月十分亲近的人;但从他说过的两句话:“你若把我忘了,也是好的”以及“你肯出来见我,我已十分满足了”来看,他与冷心月的关系又不是特别的好,似乎冷心月并不愿意见他。 难道,又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狗血故事? 我无奈地把笔一扔,甩出的几滴墨点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瞬间氤氲一片。 不知何故,这个突然出现的冷心月疑似暧昧对象,令我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幸而没过多久,从书院归来的小树就带给了我一个消息。 “姐,有个事儿……我若告诉你吧,怕你嫌我多嘴,但若不告诉你,又怕你知道了怪我不告诉你……” 我无奈地敲了敲面前的一摞《西游记》书稿,“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我很忙的!” “好吧好吧!那个……沈正回来了。” “审证?审什么证?” 小树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了我几秒,终眨了眨眼睛叹道:“不管你是装忘了还是真忘了,总归忘了最好。” 我无奈暗叹:怎么又是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又瞬间将两句话建立了联系,“你是说,沈正?”我放下笔跟小树比划,“跟你差不多高,白净斯文一个书生?” “不然呢?”小树被我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去北京赴任半载,还能变成了个粗糙汉子不成?” 我心下明悟:今日在我家门口徘徊的青衣书生,十有八九就是小树口中的沈正。 “我今日见他了。”我决定实话实说,顺便通过小树探探这个沈正的底细。 不料小树瞬间爆发:“你见他做什么?他还有脸见你?” 果然,这沈正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冷心月的事,这才踟蹰犹豫不敢相见,见了面又欲言又止。 “没什么,他也不是刻意见我,只是路过咱家门口,与我碰巧遇见,寒暄两句而已。”我避重就轻。 “碰巧路过?还跟你寒暄?”小树脸上分明地写着“打死我也不信”的字样,“依我看,这孙子就是对你贼心不死!” 小树用了“贼心不死”四个字,令我心底不禁一颤,却愈发慎重地觉得,不能贸然询问冷心月和沈正的过往,迅速斟酌了一下,做出个云淡风轻看破红尘状,“哪有那么严重。三千营经历过一番生死之后,姐姐我也算看开了,世间哪有那么多恩怨过往是放不下的。” “你说真的?”小树瞪大了双眼凑近盯着我,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还是沈正那孙子给你灌迷药了?”被我一掌推远的脸上,依然写着满满的不可思议,“去年八月十五,沈正带你去秦淮河畔的风月之地,害你醉得不省人事险些清白不保,你也选择放下?” 第90回 夜会 我手中的毛笔立时掉了下去,将我素白的衣裙沾了一片墨渍,我却一脸震惊地混然不觉。 去年八月十五,带冷心月去了秦淮河的,居然是沈正!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一下自己乒乓乱跳的心脏,冲小树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点我才觉得,这事儿还真不能就这么放下了!我得找沈正那孙子问问清楚!” 我在小树义愤填膺的目光中,带着一身墨渍气势汹汹地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顿了顿,“那个……那孙子家住哪儿来着?” 沈家与我冷家在同一坊,间隔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姑娘我主动找上门去,显然出乎了沈正的意料,却也为难地表示家中正有同僚来访,不便说话,约我今晚戌时在莫愁湖边见面。 听说我要单刀赴会,小树十分担忧,表示要随我同去,却被我坚决拒绝了,一则有些事我只想自己知道,二则看小树对沈正的态度,十有八九要在怀里揣块板儿砖,一言不合就得上手,打出个三长两短不好收场。 “放心,你姐姐我今非昔比,不会再被他三言两语哄骗了。”好歹前世有跆拳道的底子,目测沈正文弱书生的样子,哪怕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是我对手。 “知道就好。”小树有些闷闷的,“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如今的沈正,已不是你青梅竹马的那个沈正,他早就变了,你莫要执迷不悟。” 青梅竹马……我心底又颤了一颤。 来到莫愁湖边,沈正果然已等在那里,还特地换了衣裳,看来对这次约见十分重视。 谨慎起见,我决定不先开口,只是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一脸高深莫测地望着他。 他果然被我盯得发毛,许久才低声开口道:“小月,我没想到,你还愿意见我。看来,你还是念你我几分旧情的,是不是?” “你别误会。”我觉得这人也太过自作多情,“我约你出来,只是为了弄清些事情。”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沈正忽然有些激动,近前两步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小月,你我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对你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啊?”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我一时间有些懵。 “你我自幼定下婚约,我便一直盼着娶你过门的那一天。”他脸上浮现出郁郁不甘的神色,“至于向张家小姐求亲之事,只是我父亲一厢情愿罢了,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他攥着我手腕愈发的紧,令我一时间挣扎不开,“小月,你信我,在我沈正心里,一直将你当做未婚之妻看待,从未思慕过其他女子!” 话说得如此好听……我不由冷笑道:“将自己未婚妻带去秦淮河的风月之地,在花船上与其他男子饮酒,你还真是大方!” 沈正却苦笑:“是我一时糊涂,事后被冷伯父一通教训,我也是后悔不已。但是小月,当日我为何带你去了秦淮河畔,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 第91回 疏离 “还能是我求着你去的不成?”对这个明显逃避责任的男人,我愈发的厌恶。 不料沈正却道:“是啊!若不是你苦苦哀求甚至以命相协,我又怎么会糊涂到带你去烟花柳巷?” 我瞬间愣了。 前世的冷心月苦苦哀求沈正带她去秦淮河畔,甚至不惜以命相协? 她疯了? 沈正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知道你也有苦衷”之类的话,我却再也听不进一句,低头消化着这一时间难以接受的真相。 也幸而是低头,才让我得以及时发现了身后悄然靠近的一条黑影。 下一秒,一只大手已骤然袭来,向我口鼻处狠狠捂去。 但姑娘我已有心理准备,岂能让他轻易的了手?前一世的跆拳道功夫自动触发,我闪电般抓住他胳膊,弯腰一记利落的过肩摔。 眼看一个黑衣汉子骤然被我撂翻在了地上,沈正吓了一跳:“小月你……” 我顾不得听他啰嗦,拉了他撒腿便跑。 根据这一世几次被暗算的经验,对方显然不会只派一个人来。 跑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沈正果然是个文弱书生,一副呼哧带喘严重缺乏锻炼的样子,极大地拖慢了我的速度。心知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敌人赶上,我急中生智,一把将累得脸色铁青的沈正推进了路边的一个茅房,“躲在这儿!他们要找的是我!”说罢撒腿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边跑边郁闷地寻思:我又得罪了何方神圣? 我在这一世仇家并不多,想来不是二皇子,就是唐门吧。 脑中刚得出个答案,抬眼却见两个黑衣蒙面人已拦住了前路。看来,一心二用还是要不得。 深知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断然不是前后四个黑衣人的对手,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冲面前的黑衣人冷笑道:“你们可知道姑娘我是谁,抓了我,不怕你们主子兔死狗烹么?” 然而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听言对视了一眼,眼中双双露出迷惘的神情,令我不禁额角一黑,疑心自己用“兔死狗烹”这个词,是不是深奥了些。 刚要换个通俗的说法再威胁一遍,无奈眼前的两名黑衣人已无知无畏地冲我袭来。 避无可避,我索性闭上了眼,心中却存着一丝侥幸:依照以往经验,此时应有某人出手了…… 故而,当听到飞刀划过夜空的轻鸣,以及黑衣人带着负痛的闷哼声,我顿觉心安不少。 睁开眼,无视毙命倒地的黑衣人,我急切地向四周张望寻找。 一轮清辉冷月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傲立于屋顶上,挺拔得像一株松。 一方黑色面巾遮住了他高挺的鼻梁和好看的薄唇,一如我初次见他的模样。 但他却并未如我意料那般急急地跳了下来问我:“可有受伤?” 今夜的他,只是静静地立在清冷的月光下,垂眸望着我,那墨色如水的凤眸中,蕴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这疏离冷落的样子,令我委屈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第92回 婚约 人生若只如初见。 见他转身欲走,我顾不得别扭委屈,急急上前两步唤道:“秦朗!” 那挺拔如松的身影顿了顿。 “我究竟哪里惹你不快?你说出来我会道歉,我会改啊!”一句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在他面前,竟如此卑微。 那颀长身影一动不动,我等了良久,才听到那软糯音调,语气却十分冷清:“之前是在下鲁莽,不知冷姑娘早有婚约在身,多有得罪。” 婚约?我刚想张口辩白我哪来的婚约,蓦然想起方才遇袭前,沈正跟我说的“你我自幼定下婚约”。 之前的冷心月,是与沈正有婚约的! 我仿佛被雷击中般愣在了原地,口中却苍白辩驳:“我先前不知道……秦朗,那个婚约,不作数的……” 许是听我的语调中带着惶恐的哭腔,他终于转过头来,“秦将军与蒋文书的故事,起于三千营,也应终于三千营。”他冷清如水的眼角,浮出一抹凉薄的神情,“就让三千营的一场大火,将那些过往,都化了去罢。” 秦将军与蒋文书的故事…… 让三千营的一场大火,都化了去罢…… 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静默地立着,却感受到悲伤的潮水铺天盖地袭来,将我淹没得窒息。 不知何时,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仿佛将整个世界都笼上了一层殇情的雾霭。 再望去时,屋顶上早已空无一人,静寂得仿佛那挺拔的身影,从未来过我的世界。 “让您……阿嚏!见笑了。” 我不情不愿地再度揉了揉早已被擤红的鼻尖,十分不好意思地对潘公子道。 “热伤风乃是风热之邪侵袭肺卫,须得安心慢慢调理。”潘公子温言道,“可请过大夫了?” “看过了。”开了许多中药,苦得我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潘公子今日来,是找我有事?” 潘公子弯唇一笑:“我就不能是特地来探病的?” 明知他是开玩笑,我亦打趣回去:“探病却空手而来,潘公子这人情世故也太……。”目光落在他身旁茶几上的一摞手稿上,“你此番是来装帧书册的吧?” “本有此意,不曾想冷姑娘身体抱恙,左右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日后再说不妨。” “没事没事。”我伸手将那书稿收了,“反正擅长装帧的是我爹不是我。”顺手翻了翻,素白的信笺上皆是工整的瘦金体,抄录了不少前代今朝有名的诗词,“这是你写的?真是字如其人,风雅有致”。 “姑娘谬赞了。一位老友所托,说他家千金正习字,市面上的帖子又不合她心意,故央我抄了些女儿家喜欢的诗句给她当字帖用。那就麻烦冷老先生了。”交代完装帧的事,潘公子喝口茶顿了顿,“还有一事,姑娘曾托我打听礼部尚书家大公子张威,倒是有些眉目。” “哦,他叫张威?”我立时来了精神。 根据青璃侍女春桃的说法,去年八月十五夜,礼部尚书家的张公子与青璃在秦淮河的一条花船之上。而同样上了花船的,还有在我穿越之前的冷心月。 第93回 救父 据春桃说,青璃当晚从花船上回到天香楼,曾对她抱怨,说礼部尚书的公子真不是东西,连个良家女子都不放过。 据此推想,那个被张公子“辣手摧花”的良家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冷心月。 每每想至此节,我都不禁打个冷颤。 但令我想不通的是,穿越之初的姑娘我方一睁开眼,便是伏在花船的酒桌旁,看着一群装扮古怪的陌生男子吆五喝六推杯换盏,正喝得热火朝天。我懵懂之时还被身旁的男子灌了两杯,直至天香楼的花魁娘子青璃到来,冲一众公子哥笑道“奴家来迟,甘愿自罚三杯”,并冲我使了个“快走”的眼色,我这才趁机逃出了这莫名其妙的宴席。 事后想来,姑娘我当时虽然喝得多了些,但衣衫整齐,并不像受过侵犯的样子。 那么,张威对之前的冷心月,究竟做了什么呢? “冷姑娘?”潘公子一声轻唤,将我飘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你这随时随地走神的习惯,怕是改不掉了。”潘公子轻笑着将手中的玉骨扇摇了摇,又忽然意识到我正伤风中,赶紧收了起来,“我已查到,去年八月十五夜,张威受朋友之约,在秦淮河的如意画舫上宴饮,还邀了天香楼的花魁娘子青璃作陪,席间无非一帮纨绔世家子,不足为奇。”潘公子说到此顿了一顿,明显斟酌了一下,“但令我奇怪的是,席间还有一人……” “是我。”我坦然承认。 “在下无意怀疑姑娘的为人,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姑娘为何会在那宴席之上?” 我在心底大声说:我也想知道啊! “不瞒潘公子,当日我大醉酩酊,回到家便大病了一场,接连发了几日的高烧。许是被烧坏了脑袋,之后竟忘记了许多事情。包括那日我为何会在花船上跟张威等人饮酒,我也全然想不起来了。”我一手扶额做个忧郁状,“所以,我现在也很想弄清楚事情的缘由,自证清白。” “原来如此。”潘公子敲了敲折扇表示理解,“何止是姑娘你,在下偶尔也会忆起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细细追思却又无迹可寻,也许只是梦到过罢了。” 他说这些,显然只是为了劝慰我的失忆,“既然姑娘不记得去年八月十五之事,我倒是查到些始末,也许对姑娘有所帮助。 去年五月,文渊阁大学士胡广胡大人受今上之授意,编纂《性理大全》,成书后陛下亲撰序言,冠于卷首,令颁行于两京、六部、国子监及各地府县学,为天下读书人共学之教材。时任国子监祭酒谢大人与令尊乃是故交,深知冷家印刷装帧技艺精湛,遂打算将印制《性理大全》之事交给令尊打理。 这是笔不小的买卖,第一批《性理大全》刊印出来,少说也能有几百两银子的进项。此事花落冷家,自然引来金陵城其他几家印书局的红眼。” “可惜,这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却最终没能落在我们冷家。”我轻叹道,很显然,若有那几百两银子的进项,冷家也不会是我穿越来时那番一穷二白的惨淡光景。 第94回 幸运 “从中作梗的,便是张威。他手下便有间印书局,自然不愿眼见这肥差落到了别家,于是仗着自己礼部尚书公子的身份,派人来威胁令尊,让令尊将这笔生意拱手让出。” “结果却失算了。”我很了解老爹的为人,虽说平日里看起来懒散,骨子里却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张威恼羞成怒,派人暗中作祟,向应天府举报冷记印书局私印废帝旧臣的反诗集。应天府尹本就是媚上欺下之徒,二话不说便将令尊下了应天府的大狱。去年八月十五,令尊还在狱中生受。那时姑娘你去见张威,不知可是与此事有关?” 潘公子的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之前始终想不通的关键环节,此番终于被补齐。 老爹被张威陷害入狱,冷家门第凋零,小树年纪尚幼,冷心月作为长姐,自然不愿坐视老爹蒙冤受辱,于是央求未婚夫沈正带自己去见张威。 “我是为了求他,放过我爹。”我长叹口气,似是说给潘公子听,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 “姑娘孝心,令人敬佩。”潘公子沉吟道,“只是,那秦淮河畔是什么地方,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如此贸然前去,不怕毁了清誉么?” “我自然知道。”之前的冷心月自然也知道,此去可能会面对什么、经历什么、失去什么,“但爹若没了,家就倒了。若能以冷心月一人之牺牲,保全了整个冷家,留下小树这个希望,我以为,值了。” 冷心月,这个深居闺中的弱女子,却在父亲下狱、家庭蒙难的时刻挺身而出,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争取一分同样微弱的希望,哪怕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我忽然对她生出十分的敬意。 “之后呢?”冷心月一心舍己救父,但任她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半途中换成了穿越而来的我,二话不说便逃离了那个莫名其妙的酒局。 从我接手这具躯体之后的记忆来看,那场夜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张威,可见冷心月与他并未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联,换言之,冷心月之前的救父计划,怕是失败了。 然而,如今老爹却好好地在家待着,每天喝酒听戏打马吊,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这又是为何? “我爹他,是怎么出狱的?” “令尊得以平安渡过此劫,一半要归功于姑娘你的努力,至于另一半……”潘公子轻笑道,“只怕要归于运气好了。” “哦?此话怎讲?” “之前张威派人诬告令尊私印的反诗,乃是废帝旧臣解缙的诗集。然诬告后不久,解缙便得陛下起复,出任右春坊大学士,所谓旧臣反诗之说,自然不攻自破。加之应天府尹怕因此事得罪了解大学士,便将令尊放了出来。只是,刊印《性理大全》的生意,最终还是落在了张威手里。” “原来如此。” 难怪老爹回来之后,见我一副掉了魂儿似的状态(其实是刚穿越的不适应),又听小树多嘴抖出了我去秦淮河花船之事,气的险些操刀子把沈正给剁了。 第95回 练字 送走了潘公子,我将自己重新放倒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个觉,然而许是方才得知的前因太过劲爆,惹得我大脑皮层异常兴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细细思量去年八月十五穿越事件的前因后果。 前世的蒋馨月不过患了场感冒,一觉醒来就变成了花船上的冷心月。鉴于穿越前后,无论是蒋馨月还是冷心月,都并没有死亡的迹象,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场穿越?是误入时空隧道,还是遇见了超能力者?这种种猜测,都需要进一步证实。 前提是,我能够搞清楚,去年八月十五的花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张威,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者,但以他傲娇跋扈、眼高于顶的为人,加之张家即将与太子联姻,更是不可一世,我一个平民女子想要从他口中套出话来,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我苦恼地揉揉额角,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沈正。 是了,沈正既然能带冷心月去见张威,显然与张威是有些交情的,那么八月十五当晚,沈正说不定也在花船之上。 若真是如此,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未婚妻被一群纨绔子弟欺负,灌得人事不省,此人要么就是太窝囊,要么就是太冷血。 想到沈正这个名字,我心头蓦然一痛,一袭挺拔如松的身影划过脑海。 还有他那句甚为清冷的“不知姑娘已有婚约在身,之前多有得罪。” 想至此,我头皮一阵发紧,索性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个沈正,只怕还要再见一见了,一来从他口中了解一下去年八月十五花船夜宴的情景,二来跟他说清楚,冷心月先前与他的婚约,是万万做不得数了。 若他不同意……在去往沈家的路上,我有些“恶毒”地想,就打到他同意为止,也算是给之前的冷心月报仇出气了。 我一路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沈家门口,却被告知沈正往吏部述职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有些泄气,只得留下话说姑娘我明日一早再来找他。 许是这两日感冒睡多了的缘故,是夜我依旧难以入眠,只得披衣而起,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写画画。 当我无心地写下了“秦朗”两个字,握笔的手随着心脏一齐颤了颤,将一团墨渍滴在了纸上,晕出一片墨花。 我愣神片刻,在“秦朗”的后面刻意郑重地写下两个字“云栖”。 这是我前世,写得最好看的两个毛笔字了。 前世,云栖手把手教我写着两个字的场景犹在眼前,我甚至记得他在我耳边的呢喃:“你这两笔字啊,该好好练练了!” 当时若听了他的话该有多好,至少如今不会日日被小树嘲笑我写字难看了。 我自嘲地想,索性打开潘公子送来的字帖,提笔一字一句地临摹起来。 因是给姑娘习字的缘故,潘公子抄了许多闺阁诗词,有温庭筠的“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亦有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些带着小心机的诗句,被清冷洒脱的瘦金体表现出来,少了些脂粉媚气,反而更像男子思念女子的轻愁。 第96回 清诗 潘公子与云栖的字,倒是有几分像的。 习字果然是个催眠的好手段,几页帖子临下来,我已觉困意慢慢,轻打了个呵欠,打算临完最后一页就去睡了。 然而,老天爷依旧喜欢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给我一记大大的surperise。 翻过一页,两行十分熟悉的诗句,赫然出现在潘公子的字帖之上: 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我揉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 但那两行瘦金体字赫然在眼前,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我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前襟,感觉一颗心就要从膛子里跳了出来。 对于我这个从几百年后穿越而来的人来讲,这两句诗并没有什么稀奇,出自纳兰容若的《画堂春》。 而纳兰容若,是清朝诗人。 如今,是明朝永乐年间,距离纳兰的出世,还有二百余年的时间! 这不科学! 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捏着潘公子的字帖在房中来回踱步。 原本属于清朝的诗,却出现在了明朝永乐年间,宁王世子的笔下,只有一种解释:除我以外,还有穿越者来到了这个时代! 我抓着字帖冲出门去。 熟睡正酣中被我大力摇醒的小树,对于我疯子般的行径几乎要炸毛,却被我当头一巴掌拍了回去。 “看看这两句诗!”我把字帖伸到他鼻子下面。 小树十分不情愿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你写的?写得不错啊!”然后继续炸毛,“你大半夜把我吓醒,就为了让我看你思春写的酸诗?!” 我瞬间抓住了重点:“就是说,你之前并没见过这两句诗,对不对?” “废话!”小树不愿再跟我多说一句,扭头倒下继续睡了。 我家小树,算是这个时代读书人中的翘楚,若他没见过,基本说明这两句诗并非传颂于世的名句。 换言之,这两句诗并不是潘公子抄来的,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写下的。 能够写下两百年后的诗句,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潘公子见过其他的穿越者,从他口中得知了这两句诗;其二,潘公子本人,就是穿越者! 这个推断令我着实地震惊了一番,继而又产生了疑惑:如若潘公子就是穿越者,那他为何会对我创办的“报纸”感到新奇,又为何会不知道那句在后世耳熟能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捏着潘公子的字帖,我将与他初相识直至现在的种种过往,从头到尾细细回顾了一遍,发现除了这两句凭空出现的纳兰诗之外,的确找不到任何证明潘公子是穿越者的端倪。 看来,最稳妥的法子,还是要找潘公子问一问,这两句诗,他究竟从何处得来。 无论是不是他,若能在大明朝找到一个来自未来的同伴,终究不是件坏事。 抬头望望窗外,不觉已是破晓时分。我打了个呵欠,打算更衣洗漱,先去见沈正,再去拜会潘公子。 第97回 陷阱 清晨的金陵城十分宁静,我几乎是半闭着眼走在去沈家的路上。 没办法,一夜未眠,一双眼睛都熬成了兔子,总要闭目养神片刻,否则一会儿的谈判多么没有气势。 正梦游似的走着,冷不防一老妇人迎面走来,一手抱着个小女孩,另一手拎着一大包药,低着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与姑娘我装了个正着。 我勉强站稳身形,那老妇人却是“哎呦”一声,连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手里的药包散落一地。 “阿婆,没事吧?”我赶紧将老人扶起来,又抱起啼哭不止的孩子轻哄着。 “姑娘,真是对不住了!”老妇人弯腰吃力地捡起地上散落的药包,惜命似的揣在怀里,“我们家老头子,昨日被几个恶霸殴打,咳了一夜的血,我天不亮就出门,方才找大夫开了药,心里焦急,这才不留神撞了你”老妇人满面愁容,去牵小女孩的手,“杏儿,咱们赶紧回家去……奶奶实在抱不动你了,你自己走好不好?” 小女孩立刻撇嘴哭起来:“杏儿好困,杏儿好饿,杏儿走不动了!” 眼见祖孙俩煞是可怜,我的怜悯之心瞬间被唤醒:“我送送你们吧。”找沈正谈判的事,左右不急在这一时。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带着我往家去,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我们拐进了一条偏僻清静的街巷。行至一处破旧的草房前,老妇人收住了脚:“姑娘,这里便是我家了,烦劳你将药帮我拿进屋里,我去那边井里打些水来煎药。” 若是姑娘我的正常状态下,定然会察觉这老妇人打水还要抱走小孙女的行为有些古怪,可惜此时我刚想一夜的心事,脑细胞阵亡大半,竟忽略了这个危险的讯号。 所以说,熬夜是个要命的坏习惯。 这是我进门就被蒙汗药放倒,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迷迷糊糊中经历了一番燥热的煎熬,当我再度醒来,便觉自己周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湿,黏黏地粘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我轻叹一口气,睁开眼打量着眼前并不熟悉的房间。 身下是红杉木的雕花木床,做工精巧考究。我略微侧过头,透过天青色的纱帐向外望去,是一间简洁却干净的房间,家具是一整套的红杉木,显然不是等闲人家。 见房中无人,我索性坐起身,活动一下酸涩的脖颈和四肢,开始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 很显然,我被人劫持了。 然而劫持者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折磨我或者要我性命,否则也无需煞费苦心地将我迷倒又送到这个地方。 但是,从劫持了我又将我扔在这里,既无人看管也无人问津的状态来看,似乎……我对于这个劫持者来说,又不是特别的重要。 这就有些古怪了。 我挠挠头,告诉自己分析劫持者的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地,然后想法子逃出去。 第98回 被劫 想至此,我悄悄起身,谨慎地向门口摸去。不料门骤然被推开,一个小丫鬟抱着一叠衣衫走了进来。突然跟我面面相觑,小丫鬟显然也吓了一跳,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别怕别怕,”我见她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心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无城府,最易哄骗,遂面带微笑做亲近状,“你叫什么名字?” 她指指自己喉咙又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说话,然后将手中的衣衫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换上。 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与小哑女身上一式一样的丫鬟装束,这再度印证了我的推断:我对于劫持者来说,实在算不得座上宾。 身上浸了汗水的湿衣裙实在难受,我只得顺从地将衣衫换了,期间小哑女又出门去,为我端来了饭菜。 一碗米饭,一碟鸭肉和一碟青菜摆在案几上,小哑女见我迟迟不动筷子,做了个动作示意我快吃。 我却敏锐地捕捉到,她望着那一小碟鸭肉,悄悄吞了两次口水。 “我不饿。”我按捺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微笑着冲她摆摆手。在不明就里之前,东西还是不要乱吃为好,“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 我闻声向望去,只见一灰衣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你也无需知道。主上要见你,随我来吧。” 正主儿终于要出场了,我顺从地起身随面瘫脸走了出去。 屋外是座不算大的庭院,四周极高的青砖围墙,使这方庭院显得有些昏暗。我刻意放慢了脚步,仰头望向围墙外,除了一方蓝天和几株高大的杨树外别无它物。单凭这十分有限的事物,实在很难判断身处何处。 在面瘫脸的一再催促下,我只得快走几步,随他进入了一间书房。 名为书房,其实却并没有几本书,但这并不影响这间不小的书房被充斥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风格各异的仕女图,有得甚至十分限制级。博古架上满满当当是各色机巧玩物。墙角的金丝塔里,两只蟋蟀正气定神闲地啃着桑叶;屋檐下的鸟笼里,一只红嘴绿八哥时不时地喊一嗓子:“好逑!”“咬它!” 我迅速环视一周,已得出结论:书房的主人,是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富家子。 而此刻,这个纨绔富家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桌后的黄花梨太师椅上,低头逗弄着怀中一只雪白波斯猫。 我略感意外:没想到正主儿竟是个跟小树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孩子。 这男孩儿目测十四五年纪,身形瘦削,脸上毫无血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煞白。 从他的生活环境来看,显然不会是营养不良,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小小年纪就被酒色透支了身体。 我不禁啧啧:这谁家的倒霉孩子…… 面瘫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面前的倒霉孩子却依旧对我视若无睹,只管低头撸着他的猫,这等装x的伎俩在我看来十分的小儿科,遂冷冷一笑,气定神闲地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沉默片刻之后,倒霉孩子终于按捺不住,扔下怀里的猫,抬起眼来冷冷地看我。 我不卑不亢,同样冷冷地看回去。 “你可知孤是何人?” 第99回 皇子 听他这一问,我立时在心中冷笑一声。 在这天子脚下,能自称为“孤”的,只有皇帝家的儿子。已知今上朱棣共有三个儿子,学霸胖子朱高炽,阴毒二皇子朱高煦我都已有幸面见,那么…… “三皇子殿下,民女有礼了。”我起身,象征性地福了一福。 被我一语道破了身份,三皇子朱高燧显然十分惊讶,须臾,才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倒是聪颖过人。那你可知道,孤将你唤来所谓何事?” 唤来?你这倒霉孩子都是用蒙汗药“唤”人的?我暗自翻个白眼,口中却不肯露怯“自然知道。” “知道最好。”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那就说吧。” 说什么?我心道装得有点过了,斟酌一下,冲他笑道“不知殿下要我从何说起?” “就从猪悟能夜闯高老庄说起罢。” 我险些一个趔趄从椅子上跌了下去:这倒霉三皇子,煞费苦心地将我绑来,竟是为了听西游记?! 老朱家的孩子,果然一个个都不走寻常路! 弄清了对方的身份和用意,我反而淡定下来:“殿下想听西游记故事,民女按期将《广目志》送到殿下府上便是。” 三皇子不屑地冷笑一声:“你十日才出一篇,孤等得心急。” 心急你就能随便绑人了?我在心底不屑地抗议,这倒霉三皇子真是越看越不顺眼,若不是他这个身份摆在这里,姑娘我真相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教教他如何做人。 “殿下,所谓小说连载,就是这么个形式。”不能动手,我只得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如同说书的‘且听下回分解’一般,留得就是个念想。再好听的故事一次听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是?” “你的意思是,刻意吊孤的胃口?” 也可以这么理解,我心想,口中却道:“民女不敢。” 三皇子嘴角闪过一丝冷嘲,忽然站起身向我走了过来,我下意识地起身,却冷不防被他一脚重踹在小腹上,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不等我挣扎,后背已被他牢牢踩住,我一张脸贴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胸肺更是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敢?”脖颈间骤然一凉,是一柄锐利的匕首在我耳边开了个口子,骤然而来的疼痛令我止不住地痉挛,连听三皇子的声音都有些恍惚,“不敢最好……孤想得到的东西,还从来没人敢说个不字。” 寒凉的锋刃在我耳侧划过,猫捉老鼠似的在我脸颊上来回逡巡,我知道三皇子在等我服软,求他饶命,但我那要命的尊严却强迫自己死死咬紧了牙。 心中却在打鼓:若他真敢划了我的脸……罢了,左右是嫁不出去了,姑娘我跟他同归于尽! “倒是个硬气的!”那锋刃在我脸颊上拍了拍,“有点儿意思。”后背骤然一松,我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三皇子却毫不在意地掸掸自己的靴子,转身坐在了一旁的藤椅上,低头把玩着手中带血的匕首,“开始讲吧。” 第100回 冷血 冷血的小禽兽…… “殿下,”我喘息着低声道,“连载小说本就是且编且刊,之后的部分,民女还没编有出来,你现在就是杀了我,我也无可奈何。” “你!”三皇子眼中闪过一道狠厉,抬腿又是一脚踹在我肩头,剧痛传来,我咬了牙一声不吭。 许是我倔强的态度终令三皇子感到无可奈何,他发泄似的将匕首狠狠掷出,我下意识地闪身一避,那匕首“叮”地插在了我身后的窗棂上,兀自嗡嗡作响,令我后脑勺一阵发寒。 三皇子低头盯了我片刻,嘴角扯出一丝无奈地冷嘲,“明日起,我每日申时来听故事,你若再有托辞……”他起身向外走去,“没了你,这故事照样有人给孤讲下去,哼!” 见他走得远了,我才长吐一口气,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委顿在了地上。 耳边一阵阵刺痛,我用手摸去,满手的鲜血。 本应是单纯善良的年纪,三皇子朱高燧,却如同一个被魔鬼惯坏了的孩子,凶残狠戾地令人发指。 这让我对自己的处境愈发地担忧。 回到我住的房间,小哑女依旧在等我,见我狼狈不堪满脸血的样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取来药箱帮我清洗包扎。 看她惶惶不安的样子,我反倒平静了几分,让她不必担心,又问能不能把饭菜热热,我有些饿了。 既然知道了被绑架的初衷,也就笃定了对方不会在饭食中下毒害我。 小哑女手脚麻利地将饭菜热好端了回来,我眼见她吸着鼻子用力嗅鸭肉香气的样子,不禁有些恻隐之心,遂将鸭肉推到她面前:“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小哑女先是一惊,继而后退一步连摆手带摇头,还不住往屋外张望,显然是怕被管事的看见。 我于是起身关了门,对她低声保证:“你放心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对我这么好,这是我报答你的。” 小哑女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经历,手闪电般又缩了回去。 我只得端起盘子做个要倒掉的样子:“可惜了,你不吃我也不吃,只好倒掉喽。” 话音未落,盘子已被一把抢了过去,小哑女冲我递个嗔怪的眼神,也不拿筷子,直接手抓着鸭肉往自己口中塞。 我一边咀嚼着米饭,一边看她吃的满嘴流油,连鸭骨头都要嘬两遍的样子,倒觉得十分下饭。 “我不喜食肉,今后所有的荤菜都归你。”我豪迈地向她保证。 小哑女抹着满脸的油光连连点头,新月般弯弯的眉眼中透着纯粹的欣喜。 待小哑女收拾盘盏走了,我坐在书桌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 三皇子将我绑来的目的,是听西游记的故事,故而我只要配合他的诉求,每日讲一段西游记给他,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问题是,西游记总有讲完的一天,讲完之后呢?他将如何处置我? 以三皇子视人命如蝼蚁的态度,我总觉得,他不会跟我挥手再见并祝我一路顺风。 第101回 醉酒 因此,当务之急,要么想办法逃出去,要么想办法传信儿出去,找人来救我。 这院子显然是三皇子的一处私邸,从周围的清幽程度看,应是远离金陵的繁华闹市;而从三皇子每日都能赶来听故事推测,又理应距金陵城不远。 可惜前世对地理知识不甚感兴趣,让我凭借太阳高度、树的朝向等判断自己的具体位置,也是不大可能。 想起前世的一道地理题目,说一只熊掉进了陷阱,要学生根据熊落入阱底的速度,判断此熊是只什么颜色的熊。 当时上初中的我灵光一现,提笔了“灰熊”,成为全班唯一答对此题目的人。 地理老师让我站起来给同学们做个讲解,我骄傲地答道:“因为陷阱底肯定有很多尘土,无论什么颜色的熊掉进去,沾了一身土都变灰熊!” 机智如我。 借着寻找茅房的由头,我出门到庭院中细细转了一圈,将整个院落的布局守卫记在心里。 庭院共有前后两门,皆锁得结实,且有侍卫把守。院中的下人也并不多,我一路走来,只看见管家一名,仆役丫鬟不足十个。 有趣的是,院中的其它活物却比人多得多,我一路走来,依次遇见了狮子狗、波斯猫、梅花鹿和金刚鹦鹉,甚至差点一脚踩了只趴在台阶上做日光浴的绿色大蜥蜴,惶恐之余疑心自己在逛动物园。 一圈逛下来,我得出了结论:这处院子,是供三皇子消闲娱乐的所在。 深院高墙,大门紧锁,想要溜出去看来是不太现实,自救之法,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于是,姑娘我在这深墙之中开始了被圈禁豢养的生活。三皇子几乎日日来听故事,我为了情势所迫,也只得卖力地充当着说书先生。讲到生动精彩处,三皇子亦时而拍手叫好,时而义愤填膺,难得地流露出些他的年纪应有的纯真。 日子,便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十日。 我依旧未能找到自救之法,只能尽可能地将西游记的故事丰富拉长。 第十一日上,我刚一踏进书房,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扑来。三皇子半阖着双眼靠坐在塌上,显然有几分醉意。 我在书房中静候了一阵,见三皇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打算退出门去。 然一只脚还没踏出门口,耳边骤然一声脆响,一只茶碗被扔在墙上撞得粉碎。 “谁让你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稳一稳心神,低声道:“我见殿下乏累,不妨歇息一阵,养养精神再听故事?” 啪! 又一只茶碗在我脚边摔得粉碎,“让你自作聪明?讲!现在就给孤讲!” 察觉到三皇子不正常的状态,我刻意将故事讲得细致缓慢,生怕哪句不对又引燃了他那莫名的火气。 当日正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师父蒙冤驱逐一节。我将唐僧之昏聩刚愎、八戒之煽风点火、沙和尚之苦苦求情,以及悟空百口莫辩、无可奈何、拜别恩师及谆谆叮咛的离情讲得淋漓尽致。三皇子开始还有些浮躁,渐渐却听得沉静。 第102回 悟净 待我讲到悟空腮边泪坠,终驾起筋斗云向花果山而去。话音已落,三皇子却依旧保持着右手撑腮的姿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他不吭声,我亦不敢动,只得尴尬地在原地站着。 许久,三皇子方忿忿道:“如唐僧这般昏庸无理的师父,孙大圣何必为他垂泪?索性一棒打死了事!” 果然是三皇子作风,我暗自咋舌,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三皇子又思索了一阵,忽然从塌上直起身来,眯了眼盯着我问:“你觉得,沙悟净此人,如何?” 我被他问得有些懵,沙和尚? 想起前世一则关于沙和尚的笑话,说沙和尚在整部西游记里只有三句台词: 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兄,二师兄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兄,师父和二师兄都被妖怪抓走了! 以及两句评价: 师父,大师兄说得对呀! 大师兄,师父说得对呀! 这则笑话生动地说明,沙和尚在整部西游记里基本就是个打酱油的角色。而今天的故事里,这位仁兄更是连台词都没两句,三皇子为何问他? 我无奈,刚想开口说沙和尚是个老实巴交又有些愚忠的家伙,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三皇子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西游记中,沙和尚是唐僧的三徒弟,而现实中,朱高燧是今上的嫡三子。 何其相似。 突然明悟了的姑娘我,有种大难不死的后怕感。在心中迅速地斟酌了一番,方开口道:“民女以为,沙悟净才是有大智慧之人,比之孙悟空、猪悟能尤甚。” “哦?何以见得?” “表面上看,沙悟净忠厚老实、少言寡语,实则心如明镜、洞察分明。纵观漫漫取经路,孙悟空、猪八戒与师父唐僧一路矛盾不休、磨难不止,却唯有沙悟净表面隐忍,实则审时度势,进退有度,在师父与两位师兄中立于中正平衡之地,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前程不可限量。” 我这一番话说得辛苦,但从三皇子眼中闪过的光亮来看,这马屁算是拍对了地方。 “好个韬光养晦、蓄势待发!”三皇子索性从塌上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孙悟空有通天彻地之能又如何?还不是被唐僧一句话便赶回了老家?赶得好!痛快!” 我却从他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敢情儿这倒霉孩子,今日是触了他大哥,太子朱高炽的霉头。 只是如此一来,三皇子怕是要倒向二皇子阵营,对胖子多有不利。 且我给胖子传信求救的筹谋,只怕也要落空。 更迫切的问题是,明日便要讲到唐僧被黄袍怪变作猛虎,猪八戒花果山三请美猴王,这故事可要如何往下接? 我无奈地揉揉额角,考虑要不要让沙和尚突然开挂,把黄袍怪打死算了。 我这厢正发着愁,冷不防肩头一痛,竟是被三皇子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却更不安分地捏住了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来。 第103回 自重 三皇子虽年纪不大,身形也瘦,但身量不低,此刻我与他挨得极近,抬头便正对着他那张白得不健康的脸,感受到他鼻唇中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心中顿生十二分的厌恶。 “之前没在意,你这张脸,生得还真是不错。”三皇子眯起了眼,那神情与欣赏玩物一般无二,“沈正那小子,果然没有骗孤。” 我心底蓦然一惊:出卖我的,是沈正! 难怪他煞费苦心地要见我,就是为了给我设下圈套!上次在莫愁湖边被我逃脱了,不料我却傻兮兮地自己又送上门去。 如此想来,去年八月十五,沈正之所以愿意带冷心月去花船之上见张威,说好听了是帮冷心月救父,说白了,怕是他有心攀附张威,打算将冷心月做献礼而已。结果计划失败,他攀附张威不成,不知又筹谋了多少手段,竟抱上了三皇子朱高燧的大腿! 只是,此人为博取自己的晋升之路,竟几次三番暗算自己的未婚妻,实在是卑鄙无耻至极! 想通了其中关窍的我,自然气得牙痒痒,却一时间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只觉被人在肩头大力一推,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随即便见三皇子饿狼般扑了上来,将我死死压在了榻上! 我着实有些震惊,之前受他年纪所限,只当他是个被惯坏了的少年,却不曾想过他已淫逸放荡至此! “殿下自重!”我极力挣扎着大叫。 “自重,又是自重……”三皇子瞳孔一缩,仿佛被这个字眼刺痛了一般,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愤怒扭曲,“都让我自重!自重!孤堂堂一个嫡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睡个女官那是她的福分!他朱高炽凭什么指手画脚!凭什么拿太子的身份臭显摆!” 我在他颠三倒四的话中大致听明白了:今日三皇子在宫中喝醉了酒,要强推一名女官,此事不知如何被胖子知道,故而以太子的身份斥责了他,令三皇子心中十分不爽。 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为何会…… 透过他松散开的衣襟,看到他削瘦煞白的胸口处隐隐透出一片不正常潮红,忽然心中一动。 三皇子,许是被人下药了! 有人利用今日宫中的御宴设了圈套。只是,这圈套究竟是指向三皇子,还是另有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然眼下的情形实在容不得我忧心别人,脖颈已被眼前陷入癫狂的少年死死掐住,窒息的痛苦感令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恍惚中,听到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我耳畔狞笑:“孤想要谁……就要谁,孤想要谁的命……谁就得拿命来,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他想杀我…… 意识到这个可怖的事实,我的身体骤然被激发出了潜能,提膝重重一击,只觉膝盖撞在了他某处,眼前的三皇子立时发出一声惨叫,难以抑制地弯下身去,掐着我脖子的手也骤然松开。 我却如濒死挣扎的雌兽般不依不饶,顺势低头一口咬了下去…… 第104回 彩虹 “啊啊啊!” 三皇子弓成虾子的身形又骤然挺起,踉跄着后退几步,一手捂住流血不止的耳朵,一手指着我竭斯底里地大叫:“你个婊子敢咬我!!” 随着他一声惨叫,房门被大力推开,面瘫脸一手按剑冲了进来,看到衣冠不整、血流不止的三皇子,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殿下没事吧?” “给孤杀了这贱人!马上!”三皇子已状如癫狂。 面瘫脸迟疑了一秒,遂答道:“遵命!” 原本还没顺过气来的姑娘我,却在面瘫脸长剑出鞘的瞬间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我若死了,你大哥不会放过你!” 面瘫脸的剑尖在我胸口一寸处险险停下,“你认得太子殿下?” 我故作莫测道:“何止是认得。” 面瘫脸眼神一变,指向我的剑尖纹丝不动,却转头对三皇子道:“殿下,据属下所知,太子殿下在民间,确有位红颜知己。” 三皇子神色变了变,随即又冷笑:“你是朱高炽的姘头又如何?今日孤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那死胖子如何能知道?!” 我亦不客气地冷嘲:“殿下调戏女官之时,太子又是如何知道的?”说罢,怕以他的智商反应不过来,又补上一句,“殿下身边,只怕早被太子安排了眼线罢。” 此语一出,连面瘫脸都变了神色。三皇子更是身形一僵,沉吟片刻方咬着后槽牙恨恨道:“死胖子……我对你敬而远之,你竟把手伸到了我这里!”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惶,却被我准确地捕捉:如我预料的一样,三皇子深知胖子的谋略手段,故而对这位大哥是又恨又怕、颇为忌惮。 在这种尖锐的矛盾下,抛出胖子当保命符实在不是个好选择,虽说一时镇住了三皇子,然而…… “你既然是死胖子的相好,”从惶恐中回过味儿来的三皇子,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可怕,“你若死了,那胖子定然十分难过吧。斗木獬,动手!” 你有没有脑子……我在心底暗骂。 幸而面瘫脸比他主子智商高了些,对三皇子抱拳道:“殿下,属下以为,此时杀她不妥,不如先关起来,静观太子殿下的动静。” 三皇子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半天方恨恨地一拳打在墙壁上:“罢了!让这贱人再苟活两日!” 我被面瘫脸反翦了双手压了出去,行了没几步,却骤然听到身后书房内传来一阵躁动,合着低低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心中一惊,忽然明白是谁遭了三皇子的毒手。 “不!不要!”极度惶恐中,我竟一把挣开了面瘫脸的束缚,转身向书房奔去…… 然下一秒,只觉一计重击在我脑后袭来,我终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雪,无边无际…… 我再度立在这一片苍茫的雪境里,抬头望着天边那一道瑰丽的彩虹,心底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 我是那样盼望他的出现,虽然,他已许久未出现在我的梦里。 故而,当彩虹桥下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却又瞬间被风吹冷。 我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飞快地跑了过去。 “云栖!” 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向他跑去,云栖却始终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手里抱着一摞书本,微笑地望着我。 “馨月,古巴比伦的诗歌里说,彩虹是时空的桥梁,一头连着一个世界。” “云栖!我不要待在这个世界!我想回去,回到我们的世界……” “馨月,也许走过那座桥,你和我的明天,都会不一样……” “云栖!带我走,求你带我走!” 任我如何拼命地追逐呼喊,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在彩虹七色绚丽的光影之中。 徒留下我一个,在无边无际的雪境中,哭得撕心裂肺。 恍惚间,依稀听到他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柔清朗: “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再度睁开眼,已不是那间生活了十余日的卧房,而是…… 一间阴森湿冷的地牢。 在三皇子的地盘上得罪了他,果然没什么好下场,我甚至自觉没有被吊绑在房梁上,已是面瘫脸给足了面子。 方才的梦境,依然清晰地在脑海中萦绕。我思索着云栖最终那句似幻而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抓住了某些关窍。 一个大胆的脑洞,让我骤然呼吸急促起来。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我便想尽办法试图还原去年八月十五花船上的真相,目的是从中探寻穿越的缘由。 在我看来,只有找到了缘由,才有回去的可能。 但我始终忽略了一件事:也许这个缘由,并不在明朝的冷心月身上,而在前世的蒋馨月那里。 那个雪境的梦,我已做了许多次,每次都在梦中拼命追寻着云栖的身影,恳求他带我回去。 却忽略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信息:雪中彩虹。 下雪天,怎么可能会有彩虹? 回想前世,我穿越的那一日,也是个雪天。 确切说,那是一场极长的雪,竟断断续续、纷纷扬扬地下了四五日,这在南京是十分罕见的。 是以下雪的第一日,云栖便兴致大发,非要拉了我去踏雪玩耍,在雪中为我拍了许多照片。 然后,当晚我就感冒了。 这一场感冒可谓来势汹汹,令我连发了三天的高烧,烧得人都有些迷糊。 云栖自然十分自责,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我三天。 直至第四日,我才感觉清醒了一些,就是那时,我依稀从窗口,看到了彩虹。 雪天的彩虹,曾真实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那时,我很惊奇地将彩虹指给云栖看,他便顺口跟我说了那句“古巴比伦的诗歌里说,彩虹是时空的桥梁,一头连着一个世界。” 如果,那并不只是句诗歌,而是古巴比伦人的预言呢? 雪天的彩虹,是一条时空隧道,也是我穿越的缘由! 想到此关节的我,紧紧捂着胸口,感觉心脏激动的几乎要炸裂开来! 我深吸几口气,平稳一下心神,好让自己继续往下推想。 如果雪天的彩虹真的是时空隧道,那么被吸入隧道穿越的,也许不止我一个人呢? 比如,和我在一起的云栖。 我的灵魂穿回了明朝,附体在冷心月的身上,那么也许云栖…… 这就能解释,为何潘公子能够写下那句云栖最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感到自己的头脑一阵幸福的晕眩,恍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阴冷的地牢,恨不能马上去见潘公子求证一番。 当啷啷! 一阵刺耳的声响,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我回过神向铁栏外看去,却见小哑女正双手用力地拍着铁杆唤我。 她原本明澈的双眼浮肿得桃儿一般,头脸上也有几块淤青和伤痕,显然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我意识到这女孩经历了什么,心痛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只能隔着铁栏紧紧握了她冰冷的双手,极尽柔和地安慰:“别怕……都过去了。” 我一句话出口,小哑女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涌上我的心头:这个原本天真善良的少女,她是替我……受了那禽兽的摧残! 我咬了咬牙,伸手替她拂去脸上的泪水,低声而郑重地许诺:“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相信我!” 小哑女流着泪的明眸骤然瞪大,明明白白地闪过一丝光亮,随即抹去了泪水,将膝边的一只小小食篮递到我手上。 看着篮中的两个馒头和一碗米汤,我心中一阵感动。 她身受凌辱,痛苦绝望之际,却还惦记着我,怕我挨饿没有饭吃。 她发自灵魂的善良,与出身高贵却惨无人性的三皇子相比,一如光辉的皎月,一如阴暗的沟渠。 咬下馒头的瞬间,我告诉自己,这小哑女从此便是我的妹妹,我要带她逃出牢笼,让她过上幸福无忧的日子。 极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我赶紧推小哑女快走,“好好活着!等姐姐带你走!” 小哑女郑重地点了点头,带着食篮从另一个方向离去。 不曾想,来的是面瘫脸。 不是三皇子就好……我轻舒一口气,心中却疑惑: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望姑娘据实以告。”面瘫脸声如其人,也是毫无情绪。 “看情况吧。”我亦甚为冷淡。 “奎木狼在找的人,可是你?” 我触电似的转过头去,“奎木狼在找我?!” 秦朗,他在找我! 我心底一阵悸动,抬头却见面瘫脸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我这才想起,三皇子叫面瘫脸“斗木獬”,显然他也是锦衣卫二十八宿中人。 只是,锦衣卫二十八宿也是各为其主,关系复杂,眼前的斗木獬与秦朗究竟是敌是友,实在很难说。 是以我决定闭口,不再多说一句。 幸而面瘫脸也不再多说,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偌大的地牢中只剩我一个人,对着空寂一片的墙壁出神。 第105回 烧饼 秦朗在找我…… 不知为何,只是面瘫脸的这一句,便让我在这阴冷的地狱中,感到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暖意。 他终究,对我有几分放不下吧…… 那么我呢,我对他,又是怎样一种情感? 蓦地,方才被小哑女打断的思绪,再度涌上心头。 如果潘公子,真是穿越而来的云栖…… 想至此,我竟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和狂喜。 心底另一个声音提醒自己:如果潘公子真是云栖,又为何会不记得自己的前世? 乱了乱了……我烦躁地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 许久,我才平抑下纷乱的情绪,尽可能客观理性地告诉自己:关于潘公子究竟是不是云栖,还是要当面向他求证一番,才好下结论。 前提是,我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之后的三日,我便独自一人待在地牢里。期间除了小哑女又偷偷给我送了一次饭之外,姑娘我便再无人问津。 当我疑心三皇子打算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时,却意外地被家丁带了出去。 在昏暗的环境中待了太久,室外的阳光刺得我双眼生疼。为防止自己视力受损,我索性紧闭了双眼,任由两名家丁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前行。 再度睁开眼,望见眼前熟悉的书房,以及歪三斜四没正形地靠在塌上的三皇子,我下意识地瞳孔一缩。 “知道你为何还活着?”三皇子的声音,依旧阴冷中带着嘲讽。 你若敢杀我早杀了,我在心底冷嘲,不杀我显然是对胖子颇有些忌惮,“民女对殿下,还有些用处。” “没错。”三皇子懒懒地从塌上起身,“孤这两日一直在想,西游记的故事没听完,实在是遗憾。” 说着,他走近我面前,想要伸手捏我的下颌,却被我厌恶地甩开。 三皇子不怒反笑,“这样泼辣的性子,我大哥是如何看上你的?”顺势用手背在我脸颊上拂过,令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惜,孤向来喜欢柔顺听话的女子,你说,如何才能让你这匹烈马,变得顺从呢?” 你才烈马!你才禽兽!我在心底暗骂。 却见三皇子从衣袖中摸出一只小小锦盒,在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颗黑色的药丸。 “你猜,这是何物?” 你调经用的乌鸡白凤丸?我选择沉默不语。 下一秒,三皇子一个眼色使去,身后的两名家丁忽然上前一步,将我牢牢按在了地上。而三皇子则带着满脸狰狞笑容,将药丸探向我嘴边…… 我心中一凛,继而咬牙大叫道:“殿下若逼我服毒,不如我嚼舌自尽来得干脆!” 既拿准了他不敢杀我,我便有恃无恐。 三皇子眼中闪过狠戾神情,嘴角却勾起一缕冷笑,“不想吃?没关系,孤早已料到……带进来!” 门外两名家丁应声进门,将一个小小的身躯扔在了地上。 小哑女! 眼见她衣裙凌乱、口鼻滴血的样子,显然是刚刚受了折磨。 “孤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吃里扒外。”三皇子一脚踏在小哑女背上,伸手扯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 小哑女满脸血污,喉中痛苦地呜咽,那惨状令我几乎不敢看。 禽兽! “孤给你两个选择。”那禽兽若无其事的语气,仿佛聊天般随意,“要么自己乖乖把药吃了,要么……”他将手中闪着冷光的匕首放在小哑女咽喉处,略一用力,便见一缕殷红的血,顺着匕首上的血槽流了下来。 小哑女已恐惧到了极致,甚至不再呜咽,只是瞪大了双眼,目眦尽裂的眼中写满了绝望。 那一刻,我全然崩溃。 “我吃!我吃!”我发疯似的冲上前去,将那颗要命的药丸丢进了嘴里,嚼都不嚼地咽了下去,继而扑向三皇子脚下,“放了她!我求你,放了她!” 我前所未有的卑微态度,令三皇子大感愉悦,放肆大笑着将小哑女踢向一边。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将那可怜的小人儿紧紧搂在怀里。 “孤依旧每日申时来听故事,你若讲得让孤满意了,便赏你一颗解药,你若还存着些别的心思……”他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便不妨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果然是毒,且是慢性的那种,“民女斗胆一问,殿下给民女吃的,究竟为何物?” “谁知道呢。”三皇子淡然地在一名家丁身上蹭去匕首上的血,那家丁显然被匕首的锋刃划伤,却咬牙一动不敢动。“唐门的毒,理应效果不错的。”说罢,满意地拂袖而去。 徒留我在心底暗叹:我堂堂唐门弟子,竟中了唐门的毒,传出去多么丢脸…… 仿佛是为了让我切身体会这唐门奇毒的药效,当日,三皇子并没有给我解药。 于是,姑娘我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 初始,头脑里萦绕一片蚊蚁的振翅声。嗡嗡嗡……嗡嗡嗡……由小变大,逐渐升级为巨大的轰呜声,如潮水般不间断地撞击着我的大脑。 挥之不去,头痛欲裂,眼前的世界不停地晃动扭曲,仿佛正从几万米的高空旋转着自由落体。 五脏六腑一阵天翻地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已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开始呕出苦黄的胆汁。 小哑女被我状如疯魔的样子吓坏了,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死命地将我抱住,不让我把头往墙上撞。 不知煎熬了多久,我依稀看见眼前多了一双脚,听见小哑女“呜呜”的乞求,然后便被一只力气极大的手抬起下颌,将一颗白色的药丸塞进了口中。 周围的世界终于不再旋转,我脑中那要命的声响也渐渐平息,我如同死人般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动一根指头的力气。 “主上让我转告你,”我闭了眼,依稀辨别出这是面瘫脸的声音,“这药的毒性会越来越强,让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我在心底发出一声惨笑:此刻你若给我一把刀子,我定然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心脏! 可悲的是,我现在连求死,都做不到! 我便如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眼泪和着绝望,逆流成河…… 醒来时,已再度置身于那间客房,窗外,是日上三竿的骄阳。 昨日我最终晕了过去,看来是小哑女将我抬了回来,并替我擦拭并换了衣裳。 我挣扎着起身,刚走两步便觉腿脚发软眼前一黑,再度跌在了地上。 “啊!”刚刚进门的小哑女赶紧将我搀了起来,在椅子上安顿好,端了碗热汤细细吹凉,递到我嘴边。 我凝望着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疤痕,“还疼吗?” 她愣了愣,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坚定地摇头,又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我。 我亦冲她轻笑:“别担心,姐姐也不疼了。” 身处这样的人间地狱,仍能有个小哑女相依为命,至少,给了我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我曾承诺带她出去,所以,我不能死。 在小哑女的注视下,我努力地将她带给我的食物大口塞进嘴里。凭借饭食带来的几分力气,开始思考活着走出去的办法。 秦朗在找我,说明太子也在打探我的下落。但从我在这里被囚禁了十几日却毫无动静来看,显然找到这里并不容易。 若能送个信儿出去,哪怕是只字片语的暗示,以胖子的智商和秦朗的本事,我获救的概率也能大得多。 “平日里,谁能出入这个院子?”我问小哑女。 她努力思索了一下,却无奈地摇摇头。 连院里的丫鬟都不知道,这院落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 无法出入,又怎么能把信儿送出去呢?这简直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嚼着口中无味的饼子,怀念着前世的手机、互联网和微信,一时分神,被冷硬的饼子噎了一口。 小哑女见我咳个不止,赶紧倒杯冷茶给我灌下去,又在我背后拍了许久,我才悠悠顺过气来。 “若我没死在那禽兽手里,却被一口饼子噎死,到了阴曹地府都没脸去见阎王。”我跟小哑女打趣道,低头望了望还捏在手里的“罪魁祸首”。 “八戒歪靠在一块大石上,抚着肚皮连连叫苦:‘这大山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接连几顿没个正经斋饭吃,俺老猪这肚子,都要饿出鸟儿来了!’说罢,又兀自闭了眼哼唧:‘若能有个蟹壳黄烧饼来吃,啧啧,一口下去,既酥又脆满口香,给个神仙都不当啊!’唐僧、悟净虽不言语,却被他说得不知暗自咽下多少口水……” “等等,”正侧歪着身子听故事的三皇子,忽然出声打断了我,“你这故事里,三番两次地出现蟹壳黄烧饼,那玩意儿,真有这么好吃?” “蟹壳黄是金陵特产,殿下难道没吃过?” “自然是吃过的,却并未觉得特别好吃。”三皇子无所谓地一摆手,“我看你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 我故作不经意道:“也许是殿下并未吃到正宗的蟹壳黄吧。” 第106回 袭庄 “哦?”三皇子果然大感兴趣,“哪里能吃到最地道的蟹壳黄?”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面上不动声色:“安平坊南,张记老店。殿下若有心,记得让手下早些去,只买他家的第一炉烧饼。” 张记第一炉烧饼的秘密,一直以来只有我和小树知道。 我家小树是个馋猫,尤其对张记的蟹壳黄情有独钟,故而一来二去,与张记的老板交情颇好。 但这还不足以让我们知道了他家烧饼的秘密。真正令张老板对我们敞开心扉的,是另一桩事。 那一阵安平坊接连开了几家小吃铺子,对张记的生意冲击极大,张老板对此忧心忡忡,担心百年的老店要关张在自己手里。正巧我和小树在他店里正吃着早点,姑娘我便灵机一动,为他想了个主意。 这主意放在前世,就是个司空见惯的促销手段:有奖销售。 我让小树描了十二生肖的图样,在自家报房印了几百张并一张告示,表示凡在张记一次性购买五个烧饼者,便可获得生肖奖券一张,但凡集齐十二生肖,便可到张记兑奖,奖金是白银十两。 一个烧饼不过一枚铜钱,人人吃得起;白银十两却是笔不小的财富,足够一般人家用度一年。一时间,买烧饼的食客趋之若鹜,将张记的门槛都挤坏了。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集生肖换银子,成了整个安平坊百姓全员参与的“盛事”,张老板更是赚得盆满钵满,数钱数到手抽筋。 然而只有张老板和我们姐弟知道,十二生肖中唯一的一张龙券,就压在小树书桌上的砚台下面。 张老板对我们姐弟感恩戴德,于是日日将第一炉烧饼留给小树,并在不经意间顺口说出了第一炉烧饼的秘密。 事关人家百年老店的行业机密,我们自然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除了那日我去探望秦朗…… 翌日,当我的故事中再度出现了蟹壳黄,我敏锐地注意到,三皇子不经意地咂摸了一下嘴唇,那是一种回味的姿态。 我已做了我所能做的事,剩下的,便是保证自己活着,等待一个转机。 但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地狱,想要活着,必须放弃了一切的尊严,让自己卑微如蝼蚁。 许是为了让我彻底听话,三皇子有两次刻意晚给了我解药。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痛苦的煎熬,我意识到,我中的毒是一种会令人成瘾的东西,与前世的海罗因相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三皇子再没对我动手,也许是忌惮我中的毒,也许是对我如今的样子感到厌恶。 其实,我自己也已许久不敢照镜子,害怕镜子里那惨白瘦削如女鬼的样子,会磨灭掉我那仅存的一线求生意志。 更可怕的是,任凭我百般拖延,西游记的故事,已渐渐走向了尾声。 我知道,当唐僧师徒历完九九八十一难终到西天的时候,离我去西天,也不远矣。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我开始渐渐丧失了希望。若不是身边还有个小哑女,若不是记得自己对她还有一诺,我打心底里想结束这生不如死的日子。 就在我即将绝望到底的时候,事情终有了转机。 那日,我按时到书房中去见三皇子,见他手边的条几上,正摆着一小盘金灿灿的蟹壳黄。 我竟有种见了亲人般的悸动。 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盘烧饼,三皇子嘴角扯出个嘲讽的笑容:“想吃?” 我忙不迭地点头,露出满脸讨好的期许。 我如同宠物般摇尾乞怜的样子,令三皇子十分受用。他伸出三根手指捏起一个烧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张记的第一炉烧饼,果然是人间美味。”说着,扬手将吃剩的烧饼扔在了我面前的地上,“孤,赏你的。” 那半个烧饼赫然躺在我脚边,如同三皇子赤裸裸的嘲讽。 乞丐尚且不食嗟来之食,如今的姑娘我,竟已落魄到了连乞丐都不如的地步。 我弯下身子,将那半个烧饼捡了起来,连灰都不吹便放进口中。 “民女谢殿下赏赐。” 三皇子露出一丝惊讶,继而抚掌大笑,心满意足。 在他看来,我这匹不听话的“烈马”,终于被他驯服。 他不知道的是,经历了许多次生不如死的煎熬,这世间便没有什么痛苦,是我再不能忍的。 是夜,我站在窗前,抬头望着寂寂夜空中一轮日渐饱满的月亮,随口问身边的小哑女:“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小哑女抬头想了想,冲我比了个“十二”的手势。 “五月十二。”我轻念着,嘴角浮起一丝轻笑:“快了……” 若一定要评选个“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依旧会坚决地为我家冷小树打call。 有时候,这家伙的智商和谋略,真的超乎我想象。 比如今日,那“嗟来”的半个蟹壳黄烧饼,几乎要让我当场落下泪来。 因为,我从饼馅之中,品出了一样东西,那是本不属于张记蟹壳黄烧饼的“特殊添加料”。 咸蛋黄。 原本,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咸鸭蛋的。 是姑娘我穿越来之后,闲来无事之时,凭借前世记得的方法,腌制出了大明朝的第一坛咸鸭蛋。 我清楚记得,第一坛咸鸭蛋启封的时候,正是个十五月圆之夜,我和小树坐在庭院中,和着月光就着黄酒,吃得欢畅淋漓,后来连老爹都被馋了来。 放眼整个大明朝,除了我冷家,再无人知晓咸鸭蛋此物。 而如今,我亲手腌制的咸蛋黄竟出现在蟹壳黄烧饼之中,不难推想,是三皇子派人去买第一炉烧饼,引起了张老板的疑心,于是将此事告知了小树。以小树的聪明,自然能领会得这是我在传递讯息,必会去向太子求援,派人跟踪买烧饼的家丁,以打探我的下落。 而小树煞费苦心地将咸蛋黄掺进烧饼,其实是想告诉我:他们会在十五月圆之夜,前来营救! 一轮清辉下,我垂下眼眸,任由两行隐忍许久的泪水滑落。 三日之后,五月十五。 如我所料,当日下午,三皇子并未到来。 隐约听三皇子的侍卫来与家丁传讯,说三皇子被太子留在宫中议事。 明智之举,若三皇子人在院中,胖子的手下投鼠忌器,救援难度要大得多。 但胖子他们不知道的是,三皇子不来,我便没有解药。 此刻,我只能期盼毒瘾发作得晚些,我能撑得久些。 秦朗,他会来吗? 独自静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轮初升的圆月,我愈发渴望那个挺拔的身影。 但渴望之余又充满惶恐:我不想他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任凭我调息凝神万般小心,然而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皮肤开始发冷,我能感觉到它在不由自主的抽动,仿佛一只小猫在用尖利的爪子挠着我的四肢和身体,痒痛顺着毛孔逐渐钻进了骨头。 我痛苦地蜷曲了身体,咬紧了牙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快些,求你们快些…… 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召唤,蓦然间,我听见院落外的高大树木一阵沙沙作响,伴随着鸦雀惊起啼鸣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窸窣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呼喊:“有人袭庄!快!” 终于来了……我紧绷的心头一松,那霸道的毒瘾却借机肆意蔓延。 不断飙升的血压和骤然加急的心跳,令我陷入了灼热的眩晕。眼前的一切变得血红而模糊,我只得闭上眼,却觉得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膨胀,胀到浑身的骨节和皮肉都撕裂般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血管中肆意挣扎,想要钻出来…… 前世看过几部木乃伊的电影,其中被千万只食尸虫钻出身体,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视觉早已模糊,听觉也渐渐变得恍惚,剧烈的疼痛终于令我丧失了意识,我狂叫着将试图抱住我的小哑女推翻在地,两只手向自己头脸和裸露的皮肤狠狠抓去。 潜意识里,只有将身体挠烂,让那些在血管中恣肆的虫子出来,才能减轻我的痛苦。 窗外人影晃动,伴随着杂乱的砍杀和惨叫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却让我更加疯狂。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喋血的怪兽,想要发泄、想要噬咬。 恍惚中,我见小哑女冲我扑了过来,想要阻止我的自残。但此时的我早已没了半点理性,张口向她脸上狠狠咬去! 却咬在了一条结实的手臂上。 即便这手臂历经锤炼,肌肉结实如铁,被我这饿虎扑食似的一口下去,也顿时涌出了血。 那手臂的主人却一动不动,任由我将牙齿狠狠地嵌进了他的皮肉。 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怕,有我在!” 但我不晓得说话的是谁,甚至觉得自己已渐渐听不懂人语,噬咬的感觉让我感到一阵畅快,仿佛只有血的味道,才能令我极度的痛苦得到一分解脱。 第107回 解毒 身体,被那双坚实的手臂紧紧抱住,丝毫动弹不得,我却毫不留情地张口,向那人的脖颈处咬去。 他的颈窝处依稀有个伤疤,淡红的血色令我觉得碍眼,一口咬下去,竟扯下一块皮肉来。 那人闷哼一声,却依旧紧紧抱着我,一动不动。 他便这样任由我一口口地咬下去,直咬到我挥霍完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唤着:“心月,心月……” 是了,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好听的糯米音,唤我的名字。 “秦……带她走……” 我眼前一黑,瘫倒在他怀里。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梦境中,不再是一片雪境,而是地狱般的火海。 仿佛置身于炽热的熔岩中,身边是不计其数鲜红的火舌,肆意舞动着舔舐我的身体,无休无止…… “热……好热……” 我痛苦地呻吟出声,唤回了些许意识,依稀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有人用湿布擦拭着我的掌心和额头。 依旧无法睁开眼,只能恍惚听到身边一个焦急的声音: “道爷我用金针镇住她的大穴,虽能保住我徒儿一时性命,但终不是治本之法。” “敢问刘老前辈,如何才能救她?” “难!我徒儿中得是唐门的千日无忧散,此毒以北疆千日醉火兰和着西域苗蛊粉制成,一服成瘾。这毒本是我三师弟门下公仪杨所制,怎会被拿来用在我徒儿身上?” “我这就去见我三弟,逼他交出解药!” “那白丸不过解一时之痛,并非解药。此毒……无药可解!” 他一句话说完,众人皆陷入了沉默。 无药可解……我在心底悲凉暗叹:既然如此,麻烦你们哪位赶紧了结了我,别再让我受这烈火焚身的煎熬…… 须臾,听到那个清糯却沙哑的声音:“前辈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说到此,那声音竟哽咽而断。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以毒攻毒!寻世上最毒的毒物,与这千日无忧散的毒对抗,或许能将毒性相克化去也说不定。” “敢问前辈,哪里有这样的毒物?” “据我所知,金陵城北铁剑山庄,庄主赤铁虎手上有个传家之宝,名叫千年冰蝉,剧毒且性寒,正与这千年醉火兰毒性相克,只是那铁剑山庄……” 迷迷糊糊地听到这里,我再度不堪忍受地昏了过去。 盛夏的天气,暑热逼人。 鉴于我尚未复原的孱弱身体,被全家人勒令在屋里躺了一整天,直至日暮十分才被放出来,在庭院里散步透气。 院子里的大柳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大门外的街巷里,依稀传来孩童散学的喧闹;院墙隔壁,依旧是老王夫妇有一声没一声的争吵,一切都回到了过去的老样子。 我依旧坐在院中青石井的石栏上,心中充溢着满满当当的幸福。 恍若隔世,我终于回家了。 在我师父老道士的山间小院住了月余,姑娘我终于借助那千年冰蟾的毒性,将体内的千日无忧散渐渐化去,期间犹如瘾君子戒毒般的种种痛苦,不堪回想。 化毒期间,从我师父以及前去探望的小树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 其一,三皇子朱高燧因欺压百姓、酗酒狎妓、奸淫良女、目无尊长等罪名,被太子朱高炽在他们皇帝老爹面前狠参一本,且条条皆有实证。今上大怒,金銮殿斥之,责令三皇子守孝陵一年,禁足思过。 其二,江湖上响当当的铁剑山庄,却被人在一夜之间袭破,还强抢了传家之宝千年冰蟾。庄主赤铁虎气愤难平,扬言要下江湖追杀令通缉元凶,却被当朝太子亲自出面安抚,并赐下一件绝世珍宝鱼肠剑,这才息事宁人。 于是,江湖上又多了“多情太子赐剑求药为红颜”的传奇爱情故事,让正躺在病床上的当事人我万般感慨,人民群众八卦起来,比狗仔队厉害多了。 其三,沈正被监察御史弹劾,言其在北京为官期间有行贿上官之事,经查实,沈正被革去官制、废去功名,终生不复起用。 然而用小树的话说,这还不算最惨的,沈正前脚被罢了官,后脚便遭人暗算,夜半之时在自家卧房里,被一从天而降的蒙面人一顿胖揍,直打得半个月还下不了床,却无处说理。 “嗯,太惨了。”我随口应和一句,脸上却露出与小树一式一样的“太解恨了”的表情。 刚刚听小树八卦了冷心月与沈正的过往,说二人从小青梅竹马定下婚约,冷家虽拮据,却一路资助沈正读书赶考。不料沈正中了进士之后,沈家却要翻脸退婚,求娶礼部张尚书家的庶女,也就是张威的庶出之妹。无奈张家看不上区区一个新科进士,此番求亲也是无果而终,后沈正任职北京,沈冷两家就此彻底断交。 “这还不是最惨的。”小树刻意压低了嗓门,“据说那蒙面人一支飞刀钉在沈正裤裆上,虽说啥也没伤着,却把沈正当场吓尿了,从此以后吧……”小树轻咳了一声,努力斟酌个文雅的字眼儿,“反正看过的郎中说,他这辈子不必娶妻生子了。” 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心中隐约觉得这像是某人做的,却又觉得不像他向来磊落的行事风格。 无奈的是,自打我从三皇子的庄子被救出来,那人便从未露面,甚至连问候都没有一声。 每想到此,我便不免有些伤感。 依稀记得,在我毒发癫狂失去理智之时,曾咬了一个人,咬得很重很惨,然事后断断续续地昏迷了几日,再醒来却记不清那人是谁。 总该道个歉的……我望着庭院外渐渐西沉的夕阳暗想。 正出神,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伴着小树一声呼唤:“阿暖,我回来了!” 便见小哑女欢快地从屋里跑出来,手脚麻利地接下小树的书包,用手帕细心地擦拭着他额角上的汗珠。 被这两人齐刷刷选择忽视的大姐我,额角不禁黑了黑。 小哑女终被我带了回来,成了我冷家的一员。对于这个温柔漂亮的妹妹,小树比待我这个亲姐姐还要好上几分。 小树说小哑女一双眉眼弯弯,笑起来让人觉得暖暖的,遂自作主张地给她取了个“暖”字,大名便叫做“冷暖”。 我刚要对这个充满矛盾的名字表示否定,不料小哑女已激动得连连点头,表示十分中意这个名字。 于是小哑女成了冷家阿暖,小树也得偿所愿地有了个为他红袖添香的漂亮妹妹。 “哥哥昨日教阿暖的字,今日可有练习?” 阿暖乖巧一笑,一路小跑将自己习的字拿来给小树看。 看到满篇歪歪斜斜的“好哥哥”三个字,我实在忍无可忍,对小树吼道:“你就不能教她点儿好?” 小树恬不知耻地冲我眨眨眼,与阿暖一路笑闹着去了。 两个小没良心的……我暗叹。 “听姑娘这中气十足的音调,看来是好多了。” 我闻言回头,见一袭青衫玉扇的清隽身影,被身后的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仿佛画中翩翩而来的人物,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潘公子。”我不觉在嘴角挂了笑意。 我在师父院中修养期间,潘公子曾两度前去探望,却不巧一次我正昏迷,另一次正毒瘾发作、痛苦不堪,遂两度被师父拒之门外。 得知此事后,我倒觉得宽慰。毕竟,我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万万不愿被他看见的。 此番终于见面,我顿时想起件重要的事。 嘘寒问暖几句之后,我忍不住将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 “潘公子那本字帖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这两句,是从何处而来?” “这两句么,”潘公子摇了摇手中的玉骨扇,“一时想起,便随手写了下来,至于出处,倒真记不得了。冷姑娘中意这两句诗?” 他竟不记得了……我依旧不甘心:“恕我冒昧问一句:潘公子偶尔可会忆起一些奇怪的人和事,或者对一些人或事觉得熟悉,却不知何时曾经历过?” “姑娘何出此问?”潘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言认真思索了一番,对我笑道:“我初见姑娘时,便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仿佛相识多年的挚友一般,不知这算不算是姑娘所说的‘熟悉’?” 我竟瞬间红了脸。 见我脸红揶揄不语的样子,潘公子眉眼一笑,适时岔开了话题:“据毒医圣前辈说,姑娘所中的千日无忧散,乃是唐门弟子公仪杨,也就是鬼金羊的独门秘术,冷姑娘对此有何想法?” 此事我早已细细思量过:三皇子能拿到鬼金羊的毒,说明他与二皇子早已暗通款曲。我甚至怀疑,所谓沈正攀附三皇子不过是个幌子,整个事件都是鬼金羊设计的一个圈套。 早在三千营一案中,他便已瞧我十分碍眼,不惜下狠手对我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第108回 盐价 然而好死不死,姑娘我拜入了老道士门下,我师父又放出话来罩着我这个入室弟子。鬼金羊想要除掉我,又怕遭到我师父毒医圣的打击报复,于是煞费苦心地祸水东引,让我死在三皇子手上。一旦计谋成功,既除了我这个隐患,又激化了太子与三皇子的矛盾,让三皇子毫无余地的倒向二皇子一边,可谓一箭双雕。 “只怕三皇子早已与二皇子沆瀣一气,这对太子殿下颇为不利。” “倒也谈不上多么不利。”潘公子显然是怕我因此产生什么心理负担,温言开解道,“三皇子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老幺,自幼骄纵溺爱,养成了目中无人、刚愎自利的性子。对此,太子殿下已劝告提点他多次,甚至以储君的身份略施薄惩,却是屡教不改。” 难怪三皇子对这个大哥又恨又怕。 潘公子摇着扇子轻叹道,“此番被罚守陵思过算他逃过一劫……太子殿下有时,还是心软了些。” 我听得心中一凛:听潘公子的意思,三皇子还有更大的把柄握在胖子手中,只是胖子念及兄弟手足之情,不愿下狠手罢了。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前世学过的历史,却想不起关于三皇子朱高燧的任何描述,这说明此君在历史上确实没掀起过什么大的风浪。 毕竟,作妖也是需要些真本事的。 日子便风平浪静地过去,我这病恹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气力。 在床上挺尸了一个多月,我痛定思痛,领悟到像我这样一个惹是生非的姑娘,没有功夫傍身实在是太过危险,遂画了个沙袋的样子,拜托潘公子找人给做了出来,吊在自家庭院之内,强迫自己每日早晚各练半个时辰,找一找前世跆拳道的底子。 此番做法收获了家人及左邻右舍疯子似的目光,反倒是我老爹,在骂了我两次“疯丫头”之后便撒手不管,只道由我折腾去,这辈子嫁不出去他也不再负责。 姑娘我这辈子还嫁不嫁得出去尚不清楚,但我有种真真切切的危机感:之前那个在意我、保护我,总在危机时刻出现的黑骑士,再也不会有了。 前世有首歌唱得好:看不到、找不到、等不到你的hero,为何不做自己只手撑天的shero,我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 转眼已是仲夏的时节,七月流火,太阳落下山去却依旧没有一丝凉爽。 刚刚练完了拳脚的姑娘我,正挂着满头汗珠坐在天井沿上乘凉,便听大门“吱呀”一响,阿暖和小树前后脚地进门来。 阿暖来到我冷家不过两月时光,人已然长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水灵动人。 只是,当下这张娇俏的小脸上,却满满当当地写着委屈,嘴巴几乎要翘到了鼻子上。 一旁的小树将一本《中庸》当扇子摇得哗啦作响,一边拨开阿暖沾了汗水贴在额上的散发一边低声下气地劝着:“多大点事儿啊,别生气了啊乖。” 我在一旁看得有趣:这青梅竹马的两小只日日粘在一起,竟也有闹别扭的时候,“臭小子,你怎么得罪阿暖了?” “我哪里会得罪她呦!”小树十分委屈地辩解道,“是阿暖去集市买菜买盐,那盐铺老板一罐盐问她要8文钱,阿暖明明记得上个月卖盐才3文钱而已,觉得盐铺老板讹她,又苦于不会讲话没法跟那老板论理,才气闷成了这个样子。” 我望着阿暖一张小脸气得通红的样子,只觉这姑娘短短几日已有持家主妇的风范,日子精打细算得叮当响,实在是我冷家之福。 “小树说得对,不是什么大事。”我从钱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进阿暖的手心,“去买上他三五罐盐回来,莫让那盐铺老板小看了你!” 女儿家便要富养,这是上辈子的哲理。况且在姑娘我这一年的苦心经营下,冷家早不是那般一穷二白的境地。 然阿暖看看手里的银子又看看我,一副看“败家子”的神情令我心中着实不爽:“干嘛?” 阿暖皱眉想了一想,冲小树比划了几个手势。 “阿暖问你,买私盐行不行?私盐便宜的多,质量也不差。” “不行!”我一口否决,“无论贩卖还是购买私盐,都有违法度,依律要罚款杖责。况且私盐制作工艺普遍不达标,含有过量的矿物元素,长期使用对健康危害极大。” 小树不明觉厉地跟阿暖对视一眼:“何谓矿物元素?何谓健康危害?” 我额角一抽,“就是说,吃着吃着,就把人吃傻了。总之,买私盐不行!”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金陵城的盐价竟翻了近三倍,实在是不正常。 “确有可疑。”翌日,前来探望我的潘公子摇着扇子沉吟道,“但恐怕不是姑娘所说的,盐商哄抬物价所致。我大明自开国以来,便实行盐铁官营的开中之法,能够运贩官盐的盐商,皆经过户部盐课司之考察备案,理应不敢乱来。” 我啜了口凉茶:“不是盐商的手段,难道是供需不平衡的问题?” 潘公子愣了愣,“我虽不晓得姑娘所谓‘供需不平衡’为何物,但前日早朝之上,漕运总督何大人向陛下报奏,言大运河高邮段连日水患严重,已致多艘货船翻沉。其中,自然也包括往来金陵的盐船。” “这么说来,的确是因官盐供不应求导致价格飞涨了?”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但是,“大运河高邮段,为何会骤然出现了水患呢?” “这……我便不清楚了。”潘公子显然对我这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有些招架不住,“许是夏季雨多,河水漫涨所致吧。” 我报以一个客气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心中却暗自摇头:大运河高邮段正途径高邮湖,有蓄水泄洪的作用,即便河水漫涨,也不该独独高邮段出了水患。 还是那句话:这不科学。 清晨时分,金陵城北的江畔码头,一番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数百只白帆货船在江畔一字排开,赤裸着上身的精壮船工口中大声吆喝着号子,熟稔地装货卸货,码头上车水马龙,车马来往络绎不绝而又有条不紊。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江浙一带自古便有“衣被天下”之美誉,不是浪得虚名。 此刻,一袭白色长衫玉立在码头之上的姑娘我,忽然有种诗兴大发之感,刚要昂首抒怀吟上一句,却冷不防被身旁的小螃蟹打断了灵感。 “老板,其实我以前挺爱吃螃蟹的。”他正望着一艘渔船上满舱的鱼虾螃蟹,做一副苦瓜脸,“但自从你给我取了这个什么‘笔名’之后,我就再没心思吃了……” 我极扫兴地瞥了他一眼,却顺着他的方向望见了个稀罕东西:“那船头旗子上的,是什么?” 只见那渔船船头上插着一面白底黑边的三角形旗,旗上依稀是大口獠牙的怪兽图案,然画风颇有些呆萌。 我顺势向远处望去,竟发现这一排货船的船头之上,十有七八都插着这呆萌的怪兽旗子。 这就有点意思了。 “小螃蟹,你去找个船工问问,他们船头为何要插这么个旗子。”我举起衣袖,遮挡着渐渐明烈刺眼的阳光,“我去那边的茶棚乘个凉……哦,打探些消息。” 码头边的茶棚,是供往来的船工喝茶修整之用,自然十分简陋。正是清晨时分,不少卸完了货的船工在这里吃早饭,茶棚里汗味、鱼虾味混着包子味扑面而来,世俗气息异常浓郁。 我方寻了个相对干净些的桌角坐下要了碗茶,小螃蟹便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老板,打听到了,旗子上的东西叫‘趴蝮’,乃是避水之神兽,船家们用它来求个航程平安。” “原来如此。”我望望眼前浮着褐黄色不知名叶子的茶碗,果断将它让给了小螃蟹,“既是求平安所用,为何不直接刻在船头上,却要插面旗子,一旦遇上大风浪,不是一吹就断了?” 小螃蟹呆萌地张了张口,正不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一旁正大口吃着包子的精壮船工却接口道:“小哥儿这就有所不知了,可不是你随便弄个趴蝮,就能保你一路平安的。” “为何?这旗子还要开光不成?” “倒也差不多。”那船工啃着包子随口道,“这大运河上,就只有淮安太虚观和扬州平安观,这两处道观求来的趴蝮旗才管用。” 淮安、扬州……我在心里默默推想了这两地的位置,正位于高邮湖一南一北,心中愈发疑惑,口中却故作玩笑道:“听闻近期高邮水患颇重,这趴蝮神兽,莫非镇的是高邮湖的水怪不成?” 我此语一出,原本熙攘的茶棚竟陡然安静了几分,吃包子的船工更是被骇得噎了一口,十分费力地挤出一句:“你知道?” 我立时抓住了重点:“所以高邮湖果然有水怪?” 第109回 鬼船 那船工脸上现出一丝骇然的表情,努力将喉咙里的包子咽了下去,冲我压低了嗓门:“我跟你说,那高邮湖……” 却冷不防被身旁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船工用力捅了捅胳膊:“吃你的,瞎说些什么!” 老船工讳莫如深的样子令我愈发起疑,遂向他拱手道:“这位老伯,并非我好奇多事,实在是过几日正巧要乘船北上,又听人说大运河上不太平,故而先打探一二。” 说罢,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交给小螃蟹:“去找掌柜的切二斤熟牛肉,给诸位大哥们打打牙祭。” 吃人嘴短,是自古颠覆不破的真理。两斤牛肉下肚,满桌的船工望向我的表情都凭添了几分亲切。 “这位公子,不是我们刻意瞒你,实在是……”那老船工开口依旧有些犹豫,“我们这些在运河上挣命的汉子,妄议河上的神明,也怕被它老人家怪罪不是?” 我颔首做个深表理解状:“老伯只需告诉我,高邮湖上的那位‘神明’,是个何等样子?” 老船工方才吃了不少牛肉,此番虽为难,却终支吾道,“我没亲眼见过,但我有个老乡见过……” 他此语一出,整个茶棚都瞬间安静,一众船工不自觉地聚拢过来,显然都对这传说中的“高邮湖怪”十分好奇。 “我那老乡唤做李十二,当时在一艘盐船上挣命,那盐船的东家是个新入行的商人,不晓得这高邮湖湖神的厉害。行到淮安境内,船上的舵公劝他去太虚观求面趴蝮旗保个平安,那商人也没当回事儿。 一众船工都觉心里没底,提心吊胆地行至高邮湖面上。白日倒还风平浪静,还见些渔船在湖上捕鱼。岂料到了晚上……” 这老船工颇有说书的天赋,说到这里还刻意停顿卖个关子,一众船工齐齐咽了口口水,“如何?” “他们的船正行到鬼门渡附近,夜半时分,乌云遮月,原本平静的湖水忽然间风浪大作,将盐船晃得厉害。一众船工拼尽了力气才勉强将船稳住。刚要松口气,却见远处夜色中,隐隐驰来一艘……”他再度话头一顿,趁众船工没缓过神来之际,却骤然重重道: “鬼船!” 这渲染效果实在强烈,众人被骇得齐齐一声惊呼。 老船工扫视一圈,显然很满意自己营造的特效,“说这鬼船无底无檐、无舵无帆,只是一架腐朽龙骨,却能在风浪大作的湖面上航行如飞。待那鬼船渐渐接近,盐船上的船工们才望见,鬼船上之人皆赤发长舌,五官带血,状如鬼魅啊!” 身边的一众船工惊骇得脸都变了颜色,小螃蟹更是死死抓住我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松开,只有姑娘我暗自黑了黑额角: 这传说中的鬼船,莫非是杰克船长的黑珍珠号么? “我那老乡当时都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些鬼魅张牙舞爪地跳上了他们的货船,顷刻间便要了十几名船工的性命。幸而李十二身边有个老舵公,毕竟年长些经过风浪,二话不说便拉着他往湖里跳去。” 身边有人长舒道:“万幸万幸!” “万幸个屁!”讲故事的老船工瞥他一眼,“你以为跳下水就能逃过一劫了?嗯,我那老乡李十二,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时他一入水,便使出吃奶的气力往湖岸游去,忽然!” 众人又是齐齐一哆嗦。 “只觉身子往下一沉,竟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勾住了脚脖子,将他死命往水底拖去! 他初以为,是被湖中的水草绊住了,用力挣了几挣也挣脱不开,惊惶之下只得伸手去解,这一摸上去……便摸到了一条粗壮冷滑,状如水蛇似得东西正缠在他腿上!” 众船工发出一片啧啧之声,“水蛇毒性最烈,你那老乡怕是凶多吉少!” “你是不是傻?李十二若当时就死了,谁给我讲得这番经历?再说……”老船工啜了口茶,语气压得愈发低沉骇人,“若真是条寻常水蛇,还能叫高邮湖湖神?” 大家“哦”了一声,不禁屏息凝神:大咖要出场了! “那水蛇粗的东西死死缠住李十二的脚,将他大力往湖底拉。李十二当时已全然乱了分寸,任由那东西拉着他沉了下去。他说在水中曾睁开了眼,看到不远处幽幽浮着两团赤红鬼魅的光,倒像是……妖怪的一双眼!” 说到此,一众船工已齐刷刷变了脸色,有胆大的颤声问道:“老哥,那高邮湖的妖怪……咳,湖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听此一问,老船工立时现出极有优越感的神情,将下颌几缕稀疏花白的胡须捻了捻,“我听说啊,这位湖神,乃是修炼千年的章鱼大王,其身大如象,有九九八十一条触手,力大无穷。平生最爱食人心肺五脏,吃完了还能留下人的一副骨骼皮囊,做成鬼船上的活死人船工,供他驱策!” 被老船工这一番描述,连向来不信鬼神的姑娘我,都觉胃里有些翻腾。 “那,你那位老乡,究竟是如何从章鱼大王手中逃过一劫的呢?” “也是他命不该绝。待他被章鱼大王的触手抓着,一路沉到了湖底,手忙脚乱间,竟抓到个尖锐之物。他也不晓得抓到的是什么,但人濒死之时总有几分蛮力,他便抓着那锐物用力向缠在腿上的触手刺去! 他一连刺了许多下,许是将章鱼大王刺得痛了,那触手骤然松开,李十二便拼尽了全力地向湖面游去,万幸终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他那条腿伤得不成样子,落下了残疾,到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 恐怖故事终于告一段落,众人唏嘘不已,我想了想,又提出了疑问:“老伯,那为何船上插面趴蝮旗,章鱼大王便不会来侵扰呢?” 老船工故作高深地瞥了我一眼:“趴蝮为何物?那是龙子!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趴蝮便是龙的儿子中专门管水的,谁能不敬它三分呢?” “我听说,只有扬州和淮安两处道观中的趴蝮旗才管用,又是何故呢?” 老船工显然被我的夺命连环问搞得有些不耐烦,将面前的茶根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据说那两处道观下埋着镇河的趴蝮石像,所以比较灵吧!弟兄们,时候不早,上船了!” 眼看这位“知情人士”起身要走,我心念意转,亦起身跟了他出去,寻个四下清静处,悄悄一拉老船工的胳膊,二两银子便顺势滑进了他手里。 “老伯,实不相瞒,晚辈这几日便要乘船北上,前去北京探亲,被您老方才那么一讲,心里实在惶恐得紧。”我做出一副被吓坏了的神情,“听您这意思,您老的船上自是有那保平安的趴蝮旗的,看您能否行个方便,让晚辈搭您老的船北去,平安过了高邮湖……这点儿心意,您留着打酒。” 老船工望望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银子,再抬头时已是笑得满脸皱纹都堆了起来,“区区小事,公子爷何必如此客气。我老赵虽然不是船主,但在船上厮混了二十年,两分薄面还是有的!我们的粮船三日后起锚北上,小哥儿依旧这个时辰,来码头寻我老赵便是!” “姐,你要只身去探高邮湖怪?” 小树瞪大了眼,望着收拾行装的我,一副“你疯了”的表情。 “传说越玄乎,我越觉得可疑。”我折衣裳的手顿了顿,“现实中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水怪鬼船什么的只该出现在电影里。” “何谓电影?”小树漫不经心地一问,早已对我口中蹦出的稀奇词汇见怪不怪。 我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示意这并不是重点,“所谓高邮湖怪、幽灵鬼船什么的,我总觉得是有人在故弄玄虚。”说到此,我脑中竟骤然闪过荒郊客栈撞女鬼的过往。 那个吓得如同考拉熊般挂在秦朗身上的我,那个用人肉包子跟我开玩笑的秦朗,都已成了尘封的回忆。 我摇摇头,从莫名的伤感情绪中自拔出来,“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这番沿河北上,保不齐就解开了高邮湖怪的真相,到时候……”我十分正色地冲阿暖点头道,“至少你就不用为买盐怄气了。” 自打方才听我讲了高邮湖怪和鬼船的故事,阿暖便吓得脸色发白,此番听我说只身冒险是为了她买盐之事,更是一脸惊骇地扯了扯我衣袖,十分郑重地摇了摇头。 “安啦。”我拉过她发凉的手拍了拍,“你姐姐我机智勇敢、武功卓绝、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是唐门弟子擅于使毒,不会有事的。” 阿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三皇子庄园中被整得不人不鬼撞墙咬人的不是你? 姑娘我这一趟自夸下来也略觉脸红,仔细想了想道:“你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明日我需去向胖子求个东西。” “求什么?名分?” 第110回 手信 小树眨了眨眼,“姐你终于想通,勾引胖子当太子妃才是你的人生捷径了?” “勾引你个头!”我抬手给了他脑门一记暴栗,“且不说我天生对胖子不感兴趣,人家张小姐早已入主东宫了好不好?且从尚未听说太子暴毙的消息来看……人家两口子理应相处得还不错。” “手信?” 潘公子摇着玉骨扇,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对,太子的手信,能够证明我的身份,并要求当地官府和军营能够在必要的时候,派出人手配合我的行动。” “冷姑娘可知,你要的这封手信,约莫赶上调兵的虎符了。” 被潘公子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单纯,擅自调动兵马,其罪当造反论处。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我赶紧给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此行颇有些凶险,即便刺探到了高邮湖鬼船的真相,凭我一人之力也不能奈他们何,若有官府相助,则有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还是要调兵。”潘公子习惯性地用扇子敲了敲我的前额,“你的人品和本事,我相信,太子殿下也相信。但他毕竟是国之储君,凡事皆要从大局计较。前番为你出面平息铁剑山庄的事,满朝内外已是议论纷纷,此次更不大可能为你坏了朝纲,你可明白?” 我顿觉沮丧,沉默了半天,方才闷闷道:“那我就要个能证明身份的手信,危急时刻寻求个官府庇护,这总行吧?” 见我颓了,潘公子也只得温言劝慰道:“好,我入东宫去试试。” 我以为,以我与胖子两道数学题结下的深厚友谊,以我数次建言献计帮他度过难关的情分,以胖子对姑娘我那点朦胧暧昧的小小情愫,区区一封求政治避难的手信,理应不是问题。 偏偏此番姑娘我自恃过高,翌日潘公子寻我回话,却遗憾地表示:我的要求,被太子殿下拒绝了。 “为什么?!”我委屈地叫到,在心中暗骂没良心的胖子。 “太子殿下另有考虑吧。” 我低头郁闷地将脚下的石子踢飞,心道男人真是一个两个都靠不住,果然万事只能靠自己。 “生气了?”潘公子看出了我的沮丧,“既没有太子的手信,”他从怀里取出个白色布包递到我手上,“我便送你个护身符罢。” 您这护身符,也太赘手了些。我打开来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只通体银两亮的手枪,赫然躺在白色绢布之上。 “弗朗机。”潘公子拿起来为我演示,“可三弹连发,防身之物。” 大明朝的火器,在中国历史上达到了顶峰。但如今正是十七世纪,火器制造还处于笨重的大块头时期,似这般精巧如后世手枪的火器,只怕是欧洲传来的最新发明,可谓稀世珍宝,不晓得潘公子花了多少银子和心思才弄了来。 我不禁心中一暖,抬头看他时脸上也挂上了甜甜的笑:“还是你对我好!你放心,我借用几日便完璧归赵。” 潘公子似是被我这笑晃得花了眼,再回过神来,脸上挂上了几分宠溺神情,抬手抚了抚我额前的乱发,“你呀你呀……” 怀揣神兵利器,终让我这趟发现之旅的底气足了几分。第三日清晨,我便一袭轻便男装,意气风发地来到了码头。 前夜做了许多心理建设,深知此番行程不易、困难重重,甚至将可能遇到的危险及应对之策提前推演了一番。 却不料,第一个挫折来得这样快。 “五十两!少一两也不成!” 老赵所在客船的船老板,一个胸口长毛的油腻中年男,将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我鼻子下面。 一旁的老赵为难地搅着双手:“当家的,这……” “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啊?”我气愤地反呛一句。 “嘿!嫌贵别坐啊!”油腻中年男一脸的理直气壮,伸手一指船头飘扬的趴蝮旗,“实话实说,爷这船资十两就够,但凭这趴蝮旗,给你要四十两算少的!” “这趴蝮旗是你买的?”我瞬间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就算是你买的,也不能全算我一个人头上啊!” 油腻船老板显然不愿再与我理论,“要坐船给银子!给不起就给爷滚蛋!” “给得起也不给你这奸商!” 船老板听闻我的反呛冷笑一声,扬手将我的包袱从船舱里扔了出来。 他定是刻意为之,那包袱划过一道灰色的弧线,“咚”地掉进了江水里。 “你!!”我彻底爆发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敞着的衣襟。 “呦呦呦,凭你一掰就折的小身板,还敢跟爷叫板?”不料船老板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带着风向我胸口抓来。 难怪如此蛮横无赖,竟是个练家子!我下意识地撒手后撤,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 “这细皮嫩肉的,只怕毛儿还没长全呢!”船老板污言秽语袭来,“爷劝你一句,乖乖回家到你娘怀里吃奶去,哈哈哈……” 混蛋! 我正思量值不值得从怀里抽出弗朗机给这老痞子一枪,却忽觉肩上一松,船老板仿佛被一股极大力道向后扯去,随即向上翻滚一周半,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甲板上,力道之大令整艘船都晃了几晃。 在船老板飞起的一瞬间,眼前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令我有片刻的出神。 我看见他修长好看的凤眸中蕴着冷冷的光,那清糯的嗓音也因含着怒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给这位公子赔罪!” “奸商!流氓!欺人太甚!” 片刻之后,姑娘我坐在一间宽敞舒适的船舱里,捏起面前一只小巧精致的茶盏一口灌进嘴里,润一润自己气得冒火的喉咙。 对面的胖子不经意地皱了皱眉,随即笑道:“这牛饮法儿,可惜了我的金瓜普洱。” “什么瓜?”见一旁的仆从极有眼色地帮我续上了茶,我又猛灌一口,顺了顺气方问道。 “云南金瓜普洱,普洱中的极品,太子殿下从不拿来待客。”潘公子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笑道,“姑娘方才这两口下去,可比五十两银子贵多了。” 咳咳……我几乎要被自己呛死,心中不禁慨叹:有钱人的生活,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极品贡茶也吃了,姑娘这气也该消了罢?”潘公子敲着玉骨扇轻笑道,望了望身旁的胖子,“如此,我便将我们此行的身份背景再介绍一遍,冷姑娘定要记清楚,莫出了纰漏。 金陵白家,名门望族,三代皇商,居于金陵城东白氏庄园,家主白思孝,膝下四男二女。 白家数十年来,主要在北境经营茶叶、药材、马匹等生意。然去年,百思孝长女白溪嫁与周王爷之子康和郡王为续弦。 康和郡王官任户部尚书,执掌盐课司和漕运衙门,白家凭此关系,自然打上了官盐的主意,凭借康和郡王的背景,试图在官盐市场分一杯羹。 白思孝已是知天命之年,有意借官盐生意历练继承人,遂将北上购运官盐之事交给自己的长子白洛与次子白沐,并允其三子白泽和四子白澜一同前往。”说罢冲我一瞥,“我说得这些,姑娘可记清楚了?”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白家的事,我记这么清楚做什么?” “因为,”潘公子与胖子对视一眼,笑道:“打现在起,你就是白家四公子,白澜。” “哈?”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潘公子又依次指着自己、胖子和秦朗,“而我们三人,依次是你大哥白洛、二哥白沐和三哥白泽,四弟千万不要弄错了。” 我恍然大悟:“我们要以盐商的身份,去探查官盐一事?”又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胖子,“太子殿下要亲自出马?”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终日待在深宫大院之内,又如何能辩忠贞奸佞,知民间疾苦,”胖子望着我一脸正色的样子,“辟鬼怪邪说?” 我亦一脸正色地点了点头,又实在忍不住,冲他飘去一个白眼,嗔道,“你想溜出宫来玩儿就直说,何必找那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胖子狡笑着用手指朝我虚虚一点,一副“你懂我”的神情。 在所谓的“白家商船”上转了一圈,我便深刻地认识到:跟着权贵出行的幸福,简直超乎想象。 那感觉就像是,原本买了张打折的经济舱船票,待上船才惊喜地发现它是艘豪华游轮,只是外表低调些而已。 在属于我的房间里,甚至整齐地叠放着若干套适合我身量的男装,以及鞋帽佩饰若干,很附合富商家纨绔公子的身份。 看来,为这趟“微服私访”,胖子和潘公子早已做了准备。回想两日前,我还为胖子连个手信都不给的小气行径,暗自腹诽他许久,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便从善如流地换了衣裳,亦学着潘公子模样捏了把折扇在手里,玉树临风地往船头观长江夜景去了。 第111回 情薄 一弯新月如钩,满天繁星投下一片斑驳的清辉,将夜晚的江面点缀得如梦似幻。 我独自立在船头,伸手解开了发髻,任由凉爽的夜风从我发丝间拂过,自觉已许久没有这般舒服惬意。 前世的姑娘我家境不错,从小在吃穿用度上没受过半分委屈,是以初穿越到明朝,望着一贫如洗的冷家,大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典型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今置身于这大明朝五星级豪华游轮之上,令终日为生计疲于奔命的我,不免生出些骄奢安逸的腐朽思想。 其实,以姑娘我如今的年纪长相,寻个殷实人家嫁了,落得个衣食无忧,要比如今这风头浪尖起落沉浮的日子,好过得多。 甚至,正如小树所说,努把力攀附个皇亲贵胄,也并非不可能。 但,胖子就算了,先宅斗后宫斗的戏码,压力太大。 想至此,脑海中划过一袭青衫俊逸的身影。 若我能证实,潘公子就是穿越而来的云栖…… 前世,我也曾与云栖有过白头之约,若真能唤醒他的前世记忆,与他在大明朝吟诗把盏、赏月弄梅,闲散安逸度此一生,那该有…… 那该有多么无聊啊! 我在心底暗叹:冷心月啊冷心月,你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天生劳碌命,认了吧。 我打了个呵欠,只觉一丝倦意袭来,打算回去睡了。 转身,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颀长清冷的身影。 此刻的秦朗,换上了一身墨色长衫,静立在我身后,几乎要融在了沉沉夜色里。 我抬起眼睫,轻易地对上了他一双如水的凤眸,笼着一层溶溶的水雾,漾着清冷的月光。 我不知道他已在我身后立了多久,甚至有些走神,直至我向他靠近两步,他才骤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垂下了眼眸。 相对无言的尴尬静默中,我张了张口,觉得该说些什么。 可是,要说什么呢? 感谢他今日仗义解围,还是问一句“向来安好”? 其实,自从今日重新见了他,我便觉许多话从心底挣扎着一齐涌了出来。 我想告诉他很多事,告诉他这两个月来我经历的生不如死的苦痛挣扎,数次游走在崩溃边缘的深深绝望,以及丧失了一切尊严蝼蚁不如的无可奈何…… 但,他若关心这些,又岂会是如今这般,低头不语、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时间,我满心的委屈酸涩,一齐向眼眶里涌了上来。 夜风忽起,轻扬起我的发丝,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他的脖颈。 眼前的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一步。我从他身侧刻意握紧的指尖,敏锐地感受到了疏离。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我在心底狠狠冷嘲自己一而再的自作多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将一腔的酸楚强制遣返,转身从他身侧绕了过去。 却听到耳后那熟悉的清糯音调:“冷姑娘体内的残毒,都化去了么?” 我身形一滞,被他明明白白的一声“冷姑娘”,刺痛了耳膜。 我与秦朗,究竟从何时起,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深吸一口气,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冷笑:“谢大人关心,我已无碍了。” 我低垂的眼眸正瞥见他紧握的指尖微微一颤,显然也被我这声疏离客套的“大人”击个正着。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若不趁今夜问了出来,只怕今后更没了时机和勇气,“当日去三皇子庄中救我的,是不是大人你?” 他毫不犹豫:“我那日一直随太子殿下在宫里。去救姑娘的,是殿下安排的死士。” “原来如此。”我咬了咬嘴唇,挤出个不失客气的笑容,“当日我毒发甚重,将一位死士伤得不轻。大人来日若遇见了他,烦劳替我转达个歉意。” 他有些揶揄:“好。” “对了,听说沈正在自己家遭人暗算,挨了顿打不说,还……吓得着实不轻,自然也是死士所为了。” 他清糯的声音泛着一丝苦笑,“也只有无聊至极之人,才会做这样无聊至极之事吧。” 与秦朗短短两三句的交谈,却换来了姑娘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十分的不划算。 翌日清晨,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一边享受豪华游轮上的五星级早点,一边听潘公子详细介绍我们的行程计划。 根据大明朝关于官盐运销的规定,我们“白家四兄弟”需先将一船粮食沿长江至大运河运往淮安粮仓,而后凭粮仓的收押签章,到设于淮安的盐运司换取盐引,再到官盐场凭盐引购盐,运回金陵。 显然,胖子想要通过这一趟完整行程,彻查大明朝官盐运销之积弊。 “运河高邮段是个隐患。”我将前几日从船工老赵口中听来的,关于高邮湖怪、鬼船以及趴蝮旗的说法详细叙述了一遍。 “有点儿意思。”胖子眯眼思量了一番,“与其说是道观求平安,倒更像是给湖怪送买路钱,此事大有玄机。” 潘公子慎重道,“无论是妖邪作祟还是歹人作怪,我等皆不可掉以轻心,派得力人手先去高邮湖查探一番为好。” 我忽然想起个疑问:“关于高邮湖妖邪劫船杀人之事,运河上的船工人尽皆知,为何到了漕运总督那里,就变成了水患严重呢?” 胖子道:“我大明为鼓励漕运,对运河商人实行补贴之法,若因天时不利致使货船倾翻,船主可向漕运衙门申请一定数额的补偿银子;但若因途遇歹人或被窃而失了货物,则自负其责。” 我立时明悟:“所以商人为了申请补偿,便不会将高邮湖遇邪祟之事说了出去,只说水患严重致使翻船,漕运衙门也便照单全收。”典型的衙门作风啊! 胖子冷笑一声,眼中一道锐利冷光闪过:“待我等此行回来,户部的盐课司和漕运衙门,都该动动筋骨了!” 胖子派人前往高邮湖打探,我等便乘船沿长江徐徐东行,两日后行至镇江,遂沿大运河转头向北。 我看胖子闲来无事,便编了几道追击问题和工程问题的数学题目给他解闷,于是可怜的胖子便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基本没再出来,连送去的饭食都不动几筷子,惹得他的贴身丫鬟芙蕖姑娘跟我说话都是冷声冷气。 待她听说之前的鸡兔同笼和抽排水管也出自我之手,索性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而潘公子看我闲来无事,便教我下了两日的围棋。 下棋这东西,一旦学会就上瘾,于是我接连两日沉浸在与潘公子的博弈厮杀之中,倒不觉十分乏味气闷。 然第三日清晨,棋盘和棋子却不翼而飞、遍寻不着了。 不知又是哪个无聊之人干了这样的无聊之事。未等我破获围棋失踪迷案,我们的船却终于在扬州府靠了岸。 “终于可以脚踏实地了!”下船站在扬州的码头上,我十分惬意地舒了舒筋骨。 终于解出了数学题,对自己的智商重拾自信的胖子也心情大好,“如今虽不是烟花三月,但扬州美景,倒也四时皆宜。我们便在这里落脚一阵,逛逛瘦西湖听听清曲,顺便等待高邮湖的消息。” 原以为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历险,到这里竟变成了观光游,还真是……令人身心愉悦。 “四弟可听过扬州清曲?” 我摇头:“未曾,很好听么?” 一个时辰后,我便如同真的初次离家,跟随兄长们出门长见识的傻小子一般,坐在妙音阁的二楼雅座异常兴奋地四处打量。 “扬州本地人称,听清曲非妙音阁不可,可见此处应为正宗。”潘公子青衫白扇,与此间雕梁画栋、雅致精巧的内饰相得益彰。 “难怪如此多的人。”我凭栏向楼下望去,但见偌大的茶堂里满满当当地挤坐着各种男子:读书人模样者有之,商贾模样者有之,甚至油腻中年男、猥琐老大爷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妙音阁如此好生意,真是日进斗金啊。” “平日倒也不至于如此。”一旁雅间里的客人自来熟地搭茬,“今日这许多人,都是冲云谣姑娘来的。” “哦?这位云谣姑娘如此受欢迎?” “小公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云谣姑娘可是扬州城最当红的歌姬,不但生得美若天仙,一手琵琶弹得精妙绝伦,唱清曲儿更是宛若天籁,整个扬州城无人能媲美。” “原来如此。”当红小明星一枚。我正好奇大明朝的演唱会是个什么场景,忽听楼下一片高呼低叹:“云谣姑娘出来了!” 便见楼下戏台之上,一方素色纱帘之中,骤然亮起了几盏红色的灯笼。 莹莹灯火中映出一个朦胧婀娜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幻似真。 纱帘后的佳人娉娉袅袅起身,隔着纱帘冲众看官盈盈一福,随即玉臂抱琴,素手轻挽,拨出一串玉珠落盘般清脆的音符,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这位云谣姑娘,可谓将“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演绎了个十足十,吊足了在场男人们的胃口。 第112回 云谣 转轴拨弦三两声,轻拢慢拈抹复挑,奏出一曲低沉苍凉的调子。 便听身旁的潘公子低声赞道:“好一曲昭君出塞!” 这位云谣姑娘在琵琶方面造诣极高,一曲沉郁哀婉的昭君出塞,连我这外行人都听出了浓浓的伤感悲凉。 一曲毕,喝彩如潮。 便听邻座的自来熟君啧啧感叹,“话说云谣姑娘芳华十六,尚未梳笼,哪个男人能得了这样的妙人儿,此生便是有福了。” 我原本对此君的热心还颇有几分感激,待听他表达完这个“美好愿景”,遂暗暗白了他一眼。 潘公子摇着扇子对胖子笑道:“自古佳人慕才子,才子配佳人。二弟品貌才学出众,何不将这位才艺双全的云谣姑娘带了回去,日后也多个琴瑟相合的乐事?” 胖子便呵呵笑道:“大哥说笑了,我虽已有妻室,骨子里却是个专情之人。”说着,亦起了打趣的心思,一碰身旁正襟危坐的秦朗,“三弟也老大不小了,不该耽误了终身大事。这云谣姑娘,你还合意否?” 我好巧不巧地被口中的橘子噎了一口,手忙脚乱中偷眼向秦朗望去,却见他握着一杆紫竹长萧的手僵了僵,耳根不自然地泛起了绯红,呵呵干笑两声道:“兄长玩笑了。” 我将手里的橘子扔回了碟子里,心道这玩意儿也太酸了。 我本以为,这位端足了架势的女艺人至少要出来露个真颜,不想一曲毕,上台的却是妙音阁的妈咪。 “各位达官贵人、老爷公子大驾光临,九娘我在此有礼了!”这位半老徐娘卖力地堆起满脸的笑容,让我感觉她脸上厚厚的脂粉都在簌簌往下掉,“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啊,各位就算来巧了!” 她回头望一眼纱笼中娉婷而坐的云谣姑娘,见她微微颔首,“今儿碰巧是我们云谣姑娘的生辰,诸位既然赶上了,咱们便一同为姑娘捧个场子。我们姑娘心思巧,设下个射覆之戏,诸位请抬头一看。” 满堂的人齐刷刷地抬头,但见房梁上系着个红缎绣球,绣球下垂着色彩斑斓的八宝锦囊一只。 “哪位能将云谣姑娘亲手缝制的八宝锦囊摘下,猜出其中的谜题,便算中了头彩,这奖励便是……”她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我家云谣姑娘今日闺房中的座上之宾。” 此语一出,台下众人一片议论纷纷。 “平日里花百两银子还难见云谣姑娘真颜,今日这机会实属难得!” “话虽如此,这锦囊吊在三丈高的房梁上,你我又没生翅膀,如何飞得上去?” 一时间,众人仰头对那锦囊指指点点,却皆无可奈何,倒有人灵机一动,脱下鞋子向锦囊高高抛去,可未扔到锦囊却砸了别人的头,引来一片吆喝谩骂之声。 见场面即将混乱,老鸨九娘手帕一挥,便见小仆抱着一捆长竹竿爬上了戏台。 “诸位贵客莫要着急上火,九娘我给诸位准备了趁手的家伙。这短些的竹竿呢只要十两银子,长的么便稍贵些。有竹竿在手,还怕见不到美人?” 她此语一出,台下已是一片争先恐后抢购竹竿之声。 我瞥一眼邻座正挥舞着银票大喊“给我来根最长的”的自来熟君,心中暗叹这老鸨着实会做生意。 忽听潘公子摇着扇子叹道:“这云谣姑娘的一手琵琶的确不负盛名,无奈此行一番,扬州清曲还是没听着。” 胖子笑道:“听闻这姑娘一副好嗓子,不听确是遗憾。”说罢,云淡风轻地向秦朗望了一眼。 不等我反应过来,身畔玄衣颀长身影骤起,足尖在栏杆上一点,身形已如云中燕般在空中划过,紧接着在房梁上使一招“金钟倒挂”,身形如弓向后探去,锦囊已牢牢抓在手中。 秦朗顺势抓住挂在房梁上的绣球一扯一荡,绣球顿时散开,化为一条红色长绸,带着玄衣飘飘的身影,在众人头顶一掠而过,春燕投林般回到了二楼雅座。 这探囊取物的过程可谓飘逸潇洒至极,满场众人先是惊诧,继而齐齐喝彩。 秀了一手绝活的秦朗,表情依旧冷清,双手将锦囊呈给了胖子。 我不由向秦朗投去一个赞叹的眼神,好奇地凑过去看锦囊中的谜题。 “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 听胖子朗声将谜题念了出来,我顿时懵圈:这都哪跟哪,古人的谜语也太随性了吧。 胖子沉吟片刻,眼眸一转,笑道:“云谣姑娘秀外慧中,心思精巧。这幅谜联的上联是“猜”、下联为“谜”,合起来就是‘猜谜’二字,不知在下答得可对?” 我暗叹:胖子这智商,还真不是盖的。 姑娘我曾夜探花魁青璃的闺房,只觉与如今这位云谣姑娘一比,在文化修养上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与其说是当红歌姬的香闺,倒更像世家公子的书房,丝毫不落俗气。 我们四人方坐定,便有小丫鬟捧上香茶,言说她们姑娘正更衣准备,稍后便来。 “这位云谣姑娘,确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潘公子指着墙上一副画作评价,“这幅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临摹得倒是十分精妙,可见颇具丹青功底。” 他话音刚落,便闻屏风后传来莺啼般嗓音:“公子好眼力。” 方才在戏台之上隔了一层纱帘,只能隐隐绰绰望其婀娜身姿,如今,这位广陵名妓怀抱琵琶真真切切地出现我们面前,确令在场之人皆眼前一亮。 她不过一袭湖蓝色轻纱罗裙,及腰的青丝挽个简单的流苏髻,斜斜插一支玉簪。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秀雅绝伦的轻灵气质。但那冷傲灵动中又流露着勾魂摄魄之美,让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 我在花船上也曾见过名冠金陵城的花魁娘子青璃,如今一比之下,却觉青璃虽艳,却赶不上云谣姑娘空谷幽兰般的气质。 “奴家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父亲被罢官流放,家道中落,这才饮恨没入教坊司,做了以色事人的章台子。” 说话间,云谣眼眸黯然一垂,纤长眼睫颤抖中,自带出一股楚楚可怜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连我这女扮男装的公子,都忍不住为她凄凄然,更何况在座的三位货真价实的男子。 便见最是善解人意的潘公子开口道:“云谣姑娘蕙质兰心,不但琴艺出众且雅擅丹青,为众多文人雅士仰慕,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听闻此言,云谣展颜一笑,“能为诸位高雅之士弹唱一曲,也是云谣的荣幸。”说罢,一双妙目从我四人身上依次扫过,却似不经意地在秦朗身上打了个旋,轻笑道:“白三爷萧不离身,想必不但武功超群且擅长音律,可愿赏光与云谣合奏一曲?” 我原本就对秦朗手里的萧颇多好奇,倒从未听说他还精于此道,听云谣这么一说,遂扭了脖子去看他。 却听秦朗道:“在下不入流的技艺,怕坏了姑娘的曲子。” 我略感心安,却见云谣眼角闪过一抹明明白白的失望之色,但也不复勉强,遂抱了琵琶坐下,弹唱了一曲《风儿吟》。 云谣这扬州第一当红女歌星不是浪得虚名,一曲清丽婉转的小调唱得如翠鸟弹水、黄莺啼晨,令人一听难忘。 我原本听得舒畅,却被她有意无意便飘向秦朗的眼神,弄得有些心不在焉。 姑娘我自诩容貌不差,然今日,在这位琴艺卓绝、嗓音天籁、书画精妙,又好死不死地貌若出尘仙子的云谣面前,竟从心底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之情。 我将一口微苦的茶根咽下,晃了晃带着余温的茶盏,忽然有几分彻悟:我跟个青楼艺伎有什么可比性? 我正走神想着心事,冷不防云谣天籁似的歌声被重重的踹门声打断,三个满身酒气的粗俗汉子叫嚷着闯了进来。 不过瞬间,秦朗已起身挡在了我们前面,冷声喝道:“来者何人?” “爷是何人?”为首的是一个黑面紮须状若李逵的家伙,“爷他奶奶的还想问你们是何人呢!”说着,猝不及防地甩开胳膊一耳光向云谣脸上抽了过去,“你个小浪蹄子出息了啊?!” 云谣被一掌掴得摔在了地上,粉嫩雪白的脸上立时肿起一片,却丝毫不敢生气,双眸含泪怯怯地道:“燕爷,我……” “爷走之前怎么说的,啊?让你他奶奶的好自为之,不许接旁的客人!你觉得自己如今当红了,敢不听爷的话了,是不是?”被唤作燕爷的男子带着三分醉意五分蛮横地大喝,“也不想想你个小婊砸是谁捧红的!” 说着他抡圆了胳膊又要往云谣身上招呼,却被秦朗一把抓住了手腕。那燕爷瞪了瞪眼,用力想要挣开,却似被铁钳子夹住般挣脱不得,“管闲事儿是不是?你是她的新相好?” 第113回 群架 秦朗声音冷冽:“我只是教导教导你,不要仗势欺人,尤其是弱女子!”说着,抓着燕爷的手腕一按一翻,便听一阵清晰的骨节错位之声,伴随着燕爷杀猪般的叫喊,听得我不禁皱眉。 见大哥被人制住,他身后两人立时一左一右向秦朗扑来,又瞬间双双倒地。 “小子你有种!”燕爷口中叫嚣着,取出个什么物件往门口一扔,那小东西着地的瞬间发出炮仗似的一声巨大声响,须臾之间,但见七八名粗糙汉子手挽铁鹰爪从楼下一跃而上,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秦朗面不改色,眼神却慎重起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将我们三人全部挡在身后。 “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 随着燕爷一声喝呼,率先出手的却不是他那帮后知后觉的傻兄弟。 一支紫竹长萧闪电般向正前面的打手胸口袭去,再看秦朗,右手中已多出一柄雪亮锋利的短剑,剑尖一抖直挑右侧另一名打手咽喉,与此同时左臂轻舒,两只飞刀插入了左侧两名打手的小腹。 电光火石间解决四人,秦朗身形一转,剑尖直指带头的燕爷。 奈何此时,被一名打手抓住了衣摆拖倒在地的云谣,许是惊慌失措,竟一把抱住了秦朗的腿尖叫:“白三爷救我!” 秦朗被云瑶所累身形一滞,手中的剑也偏了准头,从燕爷耳边一掠而过,还险些被燕爷一刀劈在肩上。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我顿觉十分火大,不顾危险地上前几步,硬是将考拉熊一样挂在秦朗腿上的云谣拽了下来,顺势一把推进了身旁的红木衣柜,“在里面躲着别出来!” 秦朗险而又险地躲过一劫,意识到对方终究人多势众,恐伤及胖子,遂口中一声唿哨,瞬间,几条鬼魅似的黑影从窗口一闪而入。 我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宫廷暗卫了。 眼见在自己地盘上要吃亏,燕爷抬手又是一个摔炮祭出,唤来十几名打手上来助阵。 一时间,暗卫与打手短兵相接,将一间不大的闺房挤得满满当当、防不胜防,姑娘我抬腿踹翻了两个近身的打手,正打得风生水起,冷不防被一股力道从背后一推,人便一个趔趄,十分不潇洒地一头也扎进了衣柜,“喂!” “你也在里面躲着!”那清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随即“咣”地碰上了柜门。 我十分不服气地撇撇嘴,方想起向正和我挤在一起且不住发抖的云谣问道:“这些人是谁?” 云谣怯怯道:“地头蛇。” “往日是那燕爷罩着你的?” 云谣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她这副凄楚可怜的样子未能唤起我分毫同情,反而愈发令我懊恼:好端端的听什么清曲,逛什么勾栏,猜什么谜题?这下好了,当朝太子跟扬州地头蛇抢姑娘,还发展到打群架的地步,这事儿若传了出去,估计胖子他爹废了他的心都有。 我恼火地胡思乱想了许久,直至云谣怯怯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白四爷,我听着打斗声远了,我们是否可以出去了?” 爬出衣柜,果见房中空有一片狼藉。我和云谣跑出门向楼下望去,才发现争斗不知何时已转移到了楼下,偌大的庭院中,客人早已跑得没了踪影,只剩胖子和潘公子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看戏似的观望着暗卫们收拾余孽。 我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胖子身旁的秦朗身上,见他神闲气定地负手而立,遂舒了口气:是了,区区几个地头蛇,又如何伤得了他? 我正嘲笑着自己的多虑,却听身旁的云谣轻叹道:“白三爷武功卓绝又侠义心肠,真真令人敬仰!” 敬仰你妹啊!我皱了皱眉,转念开口道:“嗯,我三嫂并他的八房小妾,也都这么说。” 说完,果见云谣一张脸更白了几分,“八……八房小妾?” “是啊。”我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此外,他的若干红粉知己是否也这么认为,我就不得而知了。” 云谣姑娘眼泪都要掉了下来:“还有红粉知己……若干?” 我正盘算要不要再平添几个南风馆的小倌儿来助助阵,却冷不防脚下一颤。 事后想来,应是这木制的回廊本就不牢靠,加之方才被那些打手用铁鹰爪跃上楼时连钉带拉扯,便彻底成了豆腐渣工程。 我和云谣双双随着垮塌的回廊跌落下去,没有一丝防备。 这下完了…… 一阵惶恐的天翻地覆间,忽觉一股柔和力道在我腰间一揽一带,将我自由落体的加速度化去了七八分,是以当我最终以一个屁股向下平沙落雁式坐在了地上,也未觉十分的疼。 然姑娘我落地睁眼的瞬间,却呆住了。 之间与我一同跌下的云谣,此刻正被秦朗端端正正地接在怀里。 他的手揽在她腰间,她的头靠在他胸前,一双玉臂更是得寸进尺地攀上了他的肩膀。 “姑娘没事吧?” 听他关怀的一问,云谣由一脸懵圈瞬间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哽咽的声调更是一唱三叹,拿捏得恰到好处:“若不是白三爷两度仗义搭救,只怕奴家今日……”说着眼圈一红,两滴清泪恰到好处地滴落。 绿!茶!婊! 而怀抱绿茶婊的某人终于想起还有个坠楼的倒霉鬼,将凄楚可怜的美人温柔放下,转头向我问道:“四弟无恙?” 你四弟我很恙,非常恙……我咬了咬下唇,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 见我不言语,他叹了口气,两步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只手来。 我便用屁股飞快地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刺猬似的背影。 依稀听他轻声说了句:“孩子气。” 对,我是孩子气,我孩子气地决定,打从此刻起,再也不认识秦朗这个人了! 我便这么刺猬似的别扭着,直至我们住进了扬州城北的白园。 白家三代皇商,说富可敌国有些大不敬,然富可敌省却毫不夸张。而富人从古至今都有个爱好,就是到处买房子。 比如这座位于瘦西湖畔的白园,就是白家的度假别墅。园子虽不算太大,却处处精巧别致、别具匠心。 在白园等候我们的,除了先一步来打前站的管家,还有从高邮湖传来的奏报。 “属下等在高邮湖鬼门渡一带探查三日,未见所谓鬼船踪迹,有若干渔船行迹可疑,已着人跟踪打探。” 花厅中,秦朗将奏报念给我三人听,“他……闲来无事还潜入湖底搜索了一番,并未见传说中的章鱼怪物。” “闲来无事?”胖子眯了眯眼冲秦朗道,“你是觉得他太闲了?” “并非属下意思,”秦朗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奏报上就是这么写的。” 这位去探湖的,也是个奇葩,我暗想。 “湖底没有章鱼怪我不觉得奇怪,但鬼船也踪迹全无,莫非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说而已?”潘公子道。 “往来不少商船都遭到过鬼船的劫持,我觉得不完全是传说。”我将心中的别扭暂时放下,做个客观的分析,“只是,那船仅有骨架,船上皆是赤目长舌的活死人之类的说法不十分可信。我猜想是有人刻意假扮耸人听闻,加上受害者当时极度惊恐,事后不免夸大其词。” 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往往会放大对象的恐怖程度,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学现象。 “所以,冷姑娘认为,高邮湖作祟的,是人非鬼?”胖子呷了口茶,抬眼望着沉沉夜色中不知何时落起的细雨,若有所思。 “这世上本就没有鬼怪妖魔。”我知道无神论的观念在大明朝很难取信于人,但是,“皆不过是有人刻意临摹假扮,或是疑心生暗鬼而已。” 说到底,姑娘我认为,所谓高邮湖鬼船,其实就是一群故弄玄虚的湖匪。 “说到临摹,我倒想起桩事来。”潘公子将玉骨扇在掌心一拍,“你们可记得今日在云谣姑娘房中见到《秋郊饮马图》?” 骤然听到这个我最为不喜的名字,我下意识地瞟一眼坐在下首的秦朗,见他神色如常,却又想起他厚此薄彼的一抱,心中终有些闷闷的。 “此画真品始终收藏于皇家,世人罕见,摹本更是寥寥。”潘公子沉吟道,“或许是我多心,但这样一幅画作却出现在一名艺伎的闺阁之内,委实有些奇怪。” 潘公子话音刚落,却见一侍卫匆匆而来,在胖子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胖子听罢,眼珠一转笑道:“你若觉得奇怪,亲口问问她便是。请云谣姑娘进来吧!” 见一袭黑色斗篷遮盖下的婀娜身子向花厅款款而来,我额角不自觉地黑了黑。 “奴家拜见四位公子,冒昧来见,请诸位公子见谅则个。” 与几个时辰前妙音阁出尘仙子、光彩照人的样子截然不同,此时的云谣,苍白的脸颊上依然带着被燕爷掌掴后的红肿,额前几缕乱发上兀自滴着水珠,一只攥着斗篷边的纤纤素手亦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第114回 夜奔 胖子见她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先命侍女芙蕖斟热茶来,“云谣姑娘深夜冒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听胖子这一问,云谣一双翦水秋瞳中先泛起了凄凄酸楚,樱唇微启,却又一脸惶惶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这一副凄凄切切 欲说还休的样子,拿捏得恰到好处。 果然,胖子赶忙命人赐了座,一脸关切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厢云谣姑娘的两行清泪,便十分适时地淌了下来。 “实不相瞒,云谣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深夜上门叨扰诸位公子。” 说着,竟是悲泣着拜倒在地,“今日因给几位公子弹唱得罪了燕爷,来日定会被他凌虐至死。奴家为活命计,不得不连夜逃了出来。思来想去,只觉白家诸位公子义薄云天,对奴家又有悲悯之心,故不顾廉耻深夜来投,只望诸位公子救奴家一命!” 这一番话着实令人动容,便见潘公子与胖子对视一眼,见胖子略一颔首,赶忙上前将悲泣不已的云谣扶了起来,“姑娘愿以性命相托,我们兄弟自当尽力。” 又安慰了几句,便着芙蕖带她安置住处去了。我望着云谣凄凉的背影,总觉有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一个扬州的当红名伎,在性命受到威胁的紧要关头,首先想到的,竟是投奔一帮刚刚结识的萍水之交,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难道又是那句:确认过眼神,我遇到对的人? 我刚想要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却蓦然发现潘公子和胖子皆是一副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神情望向秦朗。 “你今日这一番英雄救美,还真是深得美人心呢。” 听潘公子打趣,秦朗只是讪讪道:“世子爷说笑了。” 原来如此……我顿觉胃里那股难受的酸水又涌了起来,只得微微弓下腰去,用手揉着肠胃。 这副样子被潘公子看在眼里,关切地问我可是身体不适,我摆摆手说妙音阁的橘子吃多了,此时有些犯恶心。胖子于是宣布会议结束,明日再议。 我便从善如流地捂着肚子回了房间。 可恼的是,明明又是打架又是跳楼地折腾了半宿,此刻的姑娘我却睡意全无,只得扯了张椅子独坐在窗口,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发呆。 从前世的蒋馨月到此生的冷心月,我窃以为,自己并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姑娘。 在前世那个三千繁华世界里,我也曾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绿茶婊、白莲花不一而足,更是在唐薇薇那一部部虐死人不偿命的小说里,见识过各种矫情拜金高端腹黑女。 却从未有一个女子,如今日的云谣般让我纠结难受。 “还没睡?” 我立时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相信窗外那低沉清糯的声音,和映在窗上的颀长剪影。 “啊……嗯。”平日巧舌如簧的姑娘我,竟也有支吾结巴的时候。 窗外亦沉默了片刻,“肠胃可好些了?我让厨房煮了些热粥,你可要喝一碗?” 我勾了勾嘴唇,只觉胸中漾起一阵微酸的暖意,心里暗自告诫自己要有骨气,既然已决定从此不再理他,便不能被区区一碗粥收买。然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身不由己地开了门。 许久不曾与他相对而立,只见他一双如漆凤眸中再度笼上了一层淡淡水雾,如夏夜的雨般氤氲,溶化了许多莫名的情绪。 我自觉脸上一红,赶紧垂下眼眸,用蚊子哼似的声调道了声“多谢”。 低头却见他臂上搭着几件素色的轻纱罗裙,不禁脱口而出:“我不曾淋雨,你实在不必……” 话说半截,又被幡然醒悟的自己生生打断。 我如今是白家四公子白澜,又如何能穿这姑娘的罗裙? 我的确不曾淋雨,淋了雨的另有其人。 仿佛被这真相的实锤一记重击,胃里一阵翻腾。 “还是不舒服?”他看出了我连变的脸色,“快把粥趁热喝了。” 幸得他提醒,我才注意到,他手上端着的,赫然是两碗热粥。 两碗…… 我将胸中的不适狠狠压下,抬头望他冷笑道:“恕我愚钝,总是后知后觉,这衣裳不是给我换的,这粥亦不是为我熬的,我实在无福消受。” 他眼眸中闪过一抹尴尬,“这是殿下的意思,却非得让我……”他语气中带着明明白白的乞求,“冷姑娘若方便,替我给云谣送去可好?” 冷姑娘,云谣,亲疏远近,何其清楚。 “不!方!便!”我几乎是从后槽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说罢便别过脸去,生怕泛了红的眼眶被他看见,“要送你自己送去,我要睡了!” 他亦不再解释什么,只是轻声劝道:“喝了粥再睡吧,能舒服些。” 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如曾经看到过的“一碗粥温暖一座城”一般,虚情假意得厉害。 “好。”我伸出手去,作势要接那粥碗。 却在他松手的瞬间一缩,那碗热粥便伴着瓷碗触地的一声脆响,洒了一地。 我却觉得那瓷碗摔碎在了我心里似的,扎得生疼。 偏偏,喉咙里却要发出一声得逞的笑,“嘭”地用力关上了门。 依稀听到门外,一声凄凄的低叹。 你是不是傻……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虽说揣测女人心宛如大海捞针,但你好歹试着捞上一捞啊! 然片刻之后,姑娘我便一边在心底痛骂着自己“你是不是傻”,一边飞奔出门。 只因我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前世唐薇薇曾语重心长地教导过我一个道理: 你可以跟男人吵架拌嘴使小性,但千万不要给情敌以可乘之机! 可惜的是,姑娘我终究是彻悟得慢了些,待我冲到云谣的房间门口,屋内已是摇曳的一双人影。 我便稳了稳心神,打算厚着脸皮敲门进去。 却听屋内传来秦朗果断的一句:“姑娘好生休息,在下告辞。” 我略略放下心来,以为这场戏既然已经宣布收场,我这搅局的便没了出场的必要,被他出门撞见更是尴尬十足,遂转身要走。 却听云谣梨花带雨的一句:“白三爷当真不明白奴家的一片痴心么?” 我脚下立时顿了顿。 “今日在妙音阁,白三爷两度出手相救,奴家不仅感激,更对您一见倾心、不能自持。” 云谣嗓音本就如黄鹂鸟般婉转动听,此时吐出此等芬芳情话,愈发动人。 “多谢姑娘抬爱,在下……” 窗纸之上,烛光掩映下的一双人影,依稀是秦朗欲走,却被云谣扯住了衣袖。 “奴家知道,我一介风尘女子,不洁之身配不上三爷你。但奴家如今走投无路,只求三爷赏赐一点怜悯之心,留奴家在您身边为奴为婢,端茶倒水,红袖添香,奴家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额角跳了跳:又一个喜欢红袖添香的。 屋内的秦朗,大概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姑娘切莫如此,实在是白某家规森严……” 这倒是个好理由,天家锦衣卫的“家规”,的确是很森严的。 “奴家知道。”云谣此刻却表现出了革命战士般的执着,“奴家有自知之明,断断不会与三爷的一妻八妾争宠!” 我明显看到秦朗的身影晃了一晃:“一妻……八妾?” “亦不会在您的若干红颜知己面前有一句多言!” “红颜知己……若干?”他的身影踉跄了一下,“这都谁告诉你的?” “您四弟,白四爷。”显然秦朗脸色并不好看,骇得云谣的声音也变得怯怯的,“难道……不对么?” 我便听到秦朗亦从后槽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对……都对!我这等风流浪荡子,姑娘便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一阵风似的转身而出。 他出门时,我眼疾手快地躲在了墙角的阴影里,却依旧神经质地觉得,他路过时往我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一段女追男的感情戏草草收场,天地间静寂得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索性在一处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坐下,托腮望着沉沉的夜色出神。 情敌…… 前世,我也并非没有过情敌。 毕竟,才华横溢又长相俊朗的云栖,在大学校园里也是校草级的男神,是许多女生崇拜爱慕的对象。 是以明里暗里向云栖示好表白过的女生,简直能组成个加强连,多到我都替他感到审美疲劳,还曾开玩笑问他在我们的婚礼上会不会突然涌出一群女人来跟我抢亲。 也许是因为太多,所以我并不上心在意。 唯一一个让我伤过脑筋的情敌,不是被人,正是我的好闺蜜唐薇薇。 唐薇薇从踏进大学校园起,就一直坚持走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女青年路线,为了不使自己人设崩塌,这姑娘今天看画展明天逛沙龙,用我当时的话说,就是什么难懂她就追求什么,很有种科学家搞研究的执着精神。 第115回 情敌 是以,当有天她兴冲冲地举着两张学校新春交响乐演奏会的票子约我同往的时候,被我以追韩剧追到节骨眼上,男主出车祸女主白血病我实在走不开为由,果断拒绝。 事后,我为自己的肤浅悔得肠子都青了。 毕竟我不能够预料到,在90%的人都会听到打瞌睡的一场交响乐演奏会上,唐仙女也能慧眼如炬地替自己瞅到个心上人。 根据她第二日向我的描述,那男生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开场的曲子正是那首慷慨雄壮的《保卫黄河》,但见他别出心裁的一袭复古长衫,颈上挂一条火红的长围巾,上台后鞠躬转身,抬手将胸前的围巾向后一甩…… 那火红的围巾便如月老的红线般,拴住了唐薇薇的少女心。 “就因为甩了个围巾?”正喝果汁的我险些被一口呛死,“人家要再甩个头发,你是不是当场就嗷嗷叫着扑上去了?” “你这种世俗的女人不会懂的。”唐薇薇怒其不争地瞥了我一眼,“红围巾在他背后落下的瞬间,让我想起了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噗……”我口中的果汁不争气地喷了出来。 眼看对面的唐仙女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赶紧服软,“好吧好吧,水莲花就水莲花……那男生除了会甩围巾,长得怎么样啊?” 唐仙女托腮努力回想了一下,“长相没看清……人家是乐队指挥,一直背对我来着。”然后潇洒地一挥手,“无所谓了!反正他是我的菜。” “就算没有一个漂亮的鼻子也无所谓?”我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唐薇薇愣了愣,然后毅然地答:“无!所!谓!” 我暗叹:连底线都不要,果然是真爱了。 于是我开始在唐仙女追爱的路上各种支招献计、呐喊助威,直到有一天,唐仙女表示终于跟围巾男神搭上了线,美滋滋地约我一起去交响乐团的练习室观赏加献殷勤。 带着满满当当的八卦心的我,走进练习室的瞬间便彻底懵了。 指挥台上的,正是刚刚和我确定了恋爱关系,尚低调未公开的罗云栖。 那时我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只剩惨兮兮的四个大字:造化弄人。 之后的几天,便成了我和唐薇薇的闺蜜史上最尴尬的一段日子。 虽说我俩好得穿一条裙子用一包卫生巾,就差没有烧黄纸斩鸡头结为异性姐妹,虽说也曾豪言壮志“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拍着胸脯保证坚决不做重色轻友的小人,但我的好闺蜜看上了我的男朋友,这一惨烈的现实还是打击得我几天缓不过神来。 那时的我着实苦恼:想要说服自己信守承诺,放开云栖成全薇薇,但我悲催地发现,我自己跟自己都开不了这个口。 我是那样深切地爱着云栖,那样不容易地一路斩妖除魔跟他修成了正果。让我将来之不易的幸福拱手想让,我做不到。 但想要说服唐薇薇放弃云栖……她那连鼻子都可以不在乎的,彻底沦陷了一颗芳心的爱,我自问,说服不了。 当我痛苦地以为,在云栖和唐薇薇当中,我终将失去一个时,薇薇却已做出了决定。 “既然你喜欢那件衣服,姐们儿就让给你好了。”唐薇薇说,“我再去挑更好看的就是了。” 是以,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三角关系,最终在唐薇薇的忍痛割舍之下,化为云淡风轻。 愈下愈大的夜雨,将我从遥远的回忆中唤回,我深吸一口气,想要用雨夜微凉潮湿的空气,润一润我灼热不安的内心。 我始终不明白,我与秦朗,究竟为何变成了如今这般冷淡又尴尬的关系。 然今夜之事,让我不禁问自己:若在不久的将来,秦朗果然有了个心仪的女子,要跟她结为伉俪相守一生,那么彼时的我,能否像前世的唐薇薇一样,为成全他而放下自己的感情? 我坐在屋檐下想了许久,思绪却如同这盛夏的夜雨般,剪不断,理还乱。 我不知自己在那屋檐下看雨到什么时辰,只觉后半夜的潮气涌起,令我浑身都潮黏的不太舒服,这才起身回房,换了衣裳睡去。 在这为时不长的浅浅睡眠里,竟还有梦。 梦中是我们踏上航程的首日,我站在船头,散了头发看夜景。 转身,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颀长清冷的身影。 秦朗,依旧是一身墨色长衫,静立在我身后,依旧是如水的双眸,定定地望着我。 这让我想起那晚相对无言的尴尬,轻咳一声,想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却不料被一只灼热的手握住了肩膀,下一秒,人已在他怀里。 他定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将我拥得那样紧,让我有些分不清那愈发急促的,究竟是我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 “秦朗,你……” 不等我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口,却被他一只掌心抚在脑后,将我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肩上。 我与他便这样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从头到脚,无一不相触,无处不相合。 我便乖巧地不再出声,任由他的侧脸划过我散落的鬓发,任由我的一缕青丝被他缠在指尖,化为绕指柔。 我听到他清糯的音调在我耳边低语: “心月,我很想你。” 我闭上眼,只觉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 原来,至始至终,我期盼的,我在乎的,我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几个字而已。 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将自己拉高,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混蛋,你快把我逼疯了知道么?” 说着睁开眼,想要看看他羞涩时便自动变红的耳朵,却蓦地浑身一僵。 一袭青衫白扇的身影,正立在秦朗身后,却是云栖的脸。 那双永远挂着四月暖阳般笑容的双眸,此刻却蕴着无尽的哀伤。 “馨月,你真的,要离我而去了么?” “我……”我触电般缩回了挂在秦朗脖颈上的手,一脸惶然。 然愣神的一瞬间,秦朗手中的剑已指向云栖的咽喉。 “不要!”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挡在云栖面前,“秦朗,不要杀他!” 身后,传来云栖哀哀的低叹:“若知你心已他属,我又何必千里迢迢而来……” 面前,是秦朗的清冷音调:“究竟是我,还是他?” 我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骤然睁开眼,但见姑娘我正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趴在床下。 这两日大概是水逆期,听曲坠楼,睡觉坠床,可怜了我这一副刚刚养好的小身板。 我从地上爬起来,捶着酸痛的腰,回忆方才梦中细思恐极的情节。 尤其是秦朗那句“究竟是我,还是他?” 这真是个能逼死我的两难选择。 我用脑门一下下抵着床柱想了许久,被我折磨得欲昏欲裂的大脑,终于在他宣告死机之前,给了我一条十分打击人却现实的信息: 秦朗,还是云栖,做这个两难选择的前提,是这两个人都对我有情,愿意让我为他们劳神费心。 然惨淡的现实却是:疑似为云栖的潘公子毫不记得前世之事,身份有待证明;而秦朗更是对我不理不睬、态度冷淡,身边还有个大献殷勤的云谣。 那我还在这里自作多情地发个什么愁? 我默默地心疼自己三秒,抬头望望窗外已大亮的天光,遂将自己洗漱收拾干净,出门吃早餐去。 去膳堂好巧不巧,要路过秦朗的房间。我不由想起梦里那个灼热的拥抱,不禁啧啧嫌弃自己:姑娘,你思春已思到这种地步了? 冷不防与一个身影撞个正着。 望着眼前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脸上还挂着一袭绯红的云谣,我张了张口,却觉喉咙里一阵发干。 重要的是,看她匆匆跑来的方向,竟是从秦朗房间里出来的。 云谣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了我,慌乱中咕哝了句:“四爷有礼了……”并一个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笑,便提起裙摆,一溜烟似的跑了。 她这番做贼似的情态,更令我心底一阵无名火腾腾而起。 “秦!朗!”姑娘我十分豪迈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然眼前空空如也的房间,让我有些顺不过气来。 走了?居然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 人虽不在,但床上凌乱的锦被,以及屋内留下的属于云谣身上的脂粉香气,却活生生地证明:云谣,之前的确是待在这间屋子里的! 我在心底狠狠地冷笑三声。 待我黑着一张脸来到膳堂,却见那个在我心中被千刀万剐的某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跟胖子和潘公子一道喝着粥。 而方才还一副一夜风流后遗症模样的云谣,也已换了衣裳坐在一旁,十分矜持秀气地吃着早点。 我把刀子似的眼神在这二人身上剐来剐去,心中回忆着前世唐薇薇在小说中教过我的“捉奸格言”: 这男女若是在一张床上睡过,气场就会相互影响,只需要仔细观察,就没有看不出来的。 第116回 栽赃 比如眼前这两人,总是先后端起粥碗抿一口,或是不约而同地夹根青菜就馒头吃。 可疑啊可疑…… “四弟,四弟?” 被潘公子连唤两声,我才回过神来,“啊?” 潘公子指指我手里,“你可要换个馒头?” 我这才意识到,手里的馒头已被我掰成了馒头渣子。 “不必了。”我将那惨遭毒手的馒头扔进碟子里,“我不饿。” “昨晚还闹胃痛,给你熬粥也不喝,今日岂能再不吃东西。”胖子转头向芙蕖吩咐,“让后厨给四爷准备些其他吃食。” “二哥,当真不必。”我只得端起粥来喝了,“左右今日无事,我想去城郊的平安观看看,顺便上柱香,求个一帆风顺。” 扬州平安观,是趴蝮旗的来源之一,自然要去一探究竟。 胖子点头道“也好”,却听秦朗一句,“我陪四弟同去吧。” 我将手中的粥碗“咣”地拍在了桌上,脸上亦做出一个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笑容,从后槽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便起身出门去。 跨出门口的瞬间,听到胖子悄声问秦朗:“你又怎么得罪她了?” 我来的时间正是晌午,平安观里一片钟鼓齐鸣、青烟袅袅的肃穆壮观景象。 道士们大概是集体做功课去了,偌大的道观里空无一人。我正寻思着找个道士打听打听趴蝮旗的事,忽见三清殿旁的东厢房里,有一名玄衣道髻的中年道士,正对着桌上的一张黄纸频频点头,须臾才半合了双眼,缓缓开口道:“女施主要测的这个字,可谓大有深意,乃是日夜思之想之,心所向往之,却求而未得,贫道所言,对否?” “对!”对面的年轻女子露出惊喜的表情,急切问道,“道长能解?” 那道长颔首微笑道,“贫道虽不才,却最擅长解这世间最苦的——桃花之劫。贫道这就给你指条明路……” 桃花劫……思量到姑娘我目前也正深受其害,不禁前移几步,想要蹭一碗心灵鸡汤喝。 却听道士压低了嗓门做玄虚状,“今晚亥时,女施主只身一人前去瘦西湖畔,自二十四桥向西行一百步,再转向北行一百五十步,转向东方,抬头便会看到……” 道士故意卖了个关子,我藏在廊柱后面不禁伸长了脖子,生怕漏掉了重点。 “看到什么?”那女子急切问道。 “看到……春来客栈!”道士忽然睁开眼,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桃花荡漾,“我就在那等你,美人不见不散哦。” 我差点一头撞在面前的廊柱上。 见那女子满面绯红,含笑带媚地走了,我索性从廊柱后走出来,三步跨到了道士面前。 道士正意犹未尽地望着女子摆着翘臀离去的背影,面前的黄草纸上写着一个字:春。 真是世风日下、道门不幸啊!我暗自感慨。 虽然对这花心道士十分嫌弃,但鉴于眼前能找到的活物只他一个,我还是忍着恶心问道:“请问道长……” 道士将视线从女子的臀部上收回来,十分迅速地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脸上挂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细思极恐的笑容:“这位小哥,要测字吗?”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只是打听点事儿。” 道士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问我:“打听什么啊?” “不瞒道长,在下是南边来的商家,我家的商船不日便要过高邮湖,听说近来湖上颇不平静,很让人不放心。又听说贵观的香火最是灵验,故而想来求个平安。” 我自觉一番话已说得十分明白,那道士听罢却依旧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倒是将我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两遍,忽然桃花眼一眯,“公子可是姓白?” 我顿觉吃惊:“道长如何晓得?” 他便一副奸计得逞的诡笑,却又故作高深地捻了捻腮边几缕山羊胡子:“贫道不但精于测字,亦擅长掐指一算啊!” 我只得不明觉厉地拱拱手:“厉害厉害!” 那道士见我买账愈发飘飘然:“白公子金陵人士,在家中行四,上有三位兄长,贫道说得可对?” 我又是一惊,口中却道:“道长真仙人也!” 道士笑得愈发灿烂:“雕虫小技,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见将他奉承得飘飘然,我便趁热打铁,凑近他身旁悄声问道:“道长,敢问那趴蝮旗,在下如何才能求得?” 道士依旧笑得春风满面,“趴蝮旗?什么趴蝮旗?不存在的!” 若不是考虑这是他的地盘,我很有种一脚踹死他的冲动。 从花心道士口中套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我只得借着上香之名,将整个平安观探查了一圈。 平安观是座不小的道观,大概是因香火旺盛或是趴蝮旗卖得好的缘故,道观中修建的禅房颇多,从禅房构建到器皿摆设处处透着“烧钱”二字。 然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道观中的道士并不很多,我这一路逛下来,见到的大小道士也不过二十几个。 明明没那么多人,偏偏修那么多房子……当真有钱烧的? 我正不解,正巧遇见个洒扫的小道士,便上前攀谈,想从他口中套些话来。 不料我这厢刚一个“请问小道长……”出口,却见一黑胖的中年道士一边呵呼着一边急急赶来,抬手在小道士脑门上就是一掌:“懒东西!让你扫个庭院,两个时辰还没扫完!若不是你奶奶的天尊慈悲,我早打得你飞升去了!” 小道士挨了师父打,自然没了跟我说话的心情,低头拿着扫把干活儿去了。 徒留我一人,咋摸着他师父那句“你奶奶的天尊慈悲”,自觉跟我师父常挂在口头的“无量你娘的寿佛”十分的异曲同工。 这一趟平安观之行,算是徒劳无获。 在回去的路上,我认真思考着一个问题: 是谁,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那花心道士自称掐指一算便知我姓“白”,显然是鬼扯。若他真精通占卜之术,就该算出姑娘我压根儿就不姓白。至于来自金陵,上有三位兄长之类,显然是有人提前透了消息给他。 问题是,我今晨临时起意去平安观,我尚未到达,平安观的道士便已收到消息,这只能说明,我们身边出了内鬼。 会是谁呢? 因为这趟出行是太子殿下微服私访,故而保密和安保工作皆做得扎实,随性的仆从侍女并明卫暗卫,都是胖子身边可信赖的旧人。 除了,白家船上的人。 因为胖子手下的人皆不懂经商、亦不会行船,故而为了做戏做全套,胖子在问白家借名分的同时,亦借了几个懂得生意经的管家账房,和常年跑运河的舵工水手,据说都是白家的心腹老人,十分可信。 如今看来,这十分可信之人,还是出了差池。 幸而胖子之前对白家的人依旧防了一手,随行的白家人对于我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亦不了解,即便出了叛徒,也走漏不了多少讯息。 还是要赶紧回去告知胖子一声,对随行的白家人细细盘查一番才好。 我这厢着急忙慌地赶回白园,却意外发现,后院起火了。 大门口,一众捕快模样的人正手持佩刀,跟胖子的护卫无声对峙着,一个捕头模样的家伙,却缩在捕快们身后,手中哆哩哆嗦地举着一张盖着红印的文书,明明十分惧怕却强撑着冲门内负手而立的秦朗大叫: “尔等私……私藏兵器,意图谋……谋反!如今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我望了一眼这位右眼明显带着青肿的倒霉捕头,估摸着他应该是来时过于耀武扬威,遂不幸地在秦朗手下吃了些苦头,才变成了这般想硬却硬不起来的样子。 不过,私藏兵器,是个什么鬼? 我跳下车来,从一众剑拔弩张的捕快面前若无其事地走过,走到秦朗身边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虽说昨日已发誓再不跟他说话了,且今早又将这誓上升到了毒誓的地步,但兹事体大,理应不算在内。 秦朗剑眉微蹙,“昨夜,有人探了咱们的船。” “嗯?”我顿觉奇怪,“可失窃了什么?” 秦朗嘴角扯了扯,“非但没失窃,反而多了几样东西。” 多了东西……我眼珠一转,立时反应过来:多的,正是那所谓“私藏”的兵器,“有人嫁祸栽赃?” 秦朗点头,“不错。今晨寅时,船上有人来报探船之事,我便随殿下往码头去了一趟。但当时只查了有无失窃,却没意识到被人在粮仓中藏了兵器,也当真是百密一疏。” 我“哦”了一句,转瞬间又抓住了另一个重点:“所以从寅时起,你便不在房间内?” “自然。” 若秦朗不在,那么今晨时分,云谣唱得又是哪一出? 我竟莫名的心情好了许多。 心情豁然开朗,连带着头脑也振奋了起来,“依我看,对方嫁祸栽赃是假,刺探我们的身份是真。”说罢依旧觉得疑惑:我等一路上小心谨慎,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 第117回 眼线 “喂!喂!你们究竟有没有听到本捕头讲话?!” 那位乌眼青捕头见我与秦朗只顾埋头低语,全然将他晾在一边当了空气,郁闷得音调都发了颤,“尔等这是不把我扬州府放在眼里啊!” 我毫不避讳地望天翻个白眼:扬州城最大的官——扬州知府也不过是个五品,即便见了秦朗也要执下官之礼,更不必说园子里的两位了。 仿佛是为了照顾乌眼青捕头濒临崩溃的情绪,此时太子身边一名侍卫走了出来,跟秦朗耳语几句,并递上一只烤了火漆的信封。 秦朗随即将信封举起:“此乃康和郡王亲笔手信,令你等速速转于扬州知府何奎。” 那捕头虽将信将疑,但也认得那火漆印信是皇家之物,遂斗胆上前接了信封,一溜烟儿地寻他上官去了。 当晚,我们便喝上了扬州通判代表扬州知府送来的极品桂花酿。 那扬州通判是个极擅长溜须拍马左右逢源之人,一出现便大声呵退堵在白园门口的众捕快,大骂那捕头有眼不识泰山;转过脸来面对我们便是春风般的和煦,直言手下人有眼无珠,竟不知此白家便是金陵城的皇商白家,本就是皇家姻亲又何来造反之说,定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顺便送来了慰问品若干,只道是为白家诸公子压压惊。 于是潘公子、秦朗和我便从善如流地坐在花厅里就着五色点心小酌两杯,而不知从何处闻讯赶来的云谣,抱着她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琵琶,为我们弹唱了两首曲子。 美食美酒配音乐,倒也算和谐,只是云谣那左右不离秦朗的眼神,依旧令我十分的添堵。 我忍无可忍地放下手里的杯子,刻意出声打断道:“怎么不见二哥?” “他么?”潘公子道,“说是有些不适,在房间里休息,方才令芙蕖将晚饭送到他房里。” “哦。”我心想以胖子每餐三大碗的胃口,哪里不适了,大抵又是在房中独自动脑筋,遂想起今日平安观之事尚未顾上跟他说,于是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二哥。” 端了盘点心行至胖子房门口,正巧碰见芙蕖手捧一只红漆托盘,黑着一张脸走来,见了我刻意压低嗓音,如同特务接头似的问道:“你没看见云谣过来吧?” “啊?”我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云谣……此时应该在花厅吧。”又见芙蕖一脸忿闷的样子,“她……又怎么了?” 芙蕖便冷哼一声,“我算怕了她了!人前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背地里千方百计地想要接近我们殿下,百般地缠着我,一会儿要帮我替殿下收拾屋子,一会儿要替我给殿下送饭进去……方才跟她推搡两下,一碗参鸡汤洒了个光,害我还得重新去熬一碗来!” 芙蕖这位姑娘,最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且有个典型的特点,便是心里只能放得下一个仇家。之前因为我给胖子出数学题之事恼了我许久,对我不搭不理;如今却一口气跟我抱怨了这许多,看来云谣已成功替代我成了她的新仇家。 我重重地点头,表示对她简直不能再赞同,心中却略过一丝疑惑:云谣口口声声说心仪秦朗,背地里却又对胖子大献殷勤,是几个意思? 是了,所谓绿茶婊,不都是这个样子。 如我所想,胖子正独自一人在房中来回踱步,其状犹如前世相声中所说“下午四点半的狼”。 见我端了点心进来,胖子脸上掠过一丝惊喜,“我说身体不适乃是托词,你实在不必担心。” “我知道。”我将点心放在桌上,“殿下是在分析,我们此行究竟何处露了端倪。” 胖子眼中一亮,“知我者莫若你了。”遂拉我一并坐下,“冷姑娘可有想法?” “何处出了问题,我暂时还没想出来。”我捡了块核桃酥递给胖子补脑,“但我能确定的是,我们的队伍中,出了内鬼。”遂即将今日去平安观的经历讲了一遍。 让我略感意外的是,胖子对此丝毫不显得惊讶,“未必是内鬼,也可能是被安插了眼线……” 他话未说完,却听门外传来芙蕖三分不悦五分不耐烦的声音:“这是我分内之事,不必烦劳姑娘了!” 接着便是云谣楚楚可怜的声音:“奴家得白家诸位公子收留已是大恩,心中感激不尽,姑娘便让我做点杂事,聊表寸心罢!” 说罢又是一阵窸窣之声,接着便是两声叮当脆响,是筷子在争执中落地的声音。 “都是我的错,总是笨手笨脚的。”云谣的声音,犹如受了惊的黄鹂鸟。 屋内的胖子以手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冲门外道:“芙蕖,我有些上火,去帮我熬碗银耳百合莲子汤来。”又道,“既然云谣姑娘有心,便同去帮帮忙吧。” 芙蕖在胖子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是一点就透,明白胖子是让她将云谣引开,于是爽快地答应一声,带着云谣往膳堂去了。 我便打趣道,“难得人家姑娘对你一片心意,殿下理应不是那等不解风情之人。” “风情么……”胖子随手掂了块糕塞进我嘴里,冲我弯唇一笑,“我倒觉得,走过这春风十里扬州路,还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冷不丁被嘴里的糕噎了一口,咳得脸都红了。 一旁的胖子却笑得愈发会心,还体贴地替我倒了杯茶,随即吩咐手下人唤潘公子和秦朗来开会。 “如今疑问有二:其一,我们此行究竟何处露了端倪,令人对我们的身份起了疑心;其二,一直在明里暗里刺探我们身份的,究竟是什么人。对此,诸位有何看法。” 胖子提出的问题,也正是我百思不解之处。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连对手是谁都不清楚! 我努力回想这一系列事件的源头,“会不会是妙音阁……可那个燕爷,怎么看都是个有勇无谋的地痞流氓,应该没有这样的心机。” “若他背后另有其人呢?”潘公子一句点醒了我。 我正沉浸在他背后其人的思索中,却听秦朗道:“说到妙音阁,我倒想起一事:那日见打手攀爬上楼所用的铁鹰爪,我便有些疑心。铁鹰爪这种兵器,多用于水战,远可攀椽登船,近可做暗器袭人。加之他呼唤同伙所用的闪电雷,亦是水上常用之物。” 我心念一闪,“你的意思是,燕爷那帮人,说不定就是高邮湖鬼船上的‘活死人’?!”难怪探湖的说他们接连几日都无动静,搞不好是湖匪集体到扬州城休假来了。 然而我还有个疑问:“当日在妙音阁的冲突是因云谣而起,且是对方先挑起的事端,之后又被我们的人一通收拾,理应有所忌惮,又如何会对我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秦朗便笑叹道:“也许就是那一通收拾,下手重了些,这才露出了端倪。” 我想想也是,人家一帮湖匪向来横行扬州城,所向披靡无人敢惹,那日不过到妙音阁消闲娱乐,顺便对个姑娘宣布一下主权,却被凭空冒出来的几个武林高手收拾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且这几个武林高手,还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盐商”的家丁护卫,试想,什么样的盐商能用得起这样的护卫? 此推测一出,其后的事便也顺理成章:湖匪跟我们有了过节,自然怀恨在心,想要伺机报复,却又对我们的身份有所忌惮,故而千方百计地刺探,甚至以诬陷栽赃的方式逼我们亮出底牌。 幸而胖子事先有所防备,抛出一个康和郡王遮掩了过去。 “湖匪栽赃,扬州官府便来拿人,可见这扬州城,已是官匪勾结,沆瀣一气。”我不禁感叹。 “这群匪类背后若无人撑腰,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高邮湖兴风作浪,在扬州为所欲为。”潘公子摇着扇子叹道,“只是,在他们背后撑腰的会是谁?今日来的扬州通判,还是扬州知府何奎?” “区区一个六品通判,撑不起这样大的摊子。至于扬州知府何奎……”胖子蹙眉思忖了一下,“到金陵述职时我是见过的,平庸油滑、毫无胆色的一个人,倒不像有纵匪做歹的本事。” 推理至此,似乎陷入了死胡同。我们四人齐齐沉默了一阵,胖子终开口道:“所谓眼见为实,如今我们坐在这里空想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尽快过高邮湖去,亲眼见识了那所谓鬼船湖怪,也许便能看出些端倪。” “只是,”潘公子摇着扇子苦笑道,“如今康和郡王的密信一出,便犹如护身符一般,哪怕我们的船横着过高邮湖,估计那些湖匪都不会再动分毫。” 是了,鬼船湖匪不出来,还谈何探查真相? 胖子却略显得意道:“这个我早想过,是以提前让人安排下了另一条船……” 然不等他说完,门外已传来芙蕖刻意拔高的声调:“二爷,您的银耳百合莲子汤来喽!” 第118回 月下 见云谣端着汤款款而来,我们便“识趣”地散会离开。临行前,我无意间瞥见胖子向秦朗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秦朗会意地略略颔首,转过身来,眼角却闪过一丝难色。 我心中一动:胖子给秦朗派了任务,且这任务令秦朗十分为难,却又不得不领命。 这一猜测,让我是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再难安宁。 胖子提前让人备下的另一条船上,究竟有什么玄机?这船是否又与秦朗的任务有关? 在床上贴锅饼般翻来覆去地煎熬了个把时辰之后,我最终一跃而起,决定去找秦朗问问清楚。 若胖子真给他派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即便跟未来皇帝翻脸,也万万不能让他去拿命冒险。 我怀着一腔毅然决然来到秦朗房间,却倍感意外。 夜半更深的,他人去了哪里? 莫非已经……我心中一沉,涌起些不好的念头。 不会这么快的,他也许只是被胖子叫去了,或者…… 我转身向胖子的房间跑去。 许是心太急跑得太快,路过池塘边时,竟被石子绊了一跤,幸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身旁的一块太湖石,才避免了再度五体投地的悲剧。 我稳了稳心神,正要继续往前跑,却忽闻池塘对岸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冷声音:“谁?” 我心中骤然一松:原来他人在这里,还好…… 正要出声,却又听到另一个莺啼般的声音:“三爷,没人啊,许是野猫吧……” 这下,我彻底懵了。 夜半三更、荷塘月色、秦朗云谣…… 这几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词迅速在我脑海中合成三个字: 狗!男!女! 我将一块鹅卵石紧紧握在手中,勉强控制住即将蓬勃而出的洪荒之力,索性贴着太湖石坐下来,想要听听这对狗男女月下究竟如何谈情说爱。 这园中的池塘本就不大,加之万籁俱寂,云谣那绵甜娇软的声音,便和着夏风,清清楚楚地送进了我的耳朵。 “能得三爷月下相约,云谣真是死也无憾了。” 竟是秦朗主动约的绿茶婊!姑娘我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白某何德何能,得姑娘青睐如此。只是我生性张狂浪荡,家中已有妻妾若干,实在不愿负了姑娘的一片痴心美意……” 呵,还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上了……我握着石头的指节咯咯作响。 绿茶婊立表衷心:“云谣心甘情愿!只要能侍奉三爷左右,有没有名分云谣都不在乎!” 真……是……感……人…… 秦朗便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既如此,白某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两日我要出门办件棘手的事,还望姑娘在这里小住,安心等我回来。” 云谣便已换上了一副妻子殷切嘱咐夫君的腔调:“白郎一切小心……只是,何事如此棘手?你此去可有危险?” 白郎……我只觉胃里一阵泛酸,暗想你不如叫他:白眼狼。 便听秦朗道:“既是自己人,说与你听也无妨。是我们兄弟的一位姨母,当年嫁入金陵一个官宦之家。可惜姨丈背后没有靠山,仕途上多年毫无起色。是以他们夫妇苦心筹谋,终得个机会,要将自己女儿嫁与济南宁献王世子为侧室,并倾其毕生积蓄为女儿做嫁妆,试图借此攀上宁献王爷的关系。 如今,送亲的花船行至扬州,姨母姨丈听说近来高邮湖颇不太平,担心自己女儿和一船金银财宝的安危,故而托人找上门来,希望我们白家帮衬一二,保他家的船平安渡湖。 这位姨母与我母亲平素往来不多,与我们白家算不上亲近,加之我们兄弟此行本就颇多不顺,实在不愿因她家之事再生枝节。但若撒手不管,又恐回去母亲那里不好交代,是以大哥二哥派我到姨母家船上帮衬几日,见机行事,待他家船平安度过高邮湖再回来。” “原来如此。”云谣语调中透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不舍,“白郎,奴家听说那高邮湖……又是鬼船又是湖怪的,实在吓人的很,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听到此处,我忍不住从太湖石后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只见云谣半边身子都要贴在了秦朗身上,以手轻扯着秦朗衣襟,堪堪的千娇百媚春意无限,“此去几日才能回来?奴家定日日烧香拜佛,为你求平安。” 秦朗一袭颀长的身形崩得僵硬,“我明日动身,花船趁夜伪装做粮船渡湖,大约二三日便得回来。” 那边云谣又拉着秦朗说了许多依依惜别你侬我侬的话,终于被秦朗以“天色不早”为由打发了回去。待他二人走得远了,姑娘我却依旧靠在太湖石边愣神。 我方才听得明白:胖子安排下的另一只船,就是这所谓的“送亲花船”了。 只是,如此紧要机密之事,秦朗竟随口说给了云谣,莫非真的被美色迷昏了头不成? 观赏完这一场“月上柳梢头,人约池塘后”的戏码,回到房间的姑娘我,便愈发地辗转反侧了。 如今白家的商船有了康和郡王做护身符,湖匪断断不敢再妄动,是以胖子便编排了这“花船送亲”的戏码,故意放出一条“承载金银财宝无数”的“商船”为诱饵,钓湖匪上钩。 秦朗此去,果真是危险重重。 但此时,姑娘我没出息地思虑最多的,却不是他此行之危险,而是…… 方才秦朗与云谣月下定情的一幕,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按照胖子的计划,翌日清晨,我们便离开扬州乘船向北,与先前安排下的送亲花船汇合,先后渡过高邮湖去,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然现实总是充满“惊喜”。 翌日清晨,当大门一开,门外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令我尚未睡醒的灵魂陡然一惊。 我甚至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 “臣,扬州知府何奎,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为首的官员这声音洪亮、底气十足的一嗓子,姑娘我惊得眼珠都险些掉了出来…… 穿……穿帮了?! 于是机械地回过头去看身后的胖子,见他步伐一僵,脸上划过一抹真真切切的惊讶,显然,眼前的阵仗也令他始料未及。 但太子就是太子,继承并发扬了老朱家人一流的演技,短暂的惊讶之后,立时换上一副上级领导接见下级的亲切笑容,龙行虎步地走出门去。 “孤不过一时兴起,微服到扬州一游,怎好劳动了扬州上下众卿?”说着对何奎虚扶一把,“何卿不必如此客气。” 扬州知府何奎脸上堆着谄媚得不能再谄媚的笑容,“太子殿下驾临扬州,实乃我扬州众吏之幸,扬州百姓之福啊!”拍完胖子的马屁,起身向潘公子稽首道,“小王爷,下官有礼了!” 潘公子儒雅回礼:“何大人客气。” 见胖子和潘公子被扬州一众官员团团围住,姑娘我心里充满了无奈和失望。 身份都暴露了,还查什么鬼船湖怪?! 只是……我十分疑惑地挠挠头:我们此行处处小心谨慎,究竟是如何被人看出了端倪呢? 我正在一群人身后愣着神,冷不防被人碰了碰肩膀。 干嘛?我嫌弃地瞥一眼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秦朗,脑海中骤然浮现他与云谣月下相依蜜语的情景,立时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腮帮子故意撤远一步。 他便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却见正被众人簇拥着要去视察扬州府衙的胖子忽然转过头来,冲我和秦朗的方向颔首道:“多谢白家二位公子一路关照,既有何大人前来接驾,孤便不耽误你们的行程了,祝二位北上一路顺利。” “啊?”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秦朗却长稽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能与殿下和小王爷同船而行,是我们兄弟莫大的荣幸。” 经他这么一提点,我终于领悟过来:何奎认得胖子,亦见过潘公子,却不认得秦朗和我,是以胖子在暗示我们继续扮作白家公子,完成他未尽的行程! 想通此关窍的我,立时调整了态度,对踱至我身边的潘公子拱手道:“与小王爷就此别过了。” 不料,潘公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与四公子同行几日,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潘公子拉着我的手,目光闪闪言辞切切,堪堪的亲热无比,“希望四公子回到金陵后,能常到我府中坐坐,你我多探讨些书画丹青之技艺。”说着在我掌心拍了几拍,“四公子一定不要忘了。” 他这番过分的亲热表现,令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怯怯地望了眼周围的众人,从他们颇有深意的眼神里,领悟到宁王世子跟白家小公子这“断袖之谊”算是坐得实实的。 潘公子此举,究竟为何意? 直到我和秦朗重新回到白家客船之上,我依旧不得其解。 客船上少了胖子和潘公子一行人,顿时显得安静空旷不少。我独自立在船头,望着盛夏的骄阳在碧波荡漾的大运河上洒下粼粼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安宁美好。 第119回 红妆 我摊开被潘公子握过的右手,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努力回忆着方才临行时潘公子跟我说过的几句话。 “被人攥了手,还要好好回味一番,嗯?” 清冷的声音骤然出现在身后,还透着一番说不出的古怪味道,“跟世子爷扮了几日兄弟,你倒真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 他这番不知所谓的话,瞬间勾起了我昨晚屯下的窝火,转身冲他冷笑道:“是了,我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姑娘家,姑娘家便应该像云谣一般,与心上人月下相约,传情达意,殷殷叮嘱。” 秦朗挑眉望了我一眼,“这一点上,人家确是比你善解人意。” 本以为他是逢场作戏,不想他居然还认了!我一颗心仿佛被他的话狠刺一下,涌出些不知是酸还是痛的东西,迅速充溢了我的胸腔,惹得我说话都有些哽咽,“那我倒要恭喜大人,得了位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只是如今我们一去不回头,你为何不带上她一道走?” 说至此,我才意识到,从今晨起便没见到云谣的影子。 “她做完了该做的事,自然回了她该回的地方。”秦朗含糊地答了一句,“倒是你,何时与世子爷如此熟稔热络,倒让我很是意外。” 提及潘公子,我不禁再度低头凝望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我亦很是意外,且想不明白……” 秦朗的语调便愈发的透着别扭:“我一个外人都看得明白,你又何必装作糊涂。” “我不明白的是,”我将掌心举起,面对着秦朗,“他借着说话之机,在我掌心写下‘平安’二字,究竟是何意?” 这下,连秦朗也愣了。 平安…… 若只是作为一句祝福语,潘公子大可直接说了出来,不必郑重其事地写在我掌心。 他定然是想向我传达某个重要讯息,而这个讯息,与“平安”有关。 是一个人,或是一个地方…… 我这厢想得辛苦,那边秦朗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多云转晴,方才的古怪别扭一扫而光,连语气都恢复了以往的软糯清朗:“先别想了,晌午太阳毒得很,回舱里凉快些。” 然而姑娘我许是受了胖子的熏陶,传染上了一种“想不出答案誓不罢休”的癔症,坐在船舱里发了一上午并一中午的愣,甚至午饭时,秦朗都往我碗里夹了些什么菜,我都不甚清楚。 直至下午时分,我们的商船与等候已久的“送亲花船”汇合。 这艘船表面伪装得低调朴素,但若落在有心人眼中,依旧能看出些端倪。 表面上是粮船,实则比普通粮船吃水深得多,显然在船上藏了重量很大的东西。 “你们大哥呢?”秦朗向船工打扮前来见礼的汉子问道。 那汉子黑红的脸上露出个绷不住的笑:“大哥说,他在湖北岸备下好酒等大人你,若你顺利过得湖去,他便把酒与你接风;若大人……咳,不慎被湖怪抓了,他便把酒与你祭奠……大人,这是我们大哥的原话!原话!” 秦朗脸上红白一阵,冷冷道,“待我过得湖去,定先送他去见孟婆,再把酒祭他。”转头对暗自偷乐的我道,“你且回白家船上,令他们日落前渡过湖去。” “你呢?” “鬼怪出没,自然要待夜黑风高。” 想赶我走……姑娘我眼珠一转,“这船布置得还算逼真,然而少了个关键人物……那位要去当新娘的姑娘呢?” 黑红汉子咧了咧嘴:“姑娘么,我们倒真准备了一个……” 我们便随黑红汉子进了船舱,果见一红衣女子正背对我们坐在舱内,背影俨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黑红汉子尴尬地咳了咳:“柱子……” 柱子?这姑娘的名字还真是…… 柱子姑娘转过身的刹那,我险些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毫不夸张地说,便是眼前的黑红汉子扮个新娘,都比这位“柱子姑娘”要好看几分。 下一秒,柱子姑娘已是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冲着忍笑忍得辛苦的秦朗作揖连连:“大人我求你了,你可饶了我吧!可怜我还没成家呢,这事儿传出去,估计我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了!” 我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决定说句公道话:“这位柱子兄弟说得有道理,就他往船头一站,比趴蝮旗都辟邪,什么鬼船湖怪保管一个也不敢出来。” 尽管秦朗万般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出戏里需要个漂亮姑娘。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暮色中的高邮湖,别有一番瑰丽的壮美,令一袭红嫁衣立在船头的姑娘我,心中生出几分豪迈之感。 转身,又见那一身玄色衣襟的颀长身影。 算来,这是我第三次与他船头相见,一次白家货船上,一次……梦里。 两个截然不同的相见方式令我心中骤然有些乱,此番愈发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却主动近前两步,一双如水凤眸中荡漾的柔光,令我脸都烫了起来。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有些古怪。”我有些羞涩,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迎风飞舞的鲜红裙摆。 他却在我猝不及防间抬起手指,理了理我额上飘乱的发丝。 “很好看的,你做新娘的样子。” 他的语调,温柔中夹杂着一丝苦涩,在我心头激起暖暖一酸。 我与他,本不该是这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的样子。 “秦朗……”我忽然便蓄起了勇气,想要问他一些事。 但就在此时,两艘渔船样的小艇贴着我们的船舷疾驰而过,激起极大水花,令我们脚下的货船都晃了几晃。 秦朗脸色骤变,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了我,在我耳畔低声道:“回船舱去,快!” 我心中一沉: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然而,两艘似湖匪探子的渔船过去后,高邮湖再度恢复了平静。 花船上扮做船工的锦衣卫们个个凝神警戒,而我,秦朗明令禁止我再踏出船舱半步。 于是姑娘我只得在如临大敌的氛围中,百无聊赖到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我依稀见一袭红嫁衣的自己,在船头一把扯住秦朗的前襟霸气问道:“你!究竟愿不愿意娶我?” 但不等听到答案,只觉脚下的船身剧烈一颤,一条硕大的章鱼手臂从水中骤然而出,一把缠住我的腰将我拖入了水中…… 我瞬间从梦中惊醒,却惊觉脚下的甲板果然正晃动得厉害! 我便二话不说跑了出去。 鬼船,传说中的高邮湖鬼船,此刻便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鬼船与普通的商船截然不同,体积十分庞大却能在湖面上前进如飞。待它渐渐靠近,我看到船头和船舷上皆刻意挂满了森森白骨,看起来果然十分骇人。 想来,船工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船,自然是越传越邪乎。幸而姑娘我曾密切关注过不久前郑和率船队下西洋之事,是以此刻能够一眼认出,这所谓“鬼船”,其实是一艘有些破旧的海上战舰罢了。 此时,这战舰正向我们的船疾驰而来,一路激起极大风浪,我脚下的甲板亦愈发摇晃得厉害。 我勉强站直身子,抬头见那战舰的铳眼中骤然射出十几根铁鹰爪,牢牢钉在我们商船的首舷之上,再用力一拉,我们的船便十分不情愿地与那鬼船并在了一起。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骇人的凄厉尖叫声,便见一些形状诡异的“活死人”,挥舞着大刀从那鬼船的船舱里冲了出来。 月光下,他们浑身血腥、面目狰狞、吊着半尺长舌的样子,诚然将我吓得脚下一软。 然而……我望着月色中这些活死人争先恐后爬上我们商船的身影,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死人,怎么会有影子呢? 想通了这一点的姑娘我觉得心中略安,便见这些伪装成活死人的湖匪,已与我们船上伪装成船工的锦衣卫交上了手,正打得激烈。虽说众锦衣卫都不是等闲之辈,但耐不住湖匪人多模样又骇人,一时间也难占到上风。 我正犹豫着是加入战斗还是回船舱去躲避一下,冷不防被一条粗大的胳膊从背后紧紧钳住。 “呦,这儿他奶奶的还有个美娇娘呢!” 我心念一动:这声音,有些熟悉。遂抬腿重重踹在他膝盖上,待他条件反射地屈膝,伸手一把向他脸上抓去。 一张骇人的人皮面具被扯下,露出一张豹眼蚱须的恶脸。 “果然是你!”看来,之前秦朗的推测全然没错。 “小娘子认得我?”燕爷虽然吃痛,禁锢着我的手臂却未放开,还恬不知耻地顺势在我脸上摸了一把,“你也是从金陵来的?” 混蛋……我撤步屈膝,想要给他来一记重重的过肩摔,运足了力道,却发现这厮像座山似的,撼不动分毫。 之前看秦朗一只手就将他治得死死的,以为这家伙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怂包,没想到还有些真功夫。 “还挺泼辣,”这厮在我耳边狞笑道,“乖乖告诉爷,你那些金银珠宝嫁妆都藏在何处,爷连人带嫁妆悉数收了,今晚便与你洞房,如何?” 第120回 做戏 “你想得倒美!”我出口嘲讽道,心中却暗暗着急:上帝如来玉皇安拉,哪位得空来救一救我? 仿佛听到我诚恳的呼唤,一道雪亮的闪电“嗖”地从我眼前掠过! 奈何脚下的甲板好死不死地剧烈一晃,便见那闪电擦着燕爷的耳边划了过去,钉在了他身后的船舷之上。 “又是你?!”燕爷的语调明显地一颤,继而想到此番他手中正有个人质我,遂一把将我推倒他身前,“别动!” 我只觉颈间一凉,一柄长刀已架上了我的脖颈,我看到十步之外执剑而立的秦朗,凤眸中的焦虑一闪而过,留下一片冷冽。 我顿觉几分心虚,记起他曾告诫我不要出船舱一步。 “你再敢上前一步,莫怪我的刀不长眼!” 见秦朗果然有所忌惮地不敢向前,燕爷得寸进尺:“把你的剑扔进湖里!还有暗器!” “别听他的……”见秦朗竟老老实实照做,我不禁焦急地出声,却被燕爷一只爪子在肩头发力狠捏一下,顿觉骨头都要碎了,吃痛再发不出声。 秦朗失了兵器,燕爷更多了几分有恃无恐,狞笑道:“臭小子,那日让老子在妙音阁既折了面子又折了兄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你也有犯在我手里的一天!” 秦朗眉头一蹙,冷声问道:“你想怎样?” “怎样?呵呵,不如咱们谈个条件,你小子在妙音阁卸了爷的胳膊,今日爷便要你自废一条手臂,就当给爷赔礼道歉了,否则……” 我只觉喉头一痛,自知是被刀刃划破了皮肉,却咬了牙一声不出,反而是秦朗出声喝到:“不要伤她!” 他有些慌的情绪被我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埋怨我这个人质真是当得好死不死,万一秦朗真做出自戕的举动来可如何是好。 “那就麻利儿的!”燕爷语气中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感,“否则你相好的在我手里……” 眼见秦朗果真缓缓举起了左手,我情急之下大喊一声:“谁是他相好的?!” 这一嗓子出来,燕爷并秦朗皆愣了愣。 我灵感突发,继续冲燕爷大发脾气:“你这厮是不是傻?” “我……” “你在妙音阁又不是没看到!”我挣扎一下伸出右手,恨恨地直指秦朗的鼻子尖,“他相好的是云谣!云谣!” 此语一出,两个男人的脸色皆黑了黑。 燕爷似迅速回忆了一番那日在妙音阁的“遭遇”,也不得不承认我此言不假,“没错!当日这小子就是为了云谣那小贱人!”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 但姑娘我岂能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冲一脸黑线的秦朗讨伐道:“你背着我与云谣月下相约,还答应纳她为妾,你当我不知道?!” 秦朗双眸骤然瞪大,下意识道:“我没有……” “没有?”我语气愈发嫉妒愤恨,“她大清早衣衫不整地从你房里跑出来,说跟你春宵一度,你吃干抹净还想抵赖不成?” 秦朗一张脸都白了,“哪有这等事!” 我丝毫不理会他的辩解,讨伐得愈发嫉恨悲凉:“我本以为,你与其他男人不同,总是守着我、护着我,救我逃离火海,许我十里茶花,我真的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 原本只是为了拖延,此刻我却越说越伤感,将数日来窝在心里的委屈一并倒了出来,“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对我冷若冰霜,连我身处险境、生不如死之时你都不闻不问!” 我竭撕底里地喊着叫着,将一腔心酸泪喊得夺眶而出。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秦朗挺拔的身影微微颤了颤,但我却看不清他眼眸中的神情。 “直到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你与云谣的暧昧旖旎,我才彻底明白:你白老三跟其他臭男人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罢了!” 大概是姑娘我声情并茂的表演代入感太强,连正当着劫匪的燕爷都看得出神,架在我脖颈上的刀亦不自觉松懈了几分。 然而对面的秦朗听到“白老三”三个字,忽然福至心灵,亦不甘示弱地发出一声冷笑:“原来在你心里,我白泽就是这样的人!” “没错!”我冲他重重地啐了一口,“以前算是姑娘我瞎了眼!如今看来,嫁给谁都比傻等着你强!” 秦朗便如同真的浪荡世家子般,无所谓地一摊手:“既然如此,那随便你。” 我脸上现出个怨妇般凄厉的表情,发疯似的一推燕爷拿刀的胳膊,“你!替我杀了这负心汉,我就带着嫁妆跟你走!” 看燕爷有瞬间的迟疑,我索性再加一把火:“他如今手无寸铁你还不敢报仇,是不是个男人了?!” 也许是我这决绝的态度给了燕爷莫名的信心,也许是这一船的“金银财宝”太有诱惑力,他终究将横架在我脖颈上的长刀拿开,刀尖直指面前的秦朗。 而姑娘我苦心孤诣地唱念做打,演绎这一场狗血剧,为的正是这个时机。 趁燕爷禁锢我的手有一丝松懈,我立刻矮身向侧方一扑,就地横滚出两米开外。 待他意识到不对转过身来,我手中已多了件闪亮的东西。 弗朗机,可三弹连发,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砰!砰砰! 按照我的计划,我与燕爷距离极近,且枪枪瞄准他的要害,三枪之下理应要了他的性命。无奈此时湖上风浪极大,脚下的甲板摇晃得愈发厉害,是以弗朗机也失了些准头,只是伤了他的右肩和右腿,却未能毙命。 燕爷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受伤的胸口,却摸到一片腥热的血,这令他如同喋血的野兽般异常狂暴起来,拖着被击中的右腿向我靠近两步,闪电般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此时,湖面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浪,我们脚下的甲板摇晃得犹如地震一般。我刚刚扶着船栏勉强站起了身子,抬头便见燕爷即将落下的森森刀刃,以及刀刃背后燕爷那赤红如鬼魅的豹眼! 想逃,为时已晚。 不想我一番垂死挣扎,却终逃不过这一场劫数。 闭上眼的一刻,我的内心是一片空白的绝望。 然下一秒,我并未觉得痛。 再度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凤眸,剑眉微蹙。 他离我那样近,近得我能从他一双如墨的眼瞳里,看见那个一袭大红嫁衣,却满脸惊愕的自己。 秦朗,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 我方意识到此,湖面上却骤然掀起一股巨浪,将我们的船高高推上浪尖又重重落下。 我便在船落下时,与秦朗双双落入水中。 “秦朗!”我凫上水面,却不见秦朗的身影。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划过:秦朗,也许是不会水的! 我立刻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前世的蒋馨月,除了唱死人不偿命的歌声外,若说还有真正拿得出手的特长,非游泳莫属。 这要归功于我那脑回路清奇的母上大人。 我五岁那年,在公园玩时不慎跌进了池塘,呛了几口水外加年幼惊恐,哭得昏天黑地,还发了两夜的高烧。 这事儿但凡换了正常点儿的妈,都会心痛不已,对自己孩子严加防范,从此离有水的地方远远的。 然而我妈作为一名银行行长,显然比一般人的风险意识强了许多,且特别懂得风险对冲的重要性。 于是几天后,我便被送进了市少年游泳集训队,每天苦兮兮地跟在一群比我大许多的哥哥姐姐屁股后面,像只丑小鸭似的奋力划着水。 这一学便学了十年,直至我十五岁拿到了全市青少年游泳邀请赛的冠军,我母上大人才悠悠然地吐了一句:“这下,应该没有淹死的危险了。” 我忽然十分庆幸,没跟我妈提过七岁那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苹果砸了脑袋的事儿,否则十五岁的我很可能正在少林寺里苦练金钟罩铁布衫。 幸而游泳这种技术一经学会就化为本能,跟穿越无关。 我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在湍急的乱流中四处寻找秦朗的身影。 然后便明悟了李十二所谓“被水蛇似的东西缠住了腿”,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前来袭船的,除了登船抢掠的“活死人”,还有潜伏在水下的水鬼。 这些水鬼皆是一手蛇皮长绳一手短弯刀的配置,但见有被劫的船工跳湖逃命,便悄然上前,用蛇皮绳束缚其手脚,再一刀毙命。 这一发现令我愈发焦急,但湖面上风浪颠簸,湖面下亦水流湍急,冲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恍惚中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两点红色的亮光在波涛中起伏,犹如湖怪的双眼。 我再度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换个方向一头潜了下去。 老天有眼,此番让我看见了那个正悬浮在湖水中的玄色身影。 而在他不远处,一个持刀的水鬼正悄然靠近。 我心中大惊,极力游了过去,狠狠一脚踹在那水鬼头顶。 第121回 豹子 我这情急之下的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力道,竟将那水鬼踹得在水中连翻两个筋斗,被水流冲得老远。 我赶紧回头去看秦朗,却见他双目紧闭,已陷入了昏迷。我心中骤然涌起一丝不好的念头,赶忙从背后将他抱紧,拼尽全力地向湖面游去。 秦朗,你一定要撑住…… 在湍急的水流中,我使劲了吃奶的力气,带着秦朗向湖面游去,依稀看到身旁红光愈盛,那诡异的“湖怪眼睛”便随着水流向我们的方向游弋而来…… 但此时我哪还有心思去探查所谓湖怪究竟是真是假,只知道早一秒浮上水面,秦朗就能多一线生机。 偏偏湖怪未至,水鬼却来添乱。 只觉右脚踝骤然一紧,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向下拉去! 我百忙中将左脚重重向下踹,却次次都踹了空。 时间,便在我与水鬼的胶着对峙中分秒流逝,我心中的焦虑却已无以复加。 每多拖延一秒,秦朗获救的希望便流逝一分。 若他便这样死了……我不敢想象。 万分惶恐中,我看到那红色的湖怪之眼,愈来愈近了。 我没想到,濒死之际,我还能亲眼目睹传说中湖怪的真颜。 但……那哪里是什么章鱼大王,分明是两盏浮在水中的红色灯盏! 我尚无暇思考,为何灯盏可以神奇地浮在水中而不熄,便见灯盏后,赫然出现一个急健身影! 那是个精赤上身的男子,正拨弄着红色灯盏四处张望,待望见我们所在方向,随即一把拨开灯盏,箭一般冲了过来。 那奇快的速度,行云流水般的身姿,犹如一条威风凛凛的剑鱼。 待靠近我身边,只见他身形急转,朝我脚下的水鬼袭去。须臾之见,我只觉一股血腥从脚下弥散而来,被束缚的右脚终于恢复了自由。 那人随即从下方将秦朗托起,用力一蹬,我们三人便瞬间浮出了水面。 客船上的厮杀依稀犹在,砍杀、呼喊和落水声不绝于耳,但我一心担忧秦朗的安危,已无暇顾忌其他。 此时,剑鱼男已从我手中接过了秦朗,“此处距岸边不远,你可还能游?” “可以!”我担忧地望一眼脸色已发青的秦朗,“但是要快!” 月光下,剑鱼男白瓷般俊俏的脸上长眉一挑,眼角浮现出一丝顽皮:“快没问题,只要你跟得上我。” 说罢,冲着花船方向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便托着秦朗一个转身,箭一般向岸边游去。 徒留我在他身后感叹:这位,莫不是孙杨的祖宗? 待我拼尽力气上得岸去,但见剑鱼男已将秦朗脸朝下放在了一块大礁石之上,望着我的眼神有几分赞许:“姑娘游得不慢啊!” 但我实在无心与他客套,踉踉跄跄地向秦朗身边冲去。 “放心,还有脉搏,死不了。”他的语气甚为云淡风轻,“这家伙命硬得很,哪能轻易就呜呼了?” 人都溺水了,你倒乐观……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抬起秦朗下颌查看其口鼻,确定呼吸道通畅后,便双手一下下按压他的背部,助他将呛入的水吐出来。 剑鱼男大感惊奇:“你还会救人?” “略知一二。”幸而前世在游泳队的溺水营救课程,我听得还算认真。 “唔,甚好。”剑鱼男说罢,将手中两柄通体乌黑的峨眉刺收入腰间,冲我勾唇一笑,“这家伙就交给你了,我再去跟那些湖匪耍耍。” 说罢,人已扎入湖中消失不见。 看来,这就是前几日被胖子派来探湖的奇葩男了,我对他出神入化的水性崇拜了几秒,赶紧收敛心神,继续用前世的救生知识抢救秦朗。 约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秦朗终于喉头一动,吐出一大口水来。 见他将呛入肺里的水吐了出来,我赶紧将他的头托起抱在怀里,一边掐人中一边在耳边大声地唤他。 无奈的是,任凭我千呼万唤,甚至祭出唱歌的大杀器,秦朗依旧面无血色,双眸紧闭,毫无动静。 我伸手向他口鼻处探去,只觉一点气息也无。 明明已经将呛水吐出,怎么会这样? 前世学过的救援知识,让我十分清楚溺水后救援的黄金时间,多拖延一秒,溺水者便多一分救不回来的危险。 此刻,我已无暇他顾,将秦朗在地上仰卧放平,伸手扯开了他湿漉漉的衣襟,露出被湖水泡的有些发白的前胸,双手交叠在他胸骨下方有节奏地一下下按压。 在我高频率不间断的按压下,秦朗口中再度吐出一口水,却依旧昏迷。 我深吸一口气,伏下身用手指捏住他的鼻翼,将嘴唇向他发紫的唇覆了上去。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如是反复。 我只是机械地做着这些,一次,两次,三次,我甚至不敢去想更多,生怕一丝一毫不好的念头,都会令自己崩溃。 直至第三次人工呼吸后,我喘息着抬起头,恰好望见了他睫毛的微颤。 只是那样细小的一个动作,却足以令我欣喜若狂。 我将他的头小心地抬起,抱在臂弯里唤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至那双修长好看的眼眸终于睁开,我的眼泪已倾泻如注。 苍天有眼…… “我醒过来了,你倒哭得伤心,”那软糯的声音,很轻,“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若不是念及他刚从鬼门关上走一遭,我一拳下去可能再给他打回去,我真的很想给他一下:何时学得这样贫了? 不料秦朗一双深潭似的凤眸幽幽地望了我问道:“方才,在船上,你说的话是真的么?”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什么话?” “许你十里茶花什么的。”他垂了眼眸,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我愣了愣,努力回想了一下方才被燕爷劫持,为了争取一线生机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感情戏码,其中似乎说了一句“我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 他这是仗着自己孱弱,利用我的脆弱套我的话不成? 想至此,我的脸不争气地红了红,却做出个忿忿然的表情,咬牙道:“真!特别真!就跟你有一妻八妾还要纳了云谣一样的真!” 他便弯了弯唇角叹道:“云谣是湖匪派来的眼线,我不过奉殿下之命,将计就计与她虚与委蛇,你如此冰雪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 我心底恍然:云谣趁秦朗不在去搜他的房间,出门时不巧撞见了我,为遮掩行迹故意做出个衣衫凌乱的模样;以及千方百计接近胖子,再三再四地想要给芙蕖帮忙,其实都是为了探查我们的身份罢了。 此番送亲花船能够“成功”地遭遇湖匪,自然也是云谣通风报信的功劳。 我暗自鄙夷着自己的后知后觉,口中却不认怂:“谁说我没看出来?我只是……”忽觉耳根发烫,硬生生将“关心则乱”四个字咽了回去。 正尴尬间,忽闻身畔两声十分不自然的咳嗽,我抬起头来,见那剑鱼男不知何时已立在一旁。 他依旧是精赤着上身的模样,两支峨眉刺插在腰间,略显瘦削却紧实的身材还笼着些水珠,在月光下映出一种白瓷般的朗润。 此时,他低头望了我怀里的秦朗一眼,唇角一勾:“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自己不太识水性。当时只当你是谦虚,如今看来,你这个‘太’字,已是十分的骄傲了。” 秦朗额角黑了黑,费劲坐起身,冲剑鱼男幽幽道:“嘲笑上官之前,先考虑清楚,你在陆上能接我几招。” 剑鱼男立时瞪了眼,“嘿你个没良心的,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扔湖里去?”口中说着,却伸手将秦朗拉了起来。 “你这头狼还真是福大命大,今儿若不是这位姑娘舍命救你,明年的今日,我就带着祭酒去忠烈阁看你了。”剑鱼男冲秦朗挑挑眉,“方才没顾上问,这位水性极佳的姑娘是?” “冷姑娘,”我总觉秦朗介绍得有些不情不愿,“太子殿下的朋友。这位是……” 剑鱼男却抢先一步冲我抱拳,“在下,箕水豹。” 又是锦衣卫二十八宿中人,只是这名字,“箕……” 见我有些念不出口,箕水豹不郁闷反笑道:“锦衣卫二十八宿,并不是人人都那么好运气,能被赐‘奎木狼’这样威武的名字。话说有位擅长遁地术的,被今上赐名‘轸水蚓’,回去足足颓了一个月。还有赐名‘室火猪’的那位,如今他师父都不愿认他。”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见逗乐了我,箕水豹君一双俊朗的眉眼间都透着欢快,“你也可以叫我阿豹,或者豹子,随你喜欢。” 鉴于“阿豹”这个名字在前世的洗剪吹行业太过普及,仅次于tony老师,是以我斟酌了一下,冲箕水豹颔首一礼,“豹兄,小女子冷心月。” “冷心月,”豹兄念了两遍,抬眼冲我笑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寒气重了些,你可有乳名?” “小……月?”我几乎是下意识答道。 第122回 戏水 却见豹兄欢畅地右拳在左手心一敲,“这个好,我便唤你小月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旁的秦朗额角古怪地跳了跳,“你倒不见外。” 豹兄眉眼一扬,丝毫不理会秦朗呼之欲出的戾气,一张俊脸笑得太阳花儿一般,“都是自己人,见外个什么?”一手揽了秦朗肩膀一手推我胳膊,“走,我带你们回去换换衣裳。” 高邮湖畔的一个渔村里,豹兄几日前已租了个小院作为临时落脚点,此番又热心地借来套粗布衣裙给我换了,我们三人便就着一张炕桌边补晚饭边议湖匪之事。 “弟兄们倒是一个没伤。”豹兄上身搭上了一件白色短襟,举手投足间八块白瓷色的紧实腹肌若隐若现,总不自觉地吸引着我的目光。 他身形颀长,身量与秦朗相当,只是偏瘦些,俊秀的眉眼间总带着三分顽皮五分笑意,是个极具亲和力的性子。 “只是我手下人少,此事又做得隐秘,不能调本地守军帮忙。故今日弟兄们只能探探湖匪的底细,眼见对方人多难以掌控,我便令弟兄们水遁了。” 秦朗点点头,“从今日情况来看,湖匪至少百余众,有战船一艘,船上是否有火器不祥。” “百余不止。”豹兄摇头道,“据我接连几日的探查,湖匪除了戴着面具扮演活死人的,还有水鬼若干,扮成渔民在湖上打探消息的若干,加上船工舵手,至少两百余。” “两百余……”秦朗沉吟,“怕是要调军队前来围剿了。只是这帮湖匪行踪诡异,要找到他们的老巢,才能一举歼灭之。” “不甚容易。”豹兄眉眼间挤出个为难的神情,“我和弟兄们寻了几日,都没找到他们的行踪,只抓了两个扮作渔民的前哨,还什么都问不出来。而且,今日交手吧,我总觉这些湖匪有些古怪……” 我不禁好奇:“哪里古怪?” “似我们这等练水上功夫的,所使的兵器多短小精悍,一般都是短刀、峨眉刺之类,然今日你也见了,那些湖匪使的……” “是长刀!”我瞬间忆了起来。 “确切来说,是马刀。”秦朗纠正道,“是擅长马战之人常用的兵器。” “这种刀宽背长身,便于劈砍,借着战马奔腾的冲劲更是威力极大,削敌人脑袋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豹兄向我解释道,“但用于水战便显得笨重不灵活,万一落水更是坠人,十分的不适宜。” 这就有些奇怪了:湖匪干得是水上的营生,为何要用不称手的马刀? 这就相当于一名主刀大夫走进手术室,却从腰里赫然抽出把大菜刀来,十分的不专业。 “马刀……”我指尖一下下点着炕桌沿思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豹兄方才说,抓了两名湖匪的探子,如今可还在?” “一个还关在柴房里。”对于抓到的探子,豹兄显然有些窝火,“打死也不说,英雄得很。” “我倒不是要问。”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随口道:“我只是想把他裤子扒了……” 我话未说完,豹兄便一口粥喷了出来,秦朗的一张脸更是瞬间黑了。 我尴尬不已,赶紧加快语速补上后半句:“看看他大腿内侧是否有茧子。”说罢,小心看看秦朗脸色,“就能确定此人之前是否常常骑马了。” 秦朗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豹兄更是拍拍心口做个心有余悸状,“这个……就不劳小月你亲自动手了。”遂叫了个兄弟去柴房验看。 “说到这两个探子,我愈发觉得古怪。”豹兄稳了稳神,从我方才的惊吓中摆脱出来,“捉到他们的时候,我便隐约觉得这俩家伙水性不是太好,”他故作不经意地向秦朗瞥了一眼,“捉来后便让弟兄们将这二人按进水里试了试,结果你猜如何?” 见秦朗没有接话的意思,我只得捧场:“如何?” “这二人在水中闭气,其中一个才一炷香的工夫便晕了过去。” “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厉害了。”豹兄扬了扬眉抬高了声调。 “没晕?” “是没晕,直接七窍流血,死了。” 我满额黑线,暗想皮一下你是有多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一炷香约相当于前世的十五分钟,“一般人都很难闭一炷香的气吧。” “那要看谁,但凡在江河湖海边长大营生之人,哪个不精通水性?”豹兄耸耸鼻子,带着些小傲娇,“我家乡采珠捞贝的海女,一口气在海里潜半个时辰都不算什么本事。区区一炷香,啧啧……” 他言下之意,这湖匪实在太不专业。 恰巧方才去柴房的兄弟回来报信,说那探子大腿内侧果然茧子一片,一看便是惯常骑马之人。 “马刀,茧子……”豹兄做个若有所思状,“莫非这帮湖匪,以前是做响马的?” 响马和湖匪……虽说本质相同,技术上却是天壤之别,这个华丽丽的转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们三人静默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被湖匪折腾了一宿,我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听说秦朗联系白家商船去了,而豹兄亦不见踪影。姑娘我闲来无事,便坐在高邮湖边的大柳树下发呆。 一轮骄阳下的高邮湖风平浪静,碧波荡漾泛着耀眼的点点金光,宁静而柔和,寻不到昨晚夜黑风高喋血激战的半点踪影。 我正将片柳叶叼在嘴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冷不防湖水中“哗啦”荡起一片涟漪。 “小月!” 从湖水里骤然现身的豹兄,依旧是精赤着上身的模样,脸上带着太阳花般灿烂的笑容。 “送你个东西。” 他合拢的双手向我递过来,我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然而…… “啊啊啊!” 蹲在我掌心的青蛙十分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呱”地一声跳走了。 徒留下一个吓得脸色发白的我,和一只蹲在地上笑到几乎要撒手人寰的无良豹子。 “你你你……你也太无聊了吧?!”我愤恨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抱歉抱歉,开个玩笑来的。”他好容易刹住了笑,在我身边坐下,“我一直好奇,小月这一身好水性,是何处学来的?” “被我娘逼的。”我故作爱答不理状瞥他一眼,“小时候贪玩掉进了池塘,我娘心有余悸,便请了位师父教我游水,一练便是十载。” 我抬起头望着天边的云朵,一时间有些伤神。 穿越大明已近一载,不知另一个世界的爸妈,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蒋馨月,是否忽然消失无踪,而我那挚爱的父母,又会如何的肝肠寸断。 然我也曾有过乐观的想法:如果穿越是个双向进行时,那么冷心月的灵魂,会不会住进了蒋馨月的身体? 那个在大明朝孤苦无依、清冷自怜的女子,穿越之后能有我父母双亲的照拂,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小月?” 豹兄见我沉默不语神色怅惋,以为勾起了我什么伤心事,顿觉十分后悔,眼珠一轮,冲我笑道:“敢不敢比试一场?从这里游到湖心那株大榕树再游回来,我让你两丈。”见我有些犹豫,遂提高了嗓门豪爽道,“三丈!敢不敢?” 我立时被他激得起了性子:“谁用你让!”说着伸手解了围裙,挽起衣袖裤脚便下了水。 箕水豹能以水性位列锦衣卫二十八宿,显然不是浪得虚名。饶是我有十年游泳的底子,却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游返程时,他见我渐渐追赶不上,刻意放慢了速度,最终险险胜我一头。 “厉害厉害!险些就被你赶上了。”他故作个夸张的口吻,随即眉毛一挑,“不过输赢已定,总要有个赏罚吧?” “如何赏罚?” “赏……估计你也没什么能赏我,”他弯唇冲我坏坏地一笑,“那就弹你一下脑门,聊做惩罚好了。”说着,便伸出纤长手指,作势要冲我下手。 “不要!”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额头笑道。 他便伸手去拉我手腕,“来嘛,一下而已,何必害羞?” 正闹做一团,冷不防一块石头入水,“咚”地溅了我俩一身的水花。 我和豹兄于是双双向岸上望去,但见负手而立的秦朗,一张脸几乎黑成了包公。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着单薄里衣,湿身在齐腰的湖水里站着,而身旁,是一只光着上身的豹子。 这场面,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 我强自咽了口口水,想要向岸上黑着脸一言不发的秦朗解释一二,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一阵发干。 幸而豹兄镇定得快些:“你别误会啊,我不过跟小月比试游水而已。” 然他不说话还好,一句过后,秦朗一双凤眸几乎要喷出火来。 “箕水豹,你可以的。” 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秦朗一撩衣摆,转身便走。 徒留我踹着一颗乒乓乱跳的小心脏,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 第123回 斗气 当晚的这顿晚饭,吃得一言难尽。 姑娘我依旧如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般,一声不敢吭地坐在饭桌一角,怯怯望着对面而坐的两个男人,隐约觉得他俩中间的空气,都在双方强大气场的碰撞中,变得有些扭曲。 箕水豹此时,已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伸筷子夹了块鸭肉递向我:“来小月,游水耗体力,吃块鸭子补补。” 然而这块爱心鸭肉尚未到我碗中,已被另一双筷子截住,“她不爱吃鸭子。” 豹兄的筷子陡然一落,另辟蹊径,“我们水性好的人都爱吃鸭子,这叫以形补形,你懂什么?” 秦朗的筷子快如闪电,“你才认识她几日?少自作聪明!” 我以手抚额,十分无奈地望着二人用筷子电光火石般过了几十招,最终那块可怜的鸭肉被高高抛起又“吧唧”落在了地上。 我无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碗筷,“我吃饱了,你们随意。” 说罢,起身迅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从未见过如此小性儿的秦朗…… 我坐在自己房里,托腮望着窗外。 我不过跟别人一起游了个水,他便别扭如此,全然不想想当初他与云谣月下独处、甜言蜜语时,我是个什么感受…… 想至此,我竟觉得有些解气。 云谣……再度想起这个女子,令我依旧不解的是,我们此行十分谨慎,胖子更是极尽低调,除了几个小厮和侍女芙蕖,宫中的人和物统统抛却,富商公子做派毫无破绽,究竟是如何被云谣发现了端倪?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屋外“当啷啷”两声脆响,伴着箕水豹低低的暗骂,想来是他最终比输了,一双筷子掉在了地上。 筷子…… 我灵光一现,瞬间抓住了些灵感。 胖子的确准备充分,临行前替换掉了自己所有的随身物品,务求将皇家印记抹得干净。 除了一样东西。 且这样东西想来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芙蕖姑娘为胖子着想,自作主张带上的,一件她认为并不起眼的小东西。 就是胖子在宫中用惯了的,一双可以试毒的银筷。 芙蕖姑娘怕太子殿下被人投毒暗害,所以带上了他的银筷子;而胖子因用得习惯,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亦没有察觉丝毫的不妥。 碰巧那日云谣与芙蕖拉扯,不慎打翻了芙蕖手中的托盘,那双银筷子便落在地上,引起了云谣的注意。 试想,什么寻常人家,会用一双顶镶明黄色玳瑁珠的银筷子? 我长叹一声:真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然而,云谣是湖匪的眼线,她发现银筷子的端倪之后,第二日却是扬州知府前来道破了胖子的身份。 这说明,这位扬州知府何奎,并不似胖子说得那般昏庸无害,而是与湖匪早有勾结。 搞不好,他就是湖匪的幕后大老板。 想至此,我一下弹起来,想要去告诉秦朗这些发现。 但转瞬又想到他正恼着我并与箕水豹斗气,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明日一早再说。 不想翌日清晨起来,却少了个人。 “豹兄呢?”我随口问立在院中的秦朗。 他凤眸中火光一闪,语调甚为冷淡:“一早起床便找他,你跟他很熟么?” 他这番不阴不阳的态度,令姑娘我顿觉窝火,故做理所当然道:“是啊,我与豹兄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便见秦朗一张脸再度黑了黑,嘴角一扯,“可惜,你这位一见如故的豹兄,一早便走了。” “去哪了?” “我派他去扬州,向殿下报告高邮湖匪的情况。” 一早便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我撇撇嘴,“你和他同为锦衣卫二十八宿,且都是太子手下,你何以调派他?” 秦朗眼角竟闪过一丝小得意:“在下不才,比他排位靠前了些。” 我毫不避讳地翻了翻白眼,送他四个字:“公,报,私,仇!” 说罢打个呵欠,打算去厨房找些吃的,抚慰一下昨晚被吓得没吃饱抗议了一夜的肚子。 却听身后的秦朗依旧甚为冷淡地说:“你们二人闲来无事戏水正欢之时,我倒是派人查清楚了一件事,要不要听听?” 我脚步顿了顿,亦回个无所谓的语调:“爱说不说。” 便听到秦朗低低叹了口气,方道,“当日世子爷在你手上写的‘平安’二字,所指的应该是封邑于淮安的平安侯。” 我转过身:“平安侯?” 根据秦朗的讲解,平安侯一脉可追溯到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反元时期,朱元璋结发妻马氏的一个同族,名叫马五三,是个混人胆大的家伙,被朱元璋动员加入了他的革命队伍。在此后的东征西战中,马五三作为朱元璋的亲兵,凭着一股不要命的拼劲和自带光环式的幸运,一路过关斩将屡建战功。至朱元璋登基后,念其战功卓著,又是马皇后的宗亲,于是被封为“平安侯”,封邑于淮安。 被封侯之后的马五三,自觉这个名字有些拿不上台面,于是动了换名字的心思。然他一个粗人,在更名这样的大事上却十分自以为是,不是找个文臣参谋请教一下,而是凭借自己儿时听说书先生讲《三国志》故事时的一点半星记忆,给自己取了个十分“有文化”的名字——马谡。 我疑心这位平安侯爷要么是小时候贪玩,根本没把故事听完,要么就是听着听着睡着了,压根没听到马谡最后的悲惨结局。 后来平安侯马谡有了儿子,在给儿子起名方面依然走刚猛的路子。念及自己是个武夫粗人,由衷地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多些内涵,以德服人,遂给儿子起名叫做“马德”。 我对这位老侯爷毁完自己毁子孙的起名艺术深表敬佩。 老侯爷马谡已作古,如今的居于淮安的平安侯,便是马德。 当日,白家商船前来与我们汇合,然后一路向北,到达淮安。 在淮安停泊靠岸后,秦朗着人将船上的粮食送往粮仓,拿到粮仓的收押签章后,我们二人便来到设立于淮安城内的盐课司衙门,换取盐引。 当日来盐课司衙门办事的盐商颇多,我们排队排了足足半个下午,排得我昏昏欲睡才好歹轮上。正办着手续,却忽闻大门口一片喧哗。 我好奇地转头去看,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吆喝着驱散开众盐商,簇拥着一个白衣小公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盐课司大门。 “胡瓜呢?给老子滚出来!” 那白衣小公子十分清亮地一声吆喝,便见我们面前正低头办盐引的小伙儿骤然停了笔,一张脸皱巴成了苦瓜。 “怎么这么倒霉……”我听他低声嘀咕了一句,话音未落,那小公子已一脚跨进房门来,“胡瓜!本公子叫你呢!” 再看面前的胡瓜兄,一张脸苦得几乎要滴下水儿来,却偏偏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对小公子拱手道:“不知是赛公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望请赎罪!” 我不禁对这位胡瓜兄心生同情,于是多看了这位赛公子两眼,一看之下,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十六七年纪,柳肩细腰明眸皓齿,穿一袭白色织锦绣袍,显得粉雕玉琢的精巧。 只是……我暗自叹了口气:咱女扮男装能不能走点儿心,好歹将胸裹上一裹。 如今这般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样子,还赛公子,活脱脱一个赛伪娘。 大概是我这厢偷笑得有些明显,赛公子眉梢一挑瞪了我一眼,复对几乎要颓了的胡瓜道:“上次输给了你,本公子十分的不服,今日遍访山野,终得一员猛将,来与你的威武大将军一较高下!” 念戏文似的一席话,听得姑娘我睡意全无:这姑娘竟是来寻仇的! 却见胡瓜一脸为难:“赛公子,您看我这里正忙着……”说着还十分苦楚地望了我和秦朗一眼。 我刚想摆手说没事,你们恩怨情仇要紧,却被赛公子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胡瓜的衣领,顺道眼风向我们威慑地一扫:“让他们且等着!”,不由分说便将胡瓜拖走。 她这番蛮横无理的态度令我十分不悦,但念及人家报仇雪恨是大事,便决定不再与她计较,甚至有兴趣跟去看个热闹,却被秦朗毫不留情地拦下,只得悻悻作罢。 又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胡瓜兄低头垮肩地归来,我忍不住好奇问道:“胡大人这是……打败了?” 胡瓜兄一副快哭了的样子:“败了倒好,偏偏,又胜了!” 胜了你还这个熊样?我十分的不理解,却听他愤懑抱怨道:“小畜生一点眼力见儿没有!今儿晚上回去就把它拔毛炖鸡汤!省的再给老子找麻烦!” 炖鸡汤?我听得恍然大悟,说得跟武侠片似的,搞了半天竟是斗鸡。 不过,能将盐课司的官吏呼来喝去的,“敢问胡大人,刚才那位赛公子是?” 胡瓜兄神情一凛,摇头摆手一副“不可说”的样子,飞快地给我们办盐引去了。 第124回 冰粉 因给赛公子一通耽搁,我和秦朗从盐课司出来,已是日暮时分,于是到附近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吃晚饭。 点了几个特色菜并一壶酒,秦朗看我热得满面绯红的样子,又特意点了碗桂花冰粉。 我俩正相对无言地饮茶等菜,忽见门帘一撩,赛公子带着一个同样女扮男装的小丫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掌柜的,老样子!再给爷来碗冰粉,麻利儿的!” 她高亢的一嗓子,酒楼大堂里瞬间鸦雀无声。 赛公子对自己的影响力显然十分满意,寻个离我们不远的桌子坐了下来。 我略带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却见店小二腆着脸凑了过来,说桂花饼粉只剩下最后一碗,看我们是否愿意换个菜,将冰粉让给赛公子。 姑娘我今日本就被这赛公子弄得窝火,此番终于忍无可忍,“酒楼吃饭,向来讲个先来后到,哪有我们先点却要让给别人的道理?!” 店小二忙不迭地作揖赔不是,表示这顿饭钱给我们免了,只求我们不要为一碗冰粉与赛公子较真。 我这厢还未开口,却听不远处的赛公子“呵呵”冷笑一声,“我赛公子行走淮安许多年,还没人敢跟我抢过东西!” 她这一句十分狂妄的话,将姑娘我彻底惹怒了。 好巧不巧,后厨的伙计正将那碗冰粉端了出来,便听赛公子刻意抬高了声调向小丫鬟吩咐:“小青,还不去给我端来!” 但小青哪有姑娘我眼疾手快。 见我抢了冰粉,赛公子一双杏眼瞪成了桃子,语气愈发不善,“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见她起身踹倒了凳子,从腰间抽出条长鞭,手腕一抖疾风般向我抽来…… 我根本连眼皮都懒得抬。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公子何必欺人太甚。”秦朗清糯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 “你……”鞭梢被秦朗抓在手里,赛公子使劲力气挣了几挣也挣脱不开,气得一张脸都发了白,索性撒手弃鞭,从腰间摸出把短刀,猿臂一舒,闪电般向秦朗面门飞来。 我忍不住翻个白眼:在秦朗面前玩飞刀,无异于鲁班门前弄大斧啊。 果然,破空而来的短刀被秦朗轻松地以两根手指夹住,再略一用力,刀刃便齐齐断作两截落在桌上,发出“叮铛”两声脆响。 这一手大力金刚指的功夫,赢得四座齐齐一声惊叹,始作俑者赛公子更是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秀完功夫的秦朗,不以为意地取过一只空碗,将冰粉倒了一半进去,而后手腕一抖,那半碗冰粉便直直平飞而出,正落在赛公子面前。 “算我们请的。”他语调平淡地对赛公子道,伸手将另外半碗推到我面前,还贴心取了把汤匙,“快吃吧。” 他这一番先兵后礼软硬兼施的手段令我大感佩服,在桌下暗暗给他比了个赞,赞完才意识到:我跟他不是在置气么? 赛公子却是不再言语地默默吃完了那半碗冰粉,起身便走,临走还意味深长地望了秦朗一眼。 待我俩吃完结账,却被告知饭钱已然被赛公子结了。 我有些不承情地想:这姑娘显然是被惯坏了,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 之前在盐课司办理盐引之时,胡瓜兄许是觉得对我们有些愧疚,故而在我们临行前热心指引,说盐课司不远处有座盐栈,专供往来淮安的盐商住宿之用。 想到盐栈中盐商聚集,也方便调查官盐之事,我和秦朗便从善如流地住了进去。 正值入夜微凉,是饭后消食的好时间,故而盐栈中倒十分热闹,南来北往的盐商们三五成群,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唠嗑闲谈。 我和秦朗在园里转了一圈,便发现了盐商们正议论颇多的一个热门话题:寿礼。 “能让南来北往的众多盐商齐齐上心准备寿礼,这位寿星公面子可是相当的大。”在一处凉亭中歇脚时,我不禁感叹道。 不料我话音刚落,便听耳后一个略带油腻的声音:“那是自然,平安侯府的寿宴,谁敢不上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腔骇得一惊,转头见一十分油腻的小生捏了把扇子从树丛里钻了出来,这独特的出场方式令我有些尴尬,然听他提到“平安侯”,还是冲他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在下金陵白澜。” 他便用个十分夸张的语气拱手道:“久仰久仰,在下山西贾琦。” 我正暗想你都不认识我,久仰个什么,却见这位油腻贾公子煞有介事地摇了摇扇子,一双不大的眼睛迅速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白贤弟生得姿容俊美,清新脱俗,真是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哇。” 他这一番打量并一句称赞,愣是赞得我后颈一凉,膈应了半天才想起正事来:“方才听兄台说,平安侯府要办寿宴,莫不是平安侯爷寿辰临近?” “非也,非也。”贾公子敲了敲扇子,摆出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造型,“不是侯爷,而是侯爷的千金马小姐芳华临近。侯爷只此一个爱女,视为掌上明珠,她的生辰自然要大摆寿宴庆贺,碰巧就在明晚。” 明晚……我与秦朗默默交换个眼神,却对贾公子做出个向往状:“侯府夜宴,自然是极近奢华,令人向往啊!” “那是自然。”贾公子油腻脸上现出一丝得意,却又故做叹惋,“可惜侯府门槛森严,未得请柬者皆谢绝在外,可惜可惜了。” “平安侯府的寿宴,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回到房中,我与秦朗开始考虑混入侯府的法子。 “我想进去,倒是没什么难度。”秦朗抬眼望了望我,“只是你……” 我郁闷地叹了口气:这年头没有武功真是寸步难行。忽然灵光一现,故作妖娆地用扇子半遮面冲他抛个媚眼:“我扮个歌姬舞娘进去,你觉得如何?” 秦朗明显一愣,继而斩钉截铁:“你敢!” 我知道秦朗是个做了决定便毫无回旋余地的人,我若真敢再动这个心思,保不齐他会一根绳子将我绑在屋里独自去探侯府。 正束手无策间,却不想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一名自称是平安侯府管家的人登门拜访,并送来了明晚侯府寿宴的请柬。 望着桌上红灿灿的帖子,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们为何……” 秦朗思忖了一下,“许是因为白家世代皇商,在商贾中也颇具影响力,此番来到淮安地界,平安侯有意结交,倒也合情合理。” 他这么一解释,我亦觉有道理,便不再去费心思。 至少,能堂而皇之地去见见这位平安侯了。 翌日,秦朗唤来随船的白府管家,吩咐他去置办了些像样的寿礼,当晚我们便带着寿礼单子进了平安侯府赴宴。 平安侯府在淮安是当之无愧的门第头一家,故而侯府占地极大,亭台楼阁众多,奇石秀木比比皆是,且在布局谋篇上,尽显两代平安侯不拘小节的个性和混搭出奇的审美标准。 简言之,整个平安侯府,满满当当,处处违和,让人看着说不出的别扭。 我暗自腹诽着,随众宾客步入正堂,只见平安侯爷马德,身着紫色滚边团领衫,正叉着两条粗壮的大腿,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主位之上接受诸宾客的拜贺,并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哇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堪堪地如雷贯耳。 是以我望着这位燕颔虎须的平安侯爷,总有种山匪头子走错了片场的感觉。 而当宴席开始,看到侯府的丫环将一盆盆整鸡整鸭大蹄髈摆上了桌,这种误入瓦岗寨,偶遇程咬金的感觉便愈发的明显。 酒过三巡,平安侯端了酒杯站起身来,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咳”地一口痰吐在了金丝地毯上,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开场白,依旧是一串豪气震天的“哇哈哈哈哈。” “今日众位兄弟朋友有幸来参加小女赛赛的寿宴,侯爷我十分的高兴!” 我暗自撇撇嘴:将“有幸”二字放在宾客身上的,还真是头回见。 “小女赛赛今年十六,自幼在我身边长大,上马能弯弓引箭,下马能耍双刀长鞭,那是相当的才貌双全……” 他说至此故意顿了顿,一双虎目在众宾客中扫视一圈。众宾客集体沉默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纷纷附和:马小姐武艺了得,当真是女中豪杰。 这一阵附和显然达到了平安侯的心理预期,便又是满意地一阵“哇哈哈哈”,然后猝不及防地抛出了主题: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女赛赛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侯爷我看今日青年骏才不少,所谓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给小女来个绣楼招亲!” 他此言一出,众宾客又是齐齐地一愣,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招亲,都有些始料未及。 见无人附和,平安侯眼睛又是一瞪:“怎么?不好吗?” 众人反应过来,赶紧一叠声地叫好,只是其中那些年轻的公子脸色皆有些不好看。 第125回 招亲 我暗自揣测,这位女中豪杰马小姐,看来在淮安城并不怎么好人缘。 众人不情不愿地随平安侯移步后院,但见一座三层的绣楼已是张灯挂彩、喜气洋洋,阁楼上赫然立着一位一身红衣的女子。 见他爹带着众宾客来到楼下,红衣女子伸手一把扯了脸上的红色面纱,“不戴了不戴了,闷死人了!” 适逢我抬头向上望去,见这位侯府千金的真颜不禁骇然:这不是昨日跟我抢冰粉的赛公子,又是哪个? 平安侯府的千金,侯爷的掌上明珠,难怪一副飞扬跋扈状,恨不能在淮安城里横着走。 我一碰身边的秦朗,悄声说笑道:“谁娶了这位惹事生非的姑奶奶,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凤眸一扫:“某个姑娘说别人倒是轻巧,好像她不惹是生非似的。” 嘿……我忍不住伸手在他腰肋上掐了一把,他倒唇角一勾,浑然不觉一般。 却听平安侯道:“我这女儿自幼弓马娴熟,这招亲择婿自然也不能与那些弱不禁风的女儿家一般,来人,给小姐上弓箭!” 一听“上弓箭”三个字,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丈,平安侯鄙夷地扫了一眼,解释道:“此乃择婿箭,箭头缠了绣球,一会儿我女儿在楼上相中了那家的儿郎,便将箭射向她的意中人,此事就算成了!” 在平安侯的催促下,宾客中的年轻公子们不情不愿地向前几步,站在了绣楼下。 我觉得这霸王招亲颇为有趣,正打算凑前两步看个仔细,却被秦朗拉住胳膊拽了回来:“你凑什么热闹?你也想娶她?” 我撇撇嘴,却不禁对他打趣道:“我也是为你好啊,万一你被这位马小姐看上了,中了彩箭做了侯府的女婿,可比当锦衣卫有出息多了……” 姑娘我向来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但是妖魔鬼怪,便是历来被传得玄乎的诅咒、巫祝、通灵之类,我也是统统的不信。 但今日之事,却犹如我下了巫祝一般,我话音未落,却见一只缚着绣球的箭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秦朗肩上。 纳尼? 我尚未缓过神儿来,满院的宾客已迸发出一片喝彩鼓掌之声,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在众人喝彩中,平安侯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抚掌大笑道:“早闻金陵白家的公子文武双全器宇不凡,我家小女好眼光,哈哈哈哈哈!” 听闻平安侯爷这么一赞,一时间满堂的宾客,虽说之前没一个认识秦朗的,又是齐齐的一片赞誉之声。 我恨恨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这种拿别人倒霉事自己乐呵的心态! 在这一片虚伪客套的称赞中,秦朗勉强定一定神,冲平安侯抱拳礼道:“侯爷父女一片眷眷之心,白泽十分感激,然今日晚辈不过是携四弟来拜望侯爷,顺便凑个热闹,并不知有侯爷千金招亲之事。再者婚姻大事,向来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家家规森严,晚辈实在不敢擅自做主。”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将锅甩给了百里之外的白家家主百思孝。 不料平安侯爷依旧哈哈大笑道:“我侯府千金,还不至辱没了你。若你爹百思孝怪罪下来,尽管让他来与本侯理论!本侯半辈子以德服人,还没有我说不通的道理!” 我皱眉看着平安侯簸箕似的大手拍着自己胸口,大喝“以德服人”的样子,暗想你大刀架在人家脖子上,确是没有说不通的道理。 这场招亲,表面上看是招夫婿娶他女儿,却处处透着一种要抢个中意男子上山去当压寨夫人的既视感。 想至此,我不禁一脸担忧地望了秦朗一眼,但见他暗自咬了咬牙,“晚辈是怕辱没了侯府千金。实不相瞒,晚辈在家中……已由妻室。” 我愣了愣,随即明白他所谓妻室,大约就是我给他安上那莫须有的“一妻八妾”了。 平安侯虎目瞪了瞪,随即大手一挥:“那也无妨!我家赛赛素来大度,嫁过去之后给你前妻留个如夫人的名分,也不算辱没了她!” 我对这位平安侯的无赖执着精神着实的叹服,无论秦朗找什么托词,他皆回以“哈哈哈无妨”五个大字。 鉴于众多宾客在场,若再推脱下去可能驳了平安侯的面子,搞不好他会分分钟掀桌子砍人。无奈之下,秦朗只得答应考虑一下,明日再做定夺。 回到盐栈已是夜深,秦朗显然也被今日招亲之事搞得有些心烦,道了晚安之后便闷闷地回了房间。 我却望着窗外的一片白月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秦朗,竟被马赛赛招了亲…… 这件事仿佛化作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人“咣”地扔进了我心里,沉沉地坠得五脏六腑都说不出的难受。 看今日平安侯爷选女婿的态度,跟我师父选徒弟走得是同一派路子,确认过眼神就算找到了对的人,说什么也不撒手,明日,秦朗却要如何答复才好? 鉴于姑娘我不得出个答案来,今夜怕是再难睡着,我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去敲了秦朗的门。 不料,他也是一样的夜未眠。 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他熬得有些深邃的眼眸里,却明明白白地划过一丝惊喜。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化在那凉如水的夜色里,溶溶地入耳,让我莫名地便有些安心。 “睡不着。”我闷闷地叹了口气。 他勾唇一笑,“又是饿的?还是……有心事?” “我想问你……”我垂下眼眸不敢看他,“究竟是如何打算?” “什么如何打算?” 我索性说出口:“关于那个马赛赛。” 听我不情不愿地说出这个名字,秦朗眯了眯眼,盯了我一阵,方悠悠道:“她么,侯府千金,身份高贵,长相……也不算难看,只是性子骄纵了些。不过,以她的身份配白家的公子,倒是门当户对。算起来,还是白家赚了。” “所以,你倒是打算应下这门亲了?”我心头顿觉一股无名火起,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最终选择了一句十分其人之道的评价,“前有云谣后有马赛赛,秦朗,你可以的。” 说罢,愤愤地转身便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干嘛?!”我被他拉得原地转了个身,无比恼火地瞪着他吼道,却撞上他一双戏谑的眼眸。 “我说得是白家的公子与她般配,又不是我,你生个什么气呢?” 我这才意识到被他戏弄,一张脸登时红到了耳根,“我……哪有生气?!”看他眉眼笑得欢快,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的样子,我却愈发觉得尴尬,赶紧换个话题,“不过,你若替白家公子应下门亲事,也是不妥呀。” 且不说人家真正的白三爷乐不乐意娶这位活祖宗,就算他愿意,迎亲时平安侯见新郎换了人,不知以他的暴脾气,会不会当场把真正的白泽斩于马下。 “我想着也是如此,所以打算明日一早便去侯府,将这门亲事推辞了。” 我心底立时一松,却故作个为难的样子,“只是今日看那马赛赛,明明就是看上了你,平安侯也对你满意非常。”如今想来,只怕那半碗冰粉已让马赛赛对秦朗芳心暗许,这才回去求了她爹,着人给我们送了请柬,可谓用心良苦。 秦朗,何时变得如此有女人缘了? 想至此,我心里又酸了酸,“你打算如何请辞呢?” 他倒故意卖了个关子:“我自有办法。” 翌日一早,秦朗果然往平安侯府而去。鉴于拒婚属于人家的私事,十分的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便不好跟着,只是留在盐栈等消息。 虽知秦朗全然没那个意思,但我心里依然七上八下地不安宁,在屋里来回踱了百十圈之后,索性出门在偌大的盐栈里转转。 不想一圈转下来愈发的添堵:金陵白家三爷将做平安侯女婿之事早已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盐栈,是以一路上不时有人与我拱手作贺,甚至有热心的连贺礼都张罗了起来。 一番客套还礼下来,我郁闷得直想哭。 正寻了个树木茂盛的角落躲个清静,不料后背被一柄扇子一拍,正愣神的我便条件反射地转身一肘撞去…… “哎呦呦呦!” 再度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的贾公子,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一阵龇牙咧嘴。 “抱歉抱歉,贾兄没事吧?”我惭愧之余又有几分无奈:似您这般神出鬼没的吓唬人,挨打也不亏。 贾公子缓了半天,方有些郁闷道:“只听说白三爷武功高强,不想四公子身手也如此了得。” 说罢,似乎想起来今日来跟我搭讪的初衷,遂站直了身子拱手一揖,脸上也瞬间换上了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听闻白府不日将与侯府接亲,白三爷与侯府千金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在下先恭喜了。来日令兄大婚之日,我贾家定要送上一份厚礼啊,哈哈哈……” 第126回 辞婚 他腆着脸十分欢快地笑了几声,见我却始终一副淡漠的神情,不得不尴尬地低头住了口,又有些不解地暗暗瞥了我一眼:此处不是应该有笑声么? 看他尴尬得实在可怜,我不情不愿地回了一稽,“多谢贾兄美意,只是此事尚未落定,还要等我兄长禀过家父再做决定。” 但贾公子显然是个给点阳光就能满血复活的主儿,见我还搭话立时欢快起来,“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他刻意向我靠近一步,故作熟络地拿扇柄一敲我胳膊,叹道:“不过两日光景,令兄便成了平安侯爷的女婿,我也与白贤弟你成了挚友,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我口中干巴巴地“呵呵”两声:我与你碰面不过两回,聊天不超过十句,怎么就挚友了? 他却在我耳边压低了嗓门道:“今后盐引上的事,愚兄还要靠贤弟你多多帮衬呢。” “盐引?”我有些不解,“什么盐引?” 贾公子一张油腻脸上满是“你明知故问”的嗔怪表情,“淮安的官盐盐引,与其说是摆在盐课司的衙门里,还不如说是揣在平安侯爷的口袋里,给哪家不给哪家,还不都是侯爷一句话的事儿。这在盐商中谁人不知,贤弟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心念意转:难怪马赛赛过个生日,众多盐商便如此上心,原来为马赛赛贺寿是假,向平安侯表心意是真! 盐铁乃国之命脉,世代掌握在朝廷手中,不容私人插手。淮安作为大运河上重要的官盐枢纽,盐引却被平安侯攥在了手里……只是为了谋一己私利,还是更有些别的打算? 考虑到这消息十分重大,我匆匆告别了套近乎套得意犹未尽的贾公子,回房去等秦朗回来。 不料推开门,却见他正脸色凝重地在房中踱步。 对于他不第一时间去找我报告谈判结果的行径,我心底掠过一丝不快,只得主动问道:“亲事可推辞掉了?” 他脸上一僵,“呃……”竟是从未有过的吞吞吐吐,“尚未。” 见他这副模样,我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平安侯不答应?” “倒也不是。”他耳根泛红,垂下眼眸不再看我,“我没说。” 我立刻瞪圆了双眼,张了张口却没能质问出声。 推辞亲事的话没说出口,那意思是…… 我咬了咬牙,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 “那我恭喜你了!” 说罢,一阵风似的转身要走,却再度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急切道:“你听我解释一下!” “不!想!听!”我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都变了调,用力去掰他的手,但那手像铁钳子似的紧,我百般挣扎不开,索性一拳打上了他的胸口。 “你想要娶谁便娶谁,想要纳谁便纳谁,关我什么事!” 他便生生受了我这怒气冲天的一拳,而后才伸手将我另一只手也钳了个结实,顺势将别别扭扭的我贴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 然而我此时十分的歇斯底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他以一个标准的“bidong”姿势压在架子上,只是愤然一脚踹在他小腿上,“秦朗你到底想怎样?!” 我这一脚使了十足十的力,然他不过微微蹙眉,压着我双手的力道不减,口中却用一个极尽柔和的语调: “月儿……” 这一声轻唤,如同魔咒般,抽掉了我全部抵抗的力气。 我透过自己一双噙了泪的眼,望向他笼着水雾的凤眸,那眼瞳中飘着三月的杏花微雨,漾着五月的初夏暖阳。 若这目光不能叫做深情,则世上再无“深情”二字。 我被他这情深似水的眼眸勾起了许多情绪,凝望着他一张刀刻斧凿般俊朗的脸,他一袭高挺的鼻梁,和刚刚唤了声“月儿”的薄唇。 我只想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告诉他,他不可以娶别的女子,谁都不可以…… 因为,我爱他。 “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把缘由告诉你。”不等我想清楚,他却先开了口,语气中竟带着些低三下四的哀求,“我没开口拒婚,是因为我今日在平安侯的书房里,无意间看到了一件东西……” 然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百般情绪中,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他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我还在介怀他要与马赛赛结亲之事,只得轻叹一声,略躬下身来正对着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娶马小姐的。” 我抽噎了一下:“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仿佛被我这孩子气的问题惹笑了,伸手拭去了我脸上十分不争气的泪珠,“她那样刁蛮不讲理的性子,我怎么会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趁机不客气地追问一句。 他脸红了红,眼眸中却喝了酒似的漾出几分醉意,“我喜欢……” 他将身子再俯下些,薄唇几乎凑在了我耳边,言语中呼出的灼热气息令我微痒,连带着浑身都绷紧起来。 然就在这十分微妙的时刻,被我紧张到不知该往哪里摆的手却不慎打翻了架子上的一只瓷瓶,落地的一声脆响将我二人都骇得一惊。 我只觉那灼热的唇在我耳垂上一划而过,却点火似的燃烫了我的脸。 考虑到这个气氛发展下去实在不妥,我干咳两声,问道:“你方才说,在平安侯的书房里发现了什么?” 秦朗轻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将我放开,定了定神,方道:“你可还记得,妙音阁云谣的房间里,挂着一张《秋郊饮马图》?” 我点点头,忆起潘公子还曾言道此图世代收藏于皇家,世人罕见,对于云谣竟有此图的摹本表示过诧异。 “平安侯的书房中,挂着一副一模一样的。” “哦……啊?”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意识到有些不对。 平安侯作为皇亲贵胄,有能力和财力收藏一副名画并不稀奇,然奇怪的是,他从里到外一个纯粹的武夫粗人,连给女儿招亲都用射箭这等奇葩的方式,实在不该对字画之类东西感兴趣。 平安侯的书房,哪怕挂着一把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都比挂着一副《秋郊饮马图》要正常,难怪秦朗会注意。 “我便闲谈似的问了一句,平安侯说此图确是赵孟頫的真品,原本收藏在宁王府中,几年前被他无意间看到,觉得图上的马神似他战死的心爱座骑黄胖子,遂软磨硬泡地跟宁王讨了来。” 黄胖子……我忍不住唇角勾了勾,暗叹这位平安侯爷起名风格跟他爹真是一脉相承、青出于蓝。又感慨马小姐当真命好,他爹没给他起名叫马大花、马二丫而是马赛赛,实属超常发挥了。 八卦完马家的起名艺术,我忽然想到个关键问题:“世子爷说此图世人罕见,平安侯府中藏着真品,云谣那里却有幅临摹,那么她应是见过真品的。”我骤然瞪圆了眼睛,“说明云谣与平安侯有些关联,但是云谣是湖匪的线人,莫非……” 潘公子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才会在我手上写了“平安”二字,暗示我们去查平安侯与此事的关系。 秦朗点了点头,“这也正是我今日未曾拒婚的缘由。” 听他这么说,我依旧有些别扭地点了点头,却不得不承认,想要进一步了解真相,此时便不能与平安侯闹翻脸。 正郁闷间,又听秦朗道:“今日,平安侯还与我谈了官盐生意之事。” 听他说到官盐,我蓦然想起方才贾公子与我说过的话,遂将淮安盐引悉数掌握在平安侯手里的消息跟秦朗说了。 “难怪,他与我谈及官盐生意时十分的豪爽,说只要白家与他平安侯府结成秦晋之好,今后便能分得淮安官盐至少一半的生意,利益不可估量。” 我暗自撇嘴:为了将女儿嫁给秦朗,平安侯还真是舍得。 “如今,我们尚需查明的是,高邮湖的湖匪,与平安侯究竟有没有关系。” 正说话间,忽闻敲门声传来,开门便见平安侯府的管家,顶着满脸太阳花似的笑容,冲秦朗作揖道:“姑爷……” 秦朗脸瞬间黑了黑,“管家可不敢如此称呼!”说罢心有余悸地望了我一眼。 管家冲他递去一个“早晚的事儿”的眼神,重新行礼道:“白三爷,我家侯爷今晚在府中设宴为您洗尘,特命我来请您和四公子过府去。” 我忍不住望天翻个白眼:晚上设宴,晌午未到便来请人,不知是平安侯性急,还是那位马小姐别有用心。 “哦……”秦朗暗自望了我一眼,看我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的脸色,向管家抱歉道:“多谢侯爷美意,但我们兄弟今日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晚些再到侯府叨扰。” 管家面露难色,许是想到他家小姐那边不好交代,再三再四地央求,直至我忍无可忍地用力“哼”了一声,这才悻悻作罢,临走还央求秦朗晚上若见了小姐,务必替他解释一二。 第127回 吃醋 “哦,侯爷还交代,已在侯府为二位安排了房间,晚上便宿在侯府不必回来,尽管多饮几杯,务求尽兴。”管家留下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终于拜别而去。 我没好气地瞥了秦朗一眼:看你惹下的桃花债。 是夜,平安侯府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平安侯名为家宴,实则拉拢新晋女婿,金陵白家的三公子白泽,众宾客心知肚明,自然将秦朗作为焦点,一片敬酒夸赞、曲意逢迎之声。 平安侯一副对这位良婿满意非常的样子,席间频频与他举杯对饮,宾客们亦热情劝酒,秦朗倒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惹得平安侯大赞“豪爽”。 我很少见过秦朗饮酒,不知他酒量深浅,只见他似无意向我坐的方向一眼望来,目光中已有几分迷离。 他今日一身宝蓝色缎袍,头上一顶白玉冠束发。这一身贵公子打扮,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俗落,反而愈发趁得他面如美玉,俊朗非常。 酒至酣处,平安侯拍手找来一众美貌姬妾与众人把盏,自然也有秦朗的份,只见两个身材婀娜、美目流盼的女子娉婷而来,一左一右拥在他身旁,一执酒壶一执筷箸,娇声软语温柔至极。 我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来与我把盏的女子,咬着后槽牙“欣赏”这香艳一幕。 却见秦朗不作声色地起身,扯起被美人含羞拉住的袖摆,冲平安侯行礼道:“侯爷恕罪,晚辈不胜酒力,还望侯爷恩准我先行告退。” 见准女婿不好此风月之道,平安侯神情愈发赞许,自是允了。 我顺势起身离席,见他脚步有些虚浮,便想要上前扶他一把,不料侍奉在酒席上的俏丫鬟早已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一把挽住了“准姑爷”的胳膊,被秦朗婉拒,只得殷勤地引导他去寻客房。 这一场酒宴,吃得姑娘我郁闷无比,却又苦于没有途径发泄,只得揣着三分担心五分窝火,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俏丫鬟为秦朗指引了客房,又顺便“好心”地将我引到他隔壁的房间,一双美目在我脸上打了个旋,遂娇笑着行礼而去。 徒留我待在房中感慨:连丫鬟都“风情”如此,若秦朗真当了平安侯府的女婿,准保半年内便被啃得渣都不剩。 这邪恶的想法令我后颈一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厌恶的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乌七八糟的想法赶走,开始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根据我和秦朗之前的安排,先承情宿在侯府,待夜深人静之时再去夜探平安侯的书房,也倒是方便。 但不曾想平安侯府的夜宴是他母亲的这个排场,足足喝到了子时,却依旧没有结束的迹象! 典型的骄奢淫逸!纸醉金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前思后想,决定去找秦朗商量个对策。 熟料刚一出门,便见不远处昏暗的回廊里,有人打着一盏灯笼款款而来。 我闪身躲在廊柱后,待那灯笼渐渐近了,见掌灯丫鬟身后一袭凉薄轻纱、秀发披垂的,不是马赛赛又是哪个? 心下有些好奇:夜半更深的,她来做什么? 正想着,却见她在秦朗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伸手接过丫鬟手上的托盘,向远处一指:“你,去那边候着,顺便帮我看着人。”说罢抬手理了理腮边的秀发,推门便走了进去。 房门“咯吱”一声关闭,我的一颗心也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但闻门内一声酥麻娇软,仿佛马赛赛捏着鼻子才能发出的“白公子……”我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啦啦”的一声响。 夜半更深,孤男寡女……她堂堂一个侯府千金,竟毫不避嫌地来会男人,真是不知羞耻! 却听房内的秦朗似是刻意抬高了声调道:“不知是马小姐来访,在下失礼了!” 我在心里冷哼:秦朗倒是聪明,口中说着自己失礼,实则提点马赛赛深夜来访,十分的于礼不合。 不料马赛赛却一副毫不在意的口气:“反正过几日你我便要成亲了,有什么失不失礼的。”说罢,又意识到今晚自己装得是大家闺秀白莲花,遂又捏了嗓子道,“听下人说,公子今日饮了不少酒,心疼你醉酒难受,特送些解酒的羹汤来。”” 惺惺作态……我终忍不住,闪身到他窗下,指尖蘸口水将窗纸戳出一个小洞,向内望去。 只见马赛赛香肩小露,巧笑倩兮,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正端了只白瓷盏送到秦朗面前,还惺惺作态地撅起嘴唇吹了几吹,“不烫了,公子请用。” 窗外的我,恨恨地咬碎了一口银牙。 秦朗却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接过瓷盏客气笑道:“马小姐费心了。” 便见马赛赛向秦朗投去一个娇嗔的眼神:“什么小姐小姐的,又不是外人,叫人家赛赛就好。” 听了他这句十分露骨的暗示,姑娘我终于忍无可忍,几步冲到门前,打算一把推开了门闯进去。 熟料房中的秦朗此刻却踱到了门口,似不经意地将门一推,原本虚掩的门瞬间关闭,我猝不及防,一鼻子撞在了门板上。 岂有此理……我捂着出血的鼻子一声闷哼,蹲了下去,心情沮丧到极点。 见秦朗关门,马赛赛自然别有一番理解,这从她一声能让人酥麻了半边身子的“公子……”便可体会一二。 只听屋内秦朗的声音:“今日承蒙侯爷热情款待,确是多饮了几杯,此刻颇有些头痛,不知能否烦劳马小姐,为我拧一条凉帕子来。” 马赛赛爽快地答应一声,往里间净房去了。我捂着鼻子蹲在门口,听着屋内二人愈发“和谐”的对话相处,忽觉自己十分的多余。 蓦然想起前世的一首歌: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胸口针扎似的一痛,竟痛得我满头冷汗潸然而下,我捂住胸口,紧咬着嘴唇的牙齿上,有些许血腥气荡漾开来。 我,此刻竟成了个外人。 我发出一声苦涩无比的冷笑,起身,打算离开这个再也待不下去的地方。 却忽见窗棂一动,一团东西被丢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是个纸团子。 展开来,上面写着几个字:“四更,勺湖双亭”。 我身形一滞,却忽觉满心的酸楚一齐涌了上来。 臭狼,他明明知道,我在这里…… 尽管满心的别扭委屈,恨恨跟自己说不能去绝不能去,但这双腿许是被秦朗买通了,全然不听使唤,依旧执着地将我带到了勺湖。 冷冷清辉下,我独自坐在湖畔,任凭微凉的夜风吹过,不禁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我已不觉得冷,因为这心,更冷得厉害。 “心月……” 我听闻他唤我,却不愿出声,只是将下巴垫在自己膝上,冷冷地望着他披一身皎洁月辉而来,依旧是那身宝蓝色的锦袍,衣袂翩翩,发丝微扬,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然我不愿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的是,子时到如今,这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与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见我坐在湖边上,被湖水打湿了鞋袜衣摆却浑然不觉的样子,他眉头一皱,急急向前几步,“怎么坐在那里?湿了鞋袜会着凉的!” “别过来!”我下意识地大叫,“你再过来,我……我就跳下去!” 他果然站住,愣了愣才道,“你别误会,方才……我不过想从马小姐口中,套一套话而已。” 我冷笑:“出卖色相换取情报,你这锦衣卫当的,愈发出息了!” 他显然听出了我语调中的嘲讽,摸摸鼻子讪讪道:“结果一无所获,马小姐对平安侯的生意和往来之人,毫不知情。” “一无所获?”我十分夸张地呵呵一声,“人家又是送解酒汤又是拧凉帕子的,看那架势恨不能连自己都送了给你,我看你是收获颇多啊。” 听我几句冷飕飕酸溜溜的话,他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所以……你在嫉妒?” 嫉妒你妹啊……我觉得满腔的怒火几乎要将自己焚烧,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他重重掷去,“滚!滚回你的侯府!滚到你的马赛赛身边去!” 这一嗓子,着实有些撕心裂肺、用力过猛,喊完自己都感觉头晕目眩,一时间竟忘了正坐在湖边上,身子晃了一晃,便要向下栽去…… “啊……”不等我叫出声,已被牢牢抓住了肩膀,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人已腾云驾雾似的飞起,靠在了湖畔双亭的廊柱之上。 而他,正在我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 感受到他离我那样的近,鼻尖几乎要碰上我的额头,我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才发觉他一只手臂正紧紧圈在我腰间,而另一只手则撑在我脸侧,将我牢牢锁在了他的一方怀抱里。 “月儿……” 他这声呢喃般的轻唤,大概就是个魔咒,一瞬间,我滔天的怒火和嚣张的气焰全然化于无形,眼眶却又酸了起来,我鄙视自己。 第128回 告白 “你这个……” “月儿……”他却不等我开口,沉郁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有些压抑,却又柔情,“我是个锦衣卫……” 你还知道自己是锦衣卫……我心中翻涌着无限哀怨。 “天子赐名的锦衣卫二十八宿,在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其实,却意味着抛却了一切:姓名、身世、亲人、朋友,从此无名无姓,卖身天家,再也没有了自我。” 他语气淡然,如星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凄楚,“锦衣卫,就是天家的一柄刀、一面盾,随时准备为主子牺牲,今日不知明日事,更不能为世间爱恨情仇所羁绊。” “我做了五年的锦衣卫,”他的声音依旧喃喃,他的眼中荡漾着美酒似的柔波,“但今晚,就当我真的是个盐商,就当我,真的醉了……” 我还没寻味过他话中的意思,却忽觉他一只手将我腰身圈得更紧,另一只手却不由分说地将我的下颌轻轻抬起…… 一方凉甜入口,我骇然得一动不敢动,任由他霸道主动,浅啄低吮,毫不客气。 我有些懵,全然不敢相信这个正肆意吻我的人,是我认识的秦朗。 直至被他吮尽了我口中的最后一点氧气,又大张旗鼓地向我唇舌发起入侵,我终于回过神来。 姑娘我从前世到今生,哪里吃过亏…… 一双手攀上他健硕的肩膀,环在他颈后。 他的发,柔软而顺滑;他的脸颊微凉,他的呼吸灼热…… 只觉我心里,自莫愁湖畔他转身离去时便长出的一颗刺藤,此刻却变得缠绵,开出了许多洁白美丽的花。 分开,已不知过了多久,我自觉头有些晕,一双手却兀自牢牢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他揽着我腰的手亦不曾放开,只是依旧低下头,额头抵着我前额,轻声问道:“你可明白了?” “我不明白。” 他便叹了口气,语调轻糯又有些沙哑,“我自二十岁被征召入锦衣卫,已在太子身边侍奉了五年,殿下贤明仁厚,乃是明主,我曾宣誓此生效忠于他,决不背叛。 我以为,此生便要做他身边的一个影子,孑然一身,无欲无求,直到……”他低下头,如水温柔的凤眸望向我的双瞳,“遇见了一个胆大包天,爱惹是生非的姑娘。” 我被他盯得红了一张脸,垂下眼睑十分没底气地喃喃:“我这么麻烦个姑娘,实在无需劳你挂怀。” “确是麻烦……”他薄唇微勾,“麻烦得让我总忍不住想着念着,生怕你遭了欺负受了委屈,恨不能把你拴在剑穗上日日带在身边,你惹了麻烦替你收拾摊子,你心绪不佳便陪你喝酒,我不怕麻烦,只怕找不到你……”他顿了顿,仿佛将呼之欲出的悲切重新深藏在心底。 “直到,我运功化毒的日子,殿下前来看我,提醒我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才蓦然醒悟:殿下他,对你也是喜欢的,我作为他的护卫,他的手下,没有资格,亦不能抢他中意的人。” 他眼眸中深深的苦涩,刺得我心中一颤,却也瞬间明白了许多之前不明白的事,“所以,你便刻意对我不理不睬,疏远我,冷落我,还拿婚约的话来伤我的心?” “抱歉。”他脸上泛起一个苦笑,“那时,我参不透你的心思,只觉得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与殿下甚为相配,有他护你周全自是最好。即便是世子爷,也比我这个锦衣卫强得多。”他伸手理了理我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我以为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心里苦些,也心甘情愿。” “所以,你便心甘情愿地将我让人?”我有些窝火,直男的逻辑,永远这样奇葩,“秦朗,你在决定放手之前,可有想过问一问我?” “我想过,做梦都想。”他如星闪烁的眼神有些复杂,“但我又怕知道答案,怕你不喜欢我,又怕你喜欢我,患得患失。”他兀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看,我内里竟是这么个怯懦的人。” 患得患失么……我想起前世唐薇薇言情小说里的一句话:爱情是剂魔药,会让最怯懦的人披荆斩棘无所畏惧,亦会让最勇敢的人患得患失踌躇不前。 我唇角轻扬,双手抚上他那刀刻斧凿般俊朗的脸,“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冷心月此生此世,只喜欢过一个男人……” 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和明显加快的呼吸,我的笑愈发甜蜜,“这个男人呢,不是沈正、豹兄,亦不是太子或世子爷……”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掌心一点凉薄的微汗,一如我与他的初见。 将他的手放在我心口位置,盯了他一双如初恋少年般期待又惶恐的双眸,一字一句:“这里,只住着一个人,就是你,只有你。” 下一秒,我已被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紧紧拥在怀里。 我曾梦到过这一刻,却不知真正身处这一刻时,是这样一种幸福到不知所以的感受。 “月儿,有你这句话,我秦朗此生无憾了!” 他颀长的身躯微颤,他清糯的语调竟有些哽噎,“只是,我这一生已算是卖给了天家,我不忍负你一片深情,却又怕给不了你幸福。” 我鼻子酸了酸,斟酌了一下才答道:“你看,我这个人呢,虽然惹事生非了些,但头脑还算机灵,身手也算敏捷,在遇到你之前,我也过得好好的,还把老爹和小树也照顾的不错。” 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和熟悉的味道,“我啊,自理能力很强的,不需要你照顾,也不劳你操心。”伸出食指戳戳他心口,“我只要你心里有我,能常常想起我,偶有闲暇时能来见见我,我便十分的心满意足了。” 大概是此生见过了太多生死,亦看淡了许多事,才将前世那个喜欢黏人喜欢撒娇的女孩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前世的爱情,是依赖,是索取;今生的爱情,是铠甲,是力量。 “你看,今夜月色正好,湖畔也有几株花,你可以这般花前月下地陪着我,便足够我欢喜上十天半个月了。” 他便揽了我的肩在双亭中坐下,我将头靠在他肩膀,听他在我耳畔柔声细语:“月儿,若可以,我多想陪你一辈子。” 一天的折腾,最终换来一句告白,我觉得,值了。 我便心满意足地合了眼,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 “月儿,我会拼劲全力,为你我挣个未来。” 翌日,我和秦朗商议,到淮安城郊的太虚观一游。 当初听船工说过,扬州的平安观和淮安的太虚观,是传说中镇湖之宝趴蝮旗的两个贩售点。当初在扬州时,因为被云谣提前泄露了消息,姑娘我的平安观之行一无所获。如今既然到了淮安,自然要到太虚观一探究竟。 令人郁闷的是,马赛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兴冲冲地备好了车马,非要与我们同行。 因有昨夜的一番真情吐露,此番马车上,被马赛赛一屁股坐在身边,殷勤往口中塞蜜饯果子的秦朗可谓尴尬至极,全程忐忑着一张脸。 反倒是姑娘我,因昨夜了解了他的真心之后,对秦朗十分的放心,此刻甚至没了醋意,只是抱臂坐在一边,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 秦朗却以为我在向他施压,一张脸更是青得厉害。 直至到了太虚观,终被马赛赛缠得忍无可忍的秦朗,索性借口更衣,遁了。 我正暗自思量,如何将马赛赛甩开去寻秦朗,却不料她突然凑上前来,颇有意味地喊了声:“小四叔!” 小、四、叔?姑娘我险些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心想你这角色代入得很快啊。 马赛赛却不可能知道我此时所想,接着在我身边抱怨:“你家三哥,酒量不行啊!” 我暗想:跟你爹相比,估计就没人酒量是行的,“为何这么说?” “我昨晚去给他送醒酒汤,”她倒大咧咧毫不避讳,“结果没说两句话他便靠在床头上睡过去了,怎么唤都不醒。”说罢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心中暗笑,很想教她前世一句格言:你永远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对了,我想问你。”她忽然转过头来,难得地正儿八经,“你三哥那个老婆……何许人也?” 我暗自翻个白眼:还没过门,已经开始考虑宅斗了?思忖了一下,忽然从唐薇薇的某部宅斗小说中找到了灵感。 “你说我三嫂么,她……是个苗疆人。” “苗疆人?” “对啊。”我一脸的理所当然,“是我三哥年少游历苗疆的时候带回来的,生得黄发棕瞳,十分的与众不同。” 马赛赛愣了愣,故作不以为然地一摆手,“苗疆人么……除了生得怪异些,倒也没什么。性子可还柔顺?” 我大摇其头,“要说柔顺二字,跟我三嫂还真是丝毫不沾边。不过,她倒有个独门绝技……” 第129回 编排 “什么?” “下蛊啊!”我仿佛说到了精彩之处一般,两手一拍做出个兴奋的表情,“我三嫂跟我说过,百只蛇蝎蜈蚣等至毒之物,方能炼成一只蛊虫。将蛊虫晒干研磨成粉,下在人吃食茶汤之中,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一旦中蛊,那真是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若想让你生不如死……呵呵呵。” 马赛赛被我笑得脸都白了,“真……的?” “我三嫂有句口头禅: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一不留神病死了,也不稀奇。” “一不留神……病死了?” “故而我三哥的八房小妾,对三嫂那真是服服帖帖,无一敢造次者。” “八……八房小妾?” “是啊!且他在秦楼楚馆的诸多红颜知己,更无一人敢要名分的。” “众……众多红颜知己?” “还有南风馆的几个小倌都说……” “不要说了!”马赛赛失控似的大吼一声,煞白的一张脸上,两只瞪圆的大眼睛分明地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大字。 “我……我想静静。” 眼见马赛赛被狗撵似的瞬间跑没了影,姑娘我满意地拍拍手:完胜,收兵! 在道观后院找到秦朗,我觉得有必要跟他通一通气,遂一脸严肃认真道:“方才,马小姐问你的家庭情况,我便‘如实’跟她说了。” 秦朗略感意外:“你把自己招了?” “开什么玩笑,我是你四弟白澜。”我冲他狡黠地眨眨眼,“你总该记得,你在白家有一妻八妾,正妻是苗疆人,善下蛊,此外还有若干红颜知己,和几个相好的小倌。” 秦朗额角立时跳了跳,苦笑道:“你编排起我来,还真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没了马赛赛从旁骚扰,我们探查太虚观便容易得多。太虚观依山而建,面积颇大,不知是香火旺盛还是卖趴蝮旗的生意颇好,也是一副不缺钱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们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半天,依旧没发现卖趴蝮旗的所在。 兜兜转转,出了道观的后门,我们又在道观后的北山转了许久,发现了两处似能容人的偌大山洞,两边皆被开凿了能出入的通道,却空无一人。 从山洞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我们却悲催地发现:迷路了。 考虑到天色渐黑,迷路山中实在不是件美好的事,秦朗辨着方向带我向山下摸索了一段,路却愈发的难走。 正踌躇间,碰巧望见不远处几个道士,正从山下走上来。 我心中一喜,赶紧向前靠近几步,冲领头的一名胖道士颔首道,“道长请了,我们兄弟二人不慎迷路,请问从何处可以下山?” 胖道士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眼神中带着些莫名的警惕,大概是最终觉得我一副纤瘦的样子没什么威胁,遂伸手一指:“从那条路一直走便是,天色已晚,施主还是尽早下山去吧。” 我便冲他行了个拱手礼:“多谢道长。” 胖道士有些心不在焉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说罢,带领其他道士匆匆地走了,徒留我原地愣了愣神。 阿弥陀佛?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们远去的身影,冲秦朗疑惑道:“他……不是道士么?” 若我没记错,道士的口头禅,应该是我师父那句耳熟能详的“无量你奶奶的寿佛”,当然将中间四字去掉更文雅些。 “未必。”秦朗眯了眯眼,“你没看出来,中间那几个,是女子装扮的么?” 我恍然,“你还真是慧眼如炬。”又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让你再看别的姑娘!” 察觉事有蹊跷,我和秦朗索性放弃了下山的计划,暗暗尾随那几个假道士,一路返回了太虚观。 夜色中,我俩俯在屋顶,看着太虚观后院内,一众道士肆无忌惮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而之前道士装扮的几名女子,早已换上了轻纱罗裙,浓妆艳抹地与道士们调笑把盏。 我皱着眉头,看着院中的夜宴已由划拳喝酒升级到了划拳脱衣服,场面越来越淫靡不堪。 待到一个黑胖道士趁着酒兴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道袍,露出满背的刺青花绣,我忽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因实在离得远,我不得不向前探了探身子,努力想要看清楚那人长相。 却忽听身旁的秦朗悠悠道:“我倒忘了,你好这一口儿。” “哪一口儿?”我迷惘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指的是我和他夜探张府,蹲在张小姐窗下听墙角的事。 “我……哪有!”我一张脸立时红成了煮熟的虾子,转过脸来对着他戏谑的眼神,强自辩解:“我只是觉得:如今道家已堕落到这种程度,真是世风日下!” 秦朗望着花天酒地的道士,暗自摇了摇头。 回到平安侯府已是三更,幸而门房小厮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认得“准姑爷”秦朗,遂二话不说便放了我们进去。 正值夜深人静,我俩对视一眼,便十分默契地向平安侯的书房摸去。 不料书房里还亮着灯,于是我俩蹲在黑暗处,继续听墙角的伟大事业。 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正立在平安侯对面,将一摞银票放在书案上,拱手道:“侯爷,近日生意萧条,进项不多,前几日还被人摆了一道,望侯爷宽恕则个。” 声音有些熟悉。 平安侯扫了一眼桌上的银票,低声道:“听闻太子日前到了扬州,无论他于公于私所谓何来,总归是个隐忧,你们收敛些日子也好。” 那人点头称是,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侯爷,这荷包……是云谣那小婊子托我带来,说是她亲手给侯爷您缝的,还说……思念您的紧,想要过来当面给您请安。” 平安侯冷冷地扫了那荷包一眼,语气有些不善,“你回去告诉她,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不是她来添乱的时候。”想了想,又将语调放缓了些,“罢了,她前些日子差事办得不差……这样,你去找管家马福,把那把金镶玉的梳子带回去给她,就说……本侯对她亦十分挂念,得空了便去看她。” 看出了平安侯对云谣不冷不热的态度,那人收起荷包嘿嘿一笑道:“侯爷,从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属下从金陵到扬州,青楼花魁也相好过几个,这些娘儿们,哪个不是当面对你掏心掏肺百依百顺,转过脸就对别的男人卖笑发骚,对她们,何必劳神费心。” 他以为自己这番开解十分的聪明,熟料平安侯听罢却皱了皱眉,语调愈发的低沉:“云谣么,唤本侯一声干爹。” 此语一出,不但屋内的人,连听墙角的我亦感十分意外:之前以为云谣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替湖匪做事实属迫不得已,没想到她身后还有平安侯这座大靠山! 屋内的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惹了平安侯不快,赶忙抱拳道:“属下失礼了,今后一定好好看护着云谣姑娘。”看平安侯依旧一副冷漠的样子,又尴尬道:“待这批银子凑齐,属下便尽快押船回金陵,向主上复命。” “急着回金陵,”平安侯干笑两声,“是想回家了吧?怕家里的媳妇儿跟野男人跑了?” 听侯爷打趣,那人赶紧跟着呵呵了几声,“让侯爷见笑了。” 说罢,向平安侯抱拳作别,转身而出。 豹头环眼、黑面虬髯,猛张飞似的长相,不是燕爷又是哪个? 这一晚的经历证明了:夜深人静听墙角,是调查取证十分有效的手段。 “燕爷作为湖匪头子,却要向平安侯进贡。” 在秦朗房中,我压低嗓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之前我们以为湖匪的老板是扬州知府何奎,如今看来是低估了他们,平安侯才是湖匪背后的终极大怪!” “大……什么?”秦朗有些不解,但也早已对我口中时不时蹦出的新鲜词汇见怪不怪,“他方才还提到,要将银子运往金陵去,是否说明,他们在金陵亦有靠山?” 我点点头,心想这帮湖匪来头还真大,难怪能在高邮湖为非作歹肆无忌惮。 只是,他们在帝都的靠山,又会是谁? 见我愣愣地出神,秦朗以为我是困乏了,抬手在我额头上轻敲一记,“别想了,先去睡吧。” “哦。”我这才回过神来,“你也早些休息。” “明日一早,我去见过平安侯之后,我们便离开侯府。” “见平安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做什么?” 秦朗便弯唇一笑,十分自然地揽过了我的腰,“背着个莫名的婚约,惹得我心爱的姑娘整日在醋坛子里泡着,我着实的于心不忍。” 我这才忆起他还有辞婚之事,“谁醋了,我可没有……” 不过,从今日马赛赛去独自“静静”之后,便再没来找秦朗麻烦来看,我那一番编排,倒是颇有成效。 他却用鼻梁温柔抵着我的额头:“你这样在意我,我很欢喜,你吃醋,我也欢喜。” 第130回 辞婚 “醋你妹啊……”我有气无力地反驳着,却忍不住攀上他肩膀,在他微凉的唇上吻了一吻。 他微微一愣,随即绽开一个少年郎般青涩而确幸的笑容。 翌日,秦朗的辞婚,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你是怎么做到的?” 离开侯府回盐栈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 关于他的辞婚,我昨晚回去亦想了半宿,却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平安侯心甘情愿放人的好理由。 秦朗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直至回到盐栈的客房,被我第八遍问起,才无奈地在我耳边轻道:“我告诉他,我床第不能。” “呃……”我瞬间被自己一口气噎住,沉吟半晌方叹道,“你还真是……豁得出去啊!”又不禁问一句,“真的?” 便见他凤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你想试试?” 我瞬间烫了一张脸,伸手将他推远些,嗔怪道:“挺正直一个侠士,如何学得这般皮了?” 他便仰头望了望天花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正被这小暧昧的气氛搞得有些心痒,一阵“适时”的敲门声传来。 却是那位“柱子姑娘”,来向我们通报消息。 “我大哥到扬州向太子殿下报告了湖匪的情况之后,殿下以手令着他暗暗调来镇海卫的水军,以奇袭之势围剿高邮湖匪。” 我暗自点头:如今扬州淮安官匪勾结沆瀣一气,引外军前来剿匪,倒是个好法子。 “不料水军将高邮湖从南到北搜索了一遍,竟没寻到湖匪的所在!”柱子显然十分沮丧,“只在鬼门渡附近发现了湖匪的战船,船上除几个看守外并无他人。” 秦朗便问:“可从看守口中问出话来?” “没有!那几个看守远远看到水军前来,一个赛一个麻利儿地操刀抹了脖子,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我和秦朗双双叹了口气:这一趟徒劳无功的剿匪,无异于打草惊蛇,再想湖匪的踪迹,可就难了。 “殿下觉得在扬州待着徒劳无益,打算明日乘船渡湖,到淮安来与你们汇合。” “哦?”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殿下他……一定要来么?” 若说扬州是龙潭,那么淮安便是虎穴,以平安侯言语中表露的对胖子的态度,以及他与湖匪的关系,只怕胖子来淮安亦是危险。 这是于公,而于私来说……我不禁望一眼秦朗:胖子一来,秦朗便恢复了他的保镖身份,我们的二人世界,也就宣告结束。 不知秦朗是否与我一般的想法,只见他沉吟片刻,对柱子细说了平安侯把持盐引,以及勾结湖匪之事,“你火速回去与殿下传话,就说我和冷姑娘劝他暂时不要北上,待我二人将淮安之事查探清楚,回扬州与他汇合再做计较。” 柱子抱拳称是,方要走又转了回来,将个沉甸甸的油纸包递到我手里,“这是我大哥专门托我带给姑娘你的,”他一张黑红的脸上咧出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大哥说,这是扬州最好吃的桂花茶鸭,他知道小月姑娘喜欢这口儿,让我带来给姑娘尝尝。” 他话音未落,我便见秦朗一张脸都黑了下来。 待柱子走后,某人冷眼望着我手中的鸭子:“你喜欢这口儿?” 我心中一凛,赶紧将鸭子扔在桌上,“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 敢情直男吃起醋来,比姑娘更小肚鸡肠。 我赶紧岔开个话题:“你说,高邮湖就那么大地方,那些湖匪能藏在了哪儿呢?”早知如此,昨晚就应该跟踪燕爷,探一探他们的落脚点才对。 对于这个问题,秦朗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么: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或许,湖匪就在你眼皮底下,只是改头换面让你认不出而已。” 我心想那倒是,毕竟湖匪打劫的时候都带上了骇人的活死人面具,面具一摘上岸,无论扮个酸腐书生还是暴发户,都没人认得出来,即便认出来了也可以不承认。 所以,对于这群隐于市的湖匪,只能找到他们的据点一窝端了,抓个现行。 “只是,除了那个燕爷,我们对其他湖匪毫不知情,从何处着手呢?”我望一眼秦朗,忽然想到一个人,“要不,你再出卖一下色相,去找云谣套一套话?” 他便伸出修长手指弹了下我的脑门笑道:“以为你已经从醋坛子里出来了,原来还在里面泡着。”见我捂着脑门不得要领,只得提示道:“昨日夜探太虚观,你没发现些端倪?” 太虚观……我蓦然想起那群花天酒地的道士,那句混搭十足的“阿弥陀佛”,以及那个黑胖道士满身的花绣…… 当时就觉得那花绣有些眼熟,竟秦朗这么一提点才想起:当日在高邮湖上遭遇湖匪,其中一个便是这样一身花绣,一模一样! “原来,湖匪上岸便扮成了道士!”终于想通其中关窍的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如此以来,许多之前想不通之事,都变得顺理成章:淮安的太虚观和扬州的平安观,本就是湖匪的两处据点,贩售所谓镇湖怪保平安的趴蝮旗,其实不过是给湖匪的买路钱。 至于为何这两处道观都修了许多的禅房,太虚观后山还有两处隐秘的山洞,都是为了湖匪狡兔三窟,藏身之用。 如此显而易见的关联,我之前竟没想到。我哀怨地望一眼秦朗,“都是因为你,害我智商都变低了。” 陷入爱情的女人智商为零,看来是真的。 “那我们不是应该尽快通知太子殿下,趁湖匪聚集在太虚观,派兵前来一网打尽?” “很难。”秦朗有些无奈地摇头,“平安侯节制扬州、高邮、仪真、淮安四卫,方圆百里内凡有兵马调动,皆逃不过他的眼睛。到时候兵马未至,湖匪早已遁逃,反又打草惊蛇。” “也是,且我们尚未掌握平安侯勾结湖匪的证据,也不晓得湖匪在金陵的靠山是谁,确是不能擅动。”我叹了口气,唇角一勾:那咱俩就继续在这二人世界,让胖子在扬州干等着? 仿佛知道我所想一般,秦朗叹口气道:“以殿下的性子,只怕还是会动身北上。” 我低声“哦”了一句,心底划过一丝淡淡的伤感。 我正闷闷地有些出神,却忽见眼前颀长身影一闪,人已被他圈在怀里,人被他揽着跳双人舞似的转了半圈,又顺势被推进了一旁的床帐里。 “你……”我一张脸立时烫了起来:这感情线的进度,是不是太快了些,“你冷静,冷静点。” “冷静什么?”他剑眉微蹙,眼中划过一丝疑惑,语气却不容抗拒,“待着别动!” 说着,人已闪身到了窗口,小心地推开窗向外张望了一眼。 这是……还要看看外面有没有人?这大白天的,又是客商云集的盐栈……实在不是做这个事儿的时候啊。 姑娘我半倚在他床上,双手扭着衣摆,着实的有些纠结。 “那个……秦朗,我知道你跟平安侯拒婚的理由,是编排出来的,”我红着一张脸,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我相信你身体强健的很,实在无需……那个……真的一试。” “什么真的一试?”秦朗回过身来,看我一张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子,这才意识到我所谓“一试”究竟是什么,原本凝重的眼眸不禁现出一丝笑意,“你说你一个姑娘家,”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终日寻思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会错了意,一张脸红得几乎要发黑,低下头去再不敢看他。 低头见,方见他指间正夹着一柄银亮的飞刀! “这是……” “方才,有人从窗外掷来的。可惜人已经遁逃了。” 我这才明白,刚才的暧昧强推,其实是他在保护我罢了。 “刀上还插着一张字条。”他将字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饕餮楼绣春阁”,下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印记。 这印记我曾见过,乃是金陵白家的标记。我们此番扮作白家公子出行,随行的白家账房先生便持有一枚,作为生意往来的印信。 我心中蓦然一沉,“有人动了我们的商船?” 来到饕餮楼绣春阁,望着桌边正自斟自饮的大块头身影,我心底不禁一声冷笑:这位,还真是阴魂不散。 “在淮安最贵的酒楼请客,燕爷真是豪爽。”我故作若无其事地扯了张椅子坐下。 燕爷显然没料到我如此的自来熟,瞪着豹环眼愣了片刻,随即一拍桌子:“老子没工夫跟你整这些没用的!今儿叫你们来就是想弄清楚,你们他娘的究竟是什么人?” 听他这大咧咧的一问,我脸上笑容愈盛:“燕爷当初煞费苦心地将云谣姑娘安插到白园,不就是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怎么,她竟没跟你说?” 提到云谣,燕爷的神情明显有些烦躁,口中重重地咳了一声,“金陵白家的公子,想要插手官盐生意,这没什么稀奇,只是……” 第131回 要挟 他刻意露出个狰狞的表情,“故意压一船石头过高邮湖,到了淮安又千方百计地往平安侯身边凑,你们,打得什么主意?” 我与秦朗默默交换个眼神,故作委屈道:“燕爷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哪有刻意接近那平安侯爷,分明是侯府千金看上了我家三哥,非要招他做女婿,我们也很无奈呀。” 听闻此言,燕爷转头望一眼坐在我身旁的秦朗,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太过明显,被秦朗一记冷眼盯回去,许是瞬间想起自己不是秦朗的对手,赶紧收摄目光重新看我。 “那你呢?一会儿男一会儿女,跟这小子一会儿兄弟一会儿相好的,究竟怎么回事儿?” 我心底暗笑:这问题问得,极好地体现了你的智商。 “什么怎么回事儿?谁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了?哦,你说得是我姨母家的表妹吧。”既然你不明白,姑娘我索性让你更糊涂一点,“我表妹生得,跟我确有八分像,又从小思慕我三哥。听说在送亲花船上被湖匪劫持,吓得一病不起,这笔账,燕爷要怎么算?” “你还要跟我算账?!”燕爷愤愤地一拍桌子,“我他娘的还要跟你们算账呢!害得老子折损了十几个兄弟,到头来却是他娘的一船石头,这笔账要怎么算?” 我心底暗叹:你一个打劫的竟如此理直气壮!面上却做个惊讶状:“石头?嫁妆怎么可能是石头?你开玩笑的吧!” 一旁的秦朗会意,摇头啧啧道,“看来,表妹在姨丈姨母家,不得宠爱啊。” 我十分满意地在桌下碰碰他的手:咱俩真是越来越默契了。 对面的燕爷却瞪圆了眼,一脸不明觉厉的样子竟有些呆萌。半晌,方重新调整出个凶神恶煞的状态:“罢了!老子今日不是来跟你们计较之前的事,是来告诉你们:赶紧给老子滚出淮安城去,滚得越远越好!” 这十分放肆的话惹怒了秦朗,一双凤眸中寒光一闪,沉声一字一句道:“你敢再说一遍?” 他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令燕爷这般亡命之徒都浑身一颤,咽了口口水,方逞强道:“我知道打不过你,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架不住我弟兄多,弟兄多自然有弟兄多的好处。”说着,冲身旁的手下使个眼色,便见一只旧木盒被递上了桌。 “既然来喝酒,就不能没有下酒菜,老子专门带了样新鲜的给你们尝尝。”说着,打开了盒盖。 当我看到盒里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只血淋淋的人耳! “你敢动我们的人!”我胸中一阵怒不可遏的翻腾,几乎要拍案而起,却被秦朗一把按住了手腕。 “这不过是个警告,”见我几欲失控,燕爷得意狞笑,“一日不离开淮安,我便杀你们一个人,两日不走便杀两个,你们自己看着办!” 一时间,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片淋漓的赤红,半晌方从咬出了血的牙缝里崩出两个字:“禽!兽!” 正值酷热天气,那人耳又被捂了许久,此时发出一阵腥臭,被燕爷一脸嫌弃地推远,顺手从怀里摸出个琉璃鼻烟壶,用力嗅了几嗅,方冷笑道:“我话说完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着,发泄似的将那空了的琉璃鼻烟壶扔在桌上,起身便走。 我望了眼滚到我手边的鼻烟壶,出神片刻,猛然抬头向一只脚刚要跨出门的燕爷喊道:“我们今日就走!马上放了我们的人!” 燕爷脚步顿了顿,哈哈大笑两声:“这才是识相的!” “月儿,你没事吧?” 回盐栈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噤若寒蝉的样子,令秦朗着实的心痛,一进门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拥在怀里,“别怕,有我在。” 他这句历久弥新的情话,令我心中融融一暖,一颗砰砰跳得厉害的心也稍稍平息下来。 是了,我们在一起。 “我不是害怕。”我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我只是一时震惊了。” “那样血腥的东西,你一个小女子,确是难以接受。” “不是那个。”我摊开掌心,现出那只被我攥了一路的琉璃鼻烟壶,“是这个。” 那通体碧绿的小小葫芦上,赫然刻着一个小字:璃。 “看到它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我望着秦朗的双眸正色道,“这个燕爷,很可能就是曾经跟青璃私奔的,金陵龙跃山庄的阎公子!” 天香阁的清倌人芸翠曾告诉我:“阎公子生得怎么说呢……戏文里的猛张飞,官爷知道吧,便跟阎公子差不多模样。” 豹头环眼、黑面紮虬,可不就是一副猛张飞的模样。 且燕爷也曾亲口说过,他来自金陵,曾与若干青楼花魁交往。 想来,青璃一案东窗事发后,阎公子为了躲避追捕,便离开金陵投奔平安侯,改头换面当了湖匪头子,也十分说得通。 “若燕爷真是阎公子,此人与二皇子有莫大的关系,莫非……”秦朗凤眸中精光一闪,“湖匪在金陵的靠山,就是二皇子?!” “我也是这样想。且如此一来,那帮湖匪的来历,也便呼之欲出了。” 秦朗点头:“三千营!” 当初,我和秦朗在三千营查探鬼兵案时,便发现除战死北疆的飞雄军将士外,还有些三千营的士兵去向不明。秦朗也曾在他手下的飞虎军中打探,听一个老兵说起几个士兵酒后打架被押去了军裁所,之后便再没见过踪影,然这几个人品行本就恶劣,在军中也颇没有人缘,是以他们的死活也无人关心。 难怪这些湖匪皆使马刀,且水性不佳。 “将拱卫帝都的骑兵练做湖匪,二皇子简直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秦朗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兹事体大,我们马上动身去见太子殿下!” 当白家商船以最快的速度驰在高邮湖上时,湖面上正铺下一道血色的残阳。 我立在船头,望着半湖瑟瑟半湖红的柔波,想起不过几日前,我身着一袭红嫁衣,揣着三分不解五分忐忑的心情,站在花船船头的样子。 记得那时,他温柔一句“很好看的,你当新娘的样子”,几乎将我一颗心都化了去。 如今…… 但觉一双温暖的手环上我的腰肢,我便心满意足地轻叹口气,靠在了那方结实的胸膛上。 “在担心?” “嗯。”我轻声承认,“担心见了太子,你又变成了那个对我不理不睬,拒人千里之外的锦衣卫。” “怎会。”他低头在我发上轻吻一下,“好不容易骗得你一颗芳心来,哪里舍得再放手。”思忖了一下,又叮嘱道,“倒是你,若再没心没肺地跟殿下、世子爷和箕水豹走得那样近,我……” “怎样?” 他顿了顿,用软糯的音调,假威胁真宠溺地在我耳边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唇角不禁扬起,脑海中划过遗失的棋盘、打架的筷子和被我无情抛弃在盐栈的桂花茶鸭。 比起那个高冷无情的锦衣卫,这个会嫉妒,会使小性儿的秦朗,才是我喜欢的样子。 “安了,”我抚慰地拍拍他的手,“如果有的挑,我压根儿不想跟老朱家的人有半毛钱关系,太危险。”说罢又颇有些感触,叹道,“身在帝王家,有什么好呢?” 无论是被自己亲弟弟和媳妇联手算计的胖子,还是被当人质扣在金陵的潘公子;无论是机关算尽窃取皇位的二皇子,还是被深宫大院捧杀成了恶魔的三皇子,哪个不是可悲可叹之人? “你说,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皇位,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对于皇子来说,不是人上人,便是阶下囚,或者胜,或者死。”秦朗揽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在宫中见识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对于世间的爱恨早已麻木了,幸亏遇见了你。” 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忽然忆起二皇子一句话“朱高炽么,自幼多疾,即便哪天突然病死了,也不足为奇。” 二皇子、平安侯、扬州知府何奎、湖匪…… 我思忖着这一线的联系,一个可怕的想法蓦然划过脑海。 从扬州到淮安,从官到匪,皆是二皇子的人! 我心中一沉,抓了秦朗的手急急道:“假如你是二皇子,得知太子孤身微服在扬州,贴身侍卫不在身边,且要过水怪出没的高邮湖,你会怎么做?” 秦朗凤眸立时圆瞪:“你是说……刺杀?!” 一片血色湖光中,我们的商船用最快的速度向南驰去。 我和秦朗立在船头,焦急地四处张望,却不见一艘官船的影子。 直至夜幕降临,湖面上的船舶忌惮湖怪传说,纷纷找安全之所停泊靠岸,黯淡的湖面上,似乎只剩我们一艘船在不遗余力地前进。 行至湖半,忽见不远处一只小艇,速度极快地向我们驰来。 我和秦朗觉得这船有些蹊跷,遂令船工应了上去。 不料,小艇上的倒是熟人。 第132回 劫持 “你们怎么在这儿?”纵身跃上我们甲板的箕水豹,瞪眼对秦朗道,随即转头望我,眉眼带笑,“小月!鸭子吃了么?味道不错?” “呃……” 不等我编排好如何作答,秦朗已两步走到箕水豹面前:“你怎么会在这儿?殿下呢?” “殿下自然在官船上。”箕水豹向南指了指,“哦,方才我们的官船偶遇几个落水求救的道士,殿下便令人救上了船,那些道士说在前面遭了湖匪,船被抢了,还有几个道士被杀抛尸,其状不胜惨,殿下便派我和兄弟们到前面去看看……你怎么了?” 他话未说完,便见秦朗一双凤眸都闪了绿光,“道士?在殿下船上?” “是啊,有七八个吧。”箕水豹一脸的不明觉厉,显然没见过秦朗如此失态的样子,“你……跟道士有仇?” “哪里是湖匪打劫了道士,”我急急大叫道,“道士就是湖匪啊!” “什么?!” 箕水豹亲自掌船,将一艘小艇开出了火箭的速度。 “殿下随性的明卫暗卫也有二十几个,区区七八个湖匪,理应不是对手。”看秦朗盯着箕水豹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我只得轻声安慰,然自己心里也是着实的没底:胖子身边的暗卫什么水准,湖匪是见识过的,却敢以区区七八人上船刺杀,哪里来的底气? 行至官船,见甲板上风平浪静,暗卫布控如故,我们才略松了口气。 难道,湖匪尚未动手? 然急匆匆推门进了船舱,只觉一股诡异的香甜味扑面而来,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秦朗一把掩住了口鼻,“迷香!” 透过缭绕的迷香,但见船舱中之人,皆横七竖八地睡着。 “太子在那儿!”我掩住口鼻,跨过躺满地的丫鬟和小厮,将伏在案几上的胖子用力推了推。 一推之下,见案几上一片殷红,案几下赫然现出一把带血的匕首! 我一颗心几乎要从膛子里跳了出来,不敢相信胖子已遭了毒手。 “不会的,不会的……潘公子,潘公子呢?”我惶然地去看他身旁那一袭青衫之人,此刻却扑伏在一片血泊之中! 我腿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我不敢相信,那个能为了几道数学题不休不眠的学霸胖子,那个总在危急时刻出手救我的暖心胖子就这么没了;那个一笑如春风拂面的俊朗世子,那个对我有求必应呵护宠溺的潘公子,我再也见不到了。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已铺天盖地。 恍惚中,我看到秦朗来到我身边,弯腰查探着胖子的尸身,依稀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不对!” 什么不对?我赶紧抹了抹泪,看他将胖子的尸身翻转过来,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死者与殿下身形相似,”秦朗又细细查看了尸身胸口的致命伤,“显然是湖匪找了个替身,李代桃僵掩人耳目。” 这么说……我起身冲到死去的“潘公子”身前,果然从他脸上也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其余人等都未受伤,只是被迷香迷晕了过去。”箕水豹探了探芙蕖的口鼻和脉搏。 既然死的不是胖子……我心念一动:“也就是说,那些湖匪将太子殿下和世子爷掳走了。” “问题是,船舱外暗卫众多,”箕水豹摇头表示不解,“湖匪是如何在暗卫眼皮底下在将人带走的呢?” “那些道士满脸带血的,口口声声说遭了湖匪,殿下便命他们进船舱去询问。”甲板上,暗卫的头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见那些道士出来,说出家人不便久做叨扰,殿下已许他们乘坐我们船上的小艇离去。” “然后你就这么轻易把人放走了?!”箕水豹愤怒地抬脚重重踹在暗卫肩头。 暗卫一动不动,生生受了这一脚,“属下很仔细地看了,进去的和出来的是同样一班道士,一个都不差。谨慎起见,属下还在请示了殿下,亲见殿下从窗口颔首许了,才放他们走的。” 秦朗黑着一张脸,望着跪了一地的暗卫,“一群废物!” 我没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怒气,只能劝道:“事到如今,你骂他们也没用。既然殿下被人带走了,就说明对方不欲杀他,暂无性命之忧。”上前两步,抚慰地拍了拍他绷紧的臂膀,“不如静下心来分析一下局势,寻个救殿下的法子。” 听我这么说,秦朗发红的眼眸终于柔和了些,冲一众战战兢兢的暗卫冷声道:“都回各自的哨位上警戒待命!待救出殿下,再做理论!” 遣散了暗卫,我和秦朗、箕水豹三人重新回到船舱,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推测太子被掳事件的始末。 “这是什么?”我弯腰,从墙角捡起一小段熏香一样的东西,凑在鼻子下嗅了嗅,只觉一股刺鼻味道扑来,神志瞬间恍惚了一下。 “当心!”幸亏秦朗及时发现了我的异样,一把将摇摇晃晃的我扶住,又取了杯茶来给我喝。 “这是什么东西?这样大的劲儿……”灌下一杯凉茶,我才觉神志重新清明起来。 箕水豹眯眼端详了一阵,“鬼参,能夺人心智。太子殿下和世子爷,只怕就是被这东西迷晕带走的。” 我点点头,对于整个事件有了个大概思路。 “湖匪扮做道士模样,先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口口声声说遭了湖匪。而殿下正为湖匪遍寻不着之事闹心,听他们如此说法,自然会叫他们近前问问情况,并派豹兄带人去探寻湖匪踪迹,十分的理所当然。 湖匪进入船舱之后,立刻放出迷药熏晕了舱中的下人,并用鬼参令太子和世子爷心智恍惚。而后,由两名早已安排好,身形与太子和世子爷相似的湖匪与他二人对换了衣着,再贴上人皮面具假扮太子二人,而真正的太子和世子爷则被贴上了湖匪的面具,堂而皇之地带出了船舱。 待暗卫在舱外请示太子,舱内假扮的太子不过点个头,便帮助湖匪们顺利下船。待湖匪携太子二人乘小艇远去,舱内假扮的太子二人便依照之前的计划自杀,制造太子被杀的假象。” 说至此,我转头望一眼若有所思的秦朗,“若非你在太子身边多年,对他的身形十分熟悉而看出了端倪,只怕他人便以为太子已遇害身亡了。” “根据暗卫的说法,湖匪乘小艇向南,许是往扬州方向去了,一艘小艇能有多快。”箕水豹一拍桌子,“我这就带手下弟兄去追!定能将殿下追回来!” 他刚一跃而起要蹿出门去,便被秦朗冷不丁地一脚踹在小腿上,“鲁莽!方才若不是你这样鲁莽,殿下也不至于被掳走!” “嘿你……”箕水豹张口便想怼回去,但想想终是自己理亏,索性别过头去不再出声。 见他二人又呛起来,我只得在中间和个稀泥:“豹兄,湖匪往南,可能只是在误导我们。与其毫无方向地去追,不如考虑一下,究竟是谁掳走了殿下。” “还能是谁,湖匪呗。”箕水豹低声道,说罢自己亦觉得奇怪,“一帮湖匪掳走太子殿下所谓何来呢?总不至于是为了换赎金吧,那也太蠢了。” 当朝太子何其金贵的身份,绑架他拿不拿得到赎金不好说,但诛九族是铁定的,但凡正常人就不会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我们刚刚发现,湖匪背后的靠山,可能是二皇子。” “二皇子?!”箕水豹一双眼瞪成了铜铃,“那就合情合理了,只是……若是二皇子的授意,理应是当场要了太子殿下的命,将他掳走……不怕夜长梦多么?” “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湖匪将殿下掳走,还要煞费苦心地制造太子遇刺身亡的假象,这样矛盾的行径究竟有何目的。”我靠在墙上,用指尖轻敲着墙板,“二皇子、平安侯、扬州知府何奎、湖匪,这一线人中,究竟谁需要殿下活着?” 我们三人齐齐沉默了一下,秦朗眼眸一闪:“平安侯!” “没错,平安侯。”我与秦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何奎不过是二皇子手下一条走狗,平安侯却是皇亲权贵,掌握着军中一方势力。眼下他虽说倒向二皇子,却也担心以二皇子狠辣的性格,事成之后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到时候,若他放出话来,说手中还攥着一个太子,随时可以扶持起来与二皇子分庭抗礼,二皇子便不得不对他颇多忌惮。” “是以,”秦朗接口道,“平安侯得到二皇子的命令是刺杀太子,但他却存了一番私心,令手下湖匪明面上制造太子遇刺的假象,暗地里却将太子掳走关押,以做筹码。” “如此金贵重要的筹码,他自然不敢放在别处,必然搁在自己眼皮底下。”我继续推想,“所以无论湖匪往哪里走,最终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平安侯府!” 第133回 筹码 “那我们还等什么?”箕水豹再度一跃而起,“杀进平安侯府把殿下救出来呀!” 秦朗低低冷笑一声,“好,你去吧,明年今日,我定带祭酒去忠烈阁看你!” 我无奈叹了口气,心知秦朗还恼着箕水豹违背他“寸步不离殿下”的嘱托,将胖子弄丢了的事,然眼下实在不是置气的时候,“豹兄,平安侯府守备森严,我们区区二三十个人是不可能冲进去救人的。” 箕水豹立时颓了下去,“那怎么办?回金陵搬救兵?”说着哀怨地望一眼秦朗,“只怕不等殿下就出来,你我的脑袋就搬了家,而且连忠烈阁都进不了。” 我想想也是,他二人作为太子的贴身侍卫,却把太子给搞丢了,绝对的死罪难逃。 想至此,只觉心头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如今最好的法子,不是去平安侯府硬抢人,而是让平安侯主动把殿下交出来。” “怎么可能!”箕水豹大摇其头。 我转眸望向秦朗:“你可记得我曾与你们提过的‘博弈’之说?” 秦朗凝眸沉思片刻,“你的意识是,只要我们手里抓住平安侯的致命软肋,他便不得不交出殿下和世子?”想了想又蹙眉道,“可是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比身家性命更重要的么?” 我一字一句道:“他女儿,马赛赛。” 平安侯马德膝下四子,女儿却只有马赛赛一个,从马赛赛在酒楼对秦朗一见钟情,平安侯连秦朗究竟何许人都不清楚,便安排了秀楼招亲,并不惜以一半官盐生意换秦朗答应做他女婿来看,对这个宝贝女儿可谓宠爱非常。 但是,这份宠爱能否与他的野心相媲美,说实话,我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 事到如今,只能尽力一试了。 马大小姐十分好找,以她多年横行淮安城的作风,每次出门恨不能半个淮安的人都知道。 正坐在茶社雅间看戏的马赛赛,似乎比前几日清减了几分,看来经历秦朗退婚一事,她心里也不太好过。 “马小姐,别来无恙。” 马赛赛回过头来,脸上略带些惊讶,“白四公子?你们不是回金陵去了么?” 我幽幽叹了口气,“原本是走了的,只是我三哥……” 听我提到秦朗,马赛赛眼眸中划过一抹哀怨,却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三哥,他怎么了?” 我便做出个欲言又止状:“其实,这事儿跟马小姐你没关系,是我三哥他自己……” 马赛赛“砰”地将手中的茶碗磕在了桌上,“你这人讲话怎么这样磨叽!” 我十分为难道:“马小姐可愿借一步说话。” 手中握着秦朗的束发玉冠,马赛赛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原来,白三爷他对我……” “他有他的苦衷。”我哀叹道,“本是龙精虎猛一条汉子,却因一次遭遇匪徒,受了些伤,从此……一蹶不振。 因为这个心病,我三哥已心灰意冷了多年,那些所谓小妾粉头,不过是他不愿爹娘担心,掩人耳目而已,又哪里碰过。唯有那个苗疆带来的三嫂,表面上说是正室夫人,其实不过因她出身苗医世家,帮三哥治病而已。” “原来如此。”马赛赛的声音都有些哽咽,“白三爷,竟是如此命苦之人。那他这病,还有得治么?” “我三嫂早说过,三哥这病其实不在身上,在心里。直到他遇到了真正心仪之人,心动了,病也许就好了。”我望着若有所思的马赛赛,“直到这次淮安之行,让三哥见到了马小姐你,我以为他有救了……” 马小姐颤抖的十指握紧了那玉冠,“可我以为,他嫌弃我这惹是生非的性子,根本不喜欢我。” “你误会了。”我叹了口气,“三哥亲口跟我说过,他不怕麻烦,只怕你遭了欺负受了委屈,恨不能把你拴在剑穗上日日带在身边,你惹了麻烦替你收拾摊子,你心绪不佳便陪你喝酒。” 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姑娘我心中酸得能滴下醋来。 马赛赛却绯红了一张脸,“白三爷,他当真这么说?”又哀怨道,“他既对我有意,又为何要找我爹拒了这门亲事?” “你不明白么,他是因为太喜欢你,才会放手。毕竟,他那样的病,娶了你担心误了你的终身,怕给不了你幸福。” 说到此,马赛赛已是泣不成声。 “我不在乎!”她抬起头来,脸上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从第一次见他,我就喜欢他。我缠着我爹非要招他为婿,听说他退了亲事,我的心都碎了……” 她这一番真情告白,听得姑娘我心底一阵发颤。 原来骄横不可一世的马大小姐,骨子里亦是个痴情女子。而这个痴情女子,又何辜成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放弃了。 我正在心底与自己挣扎地激烈,冷不防被马赛赛一把抓住了胳膊,“他人在哪儿?”她哭得兔子一般的眼中,却透着毅然决然,“我要去找他,告诉他我不在乎,即便他的病一辈子治不好我也不在乎!我马赛赛这辈子就嫁他了,绝对不后悔!” 姑娘我心中滔天的醋意瞬时淹没了纠结,“他在城北山上的清风亭。只是,这样的事,马小姐最好独自前去……” 我话未说完,眼前已不见了马赛赛的影子。 大概是姑娘我这一段苦情戏演得实在感人,马赛赛去找秦朗告白的心情之迫切、步伐之急促,令姑娘我拼尽全力也赶她不上。 是以,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清风亭,见到的已是被五花大绑,绝望大喊着“白泽你这白眼狼”的马赛赛。 我谈了口气,走上前去,“马小姐,我亦十分的不忍欺骗你,但你爹铸下了滔天大错,我们若不将你诓来,便无法救出该救的人,得罪了。” 说着,我从她头发上取下一支翡翠发簪,递给秦朗时,与他交换了个默契地眼神: 若有法子,定要尽力保下马赛赛的一条命。 平安侯来得很快,可见马赛赛在他心中确是宝贝得紧。 “赛赛在哪儿?” 手持一把朴刀独自赶来的平安侯,望向秦朗一副要将他生吃活剥的表情,“我们父女真心实意待你,你竟这样恩将仇报!今日我定杀了你为赛赛报仇!” 说着朴刀一抖,不由分说地向秦朗招呼过来。 平安侯本就是武将出身,此番又救女心切,自是招招狠辣致命,与秦朗斗得不分上下。 姑娘我在一旁看得心焦,暗想这平安侯当真是急脾气,事儿都没弄明白就动手报仇,竟不先问问她女儿究竟是死是活。 我只得无奈的一挥手,让两个暗卫将马赛赛带了出来。 这位同样暴脾气的马家大小姐,自打被绑了便开始破口大骂,一刻不停歇,此时嗓子早已骂得哑了,因此一句撕心裂肺的“爹!”听起来不胜惨。 “赛赛!”平安侯见女儿尚在,转身便要冲过去,却被秦朗眼疾手快挡了下来。 然此时的平安侯仿佛一只护犊的猛虎一般,爆发了浑身的潜能,我赶紧又让两名暗卫过去帮忙,合三人之力才将他困在原地。 “你们这帮畜生,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平安侯赤目散发,犹如被缚的野兽,“赛赛莫怕!爹来救你!” 我心中有些恼火:做了什么……除了在这位大小姐骂累了的时候,我好心给她递了碗水,却被她一脚踹翻之外,还真是没做过什么。 “平安侯爷,我们无意为难你们父女,只是昨夜,我们的两位朋友被侯爷‘请’进了平安侯府,今日借马小姐将侯爷‘请’来,不过是想提醒侯爷你:这两位朋友做客侯府已久,该放他们回去了。” 听我这一番话,平安侯遭雷劈般定在了原地,半晌方冷冷道:“跟那两位是朋友,看来,我之前低估了你们。” 我故作高深地一笑:“侯爷不妨听我一句劝:你如今在做的事,乃是诛九族的后果。侯爷即便豁得出自己……”转头望一眼被“诛九族”三个字吓傻了的马赛赛,“马小姐年方十七,青春貌美,侯爷真要将她,和整个平安侯府上下几十口统统置于死地么?” 我这话说得字字诛心,平安侯野兽般的身躯都不禁颤抖,始终高傲仰着的头亦垂了下去。 就在我以为他要被我说动了得时候,却见他再度抬起头来,双眼一片赤红,脸上带着疯狂的狞笑:“开弓哪有回头箭?事已做下,大错已成,哪里还有退路!”转头望向战栗不已的马赛赛,“女儿,不要怪爹狠心!自古无毒不丈夫,你就当提前给爹尽孝了吧!” 他的话令我心底一片骇然:为人父者,竟可以如此惨无人性! 我不禁回头望一眼马赛赛,见她早已瘫倒在地,却依旧在泣血哀求:“爹……不要啊……求你救救我……” 这场景,看得我满心凄然,一时间竟无法继续下去。 第134回 人性 抬头,正与秦朗的凤眸相对,见他冲我略略颔首,递来个鼓励的眼神。 我瞬间调整了心态:是了,如今胖子和潘公子还在平安侯手里,万般危机的关头,不是发怜悯之心的时候。 之前,我们也曾推想过平安侯不愿拿马赛赛换太子的情况,并就此想了个后招。 只是,这招数实在毒辣了些,不到万般无奈,我着实的不想拿出手。 我故作无情地冷笑一声:“好个无毒不丈夫!看来,侯爷是打算牺牲马小姐这条命了。”转身来到马赛赛身旁,从暗卫手中接过一把锋利的匕首,“马小姐,你也听到了,是你爹不想留你,那么你化成了厉鬼要找谁索命,可要弄清楚!” 说罢,令两名暗卫将瘫软的马赛赛重新架起来,我伸手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 “小畜生你干什么?!”见女儿被轻薄非礼,平安侯再度暴走,却被秦朗并两个暗卫按得死死的,只得徒劳地挣扎,“老子杀了你!” 我毫不胆怯地盯着他赤红的双眼,故作个狰狞阴狠的神情:“侯爷既然不愿留着这个女儿,我便替你出手,结果了她的性命。” 说着,我慢慢地将匕首尖抵向她的胸骨,刻意拿捏了力道,只是浅浅地划开了皮肤,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从左肩峰,到胸骨。”我故意一字一句,说的清晰而缓慢,配合着手上的动作,“然后在斜向上到右肩峰。”一道“v”型的血痕便随着这句话,赫然出现在马赛赛白皙的皮肤上。 马赛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不要……不要杀我……” 我亦强烈克制着自己几欲颤抖弃刀的手,不敢看马赛赛那惨白如鬼魅的脸,只得将目光转向平安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淡而诡异,如同前世电影中看过的变态杀人狂: “侯爷可知道,怎么开膛破肚,才能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么?”我手执匕首,在马赛赛胸前的伤口接着轻轻往下说:“就从这里向下划,一直到耻骨。”“v”型的血痕多了一道,变成了“y”型,“你看,是不是很方便?”我冲平安侯做出个阴毒的惨笑,“从这里,就可以打开马小姐的肚子,里面的心肝脾肺肾,清晰可见。” 说至此,马赛赛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而平安侯,目眦尽裂,粗重的喘息犹如斗败的野兽。 见他强自克制着依旧不言语,我继续惨笑道:“侯爷可知,如何摘人心么?” “够了!” 平安侯骤然的一声大吼,惊起了林中的众多飞鸟,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不禁骇得一颤。 而那一声吼之后,平安侯原本狂暴的身躯,紧握朴刀的手,终于颓了下去。 “地牢。”我听到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地牢在哪里?”一旁的秦朗大声喝问。 “后院,池塘下。” “如何进去?” 他颤抖的手扔下朴刀,从怀中取出一面暗金色的铜牌,铜牌下是一把钥匙,“太湖石洞里,用我的腰牌,和这把钥匙。” 平安侯可以为野心选择牺牲自己的女儿,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女被虐杀在眼前,这,是人性的底线。 我一把扔了手中的匕首,喘息着靠在了身旁的树上。 原来,当恶人也这样辛苦,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人几乎要窒息。 但秦朗此时已顾不得我,接过钥匙冲我遥遥递来个关切的眼神,我摆摆手表示无碍,开口发觉嗓音已嘶哑:“快去吧!” 秦朗示意暗卫将平安侯绑了个结实,随即带人火速奔平安侯府而去。 我稳了稳心神,伸手探了探马赛赛的鼻息和脉搏,确定她无大碍,之后便一步步向平安侯走去。 此刻的平安侯,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变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 “侯爷,方才事从紧急,我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本心,还望侯爷见谅。” 不知为何,明知道眼前之人人性泯灭、罪大恶极,我却依旧想要向他道个歉。 我前世到今生,我从未做过违背良知之事,然方才对平安侯父女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我一生的重大污点,会让我愧疚一辈子。 平安侯无力地摆摆手,“能让我看看赛赛么?” 那分明是个老父亲的哀求,我赶紧让人将昏迷的马赛赛架了过来。 平安侯被反翦了双手绑在树上,示意暗卫将马赛赛的头放在他膝上,低头端详着那张曾艳若桃李,如今却惨白无血色的俏脸。 “赛赛,怕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对于这样一个先弃后怜的父亲,我实在不知该说他些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平安侯便低低冷笑了一声:“即便挟持了我,救出了太子,以你们几个人,就能出的了淮安城,渡得了高邮湖么?” 我亦冷笑回去:“侯爷所担忧的,亦是我所想的。是以今晨时分,镇海卫的士兵已奇袭太虚观,将一种湖匪悉数缉拿,然后掉头向南,在侯爷出门奔此处而来的时候,已包围了平安侯府。对了,连同侯爷暗中带来埋伏在山腰的死士,也一并解决了。”我低头望着他,笑得讽刺,“不然,你以为我哪里的底气,与侯爷叫板?” 昨夜,秦朗令箕水豹带着锦衣卫最高印信金羽箭,连夜去见镇海卫指挥史,令他急调一千人马来淮安勤王护驾,这已是锦衣卫能够授权调动的最大兵马范围。 听闻此言,平安侯一声长叹,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秦朗回来了。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刚刚被救出的胖子和潘公子,竟也来了。 “殿下!”劫后余生,由不得我不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胖子面前,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你没事吧?” 见胖子除了有些狼狈外毫发无伤,这才放下心来,转向一旁的青衫身影:“……还好么?” 潘公子发丝有些凌乱,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无恙,不必担心。” 我忽然鼻子一酸,有种欲哭的冲动。 正情不自已着,却见胖子推开护卫上前几步,来到了平安侯面前。 “马德,五年前的北京城,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胖子的语气十分平淡,聊天闲谈一般,仿佛忘了眼前之人险些将他置于死地。 “不料当日一别,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 平安侯嘴角颓废地扯了扯,却依旧一言不发。 胖子却并不理会平安侯的默然,抬头向远处的天空望去,依稀陷入了回忆的样子,“当时啊,老侯爷还健在,还能横刀跃马,老当益壮,威武不输廉颇。 那时,我父皇起兵靖难,老侯爷慷慨率部从之。那年十月,父皇率大军攻永平,令老侯爷助我镇守北京,而你,则被老侯爷力荐至我二弟麾下,做了急先锋。 大军走后不久,李景隆率南军五十万来犯北京。彼时老侯爷和我手下北京守军不过区区一万,无异于杯水车薪,然老侯爷置生死于度外,与我同心守城,硬生生将五十万南军御于城墙之外足足三日! 后大军来援,解了北京之围,老侯爷与我皆有劫后余生之确幸。当时,老侯爷与我立在城头,我曾许诺上表为他庆功,加官进爵。你猜,老侯爷对我说什么?” 听闻胖子追忆他父亲的旧事,平安侯死灰般的脸上现出一抹神采,嘴角动了动,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侯爷说:我垂垂老矣,不能再为燕王出多少力了。倒是我那儿子马德,看似粗犷急性,实则粗中有细,兵法谋略无一不精,是个堪当大任之材,比我强多了。今后世子想成大事,我儿,可用。” 听闻此言,平安侯身躯一震,一双无神的眼中,终落下两行浊泪。 见他为止动容,胖子再度近前一步,“老侯爷与我生死之交,他的话我信。这些年虽不曾与你刻意交往,却始终视你为军中柱石,国之栋梁。”望着垂首无语的平安侯,胖子眼中闪过一抹怒其不争的悲凉,“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 胖子这一番话说得动容,平安侯终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我何尝不知,二皇子是怎样一个人,然平安侯府手握四卫,在军中位高权重,以今上多疑之心性,又岂会放心。我不找个靠山,今后如何自保?二皇子,毕竟是行伍出身,对于我等武将,自然也比太子殿下更倚重些。” 听他这样说,胖子不怒反笑:“此言差矣!正因为我二弟是武将出身,自以为武神转世天下无双,才会视你们这些武将为附庸,用时杀敌陷阵,闲时鸟尽弓藏,恩威杀伐,毫不在意。” “而我,”他刻意指指自己,“你也看到了,心宽体胖读书人一个,跨不得马拿不得枪,若不倚重你们这些武将,我指望谁为我大明开疆拓土、御敌定边?” 胖子的一番话,令平安侯如醍醐灌顶般地一颤,良久方自嘲苦笑道:“是啊,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竟没有想明白。只是大错已铸,为时晚矣!” 胖子笑道:“幸而,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倒也谈不上什么大错已铸,你若愿意随我回京请罪,我自当在父皇面前为你分辨。” 平安侯凝了凝神,终叹道:“罢了,一切听殿下安排。” 直至此时,一直昏迷的马赛赛,终于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迷惘地望了望眼前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平安侯:“爹……你怎么了?” 听得这一声轻唤,平安侯竟有些哽咽,“赛赛……” 然下一秒,马赛赛眼中寒光一闪,仿佛记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骤然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她父亲,“我想起来了……你不要我了……你想让我死!”继而大哭嚎啕,“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啊爹!” 这质问人性的一幕,看得我心中一阵发紧。 不料,原本一脸生无可恋的平安侯,此刻却厌恶地冲马赛赛吼道:“是!我是不要你了!因为你根本不是我女儿!别再叫我爹!” 此语一出,满场骇然。 正嚎哭不止的马赛赛,被平安侯这一句吓得收了声,半晌方不敢相信道:“怎么可能……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怎么可能不是你女儿?” 便见平安侯一脸冷笑道:“我从未告诉过你,你是我夫人与他堂兄私通生下的杂种,我当时就不想留你,奈何你娘生你时难产血崩,眼见不活,临死哀求我将你留下,我才大发慈悲养了你十七年!” 马赛赛犹如遭雷劈似的愣在了原地,双手死死抱住头:“这……不可能!” 仿佛对她的痛苦置若罔闻,平安侯的声音愈发冷冽:“滚吧!滚回你生父身边去!” 马赛赛已惊骇地跪倒在地,如同受了惊的小兽,“爹……” “别再叫我爹!滚!” 许久,马赛赛方踉跄着站了起来,咬了发青的嘴唇悲愤道:“好!我走!我再也不会见你!” 说罢,转身向山下跑去。 我盯着她一袭带血的红衣渐行渐远,直至无踪,再回过头来,但见平安侯定格的眼神中,两行浊泪缓缓而下。 是了,以平安侯此番所作所为,即便太子不追究,亦逃不过今上的问责。 挟持储君、串通皇子、豢养湖匪、把持官盐,四宗罪加起来,当诛九族。 然而方才,他一句话斩断了马赛赛与他的血缘关系,便将她置于了九族之外。 这是一个父亲,用生平最后一点能力和智慧,保住了女儿的一条命。 我心中五味杂陈。 乘船返京的路上,因有镇海卫水军的一路护航,可谓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唯独意料之外的是,平安侯在船上中毒身亡。 此事颇为蹊跷,胖子在船上查了两日仍是未果,而一直受命负责平安侯饮食的芙蕖姑娘委屈不已,几欲跳河以自证清白。 平安侯之死,是早晚的事。立在船头吹夜风的姑娘我心想,且他这一死,胖子反而会对他所行之事网开一面,平安侯上下老小,算是保住了性命。 只是,平安侯死了,扬州知府何奎畏罪自尽,燕爷也在太虚观的围剿中顽抗被诛,三个关键人证皆没了,便再无人可指证二皇子在此事中的牵连。 可惜了…… 想至此,我又觉有些疑惑:胖子与二皇子的博弈,每每到了紧要关头,便有人透漏了风声,或将关键人证悉数抹去,令二皇子屡屡全身而归。 显然,胖子身边,是出了内奸的。 只是,这个内奸,究竟是谁? 我正想得出神,却不觉身后已悄然立着一袭墨色身影,静静得几乎要融入了夜色之中,一双如水眼眸中映着月影清辉、星光点点…… “月儿……” 第135回 中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一年的夏季,便载着许多爱恨离合悄然过去,转眼已是中秋佳节。 这一年冷家的中秋,因姑娘我的苦心经营,餐桌上多了不少鸡鸭鱼肉;亦因为阿暖的加入,多了不少生趣和笑声。 又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我穿越大明,整整一年。 初来时的震惊惶恐、伤心欲绝,看到冷家家徒四壁时郁闷得想要一头撞死的心情,仍记忆犹新。 然不过一年的光景,如今的姑娘我,却可以在这夜色凉如水的庭院里,饮着桂花酿,吃着糕饼糖瓜和自制的咸鸭蛋,望着喝得微醺,眯了眼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自娱自乐的老爹,和一旁猜迷打趣、嬉笑玩闹的两小只,只觉其乐融融。 有家人,有朋友,有心上人,挺好。 我向朗朗夜空中的一轮圆月遥遥举了举杯:另一个世界的爸妈,我在大明朝过得很好,希望你们也幸福安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一向神经大条的老爹,今夜不知有何心事,将自己灌得醉意阑珊,却坚决不让小树和阿暖搀扶,独自吟着不成句的诗,七扭八歪地回房去睡了。 明月皎皎,夜色沉沉,我一手撑着香腮,一手捏着酒杯,眯了眼望着墨色如水的夜华。 某人,你若再不来,姑娘我可就要把自己灌醉了。 我正在心底有些嗔怪地念叨着,抬眸却见房檐上,一袭墨色身影闪过。 我唇角不经意地一勾,将手中把玩许久的酒杯放下,转头望了一眼石井栏上依旧挤坐在一起说笑的两小只,“天儿不早了,你们两个孩子还不去睡?” 小树不过抬了抬眼皮:“不困。”便继续跟阿暖用桑叶逗弄着捉来的蝈蝈。 被两小只习惯性无视的大姐我,顿时表示火大:“冷嘉树,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明日再迟到被先生打了戒尺,可别回来跟我哭。” 小树十分不屑地道,“中秋节,我们先生告假探亲去了,明日不上学。”随即又抬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姐,你若有那什么……人约黄昏后,只管去你的,我俩呢,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向我递来一个“宝宝懂的”眼神。 我腾地红了脸,偷望一眼正坐在我家房檐上,笑看我被呛的某人,不仅皱眉投去一个娇嗔的眼神:都是你害的,我这个大姐在家威望全无。 “谁人约黄昏后了……”我干巴巴地反呛了句,“你们俩有精神就熬着吧,我可要回房去睡了。”说着,刻意打了个呵欠,起身往房里走去。 在自己家搞得跟做贼似的,我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我一边鄙视自己,一边从自家后院墙上一跃而下。 然后,便投入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我迷离斑斓的醉眼,对上那双如水温柔的凤眸,忽觉醉意又多了几分,浅笑着将一双手臂攀上他的肩。 便听到耳边那清糯柔软的声音:“宫中宴饮刚结束,我来得晚了些……许久不见,可有想我?” 我心中暗自嗔道:你也知道许久不见? 自打太子从扬州微服私访归来,京中户部便掀起了一场巨大风浪,以盐课司和漕运衙门首当其中,上至户部侍郎下至主事,再加上大运河沿途诸多州府的官吏,涉及盐漕舞弊者多达五十余人,皆革职论罪。 这一番彻查下来,除了时任户部尚书的康和郡王经查确无干系之外,自他往下的正五品以上官员被罢免者达到十二人,户部可谓大换血。 而康和郡王也识时务地自请用人失察、治下不严的失职之罪,最终被今上官降半职、罚俸一年以示警醒。 这一番折腾下来,胖子自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秦朗也终日不得空闲。 我心里嗔怪着,口中却故作若无其事道:“不过十日未见……姑娘我忙得很,哪有工夫想你。” 他却眼角噙了笑道:“是十日又五个时辰。”顺势抚了抚我的额发,“但我很想你。” 这毫不掩饰的宠溺让我瞬间红了脸,暗自甜蜜了半晌方意识到这是我家后巷,街坊邻居颇多,我以一个考拉熊式的姿态挂在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咳,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走走?” 他点点头,顺势将我一只手紧握在掌心:“带你去看烟火。” 烟火……我心中骤然亮了一亮,“哪里来的烟火?” “每逢中秋之夜,秦淮河畔的勾栏瓦肆便会燃放烟火,供客人观赏取乐。”他转头冲我长眉一挑,“你自幼金陵长大,竟不知道?” 人家明明是去年中秋才来的,且喝得人事不省,哪里记得有没有烟火……我暗自无奈,却只得强自辩解:“我……清清白白一良家女子,哪里知道秦淮河勾栏瓦舍的许多规矩?” 某人便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让我蓦然忆起与他初次相见,便是秦淮河畔,还因中了蒙汗药对人家上下其手,实在是段抹不去的黑历史。 幸而他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似假而真地叮嘱道:“那以后便更不能去了。” 我正思忖着,他堂堂一个锦衣卫二十八宿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跟个姑娘手挽手逛秦淮河,是否有些不太低调,待被他牵着一路走去,才发现他要带我去的并非熙攘热闹之所,而是河对岸一处静谧的山坡。 我们登上山顶之时,正是河对岸烟火绽放的时刻,一朵朵姹紫嫣红,瞬间照亮了漆漆夜空,又化作荧光千万点,流星般滑落。 被烟火映得璀璨斑斓的秦淮河面上,隐隐传来婉转的乐声,婉转地融入微凉的夜风里,更凭添了几分美妙的气息。 我便如同一个初见烟火的孩子,欢呼雀跃了起来。 也许是无心为之,也许是刻意逢迎,但他不会知道,他圆了我许久以来的一个梦。 我便在漫天梦幻似的烟火下,虔诚地闭了双眼,双手合十。 “这是?” “许愿啊!”我语调中透着呼之欲出的欢快,“你不觉得,这漫天的烟火,很像流星雨吗?” 他显然被“流星雨”迷惘了一下,却笑问道:“月儿许了什么愿望?” “许愿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垂眸低笑,却又按捺不住,“是个很俗很俗的愿望……关于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原来,自恃特立独行我就是我,是朵不一样的烟火,一旦陷入了爱情,也不过是个俗不可耐的女子。 俗便俗了,索性再做些更俗的事。 “你能不能……”说这话时,姑娘我颇有些脸红,“抱着我……在烟火下转圈圈……唉还是算了……” 许是我未语先羞的态度,落在他眼中颇有些暧昧的美感,我话音未落,人已飞了起来。 我便这样被他揽着腰肢,在漫天璀璨的烟火下飞着转着,一圈又一圈。 我忍不住洒下一串清脆的笑,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正望见那张俊朗无双的脸被烟火映得分明,一双眼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斑斓,如梦似幻。 原来,这世上最好看的烟火,不在天上,在他眼眸里。 我便这样笑着转着,渐渐有些醉样的迷离,只觉停下来时已站立不稳,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闭了眼睫,依旧能感受到他英挺的鼻梁划过我的脸颊,感受到他渐渐靠近的灼热呼吸。 这一夜,如此完美……就好了。 “嗷~” 恰是在这最要紧的时刻,一声低低的嚎叫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 这人不人、兽不兽的声音实在太过骇人,令正闭眼陶醉一脸期待的姑娘我骤然一惊。 “什么声音?” 我抬头望向秦朗,见他一双凤眸中的似水温柔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警惕的眼神。 屏息凝神了片刻,但闻那树丛中又是一声嚎叫,伴随着草木一阵沙沙作响,惊起了一片夜鸦,高声啼叫着扑啦啦飞远。 此情此景,由不得我汗毛倒竖,起了一背的冷汗。 秦朗剑眉微蹙,一只手已按上了剑柄,在我耳边低声道:“你待在这树下别动,我去看看。” 我却十分没出息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不行!我也去!” 他便长眉一挑,望着满脸写着一个“怂”字的我,“害怕了?”伸手抚慰地摸了摸我的额发,“是哪个姑娘说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 又拿撞鬼的事儿取笑我……我心中燃起些忿忿的小火苗,反而将那莫名的恐惧驱散了些,“这世上本就没有鬼怪。”伸手将他一推,“你去吧,姑娘我才不怕!” 他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持剑往那树丛中探寻去了。 徒留我一个,拖着有些僵直的身体倚在树下,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听着四周偶尔响起的沙沙声,心中一阵阵的发毛。 以后约会,一定不能找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心中暗叹着,视线却定定地落在不远处正四处查探的秦朗身上,惟觉能看见他才稍稍安心。 第136回 女鬼 虽说之前惨烈的教训告诉我,一心二用要不得,然某些时候,太过专注,也未必是件好事情。 比如专注盯着秦朗的姑娘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脑后一片灼热血腥的呼吸,转过头来,赫然对上一双赤红如鬼魅的双眼,和滴着鲜血的森森寒牙…… “啊啊啊!” 我这忽然飙起的一嗓子尖叫,竟让眼前的红衣女鬼惊得后退半步,我便趁着这片刻的机会,转身便跑。 悲催的是,方才在漫天烟火下旋转跳跃我闭着眼,如今眩晕的劲儿依旧没缓过来,加之骤然的惊吓,两条腿竟是全然不听使唤,双双一软将我放倒在地。 红衣女鬼也不过愣了片刻,此时发出一声喋血的嚎叫,伸出血淋淋的爪子便向我扑了过来! 姑娘我一声惊叫之后反而镇定了几分,此刻条件反射地欲一脚踢向她胸前,奈何今日这双腿鲜明地演绎了何谓“拖后腿”,一跌之下又抽起筋来,彻底认怂。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但见眼前银光一闪,秦朗的飞刀已端端地插在了女鬼腰肋,力道之大令那女鬼踉跄着后跌了几步,下一秒,那玄色身影已如搏杀的苍鹰般扑来挡在我面前,长剑上银穗闪过,在女鬼胸前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坐在地上的我长长吁了口气。 不料,那女鬼身受重创,竟浑然不觉疼痛一般,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爪子,一把将插在自己腰肋的飞刀拔了下来! 秦朗这一刀定是刺破了她的大动脉,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女鬼腥红色的眼中一亮,发出一声嚎叫,竟用爪子沾了自己的血,放在嘴边大肆舔舐起来。 这诡异可怖的情景,看得我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舔完了血的红衣女鬼,又再次高声怪叫着向秦朗发起了进攻。但她显然不是会武功之人,攻击仅凭原始的本能,被秦朗轻松挡下。然而麻烦在于这女鬼竟不知难而退,被秦朗连刺几剑却一副浑然不觉痛的样子,状如僵尸十分骇人。 如是周旋了一炷香的功夫,女鬼吃了秦朗一脚倒飞而出,撞在一棵树干上,终没了声息。 见她一动不动,秦朗才收剑将我从地上搀了起来,急切地上下打量一番:“可有受伤?” 我摇摇头,转身去看树下一片血泊中的红衣女鬼:“她……死了?” 秦朗将我安置好,谨慎地上前查探了一番:“确是死了。” 我一颗悬在喉咙里的心这才落了下去,拖着两条依旧发软的腿近前查看:虽说秦朗并未下杀招,但这女鬼满身的大小伤口,应是死于失血过多。 换言之,能被杀死,说明她是人非鬼。 “你说,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恐怖的状态,倒很像前世恐怖电影里的丧尸。 “不知道。”秦朗剑眉微皱,沉吟了一阵,“我先送你回去,然后知会应天府来看看。” 我点点头,这邪门的地方也实在不愿再多呆一秒,于是被秦朗握住了手,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脚下却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什么东西?”我收住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硌了脚的东西,拎了起来。 一副半旧的红牙檀板。 凭借姑娘我数次出入秦淮河积累的经验(汗……),我认得这东西,乃是秦楼楚馆歌伎唱曲儿所用的一种打击乐器。 从上面未干的血迹来看,理应是搏杀中从那红衣女鬼身上掉出来的。 我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一眼那女鬼:“莫非,她是勾栏中的歌伎?” “老板!昨晚秦淮河上出了大事你可知道?” 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的姑娘我,还没醒过神来便被小螃蟹聒噪得太阳穴直跳。 “风月之地能出什么大事儿?争风吃醋?”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随口问道。 “闹!鬼!” 我被他这简单明了的两个字骇得立时清醒过来:昨夜那红衣女鬼之事,除了我和秦朗就没有第三个目击者,那么…… “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说的啊!”小螃蟹一脸的理直气壮,“这事儿整个金陵城都传遍了!”说罢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也就你这赖床的还没听说罢。 不会吧……我心中愈发疑惑,“那你给我讲讲?” “昨晚中秋之夜,秦淮河畔的秦楼楚馆生意特别的好,原本一片歌舞升平,谁知突然间!” 小螃蟹刻意一拍桌子提高了调门,无奈我这个听众全然不入戏:“你好好说就行了,不用营造效果,真的。” “好吧。”小螃蟹有些许失望,“一只花船上传来尖叫之声,只见原本在船舱中宴饮作乐的男女,纷纷大呼小叫着冲出船舱,有的立于船头惊恐呼救,有的索性直接跳入河中遁逃。 附近的人刚开始还不明所以,随即便见一名披头散发、一身青衣的女鬼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一身青衣?”竟不是那红衣女子。 “是啊!据那什么……目击者称,”小螃蟹将从我这里学到的新鲜词汇现学现卖,“那青衣女子长发凌乱、面无血色、双眸赤红,口中呜咽不似人声,追着船上的人撕咬,活脱脱野兽一般。船上的男男女女,立时被她咬伤了好几个……” 嗜血、咬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我心中一阵颤栗,“然后呢?” “船上的人吓得要死,无论伤不伤的皆跳河而逃,只剩那青衣女鬼一个,无人可咬十分痛苦的样子,便开始折磨自己,用指甲将自己的脸和身体划得鲜血淋漓,最终跌进河里就没再出来。” 咬着后槽牙听完小螃蟹的叙述,我按捺下心底不舒服的感觉:听起来,那青衣女鬼的情况,与我们昨晚所见的红衣女鬼倒十分相似。 “市井间都说,那女子十有八九是被邪祟妖物附了体,才会变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小螃蟹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我一路走来,听不少大妈大婶都相约去寺院道观求辟邪平安符,连街上摆摊算卦的,生意都特别的好。” 看小螃蟹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是早跟你说过,这世上哪有妖魔鬼怪。作为一名有独立精神的记者,不能随便听信市井间的谣言。” “我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小螃蟹倒是把我的教诲背得熟练,“可是老板,那女鬼都落水而亡了,还怎么调查呢?” 我若有所思:所谓“闹鬼”之说,有些耸人听闻,这一青衣一红衣的两个女子,与其说是邪祟附体,更有可能是被人下了毒,或者更玄乎些,被下了蛊。 只是,她们二人发作之时,一个在秦淮河畔,另一个则在花船之上。这两名女子究竟是谁,二人有何关联,又是被何人下了毒呢? “老板,老板?” 对于我这随时随处跑神儿的习惯,小螃蟹早已见怪不怪,但我此番跑神时间有点长,他只得出声,“要不要我去秦淮河那边再打探打探?” “你……”我将他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儿审视一番,果断摇头,“算了,就你这张小脸,去了风月之地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看小螃蟹眉眼间竟有几分失望的样子,我不禁抬手往他脑门上一拍,十分义正言辞地教育这个未成年人,“所谓风月之地温柔之乡,听起来诱人,实则金陵城里最肮脏的泥沼,一步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误名误利误终生知道么?” 小螃蟹捂着脑门儿忙不迭地点头:“多谢老板教诲,那种腌臜之地我是绝不会去的!” 日暮时分,当一袭男装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我,走在秦淮河畔林立的秦楼楚馆之间,望着衣着清凉地倚在门口晃着手绢招引客人的姑娘们,想想自己之前这番言论,着实觉得有些打脸。 上次来这里,还是为了调查青璃之死的案子,且一不留神就被个清倌人调戏了,还险些被人下蒙汗药绑了去。 若让某人知道我又跑来了这种地方…… 我暗自咽了口口水,东张西望了一番,终寻了个门口只立着一名青衣小倌的簪花馆走了过去。 “公子来得早啊!”那小倌是个极有眼色的,立时堆起一脸太阳花似的笑容冲我迎了上来,“姑娘们都还梳妆打扮呢,要不您先进来喝杯茶?” “无妨无妨!”我学了盐栈中那些暴发户家公子的纨绔做派,将扇子插在后颈衣领里,十分没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今儿个散学早,闲着没事儿就溜达到这儿了。被那学究老头子在耳边聒噪了一天,烦得很,来听听姑娘们唱曲儿洗洗耳朵。” 那小倌便十分谄媚地陪笑道:“那是啊,老夫子什么的最讨厌了,哪有咱姑娘们养眼呢?” 我口中啧啧两声,指了他的鼻子赞道:“小子,你懂我!”随手摸出块儿碎银子扔到他怀里,“公子爷赏你的!” 得了银子的小倌眉开眼笑,愈发对我卑躬屈膝。 第137回 花船 我看时机成熟,便作势拉了他一起蹲在簪花馆门口的墙根儿低下,闲聊似的问道:“哎,我听说,昨儿晚上有条花船上出了事儿啊?” 那小倌低眉臊眼地叹了口气:“公子爷有所不知,出了事儿的……就是咱簪花馆的花船啊!” “这么巧?”姑娘我今儿真是走了狗屎运,“都说闹女鬼,传得挺吓人,究竟怎么回事儿啊?” “那倒也不是鬼。”小倌许是怕影响了我光顾他家青楼的心情,赶紧摆手解释,“那女子吧,本就是咱们簪花馆的一名歌伎,名叫绿绮的。” “哦?” “这姑娘来咱簪花馆时候不长,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性子很是羞涩内向,加上又是只卖艺不卖身的,自然不得鸨妈待见,平素也不过让她弹唱个曲儿给客人们助兴,私下还让她干不少杂活儿。” 简言之,是青楼底层小透明的存在,“那她昨晚怎么就突然变鬼了呢?” “原本好好的,临出门上船,我还见她还被妈妈给骂了一顿,也低眉顺眼的不敢吭声。”小倌无奈道,“船上的事儿小的就不清楚了,只听柳莺姑娘回来说了一句,原本弹琴弹得好好的,忽然就扯断琴弦发了狂,实在是吓人。” “柳莺姑娘?她昨晚在花船上?” “是,亏得她机灵,一看情况不对就跳下了河,倒是没受伤,只是吓得不轻,说要晚几日才能出门接客。” “公子是说昨晚的事儿,哎呦……奴家从小到大,哪里见过那样骇人的东西!” 簪花馆里,本说被吓坏了,头痛欲裂不能待客的柳莺姑娘,在我将十两银子摆上桌的瞬间,头痛病竟不药而愈,扭着腰肢一溜小跑迎了出来,风情万种地将手绢撩上了我的脸,“公子爷许久不来,可想死奴家了呢!” 姑娘我玩性大发,很想问她一句:你既然如此想我,可还记得公子我姓甚名谁?又想想还是算了,打听正事要紧,遂冲她笑道:“这不是听说柳莺姑娘吓病了,公子我心痛得紧,赶着来瞧瞧你。” 柳莺姑娘更是含羞带媚,半边身子便冲我贴了过来:“还是公子你心疼奴家……” 于是自然而然地聊到了昨晚花船上的诡异之事。 “那个绿绮么,平素里低眉顺眼的,又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我们都拿她当打杂的下人使唤,谁正眼看过她,不想……”想起昨晚的骇人情景,柳莺一张脸都白了几分,“我们正宴饮得热闹,她在一边弹琴也没人理她,忽然就听‘当啷啷’一声,特别尖锐刺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就见她十指满是血,滴滴答答的,而面前的琴弦竟悉数断了! 有位公子便恼得骂了一句,伸手去推她,这才见她抬起头来,脸上笑得阴慘惨的,一双眼睛红得像鬼一样!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猛扑上前,一口咬在那推她的公子脖颈上,那血啊立刻就涌了出来,那场面,哎呦呦……” 柳莺姑娘说着,竟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了她胸口,“把奴家给吓得呀,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现在想起来还扑通扑通的,公子你摸摸!” 我刚喝进口的茶险些喷了出来,尴尬了一下方安慰道:“是了是了,姑娘受惊了……然后呢?”趁机将手抽了回来。 “然后……她就跟鬼魅附身了一般,怪叫着四处追着人乱咬……船上就那么点儿地方,避无可避,奴家自恃幼年时识得些水性,索性跳下河去,没命地往远处游,游了一阵才被另一艘船救了上来。”说至此,柳莺依旧手抚胸口,一副心有余悸楚楚可怜的样子,“奴家一身湿透,回来就发了烧,这一天头痛的呦……直至见了公子方觉好些。” 我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赶明儿我让小厮给姑娘送支老山参来,好好补补身子。你方才说……那绿绮犹如鬼魅附体一般?” “可不就是被怨鬼附了体!”柳莺姑娘一脸煞有介事道,“不然她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那副模样?” “会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我思忖道,“我听门口小倌说,临出门她还被老鸨给骂了?” 柳莺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么档子事儿,但不是因为绿绮。是妈妈找不见了红箩,便问她,她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才惹得妈妈厌烦。” 我心中一动:“红箩是谁?” “跟绿绮一样,唱曲儿的。”柳莺眉眼间带着鄙夷,“二人一块儿来的簪花馆,又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假清高样子,平素又常常搭伴儿唱曲儿,只是红箩性子还稍显活泼些。说起来……绿绮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红箩这一整天也没露面,嗬,还真是‘姐妹情深’呢。” 我暗自点头:看来,昨晚我们在秦淮河边遇见的红衣女子,十有八九便是这位红箩姑娘了。“柳莺姑娘可还记得,绿绮开始出现异状,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正是放烟花的时辰,那时候船舱被烟花照得通明,映得她一张鬼森森的脸,特别吓人!” 我在心中算了算,绿绮与红箩开始“发疯”的时间也大致相同,愈发印证了二人是一起中的招。 我正低头出神,冷不防怀里一暖,柳莺姑娘竟合身贴了上来,“春宵一刻的,公子总打听那吓人的事做什么,让奴家好好伺候伺候您……” 姑娘我还真无福消受……我下意识地向后一撤,一身娇软的柳莺便骤失重心,低呼一声向地上倒去。 我顺势扶住了她的胳膊:“柳莺姑娘受惊过度,身体欠安,且好生将养着,本公子过几日再来看你。” 说罢,脚底抹油地遁了。 全身而退,还好还好…… 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打算赶紧离开这风月之地。 脚下生风地行至半途,却忍不住在一处断壁残垣前止住了脚步。 曾经,风光无限的天香楼,如今却是这样一番模样,着实令人叹惋。 正是那一场大火,那二十几条人命,那被虐而死的花魁青璃,令我真真切切地看透了大明朝的世界,也在心底萌发了守护正义的种子。 手抚门口烧黑又风化的石狮,我抬脚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然后瞬间后悔:乌漆麻黑一片,说不出的瘆人,冷心月你是不是傻? 兀自打了个寒颤,正打算转身往外走,却意外瞥见屋后一袭黑色身影一闪而没。 额滴……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却心念意转地划过一个想法: 这鬼鬼祟祟的家伙,会不会跟绿绮红箩的发狂有关? 想至此,好奇心竟成功地战胜了恐惧,我悄无声息地向里走了几步,透过半扇窗子向外张望。 果见一片残骸的屋后,正立着两条人影。 我将自己贴在一面残垣背后,小心地向他们靠近。 其中一个,便是我方才看见的人影,一顶黑色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遮得完全,月下映出的半张脸上,赫然戴着一面银箔面具。唯独露出的一袭薄唇轻启,压低的嗓音毫无情绪:“紫烟姑娘?” “正是。”他对面,一袭紫衣的女子娇声道,一袭紫色轻纱遮面,眼波却藏不住地在面具人身上打了个旋儿。 面具人毫不理会紫烟姑娘审视的目光,甚至不见他动弹分毫,一张纸便从他袖中飞出,白蝴蝶般翩翩落在了紫烟手里。 “名单?” 面具人略一颔首,转身一跃便不见了踪影,快得我疑心他会瞬移术。 徒留紫烟姑娘原地发出一声轻叹:“高冷……” 这两位高手的接头,全过程共说了十个字,可谓简洁明了的典范。 若前世领导开会也都走这样的风格,女记者蒋馨月也不至于次次听到睡着再被领导揪起来当反面典型了。 只是,信息量亦少得可怜,除了面具男给了紫烟一张名单之外,便再无任何情报价值。 是夜,姑娘我独自伏在案几上,对着一盏油灯发呆。 不知何故,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我甩了甩头,将这场无意间撞破的高手接头暂时清出脑海,重新思考昨夜秦淮河畔的“闹鬼”事件。 绿绮、红箩,以这两个姑娘在青楼里十分边缘化的处境,究竟得罪了谁,会遭到这样残忍的报复呢? 一时间,我脑海中涌过千般思绪,这些思绪绕啊绕,绕得姑娘我愈发昏沉。 迷迷糊糊中,依稀见自己一袭红嫁衣立在船头,满心憧憬期待的样子。 “月儿……” 我转身,见秦朗仍是长身玉立在我身后,却不似往日的一身墨色,而是一袭金线滚边的红色长袍。 我心中不禁啧啧赞叹:果然颜值驾驭一切,这一身火烈鸟似的装束,若穿在别人身上肯定土味十足,穿在我家秦朗身上却将他衬得如骄阳般耀眼,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 唇角不禁挂上一个宠溺的笑容,却故意打趣他道:“呦,你这一身打扮,是要做新郎官儿啊?” 第138回 青丝 他好看的凤眸中噙了世间最温柔的笑意:“是啊,我来娶你。” 我被这猝不及防的幸福撞在心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骤然红了一张脸,看他衣袂翩跹、发丝轻扬,向我款款而来,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眸离我越来越近…… 却骤然变成了骇人的赤红色! 我大惊,只觉那与我近在咫尺的眼眸如火焰般灼热,将我双眸烧得生疼。 我下意识地想要向后躲去,却发现自己身后便是船舷,下面是湍急的江水,退无可退。 “别……别过来!” 我口中惊叫着,却觉脚下一滑,人已向滚滚的江水中仰去…… 扑通! 板凳倒地的一声脆响,终于将我从美梦变噩梦的梦魇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竟没有仰倒在地,而是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落在了某人怀里。 头顶,那清糯的声音传来:“某姑娘信誓旦旦地说,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让我不必操心。可方才若不是我正好赶来,你便要被油灯烧了半边头发去,还免不了跌一跤……这样照顾自己,如何让我不操心?” 我脸蓦地一红,低声狡辩道:“这不是想着事儿睡着了,又做了噩梦么。” “梦见了什么?” 我老实回答:“梦见你了。” 某人唇角一扯:“梦见我算噩梦……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哪有哪有,不是的不是的!”我呵呵尬笑两声,伸手抚上他俊朗的侧脸,“我不待见谁,也不能不待见你呀。” 秦朗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盯了我,幽幽道:“你应该除了我,其他男人都不待见才行。” “好好好,都不待见。”我哄孩子似的,从他怀里挣扎起来,“三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今日跟着殿下忙了一天方闲下来,想到你昨夜受了惊吓,放心不下便来看看你。” “哦……”真是幸福像花儿一样,恋爱的时光真美好。“我没事的。”摆出一脸傲娇豪迈状,“姑娘我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区区一个女鬼,还不至于吓着我。”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么。 想到他忙碌一天还要穿过大半个金陵来看我,我起身将他按在椅子上,十分体贴地绕到身后替他捏肩,“昨夜那红衣女子的案子,可查到什么线索?” 他闻言轻笑道,“其实呢,查案子主要是应天府的工作。不过据我所知,应天府的捕快搜查了红衣女子出没一带,又发现了一具男尸。” “男尸?”我正捏肩的双手一僵,“死因是?” “从死状上看,应是被那发狂的红衣女一口咬在脖颈上,血流过多而死。”他抚慰地拍了拍我的手,“且已验明正身,死者是金陵城惠安坊的一名书生。” 这就有些古怪了:昨晚我们所在的地方,也算是人迹罕至,一个文弱书生,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堪堪撞上女鬼,被一口咬死了? 这也太悲催了。 对于这个悲催书生的出现,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时将他放下,重新思忖绿绮和红箩之事。 从今日在簪花馆得知的消息来看,中秋之夜,红箩姑娘本应与绿绮一起在花船上弹唱献艺,临上船却不见了踪影。老鸨遍寻她不着,便去问跟她关系颇好的绿绮姑娘,而绿绮姑娘应是知道红箩的行踪却不愿透露,惹得老鸨不快,招致了一通责骂。 也就是说,若非临阵逃脱,红箩和绿绮,都应该在那艘花船之上。 那便有种可能:有人想要花船上某人的性命,而绿绮和红箩,不过是用来杀人的刀…… “借刀杀人?”我口中喃喃念道。 “你说什么?” 我便圈住秦朗的脖颈,将今日簪花馆中打探到的关于绿绮和红箩的消息跟他分享了。 他握着我的手僵了僵,脸色也冷了几分:“你今晚,去了秦淮河畔?” 他骤然散发出的冷意令我一颗小心脏愈发忐忑:“我是为了调查取证么……” “只去了簪花馆,没去别的地方?” “是……啊。”看他一双微微眯起的凤眸,我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我一个姑娘家,还能真去逛青楼不成?”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方幽幽叹气道,“你啊,真不让人省心。” “某人可是说过不怕麻烦的,”看他不打算深究,我便嘟起嘴撒个娇,“又想反悔了?” 他无奈道:“我哪里是想反悔,只是秦淮河那样的地方,你第一次去被灌得不省人事,险些清白不保,第二次去又路遇歹人差点儿遭人劫持,是觉得教训还不够深刻?” 经他这么一提点,我才觉得:秦淮河、花船什么的,果然跟姑娘我命中相克八字不合,“我以后不去就是了。” 看他眼角还藏着些许不满,我心中暗自嘀咕:这恋爱中的直男,怎么比个姑娘还难哄?无奈,只好祭出个大招了。 我便堆起个含羞带媚的笑容,绕到秦朗面前,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你大半夜的赶着来看我,我心里十分感动,”边说,边将脸凑到他面前,“所以,我决定……” 我刻意放慢了语调,冲他眉梢一挑,看着某人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喉结也似不经意地滚动一下,只觉他这副青涩少年般欲拒还迎的样子,十分的撩人。 “送你个礼物。” 我轻笑一声,放开呆若木鸡的直男,从梳妆台里取出个小木匣子。 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面刻有“锦衣卫北镇抚司奎木狼”的暗金色虎头铜牌。 “你当初明知我偷了你的腰牌,为何不来找我要?”我将那铜牌掂在手里,轻抚着问道。 他却若有所思地笑道,“若不给你留个念想,怕你忘了我。” 我做个恍然状:“原来你从那会儿就惦记我了!”遂美滋滋地牵了他的手,将那腰牌放到他手心,“还给你。” 他略有些惊讶:“某姑娘不还指着这个招摇撞骗呢么?” “谁招摇撞骗了?”我刚反驳一句,便想起姑娘我似乎还真干过这个事儿,却面不改色道,“还是算了,冒充锦衣卫二十八宿,心理压力有点儿大。” 见他依旧不明不白的样子,我伸手按了一下铜牌侧面的机关。 根据我日日摩挲的发现,这铜牌其实是个能够打开的小小铜盒。 此刻,这小铜盒里面,正躺着一缕用红丝线束着的青丝秀发。 他眼中划过一抹明明白白的惊喜,“你的?” 我颔首笑而不语,将那铜牌拿起,用红丝络穿了,挂在他脖颈之上。 那铜牌滑入他衣襟,发出“叮”的一声轻吟。 善藏青丝,早结白头。 “好好当护身符带着,”我顺手帮他理了理胸前的衣襟,亦学他的语调,“若敢私自摘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话未说完,一双手已被他合在掌心,放在唇边吻了吻,“姑娘一片真心,岂敢相负。” “我记得,冷姑娘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此番为何对市井传闻的闹鬼之事感兴趣?” 翌日,潘公子家的花厅里,他摇着玉骨扇颇有兴致地问我。 “这个……”我呷了口茶,有些语塞。 其实,我此番登门拜访,本就是个不太好意思的事儿。 我是来还弗朗机的。 当初湖匪劫花船之时,这宝贝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一命,却不幸随我一道落水,坠入了湖中。 后来,还是我央求箕水豹派了水性好的弟兄,在湖底足足打捞了两日,才把这宝贝捞了回来。 只是火器灌了水,自然是毁了。 彼时,我捧着变成一块铁坨坨的宝贝弗朗机,简直欲哭无泪,深觉对潘公子不起。 回到金陵后,我也曾抱着一丝侥幸的态度,和小树鼓捣研究了多日,想要将它修好,却遗憾地以失败告终。 姑娘我深以为,以这支弗朗机举世无双的价值,我便是倾家荡产再将自己卖了,只怕都赔它不起,索性主动承认错误,争取个宽大处理。 当我一脸局促地将弗朗机交还到潘公子手上,垂了头准备挨骂之时,潘公子却云淡风轻地将其搁置一边,转眸吩咐下人看茶。 “它……坏了。”我只得实话实说。 “我知道。”潘公子望了我轻笑道,“它能救了姑娘一命,坏了也是值得的。” “可是……” 见我依旧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潘公子明眸带笑地用扇柄轻敲我额头,“傻丫头,再贵的东西,哪有你重要。” 一句话说得我心中流过融融暖意,“总觉得对不住你嘛。” 潘公子只得反过来安慰我:“不过进了水而已,待我寻个西洋巧匠,理应能修好的。” 后来,潘公子果然费尽周折,找到随三保太监的船队来到大明的一位欧洲人,花费颇巨才将弗朗机修好,这是后话。 至于为何要对闹鬼之事感兴趣……我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将我自己便是目击者,且险些变成受害者的事说出来。毕竟,我很难给自己中秋之夜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个合理解释。 第139回 内奸 “因为……我需要给广目志搜索素材嘛。”此语一出,我都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点赞,“没有点劲爆的时事新闻,报纸就没有卖点,没有卖点,就没有钱赚嘛。” 这倒也是事实,姑娘我跟随胖子他们出门的这月余光景,《广目志》在冷小树和小螃蟹的联手打理下,通篇充斥着各种撒狗血的才子佳人故事,女主角个个酷似阿暖,男主角不是机智无双的书生,就是聪明勇敢小正太,十分的三俗。 居然还卖得挺好。 “既是如此,”潘公子颔首道,“可需要我帮你跟应天府牵个线?” 虽然姑娘我对应天府颇没有好感,但这邪祟闹鬼的案子实在太过瘆人,超出了我独立调查的范畴,能从应天府得到些消息自是省事,“好啊好啊,那就多谢潘公子了。” 他便明眸带笑得抬手又给了我一记:“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眼神中的宠溺流露无疑。 我瞬间红了脸,心底却划过一丝无奈。 关于潘公子对我的眷眷之情,我早已看得清楚;我也曾那样迫切地想要证实,潘公子究竟是不是穿越而来的云栖。 但如今,我却只能将这疑问,和着潘公子错付的深情,一起埋在心底。 我不想做个脚踏两只船的女子。 我便低头饮了口茶,小心地避开这暧昧的情结,换了个话题:“平安侯被毒杀之事,殿下可查出了罪魁祸首?” 潘公子愣了一下,摇头苦笑道:“尚未。” 我便将心中萦绕许久的担忧说了出来:“我总觉得,太子殿下身边,怕是出了内奸。” “何以见得?” “你看,青璃之死的案子里,我扮作侍女春桃尚未进城,便遭到二皇子手下死士的截杀;三千营的案子里,太子殿下找到了证据尚未出手,二皇子已闻风赶到陛下面前请罪,将自己择了个干净。” 我用指尖一下下轻敲着茶盏,“高邮湖匪的案子,本能将二皇子的罪证拿得实实的,关键人证平安侯却在我们的船上被人投毒致死,再度令二皇子逃过一劫。将这种种端倪联系起来,只能说明,太子身边有二皇子的眼线。” 听闻此言,潘公子脸色变了变,一脸郑重问道:“那么,冷姑娘认为,这个眼线,是谁呢?” “不知道啊!”这也正是我迷惘之处,胖子素来谨慎,身边的丫鬟仆从侍卫,皆是跟了他多年知根知底之人,难道是其中的某个受了二皇子的蛊惑,弃明投暗了? 潘公子思量了一阵:“此事……我会提醒殿下,让他好好查一查。” 潘公子可谓言而有信的典范,两日后,便有位捕快装扮的男子登门拜访。 彼时姑娘我正用本十分三俗的话本子盖在脸上,躺在庭院的竹凳上享受我的午睡时光,便被那男子要找“冷大公子”的询问声唤醒,暗自定了定神,佯装羞涩地将那话本子遮了半张脸,捏着嗓子道:“官爷是要找我大哥,您稍等,我去唤他。” 尔后扭了腰肢风情万种地踱进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换上了男装。 “不知官爷找我何事?” 那男子冲我抱拳一揖道:“在下应天府捕头李雷,得小王爷推荐,说冷大公子擅破奇案,特来登门讨教。” 李雷?这名字十分的耳熟能详,“尊夫人可是姓韩?” 我一句话顺嘴问了出来,才暗自鄙视自己:冷心月你是傻还是没睡醒? 不料李雷捕头立时瞪圆了双眼:“是啊!我家娘子的确姓韩!”说罢充满敬畏地后退一步,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感叹道:“难怪小王爷说公子有通天彻地之才,深得太子殿下赏识,真是失敬失敬了!” 我便在只能为自己的狗屎运表示呵呵哒了。 “敢问李捕头,秦淮河女鬼的案子,如今有何进展?” 去应天府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先叫冷公子得知,中秋之夜秦淮河畔的女鬼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另一个被发现于河对岸的茂林之中,同时发现的还有一名青年男子的尸首,是被那女鬼袭击而死。” 显然,李雷捕头以为我对于红箩之事并不知情,我也就顺水推舟,佯装惊讶道:“竟有两个?” “是,这二女乃是秦淮河畔簪花馆中的歌伎,花船上的名唤绿绮,树林中的叫做红箩。我派人查探了二女的来历,发现她们本是一对堂姐妹,以前叫做方若依和方若蓝。 方若依,也就是红箩,其父原本是礼部的一名官员,一年前因受贿被监察御史弹劾,被判流放北疆,家眷没入贱籍,他女儿方若依,以及自幼父母双亡,在他家长大的侄女方若蓝,便被送进了教坊司,其后辗转卖到了簪花馆。” 原来曾是官家之女,难怪能够守得一方清白,卖艺不卖身,“关于这对姐妹为何会在中秋之夜发了狂,李捕头可查到了缘由?” “那绿绮从花船上跌下,尸首随河水漂去,我们遍寻不着。倒是红箩的尸首被我们带了回来,府里的仵作仔细验看了一番,并无任何中毒的迹象……”李雷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市井间皆传是被邪祟附体,倒真是十分的像。”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只得继续问道:“那遇害的男子呢,可查到了身份?” “哦,那男子姓靳,是个读书人,家住惠安坊。我亲自去他家附近打探一番,倒是探出了桩辛密。”李雷一双铜铃似的大眼里灼灼放着八卦的光,“这靳书生,与死去的红箩乃是相好,他还千方百计地攒了银子,想要替红箩赎身!” “哦……”对于李雷身为捕头却如此八婆,我颇有些不齿,却也从中想明白了一件事:中秋之夜,靳书生和红箩之所以会出现在那片树林中,大抵与我和秦朗一样,是去约会的。 熟料乐极生悲,红粉佳人突然发狂变成了红粉女鬼,手无缚鸡之力的靳书生惊吓之余,被红箩一口咬在脖颈上,恰巧咬断了颈部大动脉,失血过多而死,着实的可悲。 只是,绿绮红箩究竟为何发了狂,依旧不得而知。 我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跟随李雷来到了应天府,不料尚未跨进府门,便见一名捕快急匆匆从门内冲了出来:“李捕头!正要去寻你!又出事了!” 李雷圆眼一瞪:“出什么事儿了?” “又一个发狂的女鬼!” 位于太平街上的罗府,因罗家父子两代为官的缘故,府高庭阔,倒是十分的气派。 只是,此时的罗府大门紧闭,死一般的寂寂无声,只听到从深院中偶尔传来的几声啼哭呜咽,显得格外瘆人。 李雷敲开府门亮明了应天府的身份,须臾便见一名衣衫不整、青丝凌乱的中年妇人,在管家模样的人搀扶下踉踉跄跄地从正堂奔了出来,一见我们二人,忽然绷不住一般“哇”地哭了出来:“官差大人,我家老爷死得惨啊!!” 我和李雷面面相觑:不是说女鬼么?怎么变成了老爷? 见罗夫人情绪实在崩溃,我们只得好言抚慰了一番,让下人带她先回去休息,罗府的管家便带我们去勘察现场。 “女鬼也是有的,是我们家五姨娘。” “发狂的是五姨娘,老爷怎么会没了呢?”李雷表示不解。 管家便叹气做个悲苦状:“老爷,是被五姨娘吓死的。” 我和李雷不明觉厉地对视一眼,“详细说说怎么回事儿。” 管家便开始了他一言难尽的讲述:“昨日,我们家大小姐和姑爷从杭州回来探亲,老爷十分高兴,便吩咐我摆了家宴,还请了个小戏班子来助兴。原本一家人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熟料,晚宴上五姨娘突然就发了狂,疯子似的满院子追着人咬,把一大家子人给吓得呀……” 我打断:“能否回忆一下五姨娘发疯前后的详细情况,她有没有接触什么特别的人,或着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管家皱眉思索了一番,无奈摇头:“没有啊……五姨娘平日里性子最是文静,深居简出话也很少,昨晚家宴上依例坐在老爷和夫人下首,听着戏也没怎么出声,我压根就没多关注她。后来……”管家眼睛一亮,“哦,家宴上出了点小岔子,一个丫鬟笨手笨脚的,失手打翻了灯笼,还引燃了旁边的藤萝,我便赶紧招呼人给扑灭了。 我这边正教训着那个笨丫鬟,忽然便听宴席上一声尖叫,回头再看五姨娘,已是两眼赤红面目狰狞,一副鬼上身的模样。” 家宴、灯笼、火灾……我在心中默默将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发散关联,想了半天终没什么结果,于是继续问道:“那你家老爷罗大人呢,是被五姨娘袭击了?” “倒也没有。”提起自家老爷,管家先红了眼圈,“这边五姨娘出了状况,先咬了坐在她身旁的四姨娘,那边家丁就眼疾手快地将老爷和夫人护了起来,老爷还叮嘱将五姨娘抓住但别伤她。 第140回 别扭 但发了狂的五姨娘实在吓人,一众家丁护院忙活了足有半个时辰,被她咬伤了好几个,才勉强将她摁住绑了起来。期间老爷一直在后面看着,便说心口有些痛,交代我着人将五姨娘关起来看好,便回房去休息了。 谁能想到,今晨起来,伺候老爷的丫鬟小莲便哭哭啼啼来报,说老爷昨晚不知何时……”说至此,管家哽咽难言。 我十分遗憾地道了声“节哀”,心想:按照管家的说法,罗大人的情况类似于突发性心脏病,的确像是被发狂的五姨娘吓死的。 便听李雷问道:“那五姨娘呢?现在如何?” “也没了。”管家摇头长叹,“被绑在房里折腾了半宿,最后发疯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我无语,这一家遭此变故,实在是飞来横祸。 李雷让管家带我们去查看了罗大人的尸首。他显然已死去多时,身体出现了尸僵,面容却安详,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李雷在他卧房中细细查探了一番,遂对管家道:“罗大人乃朝廷命官,滋事重大,我们需要将罗大人的尸身带回应天府,交仵作详细勘验,烦请管家与夫人通报一声。” 管家点头称是,又带我们去看了五姨娘。 与罗大人的安详截然相反,关押五姨娘的房间满地血迹、狼藉一片。 因着她昨夜犯邪祟一般的样子,罗府上下对她极为忌惮恐惧,故而她死去至今,都没有一个人敢踏进这房间半步。 说实话,骤然看到一个满身是血、手脚痉挛、身形扭曲的恐怖女尸,姑娘我只觉胃里一阵翻腾,颤颤巍巍踏进门的脚也是十分拒绝的。 李雷捕头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用手撑起五姨娘的脸,查看了一下她咬舌的情况,并中肯地评价了一句:“嗯,确是个美人。” 这话说得我后颈一凉,怎么都觉得瘆得慌。 李雷淡定地擦了擦手上的血,吩咐随行的捕快将五姨娘的尸首和罗大人的一同带回应天府,交由仵作勘验,而后又找罗大人的贴身侍女小莲等人问了些情况,直忙到日暮十分才离开了罗府。 是夜,我独自坐在房中,对着书桌上的一点烛火出神。 又一个骤然发狂的女子…… 嗜血咬人的状态与绿绮红箩一般无二,发狂的原因却依旧不明。 抛开发狂的五姨娘不说,罗大人的死却令我感到有些疑惑。 按照管家的说法,罗大人在五姨娘发狂时便感到心口不适,尔后回房休息,在无人察觉的状态下死去,的确很像心脏病突发而猝死的样子。 但据询问罗大人的丫鬟小莲,说罗大人平日里身体十分康健,之前从未出现过胸闷或心口不适的症状。 最令我疑心的是,根据我前世对心脏病的了解,病人在发病时多会出现心悸、呼吸不畅、胸痛、发绀等症状,其过程十分的难受。 换言之,若罗大人猝死于突发心脏病,面容不应如此安详。 “这就有些奇怪了……” 我正对着烛火喃喃自语,不想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什么奇怪了?” 我被骇得一惊,转头望见那双深潭似的凤眸,不禁长吁一口气,连拍胸口嗔道:“知道你武功高,但能不能别总这么来去无声的,迟早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秦朗嘴角一扯,不置可否地在我面前坐下,“听说,你今日跟着应天府的李捕头,去查了罗府的案子。” “是啊。”我坦然,“又一个发狂的女子,金陵城最近这是怎么了……” 他便望着我眯了眯眼,“你明知那些发狂的女子有多可怖,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又何必主动凑上前去?” 他这番态度令我有些意外,“你不觉得,这些女子十分可怜么?” “这世上可怜之人多了。”他握了我的手,口吻颇为语重心长,“月儿,查案子是应天府的事,你不要去管这闲事,可好?” 管闲事……我一张脸冷了下来,“在奎木狼大人看来,只有太子的事才是正事,金陵城中这些无辜女子的死活,便是闲事,对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见我生了气,只得将语调缓了下来,“月儿,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应天府尹是哪个阵营的人你很清楚,何必跟他们有所牵连。” 我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应天府尹是谁的人与我无关,但通过今日的接触,我觉得李雷捕头是个秉公执法之人,与他合作,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望着他一双神情复杂的眼眸,难得地正色道:“你是太子的手下,但我不是,我充其量只是他的朋友,也不曾想过将自己绑在他的阵营。我,只是个独立的新闻记者,我想要知道的只有真相,我想要守护的只有正义。” “你……”秦朗眼角闪过一丝无奈和恼火,“月儿,你可知道,你这样涉身其中,是在玩火。” 玩火……姑娘我心中腾地火起,“是,我就是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姑娘,你若觉得麻烦,不必理会我便是!” 说罢,起身转头,甩给他一个愤愤然的背影。 我和秦朗,这是怎么了…… 待他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走后,我颓然地坐在床边红了眼眶。 本以为,我与他携手面对过生死、经历过离合、斩断过误解,战胜过怯懦,兜兜转转、困难重重才终于走到一起,理应从此琴瑟相合、心灵相通,一起幸福地走下去。 可如今,这恋爱才谈了几日,为何就变了味儿呢? 男人,都是些说话不算数的家伙…… 我赌气地用脚一下下踢着床沿:初相识时,被我大胆外向的性子所吸引,说“似冷姑娘这样的女子,在下还从未见过”;告白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你惹了麻烦替你收拾摊子,你心绪不佳便陪你喝酒,我不怕麻烦,只怕寻不到你”;可如今,骗了姑娘我一片芳心去,便开始给我立规矩甩脸色,要求我远离秦淮河不说,甚至不让我去管那些所谓的“闲事”。 我很想问他一句:若我不再是如今的我,若我不再多管闲事惹是生非,若我变成了金陵城中众多千金贵女那般足不出户贤良淑德的样子,我,还是他秦朗喜欢的冷心月么? 我便这样郁闷着,郁闷着,不知何时终郁闷地睡去了。 本就没睡好觉的姑娘我,偏偏一大早便被阿暖从被窝里拖了起来,比划说门口有个官差模样的人找我。 “冷公子这是……” 顶着一对熊猫眼呵欠连连的冷公子我,被李雷上下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强作解释道,“昨晚想罗府的案子,想得久了些。” “冷公子真是敬业之人,佩服佩服!”李雷十分诚恳地冲我抱了抱拳,“不过李某也幸不辱命,连夜调查了罗府上下里外的情况,倒也收获了颇多线索。” “哦?”听说是罗府的线索,我揉揉额角强打了精神,“烦劳李捕头说来听听。” “咱先说那位暴毙的罗大人,名叫罗东阳,四十年纪。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因其父罗老大人曾任礼部侍郎,在朝中颇有人脉,故而这位罗东阳大人仕途算是平顺,先是外放做了十年知县知州,后被调往山海关,担任驻军参事之职。 三年前罗老大人病故,罗东阳返回金陵守孝,后便留在朝中,不久前刚得太子殿下举荐,任户部漕运总督之职。这才擢升了没两日,便遭此横祸,实在是可悲。” 我认真消化了一下罗东阳大人的履历,“你方才说,他还在军营中任过职?” “是。这位罗大人虽然读书人出身,但自幼倒也文武双修,弓马娴熟,故而在军中待过几年。” “哦……”这便愈发加深了我的一个疑惑:“仵作查验罗大人的尸身,可有结果?” “仵作倒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查过了,”李雷为难地挠挠头,“确无任何受伤迹象,亦没有中过毒。除了惊吓致死,还真没别的解释。” 这位罗大人身体康健无重大疾病史,亦见识过边关沙场的血流成河,如今,却被一个发狂的女子给活活吓死了…… 这,相当的不科学。 “然后我又查了那个发狂的五姨娘,她的身世颇为曲折。” 眼看着李雷捕头铜铃似的双眼中再度现出八卦之光,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如何?” “这五姨娘名叫岳婉晴,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幼相貌出众,擅长琴律,在京城贵女中还颇有芳名。 熟料不久之前,其父岳川因涉及三千营的案子,被抄家查处,这位岳小姐自然成了落魄凤凰,被送入了教坊司。” “那她怎么又成了罗东阳的小妾呢?”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李雷目光炯炯,“这位罗东阳大人与岳小姐的父亲有同窗之谊,二人乃是至交好友。罗大人眼见好友落了难,不忍其女在教坊司中生受,做了以色侍人的章台子,故而花了不少银钱和关系将她从教坊司中赎出,收在自己身边做了五姨娘。” 第141回 流言 我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心想若真是至交好友,就该将人家女儿赎出来好生教养着,而不是霸占了人家当小妾。 这位罗东阳大人,人品堪忧啊。 “仵作也勘验了岳婉晴的尸身,只是……” “没有外伤,亦没有中毒?”看他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索性替他说了出来。 “正是。” 这结论实在令人沮丧。找不到发狂的原因,亦找不到作案的动机,这案子可要如何查得下去? 我郁闷地揉着因没睡好而隐隐胀痛的额角,忽然想到一个关联:“方若依、方若蓝、岳婉晴,这三个发狂的女子,都曾是官家小姐,后因家道中落而没入了教坊司……” “确是如此。”李雷接口道,“你这么一说,这三个女子的身世还真是有些相像。” 我忽然有了些灵感:“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利用这样苦命女子的怨恨,将她们变成了杀人的刀?” “怨恨么……”李雷蹙眉想了想,“说起来,岳婉晴还是被罗东阳从烟花之地救回来的,她为何要怨恨?” “也许,她并不愿意嫁给罗东阳呢?”站在一个姑娘的角度,被一个从小叫大叔的人给霸占了,只怕心里也不会十分好过,“但这个目前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的怨恨,可能会是隐藏的杀人动机。” 李雷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冷公子的意思是?” “既然罗府的案子暂时没了头绪,那我们不妨回到花船的案子上想:若有人要利用这些发疯的女子来杀人,那么在花船上,他显然失败了。”这幕后之人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红箩姑娘为了会情郎,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那么问题来了,”我摆出一副柯南的样子,故作高深地望着李雷,“中秋之夜的花船上,他想杀的,是谁?” “这……”李雷为难地挠了挠头。 “公子几日不来,可想死奴家了!” 簪花馆里,面对风情万种地直冲我怀里扑来的柳莺姑娘,我尴尬地悄悄望了李雷一眼,却见他一双八卦的眼睛炯炯闪着光,“冷公子风雅之人,佩服佩服!” 我只得呵呵干笑两声,心道我哪来这许多优点让你佩服,你这叫盲目崇拜懂不懂。 “咳咳,这个……柳莺姑娘,我今日是陪应天府的李捕头前来,问问你中秋之夜花船上之事的。” 听说我不是来照顾她生意,柳莺姑娘的脸色立时变了变,以手抚额做个弱柳扶风状,“哎呦,怎么又是那个事,一提起来我这头就疼的呦……” 看她一副欲遁的样子,我赶紧赔笑道:“知道姑娘受了惊吓,我这两日专门留心给你寻了支上好的老山参,明日就让小厮给姑娘送来可好?” 柳莺的脸色这才缓过几分,冲我抛个媚眼,娇嗔道:“还是公子你,心里有奴家。” 我一边赔笑着一边扫了身旁的李雷一眼:这老山参属于办案支出,应天府得管报销吧? 李雷默默咽了口口水,冲柳莺道:“请姑娘跟我们说说,那日花船上,都有些什么人?” “按说,我们做清倌人亦有规矩,陪了什么客人是不能往外乱说的。”柳莺说着,冲我又是眼神一勾,“不过既是公子问起,我也不好不说。那日宴饮做东的,可不就是你们应天府尹家的衙内薛公子。” 这下,轮到李雷尴尬了:“衙内公子……好,还有呢?” “当时是个小宴,不过三个男客,除了薛公子,还有一个陪客的黄公子,也是在我们簪花馆常来常往的熟人,至于另一个被请的主客……”柳莺捏着帕子想了想,“眼生的很,我是头一回见。” “哦,这个眼生的,长什么样子?” “他吧,看起来三十半的年纪,白面有须,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贵气,一看就不似寻常人家的男子。”柳莺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竟挂上了几分暧昧的绯红,“不过,那位贵客拘谨得很,一看就不是常来风月之地的人。” 三十五岁上下,白面有须,贵气……我询问地望了李雷一眼,见他兀自摇了摇头,表示一时也想不出此人是谁。 “回去问问你们衙内公子,不就清楚了?” 好容易摆脱了柳莺姑娘的暧昧纠缠,走在秦淮河畔的路上,我好意提点李雷。 “我们这位衙内公子……”李雷满脸嫌弃的表情,很好地说明了他对这位衙内公子的态度,“我试试看吧。” 说到这位应天府尹家的衙内,不禁令我想起,之前青璃的案子,也曾有他的“友情出演”,在元宵节的灯会上跟青璃合作演了一出好戏,成功骗得了胖子的玉佩。 这位衙内薛公子,是二皇子的走狗无疑。 这一联想,令我心中平添了几分不安。 曾答应了某人不再往秦淮河去,如今却一趟两趟跑得熟络,簪花馆的柳莺姑娘都把我当了熟客。 这要让小性儿的某人知道了…… 姑娘我自从想起这茬,便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盯得我后背一阵发凉,脚步也越来越快。 最后,在李雷有些诧异的目光下,我几乎是一溜小跑地撤离了秦淮河。 只怕又要挨某人的骂了。 回到家中的姑娘我,对着一盏烛火出神。只是…… 臭狼,你倒是现身来骂我一顿也好啊…… 我心中涌起无比的失落和纠结。 “听说了么,又一个女鬼!” “我的妈呀!谁呀?” “新任漕运总督罗东阳家的五姨太!还把罗东阳给生生吓死了!” 两日后清晨,我和小树坐在张记烧饼铺里吃蟹壳黄的时候,发觉“罗家发狂的五姨娘”俨然已经上了金陵热搜榜第一。 “哎呦,罗大人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还真让您说着了,我听说,真就是这位罗大人自己造下的孽……” 听闻此言,我和小树对视一眼,扔下烧饼佯装八卦地凑了上去。 “这位犯了邪祟的五姨太婉晴,她爹原本与罗东阳乃是同窗好友,婉晴小时候还认过罗东阳做干爹!” “哦!”众人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 “熟料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罗东阳极不是东西,眼见干女儿婉晴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出水芙蓉一般的妙人儿,他竟起了色心!但人家爹在那摆着,他自然不敢下手。” “那他如何得逞的呢?”小树不禁插了一句。 “后来,三千营贪墨军饷的案子一出,罗东阳终寻着个机会,举报了婉晴她爹也牵涉其中,结果她爹被革职流放,婉晴姑娘便没入了教坊司。此时,罗东阳再做好人将婉晴赎出带回了罗府……你们想想,一个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还由得她不从?” “出卖朋友,霸占干女儿,这罗东阳简直禽兽不如!” 听着吃瓜群众一片愤慨之声,我眼珠一轮,插嘴问道:“罗东阳的确禽兽不假,但那婉晴怎么就变了女鬼呢?” “这可就是段骇人的辛密了。”不等方才那“知情人士”开口,另一个闲汉模样的人放下手里的烧饼一招手,示意吃瓜群众们聚拢了些,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门: “我有个朋友,是城南长生寺里的和尚,我听他说,他们寺里原本供着一座长生塔。 那塔是前朝之物,明面上说是为皇室祈福长生之用,其实,只有寺里的和尚知道,那塔下埋着的,都是前朝皇宫里冤死枉死的嫔妃宫女之类,怕她们的鬼魂犯邪作乱,故而建了座塔在上面镇着。谁知不久之前的一个雷雨之夜,这塔……竟突然倒了!” 此语一出,众人皆一声惊叹。 “塔一倒,可想而知,塔下的冤魂恶鬼就被放了出来。我那和尚朋友说,自塔倒之后,夜晚常能见到飘浮在四周的绿莹莹鬼火,还有女子凄厉的笑声和哭泣呻吟声……” 他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令吃瓜群众齐齐打了个冷颤,便有个惶恐声音问道:“你这么一说,那些发了狂的女子,确是被邪祟附体无疑了?” “切,那还用说,不然好端端的女子怎么就突然变得鬼怪一般?”闲汉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人,又宽慰似的补充道,“我那和尚朋友说了,这些冤魂恶鬼都是死去的女子所化,只找那些怨气深重的女子附体,男子无碍。” 说着,这闲汉懒懒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开玩笑似的对众人道:“奉劝各位兄弟,抚慰好自家婆娘小妾相好的,别让她们生了怨气,否则……嘿嘿。” 见闲汉起身出门,我便也悄然跟到了门口,眼见闲汉和方才的“知情人士”前后脚走了出去,二人隐秘地对望一眼,又一先一后往同一方向走去。 我便暗暗认真记了二人模样,打发小树去书院,自己则转身向潘公子府邸方向走去。 “岳川么……”潘公子摇着扇子凝神想了想,“确是被人告倒的。” “哦?”看来这市井流言还真有几分可信度,“那他是被谁告的呢?” 第142回 暗门 “岳川之前任三千营参议,贪墨军饷案东窗事发的时候,原本并未查到他头上,后来确是遭人向大理寺举报,并提供了可查的证据,这才将岳川拉下了马。”潘公子叹道,“不过究竟是何人举报,我需要着人问一问。” 看来,这流言确有较高的可信度。我点点头,想起另一宗事:“金陵城南有个长生寺,寺里供着座长生塔,潘公子可知道?” “有所耳闻。但因长生寺乃是前朝的皇家寺院,身份所限,我并未去过。” 我表示理解:潘公子作为皇亲,去前朝的寺院只会给自己招惹非议,“我只是想知道,那座长生塔,究竟倒了没有。” “倒了没有……”潘公子被我这相当幼稚的问题逗得唇角一勾,“你……挖它墙角了?” 我:“……” 告别潘公子回到家中,却被满头是汗的阿暖劫在了门口,比划说又有一名官差打扮的人来找我,此刻正在前厅里坐着。 李雷来了?我往前厅张望了一眼,又见阿暖盯着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俨然在说你又闯了什么祸,让官差一而再地来找你? 大姐我有些哭笑不得,敢情我在阿暖心目中就这形象,“安啦,他不是来抓我的。”我只得拍了拍阿暖的手,又心想,你若知道有个锦衣卫常常半夜来找我,小脑袋里会杜撰出个什么故事来。 想到某锦衣卫,我眼神蓦然一黯,却只能暗自叹口气,从偏廊溜回房间,换了男装到前厅去。 意外的是,等我的不是李雷,而是他手下的另一名捕快。 “冷公子您可回来了!”这黑脸捕快是个急性子,上前两步扯了我便往外走,“我们李头儿交代了,让我尽快带您去甜水巷!” 我被他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心中颇有些不满:“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的?” “女鬼!第四个!” 甜水巷深处一座不大的宅院,黛瓦青墙,攀爬着许多藤萝和蔷薇,看起来颇为清幽雅致,令人莫名的舒心愉悦。 只是,此时这宅院卧房中,赫然躺着一具死去已久的男尸,就不那么令人愉悦了。 许是姑娘我最近见了太多狰狞恐怖的死相,也听了太多诡异恐怖的故事,心理承受能力简直突飞猛进,对于这样“温婉祥和”的死相简直见怪不怪,只管一步踏进门去,却又发现死者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便又收住了脚步,问正忙着检查现场的李雷捕头道:“死者是谁?” “尚不清楚。”李雷一脸凝重,顾不上跟我客套,一边低头检查一边答道:“中年男子,四十上下年纪,口中有酒气,身上……” 看他说着说着便皱成一团的苦瓜脸,我索性替他说了出来:“无致命伤,亦无中毒迹象。” 李雷点头,随即十分沮丧地捂住了脸:“冷公子,这可怎么办呢?女鬼一个接一个,命案一出接一出,如今金陵城上下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府尹大人给我下了死令,限我十日内破案,如今却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找不着,我……” 眼看他一个大老爷们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急,凶手作案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也许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关键性的线索,将这一桩桩迷案串联起来,幕后真凶便手到擒来了。” 李雷点点头,强自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指挥手下的捕快将尸首裹好带回应天府,交由仵作勘验。 我趁机环顾了一下四周,意识到这应是间女子的闺房,“不是说又有个女鬼,人呢?” “女鬼不在这里,她夜半发狂……害死了这男子之后便跑了出去,路上还咬伤了一名打更的更夫。”李雷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尸首今早在五里外的护城河边寻到。” “所以,这宅院是死去的男子和女子的家?” “不是。”李雷嗓音着实的嘶哑,用力清了几清嗓子,最终颓然地唤来手下一名年轻捕快,“金子,将你方才询问这家老妇人和丫环得来的口供,给冷公子详细讲讲,我……去外面看看。”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李雷十分疲惫颓然的身影,一旁的金子捕快倒是很有眼色地唤手下小弟给李捕头倒碗茶送去,然后才正儿八经地转向我:“冷公子,久仰久仰!” 我颔首示意不必客套:“请金捕快把了解到的情况跟在下说说吧。” “好,先回答公子方才的问题吧,这宅院是那发狂女子的家,但不是这死去男子的。” 我略表惊讶:不是他的宅子,他便这样光着身子躺在这里,莫非…… “发狂的女子名叫纪流苏,二十一岁。” 我望一眼不远处摔在地上的古琴:“不会又是个没落官宦家的女儿吧?” “还真不是。这纪流苏是金陵城中一个地痞无赖和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私通所生的女儿,说起来也是命苦,跟着那样的爹娘长到十五岁,她那赌徒老爹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钱便狠心将她卖了。 先是卖给了牙婆,那牙婆见她生得相貌清丽、身条婀娜,便又将她转手卖给了教坊司。” 又是教坊司,我心中默默画了个重点,“那她怎么从教坊司出来的呢?” “公子别急,马上就讲到这段儿了。”这位金捕快颇有说书的天赋,“话说纪流苏在教坊司为歌舞伎之时,勾搭上了金陵一位富商钱老爷,几番来往之后,钱老爷对她喜爱非常,便花钱将她从教坊司赎了出来。但鉴于正妻钱夫人是个火爆脾气,钱老爷不敢将纪流苏带回家,便在甜水巷这里给她置了个别院,瞒着正妻养做外室。 纪流苏跟着钱老爷过了两年,可惜好景不长,钱老爷竟突发疾病而死。他这一死,纪流苏自是没了依靠,只落下这套宅院,于是将她老娘接来同住,为了生计重操旧业,做了暗门子。” 我有些不解:“何谓暗门子?” “就是暗娼。” “哦……”那么床上躺个赤裸男子,倒也不足为奇了,“也就是说,那死去的男子,是纪流苏的恩客?” “应该是。”金捕快脸上现出个别有深意的表情,“我刚才去审问了纪流苏她娘,这老婆子既纵容着女儿做皮肉生意,便也帮忙做些迎来送往的事,对纪流苏的恩客都颇为熟悉,然据她所说,这个死去的男子,她之前并未见过,也不晓得是何时来的,想来应是昨晚夜深,她已睡下之后,才来找的纪流苏,故而她并未察觉。” “也就是说,整个事发过程,都没有目击者。”我有些沮丧地用拳头敲了敲桌子。 金捕快眨了眨眼:“何谓目击者?” 我此时无心帮他做名词解释,一摆手示意这并不重要,“那么,纪流苏发狂之后呢?”我再度望一眼卧房桌上打翻的灯盏,和地上一片狼藉,“闹出这么大动静,纪流苏她娘总不至于听不见吧?” “这我也问了,她娘说,大概四更天时候,先是隐约听到窗外有乐声传来,好像是箫或笛子什么的,但他也并未特别上心。有些个附庸风雅的恩客,半夜让纪流苏弹个琴唱个曲儿什么的也时而有之,所以她娘不过骂了一句‘风骚’便继续睡了。 然睡了没一会儿,便听到纪流苏房里叮咣作响,还夹带着不似人声的哀嚎,她娘担心纪流苏吃亏,便叫醒丫鬟起身去看了看,这一看可吓坏了!便见她女儿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状如鬼魅地从屋里冲了出来!” “她老娘和丫鬟没被纪流苏袭击?” “还真没有,她娘近来也听说了金陵城闹女鬼之事,骤然见自己女儿也成了这般邪祟上身的模样,吓得转身就逃,一转眼的功夫,便见纪流苏已经跑出了宅院,再看她房里,赫然躺着一个断了气的男子,她老娘也吓得几乎要断气,赶紧让丫鬟去寻住在胡同口的里长,天一亮便到应天府报了官。” 听金捕快说书似的讲完了全过程,我又在纪流苏房里细细勘验了一番,才出门去寻李雷。 李雷捕头正负手立在庭院里,瞪着一双犯了红血丝的圆眼出神,被我骤然一拍肩膀,竟打了个激灵才反应过来,典型的操劳过度。 “哦,冷公子,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见我无奈地摇摇头,李雷一双刚燃起些光亮的铜铃眼又迅速暗淡了下去,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让我十分担心他分分钟抽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也并非全无端倪。”我赶紧改了口,拉着他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发现个疑点:你说,那男子是怎么死的?” 李雷被我问得愣了愣,“身上倒是有两处咬痕,应该是纪流苏发狂之后留下的,但都没咬在致命的地方,除此之外,确没有什么伤口了……难不成又是吓死的?”说至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嘲地笑了一声。 第143回 探塔 这也正是我觉得古怪之一:大明朝的壮男男子,患心脏病的概率竟如此之高了? 暂且将心脏病的疑问放下,我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们闻讯来到现场的时候,这男子就赤身躺在床上?期间没人动过?” “自然。在我们来之前,也就纪流苏的娘、丫鬟和里长来看过一眼,房门都没一个敢进的。” “那就更奇怪了。”我用指尖轻敲着石桌面思忖道,“一个壮年男子,骤然被枕边人发狂噬咬……他都不反抗的么?” 经我这么一提点,李雷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若这男子曾反抗过,床上便应有打斗争执过得痕迹,他人也必然不会是这种四平八稳面目祥和地躺在床上的状态。 “也许,他前夜喝多了,醉得沉呢?”李雷小心翼翼地抛出了一个观点。 我敲了敲桌面无奈笑道:“李捕头理应也是醉过酒的,这得醉到什么程度,才能被人咬下两块肉还疼得醒不过来?” 李雷顿时语塞,恰巧一名捕快匆匆赶来,面色古怪地在李雷耳边说了句什么。 便见李雷一双铜铃眼骤然睁大,然后,脸上亦换上了一副“不可思议”的古怪神情。 “府里的仵作刚刚验过了纪流苏的尸身,说……”他明显纠结了一下,觉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她昨夜并无与人欢好过的迹象。” “嗯?”我于是明白了这两个人为何有这番古怪的神情:深更半夜来找姑娘,衣裳都脱了却不提枪上阵,难不成是来跟姑娘聊人生的? 我在心里将这死去男子的行径归纳了一下:喝了酒,夜半悄没声息地来到暗娼纪流苏家,饶有兴致地让纪流苏演奏了段轻音乐,而后与纪流苏什么也没发生。然后,纪流苏发狂,将他咬了两口他也毫无反抗,再然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我正暗自摇头,却见李雷手下捕快来报,说对现场的勘验已结束,于是李雷宣布收队,我便随他一同离开了纪流苏的宅院。 路上,我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于是将一早在张记烧饼铺听说的关于罗东阳与岳婉晴的过往,以及城南长生寺的事与李雷说了。 “罗东阳和岳婉晴之事,跟我们所调查的大差不差,这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罗大人,的确人面兽心畜生不如。”李雷言语中带着几分愤慨,大有将罗府的案子撒鸭子不管的味道,“至于长生寺长生塔之事……我这就派人去看看。” “这事倒不着忙,当务之急,是派人去寻那两个散布流言的人。”市井间的流言不足为奇,但如此接近真相,逻辑性又十分严密的流言,显然是有人精心编造又刻意散布出来的,“我觉得,只要盯住了散布流言之人,我们或许就可以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的主使。” 李雷捕头当下对我可谓言听计从,立即挥手叫来了手下两名捕快,我将那二人的外形样貌和活动方向详细描述了一番,两名捕快便领命而去。 “那长生寺……”李雷问道。 “长生寺么,我建议咱们今夜去探探。” “为何?” 我便故意换上一副阴惨惨的神情:“因为,据流言所说,那里只有晚上,才会有怨灵鬼火出现……” 姑娘我作为一名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被辩证唯物主义教导了二十几年的,坚定的无神论者…… 却在目睹了这许多邪祟上身似的女子、无故死去的男性,却全然说不出个科学道理的邪门经历之后,突然萌生出个极大的脑洞: 假如姑娘我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而这个时空里确是有鬼怪的呢? 那就……华丽丽的打脸了。 夜深人静之时,换了一身玄色夜行衣装的“冷公子”我,跟随李雷和两名捕快向城南长生寺进发的路上,脑子里便冒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根据李雷的说法,长生寺位于金陵城南十里外的青浦林中,曾是前朝的皇家寺院,规模不小,但随着朝代更迭自然没落了下去。如今,除了几个无处可去守在寺里度日的和尚,平日里再无他人。 嗯,颇有些前世电影中,乌龙院的味道。 我正低头胡思乱想着,忽闻身后的金捕快咳了咳,出声道:“头儿,咱四个这么闷头儿赶路实在憋闷,要不我给你们说个故事,权当调剂?” 见李雷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他,金捕快显然当做了默认的意思,于是压低了嗓门开始讲: “话说,就是这么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乱葬岗的收尸人打理完了岗上的事,正要回家,却忽见路边立着一个白衣女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收尸人好奇地上前去询问,说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那白衣女子说心情郁闷睡不着,便出来散散心。收尸人便劝道:这乱葬岗哪是你散心的地方,万一碰上个鬼怪邪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又好心提醒这女子:凡是乱葬岗上的尸体,都被我在手臂上栓了条红绳,你可千万留心在意了。头儿,你猜那白衣女子说什么?” 见李雷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我于是回头冲金捕快阴惨惨一笑,缓缓抬起自己右臂:“你看……是不是……这样一条红绳?” 便听金捕快“啊”地一声大叫,向后一跃足有两米远,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我,“你……你……” 再定睛望去,我胳膊上哪有什么红绳。 我便极不厚道地“噗嗤”笑出了声,心道姑娘我前世看过多少恐怖电影鬼故事,就你这小儿科的段子,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一旁的黑脸捕快老郑大笑着拍了拍金捕快的肩膀:“金子,讲鬼故事把自己吓成这个球样,你真行!” 这一番闹下来,连满脸严肃的李雷都忍不住咧了咧嘴,而我正紧张发毛的内心也骤然放松不少。 于是我们一行四人振奋精神,举着火把快步向长生寺行进。 长生寺,正如我们预料得一般,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 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整座寺院一片昏暗死寂,传说中守寺的和尚,却是一个也没看见。 “头儿……”火把映照下,金捕快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你说,那些和尚……不会都被鬼怪弄死了吧?怎么一个都不见呢?” 眼见他又要自乱军心,我转过头没好气地替李雷答道:“金捕快,若你是这长生寺里的和尚,听说自家寺里闹鬼,你是赶紧收拾东西跑远远的呢,还是待在这儿静待鬼找你谈心呢?” “……也是。” 我们四人在偌大的寺院中摸索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长生塔。 而这座七层高的石塔,果然是倒在了地上。 “真……真倒了!”金捕快一声低低的惊呼,连黑脸老郑都倒抽了口冷气。 我强自按捺着心底的发毛,对李雷道:“咱们近前看看,它究竟是怎么倒的。” “嗯!”李雷刻意放大了声音,俨然在替自己打气,“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饶是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去,牢牢抓住了李雷的胳膊。 “若真如市井流言所说,这塔是被天雷劈断的,那么,塔身上理应有雷火留下的焦黑色痕迹。”我一边说,一边和李雷凑上前去,用火把细细地照那倒下的塔身。 “似乎……并没有。”李雷前后验看了一番之后道。 “那么……” 我正低头思索,不料身后骤然传来金捕快一声炸雷似的嚎叫: “鬼……鬼火!” 他这一声嚎叫,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惊起树林中的一片夜鸦,发出一阵草木摇晃之声,更是骇得原本就高度紧张的姑娘我险些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身旁的李雷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我扶住,对金捕快怒喝道:“又鬼叫什么!” 金捕快已是带着明显的哭腔:“头儿,是真的!你看啊!” 我们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漆黑夜色中,两团绿莹莹的火焰无风自动,幽幽地漂浮在丈高的空中。 鬼火的出现,令金捕快的心态彻底崩了,发疯似的一把扔了手里的火把转身便跑:“真的有鬼啊!鬼啊!” 没等他跑几步,便听到他“哎呦”一声大叫扑地的声音。 我强忍着满身飙起的鸡皮疙瘩,深呼吸让自己保持镇定,“荒郊野林中颇多动物尸骸,出现鬼火也是正常……我们过去看看。” 李雷沉默地点点头,一手扶着我的胳膊,一手举起火把,与我一步步缓慢地向那鬼火靠近。 鬼火的形成,是因为人或动物的骨头里含大量的磷,磷与水或者碱作用时会产生氧化磷,通过储存的热量,达到燃烧点时就会发生自燃,这是一种常见的化学反应。 我在心底默默感谢着前世化学老师给予我的教诲,并再度坚定地用科学知识和马列毛邓给自己壮了壮胆。 第144回 和好 然现实,却华丽丽地给了我一记打脸。 我认为燃烧一阵就会自然熄灭的鬼火,动了…… 眼见那两团摇曳的鬼火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迎面袭来,李雷眼疾手快地按住我的后背向地上一扑,便觉那鬼火擦着我们头皮堪堪地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响起了若有似无的女子笑声…… “呵呵呵……天怒……鬼魅横生……哈哈哈哈哈……” 我顿觉头皮一阵发麻,借着火把微弱的光亮,但见一个,或几个飘忽不定的身影,在我们四周飞快掠过,若隐若现…… 李雷一把将火把塞到我手中,锵啷长刀出鞘,大喝一声:“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敢不敢现身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在他身后的姑娘我,只觉对李雷捕头的崇敬之情又平添了好几分。 被李雷一声吼过,那鬼叫之声果然消失不见。李雷向不远处望了望,“老郑!金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李雷这一生叫骂,实则带着几分壮胆的味道,黑脸老郑于是答应一声,几步过去扶起了绊倒在地的金捕快,二人一同向我们这边靠拢。 不料,二人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平白发出一声惨叫,便双双倒了下去! 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而四周,那瘆人的女子笑声再度响起:“不贤……不明……鬼魅……呵呵呵呵……” 我只能紧紧靠在李雷身后,惶恐地睁大了双眼,只觉四周的沉沉夜色犹如怪兽的大口,不知何时便要将我们吞噬。 “后撤!”李雷低声对我说了句,我们二人便缓慢谨慎地一步步向后撤去。 骤然间,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一团鬼火极速向我们袭来,李雷在电光火石见挥刀一格,只听见一声极细的金石交鸣声…… 挡在我面前的李雷,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我极度惊恐地瞪圆了双眼,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避无可避,无处可逃……只闻那诡异的笑声再度由远及近…… 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我觉得,我就要昏厥过去了…… 仅剩的一点模糊意识中,但闻“咻”的破空声从耳边划过,在我面前咫尺处发出一声“叮”的脆响,伴着一道火光闪过,转瞬即逝。 待我尝试着睁开眼,正好看见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立在我身前,手中长剑灵蛇吐信般出击,带出一道银灰色的残影。 在他面前,一个缥缈的女子身影骤然飞退丈余,口中凄厉尖叫着:“你!” 他清糯的声音夹杂着怒火和冰冷的警告:“再敢碰她,我定不饶你!” 我打心底里长舒了一口气,身形一晃,彻底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置身我自己房间的床上。 睁开眼眸,但见一身玄衣的某锦衣卫正以一个标准的单膝跪地姿势守在我床边。 咳咳……这个姿势,不由令春心荡漾的姑娘我浮想联翩,不胜娇羞地垂下眼眸,才发现人家一只胳膊正被我熊猫抱竹子似的紧紧搂在怀里。 “醒了?”软糯的声音响起,额头被一只温暖的掌心摸了摸,“还好没发热……吓坏了吧?” 经他这么一提点,我才想起昏厥前那惊悚一幕,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呀?” “不知道,夜色太暗看不清楚。”秦朗微微摇头,一双凤眸温柔如水地望着我,“不过,都过去了,不必担心。” “李捕头他们……” “我已查探过了,幸亏他们早有准备,穿了护身的皮甲。只是受了些伤,性命无碍。” 我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怎么会在哪儿?” 他便垂下眼眸,语调中也带了几分冷清:“还不是担心你。” 我恍然:敢情儿某人是一路跟了我去的。想至此又有些担心:我方才主动抓了李雷的胳膊,惊恐时又吸盘鱼似的贴在人家背后……岂不都被他看在眼里? 担心之余才想起,我跟这个人,不是正吵架置气呢么? 想至此,我索性先发制人,嘟了嘴道:“既然一路跟了我去,眼睁睁看着我被鬼吓得形象全无还不现身,看我出洋相很有意思是不是?” 看我一张写满了哀怨的脸,他反倒勾唇一笑:“我是觉得,你素来是不吃点苦头便不长记性的。” 这算什么歪理?我有些气恼地一把推开了他的胳膊:“几日不见,你倒学会自以为是了!那天把我气得都快落了泪,大人你倒是抬脚走得干脆!”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晚我看你情绪不佳,只怕越说多你越生气,越看我不顺眼,就主动消失让你冷静冷静……不对么?” 嘿……我索性坐了起来,“当然不对了!姑娘生气了是需要哄的,你倒好,二话不说就走了,还等姑娘去追着哄你不成?” “这个……”他若有所思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跟姑娘接触过,还真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一双如墨的凤眸清亮望着我,“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个姑娘,没什么经验,请姑娘见谅。” 他这一句不似表白的表白,却堪堪地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地方,原本酸涩的怨气也瞬间化去了大半,嘴上却不肯吃亏,故意鼓了腮帮子问:“什么叫第一次,你还打算有第二次?” 他一脸宠溺笑道:“第一次已觉十分麻烦,真不敢想有第二次。” 这人何时学得这样贫了?我红了脸一掌向他胸口拍去,却被他轻易地抓住了手腕,顺势一带。 下一秒,我整个人被淹没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便如同一只温顺的猫儿,卸下了满身的防御铠甲,心满意足地偎依在这片属于我的地方。 这才是恋爱,应有的样子。 他俊秀的鼻梁蹭着我耳畔的青丝,声音软糯中透着一丝无奈:“早提醒过你,不要介入女鬼的案子,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如今吃到苦头了?” 我颓然地张了张口,却无力反驳,踌躇了半晌,方弱弱道:“从绿绮红箩到纪流苏,我还从未见过这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案子。” “查案便罢了,还深更半夜往城郊的长生寺跑。”某人便伸出食指轻戳了下我的额头:“你就不怕下一个变女鬼的是你?” “我又没有怨气……”我捂着脑门嘀咕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了这四个女鬼的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从教坊司出来的。”说着眼前一亮,从他胸前抬起头来,“你跟我说说,金陵的教坊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教坊司么,明面上说是礼部培养歌舞艺人的所在,实际上是官妓的摇篮,污秽不堪的所在。”秦朗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你若敢动了混进教坊司的心思……” 我被他盯得有些心虚:“怎样?” “我就一根绳子把你拴在屋里,哪儿也不让你去!”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说到做到。” 一场本应小别胜……那什么的重聚,结尾部分却并不那么完美。 好怀念淮安城里那个含情脉脉,对我百依百顺的秦朗…… 他走后,姑娘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弯清冷的月牙儿,有些哀怨地想。 想起前世“爱情专家”唐薇薇小姐曾对我讲解过的,关于爱情的奥义: 如果说婚姻是女人爱情的坟墓,那么接受了一个男人的告白就算你半截入土。他追求你而不得的时候,你就是清晨挂着露珠的一朵红玫瑰,是他心里完美的所在;一旦成了他的女朋友,红玫瑰就变成了廉价的红富士,他随时可以咬一口;待到你成了他太太,那么恭喜你,你终于把自己作成了他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而他曾经思慕而不得的白玫瑰,却依旧是他床前的明月光。 真令人伤感…… 正当姑娘我纠结一夜,终决定听秦朗的话,不再去管女鬼的案子时,我本以为要消失几日的李雷,却无比敬业地再度出现在我家门口。 “李捕头……”望着他一条绷带将右臂吊在胸前的样子,我心中颇为愧疚,“伤得严重么?” “皮外伤而已,不碍事。”他无所谓地一挥手,“金子和老郑也都伤得不重,冷公子不必担心。只是金子受了些惊吓,只怕要在家养上几日了。”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了一双圆眼问我:“那晚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冷公子你的是?” “啊,哦……”我迅速思量了一下,“一个江湖朋友,碰巧也去探平安寺,真是……巧了。” 李雷便又堆起了满脸的崇拜,“冷公子交友广博,身边奇人辈出,佩服佩服!”说着习惯性想要向我抱拳,却不慎牵动了受伤的右臂,不禁一阵龇牙咧嘴。 我赶紧让了他到前厅坐下,“李捕头急匆匆赶来,找我有事?” “啊!是啊!”李雷一双眼立时炯炯,“死在纪流苏床上那男子,我们知道是谁了!” 第145回 懦夫 “哦?”我立时来了兴趣,“谁?” “此事说来也巧,我们这些当捕快的不认得,碰巧府尹大人来督促案子,竟一眼认了出来!这人竟是新任户部盐课司使,吴孝义吴大人!” 我心中一凛:“竟又是一个高官?!” “可不是!碰巧吴府的管家前来应天府报案,说他家大人两夜未归不见人影,我便带他去停尸房认尸,那管家当场就哭了,确是吴大人没跑儿了。” “那你可审问了吴府管家,可知吴大人和纪流苏之间的私情?” “我自然问了。”李雷一张脸上再度现出八卦之光,“管家一脸惊骇连连否认,说他家大人向来洁身自好,府中除了一位夫人,连个妾室都没有,又怎么会去串暗门子?” 我便冷笑一声:“洁不洁身自不自好的,可不是他一个管家说了算的,男人么……” “我也这么想,”李雷一脸八婆的笑容,很是欠抽,“但那管家怕我不信似的,又补充说他家夫人是当今内阁首辅徐阁老家的千金,吴孝义从新科进士一路爬到四品大员,都是靠他丈人一手提携,是典型的入赘女婿,在家对他夫人向来是低眉顺眼小心伺候,从不敢有半分违拗。 管家还给我举了个例子,说半年前他家吴大人跟同僚去秦淮河畔喝了几杯花酒,回家就被夫人手持鸡毛掸子教训到半夜,打得满身青紫都不敢哼一声。让他去嫖暗娼,那真是借他仨胆儿他都不敢。” 我皱着眉头听完,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儿:“太惨了!” 若吴孝义真是这么一位妻管严的典范、耙耳朵的楷模,那他夜半更深为何会出现在纪流苏床上,就更令人不解了。 我和李雷正感慨着这位吴孝义大人的家庭地位,却忽闻庭院里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标志性着急忙慌的声调:“老板!老板!” 小螃蟹满头是汗地一步踏进门来,抬头见一袭男装的我和身着捕快制服的李雷,脚步明显停滞一下,眼神也警惕起来。 “这是我助理。”我向李雷解释。李雷发黑的圆眼中闪过一丝对“助理”的疑惑,随即又低头一副“我很累懒得问”的表情。 “可是有什么消息?”自从那日清晨,在张记烧饼铺听到了那些别有用心的流言,我便派小螃蟹去街市上转悠打探,一旦再有新的流言出现,便尽快回来告诉我,“李捕头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还真有。”小螃蟹很认真地点点头,“今儿一早,市井间便有人议论纷纷,说新晋盐课司使,吴孝义吴大人,死在了一个暗娼床上。说那暗娼名叫纪流苏,是金陵城第四个被邪祟附体的女鬼。” 我和李雷对望一眼:这流言,果然来得及时准确。“还有呢?” “于是就有人扒这位吴大人的老底,说他是内阁首府徐阁老家的入赘女婿,夫人便是当年待字闺中到二十一岁还无人敢娶,金陵城有名的火爆千金徐大小姐。” 我暗自皱了皱眉,市井间传闻都是我们已知的信息,并没什么价值,“就这些?” 见我对他带来的“爆炸性新闻”一副毫不震惊的样子,小螃蟹有些气馁,又十分努力地想了想,弱弱地道:“有人说,这位吴大人曾有个先夫人……算么?” 先夫人?我立时眼前一亮:“他何时有个先妇人?如今又在哪里?” 见我大感兴趣,小螃蟹终于找到了价值感,叙述也眉飞色舞起来:“据知情人士说,是这么回事:这位吴孝义大人本是湖北人,考取功名之前家境贫寒,也曾在老家取过一房娘子,还生了个女儿。 后来吴孝义外出求学、进京赶考,他娘子便在家替他侍奉双亲,抚育幼女,还要做活计赚钱供吴孝义读书交际。一家人只盼着他求取功名、出人头地。 后来,吴孝义果然进士及第,却碰巧在披红戴花游街的时候,被徐家大小姐一眼看上。徐阁老对这个小小新科进士本不放在眼里,奈何自家女儿哭着喊着要嫁他,又考虑到自家女儿母老虎的样貌脾气,在金陵官场上也的确难寻婆家,于是便托人做媒,问吴孝义是否愿意娶自己女儿。” “吴孝义便答应了?”我不禁问,这故事听着耳熟。 “是啊!自从当了内阁首付的女婿,吴孝义仕途可谓坦荡平顺风生水起……” 我赶紧打断了小螃蟹的跑题:“那他之前的妻女呢?” “这就是虐心的部分了。”小螃蟹皱了皱鼻子,“吴孝义为了博取徐阁老的好感,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史,对徐阁老说父母双亡,自己尚未婚配。徐阁老便应了这门亲事。不想,跟徐大小姐成亲不过两月,他前妻吴张氏竟找上门来了。” 我暗自感慨:越来越像某个戏文里的故事了。 “吴孝义见自己发妻找上门来,吓得惊慌失措,下令紧闭府门坚决不见,还跟下人明令禁止跟新夫人徐小姐透漏半点。吴张氏无奈,寻了许久,才终于在吴孝义回家的途中截住了他。 吴张氏当时啼哭着表明心意,说知道自己糟糠之妻已配不上变了凤凰的吴孝义,只是这些年为了供吴孝义读书已是家徒四壁,为了给吴孝义凑进京赶考的盘缠更是跟地主老爷借了不少银子。如今地主老爷家的打手日日逼门讨债,吴老爹万般无奈之下,才只得带着老婆子、媳妇儿和孙女一路乞讨来到金陵寻他。 吴张氏说,自己并不求名分,只求吴孝义能够拿出点钱来赡养父母抚育幼女,自己情愿守在公婆身边替他尽孝。吴张氏这话已说得十分卑微,无奈吴孝义依旧不为所动,口口声声说吴张氏失心疯认错了人,说自己父母早已亡故,更无谈什么妻子女儿,令手下人将吴张氏赶走,还威胁说她再敢来便对她不客气。 彼时正是数九寒天,吴家爷孙四人在金陵城郊外的破庙里无依无靠,几日水米不进,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悲情的故事忽然被李雷打断:“吴张氏就没想着去告官?” “告了!在应天府前击鼓鸣冤,但应天府尹薛大人本就是徐阁老的门生,前脚接了案子后脚便去寻了吴孝义,得了许多好处之后,连徐阁老都没惊动便压了下来,只说吴张氏一个疯妇为骗钱财,乱攀贵戚而已……” 小螃蟹恨恨说完,才意识道眼前这位便是应天府的人,遂一个激灵住了嘴,怯怯地望了李雷一眼。 却见李雷一张脸黑了黑,显然对自己这位上司的为人也十分了解,却又无可奈何,“无妨,你接着说。” “吴张氏彻底没了办法,在偌大的金陵城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因天寒地冻又缺衣少食,她六岁的女儿连饿带冻竟活活病死在破庙里!随后没过几日,婆婆也悲伤过度而亡。吴张氏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终在某天晚上悄悄用根麻绳上了吊。” 这故事听得我心中一阵恓惶:若这流言是真的,那吴孝义便是转世的陈世美,简直冷血到畜生不如。 “这还没完……”见李雷恨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小螃蟹有些怯怯地咽了口口水,“只剩下吴孝义的老爹,实在悲愤至极,拾了根棍子便杀去了吴孝义府上,口口声声说要打死这个畜生不孝子。然而当天吴孝义刚好外出了,只有他新夫人徐小姐在家中,以为吴老爹是来寻衅滋事的,又听他口中骂得难听,暴脾气一上来便指使家丁将吴老爹拖到后巷一阵乱棍,可怜吴老爹当场就咽了气。” “亲爹都被媳妇打死了,难道吴孝义还能置若罔闻?”李雷的声音有些嘶哑,显然强压着怒火。 “可不,这位吴大人愣是屁都没敢放一个,便让人悄悄埋了了事,继续当他的阁老女婿。” “这简直……”李雷一双眼睛都泛了红,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说法来概括吴孝义的行径,“前有罗东阳卖友霸占干女,后有吴孝义为仕途逼死至亲……我大明朝廷,竟有如此多的衣冠禽兽!” 看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疑心他下一秒便要拍案而起,大吼一句:“老子不干了!” 毕竟,为这些本就该死的人劳神费力地查死因,实在令人憋屈窝火。 但考虑到这女鬼的案子无论如何还是要查下去,我只得拍了拍李雷的肩膀,“都是市井流言,也未必尽是真的。” 然我心里也觉得,这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实在由不得人不信。 “是啊是啊,流言还说,那暗娼纪流苏之所以发狂,便是枉死的吴张氏附在她身上,找吴孝义索命来了。” 我摇了摇头,觉得这个说法并不可信,心中却思忖着另一个问题: 从罗东阳到吴孝义,幕后黑手先让他们死于“女鬼”的惊吓,而后再通过散布流言的方式揭露他们曾经的恶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146回 设局 总不至于,是为了行侠仗义替天行道。 三起案子,四个女鬼,两员高官……我盘算了一下,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李捕头,你问你们衙内薛公子,中秋之夜在花船请客之事,可有眉目?” 提及此事,李雷原本义愤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神情,“别提了……莫说这位衙内公子终日流连于勾栏瓦舍,不是寻姑娘便是蹴鞠斗鸡,我根本找不见人。那日我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府门口问了一句,人家压根儿就不接我的茬儿!” “不接茬儿?”是不屑于说,还是不能说呢? “可不!人家仗着自己堂堂应天府尹的儿子,哪里将我一个小小捕头放在眼里。” “这就有点麻烦了……”我叹了口气:花船女鬼案是第一起案子,它针对的究竟是谁十分重要,也许,多了这位“潜在受害者”,我们便能将这三起案子串联起来,从而发现幕后黑手的作案初衷。 所以,还是要想法子,撬开这位衙内薛公子的嘴。 “你方才说,这位薛公子最爱流连于勾栏瓦舍、烟花柳巷……”我用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忽然灵光一现,“若李捕头请薛公子吃酒呢?” “哼,人家架子大得很,我相邀,人家还不一定赏这个脸!”对于这位薛公子,李雷发自肺腑的嫌弃之感。 我便冲他挑了挑眉:“若席间有佳人作陪呢?” “以他那馋猫偷腥似的性子,那就……”李雷哼了一声,又疑惑道,“可我哪给他找佳人去?” 我便呵呵笑道:“李捕头忘了么,在下有个同胞的妹子,生得相貌也是不错的……” 莫愁湖畔的临渊阁,高挂的灯笼映着明月湖光,是个清幽风雅的所在。 临窗而立,一袭水色轻纱长裙,故作楚楚动人打扮的姑娘我,此刻正咬了嘴唇小心地向窗外张望。 心中着实有些忐忑:我这一幅典型的“小姐装扮”,若被某狼看见了…… 心中便蓦然想起他那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有点怕怕…… 正担心着,忽闻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便见一袭便衣的李雷走了进来,见我瞬间眼中一亮:“冷……” 我赶紧娉娉婷婷地行了一礼:“李捕头万福,小女子冷心月,奉兄长之命在此恭候。” 李雷表情莫名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终叹了口气道:“冷公子,有些事呢我是看破不说破,但你执意拿我当傻子,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 李雷忽然后撤半步,一双铜铃眼中现出久违的八卦之光:“哦!你不会就是传说中太子殿下在民间那个……” 我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 他却眉毛一扬,一副“我懂得”的神情。 正尴尬着,忽闻门外传来一阵吆五喝六之声,与临渊阁清幽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李雷闻声不禁皱了皱眉:“怕是那位小祖宗来了。” 口中这样说着,却不得不迎出门去,须臾间,便引了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进来。 这位薛公子一身浓郁的香味,瞬间弥散了整个厢房,我不禁用手中的团扇掩了口鼻,冷眼打量着眼前从头到脚一身闷骚紫色,连衣摆和靴口都用金线绣了花纹,就差在脸上写“爷有钱”三个字的纨绔公子哥儿。 “我说老李,你这铁公鸡肯拔毛请客可是千年一遇。不过,就你那二两月钱,能给爷找个什么……”他话未说完,抬眼望见正盈盈而立,一把团扇娇羞半遮面的姑娘我,一双桃花眼骤然睁大了几分,“绝色佳人!老李,真有你的啊!” 我便适时冲他道了个万福:“奴家如月,给薛公子请安。” “好说,好说!”薛公子一副口水都要流了下来的样子,“如月,好名字!果然人如月亮般,又大又圆,又白又亮啊!” 我疑惑地瞟了眼窗外夜空中一弯瘦得可怜的月牙,心想我还没灌你酒,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待转过头来,意识到他一双色眯眯的桃花眼正盯着哪里……姑娘我立时气红了一张脸,捏着扇柄的拳头亦忍不住地蠢蠢欲动。 臭不要脸的,你这话要让我男朋友听见了,你今儿就得横着出去你造吗? 幸而李雷看出我一副隐忍不堪要发飙的样子,赶紧咳了咳,引导薛公子入席坐下。 看在你还有点利用价值的份上,这笔账姑娘我先记下了。对于这样一个登徒子,我也懒得多费心思,直奔正题:灌酒! 然几杯喝下去,被烈酒辣得直咋舌的姑娘我,便生出几分悔意。 平日里喝桃花酿桂花酒惯了,便以为这大明朝的酒都度数偏低,跟前世的啤酒没什么两样,如今看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心中暗叹:李雷同学,不就是为了套个话么,你何必下这么大血本? 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跟这位薛公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然这位薛公子,人看起来干瘦得麻杆儿似的,酒量却大得惊人,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三人已是一坛酒下肚,他却依旧转着一双桃花眼,讲着些十分不雅的荤段子,并时不时想找机会从姑娘我身上揩个油。 果然是在烟花柳巷中“久经考验”的资深纨绔……姑娘我以手撑着发烫的香腮,只觉意识稍一放松,眼前油头粉面的薛公子就一个变成了仨,只得“呵呵”干笑附和着,转脸去向李雷使眼色:我不行了,你上! 李雷瞬间会意,举起面前的酒碗:“薛公子,属下敬您一碗,感谢您赏光大驾光临!” 不料薛公子全然不接他的茬儿,一双眼睛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在姑娘我脸上身上来回逡巡:“老李,你少特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本公子能赏光前来,那是因为你么?那是给人家如月姑娘面子!”说着一摇三晃地冲我端起酒杯,“来美人儿,陪哥哥喝一个,喝完给哥哥唱个曲儿听听?” 我“呵呵”干笑着摆了摆手,心想我若唱个曲儿,还真怕你承受不住。 他一只爪子便顺势向我手腕抓来,“不唱?呦还害羞……那哥哥给你唱一个?” 我赶紧向后缩了缩,依稀听到头顶上传来瓦片破裂的声响,疑心是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听。 直至第二坛酒下肚,姑娘我只觉肠胃里一片火烧,连带这周身都燥热非常,胸膛里的一颗心脏也仿佛喝多了酒似的,砰砰跳得异常的快。 反观薛公子,已然眯着一双桃花眼,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我觉得,时机基本成熟了。 “薛公子,你既然如此满意奴家,那八月十五的花船宴上,为何不带奴家去……”我故作撒娇状地晃了晃他的胳膊,“却让柳莺儿那浪蹄子去陪贵客?” “八月……十五……”薛公子十分吃力地想了想,“他也算贵客?我呸!”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故作娇嗔道:“我可听说,那位身份了得。” “不就是个沾亲带故的皇亲么,有什么了得……”薛公子满不在意地一挥手,“快四十的老头子,偏偏娶个十八的大姑娘当续弦,老牛吃嫩草……还是个商人女,也不怕给皇家丢人……” 皇亲,快四十年纪,娶了商人之女…… 我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跳得愈发厉害的内心,“人家毕竟是皇亲国戚,听说手中权力也不小?” “权力大,大得过王爷?”薛公子满脸烂醉的脸上现出个不齿的表情,“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几杯酒下去,不照样攥着柳莺儿的手腕子不撒开?嘿……” 砰砰……砰砰…… 听他说至此,我心中已大概有了数。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方有松懈,努力守着的一丝清明也瞬间崩塌,胸膛里一颗心脏更是莫名地跳得生疼,仿佛要爆炸开来。 最后听到薛公子嘟囔着:“要不是……我才懒得请他……”我便眼前一黑,瘫倒了下去。 依稀听到李雷焦急地唤我,以及一声从天而降的十分熟悉的“胡闹!”我便彻底没了知觉。 再度醒来,却是躺在一个久违了的地方。 只觉喉咙干得几乎要冒烟,我挣扎着从竹榻上起身,勉强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脚,踱到窗口的桌案边,拿起一个盛着清水的茶盏便要灌进嘴里。 “把十日断命散给我放下!” 听到门口骤然传来的喝声,我触电似的将那茶盏扔回了桌上,还心有余悸地抹了抹手,告诫自己在老道士这里一定不能乱摸东西,否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醒了?”一袭半旧道袍的老道士负手跨进门来,瞪眼望着我吹胡子,“你还好意思醒过来见我?” 我不明觉厉地眨眨眼,“师父……那你到底是想让我醒过来,还是醒不过来?” 老道士忿忿地一甩袖子,示意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明知自己患有先天心脉不足之症,最忌过量饮酒……是活腻味了,还是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 第147回 验尸 我立时惊得瞪大了双眼:心脉不足之症……也就是心脏病……冷心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姓冷的,你险些把我害死了!不过…… “师父,我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啊……”若早知道,我岂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你明明心脉已严重受损过一次,到如今还没完全康复,怎么会不知道?” 受损过一次……我凝神十分努力地回想了一番,的确从未出现过心脏难受的状况。 忽然灵光一现:莫非,是我穿越前的冷心月? 是了,去年八月十五的花船上,她确是喝了不少酒的。 想至此,我不禁问道:“师父,若我因过量饮酒致使心脉伤得严重了……会怎样?” 老道士一幅恨不能抽我的表情:“会死啊会怎样!要不你再喝半斤试试?” 这么严重……我讪讪地不敢答话,赶紧顾左右而言它:“师父,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还不是你那个心上人把你送来的?晚来一步,你就飞升极乐世界了。”老道士化身怨妇似的叨叨,“不过,话说他一脸铁青的样子,守到你性命无碍就匆匆走了……你跟他闹别扭了?” “没有……”我口中说着,心中却一片惶惶然: 不听他的话,继续涉身女鬼的案子;乔装清倌人,穿着十分暴露地跟别的男人喝酒,还险些把自己喝死了…… 换做我是他,都不愿意原谅这样作死的女朋友…… 我额角一片黑,冷汗都滴了下来。 老道士却依旧在一旁叨叨,“自从道爷收了你当徒弟,你半点本事没跟我学过不说,不是中毒就是酗酒,次次要道爷出手救你,你说,你对得起我这个师父么?” 我暗想:当年确认过眼神,非要收我为徒的可是您呢。但想来自从拜了这个师父,确实收益颇多,于是乖乖巧巧地低头:“师父我错了,徒儿今后一定细心聆听您的教导,多学本事,少惹事生非。” 讲真,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见我认错态度良好,老道士的哀怨终于平息了几分,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个蜡丸:“把这护心丹吃了,吃完没事儿了就给我滚蛋,别打扰道爷清修。”说罢又叨叨,“护心丹、犀水丹,道爷多少好东西,都被你们俩给我霍霍了。” 我不禁唇角一勾,将那丸丹药放进嘴里,不想味道极苦,呛得我一阵咳嗽,却不知这房里众多瓶瓶罐罐里,究竟哪一种喝不死人。 老道士终看不下去,给我指了指院里的水井。 老道士这院子,真是步步惊心……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姑娘我,忽然心中一凛,“师父,这世上可有无色无味,且不会被勘验出来的毒?” 老道士闻言冷嘲一声,“你方才不就差点喝了一盏。” 我心有余悸地瞥一眼那盏十日断命散,忽觉自己问对了人:“师父,那有没有一种毒是会致人发狂,犹如鬼上身一般见人就咬的?” “多了去了,道爷我随手就能给你配出七八种。” “哇!那师父,有没有……” 我的问题被老道士一个冷眼打断:“你身为唐门弟子,问这些问题觉不觉得丢脸?再说了,”他抬头望一眼日暮的天色,“晚饭时间,你若不走,就给我做饭去。” 说罢负手一步跨出门去,徒留我暗自撇嘴:这是对待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病人的态度么? 夜色朦胧下的小院里,老道士正对着一盆野山菇炖鸭子大快朵颐,而我却望了夜色中的远山出神。 经老道士这么一提点,我愈发认定那四个发狂的女子不可能是邪祟上身,而是中了高段位的毒。 至于那两个禽兽不如的高官:罗东阳和吴孝义,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 我收回目光:只怕答案也要落在这位吃得满嘴流油的“世外高人”身上。 “师父……”我换上一副十分乖巧讨喜的表情,“您吃完了饭若闲来无事,能不能跟我去……” “不能!”老道士塞满肉的嘴里发出一声含糊却断然的拒绝,“道爷即便闲来无事,也不多管闲事。” 嘿你……我火大:您老就不知道什么叫吃人家最短么? 说到吃么……我望着风卷残云般啃光了鸭肉,正意犹未尽地嘬着鸭骨头的老道士,脸上堆了愈发谄媚讨好的笑容:“师父您活了百余岁年纪,也算吃遍天下,可有道人间美味,您未必吃过。” 说到吃,老道士果然感兴趣:“什么人间美味?” “二十四桥明月夜!” “臭丫头少糊弄我,二十四桥是座桥,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句诗,跟人间美味有何关系?” “这您便有所不知了。”我故弄个玄虚状,“这真是道菜,通体洁白温润如月,入口即化回味绵长,更奇的是似荤非荤似肉非肉,食之能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老道士明显眼前一亮:“真的?此等佳肴,道爷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佳肴并不流传于世,而是记载于一本奇书之上,我也是机缘巧合才知道了做法。” 我不会告诉您,这本奇书,叫做《射雕英雄传》。 “师父若愿意跟我走一遭,我回来便给您做这道佳肴如何?” 老道士嘬了嘬满是鸭油的手,表情纠结了一下,终于敌不过内心深处对美味的向往:“你要让道爷跟你去哪儿?” “应天府的停尸房!” “不去!”老道士一幅“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毅然决然地起身一甩袖子,“那什么桥我也不吃了,你赶紧给我走吧。” 嘿你……我只觉心中一阵火起,顺势捂住了自己胸口:“哎呦呦,胸口痛得厉害!不行了,若不吃上十颗护心丹,二十颗犀水丹,十来个千年冰蟾什么的,我可是挺不下去了……幸好师父藏药的地方,我都还记得……” 老道士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脸上一副欲哭的表情:“无量你奶奶的寿佛!老子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孽徒!” 夜黑风高,鸦雀无声,应天府的停尸房里,格外阴冷逼人。 为了防止尸体腐坏,仵作在停尸房里堆了许多冰块,然依旧不能阻止一阵皮肉腐烂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合着丝丝的冷气,如同附骨之蛆般钻进了衣领、贴上皮肤、又仿佛深深钻进了骨缝里…… 再加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滴答,滴答”声,便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部恐怖电影现场。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着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和发软的腿脚,故作轻松地聊天道:“停尸房这样的重地,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让我们轻轻松松就进来了。这应天府也太疏于管理。” 身旁的我师父老道士十分不满地冷哼一声:“人家干嘛要守卫?但凡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像个神经病似的干夜探停尸房这样神经病的事!” 我只得“呵呵”尬笑两声,心知老道士对这趟差事颇多不满,赶紧在一众形态各异的尸体中搜索,奈何每具尸体都被一条白布盖得严实,我只好壮着胆子一个一个地揭开来找。 每揭开一具尸体,那车祸现场般的遗容都能给我一次不同的视觉冲击,更罔提还有没脑袋的。在如是经历了若干次惊吓之后,我强忍着欲哭的冲动,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冷心月你个神经病! 只怕这一夜之后,我的噩梦能足足做一年。 反观来的路上絮絮叨叨诸多不满,如今却在众多尸体中闲庭信步若无其事的老道士,我忽然有种强烈的反差失落感。 我于是提了灯盏悄悄来到他身后,将灯举高又拍了拍他的肩。 “啊!”老道士回头看见烛光中我一张白森森带着诡笑的脸,果然不负我望地一哆嗦,“你你你……想吓得道爷提前飞升啊?” “不是的师父。”我脸上掩盖不住一个得逞的笑容,“我找到了罗东阳的尸身,想请您过过目。” 老道士满脸不满地“哼”了一声,待到罗东阳尸身前,却俨然换了个气场。 从怀里取出一副不知何等质地的月白色手套戴上,老道士犹如一名严谨的外科大夫般,将罗东阳身上的衣襟解开查验了一番,而后让我将随行带来的一只葫芦递给他,将葫芦里的褐色液体仔细地涂抹在尸体的每一寸皮肤上。 “师父,这是什么东西?”我拿了它一路,一直以为是壶酒,乃是老道士为自己壮胆之用,如今从这刺鼻的酸涩味道来看,是我判断失误。 “酽醋。”换了气场的老道士,连说话都简洁了许多,“用以泼敷尸体皮肤,可以使隐藏不见的伤痕现行。” 我由衷钦佩地点点头,感觉这趟差事真是找对人了。 然而,酽醋泼洗过的罗东阳尸首,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 “这就奇怪了。”老道士喃喃自语着取出银针,在罗东阳五官、喉管和胃肠等处探了探,又撑开他的口腔嗅了嗅,“确无中毒。” 第148回 暗器 合着忙活半天,依旧是个无伤无毒的结论,我一时间有些沮丧,本就惶恐的内心更是强烈地打起了退堂鼓。 “嗯?这是什么?” 我正纠结着要不要撤离这个鬼地方,却见老道士将罗东阳的尸首翻过来,见他后背偏左位置,有一小片几不可见的青紫痕迹。 “这个位置……”老道士眼中精光一闪,又将尸首仰面放平,招呼我将油灯凑近过来,“照一照他胸口位置。” 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但见罗东阳左胸口处,有一个极小的红点,几乎微不可查。 “果然如此!”老道士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何?”我不明觉厉地问道。 老道士却故意卖个关子,让我去寻了另一个死者吴孝义的尸体,果见他左胸口也有一个极小的红点。 老道士便心满意足地吹了吹胡子,“这世上就没什么隐秘的杀人手法,能逃得过道爷这双如炬的慧眼!”俨然一副绝世高手独孤求败的神情。 “嗯嗯!师父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我赶紧送上一记大大的马屁,“能否告诉徒儿,这两个人究竟是如何死的?” “不是中毒,自然是暗杀!” 我瞪大了双眼:“如何杀得毫无痕迹?” “你看,”老道士指着吴孝义胸口的一点红道,“杀手乃是用一种细如毫发的暗器,以极凌厉的手段刺入死者心脏,且一贯而过。死者初中招时并不会觉得特别疼痛,但随着心脏慢慢溢血,却会在几个时辰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于非命!” 原来如此……大明朝医学手段尚不够发达,加上封建观念的影响,衙门仵作验尸之时也只是验看尸体表面,并不会将尸体解剖,故而这种杀人手法,诚然很难被看出端倪。 只是,要将一支极细的暗器,从远处瞄准心脏还要一贯而过,这需要多大的力道和多精准的手法,“师父,世间确有这样的暗器?” “据我所知,有两种暗器能够达到这种效果。”老道士沉吟道,“一曰冰魄银针,一曰天女飞丝!” “天女飞丝?南宫世家?孔雀山庄?” “……什么孔雀什么山庄?”老道士望着我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天女飞丝乃是漠北萨满教中流传的一种暗器,因其教中的诸多禁忌,如今世上会用此暗器者寥寥无几。” 看来,我穿越的这个时代,就是根正苗红的大明朝,跟古龙老先生没什么关系。 我正胡思乱想,冷不防身后传来老道士一声大叫:“艾玛!什么鬼?!吓死道爷了!” 我转头看到被老道士揭开的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下,那张诡怖得不可描述的脸,兀自咽了口口水:“师父,这个就是红箩了。” 红箩是第一个发狂的女鬼,也是我唯一目击过的一个。她死去距今已有十余日的光景,尸身已开始腐烂变质,蜡黄色的皮肤上浮现出绿色的尸斑,配上她满身淋漓外翻的血口子,显得格外骇人。 “师父制毒用毒举世无双,自然能看出,这女子究竟是种了何毒而发狂?” 老道士默默地收下我的恭维,神色再度谨慎起来,复将那月白色手套戴上,在红箩尸体几处大穴上按了按,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 随即又让我把灯盏拿来,弯下身子,鼻子尖几乎要碰到了尸体地从头到脚认真“扫描”了一遍。 这等敬业精神把我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对我师父老道士好一点,至少……少坑他两次好了。 “嗯?”我听到老道士低低的一声疑问,随即眼前一亮凑上前去。 老道士将灯盏交给我,从衣袖里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在女尸双肋之间划了一道,再轻轻一压,便见少量黑绿色的粘稠液体涌了出来。 老道士取出白色布条沾了一点黏液,拿起来十分认真地看了看,又凑到自己鼻子上嗅了嗅,而后…… “师父你还好吧?”看老道士弯腰吐得稀里哗啦的样子,我早已不堪忍受的肠胃也是一阵翻腾,却强忍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背,“要不咱先出去透透气?” 师父点头表示赞同,于是我二人十分默契地一溜小跑离开了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鬼地方。 看来,乱闻东西诚然不是什么好习惯……我皱眉盯着那依然被老道士拿在手中的,沾染了绿色粘稠莫名液体的白布条,“师父,这东西还有用?”都给您闻吐了,还不麻溜的丢了? 老道士便将那液体举到眼前端详了一番,强忍着再度呼之欲出的呕吐感,点头道:“普天之下,也只有道爷认得它了!” 那充满正义和睿智的眼神,仿佛柯南在说“真相只有一个!” “不会又是唐门的毒吧?”鬼金羊的影子,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唐门都不用这样丧尽天良的毒!”老道士虽自诩不问世事,但言语中仍对唐门颇多维护,“此乃西域奇毒,名叫香丝绕梁,无色无味,连试毒银针也探它不出。若不是见刚才那女尸双肋之间有一条微不可查的青印,连道爷我都不会往这绝世奇毒上想。” “这么厉害……” “它真正厉害之处,道爷还没说呢!”老道士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这香丝绕梁最厉害之处在于,服毒之人并不会马上表现出中毒症状,反之,这毒会像跗骨之蛆般慢慢侵入人的五脏六腑,慢慢渗入头脑神经之中,如同隐形的杀手般等待会机……” 我听明白了,这是种潜伏型的毒,“能潜伏多久?又如何发作呢?” 老道士不悦地瞥了我一眼,显然不满我猴急地打断了他的描述节奏:“一两日也可,几十年也行,要看下毒之人何时发出讯号。” “什么样的讯号?” “这……就不知道了。”老道士语调中有些许遗憾,“引诱毒发的讯号,是此毒的不传之密。除了会使毒的人,就没人知道。不过,据道爷猜想,理应是种什么东西,能让中毒之人看见、听见、闻见或是吃下去,便引发了体内的香丝绕梁之毒,立时行为疯癫状如鬼魅。” 这一夜冒险可谓收获颇丰,在我敬爱的师父开了挂似的的帮助下,终于解开了那几名女子和两个高官的死因之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事后师父向我抱怨:“那传说中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并没有你描述的那般好吃。”满脸的上当受骗感。 我便只能呵呵哒了,心想这主要是你徒儿我的技术问题,毕竟不是谁都有黄蓉那一手功夫的。 “竟找到了女鬼和户部高官的死因?” 李雷仅剩一只健全的胳膊往桌上一拍,人便如点着的炮仗似的窜了起来。 对于他有点过头的激动,我深表理解,距离府尹大人给他破案的期限不过剩下最后三天,他这几日承受的压力之大,估计就差抹脖子上吊了。 “是,我自作主张,邀请一位精于毒技的江湖朋友,昨夜夜探了应天府的停尸房。” “冷姑娘人脉广泛,结识这许多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在下佩服佩服!”李雷激动之下又忘了自己受伤的右臂,瞬间疼得龇牙咧嘴,“不过,冷姑娘若要勘验那几具尸体,跟我说一声,我安排你光明正大地去便是,何必夜探呢?” 我:“……” 幸而李雷没打算继续聊这个尴尬的话题,反而话锋一转,“哎?说起来那日我喝得有些多,一晃神的功夫,姑娘你就不见了,”他眼中隐约又燃起了八卦之光,“是被你那江湖朋友带走了?”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李捕头还要不要听真相了?” 他立时收敛:“要!要!” 我便将昨夜的所见所得与李雷细细分享了一遍。 “香丝绕梁,世间竟有这样诡异的奇毒!”李雷啧啧感叹,“只是,是何人给她们下了毒呢?” “何人尚不清楚。”这些问题我已细细推想过,“但李捕头应记得一个细节:这四个女子,都出身教坊司。” “你的意思是,她们在教坊司的时候,毒就已经种下了?”李雷眼前一亮,“的确,教坊司是培养官妓的所在,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广受金陵官员权贵青睐。” “所以,有人给教坊司的姑娘下了香丝绕梁毒,待她们出了教坊司,就等于在金陵高官显贵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一旦需要,随时引爆!” “何谓定时炸弹?”李雷又是不明觉厉问号脸。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我们弄明白了,因毒发而发狂的女鬼,其实不过是个幌子,掩人耳目而已。幕后黑手真正要做的,就是趁女子发狂,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杀掉朝廷大员,再制造个受惊吓致死的假象。” “这推论在罗东阳身上说得通,”李雷有些不解,“但吴孝义呢?纪流苏发狂之时,只有他二人独处。” “吴孝义么,确有不同。” 第149回 流言 此事我也想过,吴孝义案发当晚在纪流苏家的种种表现,皆透着不可思议与不合常理,害姑娘我冥思苦想了许久,排除掉了诸多可能,才找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 正如前世《神探夏洛克》中的一句名言:“当你排除掉了所有的不可能,那么仅剩下的一种,无论多么难以接受,它都只能是真相。” “如果,吴孝义在到纪流苏家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什么?”李雷立时瞪圆了一双铜铃眼,但捕头毕竟是捕头,消化了片刻之后,便明白了我的逻辑,“的确,吴孝义到纪流苏家时无人看见,纪流苏毒发的整个过程中又毫无作为,连被咬得血肉模糊都没抵抗,早已死了的确是最好的解释。” “所以,吴孝义与纪流苏之事,本就是个圈套。”我用指尖轻敲着桌面,“以吴孝义惧内至极的为人,根本不可能去勾搭纪流苏这样的暗娼,更没胆量去逛暗门子,且吴孝义身边也找不到从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因此,吴孝义与纪流苏,是被幕后黑手强行凑在一起的,目的就是给吴孝义之死安一个看似合理的‘真相’。” 至此,女鬼与高官的死亡之谜悉数被解开,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幕后黑手先煞费苦心地刺杀了两名高官,又在市井坊间制造流言,揭露二人的黑历史,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之前也不明白。”李雷有些揶揄道,“直至今日清晨,我似乎明白了。” 我看李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不像他的风格,“……你明白了什么?” “自从上次被姑娘你提点,我便派了兄弟留意市井间的流言,并查找传播流言之人。直至今日来报,说金陵城里突然出现了两句玄乎其玄、思之极恐的话……” 说之关键处,李雷这耿直汉子竟又住了嘴,眼神复杂地望了我一眼。 “什么话,李捕头但说无妨。”我几乎要被他急死。 “储君不贤,用人不明,天怒人怨,鬼魅横生!” 我赫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更可怕的是,有百姓说,这话是夜间飘过金陵城街头的鬼魅所喊的。”李雷心有余悸地低头看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冷姑娘记不记得,咱们夜探长生寺之时……” 我自然记得,那时遇到的鬼魅,口中凄厉叫着的“不贤”“不明”“鬼魅横生”等断断续续的词句,如今想来,大概就是这四句话。 “储君不贤……这事跟太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忽然明白了李雷为何欲言又止,在他看来,我便是胖子在民间的红颜知己。 “我先前也不明白,但从鬼魅这几句话中得到些启发,却也终于弄明白了。”李雷叹气道:“冷姑娘应该知道,自打月前太子殿下从扬州微服私访归来,便将户部从上到下翻了个底朝天,涉及盐漕腐败案而被罢官免职的户部官员,多达十二人。 户部一下子空缺出了这许多职位,自然要有人补上来。听闻不久前,太子殿下拟了一份名单,向陛下举荐了户部正四品以上官员五名,今上对太子殿下信任,皆予以任用。新晋漕运总督罗东阳和盐课司使吴孝义,理应是其中两位。” 我暗自啧啧:举荐了这么两个没人性的家伙,胖子此番也真是识人不明、用人失察了。 想至此,我心中蓦然一惊:所以,幕后黑手连杀罗东阳和吴孝义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祸水东引,让朝廷内外意识到“储君不贤,识人不明”,以至于“天怒人怨,鬼魅横生”?! 我顿时惊出一背的冷汗。 能够这样苦心孤诣算计胖子的,方眼整个大明朝,便只有一个人。 李雷显然并不知我此刻所思所想,依旧在絮叨自己的推理:“那日将我们衙内灌醉之后,从他口中零星得到的线索,我也调查出了八月十五夜花船之上,那个险些殒命的究竟是谁……” “户部尚书,康和郡王。”我下意识地接口。 有幸扮演了白家四公子白澜足足月余,对于这位娶了白家女的康和郡王还是有些了解,是以当场我心中便有了答案。 李雷惊讶且敬佩地望了我一眼:“正是康和郡王。因传说他与太子殿下交好,幕后黑手原本打算从他开刀,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女鬼之一的红箩姑娘竟临阵脱逃,仅靠一个绿绮达不到应有的效果,加上康和郡王身为皇亲,随身侍卫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幕后杀手最终没寻到合适的出手机会,只得作罢。” 康和郡王已经查明与盐漕腐败案无关,幕后之人又为何要向他下手?这疑问在我脑海中转了一圈,随即有了答案: 是了,以康和郡王与金陵大皇商白家的姻亲关系,想要给他强安个“以权谋私,官商勾结”的罪名,也是相当的顺理成章。 户部尚书康和郡王、新晋漕运总督罗东阳、盐课司使吴孝义……我脑中灵光一现,向李雷问道:“李捕头可知道,太子殿下的那份名单上,另外的三个人是谁?” “这……”李雷面露惭色,“冷姑娘,我官职低微,此等朝中要事,你不如……” “那份名单么,我知道。” 潘公子看我跑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亲自为我斟了杯茶,又从衣袖里取出一方素白色的帕子递给我,“只是事关机密,冷姑娘为何突然问起?” “只怕那张决定要员升迁的推荐名单,已成了金陵鬼魅的暗杀名单了!”我颇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似罗东阳和吴孝义那般无情无义、抛亲卖友之徒,竟也得到太子殿下赏识举荐,说他识人不明也真不假。” 我话音未落,已被潘公子轻车熟路地一扇柄轻敲在额头上,“又口无遮拦了。殿下识人,看得是能力才干能否担当此任,又岂会去扒那许多陈年旧事?再说,罗东阳和吴孝义之事毕竟都是市井流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或是其中另有隐情都不得而知,怎好草率地将责任往殿下头上扣?” 我被他说得无语,暗想果然自家人向着自家人,“无论是真是假,但我好不容易摸到了幕后黑手的杀人逻辑,只怕那推荐名单上的另外三位朝廷大员也面临危险。” 潘公子思忖了一下,也知兹事体大,“另外三人么,分别是新任户部左侍郎洪远,右侍郎柯林安,以及……”潘公子神情古怪地望我一眼,“你认识的一个,户部司库郎中,张威。” 张威?礼部尚书家的纨绔大公子、胖子的大舅子、去年八月十五花船上险些令姑娘我清白不保的张威? 我立时瞪圆了眼,反应半晌方恨恨道:“举荐张威这等烂人担任户部高官,还好意思说没有识人不明任人唯亲?” 总之,此事让胖子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对于我与张威的过节,潘公子十分清楚,此刻亦不知该如何劝我,只得抚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生于帝王之家,身在权力的漩涡中心,总有许多不得已。”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却也明白如今不是跟胖子置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幕后黑手的下一个暗杀目标会是谁。 张威么……劣迹多到不胜枚举,哪怕只是把他与我冷家的那段过节拿出来,都足以令这位张大公子被金陵城老少的唾沫星子淹死。不夸张地说,他若死了,估计半个金陵城的人都会拍手称快。 至于其他两位……“关于洪远和柯林安,潘公子可了解?” “此二人都在朝中混迹了多年,倒不算陌生。”潘公子摇着扇子想了想,“洪远么,昔年有桩旧事倒是名噪一时,还连累得他整整十年不得提拔晋升。” “是个什么事?” “此事说来有些好笑:当年洪远任杭州通判之时,曾判了一名犯人流放三千里之罪,判完不多久却又反悔,觉得此犯罪不至此,判的怕是重了些,于是改判流放一千里。 奈何此时牢头已将流放三千里的金印刻在了犯人脸上,见洪大人改判可做了难:您老大笔一挥,这犯人脸上的金印可是抹不去的。无奈之下,只得在犯人金印上打了个叉,又在他另一边脸上重新刻了金印。 此事传了出去,洪远一时间成了整个大明官场的笑柄。后来洪远晋升的折子呈到吏部,被吏部尚书一句批示‘于犯人脸上打草稿之人,何堪重用!’于是洪远整整十年未得寸进。” 这故事听得我啼笑皆非:胖子,你看你都提拔了些什么人? “那柯林安呢?” “至于这位柯大人……”潘公子皱眉思索了一下,“算是个两袖清风、公正严明的正直官吏。” “算是?”我敏锐地从潘公子略有犹豫的语调中察觉到了端倪,“潘公子,事关这几位官员的生死,你在顾忌些什么?” 第150回 错案 潘公子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轻叹了口气:“好吧……此事我曾答应柯大人决不外出传,就连我自己也介入其中……若不是你,我决计不会说出来。” 看他如此慎重的态度,我亦正色保证道:“你放心,我发誓不会向外吐露一个字。” “好吧……柯林安此人,曾任大理寺卿,后调至刑部任职,是个擅判案之人,为人端方老实,与我也颇有几分旧交。 大约一年前,某天柯大人突然到我府上拜访,只说是老友叙旧要喝上几杯。我看他一副郁郁有心事的样子,便与他对饮解忧。酒至半酣,柯大人突然按捺不住掩面而泣,说自己昏庸懦弱罪不可恕,死后怕是要下阿鼻地狱。 我便劝解了一阵,他方将心事说了出来。原来,他在任大理寺卿之时,曾错断过一桩案子。 那是一桩杀人的案子,说是一名年轻公子某夜惨死在秦淮河畔的一家茶馆之中,经仵作验尸乃是被锐物刺进了心脏致死。这样的案子本应由应天府负责,奈何那死去的公子身份有些特殊,乃是宫中李妃娘娘的侄子。李家财大气粗,自然不依不挠,加之李妃娘娘在陛下面前哭诉,这案子便被陛下御笔一批,交给了大理寺。 时任大理寺卿的柯大人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展开了调查,了解到李公子被害致死的当晚,曾与茶馆中一名唱曲儿的女子起过些争执。柯大人于是将那唱曲儿的女子传来审问,那女子说李公子在茶馆听曲期间对她言语轻浮动手动脚,还欲行不轨之事,这女子也是个刚烈的,挣扎期间还掏出随身带的匕首以自卫,后趁着李公子被匕首划伤吃痛之际,便夺门逃了出去。” “所以这唱曲儿的女子的确用匕首伤了李公子?”我不禁插嘴问道。 “是,但这女子却不承认对李公子下过死手,听说李公子死了还十分惊诧惶恐。彼时柯大人也有些疑心:以李公子堂堂七尺之躯,却被个瘦瘦弱弱的女子一刀毙命,的确不太可能。但谨慎起见,还是将这唱曲儿的女子收监待审。 然而柯大人没有料到,有人将唱曲儿女子之事捅到了李家,李家一口咬定是这女子刺死了李公子,要求柯大人严惩这女子为他家儿子抵命,甚至宫中的李妃娘娘也不断向大理寺施压,此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巨大的压力之下,柯大人虽心存疑问,然再三调查仍找不到其他的嫌疑人,最终只得将女子定了杀人之罪,在李家威压之下,不过两日后便斩首示众。 原本这案子就算是结了,殊料一年之后,已调任刑部的柯大人一次审阅各地呈上来的案件卷宗之时,无意间见扬州府逮捕的一名杀人犯,在受审时供出了一年前在金陵城一间茶馆里刺杀一名李姓男子的案底,形容说法与李家公子的案子十分契合。柯大人看得一阵心惊,见此犯依旧压在扬州府的大牢里待秋后问斩,遂写了书信,让扬州府详细询问此案具体过程。 果不其然,那犯人供出,他曾与其兄在李公子所开的赌坊输了一大笔钱还不上,被李公子勒令手下人一阵毒打,其兄当场被打死。他从此对李公子怀恨在心,想要替兄报仇。在跟踪了李公子若干日后,终寻了个机会,趁李公子独自一人在茶楼,又被唱曲儿的女子用刀划伤了手臂,吃痛不防备之际,从窗口翻入雅间刺死了李公子,而后又迅速遁逃。” 听至此,我不禁慨叹:“可怜了那无辜的女子!” “柯大人也觉愧疚难当,于是私下里寻找那女子的亲人,想要给那家人些钱财,以抵消些罪孽感。终寻到那女子的家,却早已人去屋空荒芜一片。问了邻居,才晓得了这家人的凄惨遭遇。 原来,那女子莹儿早年丧父,家中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和一个幼弟,只靠莹儿姑娘在茶楼唱曲儿赚些小钱养活一家三口。莹儿死后,一老一少便断了钱粮,老母亲连悲带病很快撒手人寰。 更可气的是,李家逼杀了莹儿仍不肯善罢甘休,又将莹儿仅十四岁的幼弟绑了去,毒打侮辱之后卖进了南风馆当小倌,只说是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报仇雪恨!” “这……这简直……”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只觉掌心汗淋漓一片。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这些权贵便如此轻易地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如此随性地毁掉了一个家庭! 好个成祖盛世,好个粉饰太平! “一个误判的案子葬送了一个无辜的家庭,柯大人亦觉得悔恨不已,思来想去,唯能做的便是将莹儿的幼弟从南风馆救出来,无奈之下才求了我,希望由我出面将人赎出。”潘公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宁王世子好男风的传言,便是那时落下的。” 我:“……原来你还有那样的传言?” 从潘公子府上归来,我强迫自己从对无辜女子莹儿的悲悯愤慨中挣脱出来,重新思忖女鬼的案子。 如今基本可以断定,女鬼案的幕后大老板,十有八九是二皇子朱高煦。他指使人接连以女鬼为幌子杀害户部大员,就是为了向他们的皇帝老爹乃至全天下证明一件事:他的胖子大哥,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公正贤明。 当然,证明之余,他还想假借“女鬼”之手铲除胖子在户部的势力,以争取更多的职位为自己所用。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为他的夺嫡野心而陪葬的这许多朝廷大员和无辜女子,自然不在这位二皇子的考虑之列。 如今,距吴孝义的死亡已过去了几日,柯林安、洪远、张威,究竟谁会是下一个目标? 我依旧对着自己房中的一盏灯烛喃喃自语,伤脑筋之余还有一丝怅惋: 那个常常半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房中的人,已有几日不来了。 今日从潘公子府回家的路上,恰好路过锦衣卫北镇府司,我也不自觉地在那威严肃杀的门口略略驻足。 记得他的腰牌上赫然写着“锦衣卫北镇府司奎木狼”。 有一瞬间,我很有种冲进去找一找他的冲动。 然我最终没有迈过那道门槛,一来他是胖子的贴身侍卫,自然在宫中的时候居多;二来以他锦衣卫二十八宿的身份,让他的同僚知晓他与一女子有些特别的关系,若落在别有用心者眼中,对他对我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便是信息不对等的弊端:他想我的时候,随时随地都能够找到我;而我想他的时候,却连他身在何方,在做什么都一无所知…… 正如这沉沉夜色中,我对他的思念如此真实强烈,想要跟他道歉认错,想要跟他保证不再酗酒,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他还在气头上不原谅我,我便撒娇卖萌甚至牺牲一点色相也在所不惜…… 我只是希望那个颀长身影能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对他说一句“我很想你”。 一场理想中完美的恋爱,怎么就被我谈成了这个样子…… 鼻子蓦地有些酸,我用力地吸了吸,又颓然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与其怨妇似的对烛垂泪,不如想想女鬼的案子来得实在。 柯林安、洪远、张威,那份名单上剩下的三个人,究竟哪一个会成为下一个刺杀对象? 名单……我蓦然想起那晚夜访天香楼的残骸,在断壁后偶遇的两名高手接头。 他们接头所传递的,似乎就是一张名单。 不会,这么巧吧? 不过即便真的是,以那两位高高手神乎其神的功夫,以及把自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隐藏,想要在偌大的金陵城找到他们,也约等于不可能。 故而,我挑了挑欲落的灯花,心想,还是要在名单上的三个人身上下功夫。 张威……可以首先排除。他毕竟是太子妃的大哥,张家的继承人,若他出了事,张家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张家的权势人脉,定然在金陵城掀起巨大风浪,最终查到二皇子头上也不足为奇。届时二皇子在朝中树了张家这么个大仇家,于他的“大事”十分不利。 至于柯林安和洪远……以幕后黑手查罗东阳和吴孝义的黑历史来看,手段和效率都十分高明,那么柯林安误判莹儿案子之事,他们也未必查不出来。 从姑娘我的专业角度来讲,此事十分适合舆论发酵,随便改改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窦娥冤式的故事,能够赚足街坊大嫂大妈的泪水,也能让柯林安瞬间被金陵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更重要的是,此案中恰有一个含冤而死的女子,说她阴魂不散,邪祟附身吓死了柯林安,简直不能再顺理成章。 只怕,柯林安危险了…… 明日一早……我伏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想,要去跟李雷说,派两个人盯着柯林安,并着重查查他是否跟教坊司出来的女子有什么关联…… 第151回 异状 自诩的爱情专家,女作家唐薇薇说:“爱情就是这么个矫情的东西,你期待它的时候它缥缈无踪迹,让你遍寻不着;你放弃了的时候,它又贴上来嘘寒问暖润物细无声。”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的姑娘我,对着桌案上那包不知何时出现的,我最爱吃的桂花蝴蝶酥,心中一时间涌起了无限怅惋。 那个人,昨晚是来过的。 不但留下点心,还将趴在桌上睡着的我抱到了床上,替我除了鞋袜盖了被子,甚至在我额上留下一个轻吻。 我在睡梦中依稀察觉到了这些,却不以为意,以为是个梦。 毕竟,我做过关于秦朗的春梦,着实的不少。 这说明,他已然不大生我的气了,对吧。 然而令本姑娘满头黑线的,却是桌案上赫然一滩亮晶晶的液体。不用说,那是姑娘我趴那睡觉时留下的。 秦朗他……应该……没注意到这摊口水吧?我尴尬得额角上的汗都滴了下来。 “冷姑娘所指的,是柯林安,还是洪远?” 见我目光停滞明显又走神,李雷的伸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们要重点跟踪谁?” “……啊?口水?”我有点茫然地望着李雷,方才他说什么,竟完全没听进去。 “不是口水。”李雷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方才冷姑娘你说,幕后黑手下一个要暗杀的对象,可能是柯林安柯大人,或者洪远洪大人,让我们加派人手暗中盯着。” “哦,对对!”我这才彻底回过神来,“重点盯柯林安,将他府上的女子,以及跟他有关联的女子都好好查一查,以备不测。” “这个自然。”李雷颔首道,随即又疑惑道,“不过我不明白,冷姑娘为何笃定下一个遇害的会是柯大人呢?” 我想起对潘公子的承诺,只得故作高深道:“直觉。” 根据幕后黑手的作案惯例,若想要对柯林安动手,便首先要让柯林安与某个教坊司被种过香丝绕梁之毒的女子建立某种关系,实在不济也要强行建立个关系,正如吴孝义与纪流苏一般,然后才能选个合适的时机诱导这女子毒起发狂,趁着混乱袭击柯林安,待柯林安“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市井间便会悄然传起关于柯林安的黑历史,让全金陵城的吃瓜群众都认为柯林安之死是怨女索命、罪有应得,唾骂之余顺便对太子殿下的人设表示怀疑。 思路十分清晰,只是如今还有另一个让姑娘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棘手问题:能让中毒女子毒起发狂的诱因,究竟是什么? 我师父老道士曾提点我,说这种毒发的诱因可能是入口、入鼻、入眼、入耳的某种东西,根据制毒者的喜好而各不相同,所以很难判断。 根据应天府仵作对红箩、岳婉晴和纪流苏三具女尸的验尸结果来看,她们死前并没有吃过同样的东西,故而“入口”一项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入鼻、入眼、入耳,这就很难把握了,鬼知道这三个女子生前是看见了妖魔鬼怪还是外星人,能被吓得立时毒发。 对此,我与李雷都一筹莫展。 然更让李雷捕头一筹莫展的是,经过他手下人为期三日的悉心调查——效率起见,李雷甚至授意手下的金捕快换上破烂衣衫,抹了一脸碳灰在柯府附近上演了一出“卖身葬父”,扯着嗓子嚎哭了一天,终于成功引起了的柯府总管的注意,被带回柯府做了个劈柴烧火的下人,算是成功打入了柯府内部。 即便如此,金子和众捕快里里外外地调查了三天,最终李雷却一脸沮丧地前来告知我:柯大人一家三代十八口人,真的跟教坊司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这就郁闷了…… “这位柯大人,连带他家的儿子什么的,在外面就没个姘头相好?” 许是我身为一个姑娘家,这话问得实在有些粗俗,李雷脸上明显掠过一个小嫌弃的表情,“柯大人为人老实端方,家教也十分森严,他家大公子是个有功名之人,且眼下正欲与一位官家小姐定亲,自是注重名声;他家小公子么,据说倒是个贪玩的性子……” “贪玩就有好风月的可能!”我依稀抓住了一点希望,“下力气查查他家小公子的人际交往啊!” “冷姑娘,柯小公子的确贪玩了些,”李雷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但人家年方八岁,能好什么风月?” “咳咳……”我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只觉心中一片沮丧。 “会不会,是我们查错了方向?”见我哑口无言,李雷小心翼翼地问,“应该重点去查查那个张威?他在金陵城欺男霸女的劣迹斑斑,到应天府告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想要抓他的把柄,简直易如反掌。” “正因为如此,幕后黑手才不会先动他。”关于张威背后涉及到的两位皇子的夺嫡之争,我实在不便跟李雷言明,“柯大人家……最近就没有半点异状?” “真没有!”李雷快被我的一根筋逼疯了,“金子在柯府白天黑夜、明里暗里地查了三天,还跟我抱怨说柯府的差事比应天府的还累人,他实在是不想干了……” “一个劈柴烧火的下人能有多累……”我随口问了一句,暗想这金捕快也就一张好嘴,从心里素质到身体素质都欠佳。 “架不住柯府最近要劈的柴特别多啊!说两日后是柯老妇人的寿辰,柯大人要宴请亲友为母亲做寿,所以要准备的菜肴特别多,菜肴多费得柴火自然也多……” “你等等,”我骤然打断了李雷的唠叨,“你说,柯府要做寿宴?” 柯府要为柯老妇人办的这场寿宴……若我跟李雷说它会有问题,纯属捕风捉影。 但直觉却告诉我,如果幕后黑手真的要对柯林安下手,那么这场寿宴,就是最好的契机! 对于我这赤裸裸的、蛮横不讲理的直觉第六感,李雷第一次表示了怀疑:“你让我去查寿宴的事,我亦安排金子详细去查了,寿宴上无非宴请柯家在金陵的一众亲戚,这些出席的亲戚里也没有教坊司出来的。掌勺的师傅是临渊阁的大厨,也跟教坊司没什么关系,伺候宴席的都是柯家的下人,同样没有一个出自教坊司。” 对于李雷一口一个“教坊司”咬得紧,我暗自觉得有些好笑,“金捕快辛苦,烦劳李捕头替我向他转达慰问之意。不过,柯府的寿宴就是吃饭,没什么娱乐活动了?” “娱乐活动还真有,但不是出自教坊司。”李雷继续跟教坊司较劲,“说是请了个戏班子来唱堂会,这个戏班子我也查过了,没有一个戏子出自教!坊!司!” 看李雷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了这三个字,我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李捕头实在不必跟教坊司如此过不去。” “我当然跟它过不去了!”李雷几乎要发飙,“若不是教坊司是官家的礼乐之所,我早就带手下人冲进去,将教坊司里的人悉数绑回来挨个审问,看到底是哪个在捣鬼!” 虽说柯府的寿宴着实查不出任何问题,但……我那要命的直觉,却在我每每想起此事的时候,便在我脑海中画出一个大大鲜红的“dangerous”! 这感觉,随着柯府寿宴的临近便愈发强烈,令我每每在午夜梦回时被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震醒,然后辗转反侧地再难入眠。 我深以为,为了防止这场潜在的危机将我的先天性心脏病勾出来,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小王爷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见潘公子翩然而来,柯林安赶忙堆起了太阳花似的笑脸,迎出了府门外。 潘公子略略颔首,态度和煦得如春风化雨,“柯大人多礼了!你我至交好友,听闻老妇人寿辰,在下岂能不来拜贺?” 二人寒暄了几句,柯林安便引着潘公子往府内走,而潘公子则借着与柯林安叙旧之由,刻意放慢了脚步,以便于他身后一身丫鬟打扮的姑娘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四处打量。 被柯林安引着见过了柯老夫人,潘公子便借口柯府后花园建的清雅别致,说想要四处走走看看,并借迎客繁忙为由支走了柯林安。 我们二人在柯府后花园慢慢踱步,并“不出意外”地遇到了两个十分眼熟的柯府下人。 其中一个,自然是在这里卧薪尝胆地劈了五六天柴的金捕快,而另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 “李……李捕头?”我刻意压低了嗓门,却掩盖不住自己的惊诧以及……绷不住的想笑,“你怎么在这儿,还这副打扮?” “我现在也是柯府下人。”抹了一脸灰的李雷故作严肃道,“听金子说你执意要混进来,我左思右想的不放心,索性自己也混了进来。”说完才想起望一眼一身水青色华服长衫的潘公子,“这位……又是你的江湖朋友?” 第152回 寿宴 我额角跳了跳:“李捕头,这位是宁王世子。” “哦!易容装扮成宁王世子!这位江湖朋友果然高明!” “……李捕头,这位是真的宁王世子。” 便见李雷一张乌黑的脸更黑了几分,尴尬了半天才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小王爷,失敬失敬!” 潘公子倒不以为意,“无妨,我今日本就是应冷姑娘的请求,来帮忙打个掩护,至于查案的事,你们费心便是。”说罢,与我打了个招呼便独自欣赏柯府的庭院去了。 徒留我们三人蹲在花园一个隐蔽的角落,地下党似的接头密谋。 “二位可发现什么异状?”见二人齐齐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暗自叹了口气,“戏班子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我知道我知道。”金捕快有些莫名的兴奋,“今儿中午就进府了,就在柯府后花园的北边儿。” 所谓戏班子,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规模,连乐队带演员也就不过十人,此刻正在花园一角僻静处化妆吊嗓子,为即将开演的堂会做准备。 “柯老夫人不喜欢喧闹,故而言明不要打戏,只听个嗓音看个身段儿,唱些才子佳人的文戏。”一旁的金捕快解释道。 李雷感慨:“你小子倒打听得清楚。” 金捕快便嘿嘿一笑,指着不远处一身白色戏服,正练着水袖的高挑戏子道:“头儿你还没混进柯府的时候,管家叫我们帮戏班子搬家伙,我看她生得挺好看,就顺嘴多聊了两句。” “生得好看?”李雷瞥了他一眼,“戏班子里再好看的也是大男人,你小子亲还没成,何时便有这等嗜好了?” 金捕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还真不是,她是班主的女儿,自幼跟着学戏,如假包换的大姑娘……叫秋霜。” 我不禁暗自啧啧:连人家闺名都问出来了,泡妹子的效率很高啊。 正打趣着,便见这位秋霜姑娘身形如娇柳扶风似的一转,果然生得柳眉杏目,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 金捕快立时打了鸡血似的站直身子,煞有介事地冲人家挥了挥手。 那姑娘便脸颊一红,不胜娇羞地转过头去。 “不知这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李雷眼中炯炯的八卦之光再度现世,“等忙完了这宗案子,哥给你保个大媒?” 见金捕快的一张嘴几乎要咧到了耳根,我心中触景生情地一酸,索性顾左右而言它:“这位秋霜姑娘一身镐素,是要唱哪一出?” “窦娥冤!” 窦,娥,冤?我心底没来由地一紧:人家过寿大喜的日子,唱这出真的好? 探完了戏班子,见天色渐晚,估摸这晚宴即将开始,我们三人便向柯府庭院走去。 路过池塘上的一处小榭时,见其间整整齐齐地码着若干个圆形的筒子,上面还盖了层粗布,我不禁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金捕快说着,便极有眼色地上前几步,掀起了粗布的一角,“呦,是烟火啊!” “看来是一会儿宴会上要放的。”李雷点头道,“金陵城有这样的习俗,上了年纪的人做寿要放几颗烟火,以求天官赐福、长命百岁。” 正说话间,恰巧遇上前来寻我的潘公子,说即将开宴,让我随他正堂侍候。 “你这丫鬟,当得十分不合格啊。” 见潘公子边说边宠溺地敲了下我的额头,一旁的李雷和金捕快对视一眼,那别有深意的眼神令我脸颊蓦地一红,赶紧低头十分恪守本分地跟在潘公子身后:“公子咱们快走吧。” 晚宴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和谐。 而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山雨欲来前平静的假象。 作为潘公子的丫鬟,我边立在他身旁伺候着,边用扫描仪似的眼光,在满席间花红柳绿的女子中来回观望。 精神高度紧绷,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总觉她们中的某一个,下一秒便会赤红了一双眼,变成女鬼的模样。 在这样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将酒倒出了潘公子的酒杯,淋漓泼湿了他的衣襟都浑然未觉。 反倒被一旁看不过眼的柯大人出声提醒,唤了下人去取干帕子来擦拭。 “我这小月丫头,一直在我府上书房侍候笔墨,很少出来。”潘公子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替我解释道,“今日怕是见了柯大人家如此大场面的家宴,连眼睛都不够使了,对不对?” 见他给我递台阶,我自是忙不迭地点头,做出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新奇表情。 见潘公子对小丫鬟我如此维护,柯大人笑容中多了几分“了然”的味道,口中却道:“一会儿还有烟火,还有戏班子唱堂会。那烟火是我着人从杭州定制而来的,绚烂非常,小月姑娘定然喜欢。” 我口中呵呵干笑着,脑中却如同一个炸雷响起。 烟火…… 中秋之夜,绿绮和红箩发狂之时,秦淮河上正放着烟火。 岳婉晴发狂之时,罗府亦是家宴,有个丫鬟失手打翻了灯笼,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纪流苏的闺房里,有打翻的灯盏。 火?那毒发的诱因,是火?! 想至此,我额角立时渗出一片冷汗,悄悄扯了扯潘公子的衣袖,在他耳边轻道:“我得出去一趟!” 他几不可查地略一颔首,笑道:“被酒泼湿了衣摆,一会儿出去看戏倒有几分凉了,小月,去马车上将我的披风拿来备着。” 我点头称是,急匆匆离开宴席,到后院寻李雷和金捕快去。 “能够引诱发狂的,是火?”李雷瞪大了一双铜铃眼,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灼灼。 “对,或者说是强光。”我一时间解释不清,“但当务之急,是要将那小榭中的烟火藏起来,不能让它燃放!” “为何?”金捕快表示不解,“不用烟火诱出女鬼,幕后杀手就不会现身,他不现身,我们怎么抓……” 他话未说完,已被我一把抓住了衣襟,几乎是冲他吼道:“什么女鬼?那是一条无辜的人命!我不能明明有机会阻止,却眼看着一个女子再度发疯死去!”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骇人,金捕快不禁瑟缩了一下,最终乖乖地点头不语。 我忿忿地放开了他,转身向后花园的小榭跑去。 “晚宴已接近尾声,我们动作要快!”我一把掀开了粗布,抱起三个硕大的烟花筒,“将这些烟花全部转移到旁边的厢房里藏起来!” 见我心急如焚的样子,李雷也赶紧冲过来帮忙。 “冷姑娘,这许多烟花,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完呢!”李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焦虑道。 是啊……柯大人买烟火堪称大手笔,这几十支硕大的炮筒子,便是将我二人累死,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完。 说到二人……“金捕快哪去了?怎么不来帮忙?”姑娘我心中甚是烦躁:这小子,说他两句还闹意见了? 我话音刚落,便听身旁“咚……哗啦”的声响,溅了我一裙摆的水花。 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金捕快拍拍双手,眯了眼望着李雷和我:“我说二位是急傻了?脚下就是池塘,全扔水里不就得了?” 我:“……” 一通忙活过后,我拖着湿漉漉的裙子,又煞有介事地去潘公子马车上为他取了斗篷,再回到前庭,堂会早已鸣锣开场。 一身缟素水袖的秋霜姑娘正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唱着,而戏台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金捕快也拉了李雷翘脚站着,一双眼睛钉在了秋霜身上似的挪不开。 再看陪坐在潘公子身旁,一脸铁青的柯大人,想来他花大价钱定制的烟火被“歹人”悉数扔进池塘泡了水,他心里应该正在问候“歹人”的祖宗八代。 我将斗篷递给潘公子,却被他抓住了手腕,“裙子怎么湿了?”顺势反手将斗篷披在我肩上,“当心着了凉!” 他悉心为我系斗篷带子的亲昵动作令我脸上一阵发烫,咬了嘴唇悄声道:“公子,你可要折煞奴婢了。” 潘公子长眉一扬,一副“我最大我任性”的神情,指了指台上:“看戏吧。” 戏台上,秋霜扮的窦娥正悲戚唱到:“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随着琵琶一声铿锵金鸣,一身白衣似雪的窦娥“惨死”在刽子手刀下,堪堪地催人泪下。 须臾,凄婉哀怨的箫声响起,正如掩埋窦娥的六月飞雪般,如泣如诉,令人愈发心生寒意。 潘公子拍了拍扇子,“这段箫曲,倒是加得巧妙,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我疑惑问道:“难不成,之前的窦娥冤戏里,是没有这段箫曲的?” 说着抬头望去,却见戏台一侧的乐队亦一脸茫然的样子。 他们手中,二胡琵琶、鼓笛牙板,哪里有箫? 我顿觉一股凛冽的寒意直冲头顶。 第153回 真相 我不觉一把死死抓住了潘公子的胳膊:“是箫!我错了……不是火,是箫!!” 纪流苏发狂的夜里,她老娘曾听到隐隐的箫声传来,但那时吴孝义早已死亡,且纪流苏的房中,除了一张翻倒的琴,哪里来的箫?! “当心!!!” 我这厢一句示警刚出口,戏台上的秋霜已身形一动,缓缓站了起来。 一双赤红的眼眸,映衬着一身缟素,俨然一个诈尸还魂的窦娥! 此刻,我脑海中才如过电一般,后知后觉地洞察了我们的推理中,始终存在一个巨大的bug! 因为之前几个发狂的女子都出自教坊司,我们便始终在户部高官与教坊司女子的关联上做文章,却忽略了,这香丝绕梁之毒,不一定非要下在教坊司女子的身上! 比如几日前便被定好了,要来柯府唱戏的秋霜姑娘。 此时,戏台下的众人亦看出了端倪,不是哪个先高亢地飚了一嗓子“女鬼啊!”人们立时发疯般的四散逃去,场面一片混乱狼藉。 “跟我走!”眼见化身女鬼的秋霜已从戏台上一跃而下,狂暴地追逐着众人噬咬,潘公子一把拉了我的胳膊,将我往大门方向拽去。 但我深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大力甩开了潘公子的手,一把将他推向闻讯赶来的侍卫:“照顾好公子!”说罢便拔腿向秋霜的方向跑去。 此时,在一旁看戏的李雷和金捕快也赶了过来,金捕快寻个机会,眼疾手快地从背后牢牢抱住了发狂的秋霜,一副死不撒手的样子,倒也暂时限制了她的行动。 看秋霜暂时无碍,我抬头警惕地向四周屋檐扫去:此时,该是那个幕后杀手出动的时候了! 乌云遮月,静谧的天空一片阴沉黑暗。我只顾着抬头望天,身子却被四散奔逃的众人撞得左摇右摆,终站立不稳,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在倒下的一瞬间,却见屋檐上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 “柯大人当心!” 我竭尽全力地一声大喊,却见空中隐约一道银光闪过,接着便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向柯林安的方向冲去。 正见柯林安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拉了身旁的李雷问道:“你没事吧?你是……” “应天府捕头李雷。”李雷抱着一只手臂咬牙忍痛道。 我这才明白,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是李雷眼疾手快扑倒了柯林安,替他受了这致命一击。 只是可怜了李雷的胳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不远处,传来金捕快极度悲怆的声音:“秋霜!你醒醒啊秋霜!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啊……” 我心中不禁一阵伤感:香丝绕梁,一旦毒发则必死无疑,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正悲凉间,我眼尾的余光瞥见戏台后,一片衣袂一闪而过…… 我想都不想便追了过去。 直追到柯家后花园的尽头,见那身影从院墙上一跃而过,再也不见。 不会轻功,依旧是硬伤……我十分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来日一定要软磨硬泡,缠着秦朗教我两手轻功。 姑娘我手脚并用,十分费力地爬上了院墙,倒发现不虚这一番折腾。 柯家院墙外,在寂寂夜色中相对而立的,不是那传递名单的两个高手又是谁? “竟失了手!”那被唤作“紫烟”的女子愤恨道。 “此事已被应天府察觉,稍作收敛也好。”她对面,一袭黑衣面带银箔面具的男子,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声线。 紫烟便冷笑道:“哼,此事若我跟主上说了,看主上还信不信你!” 她语气中的威胁相当明显,面具男却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冷声道:“随你。” 蛰伏在院墙上的我屏住呼吸,死死咬住嘴唇,但觉膛子里一颗心乒乓乱跳得厉害,终脚下一软,从院墙上跌了下去。 落地时我已竭力不发出声响,却依旧听院墙外紫烟一声警醒的:“谁?!” 我强忍着扭伤的脚踝,移动到一株葡萄架的阴影中,尽可能地缩成一团。 刚将自己藏好,便见那面具男从院墙外跃了过来。 我尽最大的努力控制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屏息凝神,不发出一点动静。 面具男四下搜索了一番,终于离去。 徒留我捂着心口,瘫软在了地上。 被潘公子的马车送回家,已是夜深。 推开房门,我望了望空无一人的房间,心中涌起些莫名惆怅的情愫。 长舒一口气,舔舔自己干裂的唇角,我将惊魂未定的自己安置在桌案旁坐下,伸手想要给自己倒一杯凉茶。 一双手却不受控制似的颤抖不已,将茶盏落在了地上。 茶盏触地的一声脆响,竟令我浑身打了个冷战,盯着满地的碎瓷片愣了片刻,才俯身去捡。 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臂从背后紧紧抱住。 “放着,我来。” 那久违的清糯声音在我耳后响起,竟让我险些落下泪来。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说这话时,我想努力用个平静的音调,话一出口却是止不住的沙哑哽咽。 我,对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在意,如此的思念,铭心刻骨。 “傻瓜。”他喃喃,在我的鬓发上轻吻了一下,转到我面前蹲下身去,将我脚边的碎瓷片捡干净,又顺势按了按我的脚踝:“脚扭伤了,可还痛么?” 我的脚下意识地一颤,咬了咬嘴唇,却最终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我从柯家院墙上跌下扭伤了脚……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朗正抚着我脚踝的手一滞,便是他迟疑的瞬间,我将手探进了他的衣襟。 指尖触到那一丝硬冷的时候,我只觉心中一直悉心供奉呵护的某样东西,碎了。 我将手缓缓拿出,从他衣襟里带出了一样东西。 那张刚刚见过的银箔面具,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闪着诡异而嘲讽的光。 而一旁的秦朗,依旧一动不动,保持着蹲在我脚边的姿势。他的头低垂着,我看不见他的脸。 “你,认出来了?” “你以为,你藏了相貌,隐了身形,换了声线,我便不会认出你。”我低头望着他,喉咙干得发痛,“你错了,我对你太了解,哪怕只是看到你的一张唇,一个额角,一片衣襟,我也认得出你。” 这就是曾与我同生共死的男人,这就是我刻骨铭心的爱人。 “月儿,我……” 我忽然抑制不住地一脚踹在他肩膀:“秦朗!为什么?!” 这个我以为了解到心里的男人,原来,是如此陌生。 “我早该想到……你百般阻止我参与调查女鬼的案子,其实,就是怕我最终发现,你也涉身其中,对不对?” “对。” “我夜探长生寺遇鬼那晚,你之所以能及时出现,是因为你本就在那里与人接头。再往前追溯,八月十六那晚,你在天香楼残垣后面交给那个女人的,就是户部拟任官员的名单,我说得没错吧。 那时,那份名单尚未被陛下批准,知之者寥寥。正因为你将它窃出,透漏给了二皇子的人,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策划筹谋,查了那些官员的案底,制造了这一出出的女鬼杀人事件,致使五名无辜女子惨死,两名官员殉难,金陵城鬼魅传言四起,人人自危……秦朗,你卖出那张名单的时候,可想过这些?” 不等他回答,我却冷笑一声:“你自然是知道的,以你使暗器天下第一的本事,在几丈外使冰魄银针刺人心脏,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秦朗蓦地抬起头来,双眸中跳跃着荧荧的烛火,“人不是我杀的。”他有些僵硬地抓住我的肩头,带着些低三下四的恳求,“月儿,你信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并不挣扎,语气却冰冷:“事到如今,我还真不知道,你秦朗,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早就察觉太子身边出了内奸,我怀疑过许多人,我甚至怀疑过芙蕖怀疑过箕水豹,可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 你曾告诉我,太子殿下贤德仁厚,乃是明主,你曾宣誓此生对他效忠,决不相负。” 我硬着心肠说出了这许多话,却越说越觉自己心痛得厉害:“秦朗,我不信你是为名为利,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我灼灼的目光下,秦朗一双凤眸黯了下去。松开我的肩头,一双手按在桌案上,半撑着身子。他定是使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我的一张桌子都摇摇欲坠。 许久,他方下定了决心似的长吐了一口气,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你可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问你为何要关心青璃之死,你告诉我,你于青璃,是有些恩情未报的。如今的我,也是同样的理由。” 我心念一动:“二皇子,曾对你有恩?” “是。”他的语调有些艰难,显然这是埋藏他心底已久的事,从未与人道过。 “我母亲,曾得二皇子搭救,躲过了一场浩劫。 我是福建建宁府人士,幼年丧父,是我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养育我长大。我八岁上得高人点拨开始习武,十二岁上少室山拜师学艺,学成后得师兄推荐入锦衣卫,从此供职于金陵。 第154回 嫌隙 我曾想将母亲接至金陵供养,但她不愿离开故土,宁愿自己在老家生活。后来我被封锦衣卫二十八宿,从此无名无姓,不得不抛却了家世背景,更无法为她尽一分孝道,常常为此悔恨不已。 大约三年前的盛夏,建宁府一场暴雨如注,水患滔天,许多百姓家宅被毁,死伤无数。我从太子殿下处得此消息心急如焚,然而金陵与福建远隔千里,我即便有心回去,也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令我十分意外的,二皇子手下的鬼金羊找上了我,说二皇子知道我家乡遭此劫难,已安排他手下建宁府的驻军寻到了我母亲,将她老人家妥善安置。怕我不信,甚至带来了我母亲的手书和信物。 对于二皇子突如其来的这番‘好意’,我亦感到十分忐忑,鬼金羊却说,二皇子愿意施以援手,不过是希望我承他个人情,日后需要之时,我亦能投桃报李。”他顿了顿,语调有些发涩,“不久前,二皇子手下那名叫紫烟的女子找上我,跟我要户部新晋官员的名单,我便知,终到了我需要偿还的一天了。” “好个投桃报李。”我不禁冷笑一声,“那么三千营案中,提前给二皇子泄露了信息,官盐案中让平安侯早早闭口,就算是报杏报苹果了?” 我这一番赤裸裸诛心的话,令秦朗面色都白了几分,唇角动了几动,方出声道:“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便是户部官员名单之事,我也是百般纠结,发自内心地不情愿。只是……”他望向我的眼眸中,带着深深的无奈,“善恶终有报,我既已承了他的恩情,便总有这偿还的一天。况且,他们既然查到了我的身世底细,找到了我娘的所在,他们能救她,就同样能……” 我明白他的意思,亦明白他置身其中深深的纠结。之前的冷心月,一个不谙世事的弱女子,为了身陷囹圄的父亲,尚能豁出自己的清白和性命,何况秦朗这样一个七尺男儿、血性汉子?!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是,当你交出了那张名单去,又眼睁睁看着罗东阳吴孝义一个接一个地遇害身亡,却无动于衷毫无补救,秦朗,你真的问心无愧么?” 出乎我意料地,秦朗唇角却扯出一丝冷笑:“这些人,本就该死。罗东阳出卖朋友霸占干女,吴孝义为求富贵害死妻女双亲,此等禽兽之人,本就不配身居高位活在世上!至于柯林安和洪远,哪个不是昏聩无能,手下冤案无数,根本死不足惜。”他转头望向我,“还有张威,他若死了,可算是为金陵除害,更是为你报了仇。” 对于秦朗的这番言语,我委实感到震惊,盯着秦朗双眸一字一句道:“他们即便该死,也应经过大理寺的审判,死在午门外刽子手的刀下,而不是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于自家五姨太的惊吓之中,死在暗娼的床上!”我越说越激动,几乎在冲秦朗大吼,“若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除暴安良,那这大明朝,还要官府何用?!还要王法何用?!” 用极大的力气说完了这番话,我觉得自己犹如虚脱了一般,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无奈,从心底油然而生。 关于人权和法治,这些在大明朝尚未觉醒的概念,却早已深深扎根我心底。我曾致力于用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去推动这个时代观念的哪怕一点点进步,如今看来,却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的徒劳而已。 深吸一口气,我转过身去,努力平抑着自己颤抖的身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缓缓抬起的一只手,仿佛想要像往常一样握住我的指尖,却终颓然地落了下去,在我衣袖边一扫而过。 “好,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不必了。” 身后的语调,忽然变得凄凉:“月儿,你与我……” “我与你,我自己也想不清楚。”我抬了头,不想让眼眶里的泪水滚落,“等我想清楚了,再说吧。” 九月初,金陵城接连下了几场的雨,让立秋后依然燥热天气骤然降了下来,正验证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萧索袭来的秋凉中,金陵百姓对于女鬼案子的关注热情也渐渐低落。柯林安家宴事件之后,应天府尹薛大人觐见陛下,将五名女子中毒,四员高官遇袭,其中两名死亡的真相始末向陛下详细陈述。 陛下震惊之余,也明白幕后杀手行踪诡异、手段高明,不是区区一个应天府能够应付得来,遂令应天府画了那名为“紫烟”的女子的身形特征,交由锦衣卫指挥使,派锦衣卫高手若干全力追查。 追查了半月有余,这鬼魅般的女子依旧不知所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金陵城中再无中毒女子出现。 我觉得,这皆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没有将秦朗之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我很清楚,但凡透露一个字出去,对于他,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只能将它深埋在心里,让它变成了一颗刺,扎在我本就不算强健的心房之上,时时处处,隐隐作痛。 我不得不承认,从前世到今生,我都是个有心灵洁癖的姑娘。 这种洁癖不在于外表的肮脏与否,而在于内心,在于我所崇尚守护的东西,比如道德,比如爱情,不容许一丝一毫的亵渎。 比如前世,云栖曾在学校的交响乐团担任指挥,期间一个演奏大提琴的女孩子,漂亮的法国留学生,曾经对云栖产生了些爱慕的情愫。 原本,云栖这样校草级别的人物,对他有想法的女孩子简直不要太多,趋之若鹜挥之不去,他自己都常常感到不胜其烦,多了个法国芭比娃娃,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并没有过多在意,但问题便出现在了一张照片上。 那女孩子拉得一手好提琴,汉语水平却不如她的琴艺那般高,于是修过法语的云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她在乐团里的翻译。 某次排练过后,大约是云栖觉得这女孩子的演奏有些瑕疵,于是近前与她沟通,并顺手帮她拂去了长发上沾着的一点纸屑。 这一幕却被其它同学用手机拍了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拍的唯美,便发在了学校的论坛上,且十分恶俗地命名为“怦然心动”。 不过几小时后,这照片便被唐薇薇转发到了我的手机上。 彼时,我正与排练结束的云栖一起吃着晚餐,被这照片成功地呛了一口,咳得满脸通红。 云栖便体贴地过来给我拍背,顺便瞥到了我手机上的自己,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这闺蜜,也太无聊了。” 无聊么……我将自己缓了缓,盯着云栖的双眸轻笑道:“敢不敢打个赌:我能猜到,你给这姑娘弄头发的时候,心里想得是什么。” 他便嗔怪地望了我一眼:“你也这么无聊?” “就说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他一脸无所谓的坦荡。 “好。”我向前探了探身,刻意靠近了云栖,盯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当时心想:这女孩儿,好美。” 他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指弹了弹我的额头:“什么呀……敢情你吃醋呢?” 我却一动不动,依旧盯着他的双眸,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云栖被我盯得有些发毛:“干嘛?真以为自己会读心术呢?” 讲真,虽然前世的我也与万千少女一样,迷信过星座研究过塔罗,但读心术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我并没涉猎。 但出于对研究人心理的兴趣,我曾去选修过整一年的心理学课程,期间有一门,叫做“微表情研究”。 感谢这门课程,让云栖方才眼中那一瞬间的惊慌、错愕与愧疚,被我捕捉个正着。 那转瞬即逝的表情,犹如一根刺,扎得我心头一颤。 “好吧好吧,她是挺好看的。”云栖捏了捏自己眉心,换上个哄小孩儿般的柔软语气,“但她可没我们家馨月好看啊!” 把手放在眉骨之间,这是人感到羞愧的时候常用的一种动作,目的是建立一个视觉阻碍,以掩盖自己真实表露的情感。 当我像背教科书似的回忆起这个经典段落,嘴角不禁挂上了一丝冷笑:“你对她有好感,为什么不敢承认?” 我一而再的逼问,终令云栖有些恼火:“一张被偷拍的照片而已,你吃得哪门子飞醋?我跟女生合影的照片多了,也没见你这样在意过!” 的确,他出席各种公共场合,与形形色色的女孩子合影的照片简直不要太多,其中被勾肩搭背被挽着手臂的比比皆是。 但它们都与这张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云栖的眼神。 那种眼神,前世我曾在云栖看我的眼眸中见过,今生亦在秦朗望向我的目光中读懂。 那种眼神,写着惊艳,还带着男性所特有的一种占有欲。 那种眼神,叫喜欢。 第155回 中榜 因为那张照片,我与云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事后,唐薇微在自责多事的同时,将我骂得狗血淋头,说我纯属挑事儿,小题大做,让我放下那莫名的傲娇和洁癖,麻溜儿的去向云栖认错道歉。 我却固执地不去。 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触动了我对于感情的洁癖,即使我可以虚情假意地去向他低头,却说服不了我自己。 我那时甚至以为,我和云栖,也许要就此别过。 但事情的结果,却以云栖辞去了交响乐团的指挥而告终。 对于他的这种表态和让步,我心知肚明,于是此事悄然揭过,不再提起。 我就是这么个有心灵洁癖的姑娘,这是病,却无药可医。 譬如当下,我明知秦朗有自己的苦衷,有太多的不得已,却依旧无法度过自己道德洁癖这一关,无法将他对胖子的背叛当做从未发生过。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我们之间的感情。 有许多次,当我独自对着一盏灯烛入神,当我在廊下望着萧瑟凉薄的秋雨,当我坐在庭院的青石井栏上独酌着一壶桂花酒,我清楚地知道,他就立在我身后,一双笼了月色的凤眸静静地望着我,一袭玄衣几乎要融化在夜色里。 我却只是,固执地不愿回头。 时至九月中,压抑寂静了许久的金陵城,却因一桩大事再度热闹起来。 此事便是三年一度的秋闱。 大明朝自洪武三年起开科举,实行扩招,每三年举行一次,分为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是千万寒门学子登科入仕,步入统治阶层的唯一途径。 此番要考的的秋闱,便是会试,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们齐聚帝都金陵,统一在贡院参加考试。 因年初有册立太子的大事,此番会试便有了些恩科的性质,由太子朱高炽亲任主考官,得以考中的贡生便是太子门生,入国子监学习深造,是读书人求之不来的福分。 于是,金陵城中的读书人各个发奋努力,想要抓住这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其中便包括我家的冷小树同学。 送小树上考场那日,令我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我要参加高考的情景。 “阿暖,我真的吃不了这许多。” 阿暖一边将诸种吃食往小树的提篮里放,小树一边忙不迭地往外拿,“我是去考试的,又不是去野餐……” 阿暖嗔怪地抬头瞪她,一张小嘴儿气鼓鼓地撅着,双眼竟有些泛红,小树立时心软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你随便装。” 我在一旁摇头暗叹:为了小树这三天考试的营养供给,阿暖可谓煞费苦心,表面上看是一个个洁白圆润的大个馒头,实则内藏玄机,什么鸡鸭鱼肉时蔬果肴皆包在里面,掰开了活脱脱一桌满汉全席。 看她还打算将核桃酥青团子往里塞,我有些无奈地出声阻止:“阿暖,举子入场的查验是很严的,随身带的吃食都要被切开来看,你给他带这些黏腻易碎的吃食,只会给他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阿暖听闻只得悻悻作罢,小树感激地望我一眼,背起自己的书箱,“爹,姐,阿暖,我走啦,那什么……” 他挺挺胸膛做个豪迈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罢便高昂着头一步跨出门去。 我盯着他慷慨的背影还有些愣愣地没反应过来,却见终日宿醉浑噩的老爹,此番却跟了出去:“我送他去。” 鸡飞狗跳折腾了一清晨的冷家院子,此刻终于恢复了宁静。我望一眼依旧捏着点心,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立着的阿暖,看见她一双大眼睛中露出的迷惘又担忧的神情,不禁心疼地伸手揽过她小小的肩膀,“你放心,即便他今后飞黄腾达了,也必不负你。”又故作轻松地笑道,“他若敢有一丁点儿对你不起,我打断他的狗腿。” 阿暖被说得脸上一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屋做家务去了。 小树在贡院考试的三日,是冷家最无生气的三日。 向来以喝酒听戏打马吊为主要事业的老爹,此番也没了醉醺醺垒长城的心情,每日在庭院里负手而立或是来回转圈圈;阿暖接连三日既不好好做饭也不好好吃饭,一张小脸都尖了几分,每日常做的事便是坐在石井栏上,眺望着贡院的方向发呆。 原本并不怎么紧张在意的姑娘我,在这二人刻意营造的紧张气氛下,也成功被熏陶得不谙正事不思饮食。 蓦然想起前世我高考的日子,我那向来神经大条的妈,口中说着“这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却在我高考的两天里暴瘦了三斤。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三日后,小树从贡院放出来,人都清减了几分,满身馊酸的味道,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却目光炯炯,伸手冲我比了个胜利的姿态。 全家大喜,阿暖更是喜极而泣。我当即宣布今日不必做饭了,我做东到望江楼大吃一顿。 一家人吃得热火朝天之时,我依稀看到那熟悉的颀长身影,映着窗外一片皎洁的月色,显得格外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他也会希冀,能有个其乐融融的家吧…… 那孤单的身影拨撩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推开门走出去,月下却是清冷一片,寂寂无人。 有些落寞地回来,已然喝得半醉的老爹似有心又无意地嘟囔着:“丫头啊,该嫁人了,若能有个女婿,就有人陪我喝酒喽……” 我眼眶蓦地一酸,却颔首低声答道:“是啊。” 十日后,放榜的日子。 金陵举子冷嘉树,年十六,位列会试案首,一甲第一名。 听完我报喜的老爹,愣了片刻,两行浊泪竟从颤抖的脸颊上滑落,喃喃道:“丫头,你可不要唬我。” 我强忍许久的泪水瞬间掉了下来:“爹,是真的,咱家小树,出息了。” 这大概就是,听说自家孩子考上了清华的心情了。 我和老爹又哭又笑一场之后,便开始忙不迭地准备茶水点心,迎送前来道贺的亲戚街坊。 不过一上午的工夫,冷家的门槛,都被踩薄了一层。 沉浸在极大兴奋之中的姑娘我,不会想到,最后登门的,会是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冷嘉树何在?!” 为首的黄面皮一声高喝,令原本热闹的正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见来者不善,老爹便向前几步拱手道:“我是冷嘉树的爹,不知大人找我儿子何事?” 黄面皮正眼都不看我爹一眼,直接一把将他推向一边:“我们找得是冷嘉树!让他速速出来!” 老爹被推得一个踉跄,被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那边小树早气愤不过站了出来,“我就是冷嘉树,你们意欲何为?” “给我拿下!” 黄面皮话音未落,已有三四个锦衣卫上前,三两下将小树押了起来。 这就过分了!我一步冲到黄面皮面前,“光天化日,锦衣卫无凭无据便扣押中榜贡生,是何道理?!” 黄面皮上下打量我一眼,嘴角一扯,“亏你还敢说什么中榜贡生,冷嘉树在试卷上故弄玄虚,暗题反字,我们这就要拿他回去细细审问!” 暗题反字……我后颈一阵发凉,转头去看被两个锦衣卫反剪手臂押着的小树,见他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遂半步不让地质问道:“我们家冷嘉树是有功名的举子,这位大人陡然将如此大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无凭无据的,我们可要告你诽谤之罪!” 那黄面皮冷笑一声:“我堂堂锦衣卫百户,若无凭无据又岂会找上门来?” 听他简短不耐烦的叙述我才明白,早上放榜之后,根据会试惯例,要将一甲前十名的试卷贴在贡院外的照壁上供人观看,一来示判卷之公正,二来供众多读书人学习借鉴。 小树的卷子自然也在其列,且贴在最前头。不料贴出不久,便有围观的学子指着小树的卷子大喊:“案首在文章中暗藏反字,阅卷官竟看不出来?!” 在他的指点下,众人方才看出,小树文章第二四六八行的第二个字,连起来竟是整整齐齐的“大明短寿”四个字! 这是实实在在的暗题反字了!围观的众学子一时间哗然起来,纷纷斥责此次考试不公,判卷官昏庸无术,竟给这样保藏祸心的家伙点了头名。众学子的怨气越闹越大,叫嚣着要到礼部衙门前去示威请愿,更有激奋者抄起一把黄泥向小树的试卷扔去,将那试卷糊得面目全非。 “事实俱在,你们还有何话可说?”黄面皮大手一挥,“将人犯押回北镇府司诏狱,严加审问!” 我立时心慌,北镇府司诏狱,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拦在小树身前,一时间乱了心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我横加阻拦,黄面皮脸上不悦,厉声喝道:“大胆女子!敢阻拦锦衣卫办案!你若活腻味了,一并抓回去!” 第156回 祸生 见我依旧死死抓着他胳膊不松手,脸色苍白的小树反而低声安慰我:“姐,你且放手让我随他们去。我压根没提过什么反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我就不信他们敢把我一刀咔嚓了!” 我咬了咬嘴唇:他们是不会直接把你咔嚓了,但锦衣卫诏狱,那是走一遭便要褪层皮的地方,小树那瘦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正万般无奈间,忽闻门口传来一个洪亮异常的声音:“孙百户,好大的官威啊!” 我眼底一闪,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抬头望去,见一身捕快服色的李雷,带着五六个捕快走了进来。 满屋子的街坊邻居看傻了眼:又是锦衣卫又是应天府捕快,冷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被唤做孙百户的黄面皮脸上略过一抹明显的厌恶,口中却道:“原来是应天府的李捕头,来此何事啊?” 李雷几不可查地扫了我一眼,“奉府尹大人之命,来传审举子冷嘉树。”说着,无视押着小树的两名锦衣卫,“冷举人,请随我应天府走一趟吧。” 我刚刚提起的内心又蓦地一沉:李雷,竟也是来找小树的! “看来是为着同一桩案子。”孙百户分毫不让,“但此案我们锦衣卫已接手,就不必烦劳应天府了!” “哦?这倒奇了。”李雷做个惊讶状,“依照大明律,这金陵城中的大小案子,皆由应天府负责打理;若说是科举上的事端,也该由礼部负责;孙百户带锦衣卫先插一脚,是怕于制于礼不合罢。” 孙百户被说得脸上一僵,却强自辩解道:“锦衣卫得陛下诏令,行巡察缉捕之权,可风闻奏事,自行逮捕刑讯,岂是你区区应天府所能管得着的?” 静观二虎相斗的姑娘我,此时忽然茅塞顿开,冲孙百户质问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只听命于陛下。敢问孙百户来我冷家抓人,难道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一句话问得孙百户语塞,沉吟半晌方故作鄙夷道:“区区一个举子,还想得陛下旨意?真是自不量力!” “那请问孙百户,前来抓人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李雷借着我话逼问,见孙百户悻悻地无话可说,遂十分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逮捕文书,“孙百户没有,李某这里倒有一张,这是应天府尹薛大人亲批的逮捕文书,不好意思了。”说着,示意身后的两名捕快上前,作势要将小树从锦衣卫手中带走。 押着小树的锦衣卫自然不愿将人拱手想让,双方剑拔弩张。 孙百户沉着一张脸与李雷对峙片刻,终究理亏,恨恨地甩下一句“李雷,咱们走着瞧!”终带着他的人离去。 见锦衣卫走了,李雷遣散了围观群众,这才凑个机会低声问我:“冷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令弟怎么能……” “我压根儿没提那什么劳什子的反字!”被人押了许久的小树瞬间爆发。 此时我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蹙眉冲李雷道:“此事不是我弟弟所为,定是有人栽赃诬陷!” 李雷点头,却又为难道:“冷姑娘姐弟的为人,我深信不疑,但如今府尹大人逮捕文书已发,李某职责所在,你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小树这番牢狱之灾算是免不了了,只是应天府有李雷罩着,总归比被锦衣卫带去诏狱要好过些。 收起了护雏母鸡似的架势,我不情愿地从小树前面移开,冲李雷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将小树带走。 同行的金捕快和郑捕快都是老熟人,自然不会对小树用强,只是客气道:“冷小公子,烦劳随我们走一趟吧。” 小树转头望了我一眼,我略略颔首,口中道:“别怕,有我。”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出口,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四个字,重如泰山。 小树之聪慧,孰重孰轻,见何人说何话,他自然清楚,不必我担心,我唯一担心的是…… 我终按捺不住,拉住欲走的李雷的胳膊,低声道:“我弟弟,就拜托李捕头了!” “冷姑娘放心,有我李某在,定不让令弟吃了苦头。”李雷保证罢,又刻意凑近些压低了嗓门,“令弟之事蹊跷,只怕有人从中作祟,非你我能力所能及也,你若真与东宫那位相熟,不如……” 方才一时情急,慌乱地没了分寸,如今经李雷一提点,我才犹如醍醐灌顶。 将惶惶的老爹和抽噎不止的阿暖安抚了一番,我便火急火燎地出门,奔潘公子府邸而去。 一路上,我强迫自己焦灼的大脑冷静下来,分析此事的原委始末。 小树并没有在试卷上暗题反字,但“大明短寿”四个字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他的试卷上,且藏得拙劣被人一眼看出,那说明这四个字是被人悄悄加在了他的试卷之上。 这里便有两个疑问:其一,会试考场秩序森严守卫无数,小树又全程在监舍里待着,如何会被人在试卷上添了字而不自知? 其二,如此明显的“暗藏反字”,连围观看卷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阅卷官皆是学问渊博之士,更罔提案首的试卷还要过两位同主考——大学士杨溥与黄淮的法眼,最后亦要呈太子做最终决策,这许多饱学之士,竟未能看得出来? 最后,便是诬陷小树的动机问题:小树一介书生,向来不谙世事埋头苦读,性格阳光与人为善,从不惹是生非,亦没有什么仇家,为何有人要将“谋反”这天大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若不是小树的仇家……我心中一凛:只怕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吧?! 姑娘我穿越明朝不过一年,惹是生非的本事了得,也给自己招揽了仇家若干,其中还包括二皇子、鬼金羊这种段位极高的。 十有八九,此事明面上是冲着小树,实则是为提点报复我这个姐姐来的! 想至此,一种带刺的罪责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将我一颗心扎得生疼。 事到如今,无论这祸事是否因我而生,都已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只能寄希望于胖子和潘公子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了。 以最快的速度奔到潘公子的府邸,却被管家告知:他家世子爷被报知案首冷嘉树暗题反字,一众学子齐聚礼部衙门请愿之事后,便一刻不停地出发去了东宫。 “世子爷临行前专门交代,若冷姑娘前来寻他,便请姑娘且放宽心等待,此事他与太子不会袖手旁观,定会还令弟个清白。” 我下意识地点头,却依旧不得宽心:潘公子已知晓此事,却第一时间去找胖子商议,可见他也认为此事重大,暗藏玄机,不是他一己之力便可轻易化解。 想至此,我心中愈发的七上八下,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兀自陷入了思索。 管家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状,索性将我引至潘公子书房,令下人看茶,任由我等待潘公子回来。 直至日暮时分,依旧不见潘公子身影。 我自觉这样等下去也是徒劳,遂起身向管家道别,并再三再四地请求他,一旦潘公子回来,万望派人第一时间知会于我。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不料我在别处等人,家中却有人在等我。 “冷姑娘。” 便是当初女鬼案毫无端倪,李雷几乎职位不保的时候,我都不曾见过,这硬汉脸上有如此沉郁的表情。 我心中蓦然一颤:“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们刚将令弟带回应天府不久,便见孙百户去而复来,还带来了锦衣卫指挥使纪大人的逮捕手令。你也知道,锦衣卫指挥使乃是正三品,我们应天府尹薛大人也不过是个从三品,所谓官大半级压死人,我们只得让锦衣卫将令弟带走……” 他话未说完,我已是向后一个趔趄,险些腿软跌倒在地。 小树,终究还是落在了锦衣卫手里! 李雷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我,愧疚之情愈盛:“冷姑娘,我自知对你不住,故而赶紧来知会你一声,早做打算,锦衣卫诏狱那样的地方……” 不等他说完,我已掉头跑出门去。 犹记得半年前,因我牵涉进花魁青璃的案子,累小树被刀疤脸绑架,那时的我,也是这般惶恐不安却无人可求、无法可想的光景。 不过半年间,姑娘我凭借开挂般的大胆与经营,独自一人撑起了落魄的冷记报房,并涉身一个又一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历经数次生死,也意外地结识了当朝太子、宁王世子这样旁人无法企及的权贵人物,甚至给自己找了个锦衣卫二十八宿的男朋友。 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已羽翼丰满,足以将我挚爱的家人笼罩在我的翅膀下,让他们不再受饥寒之苦。 如今看来,我将自己,看得实在太高了。 泪水,不知何时已覆满了我的脸颊,模糊的视线有些辨不清方向,我只是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着,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第157回 问情 去闯皇宫寻太子,还是去闯锦衣卫诏狱,显然都是徒劳的作死之路。 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至双腿灌了铅似的再难抬动半分,寒凉的夜风灌进肺里,刺得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胸膛里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异常厉害,灼热的血液涌上头顶,膨胀得仿佛要从五官七窍中涌了出来,令我感觉有些眩晕。 恍惚欲倒间,我被一双手抓住了肩膀,人便靠在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不能再跑了,要出事的。”耳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责备。 我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摆,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痛哭失声。 “都怪我……都是我惹的祸……此番小树若有个三长两短……” “小树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潘公子轻轻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极尽柔声道,“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令奎木狼和亢金龙带着他的手谕金牌去了北镇府司,传谕非太子殿下懿旨,不准对小树刑讯审问。” “可诏狱那样的地方……” “有锦衣卫两大高手守在那里寸步不离,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 原来,在我束手无策,只顾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时候,他们已为我做了这许多的事。 我心中略安,抽了抽鼻子,将一张脸从他胸前抬起,望着他一双柔情似水又满是担忧的眼眸,喃喃地吐了句:“多谢你……” “早跟你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谈什么谢字。”他挽起衣袖,去拭我满脸的泪痕,嗓音带着些语重心长,“我知你以前过得苦,凡事总须自己扛着,如今你需记得,还有个我。” 他一句话,说得我心中徒增酸楚。 似我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对于潘公子这番始终错付,却越陷越深的情意,愈发的不知该如何面对。 “小树之事必有人幕后为之,如今殿下正召集礼部官员调查此事,望你稍安勿躁。” 我低低“嗯”了一声,却又想起一个关窍:“小树的案子,锦衣卫为何会插手?且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授意?” 潘公子摇头:“尚不得而知,不过断然不是件好事,纪纲此人……”他眉毛微蹙,显然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十分的不齿。 纪纲……在前世的历史上倒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桀骜不驯,诡计多端,善于逢迎,打压朝臣,最有名的事迹,就是勾结汉王朱高煦,将才高八斗的大学士解缙灌醉之后,埋在雪地里活活冻死。 而纪纲最后的下场也并不好,因蓄意谋逆,而被凌迟处决。 “纪纲,是二皇子的人?”我忽然抓住了其中关窍,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不仅纪纲,整个锦衣卫北镇府司,基本都是二皇子的势力。” “难怪锦衣卫如今在金陵城风评那么差。”我不屑地撇撇嘴,却忽然意识到,某狼也是锦衣卫中人。 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一则诬陷,背后的水却越探越深,“小女子我何德何能,让二皇子如此惦记。”这样自带光环的仇家,着实的令人郁闷。 庞公子便忍不住敲了敲我的额头:“傻姑娘,他哪里是针对你。” 他一句话点的我如梦方醒:今次会试乃是太子恩科,胖子朱高炽亲任主考官,如今出了案首题反字这样的乱子,他这个主考官自然难辞其咎。 原来依旧是神仙打架,我家小树不过是遭殃的小鬼。 潘公子将我送回家,已是夜深。 看我一双眼睛红肿得桃儿一般,偏还打算继续对灯思索下去,我被潘公子强制性按在了床上。 “你急在一时也是无用,再把自己熬坏了,谁去替小树奔走斡旋、洗刷冤屈?” 被按在床上的我无奈叹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睡得着……” 他便在我床沿上坐下,伸手除了我的鞋。将我双足放在他膝上。 “你……”我被潘公子这突然的举动骇得脸颊微红:在这大明朝,女孩儿家的玉足最是金贵羞涩,断断不能示人。 前世言情剧中,被男人看了脚便要嫁给人家当媳妇儿,对方若不肯收货便寻死觅活的桥段,虽说有三分的夸张,但也并非纯属虚妄。 这个道理,潘公子不会不知。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许是觉得我这娇羞女儿态实在难得一见,眉眼间又多了几分柔情,一双修长手指在我足弓处不断按捏。 “此处为然谷穴,能降心火、平心气、助安眠。”他边说,边渐渐加大了力度,“曾听你说,有时整夜不能安寐,我特意寻宫中的太医问了来,早就想告诉你。” 我心中流过融融的暖意,不禁再度开口:“多谢你……” 他闻言轻笑:“刚跟你说过。”说着颇有些嗔怪地在我足弓用力点了一点。 我只觉一阵微漾从足底直涌到心口,原本僵硬绷紧的身子也瞬间软软地卸了力道,口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清吟。 这一声出口,我自己先红了脸,讪讪地想要将脚收了回来。 却不料光裸的足腕子被他握在掌中,下一秒便整个人被潘公子扯进了一袭松竹般的清香环绕之中。 我极少见潘公子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一双低垂的眼眸,纤长的睫毛都在微微颤动。 “潘公子你……” 我方要开口,那张谪仙般不染红尘的脸却骤然凑近。一抹凉甜入口,我下意识地去推,熟料潘公子平素看来温文尔雅的样子,霸道起来却也有股极大的力气。 我一时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百忙之中,眼角却瞥见一条颀长的人影,在我窗外一闪而过。 我瞬间清明起来,开始大力挣扎,百般挣脱不开,情急之下一口咬了下去。 一股铁锈似的血腥气,在唇上慢慢绽开来,也终于让潘公子有所警醒。 此刻,按照前世言情剧的套路,我便该拉开抡圆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口中怒骂一句:“不要脸的禽兽!” 只是,面对满脸惶然愧疚的潘公子,我却终下不得手去。 倒是他先开了口:“抱歉……是我一时情动难以自持,冒犯了姑娘,实在罪无可恕。” 他抬手抹了抹被我发狠咬破的唇,那殷红的血迹粘在他衣袖之上,合着我方才的泪渍,犹如展开了一朵鲜艳的梅花。 潘公子盯着这梅花看了一瞬,终下了极大决心般抬起了头,“心月,我是真心实意地爱慕于你,想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愿……” “世子爷!”我骤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告白,“我虽是个不拘小节的之人,却还是个尚未出阁的黄花女子,也有礼仪廉耻之心,恪守妇道之则。世子爷无端与我说这样的话,让冷心月日后如何自处?” 看我着实动了怒,潘公子眼眸黯了黯,叹息道:“终究是我不对,冷家遭逢变故,姑娘正心烦之际,却来与你说这些……罢了,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吧。” 我冷冷地垂了眼眸,不去看他索然离去的身影。 心中,却被他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刺得隐隐作疼。 无论他是穿越而来的云栖,还是温柔多情的宁王世子,此生我都注定亏欠,终无法偿还。 我索性起身坐在了桌案旁,望着一盏如豆的灯烛开口:“想进来,就进来吧。”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合拢,我抬起头,望着那双已久违的凤眸。 许久不见,他整个人又清减了几分,连带着一双眼窝都显得深邃。 他只是静默立在我面前,一眼不发地望着我,那双修长好看的凤眸中,默然流露出的犹如大男孩般的委屈与伤感,让我顿时难过得无法支持。 方才,我与潘公子纠缠的那一幕,无疑被秦朗尽收眼底。 “你别误会。”我下意识地开口,“我与世子爷……没什么的,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我呢?” 他低沉的嗓音蕴着沙哑,“如今的你与我,也只剩我一厢情愿了么?” 他这一问,将我本就摇摇欲坠的玻璃心,瞬间击得粉碎。 我痛苦地闭上眼眸,任由许多时日来积攒在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将我窒息湮没。 人皆有父母兄弟,乃是致命的软肋,碰触不得。之前的冷心月为救自己爹爹可以置性命清白于不顾,今夕的我亦为了小树几欲发狂,却为何要抓住秦朗为母亲犯下的错而耿耿于怀,始终对他不能释怀? 我不懂自己,亦厌恶这样的自己…… 见我一副欲哭的神情,眼前的秦朗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你早些睡吧,诏狱那里有亢金龙守着,小树不会受了委屈。我只是……不放心你,想来看看你。” 诏狱……是啊,如今小树还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里,我却在这里为两个男人伤感唏嘘! 简直罪无可恕! 我忽然抓了秦朗的衣袖,向他急切道:“你带我去一趟北镇府司诏狱!有些事,我必须向小树问问清楚!” 对于小树被诬陷之事,我必须首先搞清楚,他们究竟是何时在小树的试卷上动了手脚,而此事非得问小树本人不可。 第158回 探狱 秦朗面露难色,然见我毅然决然的态度,深知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终点头答应。 锦衣卫北镇府司诏狱,被誉为金陵城中最黑暗恐怖的所在,金陵人彼此发生口角摩擦,互赠一句“送你诏狱里风光去”,大抵等于前世的“去死吧你”,说明诏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秦朗此番身上还揣着胖子的手令金牌,带着换了男装的我进入诏狱,倒也一路顺畅。 此时已是夜深,诏狱之中仅有几盏烛火发出些昏暗的光,愈发显得阴冷昏暗,偶有穿堂风过,便夹带着一股血腥和腐臭味扑面而来,令人由内而外地胆寒。 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通过,秦朗提着灯盏走在前面,我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两旁生冷的铁栅栏里,一个个衣衫褴褛、铁镣枷锁的身形隐约可见,伤得轻些的,便躺在潮冷的地上沉睡;刚受过刑痛得熬不住的,便深一声浅一声地哀嚎呻吟,在寂寂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姑娘我也曾胆大包天地夜探应天府停尸房,如今却以为,这锦衣卫诏狱比那满是尸体的停尸房,还要恐怖几分。 这样的鬼地方,即便不受刑,只怕也要留下些心理阴影。想至此,我愈发地担心起小树来,只觉这条阴森狭长的过道怎么总是走不到尽头。 心中忐忑不安的我,无意识地将一双手来回绞着衣摆,却蓦得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攥在了掌心。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但他的手攥得极紧,温暖微汗的掌心给我带来几分莫名的踏实,只好任由他在黑暗中牵着,随着他加快了脚步,终在走廊尽头的一处铁栅栏前停了下来。 我心中一阵紧张,然尚未看见小树,便见一座高大粗壮如铁塔般的身形赫然出现在面前。 “怎么又回来了?”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亢金龙,疑惑地望一眼秦朗,随即看到他身后的我,“冷姑娘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天王老子也动不了令弟半分。” 我轻声道了句“多谢”,快步凑上前去,只见小树正双手抱头,仰面靠在屋角一堆稻草上,望着狭小窗子里照进来的一缕清辉,口中喃喃自语:“……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个书呆子!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嘲笑,眼角的泪却不争气地滑落,“小树!” 听闻我的轻唤,小树脸上现出一抹惊喜,急切起身想要冲过来,身形却一僵,呲牙咧嘴痛得直抽气。 我一颗心顿时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受了伤?他们对你用刑了?” “不是什么大事。”小树挺直了身子,“刚进来的时候,被个畜生在腰肋上踹了两脚,也不知踹断了肋骨没有。”见我眼圈一红又欲哭的样子,赶紧作个无所谓的表情,“如今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若不是这两位大人来得及时,只怕我这双手,就要变蜂窝煤了。” 他故意说得轻松,我却听得一阵后怕:堂堂会试案首,一笔锦绣文章,若被废了一双手…… 我感激地望了一眼秦朗,却也明白时间紧迫,遂不再说些没用的:“你在贡院会试的三日,可发生过什么异状,让人有可乘之机改了你的卷子?” 小树凝神想了一阵:“会试是每名考生一个监舍,吃住不离寸步,且每排监舍皆有监门官两名,日夜值守;更有监试若干,在监舍之间来回逡巡,昼夜不断,若说有人混进来篡改我的卷子,基本不可能。” “也就是说,你这三日内,不曾离监舍半步?” “倒也不是,除了……出恭。”说至此,小树颇有些哀怨,“尤其第二日晚上,许是阿暖给我准备的吃食太多,有些腐坏,闹得我一夜跑肚三四回,连监门官都不耐烦。”说罢又赶紧叮嘱我,“这个事儿,你可不要跟阿暖说。” “我知道。”若让阿暖知道,因为她的吃食影响了小树的考试,甚至可能造成了被伺机篡改试卷的后果,以她的性子,即便我们不怨她,她也饶不过自己。 “那么,可能是在你去恭房的时候,有人潜入你的监舍,在你试卷上添了反字?” “有这个可能。”小树皱了皱眉,“但我奇怪的是,我一张试卷写得整整齐齐,并无空档,那人如何添了四个字进去?除非他先将我原来的字剐了去,再换成那四个反字……只是如此,也太费事了些。” 我明白他的疑惑:小树离开监舍不过一会儿工夫,若那人先剐了字再添字上去,时间上并不允许。再者说,陡然换了四个字,原本的文章亦不会通顺,阅卷官不会看不出来。 原本还想多说几句,却被秦朗提醒,说巡狱的时辰快到了,徒留在这里只会增加麻烦,我只得简短安抚小树几句,又再三拜托亢金龙费心照看,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再度回到家中,已是东方既白。 见我一副恍然若失的样子,秦朗未再与我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好生休息,一旦有动态,定然第一时间前来告知。 在床上躺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又有人来访。 从李雷铁青的脸色便知,他带来的,依旧不是什么好消息。 “令弟之事,如今金陵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比昔日的女鬼不差。” 不出所料,“他们此番怎么说?” “主要倒不是针对令弟,而是说反民贼子都能点成了案首,太子殿下实在腹中草莽、有眼无珠。”说罢又意识到自己失言,怯怯地望我一眼。 舆论,又是该死的舆论战术……我恨恨地用拳头一下下锤着桌案。 “如今令弟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纪纲那样歹毒阴狠的人物……”李雷一副着实替我着急的样子,“冷姑娘你……总要去求一求东宫那位,想法子将令弟捞出来才好啊!” 我不禁冷笑一声:“我何尝不想,只是如今东宫那位,怕也是泥菩萨过江中。” 李雷愤慨地一拳打在墙上:“那便由他们信口雌黄,毁人名誉清白不成?” 对方,倒是善打舆论战……我用指尖神经质地一下下击打着桌面,越想越觉得诧异。 姑娘我两世为人,前世是著名高校新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媒体资深记者,穿越之后亦是不舍旧业,办了大明朝的第一份报纸…… 我一个资深传媒人士,竟在舆论战中屡屡被人打压一头? 这!不!科!学! 我指尖敲在桌案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唇角一勾,大脑也瞬间清明起来。 玩舆论么……姑娘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是专业的。 “小螃蟹!”我高声将敬候已久的小螃蟹唤来,“给你半个时辰,去贡院前,将此次会试的中榜名单给我抄一份来!” 见我前一秒行尸走肉,后一秒回光返照的诡异状态,李雷脸上的担忧愈发凝重,甚至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没发烧。”我不耐烦地一把拍下他的爪子,“李捕头,你们应天府常年在金陵城中探案查消息,在市井之中,理应也有不少线人吧?” “冷姑娘是说眼线?倒是有的,只是……”他担忧地看看我,“你要做什么?” “对方既然喜欢散布流言,我们便与他们比比,看谁的消息更劲爆。” 小螃蟹关键时刻不负众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着一张纸呼哧带喘地跑了回来。 我无暇考虑从冷家到贡院三里多的路程,他此番是不是神行太保附体,赶紧接了他手上的中榜名单,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起来。 “案首冷嘉树,金陵人;榜眼蔡坤,杭州人;第三名黄明,江苏徐州人;第四名范丞,山东人……” 我将一张名单前前后后看得仔细,顺便让小螃蟹拿了纸笔坐在旁边,“帮我做统计!” 小螃蟹不明觉历地与李雷对视一眼,怯怯问道:“老板,何谓统计?” 我额角黑了黑,索性抓过纸笔自己动手。 “此次中榜的一甲二十名贡生,南方学子占十五名,北方学子仅占五名;二甲三十名中,南方学子二十三名;三甲的五十名中,南方学子依旧占了大半……”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白纸上列了个算数式,“百名中榜学子,南方人竟占据了百分之七十五!好大的比例……” “老板,何谓百分之……” 老板我表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原地区孔孟之乡,中榜的北方学子却比南方少了这许多,难道北方学子就没一点儿意见?” 李雷凑过来看了看那名单,十分中肯道:“说实话,这些中榜的南北举子如此混杂着写,若非如你这般留意,还真看不出什么来。” 我便眉毛一扬:“如今,我就是要让北方举子看出来。此外,”我用指尖在一甲第十名上画了个圈,“这个朴有桓,可知是个什么人?”在明代的金陵城,从未见过姓朴的,前世言情剧里倒是见过不少。 第159回 搞事 李雷立刻接口道:“这人我还真知道,是个高丽人,听说还是个皇室中人,七八年前随高丽使节来到金陵城,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因其身份特殊,我们应天府尹大人曾命我重点关照一二。” 果然是个高丽棒子,“此人人品如何?” “听说自幼研习我中华文化,才学颇为出众,只是皇族出身,为人难免跋扈了些。”李雷皱了皱眉,“半年前,还曾因风月场上的事儿,率七八个高丽留学生在秦淮河畔与人起了冲突,大打出手,还是我带人去拉的架。” “高丽棒子也敢在金陵地面上撒野?”我不禁撇了撇嘴,“弹丸小国,真不知他们莫名的自豪感从何而来。” 既然如此,就休怪姑娘我手下不留情了…… 贡院外的青瓦墙,几日前会试张榜之时,也曾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热闹过后却人去空萧索,只留下孤零零的榜单一张,在日晒雨淋中渐渐褪了色彩。 然今日,这青瓦墙却有些不同,不同之处在于,那榜单旁边陡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露布,上面朱红色笔迹格外抢眼,却并没有太多字,而是一幅鲜明生动,令人一目了然的——柱状图。 这稀罕物很快引起了一些过往学子的注意,不一会儿便有人指着图叫嚷道:“不看还不知道,此番会试中榜的南方举子多达七十五人,我北方举子区区二十五人!我泱泱中原之地、孔孟之乡出来的学子,岂会如此不堪?!”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附和纷纷:“是啊是啊!我等自幼受儒家正道沐浴熏陶,寒窗苦读十余载,岂会不如那些秦淮河丝竹乐温柔乡里泡出来的浪荡子?” “这还不明摆着:此次会试的考官监试,皆是南方人,岂有不向着南方学子之理?” 这厢一群北方学子骂骂咧咧,终惹得南方学子忍无可忍,反唇相讥:“尔等北方鞑子胸中无点墨,才学不如人,便在这里说风凉话,有何意思!” 便有人附和:“我南方学子身处帝都圣地、天子脚下,自然更加勤勉向学,岂是你们北地能比的?” 争执愈演愈烈,吸引来的南北学子也越来越多,由于阵容实在分明,来者往往二话不说便撸起袖子加入了骂战。 一时间,贡院大门前乌泱泱地挤了一片青衣学子,连不远处国子监下课的学生也闻讯赶来凑热闹,双方各寻对手、捉对厮杀,问候对方祖宗八代并女性长辈者有之,叉腰提气互唾其面者有之,扯头发揪耳朵上演全武行者,更是不胜枚举。 “冷姑娘,这么闹下去,真的没事儿?” 立在不远处屋檐下,跟我一起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的李雷,总觉惴惴不安,“我身为应天府捕头,若在金陵城地面上出了流血人命的大事,我是要按渎职论处的。” “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能出什么大事。”我有些不屑地撇嘴,“一个个骂得响亮,手上却没二两力气,撑死使个撩阴的损招,能打出什么人命来。” 李雷想想也是,于是宽下心来,“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姑娘你刻意挑起南北学子的矛盾,与救令弟有何关联?” 我唇角一勾:“别看这群书生打架很逊,但闹事的本事决计不小。我们只需将南北之争的苗头挑了起来,诸多北方学子觉得本次会试不公,自然会把这把火越烧越旺,最终,上达天听。” “上达天听?”李雷不明觉厉地瞪大了一双铜铃眼,“你想让陛下知晓此事?只是,如此一来,不更彰显太子殿下主持会试不力,有失公允么?” 我无奈叹道:“从案首暗题反字的事被坐实开始,太子这主试不利的责任便已担下了,想推也推不掉。以他的谋略智计,自然会想法子为自己留退路。而我要做的,不过是给我弟弟小树挣一线生机而已。” 李雷挠挠后脑勺,“可我还是不……” 他话未说完,已被我挥手打断,指着不远处的贡院门口:“待会儿再说,高潮要上演了!” 李雷适时地闭口,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绯色华丽衣袍的青年,正在七八个人的簇拥下,看热闹似的从国子监方向走来。 不料,他尚未寻到合适的观赏位置,却已被眼尖的学子发现,指着他高声大骂:“一个高丽人竟也能榜上有名,足以说明此次会试之不公!” 本是得到消息来看武打剧的朴有桓,此番却骤然躺枪,自然心中不忿。见他面色一沉,早有识相的手下冲着那书生大喊:“阿西吧!我家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榜上有名也是实至名归,你个落榜举子少满口喷粪思密达!” 他此言一出,那厢便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愤愤然开了腔,骂朴有桓等一众高丽留学生,如何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叫嚷着要将他们赶回高丽国去。 高丽棒子是跋扈惯了的,被人指着鼻子骂自然火大,几步上前加入了骂战。 高丽棒子虽然口中“阿西吧”“各诶炸西”呱啦个不停,但苦于人少,见对面聚集的国子监学生越来越多,口中不说,却皆是一副腿软欲跑的架势。 就在此时,不知何人从后面递来满满一篮鸡蛋柿子,并用韩语大叫:“用这个,砸他们娘的!” 可谓雪中送炭,高丽留学生二话不说,个个操起鸡蛋和柿子便向对面的国子监学生扔去。 一时间,番茄炒蛋漫天飞舞,蔚为壮观。 高丽棒子占了上风,正得意洋洋之际,却见一个红彤彤的大柿子被扔得远了些,不偏不倚,“吧唧”糊在了贡院门内孔圣像的脸上。 不知谁先发现,高叫一声“快看孔圣人呐!” 这一嗓子实在高亢,骇得混战中的学子们都骤然停手,齐齐向孔圣像望去。 眼看着砸得稀烂的火柿子,沿着孔子他老人家的脸和胡子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生生将孔圣人变成了红脸关二爷,众学子一片骇然。 不知谁先回过神来,怒发冲冠地大吼一句:“高丽蛮子!敢亵渎我孔圣先师!我跟你拼了!” 他这一句,犹如冲锋集结号一般,令方才还针锋相对的南北学子瞬间和好,同仇敌忾地向朴有桓等高丽棒子冲了过去。 “先挑南北学子争端,再扯进来一个高丽皇亲,冷姑娘这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手段,实在是高明。” 李雷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认证一个金陵城里的潜在危险分子,“但我依旧不明白……” 我深知李雷有种“十万个为什么”的执着精神,索性把话讲明:“小树暗题反字的案子,如今押在锦衣卫手里。已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是二皇子的人,那么明摆着是二皇子要借此事打压太子,小树便是个炮灰,纪纲必然不会放过他。 但是,若将此次会试有诸多不公正之事闹大,越大越好,以致上达天听,你猜陛下会如何处理?” 不等李雷反应过来,我继续自说自话,“依照惯例,陛下会责成大理寺介入其中,主管科举取仕的礼部也会参与,此事便由锦衣卫一家掌控,变成了三司会审。 已知礼部尚书张大人,乃是太子殿下的岳父,他儿子张威又刚通过太子得了个户部的要职。张家与太子同气连枝,此番太子有难,张家不会袖手旁观,故而礼部自然倒向太子。 而大理寺卿文杰文大人,为人正直不阿,在朝中颇有清誉,乃是清流,向来不与二皇子等人为伍,即便不向着太子,也算个中间人。 如此一来,小树的案子,便由二皇子完全掌控,变成了太子与二皇子分庭抗礼,你说,何者胜算更大些?” 李雷满脸敬仰地冲我拱手不迭:“冷姑娘运筹帷幄,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此时的姑娘我却无暇享受他的摩拜,皱眉望着七八个高丽棒子被百余名学子围在中间,渐渐看不到了人影,“李捕头,我觉得,你还是带人去看看为好……” 我话音未落,身边已没了李雷的人影。 倒是小螃蟹满脸是汗地跑过来邀功:“老板,我刚才那个柿子,扔的准吧!” 我十分赞许地望了他一眼:“的确够准,不过,你得罪了孔圣人,这辈子怕是科举无望了。” 小螃蟹这才骤然想起自己也是个读书人,赶忙惶恐地双手合十冲不远处的红脸孔圣人拜了几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在叽咕些什么?”我从他口中隐约听到了“老板”二字,不禁问道。 “我在跟孔圣人认错啊,跟他老人家说,这都是老板你让我做的,他老人家降罪责罚,也不要降到我头上才好。” 看我瞬间白了一张脸,小螃蟹赶忙赔笑:“反正老板你一个女子又不考科举!”又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方才让我递柿子时,跟高丽棒子喊得那句叽里咕噜的话,什么意思啊?” 老板我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转身便走,心道:前世那么多韩剧,毕竟不是白看的。 第160回 登门 贡院前学子群殴,孔圣像遭高丽人亵渎的事件,很快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当日下午,便见潘公子府的管家前来寻我,说潘公子请我过府一叙。 我心中划过一丝别扭的情绪:毕竟,昨晚与潘公子刚刚经历了那样不愉快的一幕,再见面终有些尴尬。 但顾念到可能是小树之事有了新进展,我还是一刻不敢耽误地随他去了。 始料未及的是,潘公子府的场面,比我想象中更尴尬几分。 潘公子和秦朗,竟然都在。 我跨进门的脚一滞,眼波在他二人脸上扫过,见潘公子依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只是下唇的一片红肿淤血,清晰可见。 我不禁轻咬了嘴唇,眸光怯怯地在秦朗脸上打了个旋儿,恰好与他四目相对,竟心虚地闪了开去。 “潘公子着急唤我,可是小树的案子有了进展?”我索性故作淡定,开门见山。 潘公子便神色如常笑道:“我们这边进展迟缓,冷姑娘你,倒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我心中一凛,抬头却见潘公子脸上毫无责备表情,“你们都知晓了?” 潘公子颔首道:“这样一石二鸟的妙计,除了我们聪慧过人的冷姑娘,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听他满口的赞赏之意,我略有些差异:“太子殿下,不怪我把事闹大,给他平添了麻烦么?” “此事本就是二皇子设下的一个局,纵使你不闹大,二皇子也会派人将其闹大。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先发制人,将礼部和大理寺皆拖下水来。”潘公子将手中玉骨扇在掌心拍了拍,“殿下谢你还来不及。” 胖子果然是聪明人,一眼便洞悉了我的良苦用心。我在心里默默给胖子点了个赞,“不过,我只管闹事,接下来……”事态能否按照我的预期目标发展,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你放心,接下来便是太子殿下和我的事了。不过,令弟还在诏狱之中,殿下谅你也不会闲着,让我给你带些东西来。”潘公子指指书案上的一叠纸,最上面一张朱红字迹的立时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我将那纸拿在手里细细观看,见边缘上有密封又拆开的痕迹,曾被密封的部分赫然写着“冷嘉树”三个字,“这是小树的誊抄卷?!” 大明朝科举制度森严,实行“糊名易书”之制。现场监考人员在收卷后,首先将卷子交与弥封官,把考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等个人信息折叠掩盖,用空白纸弥封后,再加盖骑缝章。而后交给誊录官,用朱砂红笔统一誊抄,之后才能交到判卷官手中,其目的自然是防止考生与判卷官串通,在试卷上留下记号,或是判卷官认出自己熟悉考生的笔迹而徇私舞弊。 此刻我手中这一份,便是誊录官誊抄之后的小树的试卷。我顺手翻阅了誊抄卷下面的一摞书册,只见会试的抽调官吏名单、贡院的监舍分配图等一一在列。 我心下明悟:“殿下让我自行去查小树被冤的案子?” “正是。”潘公子将扇子拍了拍,顺便一指旁边的秦朗,“怕你一人招架不来,还将你三哥借了给你。” 我便抬眸望了秦朗一眼,见他眼中意味深长的神情,忽觉有些尴尬的垂下眼帘去。 “呦,如此嫌弃你三哥?”见我和秦朗相对无言的样子,潘公子有些许惊异,“那我给你换个人来……” “算了算了,”我咬了嘴唇,有些嗔怪地瞥了秦朗一眼,“凑合用吧。” 能将锦衣卫二十八宿当做凑合用的,只怕数遍整个大明朝也就姑娘我一人。便见秦朗额头黑了黑,终究无话可说。 察觉到我们三人间的微妙氛围,潘公子轻咳一声,一双清眸如水地望着我,却向秦朗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冷姑娘说,烦劳你先到外面走走。” 我一张脸都要黑了,垂眸便见秦朗的手瞬间握成了拳,不禁担心他要向潘公子脸上招呼过去。 却只听他低声吐了句“好”,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双手神经质地绞着衣摆,只觉与潘公子数次在这间书房独处,从未如今日般坐立不安过。 却见潘公子忽然向我深深一揖。 我被骇得后退了半步:“公子这是作何?” “昨夜是我一时糊涂,对姑娘做出轻薄举动,简直斯文败类禽兽不如,特此赔罪,甘愿受姑娘责罚!” 想起昨夜之事,姑娘我脸颊一红,却也只得低声道:“昨夜之事,只当它从未发生过罢了。” 却见潘公子向我靠近两步,一双如墨明眸痴痴望了我:“昨夜虽行为鲁莽,但我说的话,皆是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他一双修长好看的手轻抚上我肩头,“心月,从我见你第一面,便觉一见如故,仿佛前生便已相识相知一般。” 他这话,令我心中纤纤地一颤。 “你我琴瑟相合、志趣相投,惟愿能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为你点绛画眉,你为我红袖添香,只羡鸳鸯不羡仙,岂不美哉?”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口中干笑道:“潘公子说笑了,我这样惹是生非的性子,素来只会添乱,哪里会添香。” 说罢,心有余悸地向窗外瞟了一眼。 回眸见潘公子依旧定定地立在原处,只得叹一口气,“潘公子,我平日得你颇多照拂十分感激。但在我心里,始终敬你爱你如长兄一般,并无旁的心思。” 我说这话时刻意抬高了声线,眼角余光只觉窗外人影一闪而没,暗自吐了口气。 潘公子一双深邃眼眸中,现出难掩的失望神伤,“看来,我昔日扮你长兄,倒是扮错了。”他语气中带着自嘲,“罢了,今日这番话,你也当从未听过吧。” 姑娘我前世走的是初生牛犊的刚猛路子,从小到大欺负男生无数,其结果就是哥们众多然桃花寥寥,好容易精心培育了一枝,还最终没有结果。 不想穿越大明不过一年光景,却是桃花朵朵开,令我着实有些招架不及。 想至此,我有些汗颜地转头瞄一眼默然走在我身旁的秦朗,思忖着要不要就潘公子的事给他个交代。 然见他始终黑着一张脸的样子,心知这头狼看似豁达,对于感情之事却颇为小性儿,刻意解释反而显得我心中有鬼似的,还不如不说。 我便这样一路纠结着回到了家。 一脚跨进门,便见我老爹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望着天空发呆。 小树出事不过两日,老爹却一夜老了十岁的样子。 我心中骤然一酸,出声唤道:“爹,我回来了。” 老爹却一副恍然未觉的样子,直待我唤了两三声才回过神来,转头望了我一眼,扶案站了起来,“这位是?” 我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秦朗,而且是他第一次正式进我冷家的门,顿时心中一阵莫名紧张,“爹,这是……” 却见秦朗面色如常地冲我老爹抱拳行礼:“冷伯父,在下锦衣卫秦朗。” 见他果断以真名相告,我心中划过一丝惊诧,然见我老爹听到“锦衣卫”三个字,脸色顿时难看,我忙不迭地解释:“爹,他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锦衣亲军,跟北镇府司没什么关系,是来相助替小树平反的。” 见老爹脸色缓了过来,我在心底大舒一口气。 “明知我爹正恼着锦衣卫,你偏偏还要提自己是锦衣卫的事儿。”进屋掩了房门,我嗔怪地白了秦朗一眼,“不知道老丈人看女婿的第一印象多重要啊?” 听了我的唠叨,秦朗薄唇一勾,作势便要出门,“那我得去寻岳父大人好好聊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赶紧一把扯住他,一张脸红成了番茄。 反观秦朗,方才满脸的黑气荡然无存,一双凤眸都溢出了几分神采。 “正事正事!”我有些尴尬地指指桌上的一摞素材,“找线索救小树要紧。” 将众多书册摊在桌上,我重新拿起小树的誊抄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大为惊奇:“这誊抄卷上,哪里有反字?” 说罢又特意与秦朗看了一遍,所谓第二四六八行暗藏的“大明短寿”四个反字,根本子虚乌有。 “然当日小树的卷子被公布在贡院墙上之时,在场之人皆看出了反字,也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秦朗思忖道,随即想起,“那日公布的,是考生的手写本卷。” “也就是说,小树的手写本卷上是有反字的,然被誊录官抄录了一遍之后,反字便被隐去了!”我用手指“哒”地敲在桌案上,“故而誊抄卷经判卷官乃至主考过眼,皆未发现问题。” “看来,这誊录官问题很大。”秦朗接过小树的誊录卷,在最末下角寻到了“乙拾柒”字样,“这便是誊录官的编号了。我这就着人去查,这名誊录官究竟是何人。” 我深以为然,“此外,我还想去探访两个人。” 第161回 犯二 我将会试监考官吏名单,以及贡院的监舍分配图摊开,“一个是会试时坐在小树旁侧的考生;另一个,是负责巡查小树这排监舍的试监。若有人在小树离开监舍期间暗中潜入,篡改了小树的卷子,那么这两个人,最有可能察觉。” 小树会试时分到的监舍,乃是“戊”字排第一号,也就是说他东侧无人,只有西侧的一名舍邻。 而这位舍邻,早在会试结束等待成绩期间,便听小树跟我们吐槽过,说恰好是他在书院的同窗,复姓“呼延”单名一个“能”字,常常自称是猛将呼延赞的后人。 但他的同窗们更倾向于唤他做“呼噜能”,顾名思义,此君打呼噜的本事实在非同一般。 据小树的描述,此君堪称睡神下凡,时时处处皆能睡着,睡着必起呼噜,且声动如雷、惊天动地。 在医学发达的后世看来,此君应是患有一种名叫“昏睡病”的症疾。 小树同学时运不济,会试摊上了此君做舍邻,被他随时飚起的呼噜声震慑了三天,从贡院放出来时,顶着偌大的两只熊猫眼,体重都清减了几斤。 我深以为,在舍邻的呼噜和阿暖的腐坏馒头这样双重“神助攻”下,我家小树还能一举夺魁,实有旁人不可比拟之才华和心性。 而此时,身型白胖不输太子的呼延能同学,正满脸不明觉厉地望着我和秦朗。 “鬼祟之人……”他头翻着白眼思忖了一番,“没发现啊!” “你再努力想想,尤其是第二天夜里,小树跑恭房期间,可见过什么不明不白的人影?” “夜里么,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呼延能咧嘴笑道,“我这人睡眠多些,基本天一黑我就睡着了,就算有人在我耳边敲锣都敲不醒我。” 我额角黑了黑,忍不住问道:“看你身材魁梧,那贡院的监舍如此狭小,你也睡得踏实?” 呼延能胖脸上竟现出得意神色:“冷姐姐你有所不知,我睡觉向来随性,不挑时辰不挑地方,只要把眼睛这么一闭……” 我正等他下文,却忽闻他口中“呼”地一声起,竟已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鬼祟之人?不存在的!” 眼前的莫大人一双细长桃花眼望向秦朗,语气中带着抱怨,“抽调至贡院担任试监,这活儿我本是不想接的,奈何我们文大人数遍整个大理寺,就属我莫主簿最是心细有耐性,便回回都派了我去,我也只得半推半就,真是命苦……” 秦朗嘴角扯了扯,却面色如常道:“莫主簿辛苦,烦劳再仔细想想,你巡视戊字排监舍期间,确无闲杂人等出入?” “那是自然!”他说着又十分造作地捶了捶自己的腰,“你是知道的,我莫主簿做事最是仔细,但凡是我在值期间,每两炷香的工夫巡视一遍。你别看来回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来来往往走了几百回,倒也有几十里路了,把我累的呦……” 他说着还刻意瞟了秦朗一眼,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又瘪了嘴道:“临收卷儿,还被个毛手毛脚不长眼的倒霉孩子,从背后狠撞了我一下,生生把我跌个大跟头,颈子都扭了。昨儿还寻安和堂的大夫给我拔了个罐子,如今满颈满背的红印子,奎木狼大人你看看……” 说着,竟真的扯松了衣领口,低了头直往秦朗胸前凑。 眼见一个大男人不住跟秦朗撒娇,姑娘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我这一笑,惹得秦朗脸色愈发的不好看,连连后退几步道:“既然莫主簿无甚发现,我等便告辞了。” “这就走啦?”莫主簿显然依依不舍,一双细长桃花眼中秋波荡漾,“奎木狼大人得闲了,记得寻我来还书……” 我尚未听他说完,已被秦朗拖着扯出门去。 路上,我饶有兴致地望着秦朗一张发青的脸,按捺不住问道:“你跟这位莫主簿,是旧识啊?” “大理寺主审三千营案子的时候,因几个涉案官员的案卷,曾有些许往来。”秦朗闷闷地补上一句,“并不熟识。” 我便忍不住笑道:“人家可一副跟你十分熟络的样子……话说,你借了人家什么书,许久都不归还?” 我这话方出口,便见秦朗额角的青筋都颤了颤,“没什么书,你休要听他胡说。” 他这副哑巴吃黄连的样子,愈发令我相信这里面有故事,再三再四地问了他一路,秦朗却一副革命战士落入敌手般的慷慨状,表示打死也不说。 “好,我这便寻莫主簿去,告诉他奎木狼大人约他今晚在临渊阁饮酒并还他的书。”姑娘我悠悠起身,作势出门去。 明知道我在故意作秀给她看,秦朗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终闷闷地开了口:“也是三千营案子的时候,我有次奉殿下之命去取一个涉案官员的宗卷,却被管卷宗的莫主簿在里面塞了本册子给我……” “什么册子?” “龙阳十八式。” 我刚入口的茶水“噗”地喷了满地,“……然后呢?” “我一眼看得恶心,随手就给扔了。”秦朗满脸写着“不堪回首”几个大字,无奈地摇了摇头,“谁料这断袖还恬不知耻地回回跟我要。” 不想秦朗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但招桃花,还招余桃。 姑娘我实在忍无可忍,十分不厚道地趴在桌上,几乎要笑得岔了气儿,全然没在意秦朗一张脸黑得要滴下水来。 “曾几何时,因我一个莫须有的婚约,某姑娘别扭得什么似的,哄都哄不好。”依稀间,但闻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愠怒,“如今我被人惦记了,你却笑得这样欢畅。”他自嘲地低叹一声,“看来,我在姑娘心里,确是不同了。” 说罢,未等我咂摸过来他话中的意味,某狼已径自起身而去。 “哎……我不是……”待我后脚追出门去,人已如瞬间消失般不见了踪影。 徒留我一人,懊恼地用门板一下下叩着脑门儿,严重自我怀疑:冷心月你是不是傻? 你男朋友被个断袖调戏了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好笑?! 我不可思议地捏了捏自己笑得有些酸的脸,疑心是这两日压力太大,导致神经系统超负荷运作,连累面部表情管理出现了紊乱……简言之,有些神经不正常了? 冷战了月余,期间还穿插了一段潘公子的告白,我与秦朗的关系本就有些别扭尴尬。昨日好容易因情急之下一句“老丈人看女婿”而缓和了几分,如今又被我的一通笑骤然推远。 姓冷的,你就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 无法可想,只好暗暗教训自己:下次见面,一定要多说几句好话,哄哄那头狼十分受伤的内心。 然秦朗此番许是真的恼了我,以至于连那名“乙拾柒”号誊录官的消息,都是派手下人给我送来的。 “奎木狼人呢?”我故作不经意地问,心中却有些闷闷的。 “大人有公务缠身,一时走不开。令我来与姑娘传个话,让您尽快往国子监去一趟。” 我只得默默地叹了叹,动身往国子监去。 来到国子监门口,正思忖我要寻个什么理由进去,抬头却碰见了熟人。 “冷……公子怎么在这里?”金捕快见我一袭男装的样子,忙不迭地抱了抱拳,“是李捕头喊你来帮忙查案的?” 我不置可否地问了句:“是个什么案子?” “国子监学生冯某自缢。”金捕头此番倒言简意赅,“冷公子随我来。” 来到国子监的寝舍,碰上正在案发现场忙碌的李雷,遂上前问道:“死者在哪里?” “原本吊在房梁上,我们赶来之后放了下来,如今……”他指指床榻,“国子监的学生,满腹才华前途无量,怎地如此想不开……” 我便疾步至那床榻前,伸手揭开了蒙着的白布。 白布下露出一张年轻斯文的脸,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因长时间吊悬的缘故,肤色有些发青,脖颈上一条青紫淤血的勒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心中一阵骇然,“可知这冯生为何上了吊?” “我们在他砚台下找到遗书一封。”李雷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递给我,“倒自述得清楚,说是迷上了秦淮河畔清怡院的姑娘玉小娆,一心要为她赎身。他本是个寒门学子,拿不出那二百两赎身银子,便寻暗庄子借了高利贷。不想那娼妓拿了他的银子却翻脸不认人,债主又日日凶神恶煞地逼门讨债,他心灰意冷无路可走,只得做了这自戕之事。” 李雷说罢又不禁啧啧:“秦淮河畔的风流艳骨害了多少人,如今的年轻人,当真是不学好。” 我却无心听他的怅然感慨,将那遗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向李雷问道:“可对照过笔迹,确是死者写的无疑?” “寻他同窗来看过,皆说是冯生的笔迹。还有他往来亲密的朋友证实,说冯生近来确常常往秦淮河畔跑,应是所言不虚。” 第162回 死因 我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冯生房间内,被捕快们翻得有些凌乱的桌案和橱柜,忽然瞳孔缩了缩,行至他书架前,将一块木制的腰牌掂了起来。 那不大的腰牌上,赫然用红漆笔写着“乙拾柒”三个字。 我心中骤沉,向李雷问道:“李捕头可知,这腰牌为何物?” “哦,方才倒是听叫来问话的学生说了,前几日贡院会试,礼部从国子监抽调了不少学生担任誊录官,这冯生便是其中之一。”说罢,李雷忽然面生警惕,“会试……难道?” 我点了点头,“这死去的冯生,便是小树试卷的誊录官。” 说着,我心念意转,几步折返到冯生的尸体前,伸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然在他胸前细细审视了一番,也并未发现那隐秘的红点。 我有些不甘心地让金捕快搭把手将尸体反过来,其背上亦没有发现小片的淤青。 不是被暗器贯穿心脏的死法…… 李雷见我对冯生的死因质疑,自然也多了几分谨慎,“冷公子若觉冯生死因有异,我自会将他尸身带回应天府去,让仵作细细勘验。” 说罢,安排手下捕快将冯生尸体置入藏尸袋,小心翼翼搬了出去,复又凑近我身边,低声对我耳语道:“正如姑娘所料,我听闻,今日早朝之上,已有三名御史言官联合上奏章,将学子在贡院前闹事,复又往礼部衙门前请愿,告此次会试不公之事上达天听。陛下大为重视,责令大理寺会同礼部、锦衣卫合力严查此案。” 我颇为宽慰地点点头:看来胖子与潘公子的后续工作做得及时,终将这案子推向了有利的方向……不过,授意言官告自己的黑状,胖子此举也算棋行险着。 又听李雷道:“我听闻此事,便刻意寻我旧识,大理寺郭推官打探了一番,说大理寺卿文大人已向礼部调阅了此次会试的材料,并授令从北镇抚司诏狱提调冷嘉树至大理寺看押。” 我一颗心蓦然提起:“结果呢?” 李雷有些为难地撇了撇嘴:“说是被纪纲压着不放人……不过,此案已有陛下责令大理寺主审,纪纲不占理,怕是迟早要交人。” 大理寺卿虽官职不甚高,却位列九卿之一,掌国之司法。文大人又是有名的刚直性子,纪纲在他面前不会太嚣张。 至少,能将小树转到大理寺去,比待在北镇抚司诏狱那种人间地狱,要好得多了。 “我已跟郭推官再三交代,一旦令弟转至大理寺狱,让他多加关照,不能让令弟吃了一点苦头。” 听闻李雷之言,我心中燃起一团暖意,冲他深深一揖:“李捕头此番恩义,我们姐弟何以为报!” “这可使不得!”李雷手忙脚乱地将我扶住,黝黑的脸竟有些红了,“金陵城女鬼的案子,若不是冷姑娘仗义相助,只怕我头上这顶官帽……呵呵,以我们府尹的性子,搞不好我这颗项上人头都没了。所谓大恩不言谢,我李雷职位低微,能帮上姑娘一点半点,已是十分幸甚了。” 顿了顿,又宽慰我道:“听闻大理寺卿文大人秉性正直,有‘文青天’之美誉,与我们那位府尹薛大人简直云泥之别,定能还令弟个清白,冷姑娘且放宽心。” 从冯生的寝舍出来,我边走边思忖:如今由于大理寺与礼部的介入,二皇子一方陡然优势无存,应不会善罢甘休。 碰巧身边三五名国子监学子与我擦肩而过,还在煞有介事地讨论今日发生的命案。 其中一名学子唏嘘道:“冯生素来埋头苦学,指望一朝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怎地竟如此想不开!” “红颜祸水呗。”另一学子便撇嘴道,“听说自半月前在秦淮河畔见了个妓娘,便勾了魂似的,日日往那烟花之地跑,竟还痴心妄想替那妓娘赎身从良,结果……” “看冯生平日木讷寡言,不似个好女色的,难得铁树开花一回儿,却搭上条命去,哎,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听他们唏嘘感慨着走远,我心中对冯生之死的疑惑,又平添了几分。 我们前脚发现小树誊录卷上并无反字,后脚冯生便上吊死了,死得如此“及时”,着实的令人生疑。 若是二皇子一方将誊抄了小树试卷的冯生杀人灭口,又刻意制造了冯生自缢的假象…… 我心中蓦地一沉,联想到另一桩事:如今小树尚在锦衣卫诏狱里,若他们也同样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我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起来。 甚想去向秦朗问问小树的消息,却意识到这头狼上午刚被我气跑了,不知何处寻去。 于是心中愈发后悔:这节骨眼上,干嘛要惹他。 便只好自我安慰:小树不同于冯生,有个锦衣卫二十八宿的亢金龙在他身边守着,想要刺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再说,小树如今与胖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在此案中至关重要,胖子自然会护他万全,不容有失。 想至此,我心中略安,将小树这头儿放下,重新寻思起冯生的案子来。 能让家境贫寒为人谨慎的冯生,不惜为她借贷赎身,这个叫玉小娆的清倌人,究竟多大的魅力? 姑娘我身形一转,向秦淮河方向而去。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秦淮河畔的浮华夜宴,即将拉开帷幕的时候。 走在熟悉的烟花道上,恰巧路过簪花馆,门口的小倌熟络地冲我打招呼:“公子爷得空来啦?不上楼找柳莺儿姑娘坐坐?” 想起昔日曾对某狼郑重承诺,再不涉足这烟花之地,姑娘我满脸黑线,恨不能拿把折扇将自己的脸挡个严严实实。 向前疾行了两步,却又无奈地折返回来,冲簪花馆门口的小倌问道:“请问……清怡院在哪里?” 听我打听别的青楼,小倌的笑脸顿时泄了三分,十分不情愿地抬手一指:“喏,前面向西再向北,巷子尽头那座最不起眼儿的楼便是。”说罢又有些不甘心,“清怡院有什么好货色……公子爷不再考虑考虑?柳莺姑娘可是日日念叨您,思念得紧呢!” 我只得“呵呵”干笑两声,飞快地转身而去。 姑娘我冰清玉洁一女子,怎么就混成秦淮河畔的熟客了呢?我委实的郁闷。 七拐八拐,我终于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尽头,找到了一盏红灯笼下“清怡院”的牌子。 难怪簪花馆的小倌看它不起,这间小门面无论规模还是格调,都与河畔那些有名的秦楼楚馆相去甚远,门口也没有迎客的姑娘或小倌,与其说是家青楼,倒更像是个暗门子。 姑娘我谨慎打量了一番,抬手扣了扣门环。 须臾,便听院内一个带着呵欠声的娇软音调:“来了来了!今儿客人上门早啊!” 旧木门“吱呀”打开,露出半张带着残妆的圆脸,慵懒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半阖着的眼中瞬间来了精神:“这位公子……生得真俊呢!” 说罢,不等我开口,已被一只浑圆的胳膊搭上脖颈,一把搂进了门去。 姑娘我心中发颤:怎么有种肥羊入了狼穴的感觉? 花了极大力气,才费劲地将她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掰开,我故作淡定问道:“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她便“咯咯”娇笑,嗔怪道:“姐姐……倒显得奴家好大年纪……小爷唤我阿香便好。” 我酸得咬了咬后槽牙:没叫你阿姨,已照顾你面子了好么。 “请问,你家院子里,可有个姑娘唤做玉小娆的?” 听我打听别的姑娘,阿香圆脸上的娇笑瞬间变了变,“玉小娆……”她做个思忖状,继而复笑道,“哪有这么个人?阿香我,便是清怡院最美的姑娘了,小爷何必捧着牡丹问野草儿呢?” 我只得“呵呵”陪笑,心中却疑惑:清怡院竟没有玉小娆这个人? 说话间,见一婆子从正堂迎了出来,“阿香,可是有客上门了?” 我看那婆子五十开外年纪,却是一身恶俗的花红柳绿,思忖这应是清怡院的老鸨子了。 “是有客来。”阿香语调中颇有几分怨,“却是来寻什么玉小娆的。我们清怡院统共阿香阿绿阿花阿宝四个姑娘,哪里来什么玉小娆……” 听闻“玉小娆”三个字,老鸨子明显愣了一愣,继而对我笑道:“前几日确是有这么个姑娘的,不过如今她已不在清怡院了。” “不在了?她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谁知道呢!”老鸨子愈发笑得牵强,“她本就不是我清怡院的姑娘,不过租我个地方做几日皮肉生意,许是又寻了下家,许是跟相好的跑了,我也懒得过问。” 老鸨子含糊其辞的解释,愈发令我生疑:这个凭空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玉小娆,倒像是专门为迷惑冯生而来的! “不知玉小娆在清怡院的时候,住得是哪间屋子?” “这……待不长久的姑娘,又有什么好屋子给她。” 第163回 围堵 老鸨子虽面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已明显带着不耐,“小爷若是来寻乐子,我们家姑娘虽不多,却环肥燕瘦各有风情;若是为打听人,呵呵,恕我还要开门迎客,实在忙得很。” 这就下逐客令了……我不慌不忙地从荷包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掂在手里:“来青楼可不就是寻乐子的,我看阿香姑娘就美得很,若能再来一个,让小爷享享齐人之福就更舒坦了。” 老鸨子双眼盯着银子直发亮,脸上的笑容透出了十足十的真诚:“那敢情好,小爷快里面请!我再去唤阿宝姑娘来!” 我本以为,阿香姑娘已是老鸨子口中“环肥”的类型,熟料见了扭着屁股姗姗而来的阿宝姑娘,才幡然领悟:原来阿香竟是那个“燕瘦”! 这两位并排往我面前一站,活脱脱的“千金之躯”。 而这两位打量着我灼灼放光的眼神,一副要将我生吞活剥、吃干抹净的架势,更是令我不由后颈一凉。 便故意耸起鼻子嗅了嗅,不乐意道:“好大一股子狐臭味!” 此言一出,眼前两位姑娘竟齐刷刷地兰花指一翘指向对方:“你看你!”说罢又两脸惊骇地齐声补一句:“才不是我!” 来青楼看个双簧,倒也不虚此行。我心中暗笑,脸上却堆出个愈发不耐烦的表情:“爷不管是谁,你俩都给我沐浴更衣去,洗白洗香了再来伺候。” 待两位“千金”推推搡搡,相互抱怨着去了,我起身踱至门口,看四下无人,便悄没声息地闪身而出。 这二层小楼本就不大,老鸨又讲明了没给玉小娆什么好屋子,相必是西头北面背阴的那一间。 我在门口探了探,房中昏暗无人的样子,遂推门走了进去。 这房间本就狭小,偏生东墙上还搁着偌大一个半旧的衣橱,生生占了半面墙,令房间显得格外拥挤。 我见那衣橱上并未上锁,便尝试伸手推了推橱门,竟是推不开。 转身,见床上零散扔着一套女子的衣裙,青葱绿上襟儿鹅黄的下裙,并一条苏荷色的肚兜。 我拎起衣裙看了一眼,心想若这是玉小娆留下的,倒是个十五六岁豆蔻梢头的女孩子,正是年轻书生心目中才子佳人的理想型。 又见枕下露出一角纸边,抽出来却是情诗一首,落款写着“冯生为吾爱小娆做”。 我将那诗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只觉酸得倒牙且少儿不宜,不禁想起前世的一句话:秀恩爱,死得快。 还真应景儿。 正啧啧间,忽闻那紧闭的旧橱柜门,竟发出一声轻响。 姑娘我心念意转,闪身躲在了床幔后面。 须臾,便闻那橱柜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竟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 一个高挑长发,面覆轻纱的女子,弯腰从橱柜里踏了出来。 我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一颗心却跳得飞快。 紫烟! 正高度紧张间,忽闻门外传来老鸨子的声音:“小爷!哎,怎地转眼就不见了?” 说着,竟一把推开了房门,见屋里赫然立着的紫烟,骤然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高音:“娘咧!” 我疑心她转身要跑,却不料这老鸨子一步跨进门来,关了房门冲紫烟骇然问道:“你你你……不是走了吗?怎地又回来了?” 紫烟面纱上露出的一双妙目,十分鄙夷地瞟了她一眼:“我还需再扮几日玉小娆,等个人来。”说着,径直向床榻走来,抬手去拾床上的衣裙。 她身后,老鸨子却一副遇瘟神的样子,急急道:“还扮?!我可听说了,前几日被你勾引那个书生上了吊了!官府少不得就要来拿你,你……” 她正絮叨着,抬眼却见紫烟扯下了面纱,愈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怎么……变了模样?!” 然她话音未落,声音却戛然而止。我并未看清紫烟如何出手,却见一道血线从老鸨子喉咙口一贯而过,她双目圆瞪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这,就是话多的下场。” 而床帐后的姑娘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惊骇,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咯”的一声响。 这真是要命的一声! 我尚未来得及逃遁,只听“嗤啦”裂帛声响,眼前的床幔已被齐齐斩断,方才透过幔帘看得影影绰绰的一张脸,此刻陡然在眼前。 “你……”我的瞳孔瞬间放大。 眼前的紫烟眼波一扫,“本以为还要在此等你一两日,你倒这样快送上门来。”她唇角上扬发出一声冷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话简直杀机毕现,我一只脚暗暗向后退一步,强作镇定望向她身后,“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还要动用你们两大高手?” 待紫烟转头向后望去的瞬间,我以快到飞起的速度,从身后的窗口跃了出去。 根据我来时的观察,这窗外虽是丈余高的墙,墙上却爬满了藤蔓,只要顺手抓住一条,理应不会摔得太惨。 然理想是环肥,现实却总是燕瘦,姑娘我跃出时用力过猛,身子距离墙面偏远,顺手一抓,却是一把空。 这,下,惨,了…… 我正待闭眼迎接屁股八瓣的结果,但见眼前一个玄色身影一晃,人已被接在了怀里。 秦朗携着我落地的瞬间,手中长剑凌空一格,只见一道极细的银光闪过,剑身发出金石交鸣的一声脆响。 “走!”他不及与我分说,一只手环住我的腰肢,轻功施展开来,一个起落已出了清怡院。 秦朗扛着我在狭长巷子里跑出许久,见身后一片昏暗再无人迹,才在一处矮墙边将我放下。 然不等他一脸不悦地开口,我已一把抓住他衣襟,骇然问道:“云谣……紫烟怎么会是云谣?” 方才,那被截断的幔帐后,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令我惊骇万分。 “她不是……”秦朗蹙眉凝神,未等说完,却眼风一凛,瞬间转身将我护在身后,手中的飞刀在夜色中带过一道残光,不知与何物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嗡”的轻鸣。 秦朗长剑出鞘,周身变了气场,犹如一只即将嗜血搏杀的狼。 他一双凤眸闪着寒光,望向不远处妖娆俏丽的紫烟,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我说过,再敢动她,我绝不饶你!” 对面的紫烟发出一串娇媚的笑声:“好大的口气!主上要她死,她便断断活不得,至于你……说大话之前,最好先称称自己的斤两。” 她说话间,我才蓦然发现,四五条黑影,已从我们四面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这些人从头到脚一袭黑色,脚下悄无声息,犹如夜色掩映下喋血的黑豹。 秦朗的表情明显凝重起来,显然前来围猎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执剑保持着搏杀的姿势,却伸手将我一把拉进了他怀里。 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一会儿若太过惨烈,就闭上眼,别看。” 这话在我耳中,却听出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 我便故作无畏道:“怕什么,要活一起活,要死死一块儿!” 事实证明,真正高手间的过招,诚然不是我等门外汉想看就能看得懂的。 仿佛置身于一阵飓风的中央,四周皆是刀光剑影、金石铿锵,以及不知何人身上飚出的鲜血,和利刃割破血肉特有的声音…… 我一阵眩晕恶心,脚下也有些踉跄,索性真的低下头去。 以秦朗的高超武功,虽寡不敌众,但也能全身而退,偏偏有我这个拖油瓶…… 眼见秦朗的步伐渐渐有些凌乱,知他这样耗下去会愈发的体力不支,最终我们两人都没有活路。 得想个法子,冲出去才行。 正焦虑着,忽闻头顶一阵阴风略过,被秦朗百忙之中按着我的后脑勺向下压去,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贯顶一刀。 姑娘我忽然有些恼火,见出刀那人两条腿堪堪在我眼前,遂提气抬腿,一记前踢铆足了力气直击他要害。 这一脚可谓凝仇带恨,眼前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我会骤然出手,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便身形不稳,踉跄着后撤一步。 秦朗岂会放过这样明显的破绽,手中长剑如虹前击而出,在黑衣人左肩上留下一个对穿窟窿。 受了重创的黑衣人骤然倒地,包围圈便出现了一个缺口。正是这千钧一发的机会,秦朗揽了我纵跃而起,终于从这必杀之局中冲了出来。 我们腾跃的速度极快,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紫烟气急败坏的叫声:“一群废物!快追啊!” 我已无暇他顾,被秦朗扛在肩上,在众多屋顶檐壁之间辗转腾挪,仿佛回到了我与他初次相遇时的窘状。 胃肠里一阵天翻地覆,然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只能咬牙硬挺着一声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被他放下地来,眼前已是一片发黑,半天才缓过劲来。 “这是哪……” 我刚开口,已被秦朗捂住了嘴,做出个“禁声”的手势。 第164回 情字 我心下明白,杀手依然环伺附近,于是点点头,沉默地抬眼四处张望。 却见身处一座清雅别致的院落之中,四周是清一色的三层黛瓦粉墙的小楼,环拱着回廊画舫、鱼池水榭。屋檐廊下一盏盏精巧的灯笼迎风微摆,摇曳的灯光更给这院落平添了几分柔和暧昧的氛围。 秦朗用唇形向我道:“教坊司。” 我不禁瞪圆了眼睛:原来,这便是我曾无比好奇,甚至想要亲身一探的教坊司。 耳畔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合着男子的淫靡笑声,以及女子的呻吟娇啼,果然是个纸醉金迷的所在。 我顿时明白了秦朗为何要带我藏身此处:能入教坊司玩乐的,都是朝中官员,权势显赫,二皇子的手下断不敢在此处大肆杀人。 正四处打量间,忽觉身旁的秦朗再度警醒起来,握着我的手也愈发的紧。 我随他的目光向上望去,意识到几不可闻的足踏瓦片之声,正从不远处回廊顶上,慢慢靠近。 这些该死的杀手,终究是追来了。 我焦急地四处打量,这教坊司乃是个四面合围的布局,庭院中避无可避,想要出去,基本不可能。 束手无策间,却被秦朗一把拎起,闪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卧房。 轻纱幔帐,红烛摇曳,却是无人。 屋顶上的脚步声,却愈发的近了。 我抬眼焦虑地望着秦朗:这房间根本就是个死路,如何是好? 却忽觉他一双凤眸中眼神闪烁,颇有些古怪。 我尚未领悟,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扔在了大红锦被的雕花木床上。 这……什么策略? 眼见秦朗伸手放下了轻纱床幔,欺身压了上来,我双眼蓦然瞪得滚圆,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抗拒。 却被他一只手轻松制伏,压在鸳鸯戏水的枕头上,另一只手行云流水地扯了我的长袍外衫,顺手塞在了锦被之下。 意识到如今的姑娘我仅裹着一条紫苏色的肚都,我一张脸蓦然红成了番茄,含羞带怒地一口向这“登徒子”脖颈上咬去! 他便一动不动,生生受了这一口,在我耳边低声道:“瞒天过海,这是唯一的法子。” 我便如同被点了穴般,愣住了。 诚然,杀手断不会想到在春闱帐中颠鸾倒凤的,便是方才逃遁的两个“男子”。 只是这法子,实在是…… 我正脸红心跳地想着,又听房顶之上,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 便听秦朗在我耳边低低道:“脱我上衫,快!”见我迟疑不动手,又补上一句:“月儿,信我!” 是了,我有何不能信他。 于是伸出手去扯开了他的衣襟,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那骤然露出的极好身材,还是让我的鼻血险些荡漾而出。 只见他右肩颈窝处,一个暗红色的伤疤赫然,我犹记得,那是他救我逃离三千营火海时所中的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去。 我的眼眸于是变得温柔,指尖拂过那伤疤,依稀觉得还有一圈淡淡的牙印,仿佛给这伤疤镶上了花边。 他精炽的身体便在我的抚触下微微一颤,但得我意识到他不知不觉间发生的些许变化,便触电似的收了作妖的手指,一张脸烫得发烧。 红烛映照下,他一张刀刻斧凿般的脸上,竟滴下几滴汗来,却哑了嗓子,十分尴尬地道:“月儿,你……得弄出些许声响来……” “什么声响……”我刚问出口,便愈发羞赧不已。 前世,我虽在这方面也无甚经验,但托几位无良室友的福,几部颇重口味的电影,还是看过的。 “我……”我用力咬了咬下唇,“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些桥段,“你出声,也行啊。” 秦朗额角颤了颤,“那显得我多不厉害。” 我无语:是考虑厉不厉害的时候么?! 正思忖着这样僵持下去太容易穿帮,却忽见秦朗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俯身吻上了我的蝴蝶骨。 这变招来得猝不及防,我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清唤。 混蛋,竟然搞突袭,姑娘我从小到大,哪里吃过亏。 双臂环上他的肩颈,张口在他发红发烫的耳垂上便是一啄。 那清糯的声音在我耳边一声伸吟,竟生生抽去了我浑身的气力。 关于我与秦朗的这最后一层关系……早在他还常常半夜来我房中看我之时,我便曾恬不知耻地想过。 毕竟,姑娘我是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大好女青年,并未受过大明朝封建礼教的多少毒害禁锢,对于男欢女爱,我的态度,并不过于保守。 并不拘泥于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在乎有没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只要他情,我愿,他眷眷,我缠绵,有何不可。 但,不应是此时,不应是此处。 我蓦得清醒起来,唤了一句:“秦朗,不可以。” 他正发烫的唇齿顿了顿,终撑起身来。 我见他把双眸闭了闭,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再睁开眼,已是如水的清明。 凝神屏息地侧耳听了听房上的动静,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应是走了。” 我低低地长舒一口气,将锦被捂在胸口,打算起身去拿衣裳。 却被他一只手按在光裸的肩膀,复躺了下去。 “……干嘛?”我脸红心跳地轻愠,再这么“坦诚相对”下去,姑娘我都怕自己把持不住。 他却起身吹了蜡烛,复在我身边躺下:“人还没走远,需再等等。” 我纠结了一下他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出于私心,但终无法可想,也只能抱着被子老实安静地在他身边躺着。 如墨氤氲的夜色中,他一双清亮的眸子,和挺俊的鼻梁,分外撩人。 我悄然咽了口口水,思忖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还是要开口聊点儿什么才好。 “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我侧过身来,在秦朗耳边问道。 “刀大到刀九,是二皇子手下的顶级死士,此番竟动用了五个,再加上一个紫烟,”他侧目瞥我一眼,唇角一勾,“你面子不小。” 方才浑浑噩噩,只顾逃命躲避,此番经秦朗一提点我才明白:清怡院,本就是针对我布下的一个必杀之局! 冯生的自缢,在旁人看来就是为情所伤,毫无可疑之处。除了我为着小树的案子而质疑冯生的死因,又有谁会刻意去清怡院寻玉小娆探查真相! 看来,姑娘我已成了二皇子,或曰鬼金羊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不后快,今后的日子,难过喽。 他看出我阴晴不定的眼神,索性侧身与我更靠近了些,额角抵了我的额头,柔声道:“不用怕,有我在。” 被他这样近在咫尺地看着,我心头的那只小鹿,乱撞得几乎要跳了出来。 却又听他哑了嗓音唤我:“月儿……” “嗯?”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问一句,”他垂下眼眸去,纤长的睫毛微颤,暴露着他不平静的心绪。 “你心里,可还有我。” 那青涩大男孩般的哀怨和无奈,让我心中荡漾起暖暖的酸楚。 他是这样的难过,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的饱含酸楚,想要靠近,又怕我早已放手。 我一时间冲动得不能自已,俯身向那一袭薄唇上,重重地吻了下去。 “听闻你昨夜遭遇险境,可将我吓得不轻。” 一早闻讯而来的潘公子,一把抓了我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脸上真切写着“后怕”二字。 “幸而无事。”对于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咳,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得言简意赅。 潘公子眼眸却盯上我衣领处露出的一抹红印,关切道:“可是受了伤?” “没有没有。”我被他盯得面颊发烫,赶紧将衣领紧了紧,“还好有奎木狼在……” 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旖旎时刻,他呼吸粗重,用沙哑而压抑的声音在我耳边轻道: “你若再这样煽风点火下去,我可真当不了圣人。” 羞死人也。 “是我们思虑不周,没想到二皇子已将你视作眼中钉,一意除之。”潘公子依旧在做检讨,“我得跟殿下商议个对策,在你身边派两个暗卫保护才行。” 暗卫?姑娘我何德何能,既得太子青睐,又被二皇子惦记,真是……麻烦至极。 “实在不必……”我本想说,你们把奎木狼继续派给我就好,想了想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正尴尬间,潘公子又道:“令弟冷嘉树,已于今晨平安转至大理寺。” 听闻此消息,我大舒了一口气:“我之前还担心,以二皇子一方的狠辣手段,会对小树不利,生出些杀人灭口的法子……” 我话未说完,却见潘公子颇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本不想告诉你,怕你担心,不过既然你已料到了……” 我心中骤然一沉:“他们真的对小树下手了?!” “就在昨日,有人在令弟的饭食中投毒,妄图害他性命。” 我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小树他……” “幸而令弟机智,敏锐察觉出送饭的狱卒行为有恙,饭食一点没入口,躲过一劫。” 第165回 草包 潘公子话语间透着嘉许,“令弟小小年纪便心智过人,且才华横溢,日后必成大器!” 我抚着胸口唏嘘道:“他成不成大器不好说,别让我为他提心吊胆我已谢谢他了。” 潘公子便又温言劝慰了几句,言在大理寺已上下打点好,断不会让小树吃苦头受委屈,方话锋一转,说出另一桩事来:“会试的案子,原本已于太子方有利,不想节外又生枝。” “什么情况?” “也是昨日,礼部给事中谢大人向陛下奏报,言本次会试中榜的一甲第十三名张蔷,本是个资质驽钝且不学无术的纨绔官家子弟,偏偏也榜上有名,有徇私舞弊之嫌。”潘公子摇着扇子意味深长道,“而这个张蔷不是旁人,正是礼部尚书张大人家的五公子。” 我立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他是张威和太子妃的弟弟,太子殿下的小舅子?” “正是。” 果然是个敏感的身份:“那么这个张蔷,究竟有没有才华呢?” “陛下亦觉此子身份特殊,又听说是张尚书的儿子,索性将张蔷招至御书房亲自试问。问了没几句,此子便结结巴巴,露怯不已。” 莫非真是个草包,“也许是觐见天颜,过分紧张呢?” “确有可能,陛下也是见怪不怪。彼时触景生情,索性给他出了个对子,上联为:一行征雁向南飞。” 这上联通俗易懂、结构简单,并不难对,“张蔷可对上来了。” 潘公子脸上现出个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此子对曰:两只烤鸭往北走。” “噗!”我刚入口的茶再度不争气地喷了出来,“……烤鸭?” “陛下当场气得吹了胡子,一旁的张尚书吓得脸色都白了,一脚踹在这不成器的小子屁股上,喝问他征雁何以对烤鸭,他是不是午饭没吃饱。 结果这小子还捂着屁股辩驳道:雁肉粗,适蒸而食;鸭肉肥,适烤而香。蒸雁可不就要对烤鸭。” 我便忍不住抚掌笑道:“此子若不考科举,倒是个当厨子的好材料!”笑罢忽然一凛,“结果呢?” “结果张蔷会试舞弊,被他自己坐得实实的,陛下拍案大怒,当场将张尚书骂了个狗血淋头,令他暂停职反省。且因其当事人至亲的身份,勒令不得再介入科举舞弊的案子。” 潘公子神色默了默:“连太子殿下亦未能免责,被陛下召去一通训斥,言他主持得好科举,不公不正舞弊频出,责令殿下在东宫禁足思过,无诏不得出。如今连我都见他不得。” 我听得后背冷汗涔涔:因一个草包张蔷,连累他整个张家,甚至礼部都被排斥在科举舞弊案之外,之前好不容易造成的礼部与锦衣卫相互制衡,大理寺不偏不靠的平衡局面骤然被打破,二皇子一方再度占据有利地位。 而更糟的是,胖子在他皇帝老爹那里失了信任,于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那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潘公子叹了口气,做个无可奈何状:“为今之计,也只能仰仗大理寺卿文大人秉公论断了。”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但内心里总觉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实在不是个稳妥之策。 我二人沉默了一下,我忽又想起另一桩事来:“我们从扬州回来之后,潘公子可关注过那云谣的下落?” 潘公子被我问得一愣:“一个混迹风尘的清倌人,我关注她作何?”又想了想道,“她的靠山,无外乎平安侯与湖匪,如今皆正法,她……想必也不会混得很好。” 我便皱了眉道:“我昨晚看到她了。逼得国子监冯生自缢的玉小娆,就是云谣!” 潘公子的扇子在桌案上敲了敲,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云谣?她竟还有本事,来金陵搅弄风云么?” 提起昨晚看到的云谣,或曰紫烟,我心中总有说不出的别扭与古怪。 昨夜,我亲眼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然秦朗却说,紫烟并非云谣。 如今我想来,扬州城里的云谣,一副弱柳扶风之态、楚楚可怜之姿,善利用自己的美色在男人之间斡旋,那一副白莲花、绿茶婊的姿态,不像是装出来的。 而金陵城里的紫烟,武功高强、身手诡异,在金陵城利用中毒发狂的“女鬼”,一连暗害几名户部大员,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二人,除了顶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实难令人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云谣与紫烟,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潘公子见我言之凿凿,当即许诺派人去查一查。我将他送出门去,却见小螃蟹正抱膝蹲在门口,一脸不开心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怎么了?”小螃蟹跟我半年,与我冷家十分的亲近,此次小树出事之后,他便愈发上心,日日将市井间的流言消息带回来给我。 “街巷间的这些三姑六婆,实在是无聊至极!愚昧至极!恶毒至极!”小螃蟹抬起脸,眼睛红红,一副欲哭的样子。 我诧异:小螃蟹这副讨喜的长相,素来受中老年女性的喜爱,在我们坊里混迹不过半年时间,干娘已经认了三个。“她们说你什么了?” “她们不是说我,是说老板你!”小螃蟹嘴都瘪了,“还有小树哥。” 我心中蓦然一颤:“不必忌讳,说出来我听听。” “市井间皆传,太子殿下任人唯亲不唯贤,无论在朝在野的小舅子,都要提拔一番,可谓当世第一好姐夫。” 难怪小螃蟹气愤,这流言,实在难听。 所谓太子“在朝”的小舅子,自然是指太子妃张小姐的弟弟张蔷;而“在野”的,金陵城早有传言,说姑娘我乃是胖子在民间的红颜知己,那么“在野”的小舅子,自是指冷小树无疑。 这话传得有凭有据,正如那枚扔向孔圣像的柿子,将太子的形象名声,毁得结结实实。 舆论,又是该死的舆论战术……我用力握了握拳,感受到指甲刺向掌心的微痛,伸手将小螃蟹拉了起来,“跟我回去,在大门口做个懦弱样子给谁看?” 小螃蟹依旧愤愤不平:“她们毁你毁得这样难听,你就这么忍了?” 姑娘我便冷笑一声,刻意提高了嗓门:“自古流言止于智者,聊天止于呵呵,对于满口喷粪的人,你不呵呵快走,还要留下闻臭么?” 小树的案子尚无进展,姑娘我只好先将其置之一边,分神想想张蔷的案子。 张蔷之所以能够榜上有名……倒是显而易见:以他爹礼部尚书的身份,给他会试找个枪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我一边思忖着,一边从潘公子带给我的一众资料中,捡出会试考生的资料来搜寻,不费什么工夫便寻到了张蔷的名字,后面写着他的年纪、籍贯等个人信息,以及对其相貌的描述:身高五尺,圆胖身材,鼻翼有带毛黑痣一颗。 带毛黑痣……我蓦然想起了前世影视作品中的经典形象,总觉脸上长有这样一颗痣的家伙,十之八九都有一颗爱帮人介绍对象的心。最后,在张蔷的座位号一栏赫然写着:戊十。 这么巧,竟与小树在同一排监舍…… 我心念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对于我的来访,大理寺的莫主簿略感意外,但当我笑眯眯地奉上两包莲湖居的点心,言这是我上官奎木狼大人,特意交代我给莫主簿送来的,他一张脸上竟现出了少女般羞涩扭捏的笑容。 看得我后背陡然一阵发凉。 “我说这样眼熟,原来是前儿跟奎木狼一道来的俊俏小哥儿。”莫主簿一双桃花细眼荡漾,打开点心纸包让我一让,遂自己掂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哎呦,这样甜,难得奎木狼大人惦记我好这一口儿。” 我胃里一阵翻腾,却也只能强忍着陪笑道:“我家大人说了,那日有事走得急,未能多关怀莫大人一二,特让我来一趟,问问莫大人的颈子可好些了。” 莫主簿便笑得愈发灿烂:“承蒙他惦念,已然好多了。” “我家大人还让我顺便问莫大人一句,会试之时,可对坐在戊十监舍的考生还有些印象?” “戊十……”莫主簿抬手扶额做个思量状,遂将掌心一拍,“哦!若说是别的考生,我还真记不清,这个戊十号却是不同寻常。” “大人记得?” “礼部张尚书家的小公子,岂能不记得?”莫主簿嗔怪地瞥我一眼,“之前因机缘巧合见过一面,这位小公子生得么……珠圆玉润的,倒是好认。” 听他满口说认得,我反而有些诧异:“大人确定,那日去考试的就是张家小公子本人?” “那还能有假?”莫主簿见我不信,刻意伸出手指往自己鼻翼侧点了一点,“张家小公子脸上那标志,旁人可是学不来。” 如此说来,张蔷竟是自己去考的。 我这厢正低头思忖着,却听莫主簿煞有介事问道:“我看你深得奎木狼赏识,想必经常跟在他身边……他,可有提起过我啊?” 第166回 雌黄 “啊呃……”我赶紧干咳两声,脑子迅速转了几转,“提过!自然是提过的!我家大人说莫主簿腹有才华且心细如发,是大理寺之股肱,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说着斜眼去看莫主簿,但见他如同被捋舒服了的猫儿一般,惬意地眯起了眼,悠悠道:“还有么?就没说过点儿别的?” 别的……我索性咬牙狠心:“我家大人还提过,莫大人热心借与他的那本……武功秘籍,他曾细细研看,受益颇多。” 莫主簿脸上略过一抹惊喜:“哦!那他……” “我家大人也曾与属下们分享心得,说他自幼修习的是少林心法,武功走得是至刚至阳的路子,而莫大人赐予的那本秘籍……虽也是少阳派,却偏柔了些,不甚适合他。” 看莫主簿略感失望的眼神,我咽了口口水,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家大人还曾教诲我们,阴阳和合乃是天道,想要在武功上有所长进,便要顺应天道,分清阴阳,若逆天而为,必遭反噬之苦……嗯,没什么好下场。” 秦朗,我尽力了。 说罢,看着莫主簿一副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赶紧告辞而去。 如果去贡院考会试的就是张蔷本人,而并非枪手。 那便奇了,以他那塞满蒸雁烤鸭的脑子,写出的文章是如何层层通过考官法眼的? 若说是他老爹张尚书提前打通了考官的关节…… 且不说所有会试考生的试卷皆要糊名易书,便是之前他一路绿灯大开,到了胖子这位主考官那里,也容不得他的狗屁文章。 除非,胖子这位姐夫,真的为他小舅子开了后门。 我只觉后颈一凉,遂用力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对于耳后骤然想起的清糯声音,我见怪不怪地懒得回头,心底却漾起融融的暖意。 “我去问了莫主簿,说张蔷确是自己去参加的会试。”我唇角一勾,低头摆弄着桌上的会试名册,“你说,他是怎么考上的?” 身后的某狼却显然答非所问:“你去找莫主簿了?” 这个……我赶紧转过身来,陪上个大大的笑脸,“我是打着你的名号,慰问他去的。” 说罢,眼前的一张俊脸瞬间白了三分:“你……” “可我教育他了!”我赶紧替自己洗白,“我特别义正言辞地跟他说了,你对他没意思,你和他是不可能的!”嗯,确是说了,不过莫主簿能领悟几分,就看他的造化了。 话音刚落,便觉臀上“啪”地一声响,连带几分火辣辣。 “你这胆子,还真是愈发的大了。”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摸摸被他拍了一掌的地方,心想胆子愈发大的明明是你……都敢打我屁股了! 看来,经过“一夜缠绵”,确是不一样了。 我便瞬间戏精附体,撅了嘴一脸委屈:“疼!” 果然,下一秒便坐在了两条精健的大长腿上。 “如果张蔷确是自己去参加的会试,以他脑满肥肠、胸无点墨的本事,断断不可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 “确是。”某狼似心不在焉地抚弄着我耳后的绒发,“那他是如何中榜的?” “如何中榜……”这也是我正在苦苦思索的问题,奈何这个执着于与我耳鬓厮磨,令我陡然春心荡漾的俊男,实在影响我的智商。 迷迷糊糊间,蓦然忆起前世的一些事,关于我参加高考那年的一些争议…… “泄题!”我不情愿地推开秦朗火热的臂膀,“有人提前给张蔷泄露了考题!” “不太可能吧。”秦朗微微摇头,“会试考题,乃是太子殿下当场命制,之前根本无人得知,如何泄题?” 又是胖子……我便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张蔷可是太子殿下嫡亲的小舅子,且他还有个热心的枕边人。” 胖子提前拟好考题,有意或是无意地通过太子妃张小姐泄露给了小舅子张蔷,多么顺理成章。 “说到小舅子,”秦朗眼神黯了黯,“你可听到……” 我心知他也听说了那些恶毒的市井流言,足以令这只时而小性儿的狼心中不悦,本想哄他几句,转念一想却沉下脸来,做出个更加黯淡的样子:“我听到了,简直句句诛心,我死的心都有了。” 某狼果然重视:“二皇子一派故意散布的流言,旨在诋毁太子,你又何必上心?” “我哪里是在乎那几句流言,我是在乎你。”我哀叹一声,“我本以为,经过昨夜一番……生死,你我该抛却了嫌隙,你也应信我……” 话未说完,人已被搂得更紧了些,“我当然信你!” “那你答应我件事……” 翌日,身着一身锦衣卫飞鱼服,耀武扬威地跟在秦朗身后的姑娘我,对于自己昨夜的趁热打铁就坡上驴,暗自得意不已。 对于扮成锦衣卫,明目张胆地去探大理寺刑狱这个主意,秦朗本是坚决拒绝的。 我只得耐心解释:二皇子一方既能利用张蔷之事打压太子,显然对于张蔷舞弊的内幕早已探查清楚。如今他们要做的,便是拼命造势,利用此事大肆毁坏太子的名声,将科举舞弊案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而对于被押在大理寺刑狱中候审的张蔷,他们反而不会去过份关注。这就决定了,我们扮成锦衣卫北镇府司的人去探大理寺,这计划看似疯狂,其实并不容易穿帮。 当我说出这个计划时,秦朗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月儿,你担心小树安危,想要去看他的心思,我能理解。 如今小树身边被我派了暗卫保护,每日向我汇报,确保万无一失。你乔装去探刑狱,万一被人识破,反而节外生枝。” 彼时,正端正坐在他怀里的姑娘我,想了想确再无什么道理可讲,于是站起身来:“我要去告诉我爹,有个男子占我便宜……” 便见某狼额角黑了黑,咬牙叹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如今的大理寺上下,以文大人为首,皆以清流自居,对于纪纲统领下的锦衣卫北镇府司,自然是万般的看不上。 是以,当我们向大理寺的门卫出示了北镇府司的腰牌,表明了要入刑狱审问张蔷与冷嘉树的来意,便结结实实地遭到了一记白眼。 再度扮成黄面长须关二爷模样的秦朗,默默地望了我一眼:你看吧。 嘿……我立时叉起腰摆出个耀武扬威状:“爷乃是北镇府司的百户,你一个守门小吏算什么东西?麻溜儿的叫你们司狱官来见我!”说着抬手做出个打人姿态,“再敢怠慢,拿你去诏狱里,卸了你的腿!” 待门卫忿忿然地去了,秦朗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好一副恶人相,看得我都想抽你。” 我便呛回去:“你们锦衣卫呢,平日对百姓就是这么个嘴脸。” “什么叫我们锦衣卫?”秦朗立时不悦,“我堂堂锦衣亲军,虽名义上隶属北镇府司,却跟纪纲之流没什么关系……”说罢又担忧,“你一个冒牌锦衣卫不说低调行事,如此嚣张不怕被人看出了端倪?” “正因为嚣张,才看不出端倪。”如今北镇府司的锦衣卫,类似于前世的无良城管,一路过去鸡飞狗跳才是正常状态,“再说了,科举舞弊案由大理寺和锦衣卫共同负责,乃是陛下的谕旨,锦衣卫来调阅证物审问嫌疑人,合情合理,纵是文大人亲来,也不敢不配合。” 半个时辰后,当我二人走进大理寺刑狱的大门,我见秦朗默默给我投来个敬佩的眼神,心情简直不要太傲娇。 “这便是嫌犯张蔷。” 经狱卒漫不经心地指点,我顺势望去,果见一个五短圆胖的身躯,听有人唤他,疾步挪动至狱门口,满怀希望问道:“可是我爹来捞我了?!” 鼻翼一颗硕大的黑痣,扎着几根粗硬的黑毛,随着他因激动而满脸颤抖的肥肉,显得格外生动。 我便刻意狞笑道:“非也非也,是北镇府司的锦衣卫大爷寻你来了。” 听闻锦衣卫找上门来,张蔷一张肥脸抖得愈发厉害,不等我问话,竟崩溃地大哭起来:“爹啊……快来救我啊……” 这一副怂包样令我徒生恶心,遂厉声喝道:“别哭了!再哭抽你啊!” 这厮果然是个欠抽型的,“嘎”地一声停止了哭喊,却止不住无声地抽泣。 我便懒得与他废话:“我且问你,会试的文章,是你自己写的?” 他抽抽了一下,点头道:“是我写的。” 是你个大头鬼……我与秦朗对视一眼,意识到已有人暗中教授了他,无论谁问,只一口咬定文章是自己所写。仗着他爹张尚书的威势,怕也没人敢对他用刑。 幸亏姑娘我早有预料,遂冷笑着从衣袖里抽出份试卷来:“正好,我将你会试的誊录卷带了来,既是你写的,烦劳背来我们听听。” 第167回 大气 便见张蔷一张胖脸颤了颤,又颤了颤,白得发青。 “背啊!”我咄咄逼人,“既是你写下的锦绣文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蔷便无奈开口道:“夫……夫……”哆嗦了半天,却一句也背不出来。 我便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又疑问徒生:即便是提前泄题,找人代笔,这张蔷也该先背诵下来,才能一字不落抄在卷上。如今却一句背不出,又是为何? 这年代,又没有高科技作弊手段。 正疑惑着,忽听身后传来低沉却清晰的一声冷笑:“草包!” 不过两个字,却令我浑身陡然一僵,慢慢转过头去。 但见昏暗牢狱之中,一名纤瘦少年盘膝而坐,虽身着囚服却端正整洁,茅草束发却一丝不乱,在这阴冷的刑狱之中,犹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臭小子……我险些湿了眼眶。 身旁的秦朗怕我一时失态,暗暗碰了碰我颤抖不已的手,向小树问道:“你就是会试案首冷嘉树?” 小树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瞬间便换上个高冷倨傲的神情:“正是在下。” 此时,我亦从初见的震惊中调整过来,走近几步,冲小树眉毛一扬:“听说你胆大包天,在会试试卷上暗提反字,真是狼心狗胆。如今身陷囹圄……尝到苦头了?” 小树便故作冷笑道:“让大人失望了,学生在狱中吃住甚好,并没吃什么苦头。” 我心中宽慰,脸上却做出个十分失望状:“方才听你骂张生草包,口气嚣张得很,不如你也将你的文章背来我们听听,看你又有几分真本事。” 来探大理寺之前,我便想到了一个问题:若小树的手写本卷上暗藏反字,誊录卷上却不见,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小树将自己的文章背诵一遍,与我手上的誊录卷进行对照,便可发现端倪。 小树便傲娇笑道:“我自己写的文章,有何背不得!”于是后退两步,昂首挺胸,负手而立,朗声开口: “臣对,臣闻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阳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乎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天以澄著、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圣圣相传、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精神心术、达之礼乐刑政。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 小树朗朗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刑狱,无论狱卒还是囚犯,此刻竟在他的朗诵声中齐齐静默下来,肃穆地聆听着,如同听先生讲课的学子般虔诚。 我见他虽立于阴暗囚室之中,却宛如屹立于杏坛之上,文人铮铮风骨尽显,忽然便有些感动。 潘公子说得对,我家小树,日后必成大器! 小树背诵的声音已止,整个刑狱却依旧沉浸在一片肃静之中,直至突如其来的几声清脆掌声,骤然打破了这余音绕梁的氛围。 “好!好!好!果然是难得一见的锦绣文章!冷生心有天地大道,胸怀社稷黎民,下笔酣畅淋漓、气贯长虹,这案首,实至名归矣!” 我不禁闻声望去,见一身着官袍之人,正边拍巴掌边徐徐走来,三十五六年纪,目光炯炯如鹰,额前一缕白发,显得格外特立不羁。 便听身旁狱卒行礼道:“文大人!” 我与秦朗对视一眼:大理寺卿,文杰文大人,竟亲自来了! 文大人执掌大理寺多年,断案无数,看人的目光中自带一股锐气,竟看得我这冒牌锦衣卫心中蓦得一颤。 正心虚间,却听文大人冷冷问道:“尔等是北镇府司的人?” 秦朗不卑不亢答道:“正是,奉纪指挥使之名,前来审问科举舞弊嫌犯冷嘉树和张蔷。” “陛下谕旨,令大理寺与锦衣卫同查科举舞弊案子,本官无话可说。”文大人目光从我二人脸上扫过,又在张蔷颤抖的肥脸上打了个旋,最后落在小树身上,“如今两名嫌犯你们皆已审问过,可有结论?” 这时,姑娘我终于从心虚中迅速调整了状态,昂首冲文大人冷笑道:“恕在下直言,在我们北镇府司,不疼不痒聊两句,可算不得审问过。”说罢做出个阴惨表情,“这犯人么,带到刑堂里走一遭,不用问,便什么都说了……” 此语一出,不但文大人脸色微变,连身旁的秦朗都惊诧地瞥我一眼,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更罔提我身后监牢里的小树,我甚至能脑补出他此刻对我的腹诽:冷心月你是不是我亲姐姐?! “滥用极刑、屈打成招,那是你们锦衣卫的手段,我大理寺,不兴这一套!”文大人脸上的鄙夷神色毫不遮掩,“烦劳回去转告纪纲,科举舞弊的案子只要一日在本官这里,便要查清个是非曲直,断不会让明珠蒙尘,耽误了国之栋梁!” 说罢,冷冷一挥衣袖,转身而去:“来人,送二位出去!” 被文大人一同唾骂斥责,还毫不留情地逐出大理寺门,却喜上眉梢连走路都一蹦一跳的姑娘我,着实有神经病的嫌疑。 一旁看着的秦朗,不禁唇角一勾:“你这一招欲擒故纵,的确使得漂亮。” “是吧,我也是突发奇想福至心灵。”我愈发的飘飘然,“有没有很想膜拜我?” 秦朗凤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把那个拜字去了。”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嗔怪地在他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多正派的一伟岸男子,何时变得如此不正经了? 忽想起出大理寺门之前看到的一幕:“咱们被文大人扫地出门之时,刚好跟莫主簿擦肩而过你记得吧?”幸而我二人今日都做了番装扮,并没被莫主簿认出来,然而,“你可没看见莫主簿一步三回头望你的样子。” 秦朗粘在唇边的一部大胡子颤了颤:“你想说什么?” 我不禁啧啧道:“人家莫主簿,当真看上的不是你的脸……真爱啊,需珍惜。” 话音未落,臀上又是“啪”地一声火辣辣。 “如今大理寺也探罢了,赶紧回去把这身衣裳换了。”秦朗一副“我懒得再理你”的样子,“免得夜长梦多。” “别啊!”我立刻认怂陪笑,撒娇地扯了扯他的大胡子,“扮起来不容易,索性再去个地方看看。” 贡院门口的孔圣像,脸上红色的柿子痕迹依旧隐约可见。 从他身边经过之时,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孔子他老人家的表情,怒气冲冲中夹杂几分哀怨。 于是在心里默念:扔柿子砸您老的,是谢乾!谢乾…… “两位大人请看,这座最高的便是明远楼,考试期间,主考官等可登楼俯瞰监舍,巡视诸生。” 幸而贡院的小执事,没有大理寺诸人的清高傲骨,见是锦衣卫来,惶恐之余多了几分殷勤,带着我们在贡院各处勘察。 我暗自将这小执事打量了一番,见他不过十五六年纪,生得瘦削纤弱,行路时便佝偻着腰身一副站不直的样子,一张脸更是白得毫无血色,典型的亚健康。 “明远楼后面便是至公堂,是外帘官的办公场所。会试开始之前,此处便是保管、分发试卷的地方。至公堂后为戒慎堂,是试卷糊名易书的地方。” 游览贡院,并非一时兴起。 小树试卷上蹊跷出现的反字,加上张蔷这绣花枕头凭空变出的锦绣文章……既然不是当事人所为,那便只能说明,是在试卷传递审阅的过程中,被人动了手脚。 是以,将试卷从头到尾的流转顺序推演一番,便可能找出bug之所在。 而试卷从分发到审阅完毕,整个过程都在这贡院之中。 正东张西望着,我二人已在小执事的引导下,踏上了一座汉白玉石桥。 我见这桥连接着一池碧水,将整个贡院前后自然一分为二。石桥栏上刻着莲花、青云等吉祥图案,不禁问道:“此处便是飞虹桥?” 曾听小树念叨过,说学子中流传一句话:卷过飞虹桥,一半举人到。就是说试卷过了飞虹桥送到阅卷官手中,中榜就有希望了。 “回大人,正是飞虹桥。过了此桥便是衡鉴堂,乃是阅卷重地。会试阅卷期间,任何人不得通过飞虹桥。”他指着桥面正中央一道石线,“连阅卷官的衣食用度,也只能送到这桥中央石线处,由值内的专人来取,内外不能往来。” 我颔首,暗想操作倒是严谨,遂跟着小执事继续往里走。 所谓衡鉴堂,其实是极大的一间办公衙署,正堂宽广,置桌椅书案若干,显然是阅卷官集中办公的地方,再往里有几间独立的阁间,据小执事所言,便是主考、同住考等官阶高的大人们独立办公的所在。 我支走了带路的小执事,与秦朗在衡鉴堂细细查看。 第168回 家训 “这间倒是够大。”我步入其中,见是一个里外套件,外间有书柜桌案等摆设,再往里却是一间精致卧房。 “这间我熟。”秦朗悠悠道,“会试阅卷期间,太子殿下在此处足足住了三日,寸步未离。” 我不禁啧啧:胖子如此敬业,这会试还状况百出……忽然对外间一个庞然大物感兴趣,“这么大的柜子,是做什么用的?” 一个硕大的黄梨木柜,几乎高到房顶,堪堪占去了外间半扇墙。 见秦朗亦作答不得,我又去叫了那小执事来。 “哦,此乃存卷柜,糊名易书之后的誊录卷送进衡鉴堂,除了白天分发给外厅的阅卷官审阅,入夜便要悉数锁入这柜子,由主考官亲自执钥匙守护,以防徇私。” 我点头表示了然,“如今柜中无卷,你可否打开柜来给我们看看?” 小执事答应一声,便取来钥匙,伸长胳膊踮了脚去开柜上的大铜锁。 奈何这柜子太大,连带着锁也颇高,那小执事费劲半天,竟是够它不找,四下寻找能够供他垫脚的物件,也没有趁手的家伙。索性蹦了两蹦,连腰带上的荷包都掉在了地上,却依旧差了些许。 “二位大人稍等……见谅……”小执事口中一边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荷包,将荷包中滚落出来的香料塞了回去。 我吸了吸鼻子:难怪一路上都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原来是这小执事的囊中香。 小执事忙乱得满头大汗的样子,让秦朗有些看不下去,索性从他手中要过钥匙,径自开了铜锁。 我站在他身后,望着那枚花样繁复,个头明显大于同类的金黄大铜锁,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头划过,却又说不出为何。 从贡院出来,我低头默默沉思了半路,不甘心地问秦朗:“胖子……啊不,太子殿下住在衡鉴堂期间,确无外人来往过?” 秦朗眯眼想了想,“外人确实没有。”见我神情黯淡,又故弄玄虚地长眉一扬,“内人倒有一个。” “啊?” “太子殿下居衡鉴堂的第二晚,太子妃前来探望过。” 我双眸立时圆瞪:“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为何不早说?太子妃所谓何来?” “说是担心殿下在此住不惯,缺衣少食,送了日常起居之物和点心贡茶来。” 缺衣少食……我望天翻了个白眼,“她在此待了多久?” “留宿一晚。” “还留宿……就没人管她?” “人家可是堂堂太子妃,且怀着身孕,殿下都不发话,谁敢多嘴?” “太子妃怀孕了?”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惊诧,随口问道,“谁的?” 我话一出口,便觉秦朗额角跳了跳,“谁的重要么?跟你有何关系……” 我自知情急失言,又惹了这小性儿的狼心中不悦,赶紧义正言辞地解释:“我这不是为社稷计,怕江山旁落么。” 秦朗便无奈地伸手弹了下我的脑门:“我看你是闲的慌。” 从贡院出来,已是午后十分,暖暖的秋阳穿过树木,洒在平静的秦淮河面上,漾起点点金光,静谧而美好。 我便倚在一棵树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了神。 忽觉头顶一动,头上的官帽已被一手摘了下来,顺带着取走了我束发的发冠,一头柔滑的青丝便倾泻而下,洒上了点点金色的日光。 “干嘛?”对于某狼有些幼稚的举动,我表示不明所以。 他望着我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插进我的发丝,从头顶一路滑下,便将我一头长发打理得柔顺妥帖,凤眸中蕴着一抹爱怜,“我不喜欢你扮男子的样子,这样多好。” 我便娇嗔地白他一眼:“管得这样多,日后若嫁了你……”说罢自觉失言,羞涩地戛然而止。 他却眼眸一亮,兴致盎然:“嫁了我怎样?” 我瞬间红了脸,却想起前世我老妈曾赠与我老爸的一幅座右铭,索性拿来试试这头狼:“你可知道,做我冷家的女婿,可是有祖训要遵从的。” 他唇角一勾,“冷家列祖列宗怎么说?” 我便一本正经地伸出两根手指,“祖训共有两条:其一,夫人永远是对的;其二,如有疑问,参照第一条。祖上有云,不能遵守此两条祖训者,不得以冷家女儿嫁之。” 说罢,十分得瑟地冲秦朗一挑眉,暗想以这只狼霸道又小性儿的作风,又哪里是耙耳朵的料子,且看他如何应对。 不料此人唇角弯了弯:“好啊。”甚是云淡风轻。 “哈?”这会儿换了我不淡定,“你,这就算是答应了?” “是啊。”他脸上笑容愈盛,更凑近我些,“那你,这就算答应嫁我了?” “……”我这才意识到,明明是我落入了这只狼的圈套。 见我羞赧,他亦不再追问,只是顺势拦了我肩膀靠在他肩头,习惯性地用脸颊蹭着我鬓边的青丝,语调也变得呢喃:“月儿,若能与你共结莲理,纵有刀山火海,八十一难,我又何所惧哉。” 我心中涌起些感动,口中却笑道:“娶我又不是取经,哪里还要八十一难?” 他便陡然一声长叹,莫名地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方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月儿,你信我。” 午后的艳阳正暖得我有些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这句话,脑中便浮现那旖旎一晚,他与我红鸾被暖之时,亦是这句“月儿,信我”。 若姑娘我不信你,岂能与你那般“坦诚相对”? 我便将自己在他颈窝里放得更舒服了些,懒懒地随口接到:“我自然信你。” 他便轻笑一声,换了话题:“今日大理寺与贡院一番查探,你可有什么想法?” “唔……”说到案子,我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将如今的线索梳理一番,“先说张蔷舞弊的案子:已知,张蔷乃是自己去参加的会试,并无枪手,考试期间戊字号监舍亦无可疑人员出没,这些皆经大人你的‘蓝颜知己’莫主簿证实。” 我说着,刻意狡黠地望某狼一眼,见他剑眉一蹙,右掌微动,赶紧下意识地双手挡在了臀上。 熟料他变招更快,在我眼前一晃间便低头吻了下来,惩戒性地在我唇上重吮轻咬,一阵酥麻微痛竟让我忍不住轻唤出声。 当我脸红心跳地将这妖孽推开,却见他眼角一丝狡笑划过,声音低沉却带着霸道:“再顽皮,咬你。” 我便咽了口口水,悻悻地继续说下去:“张蔷腹内草莽,做不出什么好文章;若说他的试卷乃是提前知题,找人代笔,他便该背得滚瓜烂熟地进场去,一字不落地抄在试卷上。”我疑惑地挠了挠头,“方才在狱中诈他,他却偏偏一句背不出。这便令人格外生疑:他试卷上的锦绣文章,究竟从何而来?” 这是疑问之一,至于另一个让我感到疑惑的:“太子妃与太子不过表面关系,却在判卷期间刻意去送温暖,还颇为暧昧地留宿一夜,究竟意欲何为?” 某狼便眯了眼眸,颇为意味深长地盯着我道:“月儿对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似乎格外敏感,却是为何?” 我眨了眨眼,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但凡提到太子,你就格外敏感,又是为何?” 秦朗被我噎得无语,只得掩饰情绪似的转过头去,“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比你想象中,要好些。”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至少表面上还颇为恩爱。” 我在心里暗自冷笑:明知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尚未出阁便与自己小叔子共度良宵,且指不定哪天便在自己饭食茶饮中下了鹤顶红,若这样的媳妇儿,胖子也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那真是……见了鬼了。 老朱家的人么,哪个不是戏精? 对于太子妃张小姐,胖子不可能不防,却在会试判卷的节骨眼上任由她来去衡鉴堂,还留宿一夜,他就不怕夜长梦多么? 莫非,胖子真的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我瞥了瞥嘴,不对啊,张小姐不是怀有身孕么…… 我正百般纠结思考着,却陡然被一阵“咕噜”声打断了思绪。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以手掩胃,奔波了整整一上午颇耗体力,此时五脏庙又大声抗议了起来。 “要不,咱们找地方吃点东西去?”我略尴尬地开口,打算起身。 却被秦朗按在肩头,长眉一挑:“别急,变个戏法给你。” 便见他故弄玄虚地盯着我双眸,将一只空空如也的右手向我脑后抓去,再回来时,掌心赫然托着一个小小纸包。 “这是……”我不明所以地打开来,立时眼前一亮,“桂花蝴蝶酥?”遂甚感欣慰地赞他一句,“奎木狼大人,倒是愈发的多才多艺了。” 他眉眼间漾起温柔一笑,捏了块酥塞进我口中,“跟亢金龙学了几招,他总说,追姑娘么,还是要多花些心思的。” “唔……”看来,亢金龙同志依旧在追求危月燕的道路上不懈努力着,这样很好,“替我祝他马到成功吧。” 第169回 推论 于是继续窝在他怀里愉快地吃点心,顺口问了一句:“你是如何无中生有地将点心变出来的?” 他便悠悠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岂能无中生有?不过是一早替你买好了,藏在身上而已。” 我便笑得双眸弯弯地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戏法,那人竟能从帽子里变出只白兔来,当时觉得好不神奇,跟我爹哭着喊着要去学戏法。长大些才知道,那人不过以小伎俩骗取了观众的注意,再趁人不备将兔子塞进了帽子而已……” 是啊,这世上所谓“无中生有”,其实皆是“暗度陈仓”。 我骤然分心,手中的点心“哒”地掉在了地上。 “……不好吃?” 我转身抓住秦朗的手急急道:“不对!不是泄题,也不是枪手,而是有人将一份誊录卷,趁判卷期间塞进了众多试卷之中!” 听我急急匆匆颠三倒四地说了这一番话,秦朗身形顿了顿,“你说……什么?” 我知他尚有些不明就里,遂将自己一口气缓了缓,开始从头到尾慢慢梳理张蔷舞弊的案子: “会试当日,张蔷确是正大光明地去参加了考试,也并未提前知晓考题,只能以他那三脚猫的本事,在试卷上写写画画……” “写写画画?” “对。然而,他用三天时间究竟写画了些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他所写的这张试卷,根本就没有交到试监手上!” “说至此,又要提到你的老相识莫主簿……”我刻意抬眸望了秦朗一眼,却见他此番正若有所思听得仔细,没有要罚我的意思,于是继续说下去,“会试结束,莫主簿正忙着收卷之时,却有个不长眼的在他背后撞了一记,将他撞了个大马趴,跌得七荤八素。这七荤八素的结果,就是令他忽略了一件事:试卷的数量。 也就是在此时,张蔷将自己交上的试卷又暗暗抽了回来,抑或他压根儿就没交,暗自藏了起来。而被跌得扭了颈子的莫主簿,匆匆忙忙地到戒慎堂上交了戊字号考生的试卷,便寻大夫治疗他的颈子去了。 此时戒慎堂负责收卷的工作人员亦是忙碌不堪,也不得闲去清查每一排考生试卷的数量,而是手脚麻利地将手写本卷糊名,再交给敬候已久的誊录官。 说至此,便牵涉出了冯生的死因。根据昨日从贡院执事那里了解到的讯息:会试时方便起见,誊录试卷是按照考生监舍号分发,也就是说,同一排考生的试卷由同一名誊录官负责抄录,那么小树和张蔷的卷子,皆是由冯生誊录的。 也许就是在此时,冯生发现了戊字号少一份试卷的端倪,并告知了他的上官,却并没有引起上官的重视,亦或被刻意压下。” “你的意思是,”秦朗目光灼灼,“冯生蹊跷之死,未必是因为小树,而是因为张蔷?” “也许二者皆有,目前难以判断。”我心中暗叹,这便是洞悉太多的坏处,“至此,众多考生的誊录卷中,依旧没有张蔷的卷子。 那么,张蔷的誊录卷从何而来?根据我的推理,应是这样的过程:张蔷回家将试题告知他爹张尚书,张尚书暗中请高手依题作了篇锦绣文章,再设法从国子监寻来冯生的字迹,找擅长临摹之人,模制出了一份张蔷的誊录卷,设法送给了张蔷的姐姐,东宫太子妃张小姐。 为了亲弟弟的仕途前程计,张小姐便不惜拖着有孕之身亲自出马,打着探望太子的名号进入衡鉴堂,并向太子殿下要求留宿,再趁着夜深人静,太子熟睡的时机,从太子身上取钥匙打开存卷柜,将张蔷这份以假乱真的誊录卷,塞进了众多试卷之中。 至此,这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便大功告成!” 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说得自己都只觉惊心动魄、心慌气喘,抚着起伏的胸口去看秦朗,却见他入定般的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消化这大量的信息。 许久,他方凤眸一轮,望我叹道:“不想我一个小小戏法,竟成了姑娘破案的关键,我由衷佩服。” 我便愈发得意:“这只是我的推理,期间的一些环节,还有待进一步证实。” 离开秦淮河畔,秦朗便与我别过,说要向殿下复命去,并再三叮嘱我尽快回家,莫要穿着一身锦衣卫的服色乱跑,徒增事端。 我被他叨叨得郁闷:姑娘我在他心中,就是那么爱惹事生非的人吗? 腹诽归腹诽,却也只好转身向家走去。 胖子朱高炽……我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边回顾着近来这位太子殿下的诸般作为:因盐漕舞弊的案子而清肃户部,本做得不赖,却又一手提拔了几名背景不干不净的官员,其中还包括他那不成器的大舅子张威,结果被二皇子派抓住把柄捅了出来,在朝野内外落得个任人不贤的话柄。 此番主持会试,又出了小树和张蔷的事端,虽说是被蓄意构陷,却也反映出了他程序不严、查察不明的问题,留宿太子妃更是昏招一步,被他的皇帝老爹斥责,倒也不冤。 胖子这家伙,以往精明狡猾得犹如狐狸一般,怎么自打从扬州回来,倒像是智商欠费似的,处处出纰漏? 奇怪啊奇怪…… “倒霉啊倒霉,不公啊不公!” 我不禁抬头,想看看是谁如此有才,竟跟我用同样的句式,待抬眼见不远处几个蹒跚而过的身影,不禁笑出了声。 竟是那几个高丽棒子…… 为首的依旧是朴有桓,棒子们此番却没了往日耀武扬威的架势,而是不要形象地高系着衣摆,人手拎一只木桶,累得扭扭歪歪。 朴有桓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表情,走了一段突然“咚”地将水桶撂在地上,转身指着其他几个学子的鼻子叫到:“究竟是你们哪个,将那柿子扔到了孔圣人脸上?!一人做事一人当,莫再连累我们受苦思密达!” 身后的棒子们皆怯怯地后退一步,摆手耸肩一脸懵的表情。 朴有桓有气无处发,愤愤地一脚将木桶踢翻,却又被桶里的水溅湿了衣摆,简直欲哭无泪,索性抱膝蹲在了路边: “想我堂堂高丽皇室,国王陛下的亲侄子,却要日日如杂役般去擦拭孔圣像,真给列祖列宗丢脸啊思密达!” 他身边一棒子便跟着感慨:“当日我就说,大明学子争执,我们何必去凑热闹,”顺手一推旁边的人,“就是你!非要撺掇着公子去!惹事了吧?” 被他推的那个一脸委屈:“我哪里想要去打架?我不过……凑个热闹而已!”说着,又若有所思地一推旁边的人,“都说此次会试不公,我看也是,那案首的文章……啧啧啧,比咱们公子的差远了,竟也能被点了头名,可见其中阴晦之深。” 他这厢吐槽着,一旁闲闲偷听的姑娘我心中火起:你可以吐槽会试不公,但质疑我家小树的才华,哼哼,你算哪根葱? 那样胸怀天地、纵横捭阖的文章,岂是你一个弹丸小国的棒子能理解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色,我便有恃无恐地向那几个落魄棒子走了过去。 “方才,是哪个说会试案首的文章不好啊?” 高丽学子在金陵城混迹多年,见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亦是骇然,那厮瑟缩半天才弱弱举手:“我我……大人有何见教?” 我便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说案首的文章不好,我且问你,怎么个不好法儿?” 那厮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犹犹豫豫道:“立论不高、破题平平,引经据典亦有错误……”他怯怯地望我一眼,“连语句都不甚通顺。” 他旁边的棒子帮腔地猛点头:“那样的狗屁文章,若非太子殿下的小舅子,又如何能点得头名……” 嘿你……姑娘我立时火大,恨不能上演一出城管……啊不,锦衣卫的暴力执法。 算了算了,我大明朝礼仪之邦,岂能与几个高丽棒子一般见识。 那行走在挨揍边缘却不自知的棒子依旧在叨叨:“就是,我还记得他开头几句,写得俗套不堪……”说着,便用鄙夷的语调背了几句出来。 “大人,大人?” 见我堪堪地定立原地,一副遭了雷劈的表情,几个棒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分的尴尬。 我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那棒子的肩膀问道:“你确定,背得是案首的试卷文章?” “那还能有假?”那棒子挺了挺腰板儿,“张榜那日,一甲前十名的手写本卷就贴在贡院墙上,我好歹读书十余载,过目成诵的本事还是有的。” 我无力地摆摆手,让几个棒子离去,心中却愈发沉重。 这棒子背诵的,所谓案首的文章,与小树背诵的,竟是全然不同! 明明是同一个人的考试卷,为何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早上去探大理寺邢狱,我便留了个心眼,刻意带上了小树的誊录卷。 第170回 铜锁 当时用来诈张蔷的,亦是小树那一份。小树朗朗背诵文章之时,我也仔细地与手上的誊录卷进行了对照,字字相同,分毫不差。 也就是说,誊录卷上的,确实小树写的文章。 那么,方才棒子背诵的,张榜当日张贴在贡院外墙上的,所谓小树的手写本卷…… 我突然意识到,那份所谓暗藏反字的手写本卷,作为此案的关键性证据,却因被闹事的学子糊了黄泥毁坏,我从未见过。 我低头思索一阵,心底顿时有了些明悟。 之前,因冯生蹊跷之死,让我一直将调查重点放在会试前段,疑心是有人潜入小树的监舍,偷改了他的卷子;亦疑心过冯生,作为誊录官在小树试卷上做了手脚…… 如今看来,真是南辕北辙。 姑娘我又立在原地思忖一阵,转身向应天府方向走去。 前世年纪尚小的时候,看过一部日本侦探剧,叫做《神探伽利略》,如今情节已不记得,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个名叫汤川学的帅哥物理老师,顶着一头乱发和睿智的眼镜酷酷地说: “所有现象,都一定有其原因。” 当时正直我豆蔻年华、青春年少,一颗萌动无知的少女心,被撩得不要不要的。 如今想来,这根本就是一句废话。 但前世的侦探剧中,这样看似炫酷实则废话的名言很多,比如柯南同学那句耳熟能详的“真相只有一个”,亦是戳中了万千少女的春心。 但这些废话名言,倒也警醒我们:不要被一些表面现象、思维定式和对手刻意制造的假象所迷惑,因为真相,往往就藏在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比如前世,在我穿越前不久,我那时任南京市副市长的老爸,便不幸牵涉进了一个离奇的群体中毒事件。 那时,南京市某小学突然暴发大规模食物中毒事件:百余名小学生在课间引用了学校提供的牛奶之后,纷纷出现了腹痛、呕吐、腹泻等症状,几个严重的甚至有生命危险。 此事一出,便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甚至惊动了省主要部门,要求南京市严查中毒事件根源。我老爸作为主管食品药品安全的市领导,自然责任重大。 然而古怪的是,从奶源查到制奶企业,再到销售的超市,一连串严格的核查下来,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面对上级的压力,舆论的关注,百余名小学生家庭的指责,我老爸一时可谓千夫所指,声名一落千丈。舆论皆认为,他会因此次中毒事件的牵连,无力再竞争南京市长的职位。 直至五日后,一名资深化学老师根据学生中毒的症状,在网络上给出了自己的推论,碰巧引起了正当记者的姑娘我的注意,于是将这条信息提供给一筹莫展的老爸,终顺藤摸瓜,找到了中毒事件的始作俑者。 这名始作俑者,十分出人意料,是当天去学校送奶的货车司机。 后据他交代,儿时曾在这所学校就读,受到过教师的不公正待遇,造成了心理阴影,长大之后便造成了三观的扭曲。 当他发现,自己供职的超市每天要给这所学校送牛奶,便起了报复的心思。 他通过隐秘的渠道,买来了用于大规模喷杀害虫的有毒气体,喷洒在运送牛奶的车厢之内。有毒物质便附着在了牛奶包装袋的表面。 牛奶送到学生手里,他们往往直接开袋饮用,附着在包装袋上的有毒物质便随着吞进了肚子,引起了中毒。 当时,这样的真相让我颇受触动:真相,往往就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也不知我老爸,最终竞选成功了没有……我不禁替另一个世界的老爸担忧。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人间蒸发了,只怕会伤心欲绝,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我正坐在庭院石井栏上乱七八糟地想着,忽听门口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李雷特有的洪亮嗓门:“冷姑娘!幸不辱命!” 我赶紧起身相迎:“可打探到了?” “你交代我的几件事,我都派人去查了。”他熟门熟路地在石凳上坐下来,抹了抹额角的汗,“先说张家。这张蔷,并不是太子妃的嫡亲弟弟。” “哦?难不成他是私生子?” “倒也不是。张蔷的母亲出身不高,本是张尚书的贴身侍婢,后被张尚书染指有了身孕,这才被抬成了姨娘。只是听说,这位姨娘位份不高却傲娇得很,仗着张尚书的几分宠爱,时常做出些羁越之事,惹得大夫人,也就是太子妃亲娘的不快,连带着对张蔷也颇多不喜。” “大夫人不喜欢,那太子妃对这个庶出弟弟张蔷,也不应该很重视才对……” 听我喃喃自语一句,李雷立刻接上:“那是啊!太子妃自有个兄长张威,往下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张卓,又岂会关心这个庶出的弟弟张蔷?” 那就奇怪了,除非……“张尚书本人,对张蔷态度如何?” 李雷摇头啧啧:“张尚书膝下六子三女,张蔷不但是庶出,且资质驽钝又不会来事儿,张尚书对这个儿子素来不算看中,听张府下人说,张尚书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呵斥张蔷无才无得,此生庸庸碌碌完矣。” 我额角黑了黑:这张蔷,还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几分可怜。 那便奇了:太子妃张小姐素来不喜张蔷,又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担着风险替他做下偷梁换柱之事? 这爱,也太广博无私了些…… “另一件事,你要找的资深老锁匠,我也寻到了。” “哦?”我弹起身来,“带我去见见他。” 据李雷所说,城西的这家聂记锁铺,乃是金陵城最资深的老字号,若说他家排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一路上,李雷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我托他所办的第三件事的情况,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却总有些沉甸甸的,仿佛有把锁压在心上。 来到聂记锁铺,我凭着记忆,将那衡鉴堂存卷柜上大铜锁的样子描了出来,拿给掌柜的看。掌柜的沉默了一番,拱手请我俩在正堂稍坐,自己打帘进了内室。 李雷正跟我感慨如今应天府太没有威望,连个锁匠铺子都敢给他撂冷场,却见掌柜去而复来,恭谦请出了一位白发长者。 这长者胸前一部飘逸白须,年纪看来与我师父老道士相当,只是显然是位资深手艺人,浑身透着一股精干,眼神更是炯炯有光。 “这锁,是你画的?”老者捏着我的描样,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二位是何人?” 见我犹豫了一下,李雷便接口道:“我等乃是应天府捕快,为查一桩案子而来。” 老者便捻了捻长须,悠悠道:“怕是会试舞弊的案子罢。” 他此话一出,立时让我惊讶不已,遂起身向老者拱手道:“老前辈慧目如炬,定然是识得这把锁的。” 老者略略颔首,低头望向图案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慨:“自然识得……此乃老夫的得意之作,说起来,倒有二十年,未见过它了。” 那语气,竟像在说自己经年未归的孩子。 我便顺势感叹道:“老前辈丹心妙手,此锁别具一格、过目难忘,可谓……举世无双。” 姑娘我还从未考虑过如何夸一把锁,此番着实有些词穷。 那老者望了我一眼,显然也看出我是个外行,“我这把黄铜倒拉枕头锁,重十二两绍,长七寸,锁身龟甲形状,上刻三组九朵形态各异之莲花。龟乃官印象征,甲刻莲花则寓意‘连甲登科’、‘连中三元’;锁芯‘士’字形,取‘仕途平顺’之意。” 老者一边说着,我一边忙不迭地点头,没想到一把大铜锁竟有如此多讲究。 老者继续沉浸在对自己宝贝锁的回忆之中:“当年,老夫应贡院院首黄大人之邀,为他新打制的存卷柜做一把锁。黄大人乃是风雅之人,大小事物皆讲究个别具匠心,我便专门为他做了这把锁。如今,它可还在那衡鉴堂之中?” 我便答道:“犹在存卷柜上,守护莘莘学子锦绣文章。” 老者便捻须颔首,一副欣慰神情,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小巧铜锁并一把钥匙递到我手里,“我不知二位官差想要问些什么,不过,我闲暇时做了这个小样,与存卷柜上那把样式一般无二,把玩之用,二位可拿去探究。” 我赶紧恭谦接过,下意识地想要拿钥匙开锁,捅了几捅竟是打不开。 一旁李雷凑过来瞧了瞧,不禁笑道:“你这是眼花了?锁眼明明在另一边。” “哦?”我将那小锁托在掌心举至眉间,望着左侧的“士”字型锁眼,“这小锁,还真是不同寻常。” 是夜,我依旧坐在桌案前,等人,想心事。 那把精巧的小锁摆在我面前,我却盯着哔啵作响的灯花,定定地出神。 “日日睡得这样晚。”身后,那清糯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宠溺的责备,“熬坏了身子,谁向我负责?” 第171回 远走 我并不回头,只是低头望了灯烛下泛着光的小锁,“我在等你。” 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抚上肩头,在耳后留下一个轻吻,“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明日一早,小树便可清白于天下了。” “好。”我依旧定定地望着那锁,忽然转过头来,盯了他一双如水的凤眸,“秦朗,你可想过退隐江湖?” 他眼角划过一丝诧异:“为何?” “我的意思是,不再当锦衣卫,不再理会天家的是是非非,一身洒脱,浪迹天涯去。” 他愣了一愣,随即笑着弹我额头:“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若遁去了,你呢?”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地道:“你若走,我便跟你去。” 听了我这带着坚决又孩子气的话,他便唇角一勾,绽出个柔柔的笑意:“月儿如此看重于我,我心中倍感欣慰。只是,如今殿下在朝中立足未稳,正值用人之际,我如何能轻易离他而去?再说你,”他指尖抚过我面颊,“不是立志要重振冷家家业,刚见了起色岂能半途而废?还有你老父幼弟,你舍得抛下?”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然而听在我心里,却变得百般酸涩,忽然冲动地双手搂了他的脖颈,将一张脸都埋在了他胸前,语调中带了哭腔:“不要管那么多!明日……小树的事了结,你便带我走,好不好……” 我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令秦朗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手忙脚乱地搂紧了我,掌心一下下地抚着我起伏的后背,用哄小孩儿般的轻柔语调:“好好,月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待一切尘埃落定,我陪你南下赏花,北上看雪,牧马砍柴,浪迹天涯去。” 我只是闭了眼,任由夺眶而出的眼泪湿了我的面颊,湿了他的衣襟。 清晨,鸡鸣破晓十分,天地间一片黎明前的昏暗。 贡院院墙外,一个佝偻瑟缩的身影颤巍巍而来,一步三抖的样子,彰显着内心的惶恐不安。 终挨到我脚下,竟腿一软,跪了下去。 一袭灰衣蒙面的姑娘我,仰头用下巴朝着脚下颤抖不已的身影,刻意粗声粗气问道:“钱呢?” 那人便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小……小人眼下手头拮据,就……就就这么多了,大爷且容缓几日……” 我一脚踹在他手上,布包落在地上,滚出几块碎银子。 我冷冷瞥了一眼,语调愈发阴狠:“你小子可是欠了爷二百两银子!就这一点儿,当爷是要饭的呢?” 那人愈发惶恐,在我脚边连连叩头不止,“大爷饶命!小的实在是……” 见他一副丧门犬般惶然的样子,裤裆下更有液体滴滴答答渗出,我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却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少跟大爷这装穷鬼,你分明藏着一件极值钱的东西,为何不拿出来?” “什……什么东西,小人不知。” 我凑近了他的耳朵,阴惨惨道:“那张,会试案首的卷子。” 眼前的人明显颤栗了一下,眼光由惶恐变成了惊吓:“你……怎么会知道……” 我按捺着狂跳不已的内心,面上却狞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若告诉我那卷子的所在,你在赌场欠下的债,便一笔勾销;你若执迷不悟……” 我向身旁使个眼色,只见白光一闪,秦朗手上的刀已堪堪夹在了那人脖子上。 “大爷,我,我……” 见这人依旧吞吐,秦朗手腕一抖,那雪亮的刀刃便蓦地划破了那人的皮肉。 眼见自己的血,顺着刀刃滴在他面前,这人仅存的意志力彻底崩溃。 “我说!我说!那卷子,被我藏在床下倒数第二块青砖下面!” 我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向不远处的墙后递去一个眼神,便见一条身影一闪而没。 “是谁?让你干了这偷梁换柱的勾当?” 这人早已哭得满脸涕泪交流,“是……宫里的纪公公,他说,只要我按他的吩咐,将案首的试卷调换一番,他便以五十两金子相赠!那时我正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是……” 他说至此,哽咽的语调中竟带着一丝侥幸:“他本让我将那真卷子一把火烧了,我当时便觉得,留着或许还有用,便私自藏了起来,果然……” 他话未说完,已被姑娘我一脚踹在胸口上,卒然倒地。 不顾他大叫饶命,恼羞成怒的我早一把抢过秦朗手里的短刀,卯足了力气向他小腿上扎去,“这一刀,是你向案首冷嘉树谢罪的!” 我一刀下去,便听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身旁的秦朗并未阻拦,却是墙后跑出两个人忙不迭地叫到:“冷姑娘,手下留情!” 正是李雷和他的故交好友,大理寺的郭推官。 姑娘我只得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向郭推官抱拳道:“这厮已招了真相,放榜之日,正是他受了纪公公的贿赂,以一张暗藏反字的试卷,替下了冷嘉树的手写本卷,张贴在贡院院墙之上,又有别有用心者‘适时’发现了试卷上的反字,大喊大叫将事态闹将起来,再迅速以黄泥摔在假试卷之上毁尸灭迹,制造了这场会试案首造反案。” “冷姑娘果然心细如发。”郭推官颔首赞道,“我已派人去这厮房内寻找藏匿的试卷,一旦找到,冷嘉树的清白,便可自证于天下。来人,将这厮带回大理寺!” 此刻正委顿在地呻吟不已的家伙,抬头看见取下了面纱的我,瞳孔骤然放大,一只手指了我大叫:“你!你是那日的锦衣卫!你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知道是我?” 我便低头望着骇然不已的贡院小执事,冷笑道:“吴六,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那日,你带我们参观贡院之时,我观你白面无须,嗓音尖锐,便疑心你是个阉人。” 我一边说着,眼神却顺着他一张骇然的脸向下瞟去,落在他腰间的荷包之上:“而跟随你一路,始终萦绕四周若有似无的香气,以及你不小心跌落荷包露出的散香,更证明了你阉人的身份。” 吴六额上的冷汗簌簌而下,却不禁问道:“为……为何?” “但凡受过宫刑之人,因生理上的缺陷,多少有便溺失常的困扰,身上难免有股酸骚之气。故而宫中的太监多喜佩戴香料以遮掩,吴公公,我说得可对?” 吴六哆里哆嗦,胯下早已湿哒哒一片,哪里还答得上话来。 我便继续自说自话:“但你理应没想到,正是你身上佩戴的香料,将你暴露出卖无疑。” 此话一出,连李雷和郭推官都是一愣:“此话怎讲?” “当日在贡院见到吴六,我便觉他身上的香气似曾相识。”我与秦朗对视一眼,“后经人提点才想起来,这厮身上的香气,竟与太子殿下的熏衣香一模一样!” 与胖子同船北上查官盐案子月余,朝夕相处,这味道倒也潜移默化地入鼻入心。 “试想,一个贡院的小小执事,地位低下收入微薄,何德何能用得起东宫御供的香料?加之他阉人的相貌,其背景也就不难推断了。” 我瞟一眼已然委顿在地的吴六:“我于是起了疑心,拜托李捕头一番查探,方知这厮果然是宫中一名小太监,因聚众赌博,延误了差事而被贬出宫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混得个贡院执事的工作聊以度日。 然不久前,这厮突然发迹,不但有宫中故人前来探望,以昂贵的贡香赠之,且意外得了一大笔银钱,这从他一下子还清了赌场经年的债务,且豪赌挥金如土的作风,便可见一斑。” “你们,都知道了……”吴六哆嗦着发紫的嘴唇喃喃道。 “一个小小执事,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宫中贵人的赏识青睐?”我冷笑道,“除非,他有幸参与到了会试舞弊的案子当中! 托李捕头的福,我们轻易便打探到了张榜那日,正是吴六这厮负责将案首的手写本卷张贴在贡院墙上,我便恍然大悟:有人借吴六之手,行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伎俩!” 做过多少推断、怀疑过多少人、走过多少弯路,原来这玄机,不过就在这最后一环,在一个区区小执事的身上! “既知吴六好赌成性,我们便故意派人在赌桌上赢了他一大笔钱,令他欠债难还,不得不就犯。” 于是,便上演了今晨这一出逼债的戏码。 “冷姑娘心思机巧、能推善断,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郭推官冲我拱手赞道,“我这就派人将这厮押至大理寺,相信文大人会还冷案首一个公道!” 说罢,郭推官便派人押了吴六,与李雷双双告辞而去。 贡院外的黎明,一片喧闹过后,终归于沉寂。 “折腾了这许久,终于真相大白。”秦朗便转身对我,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双凤眸中蕴着欣慰,“你可以回去歇歇,静候小树回家了。” “嗯。”我垂了眼眸轻道,“你呢?” “我也要回去向殿下复命,晚些再去看你。” 他抬手理了理我鬓边的碎发,无限宠溺地一笑,转身而去。 在他走出不过十步之际,我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秦朗,你可知罪?” 第172回 诀别 眼前颀长的身影脚步一顿,片刻后才转过头来,依旧满脸温柔笑容,用了开玩笑般的语气:“你说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我多想藏起我满心的纠结痛苦,还他一副天真的笑靥,娇嗔一句:“玩笑而已。” 但扎根在我心底,那贯穿两世的道德洁癖,如同一只高尚却无情的手,义务反顾地将我推上一条不归之路。 我抬起头,正视他一双如墨深邃的凤眸,一字一句道:“张蔷舞弊的案子,你亦参与其中,对不对?” 他与我对视几秒钟,终举步复向我走来,语调甚是平静:“月儿何以这样认为?” 我从衣袖里掏出一物放在掌心:“可记得这把锁?” 他便拿起来端详了一阵,“这把小锁,与衡鉴堂存卷柜上的,一般无二。”说罢抬头望我,“月儿可是觉得,这锁有什么问题?” 在他清亮目光下,我反而垂了眼眸,盯着掌心的黄铜小锁,“你可记得,那日你我去衡鉴堂之时,吴六为开那把锁破费周折,无论如何也够它不着,且寻遍衡鉴堂,也没找到个可以垫脚的东西。” “我自然记得,最后还是我帮他打开的。” 我轻叹了口气,“太子妃张小姐,其身量并不比吴六高,且有孕在身。吴六都打不开那把锁,太子妃又如何能打得开?” 我说这话时蓦然抬头,正对上秦朗微缩的瞳孔,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针扎似地疼了一下。 “你曾对我说过,在衡鉴堂伺候在太子身边的,不过芙蕖姑娘并一个小太监魏公公,而随太子妃探班前去的,也只她的贴身丫鬟画眉,这三个下人身量皆不比吴六高,故而不可能打开存卷柜的大锁。若他们想要从衡鉴堂外搬个垫脚的东西来,夜深人静,又极易引起太子以及门外侍卫的警觉。” 秦朗一双凤眸中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神情:“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也曾因此事而困惑不已,直至昨日,见到了制那把锁的老匠人,才得到些启迪,发现在这个推理过程中,我始终忽视了一个人。”我直直盯着他的双眸,“就是你。” 秦朗愣了片刻,唇角却扯出个颇为无奈的笑容:“所以,你怀疑是我私开了存卷柜的锁,将张蔷的伪造试卷放了进去?” 我抿了抿唇,并不答话。 他便复向我靠近两步,伸手扶了我的肩膀,用了极尽柔和的调子,“月儿,你推断案情不留死角不惟亲的做法,我十分欣赏。然你总说,论断要讲证据,作案要讲动机,我且问你:证据何在?动机又何在?” 我便垂眸,重新端详掌心的小小铜锁:“昨日,我初次开这把锁的时候,被李雷嘲笑一番,说锁眼明明在左侧,我却拿了钥匙往右侧戳。我才意识到这锁颇为独特,大部分广锁的锁眼都在右侧,乃是为了适应人们右手拿钥匙的习惯,然这把锁,以及存卷柜上的大铜锁却截然相反。据制锁的老匠人解释,是因为委托他制锁的前任贡院黄院首,是惯用左手之人,故而特意要求将锁眼置于左侧。” “而你。”我拉了他的双手,摊开在面前,指尖抚过他手上的薄茧,“并不是左撇子,这从你右手虎口和指尖的茧子,都比左手的要厚些便可证明。而那日在衡鉴堂,那存卷柜上的锁位置颇高,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锁眼在哪边…… 彼时,你却从吴六手中接过钥匙,便干净利落地从左侧锁眼开了锁,毫不犹豫分毫不错……”我唇角扯出一丝冷笑:“请问,这是为何?” 秦朗握着我的手一僵,眼角一抹骇然的表情悄无声息地划过,薄薄唇角动了动,却未曾出声。 我咬了咬下唇,索性将话说得明白:“那是因为,你之前根本就开过那把锁。而能让你去开那把锁,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受人之托,神鬼不知地将张蔷的仿冒誊录卷,放了进去。” 话说至此,秦朗的身形终是颤了颤,偏转了头不再看我,“月儿应知,我与张家并无往来瓜葛……” “你与张家无关,这我相信。然张蔷舞弊之事,也许本就与张家没太大关系。此事与小树的案子一样,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针对太子的陷阱。” 说至此,我心底蓦地一沉,再抬头看秦朗,眼神中已多出几分灼热的怨恨:“小树被冤的案子,你是否也涉身其中?” “我没有!”秦朗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到,脸上亦划过一抹慌乱的神情,却令我愈发心寒。 在我咄咄如刀的眸光下,他终垂下头去。须臾之后,才深吸一口气,“月儿,我承认,张蔷之事,正如你所说。但我若告诉你,我做这事乃是殿下的授意……” 我毫不留情地冷笑:“你与二殿下,确是越走越近了!” “我不是……” 他正急欲开口辩驳,不料异变突生,一道极细的破空声划过,秦朗眼疾手快地揽了我向旁侧一带,我只觉一缕幽幽蓝光从眼前闪过,又刹那不见踪影。 秦朗手中长剑出鞘,将我挡在身后,冷声喝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便从他身侧探出一点头去,见秦朗对面一高挑女子,紫衣飘飘面若桃李,不是紫烟又是哪个? 紫烟以袖掩面娇笑一声,眼波从秦朗脸上扫过,语气却似娇嗔:“人家来帮你解决麻烦,你还要这样凶。”说罢侧目望我一眼,眼角杀机毕现,“他已看破了你的所作所为,你还要护着他,不怕他如蛇般反咬你一口么?” 秦朗手中剑风一凛,语调愈发冰冷:“我早说过,你再敢动她,我定饶你不得!” 紫烟倒不发怒,反摇头啧啧道:“好个执着的痴情男子,放着我这样的人间绝色不多看一眼,却对个小倌儿一往情深,真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呢。” 我这才忆起,与紫烟的几番照面,我都是一袭男装。 却听紫烟忽而正色道:“今日你若不杀了他,终究会被他供了出去,到时你脱身不难,何以再让主上信你?” 主上……我心中一凛。 秦朗却冷笑:“此事我自有计较,不用你管。” 紫烟表情愈发叹惋:“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看来,这美男关亦不好过……倒让我看看,是多么惊艳的一张小脸,能将这头冷血的狼迷得神魂颠倒……” 说着,作势向前两步,藏在广袖中的手却忽然发动,一条索命的光线骤然向我袭来! 幸而秦朗惊觉,挥剑一格,遂欺身向前,与紫烟战作一团。 我在一旁冷眼观了许久,才看明白紫烟所用的兵器乃是一种极细的银丝,如同前世电影中蜘蛛侠的蛛丝般收放自如,杀人于无形。 我忆起我师父老道士曾提到过,一种源自漠北异邦的罕见功夫:天女飞丝。 难道,这紫烟竟是异域之人? 我正思忖着,却忽闻紫烟发出低低一声呻吟,抬头再望去,见她骤然后撤几步,以手捂着的肩头有红色氤氲而开,显然是中了秦朗一剑。 “你……”紫烟一双眼都犯了红,咬牙恨恨道,“我去向主上禀明,看他能轻饶你!” 秦朗转头,望都不望她一眼:“随你。” 紫烟投下忿忿一瞥,飞身不见。天光大亮,天边一片血色朝阳。 我便深深望了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最后一眼,转身走进了赤红的日光里。 依稀听到身后的声音,压抑而低沉,“月儿……” 我一手捂了心口,喉头一甜,但觉一口腥血染上了唇舌。 我却抬头狠狠地将它咽了下去,脚下步伐不停。 “你走吧,我再不会见你,从此我的生死安危,与你再无相干。” 我这句话出,蓦然听到身后,长剑坠地的声响。 我却不回头,带血的唇角浮出一丝决绝的冷笑: “秦朗,我与你从此以往,参商永隔,生离死别,不复相见!” ——金榜题名时完结 “搬家?” 潘公子过于骇然,连手中的玉骨扇都掉落在了地上。 我弯腰替他捡了起来,交到他手心,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了手腕。 “可是因为我,”他盯着我与他犹各执一端的扇子,语气小心翼翼,“之前那两番不适宜的言语做派,惹怒了姑娘……实在是罪该万死。”他兀自自嘲地笑笑,“兄长便兄长吧,我不再强求,你又何必躲我千里之外?” 潘公子这一番低三下四让我着实有些心酸,忙连连摇头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实在与你无关。” “那又是为何?” 我眼神黯了黯,抬头强自笑道:“生活嘛,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在一地住厌倦了,就想换换环境。扬州那地方,地灵人秀、四时皆宜,我们上次去时我便十分中意,正巧打探到瘦西湖二十四桥附近,有座不大不小的宅子正出售,便想携家人去住上一阵子。” 我自以为一番话说得可体漂亮,说完却在潘公子温润的探究目光下,渐渐有些心虚。 第173回 东宫 “好吧,我如今得罪了二皇子,已被他屡次暗算,这朝不保夕的感觉,着实不好。”我无奈地撇撇嘴:避祸,这理由够充分了吧? “自你上次遭遇刺客,我与殿下皆后怕不已,已派了暗卫高手时时暗中保护。”他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我能理解,一个无辜女子,却无端卷入了天家纷争,还连累了家人,实在是苦了你了。” 从潘公子府邸出来,我刻意沿着秦淮河边走了走。 又近正午时分,初冬的暖阳透过厚重的云朵,洒下些融融的光亮,给骤然寒冷肃杀的天地,带来几分暖意。 我裹了厚厚的斗篷,立在河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出神。 不过月余前,午后暖意犹在,我倚坐在树下,被他的手指拂过一头青丝秀发,被他戏法变出的蝴蝶酥甜入心底,被他唬得几乎要应下白头之约……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来大明朝不过一年有余,期间经历的种种,却仿佛度过了一生那样长。 这本不是个属于我的世界,我曾为之努力过、追逐过,然造化弄人,不该有的,终强求不来。 冷风吹过,鼻子眼角都有些酸。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裹紧了斗篷转身而去。 潘公子的消息传得极快,我不过在家吃了个午饭的工夫,便有胖子身边的魏公公来访,说殿下召我进宫一叙。 听闻“进宫”二字,全家人皆是愣神,老爹惊骇片刻还算淡定,阿暖却望着我一脸的“怒其不争”,仿佛在说你这惹祸的本事真越来越大了,捅娄子都捅到宫里了,难怪要带着我们举家避祸去。 一边腹诽着,一边却是手忙脚乱地帮我挑衣服挑首饰,我却低头思忖了一番,捡出扮白澜时的袍衫穿戴起来,随魏公公而去。 一路上,我始终惶惶着一颗心,却不是因为进宫觐见太子这等大事。 怕遇见一个人,内心深处却还存着一丝期待,便是这样一种无比纠结的心情。 我便这样一路纠结着,走进了大明朝最至高无上的地方。 胖子身为太子,居住的东宫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奢华。尤其是其书房思齐殿,俨然一座小型图书馆。 倒是置身其中的胖子,一袭锦袍玉冠的样子,与我以往见他不同。 “参见太子殿下。” 见我十分郑重地向他见礼,胖子反倒有些不适应的样子,屏退左右掩上殿门,神情方自在了许多,“自上次听说你遇袭,我便万分担忧,一直想要去看看你,奈何……” 他摇头苦笑一番,我明白:他之前因会试舞弊之事,被他皇帝老爹关禁闭了若干日子,遂体贴答道:“谢殿下关心,我无碍的。” “如今父皇率军亲征蒙古,我又担上了这监国的重责,更是忙得走不开,只好邀你来东宫一叙了。” 之前便有耳闻,因瓦勒部反叛,今上朱棣再度披挂上马,率二皇子朱高煦及众武将北征而去。特殊时期,正被禁足思过的胖子便被提前放了出来,以太子身份监国。 “听说你要举家搬迁至扬州,可有此事?” 胖子此番见我的意图,我早有预料,但听他如此开门见山地一问,还是有些许尴尬,只得点头道:“正是。” 胖子眉头微蹙,“若是因为之前的遇袭之事,冷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如今我二弟随父皇北征而去,不会再对你构成威胁,至于这金陵城……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他俨然一副“我是老大我怕谁”的样子,我反觉有几分好笑,“殿下能护我一时,还能护我一世?” 熟料胖子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有何不可?” 这……我抿了抿唇,深觉这话题开得不好,索性换个思路,做出个为难状:“殿下护我,无非多派几个暗卫保护我周全,然冷心月区区一介民间女子,这等特殊待遇,实在无福消受。” 姑娘我,不喜欢被人时时处处二十四小时的盯着。 胖子脸上拂过一抹无奈,沉吟片刻方道:“既是如此,也好。我如今立足未稳,也不忍将你卷入狂风骤雨,不过,我相信终有云开日朗的一天,到那时候……” 我便接口道:“到那时候,我定把酒与殿下作贺。” 他明知我在堵他的话,有些无奈地一笑:“你若喜欢扬州,我在瘦西湖边刚巧有个园子,虽不大,倒也算精巧雅致,你不如……” 我在心底冷笑一声:不派人盯着我,便要置个院子将姑娘我金屋藏娇,你当我是什么人?! 今日胖子始终暧昧的态度令我有些窝火,终沉了脸正色道,“殿下,恕小女子闲散惯了,做不得笼中的金丝雀!” 见我恼了,胖子亦有些不知所措,不觉上前贴近几步,作势要来拉我的手臂:“心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忙不迭地连连后退,却被他执意步步逼近,心中有些焦急:这胖子,今日怎么如此失常? 正尴尬胶着间,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身披雪白狐裘,挺着便便大腹的太子妃出现在门口。 救星啊……我不禁对这位张小姐投去感激的一瞥。 对于太子妃的突然出现,胖子有一瞬间的不悦,却迅速恢复了平静,对她温言道:“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太子妃满脸贤惠笑容:“怕殿下批阅奏折过于劳累,特着人炖了枇杷老鸭汤来,给殿下补补。”说着眼眸一轮,瞟了静默立在一旁的我一眼,“这是?” 见胖子脸上竟划过一抹尴尬,我心念意转,冲她作揖道:“见过太子妃娘娘,在下白澜。” 胖子心念意转:“哦,此乃康和郡王的内弟,皇商白家的四公子白澜。” “可是随殿下一同下过扬州的?”太子妃说着,一双妙目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白小公子倒生得俊俏。”明明是赞许,语气却甚是平平,“白小公子年纪几许,可娶亲了?” 感受到她话语间的怀疑,我不得不谨慎应对:“回娘娘话,在下今年十八,尚未娶妻……”又补上一句,“但家父家母已定下亲事,过了年便要成婚。” 太子妃略略颔首,转头对胖子笑道:“哪家姑娘能嫁了这样斯文俊秀的郎君,也是有福气。白小公子既与殿下是故交,到时我们要送份贺礼才好。” 胖子望望我又望望太子妃,尬笑道:“正是。” 自觉这场面,再聊下去亦是不好收场,我便自作主张地冲胖子稽首一礼:“不打扰殿下与太子妃了,白澜告退。” 说罢,刻意不去看胖子的表情,转身出了思齐殿去。 出门时留了个心眼穿了男装,便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看来,还真是穿对了。 出宫时,正赶上宫中传晚膳的钟声响起,一排排太监宫女端了食盒碳炉等物件,悄无声息地疾步走过,隐没进那一扇扇雕花映翠的门里。 前世,受唐薇薇的耳濡目染,宫斗小说看过不少,以至于对皇宫内院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但觉这就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葬送了多少女子的韶华和幸福。 对于这样的富贵荣华,即便万千女子心心念念向往之,姑娘我避之唯恐不及。 送我出门的魏公公,因彼时正要忙着为太子传膳,明显有些焦急,碰巧见手下另一名小太监从眼前过,便唤了他来,让他将我好生送出宫门去。 这小太监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年纪,却生得细眉大眼透着机灵,听魏公公一番吩咐,忙不迭地向我行礼:“白小公子有礼,小的邓三儿。” 我便说一句邓公公有劳,心中却划过一丝疑惑:方才魏公公并未向他介绍我姓白,之前去扬州时也并未见这小太监随行,他为何…… 于是留了个心眼儿不再开口,只是在他引导下默默地往宫外走。 我不言语,却架不住这小太监活泼,跟在我身旁热心地诸多指点:这里是哪位娘娘的寝宫,那边过来的又是哪宫的嬷嬷,甚至宫中的鸡鸣狗盗、辛密八卦都娓娓道来,让我不由心想若放在前世,这小太监委实是个当导游的好料子。 “白公子不是第一次进宫罢?” 蓦然听他这么一问,我有些奇怪:“何以见得?” “但凡第一次进宫之人,哪个不激动万分四处观赏,眼睛耳朵都不够用似的,哪能像白公子这般淡定自若?” 我立时明悟,他这是嫌我对他的“热情讲解”,太缺乏热情。 鉴于我正扮演的身份,我便故作淡然一笑道:“荣华富贵这等东西么,见得多了,便谈不上稀奇了。” 小太监一拍脑门陪笑道:“倒忘了,公子出身皇商白家,什么稀罕物没见过。” 我默默扫他一眼:皇商白家……小太监果然知道得多。 正想继续扮个视钱财如粪土的淡定状,再抬眸时,却堪堪地定住了身形,再无法淡定。 那曾无比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 第174回 乘船 此刻的秦朗,一身大红飞鱼服,头上墨色官帽,犹如寒冬日暮中的一片艳阳,轩昂无比。 我抬起眼睫之时,正与他深邃凤眸一瞬相对,却仿佛被烈焰灼了一般,瞬间望向别处。 便听小太监行礼道:“奎木狼大人。” “此去何为?” 我已许久未听到他的声音,原来,他清糯的声线可以柔情似水,也可以凄冷如冰。 “回大人话,奉魏公公之命,送白家小公子出宫去。” “白小公子……”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这四个字,显得颇为意味深长,“别来无恙?” 我便忆及,在官盐案子的设定中,白澜与秦朗是认得的,只得勉强一揖:“承蒙大人惦念,白澜一切安好。” 他便默了默,未再开口,却也没有走开的意思。 真是最怕空气瞬间的安静,连小太监都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秦朗,却不敢出声。 我便愈发觉得尴尬,只得开口道:“今日还有事在身,白澜就此别过。” 秦朗这才入定醒来一般,默默地向我抱拳作别,转身而去。 见他行得远了,小太监才长吁一口气,颇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这位奎木狼大人……” 我见他脸都白了几分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如何?” “性子本就清冷,终日少言寡语,最近一段日子更是……”他夸张地抖了抖肩,“满身的煞气,让人不敢近前。” 说着,若有所思地目光一轮,刻意压低了嗓音道:“听说月余前,这位冷面阎君不知犯了什么邪,竟吹着冻死人的夜风灌了自己一夜的酒!危月燕大人看不下去,想要过去劝劝,却被他一只酒坛子砸了回来,啧啧啧啧……” 我胸口忽然便有些痛,伸手按了按,无奈地打断小太监的感慨,“邓公公,烦劳快些走。” 小太监以为我被风吹得冷了,不敢再啰嗦,径直将我送出宫门,扶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 不该来这里…… 我轻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望着车帘外的暮色沉沉出神。 以为走出失恋的阴影,真的只需三十三天的时间;以为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打算重新开始,却冷不防遇见不该见的人,骤然搅乱了一池春水,将那种种好的坏的过往,悉数翻起,历历如新…… 才发觉,有的人,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 待我回过神来,才惊觉窗外萧索的风景,并不是我回家的路。 我心中一惊,伸手掀了车帘。 一句“你要带我去何处”方要出口,却发觉驾车的车夫,不知何时已换了人。 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我心中一股火气升腾而起,脱口大喝道:“你……放我下去!” “车夫”便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下了脚。 我将他伸出的手大力推开,弯腰跳下马车,却被一块石头硌了一下,脚一崴向地上倒去。 “当心!” 被他扶了一把,我又触电似的弹开,语气凛凛:“奎木狼大人将小女子劫持至此,不知意欲何为?” 我看到眼前的秦朗,颓然地将扶我的一只手落了下去,“你素来冰雪聪明,应看得出那小太监邓公公是太子妃派来盯你的眼线,车夫也是她的人,若非我半道截下,待你一路回家,身份已暴露无遗。” 我有些后怕:方才因一时心乱而放松了警惕,这皇宫,果然步步惊心。 心中对他有三分感激,语气却依旧冷冷:“如此,我倒要谢谢大人了,告辞!” 说罢,便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转身而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他清糯低沉的语调:“听说,你要走……” 短短五个字,被凄寒的晚风送来,竟是说不出的郁郁悲凉。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索性站住脚步,将话说清楚:“确是,如今小树入了国子监,我打算带着爹爹阿暖,找个风景宜人之处颐养天年。” 便听到他深深叹了口气,“扬州城虽灵秀富庶,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地头蛇江湖人颇多,以你素爱惹事生非的性子,一旦出了危险,何人能护你周全?” 原来,我在他心里,始终不过“惹事生非”四个字。我便冷笑一声道:“许是在金陵,被你们照顾得太好,才让我恃宠而骄,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涉身天家纷争。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大人曾说过,我这个人,不吃些苦头,是不长记性的。” 我这番话说得诛心冷极,人却被骤然抓住,扯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 我立时恼羞成怒,大力挣扎,奈何这人的一双臂膀,曾被我磨得绕指柔般深情款款,此刻却百炼钢般挣扎不开。 纠缠见,听他压抑隐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月儿,你曾答应信我,但到头来,你却只信自己的所见所想,连一句辩白的机会都不给我,这可公平?” 我索性发出一声干笑:“我所见既你所为,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至于机会……我曾给过你,你不要而已。” 真相大白的前夜,我曾那样渴望他能就此收手,从那卑鄙污浊的是是非非中抽身而退,甚至愿意随他而去,浪迹天涯。 他却终没有回头。 我低垂下头去,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秦朗,背叛了自己,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自然会痛,痛得厉害。”他的声音萧索颤抖,“自打你走后,我这颗心,便如受凌迟一般,无一日安宁……我本以为痛得麻木了,奈何今日又见到你,呵……可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那深邃凤眸中,凝起一点莹亮的东西,让我有那么一瞬,只觉自己一颗坚如铁石的心,骤然软了下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话音未落,却被两瓣凉薄的唇,欺了上来。 唇上的寒凉,与他呼出的灼热气息纠缠,一齐袭入我口中,让我瞬间清醒了起来。 冷心月,你究竟在干什么? 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让我将他重重推开,而后义愤填膺地伸手向他脸上掴去…… “啪!” 以他的身手,断断不会中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偷袭,然他不闪不避,生生受了我这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气,便见他本就有些发白的脸上,五指红印渐渐浮起。 须臾过后,他方抬手抚了下脸颊,“功夫倒是见长,甚好。”他唇角一扯,现出个凄冷自嘲的苦笑,“日后在扬州城,须事事小心,谨言慎行,莫要……” 我再听不下去,转身而去。 他便不再多说,留下一声长叹。 我垂下头,望着自己浮肿发红的手掌,见两滴清泪落在掌心,冷得蚀骨。 夜风吹起,凌乱了一树萧索,吹皱了一河寒水。 就是在这里,我曾与他并肩看漫天烟火,在火树银花下忘情旋转,以为,那便是地久天长。 半月之后,金陵城北的江畔码头。 因是隆冬季节,江上也全然没有了夏季时的热火朝天景象,码头上不过三两只乌篷船静静停靠,愈发显得萧索。 我戴了风帽,裹着斗篷立在船头,望着日出东方的一片朝霞,双眸被冷风吹得有些迷离。 穿越大明朝一年半的光景,终要与这帝都金陵,说再见了。 “公子,可要开船?”身后传来艄公老汉的询问。 我转过头来,面无悲喜道:“走吧。” 便听铁锚离水,船舷离岸,欸乃声伴着轻愁。 从此山高水长,再见无期。 一日后,船过应天府。再向北行两日,便可至扬州。 我正在船舱中烤着炭盆睡得迷糊,忽觉脚下剧烈震颤,连带着一阵急剧旋转,连木桌上的茶壶茶碗都掉了下来。 地震了?我眼疾手快地将滑向老爹的炭盆踢远,又抱住身边东倒西歪的阿暖,大约过了两分钟,船才重新平静下来。 我便走出船舱,向艄公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公子莫怪,方才遇上艘不讲理的大家伙,非要拦在咱的船前头。”艄公也是一脸气恼,“眼看要撞上也不避让,典型的以大欺小。老汉我没法子,赶紧将船转了个向,各位客官可没吓着吧?” 我摇头表示无事,又问道:“哪只船如此蛮横?” 艄公便伸手给我指了指,见不远处果然有只两层大商船正不紧不慢地徐徐前行。我凝神看了一会儿,对艄公劝慰道:“老伯也不必气恼,只怕不是它故意不让,而是负载过重,想让也让不得。” 当日为了查官盐的案子,在这大运河上坐船足足月余,倒也让我这旱鸭子对明代的商船漕运有了些许了解。 譬如眼前这艘大商船,观其航行速度和吃水深度,便知这船上承载的货物着实的不轻。 如今已是隆冬季节,运河上商船寥寥,更显得这艘大家伙十分显眼,不知运载的是何货物。 我正立在船头思忖着,我们的客船恰从那大商船身旁驶过,便见那商船船头上,十几个人正临江饮酒。许是酒到酣处,口中呜哇大叫,唱得鬼哭狼嚎。 我正凝神听着,却听身边的艄公抱怨:“这是群什么玩意儿?既不说人话又不做常人打扮,真不知是人是鬼!” 第175回 武士 “自然是人,却未必是什么好人。”我盯着那群魔乱舞的人影若有所思,“他们是倭国人。” “哦!这就是倭国人。”艄公一副动物园看黑猩猩的神情,“老汉倒听人说起过,倭国弹丸之地,故而倭国人皆身材矮小,却因自小争夺粮食地盘而狠辣好斗,性格乖戾,咱们还是离他们远些为好!” 但有时,越是想敬而远之的人,越是山水有相逢,哪哪儿都碰得见。当夜,我们在一处码头停泊,寻了河畔一家客栈投宿。正坐在客栈大堂要了几个包子当晚饭,便听门口一阵喧嚣之声,抬眼便见那十几个倭国武士,带着七八个艺伎模样的女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黑胖些的竟还会讲些中文,进门便扯着嗓子大声喝呼“梨花!” 我正疑惑着梨花是哪个,便见方才立在柜台后对我们爱答不理的妖娆老板娘,此刻堆起满脸媚笑,摇着团扇风情万种地迎了上去。 汉奸……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 一众武士也不着急打尖住店,便在大堂里团团围了梨花老板娘打情骂俏起来。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又怕这污秽场面教坏了阿暖,于是推了推老爹,起身回房间里去。 不料与倭国武士们擦肩而过时,我身后的阿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我大惊回头,便见眯着一双无赖桃花眼的一名倭国武士,正伸手抓了阿暖的手腕,然我家阿暖在我的“悉心教导”下也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便冲着武士粗黑的手背张口咬了下去。 那色鬼武士痛得嚎叫一声立刻撒手,见自己纹着个什么头像的糙黑手背上,赫然两条带血的牙印,仿佛给那头像镶了个相框,瞪圆了双眼,抬手便要向阿暖脸上招呼过去。 这边我早闪身将阿暖护在身后,一脚侧踹正中他腰眼。 那武士吃痛险些跌倒,被身旁的同伴扶着稳住身形,口中哇哇大叫着便要去抽腰间的佩刀。 我身形不动地挡在阿暖和老爹身前,一脸高手似的肃杀,内心却暗暗叫苦: 出门便摊上此等事端,也真他母亲的倒霉! 脑中正飞快思忖着应对之策,却见一名一袭黑衣、身形高大的武士走上前来,伸手将那色鬼武士欲拔刀的手按了下去。 那色鬼武士原本骂骂咧咧颇为不服,但被那黑衣武士警告地望了一眼,立时默不做声地向后退去。 看来,这黑衣武士是他们的老大……我暗自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见此人三十上下年纪,生得身量极高,肩宽腰窄,典型的倒三角身材大长腿,若放在前世,天生的超模。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面前这人颇有几分熟悉,却又恍然不知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抬眼间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禁凛然一颤,只觉这一双眼睛如同鹰隼,射出的精芒仿佛要将人从外道里刺个通透。 此时,妖娆老板娘亦凑上前来打圆场:“哎呦,误会误会,大家和气生财!”说着,十分谄媚地将手中团扇扫过黑衣武士胸前,“织羽君,请随我二楼雅间坐吧。” 那被叫做织羽君的武士向我略略颔首,随即转身随老板娘上楼而去。 他这是致歉、示好、还是恐吓?对于织羽君临行前颇为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姑娘我着实有些莫名,只得看着他们一路上楼,转头见阿暖正一脸嫌弃地“呸呸”个不停,见我看她,又立时垂手站好,一副惹了事端等挨骂的可怜相。 我十分严肃认真地冲她比了个赞:“咬得好!有我冷家姑娘的风范!” 心中却有些后怕:如今阿暖愈发大了,一张小脸出落得娇俏可人,看来也要扮上男装才好。 是夜,我被楼上喝酒调笑、浪叫不已的倭国武士吵得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身,独自在客栈走廊里徘徊。 正值岁末隆冬时节,运河河面眼见便要上冻,往来商船十分寥寥,这一群倭国武士,押送着极重的一船货物,着实的令人生疑。 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 我正来回徘徊想着心事,冷不防一只手从身后蓦然伸来,死死勒住了我的脖颈! 我顿时一阵眩晕气短,幸而这一世遇袭次数简直不要太多,倒也练出了几分临危不惧的胆识,果断伸手用力去掰他一根手指。只听身后之人吃痛哼了一声,手上自然卸了些力道,我趁此机会欺身向后,抓住他手臂便是一记过肩摔。 这情急之下的一摔自然是发挥出了十二成的功力,眼见那蒙面刺客后背撞碎了一张木桌,挣扎着爬不起来,我从靴筒中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上前一脚踏在他胸口,正要逼问他是何人为何偷袭于我,却听见我住的客房内一阵叮当之声。 我随即意识到,刺客不止他一人。而我房里,还有一个正熟睡的阿暖! 我一刀戳在刺客小腹,趁他呻吟之际转身便向屋内冲去。 见阿暖正被另一名刺客反翦了双手拼命挣扎,我想也不想便持刀冲了上去。 与刺客几个回合交手下来,我意识到此人功夫极佳,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断断不是他的对手,然他始终未向我下杀手,只有一个解释:他的任务,是将我活捉。 想通了此关窍的我,反平添了几分有恃无恐,百忙之中冲阿暖大喊:“别管我,快跑啊!” 然阿暖虽浑身颤抖不已,却坚定地摇头,一副誓与我共存亡的慷慨状。 我着实无奈:“傻丫头,去搬救兵啊!” 阿暖这才如梦初醒,沿着墙根向门口跑去,不料刚到门口,便与另一名刺客撞个满怀,被一把抓住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再不束手就擒,我对她不客气!” 阿暖被抓令我瞬间方寸大乱,稍分神间背后中招,被大力一击,人便扑倒在了桌上。 鼻梁与桌板来了个亲密接触,此刻腥热的鼻血喷薄而出,偏偏被人卡住了脖子按在桌板上,样子定然十分狼狈。 便听正抓着阿暖的刺客急迫道:“将她绑起来!送到……” 不料他话未说完,脸上却骤然现出个极度惊骇的表情,人已歪歪斜斜地瘫倒下去。 在他身后,一袭手持长刀的高瘦身影,赫然是…… 织羽君?我着实的惊诧。 眼前的织羽君却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瘫倒在门口的刺客,手中的刀在暗夜月光下划出一道长长的残影,闪电般向正制着我的刺客头上袭去! 除了前世的日本动漫外,我是第一次近距离“欣赏”日本武士功夫的搏杀,自觉去掉动漫中玄乎其玄的大招必杀技,这位织羽君的刀法还是十分清隽凌厉的。 一阵污血飙过,刺客已成了织羽君的刀下之鬼。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劫持,和莫名其妙的援手,我在心惊肉跳之余亦不得其解,却也只得起身面对织羽君,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多谢武士救命之恩。” 他身量太高,以至于姑娘我站直了也不过到他胸口,不经意间便见他因打斗而略有些松散的衣襟里,一条狰狞的伤疤,从左肩胛骨一直向下没入胸口。 刀口舔血的日子,果然不容易。 却忽见他向我靠近一步,我不禁抬起头来,见他正低头望我,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便闻门外传来老板娘能掀翻屋顶的一声尖叫:“死人啦!” 织羽君眉毛一蹙,终什么也没说,便提了刀转身出门而去。 萍水相逢,他究竟为何要救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自然再不能寐,好容易挨到天亮,我叫起了老爹和阿暖,打算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祸不单行,来到码头,哪里还有我们船的影子? 我在河岸上细细勘察一番,见昨日泊船的地方,一片沙石上依稀有殷红的血迹,心中不禁悲愤伤感:昨夜的杀手,应是来过船上,舵公船夫,只怕凶多吉少。 究竟是谁,一路追踪我至此?想要劫持我又意欲何为? 如今客船没了,我们一家在船上的行李家当也悉数无踪,阿暖瞬间崩溃,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其实我也十分的想哭,但想到若我再哭了,只怕老爹更是手足无措,只得忍回了呼之欲出的眼泪,拍了拍阿暖的背安慰道:“想开些,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口中说得豁达,心中却在由衷地骂娘:且不说如今“千金散尽”,扬州那座院子拿什么来买,便是当下,隆冬季节河面上连艘船影子都没有,我们一家三口要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束手无策间,却听身后一个蹩脚的声音:“那个……公子!” 回头望去,竟是那个会讲中文的黑胖武士冲我们跑了过来,见我一脸戒备的样子,赶忙满脸堆笑表示自己如维尼熊一般纯良,“我们大哥说,你们没了船,可以乘我们的船到应天府,再作打算。” 我与老爹面面相觑:做他们的船?那不就是“上贼船”三个字的现实版么? 第176回 艺伎 “你们大哥是?” 黑胖武士伸手向后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见立在一众武士当中的织羽君,冲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又是他…… 对于这织羽君一而再的慷慨相助,我心中却愈发的打鼓:他究竟图些什么?总不至于又是那句“确认过眼神……” 忽觉后颈一阵发凉。 “闺女,怎么办?”老爹亦十分犯愁的样子,看看身后的客栈又看看武士,“咱们若不走,那些刺客会不会再来寻你?” 我想想也是,昨晚来袭的三名刺客,两名毙命在织羽君刀下,反倒是被我刺了一刀的那个不见了踪影。如今他们知道我们无船渡河,很可能会滞留在此处,那么…… 我再度望一眼织羽君:无论此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毕竟昨晚出手相助救我一命,那么姑且理解为善意。 不走必死,跟他走,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想通此关节,我对老爹点点头,冲黑胖武士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被黑胖武士引着,我们登上倭国人的商船,穿过一层的船舱,见舱中正燃着一只青铜碳炉,武士们三两成群地环绕在碳炉四周,或喝茶或拭刀,或搂着艺伎调笑。见我们三人一路走过,目光中皆透着警惕与敌意。路过昨日轻薄了阿暖的武士面前,他一双眼色眯眯地在阿暖身上划过,刻意发出一声浪笑。 阿暖吓得噤若寒蝉,我狠狠地一眼瞪回去,抱住阿暖的肩膀快步向前走。 路过织羽君身边,见他正被身旁两名艺伎服侍着饮茶,见我们经过也只是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的样子。 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黑胖武士将我们爷儿仨安置在商船二楼,推开门便觉一股浓重的脂粉味铺面而来,想来是艺伎居住的房间腾了出来。 我们便窝在这房间里,提心吊胆地待了一日。期间有仆役模样之人给我们送来了午饭,我担心其中有诈,示意老爹和阿暖不要去碰。 于是晚饭时候,来送饭的换成了那黑胖武士,且当着我们的面将每样饭菜都试了一口,最后转达他们大哥织羽君的意思,说对我们并无恶意,不必担心,待明日到了奉天府,我们自行离去即可。 黑胖武士走后,我抚着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肚子,正要宣布开饭,却发觉老爹和阿暖皆用一式一样不明觉厉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干嘛?”我被他们看得有些发毛。 “那个什么武士头子,你认得他?”老爹问道。 我果断摇头。 老爹便喃喃自语道:“那他安得什么心呢?” 我在心底大呼:我也想知道啊…… 当夜色吞噬了最后一抹晚霞,倭国武士船上再度迎来传统项目:喝酒唱歌撩妹趴。 我从二楼走廊向下望去,见一层船舱已是一片群魔乱舞,其开放程度比之秦淮河畔的秦楼楚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娘我斜眼望着期间几个身穿各色和服,如同花蝴蝶般在一群乌鸦武士中厮混的年轻艺伎,暗叹这倭国人的审美实在是奇葩,好端端的年轻姑娘,偏要抹个粉墙一般的大白脸,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配上鲜红的一点朱唇,一个个诡异得犹如贞子,也亏得那些武士下得嘴去。 我观察了一阵,却未见织羽君的身影。 这帮倭国武士,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取下腰上的荷包,掂在手中百无聊赖地上下抛,抛着抛着,便“不留神”失了手,落在了甲板上。 我于是下楼,去捡我的荷包。 期间与两个艺伎擦肩而过,被她们的秋波眸光在脸上来回逡巡,着实的不自在,于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让她们走在前面。 却见二女经过一扇门时,打趣地相互推搡,一个作势要让对方进去,另一个便娇羞地摆手连连,二人低声笑闹一阵走远。 我便有些好奇,悄悄靠近那扇门,见门紧闭着,旁边的窗内亮着灯火,隐约投出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清瘦颀长的,我一眼便认出,是织羽君;至于另一个便不得而知,二人正用倭国语低声争论着什么。 我刻意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断断续续几句入耳,却依旧茫然。前世看日剧倒是学过几句日语,但无外乎我爱你、我恨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凭什么背叛我、我得了绝症之类的无病呻吟,今时今日完全派不上用场。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打算结束这场无用的听墙角,刚举步要走,却依稀听到窗内的二人突然放大了音量,语气亦变得凌厉,依稀传来两个词“皇子”、“朱高……”。 我立时顿住了脚步。 朱高……炽?胖子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倭国武士口中? 我正瞬间失神,身边的门却骤然被推开,我眼疾手快,闪身躲在了拐角的暗处。 便见一褐色衣着之人低头疾步而去,在他身后,织羽君立在门口,望着沉寂一片的江面,若有所思。 他们究竟在密谋何事,竟能与大明朝的皇子有关? 房间里,老爹与阿暖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然沉沉进入梦乡,惟我心烦意乱地来回踱着步子。 之前便发觉,这船吃水极深;待亲身在这船上,愈发觉得这船行驶沉而徐缓,显然装着极重的东西。 加之这群倭国武士令人生疑的身份,若真的跟胖子朱高炽扯上了关系……我着实不能想象,他们是带着礼物来探望友人的。 令我万分好奇的是,他们这一船“贵重的礼物”,究竟是何物? 从今日上船的情形来看,在一楼甲板船舱和二楼的居所,并未发现什么能够储藏大宗重物的所在,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东西,藏在甲板的下面。 我再度踱出房门,俯身靠在走廊扶手上,借着一点月光四处观察。 印象中,在一层船舱的后面,依稀有个不大的暗门。我们上船之时,那暗门口还立着两个守卫的士兵。如今想来,很可能就是至甲板下储物仓的通道了。 如今……我沿着走廊转到船后端向下望去,见那两名守卫,其中一名已不见了踪影,而另一名,正一手握刀一手执酒瓶,靠在地板上睡得正香。 这倒是个好时机……我心念一动,刚要悄声举步下楼去,却忽然意识到:若甲板下真是十分要紧的贵重物品,不可能不派人二十四小时把守。 这可如何是好…… 我又在走廊上踱了两圈,碰巧身后的一扇房门被夜风吹开,夹杂着一股甜腻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生生将我呛了个喷嚏。 我揉揉鼻子,推门而入。 一炷香后,身着和服,顶着一张簌簌掉粉的大白脸的姑娘我,脚踩木屐十分别扭地行至暗门口,伸手推了推那把门的守卫。 那人不耐烦地嘀咕了句什么,翻身接着梦周公。 我伸手取了他腰带上的钥匙,想了想又拿走了他手中的酒瓶。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暗门在我身后闭合,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我赶紧捂住口鼻,才将呼之欲出的喷嚏憋了回去。 在门口站了半天,我才渐渐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低头见脚下果然是段狭窄的台阶,于是尝试着一步步向下走去。 奈何这倭国女人的木屐实在不给力,每行一步便要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密室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索性脱了鞋,赤脚缓缓向下行去。 下了十几级台阶,眼前骤然一片开朗,且有了微弱的烛光。 我心中却骤然一紧:有烛火,就说明有人,不知我这身女鬼似的装扮,能不能蒙混过去了。 索性定了定神,边向前走边捏着嗓子,用前世学过的日语喊了句:“嗨,有人吗?” 一句喊完,果然听到前面传来了粗粗回声:“谁?” 紧接着,一名手持灯盏的白瘦士兵,赫然出现在面前,满脸疑惑地冲我问了句什么。 我赶紧满面笑容,摆出一副艺伎妖娆妩媚的样子,将手中的半瓶酒举了举,又指了指上面,示意我是被上面派来给他送酒的。 这白瘦士兵先是一愣,将灯烛举高再将我细细打量一番,不敢确定地问了句什么。 我敏锐地察觉,他说得似乎是个倭国女人的名字“x子”,理应是将一脸白的我当成了船上艺伎中的一个,于是满脸笑容忙不迭地点头:“嗨!” 白瘦士兵明显松了口气,瞬间换上一副色眯眯的神情凑了上来。 我便娇俏地伸手搭了他的肩膀,顺势绕到他背后,冲他后颈狠狠一记手刀。 白瘦士兵便晃了三晃,倒了下去。 我将他踢了踢,见毫无动静,便将他拖到一边,再将酒瓶塞到他手里,做成了醉酒酣睡的样子,便放心地提起他手中的灯盏,向密室深处走去。 偌大的一间密室阴冷无比,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刺鼻的气味混着潮气氤氲四散,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一时间又想不出那是什么。 伸手试了试,木箱皆被榫子钉得牢固,徒手不可能撬开。我只好将灯盏置于一只木箱上,四下寻了一圈,却没寻到什么趁手的家伙。 第177回 龙鱼 只得折返回去,从那白瘦士兵身上抽了把刀出来,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中一只稍小的箱子撬开了一条缝。 我蹲下身去,用灯盏凑在缝隙上照了照,只见黑漆漆一片,映出一点金属色的光泽,却依旧看不清是什么。 索性壮了壮胆子,慢慢沿缝隙伸进一只手去,慢慢向下触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冷。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触电般收回手来,全然不敢相信方才摸到了什么。 这,不可能…… 转眼才意识道,灯盏还被我摆在另一只箱子上面,赶紧一把拎了起来,大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之感。 翌日清晨,船至奉天府。 我正在客房里闭目养神,便听那黑胖武士前来,说船已靠岸,我们可以离开了。 于是赶紧唤醒了老爹和阿暖下船去。 在船舱与织羽君不期而遇,遂向他行礼作别,感谢他热心载了我们一程。 我说完才意识到,织羽君压根听不懂中文,只得抬头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却觉这一笑落在他眼中,竟让他阴戾的目光中,骤然多了几分柔和。 姑娘我倒从没意识到,我的笑容有如此大的感染力,更何况此时正是一身男装。 但织羽君眼中的柔和不过转瞬即逝,便又恢复了阴冷,向我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这人,让人万般的捉摸不透。 联想起昨晚夜探密室见到的东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带了老爹和阿暖下船去。 穿过码头进入奉天府,我们先寻个小铺子吃了顿热乎的饱饭。昨日在倭国武士的船上提心吊胆,如今皆是腹肠辘辘、饥寒交迫。 解决了温饱问题,我开始思索我如今的处境及下一步的行动。 扬州,暂时是去不成了。当务之急,是要想个法子,将老爹和阿暖送回金陵老家去。 加之昨夜倭国商船上见到的东西,令我始终提心吊胆忐忑不已,若此时真与太子有关,我需尽快想法子知会他一声,让他早作准备为好。 正低头思忖着,却听老爹叹道:“丫头,如今我们爷仨在奉天府举目无亲,可如何是好?” 举目无亲……我眼眸一转,安慰老爹道:“莫急,我在奉天府,还真有个熟人。” 吃完饭,在市井间寻了个干净客栈,先将老爹和阿暖安顿下来,我便举步往城东的漕运衙署而去。 经门口的守卫指点,我在衙署后面的校场找到了要找之人。 便见寒风萧瑟中,一排军汉正精赤了上身,列队立在校场之上,对面立着一名魁梧汉子,同样赤着上身,白瓷似的背上,一条蓝色龙鱼纹绣格外显眼。 “身为水军,便要有个水军的姿态!”龙鱼男双手叉腰,气宇轩昂的样子,“何谓水军姿态?出水如蛟龙,入水如游鱼,只身探得深潭、一日渡得大江!尔等能做到否?” 他对面,一排军汉冻得瑟瑟发抖,无一敢应声者。 “尔等为何做不到?说白了就一个字:懒!懒是种病,得治!如何治法?便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说着目光向眼前一扫,“王五、赵四,你们俩出来!” 便见中间的两名军汉,一个纤瘦如竹竿,一个敦实如水缸,为难地对视一眼,迈出列来,抱拳道:“大人。” “从现在起,大人我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龙鱼男说着,转身从一旁的水井里提出一桶冰冷的井水,双手举过头顶,“看清楚了!”说着,“哗啦”从头上浇了下去。 寒冬腊月天,井水冰冷刺骨,我光是看着,都不禁打个寒颤。 他面前的一排军汉,皆是惊掉了下巴的表情;出列的王五赵四更是苦瓜脸一副,连嘴都打了瓢:“大……大人……” 龙鱼男甩甩头上的水珠,气定神闲地犹如三伏天淋了个凉水澡般,“痛快!该你们了!” 二人哆嗦得几乎要跪了下去:“大……大人……能不能不练这个?” “可以啊!”龙鱼男倒是爽朗,“咱们司漕大人家的千金曹小姐今儿一早就跟我说,让我派两个手下去与她练练拳脚,你二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我不晓得这位曹小姐是个怎样可怕的存在,却见王五和赵四二人对视一眼,麻利地奔至井边吊起两桶冰水,一人一桶果断浇在了头上。 他们身后,一排军汉齐齐做出个悲天悯人的表情。 “好!这才像我手下的”龙鱼男出声赞道,“接着来!”说罢,又是一桶凉水浇在了自己头上。 反观他对面的王五赵四,头发眉毛上都挂着冰渣子,见自己长官不依不饶,皆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大人神勇,我等实在自叹弗如啊!” “你们不必如此谦虚,”龙鱼男语气颇有些戏谑,“你们平日里勇气大得很,敢干的事儿,大人我反倒是借个胆子也不敢呢!” 二人对望一眼,忽然福至心灵地齐齐跪了下去,“大人!大人!小的们知错了!” “错哪儿了?” 王五便哭道:“小得们实在不该,在码头上作威作福,私自受船家的保护费!小得罪该万死!” 赵四紧接着自白:“小得还不该,日日吃了码头渔家的酒菜,还赊账不给钱!” “好!”龙鱼男满是冷嘲语气,“招认得不错,姑且饶你们两桶水,还有么?” 二人便跪在冰地上,一边瑟瑟发抖、涕泪横飞,一边将大到收了船老板的银子,小到调戏了司漕大人家的厨娘等许多乌七八糟的事招了出来。 “尔等都看好了,这便是欺压百姓、受贿窝赃的下场。在我手下效力便要知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大人我最看不得的,就是欺压百姓的恶吏兵痞!”龙鱼男居高临下,一手拎桶一手持瓢,低头问道。“没了?” “大……大人,真没了啊!” “好……”龙鱼男口中说着,却忽然拿瓢,将桶中的冷水向两人身上泼去,“大人再给你们补上一条,跟自己兄弟打牌还要出老千!你们怎么好!意!思?” 二人手忙脚乱地挡着泼来的冷水,口中大喊:“大人!小得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反观其身后一排军汉,皆是一副解恨的表情,竟无一人替此他们出头求情,二人平日德行为人可见一斑。 龙鱼男望望天色,宣布收队,待众人散去,看了一出好戏的我才迎上前去:“尚大哥这驭下手段,倒是别出心裁,令人佩服。” 龙鱼男闻声转过身来,一张眉目清朗的脸上现出个惊喜表情:“白贤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昔日查官盐案子返回金陵途中,胖子曾调奉天府漕运道的水军沿途护驾,眼前这位龙鱼男,便是当时结识的水军提举,姓尚名恪。 我当时得箕水豹引荐于他,觉得这名字颇为清奇,令人压力顿生,便唤他一声尚大哥。 尚恪此人,性格明朗随性不拘小节,又始终以为我就是个男子,一路上谈天谈地颇为熟络,还曾引得某狼有些吃味,别扭不已。 然这都是前尘往事一般。 “遭人暗算?!”听了我在客栈的遭遇,尚大哥惊讶不已,“白贤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得罪的人,说出来怕吓着你,“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生意场上的事情,无外乎利益算计,触了谁的霉头也不奇怪。” 尚大哥点头称是,“如今贤弟到了我的地盘上,便不必担心。且宽心住两日,我派人护送你们回金陵去。” 我忙道谢称不必,“烦劳尚大哥,尽快安排只船送我们回金陵,我还有紧要之事,需向太子殿下禀报。” 尚大哥见我态度坚决,便不再相留,正巧他手下人来报,说一艘倭国朝贡的商船途经奉天府,依例前来倒换文牒。 “朝贡商船?”我闻言不禁惊道,“他们是倭国的使节?” 尚大哥对我的反应颇感意外:“怎么,白贤弟认得这些倭国人?” “算是认得。”我情急之下无法详细解释,“这倭国的朝贡商船来得蹊跷,还请尚大哥派人扣下,详细盘查!” 尚大哥闻言面露难色,一旁他的手下却道:“这位公子,不是我们不想盘查,然番邦朝贡的商船,依例只能到了金陵,由漕运衙门派人查验,咱们奉天府,实在没这个权限。” 见我颇为泄气,尚大哥愈发好奇,遂屏退了手下,向我问道:“这倭国贡船,究竟有何蹊跷?” 我只得将倭国商船上一夜的见闻,与他完完全全叙述了一番。 “竟有这等事?!”尚大哥听完,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在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终停下脚步,拳头一敲掌心,“这船打着朝贡的名头,我们奉天府确不能查。不如这样,我这便派只船,随贤弟你先倭国人一步赶回金陵去,将此事告知漕运衙门,也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我点头称是。 于是我们爷儿仨便有幸乘着奉天府漕运道的官船,假公济私地回了金陵。 第178回 唱曲 留在金陵冷家老宅的老周夫妇,见我们去而复还着实的惊讶,待听说我们路遇匪徒丢了行礼家当,更是后怕不已,连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还是安心在金陵住着为好。 我来不及听完他们的感慨,将老爹和阿暖安顿好,便拔腿往潘公子府上去。 却不想被管家告知,潘公子得太子恩准,回江西省亲去也。 我一颗心骤然凉了半截。 一直以来,除了那胖子主动找我,姑娘我若想要他一面,皆是通过潘公子的渠道。且这条渠道向来稳定无忧,是以骤然不通,竟令我无所适从。 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混进宫去呢?我在偌大的皇宫外墙逡巡许久,想要遇见个熟悉之人,却无奈出来进去的,皆是陌生面孔。 曾以为,我与这高墙内的人们不过近在咫尺,如今看来,实在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寻太子这条路行不通,便只有寄希望于尚恪向漕运衙门禀报的途径。 然而,翌日在约定的茶楼见面,尚大哥却是出乎意料地一脸颓然。 “白贤弟啊,并非我信不过你……”尚大哥显然心中窝着火,只是觉得面对我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实在不好意思动手,“但你所说之事,只怕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吧。” “怎么可能?!”他这态度令我大感惊讶,“我亲眼所见,断不会是子虚乌有!” “然而今日一早,倭国朝贡商船抵达金陵,刚靠岸便被漕运衙门的人拦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除了他们朝贡表上记录的倭国太刀、盔甲、兽皮、漆器等贡品之外,根本别无他物。” “当真?”我不禁瞪圆了双眼。 “我当时就在现场,怕有遗漏还专门下到你所说的储物仓去查看了一番……” “里面可有东西?” “空空如也。” 我着实的震惊:我亲眼所见,那一只只木箱,和木箱里的东西,怎么一夜之间就蒸发了呢? 相当的不科学…… 我正低头思索,却听尚大哥幽幽抱怨道:“贤弟啊,你这一出杯弓蛇影,可是把哥哥我害得好惨!落得个谎报军情之罪,被上官好一通大骂。若非哥哥我平素在漕运衙门混得人缘颇好,有人替我斡旋求情,只怕我此番便要回乡捕鱼去了。” 我自觉对尚大哥不住,也只得告罪连连。送走了哀怨的尚恪,我独自一人,慢慢踱在回家的路上,思索倭国人的“神奇魔术”。 对于这些倭国武士的外交使节身份,我表示十分怀疑。就前世的历史分析,此时的日本正处于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武士地位尊崇,然而向天朝上国纳贡,派出的使节不是文臣,而是一群连汉语都不懂的武士,实在有些不合理。 但是,若这群武士并非真正的倭国使节,又为何会有全套的使节文书和朝贡表呢? 若说这些文书是伪造的,那么连贡品也要伪造一套,这造假成本,也未免太高了些。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阵寒凉的夜风吹过,隐约送来阵阵琴箫乐声,我闻声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秦淮河畔。 如此熟门熟路,看来,姑娘我真真是秦楼楚馆的熟客了。我不禁自嘲。 想起曾信誓旦旦地答应某狼,说再也不涉足这烟花腌臜之地,如今那总也实现不了的承诺,和再也见不到的人,皆随这一河寒水东流去,成为我生命中留不住的回忆。 我在心底苦涩地冷笑一声,转身打算换条路回家去。 不料人生处处不平静,总能在不经意的地方,遇见想不到的人。 我下意识地闪身,躲在一堵青墙后面,静静看着一群身着黑斗篷的人,从身旁的巷子鱼贯而过。为首的一个身材清颀,面色肃杀,脚下带风卷起一地尘土,犹如前世古惑仔老大式的气场,强大,且嚣张。 而后,这群“古惑仔”身形一转,向灯红酒绿的方向疾行而去。 徒留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狠狠腹诽:这帮倭国猥琐男,逛个青楼也要装逼到这种程度。 却心念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公子,您可有日子没来了!”簪花馆门前,小倌满脸熟络地迎了上来。 我只得跟他打个招呼,随口问道:“柳莺儿姑娘可在啊?” “在在!时常念叨公子,可是对您动了心思的。”小倌满脸堆笑,却又现出个作难状,“只不过,今儿柳莺儿姑娘怕是陪不了公子您了。方才一帮倭国人进了咱们簪花馆,我听鸨妈唤柳莺姑娘去唱曲儿呢。” 小倌又叹道,“公子若早来一步便好了,我们柳莺素来喜欢公子这样斯文清秀的恩主,厌恶那些杀才莽夫,此番又少不得跟鸨妈怄一回气。” 我便故意笑道:“是么,那本公子且去看看她。” 来到柳莺的闺房门口,果然听屋内一个宛若莺啼的嗓音,语气中却满是窝火:“这帮倭国杀才,如何又上门来?你就不能去跟妈妈说,我今日得了风寒头痛欲裂,实在不能待客……” 便听另一个声音劝慰道:“姑娘还是隐忍将就些吧,那些倭国人出手阔绰得很,妈妈向来当贵客奉着。此番你再忤了她的意,少不得她又要罚你。” 柳莺口中一个“又”字,令我心念一动,遂推门走了进去:“柳莺姑娘,许久不见了。” 一身鹅黄的柳莺由侍女伺候着,万般不情愿地梳妆,见我突然造访,眼中转过一抹惊诧,随即笑道:“公子难不成是岐黄仙官转世?回回在奴家头痛的时候造访,又是来给奴家送灵丹妙药的?” “灵丹妙药不敢说。”我望她笑道,“不过本公子也许能有法子,一解姑娘的头痛之疾。” 柳莺做个明悟状,令侍女退下掩了门,自己低头饮了口热汤,悠悠道:“不知姑娘此番所为何来?” 见我着实惊诧了一下,她反而掩口笑道:“你三番两次前来,虽故作个纨绔公子状,却从不与我亲近。若不是我柳莺魅力不够大,便只能说明……你不是个真男子。” 我无语:这逻辑倒也没毛病,只得捧她一句:“柳莺姑娘睿智,果然秀外慧中。” “可惜同为女子,我只能是笼中的金丝雀,供人赏玩呷乐;而你,却能一袭男装行走江湖,做自己想做之事,何等潇洒快意,我由衷的羡慕。”她轻叹了口气,“姑娘此番前来,莫非又是为了什么案子?” 我索性直奔主题:“方才听姑娘的意思,这帮倭国人不是第一次来簪花馆了?” 她颔首,“这大半年里,倒来过两三回了,只是前两次没有这么多人。” “他们来簪花馆除了饮酒取乐,可还有别的事?” “来青楼还能有什么事?”柳莺说着忍不住吐槽,“这些倭国男人,一开始正襟危坐榆木疙瘩似的,待到几坛酒下肚你再看……简直禽兽一般!” 她正抱怨着,却听门外传来柳莺侍女催促的声音:“姑娘快些吧,妈妈又在催了。” 柳莺不耐烦地答一句“知道了”,依旧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忽然计上心来。 簪花馆二楼暖阁之中,一众倭国武士正由几个清倌人陪着吃喝,见一袭粉色衣裙,轻纱遮面的姑娘我姗姗而入,倒齐齐安静了片刻。 我心中有些小小窃喜:原来姑娘我认真装扮起来,还是有几分明星相的。 故意放慢了脚步,缓行至暖阁中央,躬身向众人团团行了个万福,目光却在一众武士脸上一一扫过。 心中略有些失望:来得皆是熟悉面孔,无一生人。 我眸光落在主位上,闲闲而坐的织羽君,正伸手推开了身边清倌人递到口边的酒杯,一双如鹰的眼眸紧盯着我,一动不动。 不知是否我会错了意,却觉他眼神中,有一抹转瞬即逝的惊喜。 我被他盯得如芒刺在背,赶紧低下头去,手敲红牙檀板,在乐师的丝竹声中开口。 幸而前世的小学音乐课上,曾学过一首日本民谣,叫做《樱花》。 一曲唱罢,大概是觉得在异国他乡能听到乡音实属不易,倭国武士们给予了十分诚恳且热烈的掌声。 我暗自舒了口气:这首曲子的曲调实在简单,我竟不怎么跑调。话说姑娘我从前世到今生,唱歌能博得好评,实在是难能可贵。 但谦虚谨慎如我,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左右也没勘察到什么可疑之人,正打算行一礼退了出去,不料倭国武士们一片意犹未尽的哗然。那略懂中文的黑胖武士更是抢先一步拦住我醉笑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我暗自咽了口口水:再来一个,我还真怕你们承受不住。 然而今日这暖阁便犹如那日的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我又担心过分执拗引人生疑,权衡再三只得乖乖地回到场子中央。 一曲唱罢,自觉调子跑到了倭国又跑了回来,然全场又是掌声一片,我有点懵。 第179回 伤情 再一曲,倭国武士们拍红了巴掌。 此情此景,姑娘我终忍不住飙一曲前世终极大杀器《山路十八弯》,他们竟起身扭着腰背拍着大腿,在场子中央翩翩舞了起来。 姑娘我着实的受宠若惊,自觉这些倭国人的音乐品味可谓独树一帜剑走偏锋,实在是……难能可贵!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啊……我着实的感动。 一片群魔乱舞中,我偷眼看依然闲坐在主位上的织羽君,一双眼睛依旧远远地望着我,凉薄的嘴角,竟隐约勾起一丝笑意。 这一丝清浅的笑意,令我心中一凛,莫名地有些紧张。 却忽见一人从门口急急而入,凑到织羽君耳边说了句什么,织羽君脸上的一抹笑容立时隐去,换上了招牌式的阴沉,起身出门而去。 我眉梢一挑,费力地穿过乱舞的群魔,跟出门去。 不料织羽君速度极快,我不过晚了几步跟出门去,人已不见了踪影。 看他方才郑重急迫的神情,像是要与什么人见面的样子。我一边穿过走廊四处搜索一边想。 这些倭国人,若只是为了找姑娘作乐,秦淮河畔秦楼楚馆众多,实在无需次次都光顾簪花馆。 那么,他们光顾簪花馆的真正目的,很可能便是与人接头,以达成某种交易。 若是为了接头,便不大可能在人多喧闹的地方。我想至此,转身向簪花馆西的别院行去。 这别院乃是独立于簪花馆楼阁的单独一座,相当于前世的vip总统套,是用于招待大人物,故而十分清静。 我沿途四处搜寻,忽见不远处莲池畔,红色灯笼映照下,隐约有摇曳人影。 我赶紧悄声近前,那身影却又蓦然不见。 这也太诡异了……我边东张西望着,边步入莲池中的一座水阁,忽然一阵穿堂风吹过,将阁窗的紫色纱帘卷起半分。 然后,我便透过纱帘,看到了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一幕景象。 水阁外,长廊幽暗的尽头,是一双纠缠的身影。 只见那颀长男子一手揽了女子的腰,一手按上女子的香肩,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将女子按在了长廊尽头的影壁之上。 而他对面的紫衣女子,不过犹豫片刻,便将一双玉臂攀上男子的肩颈,蒙着轻纱的脸与男子愈凑愈近,终吻了上去。 男子身形僵了僵,却并无拒绝。 这月下朦胧中的香艳一幕,看在我眼里,落在我心里,却如同十级飓风在海面上刮过,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我曾对他说过,我对他太了解,即便他用面具藏了相貌,用斗篷隐了身形,只要我能看到他的一张唇,一双手,一片衣襟,我也认得出他。 如今这份了解,这轻易的认出,落在这样的场景里,却是如此讽刺…… 我想忍住眼泪,它却肆意而出;我拼命捂住了嘴,却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 这低低的一声,却逃不过走廊尽头正痴情纠缠的,两大高手的耳朵。 见他们有所察觉,我下意识地转身欲走,才发觉不知何时,身后已多了个人。 织羽君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后咫尺的地方,低头望着我,脸陷在一片阴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此时却心慌意乱至极,直接伸手去推他,口中带着哭腔的请求:“织羽君,让我走!” 便是这一瞬间的纠缠,我余光看到那女子的身影,已向这边徐徐而来。 于是下意识地转身躲在了织羽君身侧,扯了他的衣袖焦急道:“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求你!” 说罢才想起,织羽君语言不通,正苦于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却忽然脚下一空,人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你……” “不想被发现,就待着别动。”织羽君说着身形一转,抱着我稳稳地向别院外走去。 他身材本就高大,加上衣着宽摆,竟将我在怀中藏得严严实实。 他便这样横抱着我,一路旁若无人地回到方才的楼上,见迎面而来的簪花馆老鸨,忽然将抱我的手紧了紧,呼吸也刻意急促起来。 老鸨立时会意,陪着笑将他让进了一间空置的卧房。 “放我下来!” 我脚一着地,立时警惕地后退几步,伸手将靴筒里的短刀拔了出来,“你想干什么?!” 见我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织羽君反而唇角一勾:“我不是刚替你解了围?” 我这才缓过神来,方才若不是织羽君及时将我带走,那么…… 却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你你你……不是倭国人么,怎么突然会讲汉语了?” “倭国人?”织羽君不置可否地重复一句,双眸盯着我一副意味深长,“你方才向我求助,我还以为……丫头,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他这句话令我瞬间脑子短路,“我……应该认得你么?” 他上前两步,语气急迫道:“我是李义啊!”见我依旧一脸懵的样子,终无奈叹了口气,“罢了,便是当时,你也并不知道我姓名。且一晃五年,当年的小丫头都长大了,我……也该老了许多。” 五年……我心念意转:听他的意思,五年前,我的前生冷心月,与他是相识的! 只是,当时的冷心月不过十三岁年纪,深居闺中性格柔弱,如何会与个倭国武士有交情? 我着实的好奇,便道:“我曾生了场大病,将许多事都忘却了。我与阁下,曾相识么?” 他脸上现出个恍然状,顿了顿方开口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他说着,伸手扯开衣襟,露出了那条贯胸而过,直至腰腹的狰狞伤疤。 “五年前,我还不是什么倭国人,只是混迹江湖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那年我遭遇仇家追杀,受伤甚重,九死一生地杀出重围,逃到头陀岭的一处山洞中躲藏了起来。 我在山洞里躺了三日,水米未进,自觉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见阎王。正是此时,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一边唤着‘弟弟’一边误打误撞地寻了进来。” “是我?”我心中暗叹,冷小树啊冷小树,你真是资深害姐二十年。 “那时我正生死边缘,为活命计便恐吓了你,假意说你弟弟在我手上,让你去给我拿吃的,且不许向别人透露,否则便要了你弟弟的命。 你当时吓坏了,一连声地乞求我不要伤害你弟弟,然后跌跌撞撞地去了,半个时辰后,你给我带来了馒头和水,还有一瓶伤药。” 织羽君说着望了望我,“正是你带来的东西,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受我胁迫,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不料隔天后,你竟又带着吃的和药来看我。 我便问你为何要如此,你说幼时你娘曾告诉你,人做了善事,天上的神仙便看得见。你多积德行善,便可以求神仙保佑你弟弟和未婚夫有个锦绣前程。”说罢抬眸问我,“方才那男子,便是你未婚夫?” 我心知当时冷心月指的应是沈正,遂果断答道,“不是,那是个忘恩负义的薄幸子罢了。” 织羽君眉毛一挑:“他有负于你?我去替你杀了他!” 我赶紧扯住他衣袖:“不必……随他去吧。” “那你未婚夫……” 我无奈:“亦是个无德无情之人,早已解了婚约。” 说罢,听织羽君口中吐出个意味深长的“哦”字,心想你这般冷酷大佬怎么也如此八卦,“我救了你,然后呢?你又怎么变成了倭国人?” 他便继续讲下去:“也都是命数。我承蒙你几次三番送食送药,在头陀岭休养了月余,终养好了伤离开。后来机缘巧合,听说海上生意获利甚巨,我本就是漂泊之人亡命之徒,无甚牵挂,便随人驾船出海。 在海上漂泊许久,某日忽遇一只小船,船上一个人向我们大声呼救。我彼时想起你曾与我说过的行善积德之说,鬼使神差地便将他救上船来。 上船之后,才发现他乃是倭国之人,自称姓织羽,说是倭国商人,做得亦是海上的生意,不日前遭手下叛变,夺了他的船和货物,将他只身赶下船去,任其在苍茫大海中喂鲨鱼。 此人颇有些煽动天分,几日下来,竟说动我们船上的兄弟随他去报复寻仇,许诺只要夺回船只,他情愿将船上货物和金银与大家平分。我船上的兄弟听得心动,便随他去了,与他手下叛徒一番亡命厮杀,打了个两败俱伤。 厮杀期间,我仗着自己功夫不弱,护着织羽一路收拾余孽,深得他心,便做了他的手下,后来又拜了他做义父。” 我听得火起:“你堂堂一个大明男儿,竟认个倭国人当爹,真是认贼作父,丢脸至极!” 我这话说得难听,织羽君却难得地不愠不恼,“当时,也是迫于无奈。去年织羽因病身亡,膝下无子,我便阴错阳差地,成了他们一帮人的头儿。” 他说得隐晦,我却听得分明,“所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倭国使节,对不对?” 第180回 银币 织羽君眼中精光一凛,“丫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不依不饶:“你们冒充倭国使节混入金陵,究竟所为何来?” “生意。”织羽君言简意赅,“那日在客栈遇见你,便觉你与当年的丫头有七分相像,但那时你一身男装,我不敢确定,便出手助你,以做探究。直至今日,见你这双一如往昔的明眸,和曾听过的不入流的歌声,方知是你无疑。” 我不禁额角一黑:原来,之前的冷心月也是个音痴。 又听织羽君问道:“丫头,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仇家,要置你于死地?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我无奈地摇摇头:二皇子这样的仇家,还真不是你一个倭国黑社会能解决得了。 他见我拒绝亦不勉强,从衣袖中取出一枚东西放在我掌心,“丫头,我还要以倭国使者的身份,在金陵城逗留几日,期间你若有什么难处,便拿此物到四方馆找我。” 今日这一场夜探,没能探到想要知晓的事,却意外地,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 那与他缠绵的紫衣女子,究竟是紫烟,还是云谣,于我而言,已毫无探究的意义。 我突然觉得无比疲累,回到家便昏然入睡,梦中曲折坎坷,许多过往如电影胶片版,一帧帧划过脑海,又褪了色似的渐渐变模糊。 唯一记得的场景,是我一袭红妆立于船头,该来的人,却再也没出现。 最好的结束,不是放下,而是忘记,我以为,如此,甚好。 翌日醒来,我立于冬日清晨的庭院中,让寒凉的晨风吹醒了我浑浑噩噩的大脑,开始重新梳理整个事件。 已知,织羽君等人并非倭国使节,却打着倭国使节的旗号,带着倭国使节的整套行头来到金陵,名为朝贡,实为生意之事。 那么问题来了:织羽君等人究竟是何身份? 我眯起眼,努力地回忆与织羽君等人,从第一次见面以来的种种,终于,一个不曾注意过的细节划过脑海。 那时,在码头边的客栈,因一个倭国武士对阿暖动手动脚,被阿暖一口咬在手上。 依稀记得,那色鬼武士手背上,有个女人图样的纹身。 纹身么……前世某天夜深,因睡不着上网浏览了些乱七八糟的帖子,其中一篇便是讲关于日本武士自古以来的诸多规矩禁忌,里面讲到:古代的日本武士隶属于某个家族,故身上除了家族的标记印信,不能够出现其他任何图案的纹身,乃是武士禁律。 那么,我真心不以为,会有哪个家族的标记印信,是个倭国伎娘。 这足以说明,织羽君这帮人,并不隶属于倭国某个权贵家族,甚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武士。 得出此结论,我颇为郁闷地叹口气:还真是黑社会啊……莫非是山口组的前身? 姑娘我何德何能,竟然是倭国黑社会头子的救命恩人。 却又想到,姑娘我因拜了老道士为师,勉强也算是唐门中人,唐门么,在大明朝亦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帮派,也带有黑社会性质。 罢了罢了,大家半斤八两。 我就在这样莫名地找到了心理平衡,伸手将织羽君给我的信物摸了出来,捏在指尖细细观看。 这东西的大小质地,酷似前世的一元硬币,正面印着波浪纹,以及一支叉子…… 倭国人当真思路清奇,拿个叉子当印信……我不禁啧啧,将那硬币反过来查看。 然后不禁瞪大了双眼:硬币背面,赫然是一排拉丁字母! 这…… 我将这古怪东西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福至心灵。 这哪是什么倭国印信,这就是一枚中世纪大航海时期的欧洲银币! 至于那叉子……波塞冬先生原谅我,应该叫做海神三叉戟。 一个倭国黑社会,竟然拿欧洲银币当印信,这也太匪夷所思! 我捏着银币沉思良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将银币受了起来,换个角度去考虑。 那夜我去探织羽君商船的储物仓,上百只沉重的木箱,和木箱中的东西乃是亲眼所见,断不会作假。然而不过一日一夜之后,船至金陵码头,储物仓里的东西便不翼而飞,没了踪影。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在船从奉天到金陵的这一日一夜间,储物仓里的木箱子,被转移了出去! 奇怪的是,从奉天到金陵皆是水路,期间并无可停靠的码头,这些箱子是如何被转移走的? 再者,昨夜据织羽君所说,他们来到金陵乃是为了生意。假设那些箱子里的东西便是他们做生意的货物,那么,货去舱空,他们又如何与人做生意? 真是伤脑筋…… 一阵冷风吹来,让我不禁瑟缩打了个冷颤,却也一激灵意识到:无论那些箱子流向哪里,箱子里的东西皆是莫大的隐患。加之曾听织羽君口中吐出“朱高炽”的名字,如若这些东西与胖子沾上关系……只怕凶多吉少! 我一拍脑袋:当务之急,还是要混进宫去,知会胖子一声才好! 潘公子府上的管家见我去而复来,十分遗憾地告诉我,江西路远,只怕他家世子爷还要过些日子才得回来。 我忙摆手说无妨,只是想起潘公子曾与我交代,说得了一副极好的颜真卿真迹帖子,想要重新装裱一番。只是我那时忙着去扬州之事,便未能答应。如今想来十分对他不住,左右无事,便取回去替他装裱,待他回来也是个惊喜。 管家何其通透之人,对于他家世子爷与我的关系倒也心知肚明,遂笑着道声冷姑娘有心,引了我去潘公子的书房寻找。 我刻意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方向他道了谢,管家便热心问我是否来时呛了凉风,遂去唤下人给我煮姜茶来。 我要得正是这个时机,看四下无人,遂快步至潘公子书案前,打开他的抽屉一一翻找。 根据我对潘公子的了解,他手边的抽屉里,存放着不少与他人的往来信件,我一封封地翻阅过去,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那一种。 彼时正好有推门之声,我骇得手一抖,将手上信封里的信笺掉了出来。 幸而沉着冷静如姑娘我,当即一脚将那信笺踩在脚下,抬眸见是个熟识的丫鬟采莲来送姜茶,便与她说笑,讨她自酿的青梅子吃。 采莲姑娘素来以自己酿的梅子为荣,听我开口欢喜得什么似的,放下姜茶便一阵风地回房去取。 我赶紧将信笺拾了起来,瞥见那信上密密麻麻弯弯绕绕的,竟似是少数民族文字,不禁感叹潘公子真乃渊博之人。 感慨归感慨,却麻利地将信藏回一堆信的底下,只将那信封暗暗收在袖中。 待管家与采莲姑娘回来,我已从容于书架上取下了颜真卿的帖子,接过采莲端来的一碟梅子,取一颗含进口中,连夸好味道。 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酸得颤抖…… 皇宫侧门口,我不出意料地被守卫拦了下来。 “我乃宁王世子随从,我们世子爷……有加急密信……十万火急……要呈送太子殿下阅知……” 我刻意做出个气喘吁吁状,将那带着宁王府火漆印的信封掏出来给守卫看。 “这……” 见两守卫面面相觑有些犹豫,我焦躁地提高了声线:“我家世子爷与太子殿下是何交情,尔等难道不知?此等生死攸关的大事,若耽误片刻,尔等身家前途是不想要了?” 这一番连哄带吓着实有效,二守卫对视一眼,将我放了进去。 机智如我,不禁暗自得意洋洋。 然不过半个时辰后,我便再得意不起来了。 不知是我高估了自己识向认路的能力,还是低估了皇帝他老人家的土豪程度,总之,当我在偌大皇宫之中转了足足一个时辰,期间还几经盘查的惊心动魄之后,我不禁心生感慨:一个皇宫,居然他母亲的如此之大! 果然大明朝第一壕的幸福,超乎想象啊! 我正一边慨叹一边低头前行,冷不防耳畔第n此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来者何人?” 我心中着实有些恼火:来者何人,来者何人,这是你们皇宫的口头禅不成? “老子是……”我三个字方脱口而出,抬眼见一排齐刷刷亮出的刀刃,硬是将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何人如此大胆,敢闯翊王殿下寝宫?给我……” 眼前的银甲侍卫刚威武喊出半句台词,也是神情一滞,将“拿下”二字咽了回去,冲我身后抱拳行礼道:“大人!” 我暗自吁了口气,转身回眸,却仿佛被瞬间冰冻一般。 秦朗依旧一袭大红色飞鱼服,正一脸肃杀地负手立在我身后,恰如邓公公口中所说的,冷面阎君。 这位冷面阎君,也曾为情所困,吹着冷风饮了一夜的苦酒,呵呵…… “这位乃是东宫贵客,不慎迷路至翊王寝宫。”他说着,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却被我下意识地挣开,只得无奈沉声道,“我带你去东宫。” 第181回 暖阁 我一个“不必”方要脱口而出,手臂已被铁钳子钳住一般,不由分说地被拉走。 便这样被拖着走了许久,却愈发人迹罕至,我亦心知肚明,这不是去东宫的路。 “放开我!!” 我揉着被他捏痛的胳膊,脑海中却满是昨夜,他与那女子相拥相吻的万般柔情。 唐薇薇的爱情圣经里说,爱情是跟橡皮筋,是两人各执一端的纠葛。我以为先放手的是我,最终却发现,原来自己才是被弹痛的那个。 “你为何回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竟瞬间将我从悲怆中惊醒:他已对我无情至此,我又何必撕心裂肺? 真是自作多情…… 于是抬起眼眸冷笑道:“大人问得古怪,腿脚皆长在我身上,是去是来唯我所愿,谁也阻拦不得。” 我这冷飕飕的话飚出,却换来他垂眸一声叹:“月儿,你不该回来。” 我是不该回来,尤其不该又去了秦淮河畔,去了簪花馆,看到了戳心戳肺的那一幕,也真真切切地认识了眼前之人…… 不,是狼,见异思迁、道貌岸然的狼。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将一腔酸楚强制性遣返,故作个厌恶表情:“如今我与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女子这闺名,实在不是你随便能叫的,大人请自重。” 我说着,举步想要从他身边越过,却又猝不及防地被拉住了手腕。 “有些事,并非你亲眼见到的便是真相。”他垂眸并不看我,声音却低沉沙哑,“我早说过,你执意要入这迷局,焉知不会将自己变成了这局中的棋子。我费尽心力想让你置身棋局外,你偏偏去而复来。”他转头望我,深潭似的凤眸中,漾着沉沉的悲伤与无奈,“你说,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我眨了眨眼,参不透他这番打哑谜似的话,究竟是何意义。 我只知道,再与他这般纠缠下去,我的一颗心,都要痛得千疮百孔。 “我今日是来见殿下的,大人若不愿带路,便请不要挡我的道!” 他听闻此言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我带你去。” 他一路沉默无言,将我带至东宫,在一间偏殿安置下来。少时芙蕖为我捧来热茶聊了几句,言太子殿下正在思齐殿与大臣议事,让我稍等片刻。 又见我一路着急,衣摆都溅了泥,又热心取来套衣裙与我换上。 监国的胖子果然日理万机,我这稍等片刻,便等到了月色朦胧。 直至我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才见魏公公前来通禀,说太子殿下要见我。 我便被他一路引着,来到了东宫镜湖湖心的暖阁。 我踏进门去,见暖阁中点了几盏精致的宫灯,柔光摇曳中将这不大的暖阁映得一片绯红。阁中一方软塌上置一红漆木桌,桌上几样精致菜式,一只小铜火炉上热着一壶酒,荡漾着满室的酒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胖子正侧身塌上,一脸闲适地将热酒斟满了两只瓷杯:“心月,你我许久不见,对饮几杯可好?” 这谈话的环境,倒是令我始料未及,不知今日这胖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然如今在他东宫的地盘上不好造次,也只能在他对面坐下,接过酒壶为他把盏。 两三杯酒下肚,胖子闲闲地夹起一块蟹壳黄,“我还记得,曾经你被三皇子囚禁,生死不知。那些日子,我日日坐卧不宁,夜夜不得安寝,在整个金陵城掘地三尺地寻你。最终倒亏得此物传递讯息,才终让我重新见到了你。” 我不知他突然提起囚禁之事是何意,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说起来,还未认真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遂举起瓷盏,与他对饮一杯。 放下瓷盏,他筷子夹的蟹壳黄却已递到我嘴边,“这是我令膳房学着做的,尝尝味道如何?” 他十分自然的举动,我却下意识地侧头一避。心中愈发奇怪:我与胖子,何时亲近至此了? 看胖子举着的筷子顿在了空中,我正想张口化解尴尬,却听他笑道:“我这几日吃得素了些,倒忘了你是无辣不欢的性子。小邓子,让膳房做几道酸辣开胃的菜来。” 见侍奉在门口的邓公公应声而去,我心念意转,以为胖子这是刻意支开了太子妃的眼线,遂抓住机会压低了嗓音:“殿下,我前日在倭国使节的船上……” 听我言简意赅地讲完了事件过程,胖子脸上却并未浮现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反而定定地凝望了我,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心月,你实不该回来。” 我顿时语塞:怎么胖子也是这句没良心的话?! 继而窝火:这群没良心的家伙! 恰巧见门帘一掀,邓公公引着两名侍女进来,将一碗麻婆豆腐、一碟夫妻肺片、一碟辣醩鹅掌和一份桂花酿圆子摆上了桌。 我冷眼看着,却觉这些美味始终压不过我心头的郁闷,忍不住气鼓鼓起身道:“话我给殿下带到了,不打扰殿下雅兴,告辞!” 熟料胖子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低头抬头的瞬间,又换上了一副柔情似水的神情,拉了我的衣袖,一副无限宠溺的语气哄道:“你看你,说恼便恼了。如此良辰美景奈何天,我特意邀你来赏景饮酒,何必总说些煞风景的话?” 我一时语塞:这要命的大事,是煞风景的话? 胖子却一脸淡然地给我倒了杯酒,冲我眨了眨眼:“今日么,你我只谈风月,不说别的。” 他这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暧昧态度,令我不禁咽了口口水:风月,我与你谈什么风月? 眼前的胖子抬头望着朦胧摇曳的宫灯,语调悠悠:“心月,你我相识,也有将近一年了罢。” “呃……”一般这样的开头,不是要表白,便是要分手,我竟无言以对。 “我还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便被老实不客气地拍了一板砖,险些让我提前去见了朱家列祖列宗。” 骤然提起此事,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殿下大人有大量。” 胖子便眯了眼笑道,“其实,我也并非如此大量之人。生于帝王之家,从小到大,遇袭没有百次也有八十,只是,那些胆敢对我动手之人,不是牢中无日月,便是坟上草青青了。”他似笑非笑地望我一眼,“唯独你,如今还能与我湖心对饮,姑娘可知为何?” 我额角跳了跳,“……为何?” 胖子脸上浮起迷离的笑容,“因有句诗说得好: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我心中蓦然一颤: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小女子愚钝,不知太子殿下此言何意。” 我刻意咬重了“太子”二字,意在提醒今日十分不理智的胖子:你我身份云泥之别,莫再执迷不悟。 胖子意味深长地盯了我片刻,“心月,你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何必故作糊涂。” 我被他盯得心中愈发恓惶,垂眸不敢看他,“殿下,今日糊涂得是你,怕是有几分醉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着作势起身,想要尽快逃离这尴尬的境地。 却不料,被胖子伸手按住了肩膀。 “我醉了……好,就当我今日是醉了,蛮不讲理地想听姑娘几句真心话。”胖子的声音,透着几分无赖,几分坚决,“心月,你一而再地对我的心意视而不见,是否因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 我立时僵住。 胖子却似对我发白的脸色视而不见,便径自拈起瓷盏把玩着,“不久前,奎木狼曾求我一事,是关于你……” 我猛然抬头,却见他欲言又止,侧目盯我的样子,显然是想看我对此有何反应,只得故作镇定地拎了酒壶斟酒,笑道:“这倒奇了,不知奎木狼大人能求殿下何事,竟与我有关?” 秦朗,究竟求了胖子什么? 胖子意味深长地一笑,却避实就虚,“当时,我一时心软便应下了,如今想来,此事倒颇多蹊跷。”他忽然凑近我,满面寻味地问道:“我身边这侍卫,对你倒上心的很。” 窗外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我手中的酒杯一歪,热酒淋漓泼了一身,极烫。 我借着打理衣裙迅速站起身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与奎木狼大人萍水之交,能有什么关系?” “真的?”他亦缓缓起身,与我正面相对,眼眸中凌厉毕现,“姑娘可知,欺君是个什么罪过?身为天家侍卫,觊觎主子的意中人,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被他逼问得后背一阵发凉:这样的胖子,着实令人有些害怕。 索性后退一步,冷冷道:“殿下可是要我发个毒誓不成?” 他前逼一步,醉眼迷离,一脸无赖:“好啊,你对天发个毒誓,说你与他并无半分逾越之情,此事我再不提起。” 窗外寒风卷过粉黛高墙,阵阵击打着窗棂,发出呜咽之声,如泣如诉。 我对秦朗,早已决定放下,不再回头,可为何,我这颗心,依旧慌得厉害? 第182回 做戏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举了手:“好,我冷心月对天起誓……” 不料起誓的手,却被胖子一把攥住,人亦被他欺身逼到墙边,我见他双眼带着八分的迷离,偏偏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他离我如此之近,说话间带着酒意的灼热呼吸扑面而来,令我浑身都紧张地颤抖不已,“心月,我一片真心对你,你,莫要负我……” 眼看他唇角便要凑了上来,我忍无可忍避无可避,下意识地用力推拒挣扎,奈何此时的胖子哪还有儒雅之风,蛮横不讲理如同野兽,终令我惊慌失措地大叫出声。 紧急关头,忽听窗棂被风吹开的一声重响,但觉眼前一暗,几盏宫灯悉数灭掉,一片黑暗中,我自觉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得飞身而起,瞬间离开了胖子的桎梏,落在了一个高大的身形之后。 “你!” 昏暗中,胖子与眼前的秦朗四目相对,一双怒击发红的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秦朗不卑不亢:“殿下,属下方才见可疑行迹出没,疑为刺客,为殿下安全计,故来察看。”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 胖子咬牙道:“如今你看也看过了,马上给我滚!” 秦朗眼角望一眼正躲在他身后噤若寒蝉的我,向胖子抱拳道:“如今此处尚不安全,还请殿下移步寝殿,让属下们细细查过。”不容胖子开口,便向闻声赶来候在门口的邓公公等人道:“还不伺候殿下移驾!” 说罢,一把拉了我的胳膊,旁若无人地转身而去。 我依旧有些懵地被他拉着向门口走去,却在踏出暖阁的一瞬间见他笔直的身形一滞,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响。 我闻声回头,见一只气急败坏的胖子,和秦朗淋漓一片的衣背,以及被掼在地上,兀自冒着烟的酒壶。 我知道,那酒,是极烫的。 这一夜寒风呼啸,将我吹得有些挣不开眼,脚下的步伐也有些踉跄。 却被他不管不顾地拉着手腕,一言不发地在夜色中前行。 我终按耐不住,大力将他的手甩开,赌气地立在原地。 他只得也停下来,转身低头望我,一双如墨的眼眸中笼着一层水雾,依稀蕴着许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我不禁心中一酸,脱口而出:“你……可有烫伤?” 说罢瞬间后悔,无比的鄙视自己。 却见他绷紧的身形轮廓,瞬间变得柔和。 “我送你出宫去。” 我只是倔强地立在寒风中,目光炯炯,“今日之事,大人不打算给我个解释么?” 吃了春药似的胖子,和吃了豹子胆敢于忤逆太子的秦朗,一切都透着不正常。 他低头沉声:“一场戏而已。” 果然……至于这场戏演给谁看,我依稀记得,在被秦朗拉出门的瞬间,见墙角一个身影一闪而没。 我心中愈发窝火,冲他抬头冷笑道:“可惜小女子才疏学浅,不似你们天家之人个个戏精。你们不由分说便拉我粉墨登场,实在是强人所难!” “我何尝不想让你置身事外,奈何你……”他长叹一声,“逢场作戏,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比如昨日……你所见,实非我所愿……”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他:“非你所愿……呵,紫烟的武功,竟如此登峰造极了!” 他深邃眼眸中现出一抹苦涩:“我只是怕她看见了你,会再对你不利,情急之下……我实在没想到,她会有那般举动。” 我被风迷了眼,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冷嘲道:“大人这逢场作戏的本事,果然炉火纯青。” 他便不再解释,“你是如何认识了那倭国人?” 我自知他所指,忽觉自己这逢场作戏的本事,其实与他半斤八两,“织羽君么,我与他早就相识,比你还早得多。” 他愣了愣,声音沙哑道:“那是个危险之人,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了。” 我忽然按捺不住地火起,冲他大吼道:“我爱谁谁!与谁亲近关你何事?!哪天姑娘我寻个人将自己嫁了,也与你没半毛钱关系!!”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世上的爱情不外乎三种:对的时间对的人,对的时间错的人,以及错的时间对的人。” “那么错的时间错的人呢?” “逢场作戏而已,无关乎爱情。” 翌日清晨,当我蜷缩在自家床上裹着被子,吸着昨夜因吹冷风而有些堵的鼻子,一片昏沉的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前世与唐薇薇的这段对话。 当时,对于唐仙女这鞭辟入里的爱情剖析,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薇薇……想起穿越前不久的那次偶遇,在僻静街角见她踩着红底的高跟鞋,裹着雪白的皮草,从一辆卡宴上翩然而下,对身边发福的中年男子巧笑倩兮,着实令我愕然。 碰巧那中年男子是我认识的,跟我老爸是多年的同事,我一直叫他一声刘叔叔,彼时却正是与我老爸竞争南京市市长的对手。 我那时很想问唐薇薇一句,那是否就是她所谓的逢场作戏,仙女如她,又是何时学会了这些。 但尚未寻到机会,我便因感冒卧床不起,期间依稀记得唐薇薇去看望过我,却昏沉沉地没能说几句话,然后……便一觉睡到了大明朝。 逢场作戏,明知是错的时间错的人,即便不是发乎本心,却也是出于自愿,实在不值得同情和原谅。 正一动不想动地愣神,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倒是个熟悉的声音在兀自辩白:“你这小妹子生得俊俏,性子怎么如此执拗?我都说了我不是坏人!你看我这样子,像坏人吗?” 我听得眼前一亮,赶紧披衣起身开了门,冲院中正与阿暖纠扯之人笑道:“坏人么,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坏人。阿暖不必怕,自己看着办就好。” 阿暖得令,更是卖力地将来人往外推。 那人一手拎着个油纸包,另一只手无奈扬起,示意自己不能对个小姑娘动手,一时间被推得十分狼狈,抬眼对我哀怨道:“小月,几日不见,你学坏了。” 我望着他,阴霾的心情却明朗了些:“豹兄,好久不见。” 箕水豹终得名正言顺地进了我家前厅,身后还跟着一个去而复来的尚恪。 尚恪打量着我一副轻襦罗裙长发及腰的模样,语调都有些不自然:“没想到,白贤弟竟是个女子。” 不等他扭捏完,箕水豹已豪爽地拍了拍我肩膀:“也就你有眼无珠,我们小月不但是个女子,还是个美女;不但是美女,还是个女中豪杰!” 说罢,十分不见外地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阿暖怀里,“小妹子,快去给哥哥们将这桂花茶鸭切了,再将你家的好酒拿俩坛子,难得我们三条水中游龙聚首,先醉它一场再做计较!” 阿暖丝毫没有被他高亢的热情感染,狠狠地瞪他一眼,抱着鸭子去了。 对于这两只美男鱼的到来,我依旧有些疑惑,“尚大哥不是回奉天去了么?怎么你二人又聚在了一处?” 尚恪脸上现出个愧疚表情:“那日被漕运衙门的上官一通臭骂,我本有些恼火。然回去路上越想越觉不对,白贤弟……哦,如今该唤一声冷姑娘,你的人品我了解,断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倭国人船上的东西神秘消失不见,其中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猫腻。我前思后想,觉得兹事体大不能撒手不管,但又碍于尚某官微言轻,索性去寻我师兄拿个主意。” 我这才忆起,箕水豹与尚恪二人,乃是同门师兄弟,“不知豹兄对此事有何见解?” 箕水豹不疾不徐地夹了块鸭子送进嘴里,“船上的东西,在来金陵的路上还在,到了金陵却没了,很显然,期间被运走了呗。” 我点点头,箕水豹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倭国人的船在来金陵之前,仅在奉天府的码头稍作停留,若期间有机会将东西转移了出去,那么……”我转头去看若有所思的尚恪,“尚大哥,看来我们少不得往你的地盘走一遭了。” 有箕水豹和尚恪这两个运河上的扛把子在,我们三人不过一日便回到了奉天府地界。 下了船,尚恪领着我二人一路不歇地往奉天府衙去,到了门口却正见一起上访事件:一中年妇人披头散发、满脸涕泪,哭喊着要进府去见府尹大人,被门口的守卫拦着往外赶。 只听那妇人口中哭喊着:“儿子……我的儿子……不能就这么平白没了啊!青天大老爷,你要为民妇做主啊!” 说着不管不顾地又要一头往大门里撞,守卫拦得火起,抬起手中的水火棍就要往妇人背上招呼,被尚恪眼疾手快一把拦下。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又失了儿子可怜致斯,尔等岂能下这样狠手?” 被拦下的守卫一脸无奈:“尚大人有所不知,这妇人可怜是可怜,架不住日日到衙门口来闹。她儿子的案子早已结了,定性为江边玩耍失足溺水,哪里还找得回来?” 第183回 船坞 岂料那妇人闻言,抬头愤然哭辩道:“我儿子汪娃已有九岁年纪,自小聪明懂事,这寒冬腊月天,他岂会到江边去玩耍?再说,江畔长大的孩子哪个不识水性?即便我儿失足落水,又岂会溺亡?!” 眼见双方又要争执起来,尚恪只得又拉住妇人劝道:“张大嫂且宽心,只要汪娃尚在人世,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将他找回来,你且回去耐心等待可好?” 我看得于心不忍,也上前帮着劝了几句,那妇人终哭哭啼啼地去了。 却听身后另一名守卫低声嘀咕道:“找得回来就怪了,之前丢了多少半大孩子,最终哪个找了回来……奉天这地方,邪性得很……” 我听得心中一阵骇然。 跟着尚恪在漕运衙署落脚,我便忍不住问道:“奉天府上,竟丢了许多个孩子?” “可不是。”尚恪无奈叹道,“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来府衙报案说不见了孩子的,倒有七八家。说来也邪门,丢得皆是八九岁的半大男孩儿,跑出去玩便不见了踪影。衙门的捕快也曾下了大力气搜索破案,却最终无果而终。” “接连丢失孩童……”箕水豹望我一眼,“这奉天府,到有点像小月你写过《西游记》里的比丘国。” “《西游记》是你写的?!”尚恪顿时眼睛一亮,对我满面的崇拜,“简直是本奇书啊!冷姑娘如此造诣,真旷古烁今!” 姑娘我脸一红:“呵呵……” “不过,真如师兄所说。”尚恪无奈摇了摇头,“自从几个孩子丢失,其中一个还在江边被发现了脚上的一只鞋,这奉天府中便传言,说是高邮湖的湖怪来了奉天,栖息在湖底,要用童男的纯阳之体以补精气,故而将江边玩耍的男童掳了去吃掉。” 我和箕水豹相对苦笑:“这传言,还真是无稽之谈。” “先不说这男童走失之事了,我们正事要紧。”尚恪说着,将一名叫魏奇的手下唤了来,“我临行前嘱咐你的事,你办得可妥当?” 魏奇抱拳道:“大哥有令岂敢不上心,我与和兄弟两人,自倭国人的商船在码头靠岸便紧盯着,一刻不曾离开,直至那船离开奉天。” 我不禁暗暗赞许:尚大哥倒有先见之明。又听尚恪道:“如此,便将那些倭国人在奉天的一举一动,详述给我们听。” “是。”魏奇煞有介事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儿,“那倭国商船与本月初三早上辰时,在我奉天府码头靠岸;又于初四早卯时离去,在奉天府停泊一日一夜的时间。” 这便有些奇了:“若只为例行倒换文牒,何以需要如此之久?” 魏奇咧了咧嘴:“这倭国人的商船,恰巧在来奉天途中出了些故障,一来便打听奉天码头附近可有修船的地方,便经府中人引荐,到徐记船坞去了。” 故障?我明明记得,我们爷仨搭顺风船的时候,那船还好好的,“他们的船,在船坞停靠了多久?” 魏奇低头看了看他的本儿:“哦,从初三傍晚酉时,直至第二日清晨离去,期间还出了档子事儿。” “何事?” “当晚,有两个倭国人喝醉了酒,与船坞的伙计三言两语不合,双方便动了手。倭国人虽然凶狠,但架不住船坞伙计人多,闹了一阵子便被他们老大喝散了回去。不想那喝醉的倭国人觉得憋屈,又一把火点了船坞的仓库!闹得满船坞的伙计皆忙着救火,闹腾了大半夜才消停。” “这帮倭国人,还真是搞事情。”尚恪皱眉道,“船坞的徐老板怎么说?” “徐老板何许人物,当时就放出话来,要让这些倭国人活着走不出奉天府的地界!” 我大致听了出来:这船坞的徐老板,是奉天府的地头蛇一只,“只是,倭国人翌日不还是乘船走了?” “就是说呢!”魏奇显然也觉得这不像徐老板的一贯作风,“据我打听,说是那倭国首领赔了徐老板一笔不菲的金银,才得以息事宁人。” 我暗自思忖:赔钱息事宁人,听起来亦不大像黑社会老大织羽君的作风。 又问了魏奇些细节,尚恪便令他去了。 “这船坞的徐老板,是何许人?”我向尚恪问道。 尚恪向门外瞟了一眼,方压低了嗓门道:“这徐老板么,乃是我们奉天府漕运道,司漕官曹大人的大舅子!仗着曹大人这层关系,专做水路上的生意,在奉天府可谓黑白通吃,是个能横着走的人物。”说罢轻叹了句,“也就是倭国人不知天高地厚,在奉天本地,还真没几个人敢在他这太岁头上动土!” 箕水豹便不齿地“切”了一声:“裙带关系,官商勾结,你们奉天府,还真是‘民风淳朴’。” “我也十分看不惯啊!”尚恪无奈道,“谁让你师弟我人微言轻呢,能独善其身管好下属,已是十分心累了。” 我便想起那日尚大哥驭下的手段,忽然有些理解他。 不过,关于倭国武士与船坞伙计之间这场有始无终的冲突,我总觉哪里怪怪的,“织羽君这条强龙,遇上徐老板这地头蛇,两个都不是吃素的主儿,又是打架又是纵火的闹下来,最终居然不了了之?”总觉其中透着股子阴谋的味道。 “莫非……”箕水豹忽然一敲拳心,“这场冲突从头到尾,都只是演了场戏而已?” 演戏,又是演戏……姑娘我内心不禁一声“呵呵”,这两日看了如此多的戏,果然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演戏?”尚恪有些不解,“他们为何要演戏,又是演给谁看呢?” “演给你们的人,亦演给自己的人。”我冷笑道,“制造冲突、纵火烧屋,只怕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吸引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而已。”说着,望向箕水豹点头道,“这徐记船坞大有文章啊!” “正是。”箕水豹一拍尚恪肩膀,“师弟,你可有法子,让咱们去徐记船坞看看?” “若是寻常去看看,咱们打个招呼便去了,只是……”尚恪面露苦相,“怕是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总觉得尚大哥下意识地有些不情愿,却不知何故:“总归要先探探地形才好。” “尚提举大驾光临,徐某人有失远迎啊!” 徐记船坞正堂,徐老板忙不迭地向尚恪起身拱手。 我观这徐老板五十许年纪,满脸花白虬须,身材魁拔大腹便便,笑声颇大然笑不达眼底,果然是个典型的地头蛇生意人。 “徐老板客气。这两位朋友是金陵的大商,初涉漕运事务,想着日后在运河上混迹,摊上点儿麻烦遇上些故障,都在所难免,我便引荐他们来与徐老板认识认识,日后往来方便。” 徐老板何等精明之人,闻言爽朗笑道:“好说好说!我与尚提举关系之亲厚,向来如同一家人一般。日后二位老板的船若出了岔子,尽管往我这里来!” 尚恪听到“一家人”的说法,额角莫名地一黑。 我便冲他拱手道:“早听尚大哥提过徐老板大名,说您这徐记船坞在整个大运河上也是头一家,今日有幸前来,不知徐老板愿让我们开开眼否?” “随便看,随便看!”徐老板显然以为我们是要考察他船坞的规模,以便日后的长期性合作,将我们送了几步,又道手头正忙,唤了个伙计随我们四处走。 平心而论,徐老板这家船坞规模颇大,设备齐全,人员众多,职责明确,颇有几分现代化工厂的影子,我边看边想,这大概就是前世历史上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大工厂手工业了。 “这是?”行至一处,箕水豹指着眼前一片焦黑的断瓦残垣,故意问道。 “哦,这不前几日,咱们跟几个倭国蛮子干了一架,他们人少干不过咱们,竟耍无赖烧了我们的库房!”说起此事,伙计依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便故意做出个惋惜状:“这么大个库房全给烧了,徐老板损失可不小!” “还好。”伙计顺口接到,“这个库房么,只是用来盛放些从船上拆下来的破损玩意儿,倒也无甚金贵的。” 我点点头,抬眼望了望周遭,暗想这附近七八间库房,倭国人偏就捡了间最不值钱的来烧,且根据冬日风向,又不会引燃了其它房屋,这若说是信手为之……不是倭国人心太软,便是徐老板运气太好了。 心中想着,加快了脚步遂他们往后院去。 “后院是徐老板的内宅,还有伙计们的宿舍,各位还要看么?” 我们正三面相觑间,冷不防脑后一阵阴风袭来,便觉眼前一晃,尚恪已向前窜出四五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我正感慨何人如此快的身手,便觉眼前又是一晃,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已窜到尚恪身边,在他好不容易稳住的身形上“啪”地重重一拍,声音娇俏如三月的黄鹂:“尚哥哥!你怎么来了?” 第184回 玄机 尚哥哥?我与箕水豹同时瞪大了双眼,转头去看尚恪。 却见尚恪不知是被拍得吃痛,还是被吓得心惊,竟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一副宝宝好怕状,偏脸上又要挤出个比苦瓜还苦的笑容:“曹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我与箕水豹对视一笑,突然便理解了尚恪不情愿来船坞的苦衷。 “我就说嘛,有缘千里来相会!”曹小姐显然十分的开心,“我在舅母跟前念叨了你许多次,她一直说要相看相看,你来得正巧,走,跟我见舅母去!” 说着,欢快地扯了尚恪的衣襟领子,一路拉着往后院去。 “等下……那个……曹小姐……”尚恪被扯得叽里轱辘一路挣扎,求救地望着箕水豹和我。 某无良豹子先蹙眉摇头,表示深表同情,继而一摊手,表示他也无可奈何。 我忍住笑,与豹子一起,跟着尚恪往后院去。 进了拱门,便见曹小姐扯着尚恪一路向西,进了一座两进四合的院子,料想那便是徐老板的内宅;东面一片房屋,则是船坞伙计的宿舍;再往北望去,是座面积不小的花园,亭台水榭一样不缺,最北面甚至还造了座假山。 “徐老板不但生意亨通,还是位风雅之士啊。”我不禁开口道。 “我们徐老板哪里在意这些。”那伙计接口道,“不过是老板娘喜欢,徐老板便花不少银子给她造了这花园,左右他也不差钱。” 我颔首道:“倒是伉俪情深。” 这时,只听内宅传来曹小姐尖脆的声音:“尚哥哥!尚哥哥你跑哪去了?” 既然尚恪已设法脱身,我与箕水豹也顺势告辞。 漕运衙署,尚恪被满面八婆笑容的箕水豹盯得十分不自在,一张脸都绿了。 “那曹小姐,何许人啊?” 尚恪额角跳了跳,勉强答道:“司漕官曹大人家的千金。” 无良豹子发出个十分意味深长的“哦”,一把拍在尚恪肩头,“竟钓到了上司家的女儿,小师弟,你出息了啊!” 尚恪一张脸绿得发紫:“师兄还说风凉话!我日日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避?避什么避啊?”豹子摆出个长辈的正色状,“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忘了上次回去给师父贺寿,他老人家是如何提点你的?说你再不给他带个徒孙回去,便要将你逐出师门再不认你。” 我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暗想果然有其徒必有其师,他们这一门……嗯,满门奇葩。 却听尚恪反呛道:“那说得是我吗?说得是师兄你!” 箕水豹噎了一噎,无所谓地一挥手:“不管说得是谁吧,总之,你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那是正经事。我看人家曹小姐,十五六年纪,貌若桃李性格开朗,又难得对你一片痴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尚恪都快哭了,“要说相貌还行,但方才一面,师兄没看出来么?她……”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位置,“奉天府衙人尽皆知,否则怎么可能过了及笄之年还嫁不出去。” 我惶然明悟:这位曹小姐,心智是有点问题的。想来也是,但凡正常姑娘,便不会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扮得一身明黄,大黄鸭一般。 “哦!”箕水豹冲尚恪投去一个无限同情的目光,“方才看她出手如电,武功极佳,没想到……” “曹小姐虽心智不全,偏生是个练武奇才,又自幼得高人指点……这才是我最郁闷之处!”尚恪万分沮丧地捏了捏眉心,“说又说不听,打还打不过……” “打、不、过?”箕水豹被烧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一巴掌拍在尚恪后脑勺上,“丢不丢师门的脸?当年师兄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你教导我的都是水下的功夫。”尚恪揉了揉脑袋,低头郁闷道,“我也不能把人家一个黄花姑娘拖到水里去比试啊……” 我脑海中竟瞬间脑补出那画面,真是太美我不敢看…… 眼见尚恪被他的无良师兄逼得欲哭无泪状,我实在于心不忍地替他解个围:“二位,咱们是不是先将曹小姐放一放,说说案子的事?” 尚恪忙不迭地点头,看着我一副“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表情。 “尚大哥,关于徐老板,我有两个问题:其一,他在奉天城中,可还有房产;其二,他除了正室夫人,可还有妻妾?” “有啊。”尚恪对于我这两个问题有些不明觉厉,“徐老板在奉天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宅院没有十来处也有七八处。至于妻妾么,按每处宅院安置一个计,你便可想而知。” 一堆房子加一堆老婆,果然是典型的暴发户。我点点头,“正如我所料。” “小月在这个徐老板身上,看出了问题?” 我便与他们分析一番:“咱们今日去看船坞,在前院并未看出什么,除了那间仓库烧得巧妙,这个稍后再说。”我抬头望一眼尚恪,“恰巧尚大哥被曹小姐拖……呃,请进了后院,我们得以跟进去看了看,让我觉得,他这后院,大有门道!” 我说着,以指尖蘸茶水,在案几上大致画了个船坞后院的布局图,“后院西面是徐老板的内宅,东面是伙计的宿舍,而北面,偌大一片是座精巧的花园。我当时问过伙计,说这花园是因徐夫人喜欢才修建的,那么问题来了……” 我转向尚恪问道:“尚大哥可清楚,徐夫人是否常年居住在船坞后院?” “应该不会吧,”尚恪挠头想了想,“徐家在奉天城中还有座祖宅,徐老板父母双亲尚在,徐夫人作为长媳,理应在公婆身边侍奉才是。” 我用指尖敲了敲桌案:“也就是说,徐夫人并非时常居住在船坞后院,这是其一;其二么,据尚大哥方才所说,徐老板妻妾成群,说明他与徐夫人,着实算不上什么伉俪情深。” 尚恪不明觉厉状:“所以呢?” “所以,船坞后院这座花园,根本不是徐老板为其夫人所建!他若有心为夫人修座园子,大可修在徐家祖宅,抑或他在奉天城中的任何一处房产之中,而不是修在地处城郊、环境极差的船坞后院里! 我们姑且算他有钱任性,非要在船坞后院为夫人修座园子,他也应该修在自己的内宅里面,而不是像这样修在内宅与伙计宿舍之间的公共区域。如此,他的夫人家眷想要去花园里赏个花,就有可能与船坞的伙计不期而遇。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这场面多尴尬,可想而知。” 听我分析了这许多,尚恪依旧一脸懵的呆萌表情:“……所以呢?” 一旁的箕水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是如何混入我们这个高智商团队的?” 尚恪尴尬道:“我只是不明白,他这座园子修得合理不合理,与我们的案子有何关联?” “正因为他这园子修得万般不合理,”箕水豹无奈提点他师弟,“便足以说明,这座花园只是个幌子,其中必然暗藏玄机。 联系之前我们的分析,倭国武士在徐家船坞停靠修船期间,曾与船坞伙计大打出手还蓄意纵火,这些皆是倭国人与徐老板事先串通好,为了掩人耳目,其真正目的,是趁乱将船上的东西转移出去!” “哦!”尚恪惊诧地瞪圆了双眼,短暂思索后,智商终于上线,“也是啊,倭国人船上的东西,到奉天之前还在,到了金陵城却消失了,期间便只有在船坞时,是个最好的转移时机!” “没错。”我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眼神,“但船上的木箱子足有百十余,贸然转移必然引人注意,最好的法子便是通过密道。当时船坞前院混乱一片,吸引了大多数人前来,便无人注意后院。因此足以推断,转移箱子的密道在后院之中。” 我用指尖敲敲桌案上的示意图:“十有八九,便在这座十分不合理的花园某处!” 我一番推论做完,尚恪看向我的眼神,只能用“膜拜得五体投地”来形容。 “只是,事关身家性命,徐老板必然将这条密道掩藏得极妥帖,我们要如何才能探知密道的位置呢?” 豹子的问题一抛出,我眼神立时黯了黯:“这个么……容我再想法子。” 是夜,尚恪将箕水豹与我安排在奉天府的官驿。 我被刺探船坞密道的法子所困扰,想了半晌亦没想出个可行之道,索性披了斗篷在官驿庭院中踱步。 “所谓欲速则不达,今日想不出,何不明日再想?”身旁忽然冒出箕水豹的声音。 “左右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他转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我:“上次见面,只知道小月是个重情重义、勇敢果断且水性颇佳的奇女子。此番再见,又觉你慧眼如炬、聪慧过人。难怪奎木狼曾赞你,是当世女诸葛。” 听到某狼的名字,我心中骤然一紧。 “我前些日子一直不在金陵城中,与这头狼倒是许久不曾见了,他可还好?” 第185回 玩笑 他随口一问,我却愈发纠结,语气也恹恹的:“他好不好的,我怎么知道……” “呦?”箕水豹又转过头来,“这是……吵架怄气了?” 他这一副居委会大妈的样子令我着实不爽,索性将话说开:“我与他,本就无甚瓜葛,如今更是毫无关系。” “是么……” 见这八卦豹子满脸写着不信的样子,我索性换个话题,将织羽君给我的银币取出来,“豹兄可见过此物?” 他将银币接过,借着月光眯眼打量:“这是……西洋的钱币吧,小月你从何处得来?” 我据实以告:“是那倭国武士的头儿,织羽君赠与我的。” 箕水豹疑惑:“他为何赠你?” 我只得实话实说:“我幼时曾机缘巧合,救过他的命。”遂将织羽君的过往经历叙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箕水豹眯眼盯着银币出神,“银币,加上船上的东西,西洋人的玩意儿,却在一帮东洋人的手里,有意思……” “是啊,故而我一直想不明白,织羽君这帮人,究竟什么来头。” 听我此言,箕水豹反笑了:“小月你可记得,昔日太子殿下被平安侯劫持,我曾持金羽箭去调镇海卫的水军,前来帮忙平叛。 当时率军前来的,镇海卫的游击将军卫诚,与我乃是故交,曾向我讲述过他当年在福建都司任职时的往事,言自从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沿海郡县皆见海运之利,故多有商贾暗中违背大明海禁之制,私造商船下海,往来贸易往往一本万利。 而此时,我大明东邻之倭国与高丽,正值战乱不断,民众深受其祸,流离失所。故一些败兵流寇,和无家可归之人便聚集于海上,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此类人便被我大明称为……” 我恍然顿悟:“倭寇!” 箕水豹颔首:“小月果然聪明。” 经他这么一提点,先前我始终想不通的问题、对不上的证据,如今皆珠联璧合。 织羽君一众人,既不是倭国使节,亦不是倭国武士,甚至连黑社会都不是,乃是一帮横行于东海,干无本生意的海盗! “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倭寇又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倭国使节?且带着倭国幕府将军的文书,以及全套的贡物?” “这也不奇怪。”箕水豹俨然一副“水上水下百事通”的样子,“如今倭国内战不断,分裂严重,不少政权领主都有心与我大明交好,依靠大明作为政治后盾,故而向大明派出使者也不一而足。这些使者要横渡东海到达大明,便要经过倭寇出没的海域,一不留神被打了劫,实属正常。” 我顿时了然,织羽君这倭国使者的身份,十有八九是劫来的。 想通此关窍,则织羽君等人的目的也昭然若揭:倭寇除了在海上打家劫舍,暗地里也行走私贩卖的勾当。此番他们从西洋人那里得了些稀罕玩意儿,又在大明找到了买主,于是打着倭国使者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将这批“货物”一路运到了金陵。又恐在金陵码头被漕运衙门的人查获,于是行至奉天府之时,假借修船,在徐记船坞将货物事先转移了出去。 “如今,我们还有两个疑问没有搞清楚:其一,这批货从徐记船坞究竟转移去了哪里;其二,这批货的买主是谁,买这些东西又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我说罢便细细思索了一番,“我在倭寇船上之时,曾听他们提到‘皇子’、‘朱高’……”联想到之前只身入东宫,胖子的种种反常表现,不禁忽然后颈一凉,“买主……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我话已出口,箕水豹浑身僵了一僵,缓缓转过头来,神色莫名地望着我。 “……干嘛?”我被他盯得一阵发毛。 “小月诚然冰雪聪明,如此隐秘之事,终是被你发现了。”箕水豹脸上现出个阴慘惨的表情,缓缓向我凑近,在我耳边幽幽道,“但你可知,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知道太多,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我心中骤然一紧,不由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 这豹子便笑得愈发阴诡:“你可知道,殿下派我来跟着你,是为了什么?” “莫非……” 豹子发出一串冷笑,骤然抬手向我袭来! “啊!!!” 下意识地一声惊叫之后,我捂着头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似乎,没觉得疼…… 惶恐地睁开半只眼,见一只无良豹子,正蹲在地上笑得几乎要撒手人寰。 “……!!!” 下一秒,某豹子被我一通乱拳打得跌倒在地,高呼饶命。 “小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豹子忙不迭地拿手挡着脸告饶,“看你整日心绪不佳的样子,开个玩笑逗你而已。” “逗我?我以为你要杀我!”我抬手作势要往他脑门上招呼,“姑娘我有心脏病,禁不起吓知不知道?” 某豹子指天誓日地保证,这辈子再也不敢吓我了,才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这想法也太……如今太子殿下节制着神机营,倭寇带来的东西,与别人而言是稀罕物儿,于殿下而言却诚然没什么用。再说了,若殿下自己真是买主,明知你窥探到了其中端倪,还敢堂而皇之地放手让你查,甚至派我来协助于你,他是不是傻?” 说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大不敬的话,忙不迭地吐了吐舌头。 原来,这豹子是胖子派来我身边的。 既然胖子不是买主,那倭国人口中,又为何会出现了他的名字? 我忽然心中一凛:不是买主,那便只可能是…… “胖子有危险!”我不禁脱口而出。 “谁?”箕水豹不明所以。 “太子殿下!倭寇的货,既然不是要卖给他,那便可能是要用来对付他!”我烦躁地来回踱步,“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那批货究竟去了哪里,才能顺藤摸瓜,挖出幕后真正的买主!” 箕水豹被我的紧张情绪感染,“我回去调派人马,将那徐记船坞一窝端了!掘地三尺,就不信找不到那条密道在哪儿!” “不行,那样会打草惊蛇。”我果断摇头,“还是想法子智取为上。” “可是,除了徐老板,谁可能会知道密道的位置呢?”箕水豹敲敲脑袋连呼脑瓜疼,“要不,我让尚恪再派人打探一番?” 说到尚恪,一只张扬跳脱的大黄鸭忽然在我脑海中游过,“曹小姐?看今日的样子,她时常出没于她舅舅的船坞,会不会碰巧知道些什么?”说罢又自我否定,“不会……以她心无城府的样子,徐老板又岂会将如此辛密告知于她。” “她知不知道,我们总要试过才好确定。”箕水豹眼前一亮,继而一脸狡笑,“这就要看我小师弟的本事了。” “不要!!” 尚恪说这话时,我能深刻感受到,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 “臭小子,还说不听你了?!”箕水豹一巴掌拍在尚恪脑门儿上,“只是让你小小牺牲个色相,又不让你真的委身于她,你怕个什么?” 尚恪哀怨地望了他无良师兄一眼:“师兄,你也相貌出众一表人才的,要不你上啊?” “曹小姐喜欢的又不是我!”豹子一脸爱莫能助的神情,继而亲热拍拍他师弟肩膀,“你姑且隐忍一下,事成之后,我亲自向太子殿下与你请功,保你连升三级离开奉天这鬼地方,如何?” 尚恪想了想,随即果断摇头“不要!不是上阵杀敌不是护驾有功,这功要如何表法?说我出卖色相诱骗少女有功?师弟我丢不起这人。” 豹子亦被他逗乐了,一巴掌拍在尚恪背上,“臭小子,何时学得如此伶牙俐齿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干不干?再百般推诿,便是逼师兄我出大招了!” “不干!” “好!”箕水豹一拍桌子,忽然转脸冲我,“小月,我记得你板报之余还擅长写话本子,我这里碰巧有个好故事,要不要听听啊?”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也顺着往下说,“是啊!” “那我给你讲讲。”豹子悠悠呷了口茶,一拍桌子做个说书状,“话说若干年前,仲夏十五之夜,一个青涩少年正被师父罚,在寒潭中练习闭气之法,待他潜足半个时辰浮上水面,忽见月下水中,一个朦胧绰约身影……” 我正听出些兴味,忽闻一旁的尚恪兄捶胸顿足,仰天凄凉一声:“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师兄!天道不公啊!” 是夜,我与箕水豹皆一身黑色夜行衣,潜伏在徐家船坞后院静待“猎物”出现时,我着实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向箕水豹问道:“豹兄,那个……月下的朦胧绰约身影究竟是何人?为何尚大哥听至此,便乖乖就范了呢?” 箕水豹低低一笑,“这可是我们门派的一桩辛密:那青涩少年,自然就是我尚师弟。 第186回 密道 至于那绰约身影,是我师父女儿,我们大师姐梦汐,彼时在潭中沐浴正好被尚恪撞见。那时尚恪正情窦初开年纪,本就仰慕这位风姿绰约的师姐,那时看到如此一幕按捺不住,于是……”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就壮着胆子,说了几句表明心迹的话。” “……!”我立时泄了口气,“结果呢?” “还能有什么好结果,”豹子撇撇嘴,“被师姐一顿好打,且因师姐管着我们的膳食,从此以后尚师弟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嗯,太惨了!”我忍笑忍得好辛苦,又转念一想,“豹兄,你们那位大师姐如此风姿绰约,你是否也仰慕过人家啊?” “切!我才没有!”某豹子矢口否认,“我比他们有内涵得多,我若讨老婆,定不图什么貌若天仙、出身显贵。” 我好奇:“那你图什么?” “性格投缘喽。”他颇有些意味地瞥我一眼,“我要找,就找小月你这般有趣的。” 他正说着,忽闻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我拨开树枝望去,月下一长一短两条身影徐徐而来,正是尚恪与曹小姐。 “尚哥哥,你大半夜的把我叫来,可有什么事?”曹小姐又裹了件明黄色的斗篷,毫不掩饰地张口打个哈欠。 “哦,我那个……”尚恪浑身透着别扭,“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说着,他将手掩在背后,冲我们打个手势,示意我们可以出动了。 我刚要动身,却被身旁的豹子抬手按了下来,眯了双眼盯着不远处的尚恪道,“别着急,且听听这小子说什么。” 我无奈地望他一眼,心想尚恪摊上这样的无良师兄,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尚哥哥,你想跟我说什么?”曹小姐的星星眼,在黑夜中格外闪亮。 “我想说……那个……”她对面的尚恪,背后的手几乎摇成了发动机。 我猜想,此刻他的内心,着实的崩溃。 果然,尚恪终忍无可忍地转头,冲我们这边狠瞪一眼,突然指着箕水豹的方向大呼一声:“刺客!有刺客!” 好吧,这下不出场也不行了。箕水豹骤起身形,手中一柄短刀向曹小姐招呼过去。 曹小姐口中叫到:“尚哥哥莫怕,我来保护你!”徒手接了箕水豹的招式,竟也打得虎虎生风、不分上下。 另一边,尚恪假意与我打斗,不住地冲我使眼色:捅啊! 我一时有点迷茫,以目问他:左边,还是右边? 他双眼一瞪:不是说好的左边嘛! 我无奈耸肩:但忘记说好,是你的左边还是我的左边…… 尚恪无奈,索性抓了我拿刀的手,向自己左腰眼一刀捅了下去。 扑!事先系好的血包被捅破,殷红一片喷薄而出,伴随着尚恪十分凄惨的一声:“啊!!” 那边箕水豹便刻意卖个破绽,让曹小姐飞身来救“受伤”的尚恪,眼见曹小姐攒了极大力道的一掌向我扑面招呼过来,尚恪情急之下,索性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好险好险……我被赶过来的箕水豹扶住才得站稳,心想若受了大黄鸭这雷霆一击,只怕非残既伤。 箕水豹故作个不敌状,口中放狠话:“你们等着!有种别走!”说罢,拉着我谢幕退场,躲到一边。 “尚哥哥!尚哥哥你怎么样?” 尚恪倒也演技了得,做个忍痛虚弱状,软塌塌地靠在曹小姐肩上,“曹小姐,刺客只怕要去而复来,你快走,不要管我……” “那怎么行?!”曹小姐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我……我还要娶你呢!把你丢在这,你若死了我娶谁去?” 我捂着嘴巴,忍笑忍得万分辛苦,再看男一号尚恪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背过气去。 可怜如斯…… “那个……曹小姐,”被曹小姐一句“娶你”骇得忘了词儿的尚恪,缓了半天才缓过来,“只怕刺客还会带更多同伙来,你我寡不敌众,还需寻个地方藏身才好。” “好!我们去舅母的院子里!”曹小姐说着,便扶着尚恪要走,被尚恪果断拦下,“刺客穷凶恶极,你这样岂不连累了你舅母?” “哦……”曹小姐为难地挠挠头,“那怎么办?” “曹小姐可知,这附近有什么隐秘的藏身之处?” 曹小姐望天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哎我想起来了,我在花园玩耍之时,曾见假山的山洞里有个暗门!” 她此语一出,我们皆心中一凛。 “甚好,快带我去!”尚恪索性也不再装柔弱,捂着腰眼站直了身子。 我们一路暗中尾随到了假山,蛰伏在山石之后,见曹小姐带着尚恪进了山洞。 须臾,山洞内传来曹小姐声音:“尚哥哥你看,就是这里了!” 听尚恪发出信号的一声咳,箕水豹欺身而入,猝不及防地一记手刀劈在草小姐后颈,她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箕水豹便点起个火折子,冲尚恪由衷赞道:“师弟这一出美救英雄演得极好!” 尚恪没好气地白了无良豹子一眼,俨然一副“我不想与你说话”的样子,借着火光,去拉那扇极为隐秘的门板。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门板才终被拉开,果然现出条漆黑幽深的密道来。 我三人对视一眼,先将昏倒的曹小姐妥善藏在一块山石后,遂由箕水豹打头尚恪断后,欺身下了这骇人的密道。 这密道十分狭窄阴暗,仅能容一人通行,偏生脚下又莫名的光滑,让我刚开始的几步走得极为摇晃艰辛,几欲滑倒。 “当心!” 身后的尚大哥第n次扶了我一把,身前的箕水豹转头望了一眼,哀怨道:“重色轻友没良心的,方才你师兄我摔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伸手?” 尚恪瞪了瞪眼:“我今儿就被你逼得重色轻友了怎么着吧?” 箕水豹被呛得无语,但自知理亏,只得重新转过头去:“臭小子你等着!” 对于这一对师兄弟在任何环境都能斗嘴这般乐天的精神,我只能暗自翻个白眼表示“敬佩”之情,却借着火折子的光,用手抚过密道的侧壁,许多深深浅浅的摩擦痕迹赫然在现。 侧壁的擦痕,地板的平滑……“看来,确有些大件的东西拖运过这条密道,且为数不少。” 箕水豹颔首表示赞同,我们三人便继续向前,在不见天日的密道中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却觉密道变得愈发狭窄压抑,只能弓腰而行,且空气也愈发稀薄,令人有些憋闷感。 箕水豹担忧地看看即将熄灭的火折子,担忧道:“密道中过于憋闷,火折子都燃不着,再往前走,恐有危险。” 我们三人便立在原地作了难:好不容易发现了端倪,却无功而返的话,想寻机会再探,就难了。 正犹豫间,豹子忽然耳根一动,向我们做出个禁声的手势。 我屏息倾听,片刻之后,竟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些声响。 这密道里,有人?!箕水豹向我俩示意一下,遂打头轻手轻脚地继续向里走去。 又行了约百米的样子,忽觉眼前一片开朗,竟是到了一座石室之中。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我见这石室壁旁,赫然摆着一二十只木箱,不禁眼前一亮。 “就是这些箱子!”我按捺着骤然加速的心跳道,“我在倭国人的船上见过!” 尚恪从腰间抽出把短刀,上前几步三两下便将一只箱子撬开,打开箱盖的瞬间便忍不住一声低呼:“天呐!” 我忽然有种平反昭雪之感,“这不过十之一二,其余大部分,定是被运走了!” “这些玩意儿无论落到谁手里,都足以制造一场极大的麻烦了!”箕水豹边说,边用火折子在这地穴里四下查看,却见另一侧地上铺凌乱铺着些草栅子,旁边散扣着一个旧木桶和几只破瓷碗,“这地方竟有人居住?!” 他话音未落,忽见一只大木箱后,一道黑色身影一闪而没! “谁?!”尚恪眼疾手快地追了过去,追了几步却又无功而返:“另一边的密道更窄,小如狗洞,那人竟泥鳅似的钻了进去!真不知……” 我抬手打断了他的吐槽,悄无声息地伸手指向一个角落。 但见另一只木箱背后,露出半只受伤的脚,正瑟瑟抖个不停。 尚恪会意,与箕水豹一人一边,暗暗包抄了过去。 须臾,木箱背后发出一声刺耳惊叫,却是个极稚嫩的声音。 竟是个孩子?!我赶紧凑了上去,果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满面污垢衣衫褴褛,瘦的芦柴棒一般,膝盖到脚更是血肉模糊,有的地方连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着实的可怜。 见他浑身发抖地缩成一团,极度惊恐的样子,我竭尽可能地放柔了语气,“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依旧一副胆怯的样子不开口,我想了想,从怀中摸出块饴糖递到他面前:“糖,特别甜,你尝尝?” 第187回 男孩 孩子看看糖又看看我,眼神中满是犹豫,却在咽了几口口水之后,痛下决心似的一把抓起,糖纸都不剥地填进了嘴里。 我看得一阵心酸,待他连糖带纸咽了下去,再度柔声问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姐姐想办法救你出去,送你回家。” “送你回家”四个字,让男孩儿死灰般的脸上现出一抹神采,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低声道:“我叫田大壮,家住奉天城北田家庄。”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田大壮面现痛苦之色,“有一天和伙伴去山上砍柴,忽然被人在头上敲了一记,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是被人掳来的,“那你伙伴呢?也在这里?” “原本在,现在不在了……”大壮垂下头去,“死了。” 我一阵骇然,正不知如何开口,却听身旁的尚恪问道:“可有个叫汪娃的孩子也在此处?” “有。”大壮指指不远处的密道洞口,“刚才逃走的就是。”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原来,奉天府接连丢失的男童,竟被掳到了这里! “共有多少孩子在这里?” “有十几个,有些熬不住……死了,他们便再送新的进来。” 熬不住……我一颗心揪得有些痛:究竟是多大的痛苦,能让这些半大的男孩子丢了命去,“他们让你们做什么?” “拖运东西。”大壮抬手指指身旁的木箱,“从这头拖到另一头,再将那边的东西拖回来。有的箱子很重很重……”大壮舔了舔嘴唇,“狗娃……腰都断了……还被他们打……打死了……” 我伸手将颤栗不已的孩子搂在怀里,抬眼去望那狗洞似的密道口,终于明白了这密道中的辛密: 大壮口中的“他们”,挖了这条密道,用于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出入。许是为了安全起见,将密道挖得十分狭小,成人无法通过,便掳了这许多半大的男孩子充当搬运工,如同畜生般爬着将货物拖运往来。 望着大壮那血肉模糊的腿脚,我一阵怒火从心底油然而起,不觉握紧了拳头:“这些禽兽!不!简直禽兽不如!” 见我怒不可遏的样子,箕水豹拍了拍我的背以示抚慰,继续向大壮问道:“好孩子,告诉我,密道的那一头通向哪里?” 大壮眨眨眼,“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像是一座宫殿,很大,有大石门,门口有两只石狮子,门里有高高的石柱子……”继而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了,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石门、石狮、石柱……我将这三样东西凑在一起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大壮却抬头看了看洞穴顶,依稀有一抹光亮射了进来,“你们快走吧,天亮了,他们就要来了。” 我深深望了这孩子一眼,伸出小指勾住他满是泥污的小指,“姐姐跟你保证,一定会救你们出去!告诉你的同伴暂且忍耐,等着回家!” 从密道里出来,已是破晓时分。 “如今既已找到了东西的去向,兹事体大,我们需尽快回金陵向太子殿下禀报。” 听箕水豹如此说,我与尚恪都点头表示赞同。尚恪道:“我会派人盯紧徐老板的动向,确保不出纰漏。” “好。”箕水豹低头望一眼躺在地上的曹小姐,见她眼睫微动很快欲醒的样子,遂郑重地拍拍尚恪的肩膀,“小师弟,姑娘这边就交给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啊?”不等尚恪反应过来,某无良豹子已拉着我遁远。 我百忙中向后望了一眼,见尚恪一副“我跟你绝交”的眼神盯了他的无良师兄片刻,终捂住“受伤”的腰眼,身子一歪,“昏倒”在了曹小姐身边。 “算这小子机智。”身旁的豹子,懒懒地给他师弟点了个赞。 “豹兄,你这么一而再地坑自家师弟,真的好?” “无妨。我们师门传统,便是如此。” 我汗颜,果然一门奇葩。 回到金陵,箕水豹便得手下来报,说那帮倭国人尚未离去,这几日依旧在金陵城中晃荡。 “这倒奇了。”箕水豹用指节叩了叩掌心,“他们一帮冒牌的使节,既然货已出手了,还不赶紧抽身而退,就不怕夜长梦多么?” 我亦觉得奇怪,凝神思忖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还没拿到钱!” 豹子眉毛一扬,冲我赞道:“机智如你!” 我小小得意了一下,“既然钱还没到手,就说明他们还需要跟买主碰面。我们只要盯紧了倭国人这条线,顺藤摸瓜,便不愁找不到那些东西的幕后买主!” “说是这么说,”箕水豹的手下兄弟面露难色,“可那帮倭国人狡诈得很,十分擅长故弄玄虚。兄弟们跟了他们几日,除了看他们满城的逛街看戏喝花酒,竟没摸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话音未落,已被箕水豹一记责怪的眼刀飞过去,吓得低头不再出声。 “也不能怪他们,这帮倭寇是做惯了走私生意的,自然懂得如何声东击西、掩人耳目。”我用指尖敲着桌面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除非……能跟在他们身边。” 我示意箕水豹附耳过来,将自己的主意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他先是瞪圆了一双眼,听完果断摇头:“不行不行!这法子太过危险,稍有不慎便要将你搭了进去,我如何向老狼交待?” 我立刻恼火:“什么叫如何向他交待?我早说过跟他没半毛钱的关系!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他管!” 豹子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阵,终摇头叹气道:“你们俩个,还真是一式一样的倔强脾气!” 我表示不愿再理他,转身离去:“总之,我晚上便往四方馆去寻倭寇报到,你看着办!” “丫头,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四方馆,织羽君看着我头发凌乱、衣衫带血,受惊的兔子般寒颤不已的样子,素来阴霾的眼眸中竟透出一抹怜悯,“又有人对你下手?” 我点点头,声音嘶哑柔弱:“我一个人招惹的是非,不愿连累老父和弟妹……李义,我如今走投无路了……” “莫怕。”他起身唤几个手下在门口守着,又叫人给我取热汤饭食和替换衣裳来,“丫头,你如实告诉我,你的仇家究竟是谁?” 我颓然地摇摇头,“你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对你没好处。你能收留我几日,我已十分感恩戴德了。” “你不如实相告,我便不能想法子替你解决。”织羽君目光中精光一闪,“若你仇家来头大……哼,便是这大明朝的天王老子,我又岂会惧怕半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自知再隐瞒反容易生疑,但我与二皇子的恩怨若说了出来,不免牵涉到我与胖子的关系;是以我斟酌了一番,方谨慎启齿:“要杀我的,是大明三皇子,朱高燧。” 此语一出,竟见织羽君神情一僵,闪过一抹莫名的惊讶。 对于他这个反应,我颇有些狐疑,然不容细思,便听他幽幽问道:“你一个民间小女子,与三皇子结了什么梁子?” 我便将因一本《西游记》被三皇子圈禁,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过往叙述了一番,只是最后的结局换成了我寻个机会自己逃了出来。 “从此,三皇子便恼我入骨,誓将我赶尽杀绝。” “堂堂一个皇子,竟如此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织羽君发出一声冷笑,“你莫怕,且宽心留在我身边,保证三皇子的手下动不了你分毫。” 他正说着,传来敲门的声音,便见一名身着四方馆驿仆服色的老者,正端了个漆盘进来,冲织羽君十分憨厚地一笑。 看织羽君的反应,对这老驿仆并不陌生,任由他将漆盘上的几样吃食放在了桌上。 我瞥见其中的一盘桂花茶鸭,心中便有了计较。 从织羽君的房间出来,我心中总觉哪里怪怪的,待到被安置在织羽君旁边客房,习惯性对着一盏油灯愣了半天的神儿,才终于找到了灵感。 方才,我提到三皇子朱高燧时,织羽君那一副“居然是他”的神情…… 眼前的油灯“噼啪”爆出一个灯花,亦在我头脑中擦出个火花。 原来,聪明如我,也有笨死的时候。 之前在倭寇的船上,偷听织羽君与人提到“皇子”、“朱高……”的字眼,我便因着胖子的关系,想当然地以为他们说得便是大皇子朱高炽。 如今想来,他们当时说的,也可能是二皇子朱高煦,亦或三皇子朱高燧! 如今二皇子正跟着皇帝北佂,并不在金陵。加之今日我提到三皇子时,织羽君那莫名惊诧的反应,几乎可以断定,他与三皇子是有些关联的。 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三皇子朱高燧,就是他货物的买家! 想至此,我不觉出了一背的冷汗,三皇子那张面无血色又带着阴诡笑容的脸浮现在脑海。 这倒霉孩子,被罚去守孝陵还不老实,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188回 孝陵 想至此,我忽然联想起密道中,田大壮那孩子提到的石柱、石门、石狮子,和类似宫殿的地方。 不禁感慨:三皇子这倒霉孩子,真是专业坑爹没商量啊! 想至此,望一眼桌上被我吃得七七八八的桂花茶鸭,遂撕一张小纸条,提笔写了几个字,折好塞进了鸭肚之中。 在四方馆待了两日,织羽君许是为了我的安全计,两日里并不怎么出门,只是不断派手下人出去,又带了各种消息回来给他。考虑到我不懂倭国语言,他与手下交流亦不怎么避讳我。我便在一旁暗中观察,见他时而冷静决断,时而气势逼人,与那黑胖武士交流时甚至动了怒火,十分激愤地吼了几句,双眼中射出毒蛇似的光。 那黑胖武士被织羽君的气势震慑,再不敢开口,只是低头行礼离去。 临出门前,他忽而转头看了看正在书案旁磨墨的我,那不明所谓的眼神,令我心中一阵打鼓。 待他走后,我一边低头闲闲地写字,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怎么还吵起来了?” “没事。”织羽君收起了阴隼的目光,负手踱到我身边,“有我在,谁也休想动你。”说着伸出一只手来,仿佛想揉一揉我额前的头发,伸到一半被我抬头察觉,又堪堪地顿住,尴尬地顺手拿起我写字的纸,“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小丫头,却忘了,你已长这般大了……写了什么?” 那素白纸上,是我不经意顺手写下的八个字: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翌日清晨,我还在熟睡之中,便迷迷糊糊地被人拍醒。 我睁开半只惺忪的睡眼,见织羽君正立在我床前,面沉如水地吩咐道:“丫头快起来,我们要走了。” “这么早?”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看他板着一张脸心情不甚好的样子,瞬间清醒过来,“好,烦劳你在外面等我。”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完毕走出门去,却见微亮晨光中,一众倭寇皆黑色装扮腰佩长刀,满脸肃杀地立在院中。 氛围很凝重啊……我缩了缩,条件发射地找到织羽君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挪到他身后,心中默念我是小透明你们看不见我…… 却猝不及防地被织羽君一把拉住了手腕。 织羽君冷眼扫过满院的手下,口中喊了句什么,根据我的理解,应是“出发”之类,而后拉着我的手腕,率先向大门口走去。 行了没几步,忽觉眼前的织羽君脚步一滞,我便猝不及防地一鼻子撞在了他背上。 干嘛急刹……我疑惑地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去,见那黑胖武士正跪在他脚前一步远的地方,口中高喊一句,重重地扣下头去。 这是要分分钟切腹自杀?我正瞪大了眼看好戏,却忽觉如芒在背,转头发现一众倭寇皆齐刷刷地看我。 织羽君低头冷眼看了黑胖武士片刻,忽然抬足发力,一脚向黑胖武士胸口踹去。 这一脚力道极大,将黑胖武士踹得倒飞而出,织羽君握着我手腕瞬间发力,我又一个踉跄,被他拉着继续大步向外走去。 然那黑胖子又不知死活地扑了上来,抱住织羽君的腿哭告不已。 感受到众倭寇愈发不善的眼神,我终于明白:这黑胖子哭告之事,与我有关。 “他不想让我跟你们走,对不对?”我陡然收住脚步问道。 看众倭寇今日这阵仗,怕是要去找三皇子收钱,而后上船远遁,一去不返。他们干得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无本生意,为活命计自然要慎之又慎,陡然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疑是个大累赘。 “你们走吧!”我倔强地挣着被握紧的手腕,“不必为我伤了和气。” 织羽君回眸看了我一眼,忽然松开了手。 纳尼?我本是唱一出欲擒故纵,不想这黑老大真的如此无情。 你不再考虑考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我在心中焦急大喊。 不料下一秒,松开手的织羽君,却反手将腰间的日本长刀抽了出来。 我但觉眼前白光一闪,那刀刃已带着风向黑胖子头顶招呼而去! 我陡然瞪圆了双眼,随众人一起发出一声轻呼。 再向蛰伏于地的黑胖子看去,却没有意料中的满地鲜血,但见他披头散发,颤栗不已,地上是一片凌乱的发丝。 我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电光火石间,织羽君一刀斩断了黑胖子头顶的发髻。 织羽君眼波如刀,扫过一众惊骇的倭寇,淡定地收了刀重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倒他身边,举步绕过低头不语的黑胖子,走出门去。 迈出门槛的刹那,我见不远处走廊里,正立着给我送鸭子的老驿仆的身影,遂十分隐秘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便转身而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四方馆门外候着几辆乌棚马车,织羽君拉着我登上了第一辆,车夫长鞭一扬,马儿便奋蹄疾驰。 “我们要去哪里?” 我虽心中大致有数,依旧做出个懵懂状,向织羽君问道。 “做生意。”织羽君言简意赅,“一会儿若打斗起来,你也不必怕,只管跟着我,我会护你周全。”他又想了想,从衣袖里取出一块黑丝帕子递给我,“拿这个将脸蒙上,以免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将帕子接了过来,顺从地蒙了脸,“做完生意呢?你要去哪里?” “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他若有所思了片刻,“丫头,如今你待在金陵城危险重重,不如……跟我走吧!” “哈?”我一时间被他的话雷得外焦里嫩,幸而黑帕蒙面,反倒掩藏了我惊愕的表情,“我……”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家人,等我将你安顿好,过些日子便派人来接他们。” 我额角尴尬地跳了跳:您这黑帮老大,想得还真是周到。 见我沉默不答话,他也不再追问,许是觉得我除了跟着他,左右也无路可走。我与他便这么一路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得我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被马车的一记急刹震醒,将车帘掀开条缝看了看,已是天光大亮的正午十分。 车外有人禀了句什么,织羽君便对我道:“丫头,下车。”说完,率先打帘跃下车去。 我亦紧跟着下车去,见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松柏林,隆冬腊月的季节,林中鸟兽罕至,一片静谧。 我跟在织羽君身后,随众倭寇一路沉默前行。行了约半个时辰光景,松柏林的尽头,一座汉白玉的宝顶地宫,赫然显现在眼前。 我依稀记得,前世中学时代,曾到这里来秋游,与同学嬉戏打闹在层林尽染的石象道上,在宏伟的碑亭驻足,不知天高地厚地品评大明开国皇帝的功过得失。 真是人不轻狂枉少年。 这里,便是明孝陵,长眠着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结发妻子马皇后。 织羽君率众人行至明孝陵前,见一灰衣侍卫正立在门口,向织羽君抱拳道:“请进!” 我便随一众倭寇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朱元璋的陵寝,心中有些怪怪的感觉,依稀想起前世影视资料中看过,八国联军盗侵皇陵的场景。 于是低头在心中默念:先皇陛下恕罪,小女子无心打扰您的清梦,您可要看清楚了,引狼入室的是你那不争气的孙子朱高燧! 结果说曹操,曹操到,念完抬起头来,眼前赫然是朱高燧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大殿中央一张太师椅上,故作一脸无所谓地盯着织羽君等人。 在他身旁,依旧是面瘫脸斗木獬。而在他身后的两个身影,一个是紫衣轻纱的高挑女子,另一个…… 我心中着实一惊,但见那藏在银箔面具后的一双凤眸,正越过重重人影,向我投来一记意味深长的目光,几不可见地轻摇了摇头。 那目光如同他惯使的飞刀,堪堪地插在我胸口,让我一颗心骤然疼了起来。 秦朗,竟然在这里…… 察觉到秦朗向我投来的目光,织羽君眯了眯双眼,回敬的眼神颇带些挑衅,遂前移半步,将我挡在了身后。 此时,我方明白了一件事:当日在簪花馆院中撞见秦朗与紫烟的暧昧并非偶然,他们本就在那里,目的便是与织羽君会面,达成交易。 却不想被我误打误撞地撞破,织羽君为了掩护我放了他们鸽子,这也许是倭寇们一直没拿到钱的原因之一。 而他今日以这一袭蒙面装扮立在这里,显然不会是被胖子派来的。 如今,亲眼见三皇子、秦朗、紫烟以及织羽君的这场“群英会”,让我彻底领悟了两件事: 其一,三皇子朱高燧已与二皇子朱高煦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其二,秦朗,已投靠二皇子的阵营,与胖子渐行渐远。 这沉痛的领悟,令我浑身升起一阵恶寒。 织羽君目光一扫,方才险些丢了脑袋的黑胖武士重新出列,此时已调整好心态且用块黑布蒙了头,继续担任他的翻译角色。 我听他操着蹩脚的汉语叽里咕噜了半天,中心意思只有一个:给钱! 第189回 对决 听懂了这层意思的三皇子,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眼光扫过大殿墙边堆积的大大小小的木箱,“这次的玩意儿还不错,日后再有此类好东西,还要尽早派人来报信,知道么?” 说罢,向身后一示意,便有十几名侍卫抬着几只木箱来到织羽君面前。 我顺着打开的箱盖望去,见箱中满满当当,皆是价值不菲的金银……冥器。 不禁瞟一眼三皇子,暗道你老爹让你守陵思过,你却监守自盗了你爷爷奶奶的墓……这孙子当的,好样的。 织羽君示意黑胖武士逐一开箱查验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正合了箱子欲搬走,忽见一侍卫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殿下!陵外有一队人马突袭而来,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三皇子登时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脸色大变,指着织羽君骂道:“该死的倭寇!竟敢跟本殿下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织羽君亦面露惊讶,但显然比三皇子沉着淡定地多,一个手势打出,众倭寇默契地长刀出鞘,站成个防守阵型,将织羽君围在中间,而织羽君将我挡在身后,一众人缓缓向墙边退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大门被轰然推开,身着甲胄手持马刀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当头一个将军服色的提气高呼:“奉太子殿下令,捉拿倭寇,缴获脏物!尔等速速缴械投降!” 他话虽如此,双方早已短兵相接、杀做一团。 三皇子手下侍卫本就不多,秦朗和紫烟两大高手此刻又不见了踪影,他身边只一个斗木獬拼死相护,十分狼狈。 反观织羽君这边,几名倭寇在前拼死抵挡,其余人则迅速堆在墙角的木箱撬开,从里面取出一支支精乌钢管,利落地装火药、上膛、瞄准。 一排火铳声响过后,眼前一片血肉横飞。 这便是倭寇卖给三皇子的东西,一大批西洋军火。 在如今的冷兵器时代,这些火铳、神机、弗朗机炮,便如同打开地狱之门的怪兽,肆意地吞噬着生命,无法抵挡、无可奈何。 我正被耳边频传的枪声震得有些懵,骤然被织羽君拉了一把:“丫头,跟我走!” 跟你走个大头鬼啊……我万分不情愿地被他拉着,一路向大殿深处的一扇门跑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在一条昏暗狭长的廊道里穿行,身后不时传来枪声、砍杀声和惨叫声,听得我愈发心惊胆战,索性闭目塞听,只是一味往前跑。 最终,当织羽君回手一刀,刺穿了一名士兵的胸口,我们身后,再无人迹。 “丫头,再坚持一下!”织羽君见我跑得辛苦,伸出一只手推在我后腰上,给我些助力,“前面有光亮,我们便要出去了!” 跑出洞口的刹那,我眼睛花了一下,只觉洞外的阳光着实的刺眼。 就在这眼花的一瞬间,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破空声,身后的织羽君身形一闪,但见一抹银亮擦着他的右臂飞过,割破了他宽大的衣袖,渗出殷红的血迹。 织羽君不过低头看了一眼,复抬头正视:“又是你。” “是我。”眼前的秦朗摘了面具,执剑飒飒而立,望向我的眼眸带着些许后怕,“月儿,我来救你了。” 救我?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缕暖意,然随即冷笑,指指身旁的织羽君:“我以为,是他在救我。” “月儿,莫要孩子气。”秦朗压低了语调向我求道,“他一个倭寇,如何会救你?” “我以为,一个重情重义的倭寇,胜过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秦朗凤眸中转过一丝无奈,“有些事,我会慢慢跟你解释,你……先过来。”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织羽君幽幽开口道:“你一个朝三暮四的薄幸男子,凭什么让她过去?” 秦朗面色一僵,随即反唇相讥:“那你一个认贼作父、无家无国的倭寇,又凭什么将她留在身边?” “凭什么?”织羽君垂眸望我,“我一生了无牵挂,当得了倭寇,亦做得了游侠。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带她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这天下之大,只要有她在,就是我心之归处,此生不离不弃,你,能么?” 这番话从织羽君这等禁欲系黑帮老大口中说出,竟带着些电视剧对白般的味道,听得人有些感动。 我就这么莫名地当了他片刻的粉丝,一脸花痴相地盯了织羽君须臾,直至感觉对面的温度骤然升高,转眼见秦朗漆黑了一张脸,一双凤眸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姑娘我,好像是这段告白中女主角的样子…… 这告白诚然是感人至深,搞得我险些忘了一件事:我跟这黑帮老大,诚然没什么感情线啊! 你凭什么上演带我私奔的戏码?! “那个,我……”我刚想说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不料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被一股极大力道推开,本在一丈外的秦朗,瞬间移动似的逼到织羽君眼前,长剑出鞘便是搏命的姿态。 眼见两个男人一刀一剑皆是凶狠杀招,一旁的姑娘我看得……着实有点找不到立场。 嗯,于情于理,我都想不清楚,究竟该向着谁。 我被这两个人搞得内心十分尴尬,却见黑帮老大终不敌锦衣卫第一高手,脚下连连后退,手中的刀亦招式凌乱起来。 而他对面……我鲜有见到秦朗一副认真要杀人的样子。 眼见织羽君被秦朗一记重招撞在膝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而秦朗闪着寒光的剑锋直指他心口……我下意识地一声大喊:“别杀他!” 那剑尖便在织羽君胸口一寸的地方停顿,堪堪地对着他胸前那道深深的伤痕。 “月儿,此人叛国投敌、倒卖军火,其罪当诛。”秦朗的声音,压抑而低沉,“你莫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这四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还真是讽刺……他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再被你拿走!”我伸手抽出随身的短刀,亦抵在自己胸口,“你这一剑刺下去容易,我这一刀刺下去,也不难。” 我说罢,一脸凛然地望着他,见他薄唇紧抿,一张俊朗的脸都有些颤抖,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片刻之后,他终闭了闭眼,“一个倭寇,也值得你如此么?” “丫头,”剑尖下的织羽君忽然开口,“我李义蝼蚁般的一条命,不值得你舍命相救,你走吧。” 我笑了笑:“我这人一向胡来,对人对事凭本心而已,觉得值得,便值得。”握紧了刀冲秦朗道,“最后三秒,你不下手,我便下手了,三,二……” “一”尚未出口,那剑尖颓然垂地,发出一声清吟。 “走……离她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织羽君眼中的屈辱一闪而默,起身蹒跚地走到我身边:“丫头……” “行了,”好容易替你保下一条命,哪里由得你在这里啰嗦,“他不会对我如何,你快走便是!” 织羽君低头深深望我一眼,身影消失在松柏林中。 徒留我与秦朗尴尬相对,我深以为,比方才看他俩拼命更让我焦灼。 “多谢。”事到如今,他还愿意卖我个面子,我没理由不感激。 眼前的秦朗,长剑垂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我心绞痛,深觉此处不便多待,于是收了短刀,转身欲走。 行了不过三步,忽觉一阵血气逆流,身子僵得再难移动半分。 我……被他点穴了?!我心中一阵骇然,又一阵恐慌,“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人已被裹进了一个久违而熟悉的怀抱。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抱得那样用力那样紧,紧得我听得见他急促的心跳,能感受到他胸前,那只我亲手给他挂上的铜盒…… 不知那里面,是否还有我的青丝一缕…… “秦朗,你……”我心知应该抗拒,应该以死相逼,然身体和灵魂皆如久旱逢甘霖的禾苗般,这矛盾的心态实在难受,竟让我眼角落下一行清泪来。 “月儿……我知道,你心里装着许多人,我只求你给我留下一方位置,可好?” 他在我耳畔呢喃,我看不到他的脸,却听得出他语调中的哽咽,“哪怕是极小的一点喜欢,一点思念,能让你在今后的漫漫岁月中,偶尔想起我,想起月下的勺湖,想起秦淮河畔的烟火,想起落日余晖下的船头……我此生,能与你相爱一场,也算了无遗憾了!” 他这话含着悲怆带着决绝,让我听出了生离死别的味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去做什么?!” 他却不回答我的话,寒凉的脸颊蹭过我鬓角的青丝,薄唇吻上我腮边的泪水,“月儿,从此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我此生所求不多,惟愿你平安喜乐而已。” 我心中愈发的凄然,正咀嚼着他话中的意味,却忽觉身上一松,那拥着我的人已离去。 第190回 珍重 “秦朗!!!” 我依旧不能动,却按捺不住地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 “莫再执迷不悟!我求你!回头是岸!”我看不到身后他的身影,眼泪却铺天盖地地袭来。 所谓道德、所谓立场、所谓是非善恶、所谓价值观,在他他那几句决绝的话语中,轻易地被击破。 我不敢想象,若我生命中没有了秦朗,没有了这个令我爱得深入灵魂骨髓的男人,那所谓今后的漫漫岁月,还有何平安喜乐…… “我们离开这争权夺利是是非非,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去!我跟你走,现在就走,好不好?” 我哭得昏天黑地扯心扯肺,许久,才听到身后那清糯的声音响起:“月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我秦朗,死而无憾了。” “谁让你死!我不许你死,你有没有听到……” “然而有些事,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无法回头……珍重!” 他说完这两个字,我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须臾之后,但觉后背一热,身形一软,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用力想要爬起来,向身后的方向追去。 但身后不过一片冬日寂静的松柏林,空旷凄凉,仿佛那个人,从未出现在我的世界。 从孝陵回来,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与否定。 我曾以为自己是个通透明白的女子,仗着一点小聪明,以及前世一知半解的心理学和微表情研究,自以为能够轻易地看透在大明朝遇见的每一个人。 但如今,我悲催地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不懂得他们心中守护的执念,以及这执念带动下做的每一件事,究竟有何更深层次的意义。 比如心存善念却做了倭寇的织羽君,比如时而精明时而糊涂的胖子,比如弃明投暗的秦朗…… 我看不懂他们,却敏锐地察觉,金陵城的暗流涌动,只怕要有大事发生。 三日后的清晨,我走出家门,来到张记吃早餐,一边啃着蟹壳黄,一边听铺子里的人在议论纷纷,说今上北征大捷归来,明日便要回到金陵。 “太子殿下可要有的忙了。” “可不,我今早从北边过来,见北城门整个都在洒扫,还要挂大红灯笼得胜藩,从城门到皇宫一路红毯铺地,可谓隆重至极。” “东宫那位么,先前连办了几件糊涂之事,累得金陵城怨声载道、鬼魅横生,被陛下关了好一阵子紧闭。可不得趁此机会讨好他父皇一番……” 我心念一动,隐约记起件事来。 前世历史上,今上朱棣北征瓦勒归来时,似乎发生了件大事。 至于是什么事……我却着实记不起来了。 连日盘踞在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明显,我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浑然未觉有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而后,一件极重的东西被他骤然拍在饭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才令我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向桌上望去。 桌上,是一把通体漆黑的日本刀。 偏偏这把刀,我是认得的。 我抬起头来,见对面坐着的络腮胡男子正盯着我,低声吐出几个字:“想让他活命,就跟我走。” 我盯着刀权衡了三秒,顺从地站起身来。 跟着络腮胡走出繁华闹市,被带上一辆乌篷马车,不见天日地走了约一个时辰,忽然眼前一片刺眼的亮,听到那络腮胡喝道:“下来!” 我顺从地跳下车,见身处山脚下,四周再无旁人,遂心生警惕:“他人在哪儿?” 络腮胡向前一指:“前面的山洞里。” 我望一眼漆黑的山洞口,下意识地想要将随身的短刀摸出来,然转念一想,以身后的络腮胡一帮四个彪形大汉,只怕我手里有刀也是无用。若他们想对我不利早就下手了,不必如此麻烦地引我到这里。想至此,索性大胆走进山洞去。 数九寒天,阴冷山洞里滴水成冰。我向内走了几步,便见一块大石上,一个衣着单薄的黑衣男子盘膝而坐,手脚皆被上了铁镣,裸露的腿脚和脸上伤痕累累,显然曾与人殊死相斗。 我近前两步唤道:“李义……” 仿佛入定般的织羽君蓦然睁开眼,不可思议地盯了我一阵,须臾又一脸冷漠地垂下头去:“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叹了口气:“我是不认得你,我只是认得那把刀。”又向他靠近两步,“是谁将你抓来?” 织羽君脸上现出屈辱神情:“一个女人!” 我心中了然,索性环顾四周,提气大声道:“紫烟姑娘要见我,何必用此下作的手法!” 我话音刚落,便闻一阵女子娇笑,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洞顶岩石上相互撞击,平添了几分恐怖意味。 下一秒,那紫衣身影不知从何处骤然出现在织羽君身后,抬起一只手在他脸上滑过,语调轻佻娇媚:“这样一个俊朗男子,就该放倒在床榻上享受,我也着实不舍得绑来……”见织羽君一脸嫌弃地侧头避开,紫烟亦不恼,转头望我,满眼猫捉老鼠的戏谑,“若不是你这贱人实在诡计多端,我也无需出此下策。” 说罢,放下织羽君,一步步向我靠近:“啧啧,这样好看的一张小脸儿,这倔强的小模样,难怪那头狼被你迷得晕头转向,为你豁出命去都不在乎……不过,他若见你一而再地为另一个男人不惜舍命,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被她说得心中一阵痛,索性反唇相讥:“若说朝秦暮楚左右逢源,小女子我又如何能跟紫烟姑娘相比。你这张脸,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她忽然发出一串尖笑,“这张脸么,还算是有几分姿色,我第一眼看见便喜欢。” 我听出她话中的深意:“所以,你不是云谣。” “我管她是谁。”紫烟无所谓地一拂袖,“反正世上已没了那个人,我不喜欢有人跟我顶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看来,真正的云谣,已殒命在这魔女手里。 “不过,如今我却更喜欢你这张脸。”她伸手在我脸颊上捏了捏,我竟全然躲不开,“左右你也活不过明日,你这张脸,我先订下了……你猜,若那头狼见你的脸在我身上,会有什么反应……” 她这一番话,说得我毛骨悚然:看来此番,紫烟是要对我下杀手无疑了。 得想个什么法子,找人来救我才好! 我强自按捺着惶恐的内心,眼眸越过紫烟,见她身后的织羽君听闻她的话,亦是一副极度震惊担忧的样子,忽而心念一动:“你抓此人是为了引我前来,如今我已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你将他放了。” 紫烟又是一串嘲讽尖笑:“放了?我可舍不得放,我还要留着他暖床。” 我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放人,脚下迅速后撤几步,从袖中摸出颗黑色丸子塞进口中咽了下去,冲紫烟冷笑道:“紫烟姑娘让我明日死,就说明我今日还死不得。方才我吞下的,是我们唐门剧毒含笑半步跌,如今只要我稍运内力,就会毒发五脏立毙于当场。” 师父,您给我配制的治疗心脏病的药丸,要我随身携带以防病发,竟也有如此妙用,徒儿谢过了。 “你!”紫烟脸上一阵煞白。 看她无可奈何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赌对了,“现在,打开他手脚上的镣铐,放他离去!” “你真是个妖孽!”紫烟怒极反笑,“好,我放他走,你跟我走。”说着,衣袖向后一挥,织羽君双脚和一只手上的铁链尽断。 “留着右手这一根,以他的本事,自然能弄得开。”紫烟笑道,“走吧!” 我点点头,目光投向织羽君,见他亦望着我一副五内俱焚的样子,反安慰他道:“你不必内疚,我这条命捏在别人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死早解脱。”顿了顿又道,“你若有机会再来金陵,替我去尝尝四方馆的桂花茶鸭,就算替我了个心愿吧。” 我话只能说至此,能领悟几分,就看织羽君的造化了。 说罢,我转身随紫烟走出山洞,重新上了那辆乌篷马车。 “你这贱人实在狡猾,”紫烟捏了我的下颌,笑得咬牙切齿,“我只能让你睡上一觉……一觉醒来,便离你的死期不远了。” 说罢,不顾我拼命挣扎,她用指甲不知从何处挑出些绿色的粉末,冲我面颊一吹,我便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我已许久不曾梦到那一片雪境,天边一道璀璨的彩虹。 我知道,彩虹的两端,连着两个世界,越过这座彩虹桥,我就能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我甚至看到不远处,那个身穿薄荷色毛衫,发丝轻扬微卷的身影,在向我微笑招手。 “馨月,我带你回家。” 我向他猛跑了几步,又蓦然顿住。 我回过头,果见那一袭玄色的颀长身影,静默立于我身后,一双凤眸中明明有万般不舍,偏偏说着“珍重”,说着“惟愿你平安喜乐。” 第191回 行刺 云栖身后,是高楼林立的南京;秦朗身后,是黛瓦白墙的金陵。 我仿佛立在两个时空的中间,强烈的纠结撕扯感让我几乎要爆炸。 “馨月,你爱的人已背叛了你,大明朝,还有何值得你留恋?” “月儿,有些事,并非你亲眼见到的便是真相。” “他们明日就要杀你……你当真想要死在大明朝么?!” “我费尽心力想让你置身棋局外,你偏偏去而复来。” ……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旋萦绕,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尖锐,让我感觉自己的鼓膜在痛苦地颤抖,几乎要被刺穿…… “啊!!!” 我一声尖叫,醒了过来。 当我喘着粗气,吃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现实中的处境更加郁闷:被人结结实实绑在了一棵大树上! “醒了?” 眼前的紫烟,已换了一袭黑衣杀手造型,“我若是你,便一觉睡过去。毕竟,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的,这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我刚要开口,又听她对手下人吩咐道:“把她嘴堵上!这小贱人一张嘴,就容易出幺蛾子!” 唔……我万分不情愿地被一团带着馊味的破布塞进了嘴巴,剥夺了发声的权利。心中依然纳闷:紫烟将我劫持绑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里,究竟是要唱哪出? 正诧异着,却见不远处,一人一马飞快地从山下小道上冲了过来。 待来人渐渐近了,我不禁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 此刻,心底升起的骇然,远比知道自己要死了更甚。 紫烟眉毛一扬,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样子,冲胖子娇笑道:“太子殿下敢来,勇气令人敬佩。” 胖子跃下马来,面沉如水,望一眼被绑在树上的我,和我身前四个黑衣人,冷冷道:“孤依照约定,只身前来,你们放了她!” 姑娘我苦于无法出声,只能在心中大喊:死胖子!傻胖子!你是不是疯了! 此刻,我方明白了紫烟的伎俩:用织羽君为饵将我引来,再以我为饵将胖子引来。如今胖子只身前来,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简直就是刀俎上的鱼肉,要杀要剐要劫持,简直随紫烟喜欢。 朱高炽,枉你聪明半世,今日怎能这样冲动这样不计后果? 我一双眼含了泪,朦胧地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只能冲他拼命地摇头。 太子殿下,为一个我,一个从不曾爱你的我,不值得…… “太子殿下用情至深,奈何郎有情妾无意,”紫烟戏谑冷笑道,“不如今日我做个顺水人情,让二位黄泉路上一道走,也许下辈子投胎还能作对鸳鸯。”说罢一挥手,“给我上!” 三个手下得令,挥刀向胖子围了过去。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胖子手无缚鸡之力,此番…… 忽见胖子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支银亮家伙,我眼尖认得,那是潘公子的弗朗机。 砰砰砰!三枪放倒了三个杀手,十分有准头,显然是练过的。 然下一秒,紫烟将一只雪亮的匕首架在了我脖颈上! “殿下好枪法,不过你以为,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 胖子面无惧色,“你如今只身一人,以为还能成事么?孤给你个机会,放开她,孤留你一条活路。” 紫烟发出一串刺耳尖笑:“殿下这话,怕是说得太早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数十名黑衣刺客围了上来。 我一颗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去看胖子时,见他依旧面色淡定,忽而将手一扬。 一阵箭雨飞来,令刺客招架不及,当场毙命几人。 胖子身后,以亢金龙为首的一众侍卫冲杀上来,二话不说便与刺客混战做一团。 原来,双方都是有备而来。以太子亲卫的水准,理应不会比刺客差。我刚稍稍松了口气,忽觉颈上一凉,这才意识到紫烟竟没加入到团战之中,而是依旧持匕首立在我身边。 “如今,你的戏唱完了,我送你去过奈何桥!” 是了,在这场阴谋中,我不过是钓鱼用的诱饵,如今鱼已上钩,还要饵何用。 “你放心……”紫烟在我耳边低语,声如鬼魅,“我会用你这张脸,好好疼爱他的……呵呵呵……” 感受着脖颈的寒凉刺痛,和血顺着颈窝流下的灼热,我无力地垂下眼眸,依稀见紫烟黑色衣袖中露出的一节皓腕上,绽着一朵鲜红的妖花,却被我脖颈滴下的血渐渐覆盖。 我心底一片凄然。 陡然间,却见眼前的紫烟闷哼一声倒飞而出,手中的匕首竟被斩作两端,当啷落地。 电光火石间,我身上的绳子被利刃悉数斩断,我一把扯出口中的破布,大难不死地转头唤道:“秦朗!” 却见身后,刚救下我的织羽君,握着刀的手顿了一顿,随即旋身向前,将我挡在身后。 “又是你!”紫烟稳住身形,语气十分气急败坏,“自不量力!” 织羽君目中寒光决然,手握长刀岿然不动,我看他右臂一片血肉模糊,料想昨日为挣断那铁镣,费了不少周折。 “李义,你不是这妖女的对手!”我不想他逞匹夫之勇,而罔送了性命。 “我知道。”织羽君沉声,“我尽量多拖住她一刻,你往太子那边跑,那是安全去处!” 说罢,不等我反对,已手握长刀向紫烟迎了上去。 我一时间有些茫然,四周皆是金石交鸣、血肉四溅,我有些看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胖子究竟在哪。 唯一清晰的,是眼前的织羽君,手中的长刀高高扬过头顶,人却已被紫烟的天女飞丝,凌厉地刺穿了胸口。 “李义!”我竭撕底里。 织羽君手中的刀却依旧稳稳地落了下来,紫烟明显没想到垂死之人还有余力,躲避不及被刀尖从面颊上划过。 便见半张诡异人皮,从她脸上悄然滑落…… “不要!”紫烟一脚将织羽君踢飞,惊骇万分地伸手捂住了脸。 有那么一瞬间,我依稀看到了她指缝中,如橘皮版皴裂的皮肤。 但此时不容我细想,飞奔上前将倒地的织羽君抱在怀里,见他胸口渗出的血湿透了衣襟。 “李义……李义……”紫烟这一击正中心口,救无可救,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假意安慰的话,只是机械地唤着他的名字,泪水铺天盖地。 织羽君带血的唇角扯出一丝宽慰的笑:“丫头,我欠你的一条命,还给你了……” 说罢,那双如鹰般通透的双眼,永远地闭了起来。 姑娘我这一世,第一次有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为我而死。 我甚至根本没救过他,却被他承情还了一条命,我深觉受之不起。 一时间,周围的血雨腥风,似乎都已与我没什么关系,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我,和我怀里渐渐冷去的李义。 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我浑浑噩噩,浑然不觉重新戴好面纱的紫烟,已恼羞成怒地将手中闪着寒光的银丝刺向了我的咽喉…… “铛!” 金石交鸣之声就在我面前响起,激起的火花令我眼前一晃,终从无尽悲痛中回过神来。 紫烟手中的天女飞丝如断线般滑落,而下一秒,我已被人大力抓住,拉得飞起。 直至在空中旋了一圈后落地,又被一股力道在背后推出了丈余,我回首才看清,那个黑衣蒙面,手持长剑的身影。 那身影送完我,毫不停滞地在地上一点,再度轻灵地腾空而起,如同展翅的雄鹰,带着凛冽的杀气向前扑去。 我本以为,他长剑所指是行刺的杀手,然下一秒看清他剑尖的方向,不禁大吃一惊。 “不要!!!” 我想都不想,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却终是晚了一步,他手中长剑已距离目标不过分毫。 我索性飞身撞了上去,却不过碰了他的肩头。 然正是这千钧一发的一碰,令他手中的剑偏了些许…… 一声轻微的衣帛破裂声,胖子的半截明黄色衣袖翩然飘落,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而下。 不过瞬间,亢金龙已飞身而来,一刀把刺伤胖子的剑生生劈成了两截,顺势一记虎扑,将刺客按在了地上。 “胆敢行刺太子!你当真胆大包天!你……” 他忽然住口,豹眼圆瞪,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诡异的景象:“你?” 而此刻,勉强爬起身来立在胖子身边的我,心中的痛楚,比方才李义死时,更胜了几分。 他说过:有些事,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无法回头。 我以为他是一时鬼迷心窍,走上了歧路,却从未想过,他竟傻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殿下,他……”看手捂伤口的胖子,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凛冽寒意,我忽然着实的心慌。 “为何?”胖子低头,望着被压着跪在地上的他,沉声问道,“我待你如兄弟手足,你何以如此回报?” “兄弟手足?”被亢金龙扯下了面巾的秦朗,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嘲讽,“囚我高堂,夺我至爱,你待我不善不仁,岂能怨我对你不忠不义!” 第192回 问斩 囚我高堂,夺我至爱……我心中一阵惊骇:“秦朗你在说什么?!” “都说喂不熟的白眼狼,果然如此。”胖子长叹一声,“将他带回去,打入天牢,三日后午门问斩。” “午门问斩”四个字,犹如一柄剑堪堪地刺进了我的心口,我腿脚一软委顿在地,却下意识地扯了胖子的衣摆:“殿下……殿下……秦朗他,定是受人蛊惑,并非出自本心啊……秦朗,你……你快跟殿下认错啊!” 任由我百般哀求,秦朗却不过深深望我一眼,低下头去一声不出。 混蛋,你都要死了…… 我索性不再理他,只是跪在地上向胖子一下下地叩下去:“殿下……殿下我求你……饶他一命……” 两世为人,我从未如此卑微。 俯仰之间,我余光瞥见秦朗颤抖的手,深深抓进了泥土里。 “心月,”胖子终看不下去我状如疯魔的样子,伸手拉了我一把,“行刺太子,罪同谋逆,便是我有心饶他不死,大理寺也饶他不得。”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死?他若死了,这世间,这天地,于我而言,还有何意义…… “念在奎木狼跟随孤多年的份上,”胖子无奈转身,不再看他,亦不再看我,“留他个全尸罢!”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家,只知道我回家的当夜便起了高烧,烧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半梦半醒间,我觉得自己的魂魄离体而出,飘飘荡荡地,去寻了许多地方。 我去了月下的勺湖双亭,去了漫天烟火中的秦淮河畔,去了落日余晖下的船头,去了淮安盐栈,去了三千营…… 我如同一只孤魂野鬼般,寻寻觅觅,却终寻不到我想要找的身影。 恍然间,又是那片无边的雪境,我立在时空的交界处,转身见他长剑垂地、衣袂带血的样子。 “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他一双凤眸透着血丝,却凝着温柔,“大明朝、秦朗,不过是你的一场梦而已。” “我不!!!”我竭力大叫。 这一声,将我自己从梦中叫醒,睁眼见一个黑衣窈窕身影立在我床前。 我疑心自己依旧在梦中:这是我家,我的房间,而危月燕,着实不该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此刻,她俊秀的脸上傲气不再,红肿的双眼显然一副刚哭过的样子。 我张了张口,被烧得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狼兄今日就要午门问斩,你竟还在这里安闲躺着!”危月燕的声音透着哽咽,“冷心月,你是没有心肝的么?” 午门问斩,今日……我闭了闭眼,竟已流不出泪来。 “你知不知道,狼兄曾为你付出过多少?”危月燕抬手抹了下眼角,“当日你被三皇子圈禁,身中剧毒状如疯癫,他任由你咬得遍体鳞伤!又因你师父说唯有千年冰蝉能化你之毒,狼兄竟只身独闯铁剑山庄,迎战赤铁虎八十弟子,用半条命将千年冰蝉夺了来救你!你倒是醒过来了,可怜狼兄足足卧床月余方能起身!这些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我那时只是怨念地以为,他本对我无情,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你若知他对你的深情,就应一心一意待他,又何必去招惹殿下?!若非因为你,狼兄又如何能与殿下反目?!” 面对咄咄逼人的危月燕,我打心底提不起半分辩驳的力气,索性垂了眼眸,用嘶哑如老妪的声音道:“你今日若是为兴师问罪而来,麻烦帮个忙,一刀杀了我。” “啊?”危月燕一时语塞。 “我如今生无可恋,活在这世上,也只是无尽的煎熬而已。” 危月燕握了握拳,终又徒劳地放下:“若杀了你能换回我狼兄的命,我立刻就杀了你。”她转过身去背对我,“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今日午时三刻,狼兄便要问斩。你若想去送他最后一程,还来得及。” 这是我穿越大明以来,见金陵城下起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我便如同在梦境中一般,拼劲全力地向前跑着,任由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灌进口鼻,将心肺都刺得生疼。 却希冀自己再快一点,否则…… 一路跌跌撞撞,头脑中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极快极快,偏偏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觉得自己犹如扑火的飞蛾,赶海的蜉蝣,此刻再无所谓生死。 也许,终到断头台的那一刻,亦是我生命的尽头。 我突然便不再害怕。 当午门前的断头台终在眼前,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双腿,再承载不了一颗急迫的心,脚下一滑,将我放倒在地。 便在我跌倒的一瞬间,我见红衣的刽子手将一柄长剑插进了秦朗的胸膛。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直直地挺立了片刻,终倒了下去。 他倒地的瞬间,我的额头重重叩上满地的洁白,呕出一口血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很想就此睡去,任由一场大雪将我埋葬,从此了无牵挂、再无悲喜。 偏偏被人一把拉了起来,半搀半扯地拉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那我不愿靠近的地方。 依稀见监斩官上前阻拦,被危月燕一脚踢飞,满场再无人敢出声。 而我,并不在意这些。 我早已站不起来,被危月燕放下的片刻便委顿在地,伸手抓了冰冷的雪地,一寸寸,艰难地爬过去。 记忆中,他总是一袭玄色衣袍的样子,偶尔一身大红飞鱼服,如同冬日里的一抹骄阳。 原来,他穿囚服的样子,也可以很好看。 他只是那样神色平静地躺着,若非他胸前那一片殷红,我依稀觉得,他只是太累了,睡了过去,一个吻就能唤醒。 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颤抖地伸出手去,抚过他刀刻斧凿般的脸颊,理着他有些凌乱松散的衣襟。 他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岂能乱了仪容…… 第一次见面,我便迷迷糊糊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襟,让这只清纯的狼好不羞涩。 恍若隔世……我的手一颤。 “骗子……” 我低声喃喃,微抬眼,见危月燕及一众监斩官刽子手,皆在不远处望着我,却无人动弹。 “秦朗,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把我拴在剑穗上日日带在身边,我惹了麻烦你替我收拾,我心绪不佳你陪我喝酒,你不怕麻烦,只怕丢了我……” 我拉了他已渐渐冰冷的手,与我十指相扣,“你说过,要带我去看你家乡的山茶花,说过待一切尘埃落定,要陪我南下北上,牧马砍柴,浪迹天涯去。如今看来,这都是你骗我的谎话,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另一只手捧在掌心,贴着我满是泪痕的脸颊,“我就那么轻易地信了你,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岂料你转眼便撒手弃我而去,阴阳两隔,好……”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黄泉路上,你当面给我说个明白……” 说罢,早已支撑不住的我,仰天喷出一口热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天刚亮,金陵城里已是一片繁华。市井间俯仰皆是的大红灯笼和鲜艳的春联,皆彰显着尚未褪去的浓郁年味。临街的店铺皆早早开张,将一盏盏形态各异的灯笼、小巧别致的河灯,以及糖人蜜饯等各色小吃摆了出来,等待拉着爹娘出门看舞龙舞狮的孩童们上门光顾。 在这一派喧闹欢笑中,一袭白衣,裹着黑色斗篷的姑娘我,便犹如一部彩色歌舞剧中唯一的黑白影像,显得格格不入。 自那人死后,我的生活,便褪去了全部的色彩。 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我卧床不起,时昏时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依稀记得一些人来看过我,给我带来了一些消息。 比如那件我始终未曾想起来,前世在朱棣北征归来时发生的大事,终是发生了。 皇帝亲征归来的当日,监国太子朱高炽竟未能按时出城迎驾,引起皇帝勃然大怒,当场怒骂其“不忠不孝”。 我方明白:这才是紫烟抓我引胖子来的目的,能刺杀之最好,即便不能成功,也拖延了胖子出城迎驾的时间。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然这还不是结束,翌日,皇帝归来的第一天上朝,便有言官弹劾太子朱高炽在巡察扬州盐漕运期间,曾出入秦楼楚馆、狎妓玩乐,甚至为抢一个清倌人与当地地头蛇大打出手。 此语一出,满朝皆惊。 皇帝本有几分不信,然随着当事人:扮作云谣的紫烟上场,绘声绘色地叙述当日在妙音阁,太子如何抢了头彩,又与燕爷等人大打出手,甚至将其带至白园侍候数日,说得真真切切证据确凿,太子竟无言以辩。 若说刚刚过去的迎驾事件,已让皇帝对胖子积下了一肚子的怒火,而狎妓之事便成了导火索,令暴脾气的皇帝朱棣,彻底炸了。 第193回 易容 不但在朝堂上将胖子骂得狗血淋头,还将胖子的两位恩师黄淮、杨溥逮捕下狱,以示惩戒。 一时间,朝野内外皆看出了太子的失宠。与之相反,随皇帝北征战功累累的二皇子朱高煦,声望一路水涨船高,甚至当年皇帝那句“勉之”也被重新翻了出来,被朝堂上的有心者认为,陛下此次很可能有废掉太子,改立二皇子之意。 偏偏几日后的结果,是陛下令太子交出监国的所有职权,在东宫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出。 我心中十分愧疚,毕竟胖子是因为我,才错过了迎驾,搞得如今自身难保、步履维艰。 至于那批军火,终被太子查获。然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三皇子朱高燧却并未获罪,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截获倭寇军火的功臣,被保奏提前结束了守陵思过,奉召回宫。 而成为军火买家替罪羊的,是徐记船坞的徐老板,以谋反之罪被满门抄斩。 至于那批军火的去向,以及三皇子如何“因祸得福”,向我讲述的潘公子刻意避过,我也并不询问。 也许是胖子与三皇子暗中达成了某种交易,也许是三皇子有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撑腰,管它呢,与我何干? 如今的姑娘我,是个不谙世事、醉生梦死之人。 我裹紧了身上乌鸦色的斗篷,在元宵节熙熙攘攘的闹市中穿过,步履匆匆。 一路向北,耳畔渐渐清静下来,我反而松了口气。 爬上北山半山腰的枫林,在一方小小的青冢前停下脚步。 无字无碑,不过一抔黄土。毕竟,他犯下那样的滔天大罪,有人愿替他殓尸安葬,寻个归处,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自那日午门诀别,我对于他,已无所谓爱或恨,只是希望一份心灵的安宁。偏偏,他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却如附骨之蛆,让我在半醉半醒间,在午夜梦回时每每想起,挥之不去。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我蹲下身去,伸手拂去青冢前的雪,露出一块寒凉平滑的青石,我打开随身带来的食盒,将一碗炸好的糯米汤圆摆在青石上,口中没好气地嘀咕:“我知道你不爱吃甜的,但今儿好歹是元宵节,应景儿的东西,你……爱吃不吃罢。” 说罢,将一双筷子摆在碗上,又顺手收了青石旁的空碗。 那是我正月初五时给他送来的饺子。 我便盯着空碗愣了会儿神,直至冻僵了的腿脚有些麻木酸疼,才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这时时处处爱走神的毛病,真是越来越无可救药了。 我暗叹着摇了摇头,转身下山去。 回来已是正午时分,大概是舞龙舞狮表演刚刚结束,大街小巷间皆充斥着要回家吃中饭的男女老少。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得十分艰难,索性弃了大路,转入一条小巷。 巷子口是家年糕摊子,各色年糕被店家巧手作成不同的动物形状,看起来十分新鲜可爱。 我想了想,过去挑了一只白兔和一只鹦哥样的,打算给阿暖带回去。这丫头自从我一蹶不振以来,每日鞍前马后地照顾着,人都瘦了一圈。 我给了老板两枚铜钱,收好了年糕低头便走,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食盒忘在了年糕摊子上。 转身见一同样穿黑色斗篷的女子正里在摊前,从荷包里摸出枚铜钱递给老板,一截手腕从黑色衣袖中露了出来,现出一朵小而鲜红的妖花。 那妖花刺在我眼中,让我瞬间咬紧了牙。 紫烟? 我闪身隐在一棵老槐树后,见那女子揣了包年糕的纸包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我隐好身形待她走远几步,随即远远地跟了上去。 幸而今日的大街小巷皆熙攘,饶是紫烟这样的高手也行走不快,我得以一路尾随,直至来到了一座青瓦高墙下。 那女子顿了脚步,脱下身上的乌鸦色斗篷,现出一身规整的宫女服色,向守卫出示了腰牌,便被放进门去。 徒留我在门外疑惑了一阵,转身向潘公子府邸走去。 “你确定,这是紫烟?”潘公子望着我画出的中年宫女问道。 “千真万确。”我一脸笃定,“紫烟擅长易容之术,将自己换个中年女子的相貌也是小菜一碟。我只是不明白,紫烟身为二皇子的手下,二皇子并不住在宫中,她扮做个宫女进宫去意欲何为?”我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潘公子时常出入宫中,可见过这样一个宫女?” 潘公子望着画图思忖了一阵,摇了摇头,“在宫里做事的宫女足有两千余,除了东宫的我熟悉些,其他的恕我实在认不过来。不过你若笃定这是紫烟,我便让人在宫中留意查一查。” 说罢,放下画图抬眼望我,双眸温润如玉,“近来可好些?” “嗯。” “我先前并不知晓你与奎木狼……”潘公子开口便有些说不下去,顿了顿方柔声道,“作为兄长,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斯人已逝不复返,若不能释怀,便迫自己忘了,还能好过些。” 忘了……我在心底凄然一叹,口中却应道:“兄长说得是。” 自觉这个话题很难聊下去,我索性顾左右而言他:“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还好,不日前得了长子,生得很像他,珠圆玉润的实在可爱。”潘公子说着,想起我素来不喜太子妃张小姐,“一个新年过去,陛下的气也算消了大半,近日里承礼部建议,要仿效唐制,要从各地甄选一批德才兼备的官宦世家之女入宫,为司典掌籍的女官,侍候未成年的皇室子女读书。陛下刚将此差事交给了太子殿下,估计这阵子有的忙了。” “女官?”我心念一动。 二月中,草长莺飞,终有了几分春日气息。 “喏,从礼部抄来的,你要的入宫女官名册。” 我家小院里,箕水豹将一本册子递给我,有些不解道,“你要这名册做什么?你若想入宫,跟殿下提一句,他保管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没好气儿地白他一眼,低头翻阅女官名册。 箕水豹性子大咧,此番倒是仔细,将待选入宫的二十五名女官,从家世背景到特长点评皆抄得一清二楚。 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皆是官宦或名门望族之女,直至最后一位,“济南府布政使司都事杨焱之女,杨清月?”向下扫了一眼这姑娘的简介,便清楚了她为何排在末尾:她爹区区一个从七品官,与前面几位显赫的身世不能比。 这也是个拼爹的时代。 “济南府离金陵千里迢迢,入宫做女官不比做妃嫔,看人眼色还举目无亲,这姑娘也愿意来?” “迫于生计呗。”箕水豹摇头道,“我去礼部要名册的时候还真听人谈起,说这位杨姑娘人品才学皆出众,就是家贫。她爹官职低微俸禄微薄,偏她娘还跟老母鸡似的一年一个地生,这杨姑娘上有三个姐姐下有四个弟妹,十来口子人靠她爹一个人的俸禄养活,十分的艰辛。” 我想起初来冷家时家徒四壁揭不开锅的样子,忽然十分同情这位杨姑娘。 “在宫中做女官虽说不易,好歹给天家做事,俸禄还是丰厚的,这位杨姑娘大概就是图这个来的。” 杨清月,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心生怜悯,“豹兄可知,这些女官目前居于何处?” “暂住于四方馆学习宫中礼仪,五日后便要入宫。”箕水豹不明觉厉地望我一眼,“你……要干嘛?” “易容?不会!” 老道士抹了抹嘴边的油星子,果断拒绝,“哎……” 见我一把将他面前的梅干菜炖肉端得老远,老道士十分着急,“傻丫头,听师父一句劝,皇宫是什么地方?那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之穴!就算你有几分小聪明,那宫里的主子哪个不是老狐狸?想捏死你比捏死只蝼蚁都容易!” “我知道。”我叹口气,重新将炖肉放回桌上,“可有些事,我若不弄清楚,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人都死了,弄清楚又有什么用?”见我一副黯然状,老道士索性放下筷子,“再说,你不是跟那胖太子也有交情么?让他帮你查,不比你以身涉险要好?” 我果断摇头,“这事儿不能让太子知道。” 看老道士依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索性在他面前“咚”地跪下,“师父,如今徒儿能拜托之人,只有您一个。您若不愿帮我,我也无话可说,但皇宫我是一定要进的,万一有去无回……今日徒儿拜别师父,您的大恩大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了。”说罢,恭恭敬敬地冲老道士叩了下去。 “你这丫头……”老道士被我一番大礼行得悲怆,“道爷早晚被你气死!我有个朋友,倒是精通易容之术……” 五日后,我身着女官服色,随着其余二十四位雀跃的姑娘,鱼贯进入了皇宫大门。 至于那位真正的杨清月,两日前的晚上被我师父迷晕偷出,待她醒来,扮作宫中小太监模样的我,一脸遗憾地告知她,在最后一轮审查中落选,无缘入宫。然宫中发放白银二百两,作为返乡费。 第194回 入宫 二百两……我从家中库房里将银票拿出来的时候,阿暖都要哭了。 而手捧二百两银票的杨清月姑娘是真哭了,哭完千恩万谢地带着银票回乡去了。 对于她来说,这二百两足够维持一家人几年的生计,比入宫做女官要实惠多了。 入宫后,我们便由礼部的官员领着,先入东宫见太子。 “在殿前站成两排,稍许见了太子殿下,需谨记恭谦有礼。” 礼部官员话是这么说,除我以外的二十四个姑娘们却互不相让,争相往第一排中间挤,十分努力地抢着c位。 说是司典女官,根据昨日入四方馆,与她们相处一日下来,我已深切理解了这些姑娘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初衷。 一群傻姑娘……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在第二排最末位站下。 稍倾,见一身锦袍玉带的胖子从殿内走出来,我抬头瞄了一眼,倒觉得月余不见,胖子轻减了几分。 看来,他这阵子,过得也不算好。 心想着,便随着其余女官,齐齐向太子见礼。 胖子依例训诫了几句,不外乎让女官们淡泊名利、脚踏实地、努力工作之类,跟礼部官员要了女官的名册,点了几名家世显赫的问话,被点到的姑娘皆一脸自豪,将胸脯挺得满满,美目盼兮媚态万千。 我听得心中暗笑:看这些姑娘止不住向胖子秋波暗送的娇媚态,恨不能扑上前去将这位国之储君生吞活剥了,哪有什么爱岗敬业的心思。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胖子似随意的声音:“济南府,杨清月。” 我被点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到!” 此语一出,便闻身边的女官们发出一阵低笑,那引我们前来的礼部官员瞬间白了一张脸,冲胖子连连告罪:“北方女子,粗陋不知礼数,臣这就……” 胖子抬手示意无妨,转向我一脸意味深长的浅笑:“到?此乃你们山东方言?” “哦……是吧。”前世里肯定不止山东学生,全国的大中小学生被点名都是这个反应吧。 “你是山东人?” “是……”我这才想起自己如今的相貌身份,赶紧低头行礼道,“回禀殿下,臣女是山东济南府人士。” “甚好。”胖子点头做个饶有兴趣状,“孤素来爱听山东话,便将这名女官留在东宫吧。” 哎?我不明觉厉地抬头,却见某豹子不知何时立在了胖子身后,正冲我挑了挑眉。 我心中一阵打鼓:冒充杨清月进宫之事,除了我师父和他那位精于易容的朋友之外便无人知晓……然今日看胖子与某豹的态度,怎么感觉要穿帮呢? 于是,我在思齐殿前与其余二十四位女官就此别过,且妥妥地收获了四十八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对此我着实纠结了一下,是不是应该摆出个何德何能、受宠若惊的样子。 目送她们走完,便见胖子身边的魏公公来唤,说太子殿下要见我。 “臣女杨清月,拜见太子殿下。” 书案前的胖子并不答话,示意小太监退出去且关了殿门。 当偌大房中仅剩我与他二人,我抬头望一眼正一步步向我走来的胖子,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曾经湖心暖阁发生的一幕幕从脑海中掠过,我下意识地后背一僵,摆出个随时逃跑的姿态。 “心月,你何时开始怕我?” 嗯?我与近在咫尺的胖子四目相对,心中将他的问句琢磨了两遍,却不知如何作答。 索性眨了几眨眼,故作沮丧状问道:“殿下如何看出来的?” 胖子便笑了:“感觉。” 我心中暗自摇头:就姑娘现在这一身巧夺天工的易容,连我亲爹都没认出来。若非某豹子给你透了信儿,我就不信你能“感觉”得出来。 “你如此大费周章地易了容貌、换了身份入宫,却不愿向我求助一句。心月,你是怕了我,还是恨了我?” 他这话问得敏锐,再度让我无言以对。 “因为秦朗?” 我浑身蓦地一颤:我已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因为我下令杀了……”胖子眼神一黯,话到嘴边却不愿出口,“你心爱之人,所以你便对我心生怨恨,对不对?” “不是的!”我笃定摇头,“是他犯了错,做了不该做的事,就该承担后果,殿下无错,我不恨你。”我深吸一口气,“那日殿下愿为我以身涉险,我万般感激之余又后怕:如今,他们视冷心月为殿下的逆鳞软肋,我之所以易容改装,是不愿再连累殿下受我之害!” 胖子眯了眯眼,打量了我片刻,终信了我说的话:“如今,你的身份在朝内朝外确是敏感,这样也好。那你此番进宫,究竟为何事而来?” 我索性将话说开:“殿下可记得,那日率刺客行刺于你的那个女子紫烟?我不久前见她乔装改扮,在皇宫出入。” “哦?”胖子也觉得疑惑,“她理应是二弟手下的人,出入宫中……确是古怪。” “我曾画了她如今样貌,拜托世子爷代为找寻,然偌大的紫禁城,宫女众多,此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查找,故而半月过去,世子爷仍无所得。” “所以,你便跑进宫来自己找?”胖子唇角一勾,继而思忖道,“若她身为二弟的手下,又与宫中的什么人有关联……” “只怕会对殿下不利!” 胖子冷笑一声:“我这二弟么,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安分。也好,你既见过紫烟如今的样貌,便放手去查,需要什么襄助尽管跟我提。” 我忙道:“谢殿下!” “只是,”胖子向我靠近些,“我希望,不要因为一个秦朗,你便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毕竟这世上,愿意守护你的人,不止他一个。” 我颔首:“殿下的心意我明白,殿下为我做的事,我穷尽一生也难偿一二。只是……”我低低苦笑,“我如今,已心如止水,再也爱不起谁。” “我知道。”他更靠近些,伸手抚慰地揉了揉我的额发,“心月,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亦不会逼迫你什么,至少在东宫之中,能让我日日看到你,护着你,于我而言,也是种幸福。” 这话听得我心中升起融融的暖意,开口正要说什么,却觉一股穿堂冷风卷来,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抱歉……”我自觉身为一名女官,在主子面前打喷嚏十分的大不敬,正揉了鼻子抬头,却见胖子骤然收了手,眼神望向门口方向,颇有些尴尬。 我便跟着转头,见一袭雪白狐裘的太子妃正立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件织锦的斗篷,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胖子眼中的尴尬转瞬即逝,转身向太子妃走去,“爱妃何时过来了?” 太子妃愣了瞬间,脸上浮现出温柔贤惠的笑意,“看骤然变了天,怕殿下穿得单薄,特地送件衣裳来。这女子是?” 我赶紧找准了身份摆正了心态,冲她拜了下去:“臣女杨清月,拜见娘娘。” “哦,这是新召入宫的司典女官。”胖子淡淡扫我一眼,语气随意无所谓,“以后要在思齐殿侍奉,我方才交代她几句。” “如此。”太子妃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眼角便挂了几分轻蔑。 这位杨清月姑娘的长相,充其量算是清秀,与倾国倾城相去甚远。 “麟儿今日总是啼哭不安,怕是想念父王了。”太子妃巧笑倩兮地执了太子的手,“殿下可要随我去看看?” 提起刚出生的儿子,胖子倒也满脸慈父笑容,“甚好,孤正有此意。” 说罢,与太子妃执手并肩而去。 徒留我在偌大的思齐殿中,望着他们的背影思量:若日后东窗事发,不知胖子对于这位张小姐,究竟要做何处置? 他们对彼此,究竟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呢? 想罢,又鄙视了下自己:人家两口子的事,与你何干?纯属吃饱了撑的。 我便在东宫思齐殿开始了司典女官的生活,简言之便是胖子读书时的书童,办公时的秘书。然胖子近来并不常在思齐殿中,故而我这书童秘书也当得轻松。 闲暇之余,便开始打着替太子办事的旗号在偌大的皇宫中逛游,希冀能与紫烟乔装的宫女不期而遇。 没想到,想要遇到的人迟迟未遇到,却遇到个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那日我正抱了一摞书从御花园边的长廊匆匆路过,却忽闻不远处太湖石畔传来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我跳湖了!” 我脚步顿了顿:这声音,听着似曾相识。 “跳湖?好玩好玩!”另一男子声音,“本王还没见过人跳湖呢,你跳一个我看看啊!” 这话说得极为孩子气,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听着委实的怪异。 我不禁调转了方向,踱到太湖石边,小心探头望去。 果见一个二十上下,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带着满脸孩童似的调皮,张开双手老鹰捉小鸡似的步步紧逼,而他面前,一名红衣女子则惊慌失措地步步后退,眼看就要到湖边。 第195回 翊王 欺人太甚!姑娘我心中有些窝火。 “快跳啊!跳一个让本王看看!” “你可知我是……”红衣女子说着再退两步,半只脚已不觉踩空,有些惊慌地回头望了一眼。 她这一回头,我惊得险些将手中的书统统掉落在地。 马赛赛! 惊诧之余有些感慨:如今这皇宫是收容所不成,紫烟在这里,连之前不知去向的马赛赛也在这里! 当日为了救胖子和潘公子,我曾骗过她、伤过她,怕是给她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因此对于这位刁蛮小姐,我始终是有几分愧疚的。 只是,她怎么会在皇宫里? 说话间,却见那孩子气的男子继续步步逼近,马赛赛退无可退,眼看便要跌进了湖水。 如今二月天气,湖水冰冷刺骨,落下去即便不溺亡,只怕也要冻坏了。 我不及细想,拿起手中最厚重的一本书,便朝那男子扔了过去。 “哎呦!”那男子脑门儿中弹,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头大叫,“是谁行刺本王?!” 我避无可避,索性抱着书从太湖石后走了出来:“光天化日的,你一个堂堂爷们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说着,将站在湖边摇摇欲坠的马赛赛拉了回来。 那男子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谁呀?本王之前没见过你呀!” 我仰天长笑一声:“你管我是谁,我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行啊?” 男子被我十分豪迈的话震了震,突然做个惺惺相惜状,冲我抱了抱拳:“原来是位女大侠!大家江湖同道中人!”又一指马赛赛,大义凛然道,“此人乃是作恶多端的采花女飞贼,女侠与我联手,速速将她捉拿归案!” 我险些被他的话呛死,便听马赛赛暴脾气上来:“你才女飞贼呢!我是……” 不容她说完,眼前戏瘾上身的男子便拉个架势,口中哇呀呀叫着再度冲了上来。 我与马赛赛十分默契地一人一本书向他掷了过去。 马赛赛虽说三脚猫的功夫,然好歹练过些暗器鞭法,一本大部头正中他下盘,而我手上那本则砸在他胸口,男子上下受敌,痛得直跳脚。 “你们这两个女飞贼等着!我这便去叫援手!” 眼见男子捂着裤裆蹦跳着跑远,我暗自咋舌:宫里,居然还养着这样的傻子…… “多谢姑娘仗义援手!” “不必客气。”我依旧望着那男子的背影出神,“这傻子谁呀?” “谁知道呢!”马赛赛带着余怒,“要不是他一口一个‘本王’,我早……莫不是位王爷?” “不会不会。”我笃定摇头,如今皇帝膝下总共三个皇子,这傻子明显不在其中,“估计这孩子有妄想症。” “何谓妄想症?” 马赛赛刚发问,便闻不远处传来两名宫女焦急的声音:“小主!奴婢可找着您了!” 小主?!我转过头来重新打量马赛赛,见她果然一身宫装挽发的打扮,“你是……” 便有赶过来的宫女替她答到:“这是我们小主,陛下亲封的萧才人。” 萧……才……人……?!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另一名宫女见我愣神一动不动,有些不满道:“没规矩,还不向萧小主见礼?” 我这才意识到,如今马赛赛是小主萧才人,而我却是女官杨清月,刚要屈膝见礼,却被萧才人满脸含笑地拉住:“姑娘不必拘礼。我也是新入宫来,住在浮云轩,姑娘若得空了,不妨去我那里坐坐。” 我点头称是,萧才人便与我别过,被两名宫女伴着回去了,徒留我继续望着她的背影,满心疑惑。 马赛赛本应家破人亡,为何竟摇身一变进宫嫁给了皇帝?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正寻思要回东宫向胖子打听打听此事,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就是她!胆大包天谋害本王!速速给本王拿下!” 我下了一跳,回头见方才那傻子去而复来,身旁跟着七八个佩刀的侍卫,为首的一个,还依稀有几分眼熟。 看来我对这傻子预估过低,莫非他还真是大人物? 便听领头的侍卫喝问:“你是哪宫的宫女?胆敢以下犯上?!” 我刚要报出东宫的名头,却听那傻子不耐烦叫到:“哪儿那么多废话!给我把她抓住扔湖里去!” 眼见一排侍卫步步逼近,我心中暗暗骂娘:主子傻,带着你们这些侍卫也都没脑子么? 我半只脚踩空,堪堪站在了方才马赛赛站的位置,无比懊悔:早知道,刚才就不多管闲事了…… 那傻子不依不饶,推开侍卫几步凑到我面前,冲我嘿嘿一笑,一噘嘴凑了上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仰,人便直挺挺向冰冷的湖中倒了下去。 完蛋…… 千钧一发之际,依稀见身旁一袭大红飞鱼服闪过,犹如肃杀寒冬中的一抹骄阳。 “秦……”被拉回来的片刻,我心中一阵悸动,不禁脱口而出。 待站定看清,终难掩满心的失望。 是了,我曾眼见那个人死在我面前,又在做什么白日梦? 身着飞鱼服的箕水豹将我挡在身后,一脸笑嘻嘻地冲那傻子行礼:“翊王殿下!好久不见!” “豹子!”被称作翊王的傻子欢快地拍手,“这许多日子你上哪儿去了?上次见面,你可答应本王,要教本王凫水的!” “呃……”箕水豹望了望浮着冰淩的水面,十分为难道,“殿下,臣上次见你,可是盛夏时节。” “管它盛夏盛冬的!”翊王无所谓地一挥手,表示这不重要,“本王今日就要学,就在这湖里学,快!” 说着竟作势要跳下去,我在一旁看得心情舒畅,以目示豹子:让他跳,千万别拦着。 “殿下且慢!”箕水豹在宫中却是不敢胡闹,“现下还不是学凫水的时候……” “为何?” “这个……”豹子为难地向我递来个求助眼神,我便扯扯衣领,示意衣服会结冰,豹子灵光一闪,“因为缺装备啊!” “缺何装备?我这就让人去置办!” “殿下你想啊,那些鸭子、鹅什么的,冬日凫水为何不怕冷?因为它们的毛保暖啊!”豹子一脸严肃认真状,“殿下若想冬日凫水又不冻坏,便要学鸭子、鹅一般,给自己置办一套羽毛的凫水装,嗯……至少得需要个一百只鸭子一百只鹅吧,弄得越暖和越好。” 翊王不明觉厉地盯着豹子,须臾十分中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回去就让宫女给我缝一套羽毛凫水装!缝好了我找你,你可别跑啊!” 豹子笑得满脸诚恳:“好说好说!殿下慢走!” 我在一旁默默地为豹子点赞:千年后羽绒服的真谛,竟被你信口胡诌给悟出来了,厉害! “这傻子竟是翊王?”望着翊王一蹦三跳远去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宫中迷了路,也是误打误撞险些闯了翊王的寝殿,幸好秦朗及时出现将我带走。 想起那个名字,我眼神黯了黯,方才看好戏的心情一扫而空。 “慎言啊,你如今可是在宫里,不比外面。”豹子边带我往东宫走,边向我解释,“这傻子……哦翊王殿下呢,乃是懿文太子的遗腹子,也就是陛下的堂弟。据说他娘李选侍怀着他的时候,惊闻懿文太子病逝的消息,悲痛过度伤了胎,故而这位翊王殿下天生有些心智不全。”豹子说着忽然叹了口气,“也是因为他这副样子,才得以留条命在,算是给先太子留下了条血脉。” 我略一梳理便明白:今上朱棣的江山,是从他亲侄子,懿文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手中夺来的,而这位翊王殿下是朱允炆的亲弟弟,按说逃不过一死。恰恰因为他心智不全有些痴傻,对朱棣构不成任何威胁,才被朱棣留了下来,以示自己的仁善之心。 帝王之心啊……我正有些感慨,忽闻身旁的豹子悠悠道:“小月,你……很想念他吧?” 我脚步一滞:“谁?” “老狼。”豹子看四下无人,索性停下脚步望我,“方才,你叫他名字,是把我当成了他?” 我咬了咬下唇:“你想多了。” 豹子便仰天笑了笑:“我与老狼一同选入锦衣卫,相识五载,虽说时常打打闹闹,互不服气,我在陆上打不过他,他在水里不是我对手。但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无数,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彼此的战友袍泽。 你还记得咱们夜宿大运河畔小渔村那晚,老狼因为我约你游水,醋得什么似的,险些跟我打了一架。我自打认识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有这般明显的情绪。 后来你去睡了,我俩便在屋顶喝酒聊了一番,我问他如何看上了你,你猜,那头狼怎么说?” 他这番往事,讲的我眼眶酸涩不已,几乎要掉下泪来。 “他说,遇见你之前,他从未想过感情之事;遇见你之后,他便从未想过别人。” 我眼眶中的泪珠终是滚了下来,热热地滑过脸颊,又被风吹冷,冰凉地滑入了衣领。 第196回 萧茕 “听他说了这样的话,我便知道,自己没戏了。”豹子有些自嘲地一笑,“不但我没戏,连殿下、世子爷统统没戏。老狼那性子执拗得很,认准的东西,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沉吟了片刻,忽然问我,“小月,他们说老狼背叛了殿下,你信么?”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行刺太子殿下,是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的么?”豹子神情复杂地微微摇头,“我总觉得,一个人的脾性善恶,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尤其是老狼那样一根筋的家伙。”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手里的书抱紧,“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箕水豹挠了挠头,费劲地总结了下自己的观点,“我是想告诉你,老狼始终是个正直善良之人,且对你用情至深,希望小月你,能放下对他的怨念,这样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好过些。” 我望了这伤感的豹子一眼:“原来,你俩才是真爱啊!” “……什么?” 被豹子这沉重的话题带得伤感无比,让我险些忘了件重要的事:“你知道我方才碰见谁了?” “谁?” “马赛赛!且如今她是陛下亲封的萧才人。” “啊?”豹子惊讶得瞪圆了眼,“怎么会?” “我刚才见她在湖边被翊王调戏,也深觉不可思议。她还说她住在浮云轩。” “这事儿古怪啊!”豹子皱了皱眉,“我得去找浮云殿的侍卫打听打听!你先自个儿回东宫吧。”说罢,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徒留姑娘我来不及问一句:东宫在哪里? 待我兜兜转转历尽艰辛地回到东宫,迎面见豹子疑惑道:“我都回来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呢?” 我咬了咬后槽牙,很想一巴掌呼上去。 幸而他切入正题够快:“马赛赛的事,我打探到了,你猜怎么着?她竟是陛下北征归来的路上给带回来的!” “出征还带捡姑娘的?” “慎言慎言!”豹子无奈地伸手虚点了我两下,“说是陛下大捷归来,率军路过兖州府,兖州知府萧瓒为陛下大宴庆功,席间萧瓒之女献兰陵王战舞,被陛下一眼看上,当晚就……那啥了。” 我刚想说陛下还真雷厉风行,想想又咽了回去。 “自家女儿得皇上恩宠,萧瓒自然喜出望外,便禀明陛下,让他女儿跟着陛下返京,进宫便封了才人。” “就是马赛赛?她怎么可能是萧瓒的女儿。” “是啊,如今她可不叫马赛赛了,叫萧茕,茕茕孑立的茕。”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这是马赛赛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吧。 “以马赛赛先前的性子,断不可能为贪图荣华富贵而入后宫,只怕她入宫是别有用心。”我皱眉沉吟道,“且这个萧瓒,大有问题,你最好派人查一查他的底细。” 箕水豹点头称是。待他走后,我独自在房中,习惯性对着桌上的灯盏出神。 如马赛赛者,从侯府千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这样大的打击,绝非寻常女子所能承受的。 以她先前飞扬跋扈的性格,以及有勇无谋的脑子,她入宫来能有什么样的目的? 我思前想后,终觉只有一种可能:报仇! 这就危险了…… 我起身来回踱了几圈,索性趁着夜色,悄悄掩门而去。 幸而今日找回东宫的路时,曾误打误撞地逛到了浮云轩门口,特别用心记住了位置,故而此番夜探,倒也轻车熟路。 此时已是夜半更深,各宫各殿都熄灯入眠,我便趁黑躲过巡夜士兵,一路潜行到了马赛赛的寝殿窗外。 正犹豫着是否要偷偷摸进门去,却忽见窗内有微弱光亮,似是有人点起了一盏油灯。 被发现了?我心中一惊,又听窗内几不可闻的声音,“你来了?” 马赛赛这一问着实的让我心惊胆战,正犹豫要不要接话,却听房内另一个女子柔媚声音:“马小姐在宫中过得还好?听闻圣眷正隆,恭喜了。” “有什么好恭喜的。”便听马赛赛冷声道,“你们明明知道,我进宫可不是为了伺候那老头子!” 果然……我小心地站起些身子,用湿指尖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向屋内望去。 借着微弱的烛光,见马赛赛正与一黑衣女子相对而坐,神情肃穆,那黑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寻了多日,易容入宫的紫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心中不由一阵激动。 只是,马赛赛与紫烟,怎会混在了一起? 正疑惑着,却听紫烟道:“马小姐委身于人实属无奈,然陛下若能帮你父平反,倒也是值得的。” 言至此,马赛赛痛苦地摇摇头:“怎会……我不过与陛下提过一句平安侯,他便勃然大怒,几日不见我。在他眼里,我爹就是个大逆不道之人,没将我马家诛九族已实属遗憾了。” “最是无情帝王心。”紫烟一副安慰语气,“助他夺天下时视为兄弟袍泽,如今他坐稳了江山,老部下不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已,如今,马小姐可算看明白了?真心助你报仇的,只有主上一人。” “看明白了。”马赛赛冷冷吐了口气,“只要能帮我报仇,跟谁合作,我都不在乎。你家主上,当真能扳倒太子?” 紫烟笑道:“本有七分把握,若有马小姐相助,便又多了两分。” “好!”马赛赛目光炯炯,“太子害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还有那个白四公子……” “那可不是什么白四公子,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妖女,名叫冷心月,乃是太子在民间的相好。” 你才妖女……你们全家都妖女……窗外的姑娘我十分忿忿然。 “就是这个妖女,伤我辱我在先,毒杀我爹在后!杀父之仇,必叫她血债血偿!” 纳尼?窗外的我听得惊诧不已:平安侯怎么就成了我毒杀的呢? 稍微一想便明白:必定是紫烟,为了加深马赛赛对我的仇恨,刻意将杀害平安侯之事嫁祸在我头上。 姑娘我表示,这个黑锅,我不背! “我家主上早说过,只要马小姐肯助主上成就大事,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到时候马小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紫烟说着,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向马赛赛推了推。 “这……”马赛赛望着那瓷瓶,有片刻的迟疑。 “你放心,此物极为隐秘,神不知鬼不觉。便是事成之后有人怀疑,也断断查不到你头上。” 马赛赛盯着瓷瓶看了片刻,终将它攥入掌心,“好!希望素心姑姑提醒你家主上信守承诺,事成之后,替我马家报仇!” 紫烟颔首,悄无声息地出门而去。我便悄悄从后面跟了上去。 跟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前面的紫烟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向后望了望。 我赶紧在一片树丛后掩了身形。 紫烟终究是高手,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望望四下无人,遂纵身一跃,飘忽如鬼魅般上了屋顶,摇曳几下便没了踪迹。 这下跟无可跟了。待她走远,我从树丛后起身,又不甘心地朝着她远去的方向走了走,却是越走越荒凉衰败,连巡夜的士兵都不见踪迹。 若非我知道自己在皇宫之中,都要怀疑走到了金陵城郊的贫民区。 再行几步,见一座破败陈旧的宫殿,殿外杂草丛生,殿前的廊柱都发了霉,撑着屋檐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我抬头向殿门上望了望,依稀可辨破旧牌匾上的三个字:乾西殿。 “乾西殿是什么地方?” 翌日,我见到来东宫的潘公子,开口便问道。 潘公子被我突兀一问,愣了片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近压低嗓门,将马赛赛入宫,以及与紫烟深夜密谋,紫烟又入了乾西殿之事,向潘公子说了。 “我总觉得,她们在筹谋一件大事,且这件大事与我们必定大大的不利。”见潘公子蹙眉沉思不语,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乾西殿中,住的是哪位主子?” “哦……乾西殿么,”潘公子这才回过神来,“据说住的是顺妃。” “顺妃?位份挺高啊,怎么住在那样荒凉偏僻的地方?” “哦,确切说,应是废顺妃。她几年前因触怒天颜,被废黜了位份,幽闭于乾西殿思过,终生不得踏出乾西殿半步。” 我这才听明白了,乾西殿,便是传说中的“冷宫”。 只是,紫烟作为二皇子的手下,却扮成宫女隐入乾西殿,莫非她与这位废顺妃有什么关系? “公子可知,这废顺妃是什么人,当初又为何触怒天颜被打入冷宫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潘公子尴尬笑道,“毕竟是天家辛密,以我的身份,不便问这些。” 我只好作罢,看来还是要寻个机会问问胖子才好。 潘公子又与我聊了几句,便随太子议事去了,徒留我一人在偌大的思齐殿中,倒也无事可做。 第197回 装帧 替胖子整理书桌,见他案头喜欢随手翻阅的几本书卷,都有些陈旧磨损,十分有碍观瞻,姑娘我一时间强迫症上来,便去取了牛皮纸、白麻线、清胶等物,打算重新装帧一番。 书籍装帧乃是冷家的家传手艺,我老爹尤其精湛,放眼整个金陵城也是数一数二。在我穿越来办了《广目志》之前,冷家基本只靠接装帧的活儿养家糊口,故而冷心月和冷嘉树都多少学过些装帧技艺。 我爹常说,做装帧是个修身养性的活儿,投入进去了便觉乐在其中。我独自坐在思齐殿能晒到太阳的一隅,打孔、齐书、引线、包角一步步地坐下来,竟是难得地平心静气,将连日来的许多焦虑情绪皆抛却脑后。 不察觉,眼前何时立了个人。 待我满意地轻叹一口气,将装好的第三本书压平摆齐,才见眼前一双鹅黄面镶翠边的凤头鞋,再往上是五彩云鹤纹的锦裙边,典型的低调奢华有内涵。 我不禁仰脸望了望,见一端庄中年女子正立在我桌案前,“您是……” “大胆!”我刚开口便被她身后的宫女吓了一跳,“见皇后娘娘凤驾,还不叩拜行礼!” 皇……皇后?!我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又迅速跪下:“东宫女官冷心月,给皇后娘娘请安!” “原来是司典女官,平身罢。”皇后倒是和善,顺手拿了桌上我刚装帧好的《李卫公问对》,“这是你装的?倒是精整。” “是。”我边回话边打量眼前的一国之母:明朝开国功臣徐达的长女,今上朱棣的原配夫人,亦是胖子与二皇子的生母。 徐皇后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年纪,面相和善,眉宇间又颇有几分英气。 据说,这位徐皇后年轻时,得其父兄教导,擅长骑射,性情爽朗,典型的将门虎女。 “如今会装帧手艺的年轻人,可是不多了。”徐皇后将书捧在掌心,随手翻开来看,一条红色的丝络便从书页缝中滑了出来。 徐皇后忽然神色一变,纤长手指挑起那丝络,盯着看了片刻,忽又抬头在我脸上上下端详,“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回禀娘娘,臣女济南府杨清月。”我被她盯得有些发毛。 “济南府,杨清月……”徐皇后喃喃自语了一句,又问,“你这装帧的技法,从何处学来?” 她这一问,令我有些不明觉厉。 我冷家装帧书籍的与众不同之处,便是这白麻线的打发,乃是我爹自创的八眼针线法,穿至书底要配上红色丝线打一个结玉结,再留下三寸长的红丝线,编成半指宽的云雀络子。这样既能起到加固书脊的作用,又美观精致,更是一截随书的书签,夹在书页中便于翻阅查找。 这点小心思乃是我爹的独创,堪称冷家装书的防伪标志。然而观徐皇后的神情,显然是见过这云雀络子的。 我心底油然升起一丝异样:莫非,徐皇后认识我爹? 不过,若老爹真的跟皇帝的老婆有交情……不知是福是祸啊! 心念意转间,我已做了决定,遂答道:“回禀娘娘,臣女幼时曾师从一位先生读书,先生擅长装帧,闲暇时便教了臣女一二。” 徐皇后果然眼眸一亮:“你那位先生姓甚名谁?” “臣女那时年幼,并不知晓先生名讳,只记得当时尊他一声,”我望着徐皇后的反应,“镜台先生。” “镜台……镜台……”徐皇后脸上明显地闪过一抹激动,持书的手都有些发抖。 徐皇后连我爹年轻时的别号都知道,果然大有文章……我八卦之余不禁对老爹心生几分敬佩:跟皇后有故事,老爹你可以啊! “你可知,这位镜台先生如今何处?” 我眨眨眼,做出个遗憾表情摇摇头。 心中暗念:我可没说谎,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告诉你。 徐皇后眼眸中划过一抹明明白白的遗憾,方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便闻门口传来胖子的声音:“儿臣来迟,望母后见谅!” 徐皇后眼眸中的遗憾稍纵即逝,转身便恢复了雍容慈爱的样子,向胖子道:“我儿不必多礼,本宫无甚要事,不过来看看你,和我那皇孙。” 胖子露出个乖巧笑容,让他看起来犹如维尼熊般可爱,“承蒙母后挂念,我与麟儿皆安好。”说罢,上前执了徐皇后的手,便往内堂去。 徐皇后临行望了我一眼,对胖子道,“你这女官,选得不错。” 姑娘我满脸的骄傲被胖子看在眼里,淡淡笑道:“能得母后称赞,看来确实不错了。对了母后,儿臣正好有桩旧事想问……” 目送徐皇后与胖子离开,我继续待在思齐殿中,却再找不到方才装帧的心境。 捏着红线编的云雀丝络,我忍不住寻思:我老爹跟徐皇后,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曾听门房周叔讲起,说老爹年轻时候,并非如今这副喝酒打牌、玩世不恭的样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大才子一枚,不但相貌出众,且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奇淫巧技无一不通。 可能就是兴趣面太广泛,分心太多,故而科举一途并不顺利,不过考到秀才便再无寸进,于是接了冷家的家族产业,娶妻生子,平凡一生。 那他又是何时起,自甘堕落的呢? 我八卦地想:不会,跟这位徐皇后有关系吧? 想罢不禁感慨:我们冷家也太“出息”了,老爹让皇后念念不忘在先,我又拐了胖子的一颗“芳心”……这要让皇帝知道了,估计把我冷家满门抄斩的心都有。 “想什么呢?一脸愁苦的样子。”胖子的声音冷不丁在我耳边出现,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母后素来端庄持重,甚少赞许人。今日却破天荒称赞于你。”胖子向我打趣道,“你还真是讨人喜欢。” “哪里,皇后娘娘不过看我装帧技艺尚可而已。” 胖子屏退了左右,在我身边坐下,“我方才向母后打听了废顺妃之事。” “哦?”之前向胖子提起,他表示对于打入冷宫的妃嫔,宫中向来三缄其口,故而对这位废顺妃的背景亦不甚清楚。 “我想着后宫之事,谁也没有我母后知晓得清楚。果然,这废顺妃颇有些来历: 我父皇龙潜为燕王据守北境之时,曾率军征讨鞑靼,大败阿鲁台部,拓北疆百余里。阿鲁台部大汗向大明求和称臣,为表其忠心,还将亲生女儿赛罕送来和亲,被我父皇纳为侧王妃,也就是后来的顺妃。 然这位鞑靼公主蛮夷气颇重,性子傲慢不识礼数,一直不为我父皇喜爱。后来,我父皇靖难登基不久,阿鲁台部自以为羽翼丰满,对我大明生了不臣之心,我父皇本就恼火,加之彼时竟查处顺妃赛罕与其父兄暗通书信,虽说只是家信,却令父皇愈发厌弃这女子,索性将她削了位份,打入冷宫,如今已是五年有余。” “原来,废顺妃竟是鞑靼人。”我思忖,“一个无名无权的废妃,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紫烟为何与她有关联?”联想起昨晚偷听马赛赛墙角,听到她对紫烟的称谓,“殿下能否派人查一查,乾西殿废顺妃身边,是否有名唤作素心的中年宫女?” “好。”胖子颔首望我,清亮的眸子在午后灿烂的日光下,显得宁静柔和,“心月,我身居太子之位,却还要烦劳你为我的前途安危劳神费心,真是何德何能。” 我被他看得垂下眼眸,眼底掠过一抹尴尬,“殿下曾舍命救我,这是我欠你的,自当尽心尽力。” “真的,只有感恩之情?” “是。” 胖子便失望地微微叹了口气,“倒是我,因母后对你一句称赞,便生了些多余的心思……罢了,你这丫头,执拗得很。” 姑娘我心道:我风评就这么差?缘何你们一个个地评价我,不是“惹是生非”便是“执拗得很”,我明明优点很多好不好…… “有个人曾对我说,你这样的性子,最受不了拘着圈着,只要让你做你喜欢的事,一世平安喜乐就好。” 我很想问一句,说这话的是谁,想了想终没问出口。 胖子寂寂然笑道:“如今,我也是一样的心思,只要能护着你,平安喜乐就好。” “殿下……”我心中流过暖暖一酸,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忽见胖子眉头紧蹙脸色连变,“怎么了?” 胖子神情愈发痛苦,张口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我赶紧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胖子,高声唤门口候着的魏公公去叫太医,自己则与宫女想要搀扶他到榻上去。 不料走了没两步,胖子已是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小宫女们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想要上前搀扶,却被胖子挥手统统赶出了门外。 “殿下,怕是中了毒?!”我心知他只留下我在身边别有用意,是为了掩人耳目,“是谁向殿下下毒手?!” 其实,在这东宫之中,能够向胖子下手之人,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第198回 中毒 “太子妃……”胖子忍痛咬牙道,“我素来对她提防有加,唯独近来……我以为她诞下麟儿,总该有所觉悟收敛,没想到……” 说着又是一口血呕出,一张脸都犯了绿,牙关紧咬,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太子妃张小姐,终是对太子下手了! 我心痛之余,看着难过得委顿做一团的胖子,心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中万分后悔,该向我师父老道士,好好学些医术的。 “心月……我好难受……”胖子脸色由绿转黑,靠着我的身体也渐渐僵硬起来,从指间开始不断抽搐,直至蔓延全身。 这状态,极像我前世见过的,癫痫病人发作的样子。 眼看他面部渐渐扭曲,口吐白沫无法言语的样子,我恍惚忆起前世学过的急救知识,说抽搐发作时,要将个硬物卡在病人牙关处,谨防咬了舌头。 悲催的是,我身边并无硬物可寻,眼见胖子神志渐渐不清,牙关越咬越紧,我情急之下,只得用手去掰他的上下牙齿。 好容易掰开,却猝不及防地被他一口死死咬在了我的手腕上。 “呃!”我痛得一声低吼,却不敢将手腕从他口中抽出来,只能任由他的牙齿刺破了皮肤,殷红灼热的血顺着胖子的唇齿,滴滴答答地流下。 太医……太医怎么还不来?姑娘我就快要被这胖子咬死了……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东宫之中自己的寝舍里,被胖子咬过的手腕,包扎着厚厚的纱布。 门口守着我的小宫女见我醒来,激动得一声叫唤,转身便跑了出去,完全不给我机会说一句“给我倒杯水”。 我只好自己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往茶壶的方向挪移。 好不容易挨到桌旁坐下,打开茶壶盖一看,空空如也。 姑娘我觉得自己,甚是可怜。 幸而一个青衣翩翩的身影很快赶来,唤宫女去给我打水泡茶。 “感觉如何?”潘公子又是满脸的后怕,“太医说你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一阵,好好补补。” “我无妨。太子如何了?”这才是当下我最关心的事。 “中了血乌头之毒。”潘公子神情一黯,“太医院夏院首说,此毒毒性剧烈,一旦发作,无药可救……” 我瞳孔骤然一缩,“那太子他……” “你先别着急,太子如今毒性已解,性命无碍了。” 我这才安下心来,又觉得奇怪:“既然无药可救,太子的毒又是如何解的呢?” “这便是奇怪之处。夏院首赶来时,便见殿下已没了毒发的症状,与你一处昏迷着。待将他抬回寝殿诊视,已是脉象平和,过了几个时辰便转醒过来。”潘公子用折扇敲了敲掌心,“许是太子殿下真龙之躯,自有神明庇佑吧。” 我暗自摇头:这不科学,“我想去看看殿下。” “你如今这般虚弱样子,还是静养一阵再出门吧。” 我固执摇头,潘公子无奈,只好唤宫女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往胖子的寝殿走去。 行至寝殿门口,却听到殿内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殿下九死一生,真是吓坏臣妾了……” 我不可思议地望潘公子一眼:太子妃在里面? 我对这女子怒不可遏,却听胖子淡淡道:“爱妃不必担心,我已无大碍了。” “宫中竟有如此心思歹毒、胆大包天之人!”便听太子妃愤慨道,“殿下放心,臣妾定要彻查东宫,揪出那下毒之人,替殿下从重处置!” 贼喊捉贼…… 对于太子妃的表演,胖子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停在正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我身上。 “醒了?可还好?” 短短几个字,却带着些不该有的熟络与关心。我敏锐地觉察到两道阴惨惨的目光从太子妃处射来,令我如芒在背,赶紧低了头答道:“回禀殿下,臣女无碍。” 胖子便应景地收起了关心,只淡淡吩咐道:“且回去静养两日,不必当值了。” 我谢了恩,赶紧从这风波诡异的寝殿退了出去,暗想天家之人果然个个影帝影后,我这样打酱油的小角色,实在没那演技去凑热闹。 在寝舍修养了几日,被逼着喝了十几顿的鸡汤鱼汤鸭血粉丝汤,姑娘我不但满血复活,且长胖了两斤。 期间潘公子来探望我,我便问起胖子状况如何。 “殿下已无碍。说这两日陛下龙体欠安,他侍疾之余还要主持政务,怕是没空来看你,让我嘱咐你好生修养。” 我“哦”了一声,“陛下生病了?” “太医说是劳思过度,有些头昏乏力之状,大概也需要静养几日。” 那夜夜探浮云轩时,紫烟给马赛赛的小瓷瓶莫名划过脑海,我心中有些打鼓:会不会是马赛赛已经动了手? 送走潘公子,我在房间来回踱步,越想越觉担忧。 那小瓷瓶里,究竟是什么? 我抱着一摞书,低着头步履匆匆,冷不防在长廊里与人撞个正着。 手上的书掉了一地,我惶恐地跪下去:“臣女罪该万死,冲撞了贵人,还请小主……”说着抬起头来,不禁脱口而出,“萧才人?” “是你啊!”马赛赛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一扫而空,“无妨,快平身。”说着还示意身后的宫女帮我将书捡起来,“你这惊慌失措的,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那位翊王殿下……”我做个楚楚可怜状,“自那日咱们拿书砸了他,他倒不敢对小主您怎样,便日日找我麻烦……”我故意露了露手腕上的纱布,“臣女方才又见他在附近玩耍,生怕他看见了又要戏弄于我,只想赶紧躲远些,不想撞了小主您。” “那个傻子!”马赛赛脸上现出几分同仇敌忾的神色,拉了我的手道,“我浮云轩离此处不远,你且随我去躲躲罢。” 我感激涕零:“小主真是菩萨心肠。” 一进浮云轩正堂,我便见粉墙上赫然挂着一副熟悉的画。 “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小主好品味。” “不愧为司典女官,果然才学渊博。”马赛赛望着那图,黯然叹道,“可惜,是幅赝品罢了。” 那幅挂在平安侯书房的真品,只怕在马家家破人亡时便没了踪影……我心念意转,似无意道:“臣女不才,倒是见过此图的真品。” “你见过真品?”马赛赛果然大感兴趣,“何时见过?” “当年,平安侯马侯爷随陛下起兵靖难之时,我父亲乃是平安侯爷麾下一名谋士,深得侯爷器重。有一日平安侯爷与宁王殿下宴饮,席间向宁王殿下讨了这幅画,便令我父亲暂且替他收藏,是以我有幸在父亲处见过真迹。” “你父亲,竟是平安侯的旧臣。”马赛赛喃喃道。 “是。我父亲曾数次对我说,若论世之虎将,他只佩服两个人,一位是开国大将军徐达,另一位便是平安侯马德。我父亲常常自恨一介书生,不能如平安侯爷般横道跃马,为国征战杀敌。前不久听闻平安侯爷……故去的消息,我父亲端的是老泪横流,悲恸不能自已。” 说罢,我故做个失言状,向马赛赛告罪道:“看我,无端的说平安侯干什么,让小主见笑了。” 然马赛赛诚然没有笑,她都快哭了。 我费尽心力编了这许多,要得就是这个拉近距离、惺惺相惜的效果。 果然,马赛赛对我愈发亲近了许多,拉着我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直至有太监来传谕,说陛下召萧才人入东暖阁伺候。 浮云殿众人瞬间忙碌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替马赛赛更衣梳妆,我便站起身来,作势要告辞。 “忙什么,你且坐坐,一会儿随我一道出去,省得翊王看见又寻你晦气。” 我便从善如流地继续坐下,看着马赛赛坐在妆台前,由宫女们为她梳头。 那只小小的白色瓷瓶,就赫然摆在她妆台之上。 我见马赛赛盯着那瓷瓶看了许久,终轻叹了口气,打开来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藏在了指甲里。 姑娘我冷眼看着她做这一番事,伸手扶了扶发髻,却“不小心”将一只翡翠耳环碰掉在脚边,再暗暗用脚尖一踢,那耳环便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马赛赛的妆台下面。 恰巧她梳妆完毕,我便随着她一同出了门,同行了一道,随后告别而去。 我独自在花园转了一圈,估摸着马赛赛已入得东暖阁去,便又径自踱回了浮云轩。 门口的小宫女见我去而复来,问我何事,我便汗颜地埋怨自己丢三落四,怕是将一只翡翠耳环遗落在了这里。 小宫女刚见过她家小主待我亲热,自然不会为难于我,便带我回屋去找。 我假意寻觅了一番,指着妆台下道:“原来在这里。”说着蹲下身去捡,眼角余光却瞥着门口的小宫女。 见她恪尽职守,丝毫没有要走开的样子,我暗自叹口气,咬了咬牙,佯装莽撞地起身,一头撞在了妆台桌角之上。 第199回 命格 这一撞用了几分力气,妆台上的若干瓶瓶罐罐应声而倒,其中也包括那小白瓷瓶。 我揉着脑袋连声说抱歉抱歉,手忙脚乱地帮小宫女收拾,衣袖不经意地一扫,那从小白瓷瓶中洒落的粉末便沾在了我的袖口之上。 搞定! 从浮云轩出来,我将衣袖上的粉末小心刮在纸上,包起来藏好。 还凑到鼻子上嗅了嗅,竟觉得那气味十分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当务之急,是要去找一个专家。 我急匆匆回东宫,告知胖子我需出宫一趟,得了腰牌便一刻不停地出宫去。 赶到我师父老道士的小院,已是月上三竿。 “这……这……”对世间各种奇毒了如指掌的我师父老道士,此番对这白色粉末亦十分的谨慎,“莫着急,我得查查书。” 我索性一边烧晚饭,一边看老道士在他的“书房”里上蹿下跳,扔出了无数本书,口中还不停地念念叨叨。 我刚刚将红烧鲤鱼摆上了桌,便见老道士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将一页发黄发暗的旧书伸到我鼻子底下:“就是它了!” “这……”我费劲地看着书上弯弯绕绕的篆字,“什么藤?” “通天藤啊傻徒弟!”老道士俨然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这东西,便是通天藤的汁液炼制而成!” “通天藤……”听起来完全不厉害么,“那藤很高么?” “不过寸余长。”老道士索性坐下来,“它名曰通天藤,不是因为它高,而是因为用它萃取之毒,能杀人于无形,令人无知无觉间便飞升西天而去,故又名升仙藤,乃是西域之罕见奇毒!” “有这么厉害?师父你不是说过,这世上无色无味的毒多了去了,你随手便能配出一二十种。” “那是自然!”老道士一脸的傲娇,“然这通天藤毒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致人死命不知不觉,中毒者不过有些头昏、乏力、嗜睡、幻觉等症状,便是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几日后便长眠不醒。” 头昏、乏力,皇帝如今不就是这个症状,我心中骤然一紧,“师父,出现症状多久会致命?” “这要看下毒的剂量了。若剂量小些,还能昏迷个三五日;若剂量大了,不过一两日便一命呜呼。” “那么,若是这么大的剂量……”我比了比自己的指甲盖儿,“要多久死?” “这剂量算小的,但若接连用个几次,一样致人死地,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且这毒最奇特之处在于,它致人死命后便自我分解消失,荡然无存,故而根本查不出死因。”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么玄乎……” “说了半天,究竟是谁如此倒霉,中了这奇毒?” 我瞪圆了眼望着老道士,一字一句道:“当、今、皇、上!” 老道士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口中喃喃:“真是无量他奶奶的寿佛……” “如今,陛下已有了头昏乏力的表症,”我一跃而起,“我得赶紧回去,将真相告知太子才好!” 我刚跑到门口,便听老道士幽幽道:“你告诉他了有什么用?让他眼看着他爹死,还是不等他爹死就篡位啊?” 我:“……” “所以说,心急也没用。你且在此住一宿,待道爷我好生想想,看能否想个法子救那皇帝老儿一命。”老道士起身负手向书房走去,“无量他娘的寿佛,也不知皇帝老儿晓不晓得承道爷个人情……” 我深以为,我师父说得有道理,若连他老人家都解不了这奇毒,只怕这世间便无人可解。 我便留下等着,然心中纷乱有事,实在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坐在院中看月亮。 依稀见师父在房里来回踱步加絮絮叨叨的身影,十分抓狂的样子,看来想解这毒实属不易。 总觉得,这毒的味道似曾相识,有点像…… 我忽然抓住一丝灵感,冲进屋去,用指尖沾了些许粉末,用力嗅了嗅,又索性伸出舌尖舔了舔。 这作死的举动立刻被老道士制止,“傻丫头你疯了!告诉你那是旷世奇毒你还吃!你是不是作死你……丫头?” 对于师父在冲我嚷什么,我已浑然不知,只是浑浑噩噩地向外走,只觉从身体到灵魂,都犹如遭了雷击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记得这个味道。 前世,南京城的那场大雪,那场让云栖童趣大发,非要拉着我堆雪人打雪仗的大雪,那场让我罹患重感冒的大雪,如今我才明白,它的背后掩盖了什么。 记得我患感冒的第二日,唐薇薇来看我,给我带来了据说是“进口特效的感冒药”。 我还记得她从gi的包包里拿出一只透明的药盒时,手莫名抖得厉害,将药盒里几粒白色的药丸都抖落在了地上。 云栖见状,起身去帮她捡,还打趣她:“怎么慌里慌张得像潘金莲似的。” 我那时便弱弱地笑了,想起电视剧《水浒传》里,潘金莲要下药毒杀武大郎时,也是抖着一双手,搅药的筷子怎么也放不好。 看这段时,还曾与唐薇薇分享心得,认为这一根筷子的表现形式极好。 云栖捡起了药丸,细心地吹干净,顺便给我倒了杯温水,将三颗药丸递到我嘴边,“吃了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当时抵触了一下:“这么大颗,卡喉咙里怎么办?” 云栖满脸的温柔:“乖……” 我便顺从地吃了下去。 就是这个味道,让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了大明朝。 可叹我还一直以为,是自己遇上了时间隧道。 如今想来,所谓“雪中彩虹”,不过是蒋馨月服药之后,出现的幻觉罢了。 心如刀绞,头痛欲裂,偏偏脑子清醒的很,将以往许多我疏忽遗漏的细节,一点点的串起。 原来人性,可以冷酷至斯,令人发指…… “丫头,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时,我师父出现在我身旁,一脸愕然地看我抱膝独坐在门槛上,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的样子。 我很想摆摆手说没事,然此刻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实在难受,“师父,想不想听徒儿说个故事?” 老道士看出我的反常,并不多问地在我旁边坐下来,“说罢。” “话说在千年之后的金陵,有个叫馨月的傻姑娘。这傻姑娘原本幸福美满,爹爹是府衙高官,娘亲是大商贾;她还有个风度翩翩的恋人叫做青衿,一个相知多年的朋友叫做三月。 她对青衿和三月皆诚恳以待,然这二人皆出身贫寒,心中埋藏着飞黄腾达为人上人的执念。青衿与馨月相恋,结下白头之约,暗地里却去寻馨月的父亲,希望得到提携走上仕途,然馨月父亲看出此人用心不诚,担心他对馨月始乱终弃,故而严辞拒绝。” 我说至此,抹了把泪苦笑道:“可叹馨月那傻姑娘,不明就里便与爹爹大吵一架,还赌气搬出家门。 而那位三月姑娘,虽与馨月交好,却始终对馨月的家世心存羡嫉,不知何时勾搭上了另一府衙高官刘大人。 可恨的是,青衿在馨月父亲处求官不成,便转而借他与三月的暧昧关系,抱上了刘大人的大腿。此时,刘大人恰与馨月父亲角逐知府之位,乃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于是,不知何人授意,青衿与三月,联手替刘大人做了件大事。 彼时金陵大雪,青衿假意骗馨月赏雪游玩,害馨月着凉得了风寒,而后三月带来灵药,二人合伙骗馨月吃下。 这所谓灵药,便是通天藤。馨月对二人毫不设防,吃下后便睡了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如此,馨月离奇逝世,其父痛失爱女,自然痛彻心扉,没有了与刘大人争夺知府之位的心力。” 前世的蒋馨月,从未经历过生死,从未考量过人性的险恶,有许多事都不曾细想过。 比如,她从未思量过,为何云栖的网名叫做“青衿”,而唐薇薇的笔名是“三月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蒋馨月五岁就会背的《诗经》名篇,彼时的她,多傻多天真…… “然不想山穷水复、柳暗花明,本该长眠不醒的馨月,一睁眼,已身处千年之前的大明朝。” 听我说完这诡异离奇的故事,老道士沉吟许久,“丫头,这就是你的命格?” 我点头,老道士叹道:“我一直奇怪,你明明是个已死之人的相,且心脉曾受损严重,断断没有能活下来的道理。原来,你竟是千年后的来客,魂魄附体在冷心月身上。” 也就是说,真正的冷心月,在前年八月十五的花船之上,就因饮酒过度,心脏病突发而撒手人寰了。 造化弄人…… 我一时间忍不住,将脸埋在师父肩上,痛哭失声。 “师父,是不是人心都会变,亲密之人终会形同陌路,相爱之人也会背后捅刀……” 前世的云栖,今生的秦朗……拜这二位所赐,让我对人性,彻底失去了信心。 第200回 绑架 “傻丫头。”师父便慰藉地一下下轻拍着我的背,“佛家称贪、嗔、痴为三不善根,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唯有勤修戒定慧,方可息灭贪嗔痴。人心总在善恶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然心存善意者,即便一时堕入魔道,总有浪子回头的一天。” 我抽了抽鼻子,想哭又想笑:“师父,您老不是道士么?” “无良他娘的寿佛,谁说得有道理听谁的。” 我心绪平静了些,忽想起重要的事:“师父可想出了破解通天藤毒的法子?” 老道士眉目一黯,“倒不是没法子,只是缺材料。这通天藤之毒,毒性奇诡附骨,与你曾中过的千年醉火兰之毒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的法子便是找个奇寒之物与之相克,以毒攻毒,兴许有救。 只是,那千年冰蟾已被你吃了,道爷我盘点中原内外,便再也想不出有能克此毒的奇寒之物了。” “那皇帝岂非没救了?”我转念想了想,“皇宫之中奇珍异宝甚多,其中也不乏南北各邦进贡来的灵药奇物,未必没有如千年冰蟾者。” “也是。”老道士将一颗蜜蜡封着的药丸递给我,“此药虽不能解通天藤之毒,却能将其毒发延缓一二,你带回去给那皇帝老儿服下,让胖太子尽快寻药才是。” 我怀揣着药丸,顶着一轮初升的朝阳,急匆匆往金陵城内赶去。 行至城门,却见两扇巍峨大门紧闭,还不到开城门的时辰。 我有些焦急地来回踱步,忽听不远处有人招呼:“姑娘,时辰尚早,来吃完热馄饨,歇歇脚啊!” 我见城门不远处一家馄饨小店,店门口一名腰系围裙的憨厚大叔正冲我热情地招呼,再看他家小店里里外外坐满了吃馄饨的人,倒是生意红火。 我从昨晚到如今,始终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几乎是水米未进,被他那热腾腾的馄饨香拨撩,五脏庙便大声抗议起来。 “大叔,给我来一碗。”我在门口一张木桌前坐下。 “得嘞!”那憨厚大叔手脚麻利地盛了碗馄饨放在我面前,我捡起一个吹了吹送进口中,果然薄皮大陷、鲜美无比,“大叔,烦劳再帮我盛碗汤!”当真是又渴又饿。 却见是个中年大婶给我端了汤来,或许是汤太烫,她端得不太稳妥,哆哆嗦嗦在我面前放下时,汤泼出来溅了她一手。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一脸莫名的表情,冲我不断地眨眼。 这大婶……眼睛不舒服? 我方觉有些古怪,大婶已被大叔推到一旁,一脸憨厚地笑着问我:“姑娘,觉得这馄饨怎么样?” “很香,好吃。” 大叔蹙眉摇头:“不应该啊。” 什么叫不应……我尚未疑惑完,忽觉后颈一阵凉,接着便是结结实实的一闷棍。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听一人唠叨着:“这样多省事,用啥劳什子的蒙汗药……” 姑娘我这一世,遭受的偷袭暗算,简直不要太多。除去几次颇有计划性的尚可圈可点之外,基本都没什么技术含量,不是蒙汗药,便是闷棍。 而此次得以蒙汗药和闷棍齐上阵,姑娘我真是“倍感荣幸”。 过了不知许久,待我幽幽转醒,尚未睁开眼,便闻身前有人在交谈。 “是这小娘们没错?” “方才小邓子来看过了,就是她。” 我心中一凛,赶紧继续闭目做个昏迷状,冷不防下颌被人捏着抬起头来。 “这小娘们生得……啧啧,还没有咱们府上的丫鬟好看,大公子抓她来作甚?” “傻瓜,大公子可不是要她的身子,是要她的命!” “为何?” “听说是大小姐的吩咐。” “大小姐?不是在宫里么?” 便听“哎呦”一声唤,是其中一个挨了打,另一个冷声道:“你问那么多干啥?没听说过知道越多死越快啊?麻利儿的,把这娘们杀了,我好回去向大公子复命!” 被打的那个沉默了片刻,忽然“嘿嘿”狡笑道:“大哥只管回去复命便是,这娘们么,我半个时辰后便动手取她性命。” “为何要半个时辰后?” “兄弟我办事儿,需要半个时辰。” “……你方才还说她长得不如个丫鬟呢。” “脸长得欠奉,但这身段儿还算婀娜……” 二人放荡笑了一阵,便听门“吱呀”一声响,其中一个出门走了。 姑娘我心中这个绝望,如今我被一条麻绳绑了双手,扔在一间柴房的角落,完全动弹不得,要如何对付这个淫贼? 尚未想出个法子,那淫贼却已向我走了过来。 我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装作昏迷未醒的样子,悄悄睁开的一条眼缝里,见他一双脚步步逼近,不禁屏气凝神…… 待他凑到我面前,我骤然提膝抬脚向他踹去! 这一脚可谓拼劲全力,且正中要害,踢得那淫贼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臭娘们!敢暗算老子!” 这淫贼显然是个练家子,中了一脚疼得咬牙切齿了一阵,便气急败坏地爬了起来。 我暗自郁闷:没能一脚踢死他,如今姑娘我却也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祭起我的惯用招数,一脸高冷地盯着他,“你可知道本姑娘是谁?” 淫贼愣了片刻,随即继续气急败坏:“我管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背后是谁。”我冷笑:“你家大公子也是个没主意的,大小姐一时间的气话他也当真,殊不知宫里是什么地方,姑娘我在宫里又是何等身份……” 我故意顿了顿,见那淫贼张了嘴巴,一脸不明觉厉的神情,继续幽幽道:“你若当真把我杀了,莫说你们大小姐活不过明日,她全家男女老少,只怕难逃满门抄斩的结果!” 狠话一出,果见那淫贼骇然了一下,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张家会满门抄斩?” 张家……我冷哼一声,“自然!” 淫贼一脸震惊,立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方张口道:“那真是……太好了!” “哈?”姑娘我险些被他的话噎死,“满门抄斩……还太好了?” “我早就看张家那帮龟儿龟孙不顺眼了!明明坏事做尽,偏还风光无限。”淫贼忿忿然道,继而眯起眼,“待到张家满门抄斩之时,我便可以浑水摸鱼,捞上一大笔值钱的家伙,带着小翠儿远走高飞了!” “……小翠儿是谁?” “大公子的贴身丫鬟啊!”淫贼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憧憬里,“到时候大公子掉了脑袋,看她个小浪蹄子不跟我还能跟谁,嘿嘿……” 姑娘我满头黑线:你这志向还真是……独辟蹊径令人措手不及啊! 淫贼愉快地憧憬罢私奔的美好生活,忽然神情一变,冲我狞笑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且慢!”我下意识地大喊一声,接下来却是词穷,心中着实的着急: 谁来收了这个思路清奇的淫贼…… 眼前,淫贼正手持一把寒亮亮的匕首,抚着上面的血槽问道:“喂,是不是你死状愈惨,张家人就愈倒霉?” 谁说的……我简直欲哭无泪,“张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死到临头还敢骂老子?”淫贼将匕首尖指向我的脖颈,“老子今儿让你生不如死!” 我内心实实在在的绝望。 曾几何时,每每危急的关头,便会有我的黑骑士从天而降,一次次救我于危难之中。一而再,再而三之后,倒让我有恃无恐,面对敌人的屠刀,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然时至今日,那个愿以性命护我救我之人,与我隔绝在两个世界,再不会出现。 爱别离,求不得,世间之苦甚苦,我已无甚眷恋,不如归去。 只觉那匕首骤然下落,斩断了我耳畔的一缕青丝。 而眼前的淫贼,低头望了望自己胸前带血的刀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呜咽。 而后,贯胸而过的长刀抽离身体,力道之大令那淫贼的尸身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墙壁上又滑下来,在斑驳砖墙上留下一片刺眼的殷红。 “你……”我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黑衣蒙面的瘦长身影。 那身影不过一闪,便从窗口消失,再无踪迹。 要除掉我的人,是太子妃张小姐。 她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然我与太子的两次见面被她撞见,只言片语间便令她心生醋意,不得不说,这女子的第六感也是忒敏感。 然而,我着实不懂她的心态:一边与二皇子暗通款曲,不惜下毒害胖子的性命,另一边见胖子身边有了疑似暧昧对象,又醋海波澜,煞费苦心地除之而后快。 她对胖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难不成是前世虐文中的霸气侧漏女主角:我的就是我的,不喜欢也是我的。即便被我亲手弄死,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我百无聊赖地仰头,暗骂一声“蛇精病”。 是的,淫贼已死,姑娘我却依旧困在这柴房里。 第201回 告白 救命的神秘黑衣人,做事实在算不上善始善终,只管杀了淫贼,却不管替我砍断绳子。 姑娘我费力挣扎了八百遍,却不知那绳结是如何打发,竟越挣越紧,手腕都要被勒断了。 也曾尝试去够淫贼留下的匕首,无奈那匕首堪堪地在我的活动范围之外,望穿秋水就是够不着。 倒霉啊…… 我便只好听天由命,靠在身后的柴草垛上,饿着肚子想心事。 二皇子朱高煦,自从跟随皇帝北征归来,可谓动作颇大:先是通过紫烟撺掇马赛赛毒害皇帝,又通过张小姐毒害太子,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加上他之前串通三皇子朱高燧,从倭寇手中大批购买军火……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目的:二皇子朱高煦,意欲谋朝篡位! 我不禁后颈一凉,又觉得奇怪:在前世的大明朝历史上,朱高煦也曾谋反,但并非他爹朱棣在世之时。相反,历史上的朱高煦在谋反一途上,始终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从他爹在位谋划到他兄长在位,直至他侄子朱瞻基都当了皇帝,他才正式举起谋反的大旗,还迅速被剿灭了。 莫非,这一世的历史发生了偏差?我有些不解,同时又隐隐不安:不会是我这个穿越者,引发了蝴蝶效应吧? 我不禁有些担忧,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胖子虽侥幸躲过一劫,皇帝却是生死未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便是胖子与二皇子之间短兵相接的较量。 如今,胖子因触了皇帝的霉头,被夺了权力在东宫思过;反而是二皇子,跟随他皇帝老爹北征鞑靼期间,据说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屡立战功,深得皇帝老爹青睐,目前麾下节制的军队已远远不止一个三千营。 此消彼长之下,若二人撕破脸争起来,胖子的形势还真是堪忧…… 若皇位真的落在二皇子手里……且不说大明朝是否还有六百余年的国祚,单说我这条小命,只怕都朝不保夕。 我想伸手擦擦额角上的冷汗,才意识到姑娘我正被粽子似的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当下最好的法子,便是设法保住今上朱棣同志的命,让老子震慑住蠢蠢欲动的儿子。 而这颗凝聚着大明朝未来半个世纪希望的药丸子,此刻正在我怀里揣着,硌得我胸口隐隐作痛。 深感重任在肩的姑娘我,仰天无声长叹:苍天啊,大地啊,谁来救救我,救救大明朝…… 不知是我心诚则灵,还是大明朝气数不该绝,随着“咣当”门板倒地的声音,耀眼的阳光骤然射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 “小月你果然在这里!” 听这熟悉的声音,我却忿忿然地想要一脚踹过去,“你怎么才来救我?”姑娘我都快饿死了,搞不好还要拉上整个大明朝陪葬。 “我也是刚收到确切消息,就以最快速度赶来了。”箕水豹一边帮我解绳子一边辩解道,“你不见这三日,殿下快把整个金陵城掘地三尺了!” “三日?我已在这鬼地方待了三日?”这柴房阴暗潮湿无日无夜,实在有些搞不清时间,我转念一想,急急问道,“陛下如何了?” 箕水豹脸色黯了黯:“陛下于两日前陷入昏迷,如今情形十分不好。” 看来,是他体内的通天藤之毒渐渐加剧,刻不容缓:“快带我去见殿下!” 胖子从乾清宫归来之时,我正狼吞虎咽猛吃海喝,毫无形象可言。 见胖子踏进门来,我正打算起身见礼,却正被一口包子卡在喉咙里,噎住了。 这上不来气的感觉十分难受,我用自己的油爪子猛拍了拍胸口,依旧没什么用,只得求助地望了胖子一眼。 幸而胖子心领神会,提壶倒了杯茶递到我面前,我接下一饮而尽,终于将那口该死的包子咽了下去……活过来了。 “谢殿下救命之恩!” 胖子眉毛一挑:“这也算救命之恩?” “那是。”我用力地顺顺气,“想我此生也算经历过大风浪之人,被人几番暗杀都侥幸逃过,若被一口包子噎死,着实算不上光彩,无颜见列祖列宗。” 胖子原本满脸愁容,此番被我一场无厘头闹剧,反觉得好笑,好心伸手帮我拍了拍背,“你这丫头,大事小事的不让人放心。” 我想起重要的:“陛下情况如何?” “原本不大好,但服了你带来的药丸之后,虽依旧昏迷,但气血平顺许多,暂无性命之忧。”胖子十分后怕地叹口气,“此番真要多谢你和刘老前辈了。” “我师父说,此药能保一时,却不能解毒。殿下当务之急,是要寻找天下奇寒之物,与通天藤毒相克,才能救陛下一命。” “已然在满天满地的找了。但如千年冰蟾之物,着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听出胖子言语间的担忧,思忖了一番,终开口问道:“殿下,可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做又能如何,束手待毙不成?”胖子十分沉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抬头望我,十分正色道,“若真到图穷匕现的时候,心月可愿与我,并肩战斗到最后?” 他这问题实在沉重,我想了想,故作打趣地拱了拱手:“愿唯二哥马首是瞻!” “二哥……”胖子噙着这两个字品味一番,“心月,你知道的,我与张玉洁乃是政治联姻,毫无真情可言。” 我微愣,不知他突然谈及自己的婚姻,是何用意。 “我早就知道她是二弟的人,却不得不当冤大头将她迎娶进门,还要对外装作举案齐眉的样子,个中苦涩,唯有自己清楚。 自从她诞下麟儿,我也曾想过,若她愿意改过自新,尚可留她一命。不想这女人毫不顾念夫妻之情,毅然决然地向我下毒手!” 胖子冷笑一声,“她不仁,便莫怪我不义。待她没有了利用价值,这东宫太子妃之位,也该让贤了。” 他这话让我听得心惊:“殿下是打算……” 胖子忽然近前一步,双手抚住我肩头,目光炽热而坚定:“心月,我愿许你正宫之位,倾国以聘,江山为媒,你可愿秦晋否?” 我眨了几眨眼,被他这壕气无比的告白,雷得外焦里嫩。 当……皇……后? 不得不说,姑娘我两世为人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满足。 满足过后,我低头苦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殿下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我抬起自己油哄哄的爪子,擦了擦同样油光光的嘴角,“我一粗俗市井女子,素来以爱管闲事,惹事生非著称,哪里是主馈中宫的料子?” 胖子眼中闪过明明白白的失望,唇角动了动,却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恰巧门口有小太监来禀报,说皇后娘娘请殿下往坤宁宫议事。 “殿下快去吧,莫让娘娘久等。”我想赶紧结束这尴尬场面。 胖子识趣地松开手,转身行了两步又顿了顿,“你心里,还念着他?” 一个颀长身影在我脑海中划过,我咬了咬下唇,点头道:“是。” 认了又如何,能让这痴情胖子死了心,也好。 胖子低头叹了口气:“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也不枉他……” 话没说完却不见下文,胖子快步踏出门去,带着几分失魂落魄。 徒留我怅然若失,望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全然没了胃口。 正愣神间,听有人在门口唤“杨女官”。 我转头,见小太监邓公公熟门熟路地踱了进来,看了看我案几上的吃食,笑道:“杨女官好雅兴啊。” 他依旧是个话痨加自来熟的样子,我却知他是太子妃身边的人,不由留了个心眼,口中敷衍道:“让邓公公见笑了。” “先别吃了,主子让你即刻往思齐殿去。” “主子?哪个主子?” 邓公公脸色一僵,言语便有些支吾:“主子么……咱们东宫还有几个主子?自然是太子殿下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胖子明明被皇后娘娘唤去了坤宁宫,又如何会在思齐殿? 看他眼神闪烁的样子,我心中已有了计较:太子妃在宫外杀我不成,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杨女官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吧!” 邓公公一句话提醒了我,如今在东宫之中,太子妃位高权重,我区区一个女官,还真不能抗命不遵。 怎么办才好……我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意识到自己油哄哄的爪子,以及方才噎住时在胸前拍出的油手印,计上心来,冲邓公公歉意道:“仪容不整,怕被主子责怪,烦劳公公在门外稍待,我换了衣裳就来。” 邓公公无话可说,只是一叠声地催我快些。 我掩了门,在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如今胖子去了坤宁宫,潘公子今日也未见进宫来,豹子更是不知去向,我该向谁求助才好? 看这样子,思齐殿明明白白就是个圈套,姑娘我竖着进去,只怕要横着出来。 无法可想,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推开后窗,拎起裙摆,干净麻利地一跃而出。 第202回 青梅 却在落地的一瞬间被人抓住了肩膀。 不是吧……眼前两个侍卫打扮的彪形大汉,显然不是我能搞定的类型,而他们身后,邓公公索性敛去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冷冷道:“杨女官,走吧!” 我被押送着向思齐殿走,一路上目光不断左顾右盼,希望能碰见个熟人替我通风报信去,然整个东宫仿佛被坚壁清野一般,竟一个人都见不到,让我感慨太子妃要除掉我之用心良苦。 思齐殿,太子妃张小姐坐在胖子惯常坐的书案前,垂首看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眼中毕露的寒光,令我我打起了十二分的警觉:“臣女杨清月,拜见太子妃娘娘。” “你可知罪?” 连客套都省了……我心中冷笑,“臣女不知何罪之有。” “勾引太子,秽乱东宫,还敢狡辩说无罪?” 好大一顶黑锅,“娘娘怕是误会了,臣女自恃无姿无容、相貌鄙陋,如何能得太子殿下青睐?” 我话刚说完,便见眼前一双大红高足凤头鞋,太子妃已来到我面前蹲下身来,伸手捏了我下颌,目光锋芒毕露,“本宫也不解,你一个乡野丑女,殿下为何会留意你?”我心中一惊:“医女不懂娘娘的意思。” 她霍地站起身来,“本宫知道你是谁,也很清楚你煞费苦心地进宫,所为何来。” 我一时心惊:难道,太子妃知晓我易容之事? 却听她咬牙恨恨道:“宫内宫外皆传,太子在民间有一红颜知己。你如今趁着宫中挑选女官混进宫来,无非就是想求个正式名分……哼,这点小小心思伎俩,以为能瞒得过本宫?” 我不禁暗舒一口气:傻白甜的张小姐,我还真是高看了你,“娘娘容禀,臣女也听说过殿下的红颜知己,然听说那女子乃是金陵人士,生得相貌极美又聪明伶俐,故而能得殿下高看一二。” 姑娘我不动声色地夸了自己几句,随即做出个无奈状:“然臣女济南府人士,父亲是济南府布政使司都事杨焱,臣女家世背景清清楚楚,皆可查证,与那位红颜知己实在无甚相似之处,还请娘娘明鉴!” 这一番话说得无辜,但见太子妃脸上掠过些迷茫,口中喃喃自语:“你竟不是她,那殿下为何……”随即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超出了她的智商范围,索性不再去想,恢复个蛇蝎般的冷笑,“你身为东宫女官,却无故缺勤三日,又作何解释?” 我暗自咬牙:我缺勤三日,还不是拜你和你兄长张威所赐!真是贼喊捉贼! 却听她问身边的老宫女:“宫女旷勤,该作何处置?” 她身后老宫女随即满脸狞笑:“旷勤一日,依例杖二十!” 杖二十?!宫中的廷杖猫腻,我在前世的宫斗剧中早已有幸领略,一杖下去打轻打重,皆在施杖者的拿捏之中,若有心放水,则不过皮开肉绽不会伤筋动骨;但若有心打重,十下八下便筋骨尽断,要人半条命去。 以我如今的处境,只怕这帮人会往死里下手。我望一眼满脸褶子堆积,正带了几个宫女从四面围过来要将我拿下的老宫女:你莫不是姓容吧? 然此刻,姑娘我没心思跟你计较那劳什子的宫规,保住一条小命要紧,眼见“容嬷嬷”向我逼近,抬脚冲着她小腹便是一记飞踹。 “哎呦!杀人了!” 要杀人的明明是你……我顾不上管她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口中杀猪般的嚎叫,在起脚将左右两个宫女皆踹了出去,又顺势一记过肩摔,将我身后突袭的小太监扔了出去。 “反了反了!”太子妃脸上青白一片,却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抓着身边刚爬起来的宫女叫到:“去!给我叫侍卫来!把这无法无天的野丫头给我一刀砍了!” 那小宫女显然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腿脚发软,哪里动得一步? 我毫不避讳地冲气得瑟瑟发抖的太子妃翻个白眼,抬脚向门口跑了出去。 须臾才听太子妃气急败坏喊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追啊!” 幸而我日日在思齐殿值守,与守殿门的侍卫混得相熟,此刻他们见我急急忙忙跑出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拦住他们!”我边跑边冲侍卫喊道,果然听见身后一片推搡喧哗。 能拖延一时是一时,我边跑边想:如今与太子妃撕破脸,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当务之急要找个人救我才是。 胖子去了坤宁宫……我脚下一转,冲坤宁宫方向跑去。 “烦劳通报……我……我是东宫的女官,有十万火急之事找太子殿下!” 坤宁宫门口,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被门口的小太监告知:“殿下一炷香之前已离开,往乾清宫去了。” 我瞬间沮丧:乾清宫,可不是能擅闯的地方,“皇后娘娘可在?” “娘娘在佛堂念经……哎?你!” 不等他说完,我瞥见身后追兵不远,索性一把推开他冲了进去。 于是,身后又多了坤宁宫的追兵。 被两伙人追着,生生将我追出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毅然决然,眼见佛堂就在不远处,我加快速度奔过去,在佛堂门口双膝一跪,口中大声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冷松无一物,径殊惹尘埃!” 我四句诗念完,便觉后颈别人重重一压,按倒在地。 我脸贴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索性闭了双眼: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幸而这一世老天爷始终对我颇多眷顾,那声“且慢”在头顶响起,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方才的四句诗,你从何处得来?” 我扭了扭被按痛的脖颈,抬头答徐皇后道:“回禀娘娘,臣女不但知道这四句诗,还知道此诗题于一柄折扇之上。” “那扇子如今何处?” “供于臣女家佛堂之上。” 我略微抬手,见徐皇后一只握着佛珠的手骤然紧了紧,不自觉地颤抖。 坤宁宫偏殿。 徐皇后屏退了左右,将安分跪在她面前的我打量了许久,方悠悠开口:“你,究竟是何人?” 我便郑重叩首下去:“小女子罪该万死,先前迫于情势欺瞒了皇后娘娘。小女子名叫冷心月,家父,冷松年。” 此语一出,我感到眼前的徐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是他女儿?”她脸上满是震惊,随即又有些警觉,“本宫何以信你?” “小女子还知,那折扇上绘得是菩提梵境,诗的落款,乃是‘临别题赠徐贤弟,兄镜台’。”我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家父将那折扇视若至宝,几十年来,无一日不睹物思人,还时常对着扇子喃喃自语,情到深处甚至潸然泪下。” 这话委实夸张了些,不过老爹常常把玩那把扇子是真的,那怅然若失的模样让姑娘我一直以为,老爹曾有位唤作“徐贤弟”的好基友。 直至那日见了徐皇后,刻意打探得知她闺名唤作“徐靖淑”,又听说她年轻时也是个不拘小节的飒爽女子,喜欢作男子装束出门,终算是解开了这位“徐贤弟”的身份之谜。 听我此言,徐皇后怔怔地愣了片刻,一双明眸中满是凄然苦楚,过了许久,方颤声道:“你父亲,如今可好?” “托娘娘的福,家父身体安泰。”想想老爹每日醉眼迷离的样子,我不禁十分想念,“只是,依旧有睹物思人、借酒浇愁的习惯。” “无酒不欢,还和年少时一个样。”徐皇后缓缓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你且平身罢。你家还有些什么人?” “回娘娘,我母亲早在十六年前,诞下我弟弟不久便病逝了。”我又刻意补上一句,“如今家中除了我爹,还有一弟一妹。” “你爹他……便没再续弦?” “没有。我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已负了我娘一生,不愿再耽误旁人。” 徐皇后听闻,面露苦涩地摇了摇头“一别几十年,他又是何苦……” 我着实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娘娘曾与我爹相识?” “是啊。”徐皇后目光望向窗棂外的一片日光,显然陷入了回忆,“我那时不过及笄之年,心无城府,常常扮成个少年模样到市井间去玩耍,也是机缘巧合,便遇见了你爹。 我看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便每每起了戏弄他的心思,熟料我不管如何费尽心机,冷兄却总是不愠不恼的样子。 冷兄那时,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我扮作个少年模样,与他称兄道弟,看他装帧书册,听他吟诗作对,还曾豪情大发,与他拼过酒。冷兄酒到酣处,还曾抚琴高歌一曲,那歌声真是要人命……” 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唱歌跑调,也是会遗传的。 “那柄扇子,曾是冷兄绘了送我,又被我退了回去。只因那时,他已堪破我的女儿身。而我,已与今上,当时的燕王订了婚约……” 第203回 维护 徐皇后眼波一黯,低头饮茶,没了再往下讲的意思,但接下来的情节已无甚意外,不过是世俗门第的棒打鸳鸯,有缘终无份而已。 我自行脑补一段,徐皇后已将情绪缓了回来,问道,“你既是冷兄之女,又为何谎称济南府人士,进宫来又所为何来?” 涉及敏感问题,我不得不打起精神谨慎应对,“回禀娘娘,家父日渐年迈,幼弟尚未长成,臣女为冷家生计,便接手了报房的营生。大约一年前,因机缘巧合与太子殿下相识,之后颇多往来,日渐亲厚。年前,殿下遭人行刺暗害,虽幸而无恙,却令臣女心有余悸。不日前,臣女无意间竟撞见行刺殿下的凶手出入宫内,万分担心太子殿下安危,是以与殿下商议,借宫中选司典女官之计,乔装济南府杨清月入宫来,以便在暗中调查真凶,保殿下安全。” 徐皇后听闻,目光一转:“久闻宫中人闲传,炽儿在民间觅了个红颜知己,秀外慧中机智过人,便是你罢?” 这绯闻传得,居然连皇后都知道了……我脸颊一红,低声道:“恐怕正是臣女。”又赶紧补上一句,“但臣女与殿下朋友之交,并无其它。” 徐皇后却笑了:“你这丫头,性子与我年轻时,倒有几分相像。年纪轻轻便要赡老抚幼,也是苦了你了。只是,你方才神色匆匆地闯进坤宁宫,又是为何?” 我这才想起跑来坤宁宫的初衷,面露苦涩道:“只怕是太子妃娘娘,对臣女有些误会……” 徐皇后执掌后宫多年,自然一点既透:“太子妃么……”看她不经意微蹙的秀眉,便知她对这个儿媳妇也不甚喜欢。 正说着,听宫女通传,说太子妃在坤宁宫外,求见皇后娘娘。 该来的终是来了,我怯怯地抬头望了徐皇后一眼,见她思量片刻,“你既是冷兄之女,本宫自会保你周全。” 她一脸郑重,带上了几分国母的威严,“你今日说得话,本宫姑且信了,只是如今陛下抱恙,朝堂上下各怀心思,宫中也是云波诡异,炽儿这太子当得本就步履维艰。你即为炽儿好友,本宫望你事事以大局为重,切莫给炽儿平添不必要的麻烦,你需谨记。” 我忙低头称“是”。看来,在储君之事上,徐皇后还是向着太子的。 “儿臣见过母后,愿母后凤体安康。” “平身罢。”徐皇后说话间,将手中几本佛经递到身旁的我手里,又对太子妃淡淡道:“你们东宫这女官选得不错,装帧手艺娴熟精良,我瞧着喜欢。且让她替我将这几本佛经修葺一番。” 我心下清楚,这是徐皇后在借佛经之事保我性命,遂答到:“是。” “好。我宫里还有几卷素色云锦,做佛经封皮甚好,明日让人给你送去……太子妃此来何事?” 我瞥一眼太子妃,见她脸上青白一阵,终咬牙道:“无事,特来向母后请安。” 听闻我被太子妃“追杀”之事,箕水豹表示十分后怕:“你呀,今后还是老实在东宫待着,莫要乱跑知道么?” 说罢,却打量着我从头到脚一身黑的装扮,额角跳了跳:“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我瞬间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现形的尴尬:“乾西殿……” “你啊!”豹子索性伸手戳了戳我脑门儿,“难怪老狼说,你这丫头不吃苦头是不长记性的。” 夜色阑珊中,我跟着身手矫健的豹子在宫中穿行摸索。“关于乾西殿的那个素心姑姑,我派人打听过了。”蹲在树丛里躲避巡夜侍卫期间,豹子在我耳边轻道,“那素心姑姑,本是废顺妃和亲时带来的贴身侍女,跟着顺妃一道进了冷宫。大约半年前,一场大雨过后,乾西殿后院杂草丛中,竟露出了一截森森白骨!” 豹子讲得声情并茂,配上夜半三更天,着实令人有些后颈发凉:“……然后呢?” “白骨被值守乾西殿的老太监看见,吓得七魂飞了五魄,便要去向金吾卫禀报,却被顺妃按了下来,说不过是自己养的狗死了,埋在了后院里,无须大惊小怪。”豹子不屑地撇嘴,“老太监不敢多言,心中却敞亮得很:顺妃那条小巴儿狗,还没个板凳高,哪里来尺长的骨头?” “也就是说,真正的素心姑姑,可能早就死了。”我有些疑惑,“既然顺妃愿意让紫烟冒充素心待在她身边,便说明她与二皇子早已串通一气。只是我不明白,二皇子笼络一个打入冷宫的失势妃子,又有何用处呢?” “你别忘了,顺妃可是出身鞑靼,她爹阿鲁台大汗手下有几万鞑靼骑兵,觊觎关内已久。”豹子一副“你懂的”的表情,“再者说,这偌大皇宫之中,若要找个最不引人注目,方便密谋成事的地方,非冷宫乾西殿莫属。” 我十分佩服地点点头:“豹兄这智商谋略,当个侍卫可惜了。” “是吧。”豹子满脸得意地冲我挑了挑眉毛,“巡夜的过去了,我们走。” 夜色下的乾西殿,愈发显得阴森萧索。 见前殿没有半点光亮,漆黑一片,我们便一路往后院摸去。 正如豹子的形容,乾西殿后院一片杂草丛生,格外荒凉。加之刚刚听说的白骨之事,让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步踩在了别人的天灵盖上。 忽见前面的豹子脚步一滞,蹲下去将一只手按进了土地里。 我一阵惶然:“你……摸到骨头了?” 豹子做个“禁声”的手势,索性伏下身将耳朵贴近地面,屏息倾听了一阵,起身对我低语:“地下有动静……” 这话说得诡异,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然来不及胡思乱想,便被豹子拉着一路向西,在一座偏殿窗外停下来。 隐约见那偏殿中有微光闪动,细细听来还有低语人声。 我俩对视一眼,熟门熟路地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向里望去。 果见偏殿一隅人影晃动,似有人搬着偌大的重物从墙角处来往出入。 联系方才豹子说“地下有动静”,我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乾西殿中,有地道?” 我说着向身旁看去,却惊悚地发现:身边哪里还有豹子的身影? 不过一瞬间,便觉被一只带着诡香的手掐住了脖子,紫烟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哗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头泼下,让我从昏迷中转醒。 我晃了晃满头的水珠,勉强睁开眼,便见一间幽暗地牢,自己正被铁镣绑了双手,拴在一根木柱上,而我身旁…… “豹兄!” “放心,还没死呢。”被打得满身是血的豹子抬起头来冷笑道,“他们这点小伎俩,不过给爷挠个痒而已。” 我心中一阵发痛,眼泪都要掉了下来:打成这样还逞英雄…… “箕水豹兄弟果然硬气,是条好汉!” 我寻声看去,见到了一张平生最厌恶的脸,没有之一。 “但多管闲事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鬼金羊负手走到箕水豹面前,“念在你我曾同为锦衣卫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死法,不必谢我……冷姑娘,好久不见,在下甚为惦念。” 我冷笑:“难得师侄一片孝心。不过,你师叔我素来不待见你,你我死生不复相见最好。” 我占便宜的话说完,一旁的豹子便十分应景地笑了几声:“小月,你这师侄好生无礼,见了师叔竟不知下拜!” “哎,师门不幸啊!” 我俩这一唱一和,让鬼金羊一张土黄面皮都白了几分,咬牙道:“死生不复相见……好,我这就遂了你的心愿!来人,送他们去见阎王!” 我忽然有点后悔,刚才调戏这只臭羊,是不是太过冲动了。 毕竟,因逞一句口舌之快被人弄死了,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光荣。 正犹豫要不要迫于压力向这只羊“暂且”服个软,便听门口传来一声“且慢”。 便见一个身形瘦削,背缚长刀的黑衣人疾步而来,冷眼扫过我俩,在鬼金羊耳边道:“主上有令,速带这女子去见他。” 我长吁一口气:二皇子要见我,看来暂时死不了了。 鬼金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挥手让人将我放了下来,目光却落在豹子身上:“此人乃是自诩水性天下第一的箕水豹,锦衣卫二十八宿中人……刀九,你若杀了他,主上面前也是大功一件。” 那被唤作刀九的黑衣人听罢,两步来到箕水豹面前,目光轻蔑地将他打量一番。 刀九?记起秦朗曾与我说过,刀大至刀九,是二皇子手下的顶级死士,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眼前这人,身形瘦削如同麻杆,棕黑色面皮上,一道蜈蚣似的长疤从左太阳穴延伸至右嘴角,看起来面向格外骇人。 我依稀想起来,这人我是见过的。 箕水豹亦抬眼打量了刀九一眼,忽而笑道:“看你也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敢不敢将你豹爷爷放开打一场,你若打得赢我,这条命拿去无妨!” 第204回 遁逃 刀九听闻此言不置可否,背上长刀却蓦然出鞘。 “铛!”吊着箕水豹的铁链被斩断,豹子却是站立不稳摔在地上,重重喘了两口气,才以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 “豹兄……”我被押在一旁看得心惊:豹子已被这帮畜生伤成这样,又怎么可能是顶级死士的对手? 豹子抬手抹了抹唇边的血,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却吩咐我身后的人:“把她带走罢,场面太血腥,不适合她看。” “不!!”我愈发惶恐起来:豹子这是抱了必死之心,他倒说得轻巧……我用力挣扎着,奈何被两个侍卫按得结实,跌跌撞撞身不由己地向门口走去。 身后,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血腥之气铺面而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开束缚向后望去,正见刀九手中的长刀刺穿了豹子的左胸。 “豹子!!” 许是刀九的刀太快,豹子那张俊朗的脸上未见丝毫痛苦,唇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意。 那个威风凛凛犹如剑鱼的男子,那个与我游水嬉戏的男子,那个喜欢开我玩笑,用青蛙吓我的男子,那个永远温暖如七月骄阳的男子,便这样带着一抹释然的笑容,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我眼前一片水渍模糊,脑海中一片恍惚空白:若不是我执意要探乾西殿,若不是豹子担心我的安危…… 终是我,这惹事生非的女子,害死了他! 我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到了二皇子面前。 “啧啧,哭得如此伤心,是知道你那相好的胖子命不久矣?” 我鄙夷地挣开被捏着下颌的手,转头不去看二皇子那张可憎的脸。 “殿下要留着她,可是为了要挟太子?”鬼金羊问道,语气中带着些不满。 “我倒没想那么多。”二皇子无所谓道,“只是觉得常听你提起这女子,想看看她究竟什么模样……啧啧,长得还不错,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捉昏迷时,脸上的易容已被人尽数除去。 对于二皇子的答案,鬼金羊显然有些不满,“殿下,此女诡计多端,不尽早除之,恐生后患。” 我不禁一声冷笑:“你就这么怕我?” 二皇子许是听出了鬼金羊的不恭,反唇相讥道:“听说,这女子与你同出唐门,还比你高了个辈分?孤实在不忍心,让你背负上杀害师叔的恶名啊。” 见鬼金羊气得脸色发白,姑娘我看出了端倪:这二皇子与鬼金羊,也并非那么的同心同德。 又听二皇子向我悠悠问道:“我大哥那胖子究竟哪里好?能让你这样的小美人儿对他死心塌地?不如你跟了本王我,事成之后,许你个富贵荣华。” 我眼眸一轮,接口道:“自古成王败寇,二殿下这话,未免说得早了些。” 二皇子十分不屑地一笑:“好,那你且在本王身边看着,你的心上人是如何从一个令人生厌的胖子,变成了死胖子……刀九,点了她的哑穴,好好看着。” 说罢,不理会脸色青白一片的鬼金羊,起身徜徉而去。 姑娘我便被点了哑穴戴上脚镣,成了二皇子身边的一名哑奴,被刀九几乎不离身地看守着。 二皇子不知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运筹帷幄,还是为了刻意给鬼金羊添堵,执意将我放在他议事的书房里。 我心灰意冷至极,几乎如树懒般静默不动,生存气息太弱,常常令他忘记了我的存在。倒是方便我将他的排兵布阵、筹谋策划悉数收入耳中。 “殿下,今日得报,阿鲁台已率鞑靼骑兵五万,攻至山海关下,三日内即可入关。”紫烟的声音。 “三日?”二皇子不悦,“孤不日前,特意调山海关守军与大同守军换防,此时正是换防间隙,空城一座,竟还需要三日?!若是本王领兵,一日足矣!” 我听得心惊:二皇子果然暗通鞑靼,这败家玩意儿! “速速传信给阿鲁台,就说他若耽误了本王的大事,莫怪本王背信弃义,那关外六百里土地,他一寸也休想到手!” “是!” 又听鬼金羊道:“殿下莫忧,如今一切尽在我等掌握,只消再等个三五日,待陛下一咽气,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动手!” “还要等他咽气?”二皇子愈发不悦地拍了拍桌子,“左右是要夺门逼宫,何必如此麻烦?” “是啊,”紫烟立时附和,“亦我看,两日后,十五月圆之夜,正是成大事的好时候!” “不可!”鬼金羊急急道,“两日太过仓促,只怕……” “怕什么?”紫烟不屑,“殿下,之前倭国人送来的军火,如今悉数在乾西殿之中。有了它们,殿下便是如虎添翼,胜券在握了。” “好!”二皇子被说得信心满满,“无需赘言,就这么定了!十五月圆之夜,便是本王君临天下之时!” 在幔帐后面偷听的我心生疑惑:在东宫之时,曾听胖子说起,那批缴获的军火已充至神机营,如今紫烟又说在乾西殿中…… 究竟是胖子那边出了差池,还是紫烟在向二皇子撒谎呢? 听今日紫烟话里话外,都在鼓动二皇子尽快动手,这百般催促之意,又是为何? 我揉了揉额角:自从豹子死在我眼前,我从身体到灵魂,都如同死机了一般,不愿想任何事情。如今想要强制重启,也是万般的不情愿。 鞑靼阿鲁台部犯境,襄助二皇子篡位之事,只怕胖子还蒙在鼓里。兹事体大,得想法子给他报个信儿才行。 只是,我如今这艰难处境,比当年被三皇子圈禁尤甚,要如何逃得出去? 我瞥一眼不远处值守的刀九,低头思索了许久,依旧没有头绪。 正入神间,肩膀被人推了推,是一个青衣小厮来给我送饭。 我望一眼他手中的托盘:窝头、咸菜,以及一小碟油光光的鸭肉。 不禁感慨:二皇子这厮虽说对我百般轻蔑,然他府上待俘虏真不苛刻,竟然还有肉吃。 肉……我忽然眼眸一亮,看了看那碟已接连三顿出现在我伙食中的桂花茶鸭,抬头望了望那青衣小厮,但见他刻意背对刀九,对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是夜,二皇子依旧在书房挑灯议事,而我藏在帷帘后,紧张地将衣摆抓住了褶子。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清脆地响了两声。便见帷帘前的二皇子大咧咧伸了个懒腰:“今日就到这吧,明日一早……” 他话未说完,便听门外忽然一片嘈杂脚步声,伴着惊恐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二皇子惊诧了片刻,对一名属下道:“出去看看!” 那属下刚打开门,便见一只乌黑的箭矢不知从何处射来,正穿在他咽喉之上,一声未出便倒了下去。 骤变突生,书房里的人皆一阵惊骇,倒也反应极快:“有人行刺!快保护殿下!” 姑娘我等得正是这个时机,在一片慌乱中悄然起身,趁人不备从窗口跳了出去。 庭院中,正有若干黑衣人与侍卫打得火热,其中一个见我出来,凑过来一刀斩断了我手脚上的镣铐,又顺手解了我的哑穴,“顺着墙根跑,出了后门一路向北!” 我点头:“你们也多加小心!” 此时的二皇子府正一片忙乱,我又身着丫鬟服色,倒也不引人注目,顺利地潜出了后门,在夜色中辨了辨方向,便撒腿向北跑去。 跑了约么大半个时辰,我喘着粗气靠在河边一棵大树旁休息,心中暗自怨叹二皇子这厮也是住的忒偏远,只怕跑到皇宫,要跑掉姑娘我半条命去…… “跑累了?” 冷不丁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脑后响起,我下意识地转头,便见那张带着蜈蚣疤的可怖面容,不由踉跄着后退几步:“你别过来!” 刀九,二皇子手下的顶级死士,自然不会被我一嗓子便镇住,依旧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脑海中却浮现出豹子被他一刀贯胸的场景,顿觉心痛愤恨不能自已,索性捡了地上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用力向他掷去:“你杀了豹子!你这个冷血禽兽!!” 石头接二连三地打在他胸口,却不能阻挠他的步伐半分,一双细长眼中寒光闪烁,“冷血禽兽……说得好。” “你……你别过来!”我语调中带了哭腔,一只脚已踏在水边,冷不防脚下一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跌下水去。 二月的河水冰冷刺骨,瞬间将我冻得牙齿打颤,手脚发僵几乎无法动弹。我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正要奋力向上游去,忽觉身边的水流一阵波动,显然有人跳了进来。 我蓦地睁开眼望去,但见不远处,刀九那麻杆般瘦长的身形正毫无章法地扑腾,显然是个不识水性的。 一种异样的感觉,如同飓风在我心中盘旋呼啸,甚至让我再感受不到河水的寒冷。我迅速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再度潜了下去,将岌岌可危的刀九拉了上来。 第205回 相认 “咳咳咳……”刀九气管里呛了水,爬上岸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姑娘我便在他咫尺的地方,抱着自己肩头冷冷地望着他那突出的骨节和可怖的脸:究竟要经历怎样的非人折磨,才会将一个人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为何救我?” 刀九低哑的声音将我从出神中唤回,我冷笑一声,反问:“那你明明不会水,为何要跳下去?” 刀九撑在地上的手骤然握紧,发白的指节微微颤抖:“我看你许久不浮上来,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我再按捺不出胸膛中山呼海啸的情绪,蓦地冲他大吼:“我一个俘虏何德何能?让二殿下身边的死士舍命来救?!”我愤怒地伸手指着他的胸膛,“你亲手杀了豹子的时候,我以为你这颗心早已死了、枯了、烂了!” 刀九细长眼眸中显出一抹不可思议,下意识地接口:“豹子他,不会死……” “怎么可能!”我吼得撕心裂肺,“我亲眼所见,一刀扎在心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换作旁人必死,唯独豹子……”刀九抬头望着哭得昏天黑地的我,“他曾与我说过,他之所以水性天赋极佳,便是因为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心脏竟是生在右边。我那一刀看似凌厉,实则小心避开了他的要害。若不让旁人以为他必死无疑,豹子如何脱身?” 他说出的真相,令我着实的意外,之前集聚在心里的滔天恨意消散于无形,只是喃喃地问:“豹子……不会死?” 眼前的人并未回答我,却猝不及防地将我抱紧,紧得连我的骨节,都被勒得生疼。 “月儿,我没想到,你竟能……” 这一句熟悉的轻唤,瞬间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满心的酸涩苦楚,比方才的愤怒更加令人难受。 “秦朗,你这骗子!你这混蛋……” 山洞里,温暖的篝火映着他那张可怖的脸,湿透的衣衫紧贴在他胸膛上,肋骨根根毕现,每看一眼都让我打个寒颤。 “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易容。”秦朗将火拨得旺了些,转头见我抱膝坐在离他极远的角落里,“你坐得近些,将衣裳烤一烤,免得着凉。” 我坐着不动,“我不是指你这张脸,我是说,你为何要将自己作践至此?” 我曾说过,我对他太过熟悉,哪怕只是看到他的一个背影,一片侧颜,也能准确地将他认了出来。 然此时的秦朗,浑身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犹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僵尸恶鬼,哪里还有当年那个凤眸如星,俊朗飞扬的锦衣卫一丝一毫的影子? 他手中拨火的树枝顿了顿,“刀山上走过一趟,火海里滚过一遭,自然是一身的死人气。” 刀山火海……我忽然有些冲动地凑上前去,伸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那曾经令人喷鼻血的极好身材,如今是一层赤裸裸的皮包骨头,且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无一处好皮肉。 这骇人的样子,比那张可怖的脸尤甚,我忍不住低声哽咽,伸手抚摸上他的锁骨:“他们竟这样待你……” 手被一只嶙峋的手覆住,我记得他的掌心始终是温暖,偶尔紧张时还会带着些薄汗,如今却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月儿,只要是为你,我受多少苦,都是心甘情愿的。” 为我?我蓦地抽回手来,“是你背信弃义,明珠暗投,与我何干?”站起身低头俯视着他:“秦朗,我曾几次三番给你机会,劝你回头是岸,你偏偏不听,执意在这条众叛亲离的路上渐行渐远!如今,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可会后悔?!” 被我质问的人身形僵了僵,痛苦地低下头去。 “罢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意思,转身向洞口走去,“鞑靼犯境,边关危矣,我要赶紧去向殿下报信,你但凡还有一丝未泯的良知,便不要阻拦于我。” 呼啸的冷风卷进洞口,吹在湿漉漉的衣服上,极冷。我双手抱在胸前,低头躬身,一步步走得很慢。 我知道,这一去,就真的是成王败寇,生离死别。 在我走到第七步的时候,听到身后那熟悉的清糯声音:“若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计策,月儿,你可会信我?” 我蓦地停住脚步。 噼啪作响的篝火燃得熊熊,渐渐烤干了衣裳,终带给我一些温暖的感觉。 “逼二皇子谋反?!”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殿下想逼二皇子谋反?他……”他是不是傻? “自扬州城查盐漕一案归来,殿下便意识到自己身边出了内鬼,也意识到二皇子砾马秣兵,渐生不臣之心。然当时的形势是太子在明,二皇子在暗。殿下在太子位上一日,便要提防二皇子的明枪暗箭一日,无休无止。 殿下以为长此下去,实在后患无穷,故而想出了一个计策,便是故意示敌以弱,让二皇子以为,自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时机成熟起兵谋反。他只要走出了这一步,便是大逆不道之罪,陛下必不容他,太子殿下亦可名正言顺地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示敌以弱?”我忽然灵光一现,“所以,一手提拔了户部那几个昏庸官员,以及科举中出的种种岔子……” “皆是殿下自露破绽,故意为之。”秦朗颔首,“然期间也有诸多意外,如小树被卷入科举舞弊,以及三皇子私通倭寇购买军火等,都在我们意料之外。” “那你呢?你又为何要投身二皇子的阵营?” “既然要逼他谋反,就需知己知彼。太子殿下先前也曾安插了些眼线在二皇子身边,但鬼金羊为人狡诈多疑,我们的人始终难以刺探到二皇子方的机密。故而,殿下需要一个人,既对他忠心耿耿,又对二皇子大有用处,方能潜伏在二皇子身边获取情报、相机而动。” “所以,那胖子就选了你?!”我“啪”地扔了手中的树枝。 “应该说,是我毛遂自荐。”秦朗抬头望我,一张可怖的脸上,却是久违的温柔,“自淮安城与你表明心迹,我万分欣喜之余,却不得不为你我的前途担忧。 我自被封锦衣卫二十八宿,便是将此生此身卖给了天家,生死皆不由己,更罔提婚姻,更何况……我还抢了太子殿下的意中人。 太子殿下视我如兄弟手足。我伴他身边五年,亦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即便你我两情相悦,他也不会愿意将你拱手相让。 我为此顾虑了许久,却始终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后来,殿下苦苦寻觅一个合适的线人之时,我便自荐与他面前,表示愿意隐忍一切痛苦,承受一切后果,只为换他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秦朗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若殿下大事终成,而我又有命回来,就让我除了锦衣卫二十八宿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娶你。” 我愣了愣,然后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他。 “你这傻瓜,既然是为了我,为何不告诉我,可知我被你瞒得好苦……” “这一路极尽凶险,九死一生,若告诉了你,不但让你凭添担忧,我亦不能放手一搏,月儿,抱歉……” “所以,你出卖官员名单、帮张蔷科举舞弊,都是殿下授意为之?” “正是。科举案子之后,太子被陛下责罚,而二皇子则伴随圣驾北征,事态一步步向殿下预料的方向进展。那时你对我心灰意冷,要举家往扬州去。我与殿下商议,觉得让你远离金陵城这纷争之地也好,免得受到不必要的牵连。 谁曾想,你却又跑了回来,还捅出个军火的大案子。”他宠溺地伸手弹了弹我的脑门,“原来,我们这计划里最大的变数,就是你这个丫头。” “你以为我愿意?”我捂着脑门噘嘴,姑娘我也是九死一生好不好。 “东宫暖阁那晚,便是我们做给二皇子线人的一场戏,目的便是让他知道,我因为你的缘故,与太子已彻底决裂。至于迎驾当日的那场刺杀,亦是计划好的,殿下暗着金丝软甲,被我刺一剑也只会受些皮外伤,无碍性命。”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心中有些忿忿然。 “也不是,你那舍命一救,更令我的行刺多了几分可信度。”秦朗仰头叹道,“也正是因为那一剑,让二皇子和鬼金羊终放下疑心,接纳了我。” 我“哦”了一下,想想终不甘心,给了他胸口一拳,“然后你就给我玩儿死遁?可知我差点儿就追着你去了?” “我知道。午门问斩那一日,其实我就隐身于不远处看着,看到你……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了上去。”他搂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月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不明白,你是何时勘破了真相?” 第206回 实情 我被篝火烤的发烫的脸上掩盖不住一抹得意:“午门问斩那日,我眼看着‘秦朗’被杀,那时我真的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但是,当我亲手摸到尸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死的那人不是你。” “为何?连我自己都以为,那易容天衣无缝。” “那张脸的确跟你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但是,当我无意间看到尸体的脖颈,就发现了端倪。” 我伸手挑开秦朗的衣领,见他右肩颈上那暗红色的伤疤犹在,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愈发突出。 “箭伤!”秦朗会意。 那是当年,他救我出三千营时受的致命伤,险些丢了一条命去,亦铭记着我与他的开始。 “发现那尸体右肩上没有箭伤,我便存了疑心,假借哭诉之际,端详了那尸体的手掌。” 若说我对秦朗之熟悉,莫过于那双曾握过千百次的手,“我一摸便知,那不是你的手。谨慎起见又细细观察了一番。”我拉起他的手,摊开在我面前,“你是惯于右手使剑的,故而你右手虎口和指腹都有一层茧子,左手虽然也有,却比右手茧子薄得多。而那尸体的左右手上茧子薄厚相同,说明他是个惯使双手兵器之人。那时,我便笃定死的不是你,也就是说,你还活着。” 如今说来可以云淡风轻,天知道那一日,姑娘我经历了天堂地狱般的大喜大悲,偏又要竭尽全力掩藏着自己的情绪,是何等的煎熬难过之事。 尤其是那句“骗子”脱口而出后,姑娘我竟能临危不乱、声情并茂地圆了回来,以及最后那凄凉断肠……其实是实在演不下去的“晕遁”,如今想来我都委实的佩服自己。 “所以,你每隔五日去上坟带的祭品,果然是给我吃的?”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喂野狼的!” 自认“野狼”的某人一脸满足的样子:“所以,聪明的月儿早知道死得不是我,但你又如何发现了刀九就是秦朗?” “我一开始还真没发现。”毕竟,他如今这一身僵尸样的死人气,实在令人生畏,“尤其是你一刀‘杀’了豹子之时,我简直恨你入骨。直至后来想起了一件事。” “何事?” “刀九,我曾是见过的。”我垂了眼眸慢慢回忆,“当日在秦淮河畔的清怡院被紫烟设局暗杀,杀手之中便有刀九。我记得那时他身受重创,左肩被你一剑刺穿。时隔不过几个月,那么刀九左肩上,理应有道剑伤。 巧得很,那日午门问斩,‘秦朗’的尸体左肩上恰巧有道伤疤。是以我在心中做了个大胆的假设:若午门问斩死的是刀九,那么如今的刀九便可能是秦朗。 然我又不能相信,秦朗会对豹子下毒手,是以始终不敢确定,直至今日二皇子遇刺……” “看你今日临危不乱的样子,二皇子遇刺你显然是早就知道的。”秦朗看我的眼神颇为叹服,“自从你被抓进了二皇子府邸,我生怕你出事,一刻不离左右地看着你,竟不知你是如何一手策划了二皇子遇刺之事?” 我再度得意:“这还要拜那只豹子所赐。” 某狼眼神微酸:“张口闭口皆是豹子,我不在这些时日,你与他往来颇多?” 我毫不留情地一个白眼飞去:“是啊,怎样?”谁让你诈死骗我…… 某狼幽幽道:“看来我那一刀下手轻了些……” 我脑补了一下某豹子听到这句话时炸毛的样子……“说正事,我自当了二皇子的俘虏,共计吃了三顿饭,竟顿顿皆有桂花茶鸭。拜那鸭子提点,我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二皇子府邸中,有太子殿下的人。 于是,经与送饭的青衣小厮确认过眼神,我便明白,他们会想法子助我逃出去。而我见你追来的那一刻,便愈发笃定了之前的猜测。” 秦朗有些不明觉厉:“我追出来又有何不妥?” “若你真是刀九,你家主上遭遇不明刺客袭击,而你彼时又是他身边唯一的侍卫,那你是会选择护在他身边,还是扔下主子跑出来,追一个素不相识的俘虏?”我口中嗔怪着,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柔情,“且明明是个旱鸭子,明明知道姑娘我水性了得,却还执意跳下河去救我……秦朗,你这就叫,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秦朗喃喃念着这几个颇有温度的字眼,“诚然,一旦见了你,我便乱了分寸,只怕这辈子都要这般没出息了。” “只是如此一来,以鬼金羊的狡诈,只怕又要对你起了疑心。” “放心,我自有分寸。”秦朗将一面暗金铜牌交到我掌心,“鞑靼犯境,二皇子十五之夜便要造反逼宫,月儿,如今只能靠你去向太子殿下传信了!” “我晓得。”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铜牌,“这是……” “锦衣卫亲军的手令,你拿着它出入皇宫,无人拦你。这是豹子被我捅了一刀,‘临死’前暗中给我的。” 我不可思议:“也就是说,豹子见到你的第一眼,便将你认了出来?!”果然,你俩才是真爱啊。 “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默契。”秦朗说着,重新将我抱紧,“月儿,此一去,便是图穷匕见、成王败寇,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自己,平安地等我回来。” 我明白,短暂的重聚后,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只得闷闷地答句:“好,你也要保全自己,平安地回来。” “你曾问我,是否愿意跟你浪迹天涯,我那时在心里答了一千一万个愿意,却碍于责任,一次次地负了你。如今,我也想问你一句:待一切尘埃落定,你……可还愿意要我?” 我脸上蓦地发烫,却想起之前为他撕心裂肺的苦,不愿轻易原谅了他:“看你表现,看我心情。” “甚好。”他对这答案已十分满足的样子,低头在我额上留下一个轻吻,“一路小心。” 我一路匆匆赶回皇宫,已是破晓时分。 凭借豹子的手令,我顺利从侧门进了皇宫,行了不远,便见乾西殿正在眼前。 之前听紫烟对二皇子道,织羽君等人带来的大批军火,如今便藏匿在乾西殿,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鬼使神差地,我便向之前被抓的屋檐下摸去。 隐约听到屋内一男一女在低声交谈,声音低沉听不甚清楚。须臾便听微弱的脚步声,二人已至门口。 我终得以听清了那女子的一句话:“事成之后,还望你们信守承诺,放我归去。” 沉吟了片刻,便听一男子低沉道:“好。” 一个“好”字,却着实的令我后颈一凉:怎么会是…… 不容我惊诧完,便听推门之声,我赶忙闪身躲进了树丛。 依稀间一身披白色斗篷的男子从屋内出来,匆匆离去。 徒留我百思不得其解。 东宫,思齐殿。 “你都知道了?” 我颔首,“秦朗说的,都是真的?” 眼前的胖子,脸上划过意味深长的神情,沉吟了一下方道:“是真的。” 直至此刻,我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殿下这一步,可谓棋行险招。”死胖子,你可知把那头狼祸害成了什么样? “不瞒你说,那日秦朗向我坦白,已与你月下定情的时候,我真的连杀了他的心思都有。”胖子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可叹我朱高炽堂堂太子,此生第一次爱上个女子,第一次想要守着一个人地久天长,却被自己的贴身侍卫抢了去,我岂能不气。”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你没什么可道歉的。”胖子摇头道,“感情之事,本就讲究个两情相悦、你情我愿,尤其是在心月这样不落世俗的奇女子面前,太子或是侍卫,并无什么不同。 秦朗跟随我五载有余,数次舍命救我于生死之间。我待他如同兄弟手足。故而当这个计划中需要一个卧底之人,平信而论,我不愿让他去以身犯险。”胖子说着望我,“心月可信我?” “我知道,他是毛遂自荐。” “是,当时我也颇感意外,而后才明白,这头狼是想拼上身家性命,为他和你换个未来。”胖子苦笑,“他能为你做这样的决定,我既佩服,又慨叹。 我那时便提醒他:人人皆知奎木狼是我身边的心腹,想要博取二皇子的信任,可谓难上加难,一着不慎便是性命不保。故此一去,便是刀山火海、修罗地狱。 他当时求我两件事:若他此番有命回来,求与你一生一世;若他回不来……让我绝不要告诉你这些事,护你此生平安喜乐便好。” “这傻瓜……”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抬手抹了抹,口中忿忿道,“你们男人,总是自以为是的。” 他若一去不归,我此生,便是恨她、怨他、恼他、念他,何来平安喜乐? “两日后,便是决战之日。”胖子仰天叹道,“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心月,无论到时候状况如何,万望你保护好自己。” 第207回 幕后 “我晓得,殿下亦要珍重。”我掩藏了伤感情绪,故作自信笑道,“自古天道有常、邪不胜正,待殿下将逆贼一网打尽,我必遵守诺言,把酒为殿下作贺!” 胖子愣愣地盯着我看了须臾,终笑:“好,这顿酒,我等着。你且去罢,我还有许多事要与幕僚商议。” 我便行礼告辞,向殿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便闻身后胖子无力的声音,仿佛在问我,又像问自己:“那头狼究竟哪里比我强,能让你这般为他死心塌地?” 我心知,这胖子终是有些放不下的,“殿下富有四海,而他一无所有,唯有一条命。但当我身陷生死边缘,他会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用他的一条命换我的一条命。敢问,殿下可能做到?” 我并未回头,却听到身后一声悠悠长叹:“罢了,终是我输了。” 大战前的两日,过的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今上朱棣依旧沉睡,太子监国,诸臣早朝,后宫平静,一如往昔。 然只有深知内部的少数人才知道,这难得的祥和,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晚霞,越是瑰丽壮美,越是杀机四伏。 十五当日傍晚的皇宫,便笼罩在这样一片血色的晚霞里。 我捧了新煮的茶,越过思齐殿门口的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将茶盏搁在太子案头。 这是我第一次见胖子朱高炽,一身戎装铠甲的样子。 在他桌案的对面,文武官员自觉站成两排,皆垂手静立,整个大殿里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我明白,太子和众臣皆在等待,等待二皇子一方率先动手。 我在大殿里环视一圈,觉得少了个青衫执扇的身影。 奉完茶正要离去,忽见殿门开启,一名侍卫飞速冲了进来,险些与要出门的我撞个正着。 我方眼疾手快地侧身避了开去,便闻他高声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报!三殿下谋反,正带百余手下围攻乾清宫!” 此报一出,满殿皆哗然。 三殿下?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高燧那小屁孩儿谋反?谁给他的信心和勇气?! 不禁转头去看胖子,却见他满脸痛惜恼火,一掌拍在扶手上:“竖子!为人马前卒而不自知!” 他这一句话提点了我,令我顿时明悟:三皇子造反,自然是受了别有用心者的蛊惑,而这蛊惑的目的只有一个…… “报!二殿下率部两万,打着‘勤王讨逆’的旗号,正往玄武门而来!” 果然,三皇子被蛊惑谋反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二皇子一个借口,令他的谋反逼宫,师出有名。 听闻正主登场,胖子脸上反现出一抹释然表情,“该来的,终是来了!” 他缓缓起身,身上黄金铠甲犹如片片龙鳞,发出耀眼光芒,我方想起,这个平日温文尔雅、憨态可掬的胖子,这个待人和善,仿佛人畜无害的胖子,也曾率区区万众据守北京城,以无以伦比的智计和勇气,抵御了李景隆的五十万南军! “大汉将军率两百金吾卫增援乾清宫,务必活捉朱高燧。其余诸将……”他肃穆地环视大殿,目光凛然仿佛有千钧之重,“随我玄武门迎敌!” “吾等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思齐殿中的凛然呐喊,声震云霄。 太子率众将奔赴玄武门去,偌大的思齐殿,瞬间又恢复了宁静。 我盯着书案上,那被胖子饮了一半的茶,忽然有些怅然。 死胖子,待你得胜归来,定与你不醉不归…… 正想着,却见一只纤纤素手,略带颤抖地端起茶盏,将剩下的半盏茶送进了樱唇。 我立在暗处,静望着那双素手捧着了茶盏,捧得那样紧,仿佛在贪恋其上的一丝余温。 君子于役的心情,莫过如此。 我轻叹口气:“芙蕖姑娘……” 捧着茶盏的人儿被吓了一跳,连手里的茶盏都掉了下去,“咣”地一声,粉碎一地。 看芙蕖一张脸都白了,我赶紧握住他的手笑道:“碎碎平安!你为他讨了个好彩头,他定能平安回来!” 芙蕖这才舒口气,眼神却依旧惶惶:“我只是担心殿下……”她反握了我的手,“心月,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你那样聪明,能替殿下做许多事,而我,除了端茶倒水,伺候他衣食起居,什么大事也为他做不了。” 我便故作打趣她道:“你为他做的诚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却都是娘子为相公做的事。”见芙蕖脸上蓦然绯红一片,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对殿下的一片心意,他自是明白的。先前碍于太子妃,无法给你个位份。待殿下肃清逆党,拨乱反正,殿下终不会负你。” 芙蕖立时惶然:“我没想过什么位份,能伺候在殿下身边,我已万分知足了。”她一双秋水盈盈望我,“心月,我自始至终看得明白,殿下心里只有一个你。虽说你曾与……然逝者已矣,如今太子妃又被殿下软禁,你若能入主东宫,非但殿下,连我都是高兴的……” 我知她对秦朗之事并不知情,只得含糊一笑:“放心,你我心爱的男人,都会平安回来。” 芙蕖略放宽了心,我怕她再胡思乱想,便陪她留在思齐殿中,整理太子桌案上零散的书籍。 不一会儿,却听门口有人通传,说宁王世子要见我。 “世子爷如今何处?” “余庆殿。” “余庆殿?那不是翊王殿下的寝宫……”芙蕖莫名地嘀咕了一句。 我答了声“好”,手上却依旧不紧不慢地一本本归拢着书籍。 那来传话的侍卫便出声催促:“世子爷说有要事与姑娘商议,还请姑娘速速随我前去。” “就来。”我掂起一本不久前被我装帧过的《庄子》,将书籍下垂着的红色云雀络子夹在一页之中,再将书递到芙蕖手上,“本该我给太子殿下送去,此番只好有劳姐姐了。”说罢在芙蕖手背拍了拍,“请姐姐务必尽快将此书送到殿下手中。” 说罢,转身对侍卫道:“走吧。” 余庆殿,之前痴傻跳脱的翊王不知何在,正堂之中,坐着那个熟悉的青衫身影。 “太子殿下正率诸将在玄武门迎敌,公子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潘公子不理会我的嘲讽,闲闲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心月难道不曾听说过,为主帅者坐阵中军,冲锋在前的皆是兵卒炮灰而已。” 我蹙了蹙眉,无视他邀我近前同坐的示意,“公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大事。”他抬头望我,故作闲淡神情,“想问问心月你,对今日的夺宫之争,有何看法。” 我冷冷笑道:“邪不胜正。” “好个邪不胜正,我且问你,何谓邪?何谓正?”他冲我扬了扬眉毛,“自古天道皇权,本无所谓正邪,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今日二皇子率三千营及虎贲、府军等八卫逼宫,后尚有鞑靼阿鲁台部破山海关南下为后援;而太子手下有五军营步兵万余,以及腾骧四卫和羽林卫、金吾卫。双方从兵力来看,可谓势均力敌。” “所以,潘公子以为,此战结局如何?” “我以为,”潘公子冷冷一笑,吐出四个字,“两败俱伤。” 我不禁暗自握紧了拳,却见眼前谪仙似的人缓缓起身来到我面前,眼眸深邃如寒潭水,“若太子与二皇子斗得两败俱伤,心月你从此,便只有我这一个依靠了。” 平生第一次,我对这张精致绝伦的脸心生厌恶:“世子爷,此话何意?” “没什么,给姑娘提个醒: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罢,他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 在他转身的刹那,我不禁脱口而出:“原来,你才是那个终极bigboss。” 他脚步一滞:“你说什么?” “盐漕案中,毒杀平安侯的是你;三千营案中给二皇子提前报信的是你;再往前数,利用花魁青璃给太子和二皇子设双重局的,也是你。”我目光炯炯,“其实,你一直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间,扮演着双面间谍的角色。 你表面上左右逢源、两面示好,其实却不断激化着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矛盾,让二人在内斗中彼此消耗,而你,再坐收渔翁之利。”我冷笑,“今日的谋反逼宫,三皇子是二皇子的炮灰,而二皇子,则是你宁王世子的炮灰,我说得可对?”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潘公子唇角一勾,“不过,我今日既将你邀来,便没打算再瞒你。心月,我纵是算计了天下人,对你,却是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我忍不住笑了,“你明知我将你错当了一个故人,你便将错就错,百般暗示,只为让我对你深信不疑、毫不设防。” 潘公子故作个惶恐状:“心月这般指责于我,可有证据?” “解乾。”吐出这个名字,我心口隐隐有些痛,“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线人。” 我曾以为,潘公子就是穿越而来的云栖,故才会无意间写下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然不久前,通天藤之毒现身,蒋馨月前世之死的谜底揭开,罗云栖作为下毒者,自然不可能随蒋馨月穿越至大明朝。 第208回 暗示 那么问题来了,潘公子写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究竟出自哪里?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 前世,神探夏洛克当中有句至理名言:当所有的不可能皆被排除,只剩下的一种可能,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令人不愿相信,它都只能是真相。 真相就是,这句诗出自我自己之手。 我曾在思念云栖的日子里,在自己书房习字时随手写下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然后,怕被小树看见嘲笑我发春,于是匆忙揉成团子扔进了纸篓。 而彼时负责帮我打扫书房的,正是刚刚应聘上班的小螃蟹。 是小螃蟹别有用心地翻了我的纸篓,看到了这句诗,然后传给了潘公子,再被潘公子别有用心地制造了故人的假象。 这,就是唯一的可能。 “你便利用解乾,假装无意地将一些蛛丝马迹暴露在我面前,再利用我的好奇心,让我介入各种迷案,行你不便出面行之事,实现你让太子与二皇子二虎相斗的目的。你煞费苦心、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些,偏偏我、太子和二皇子,这三个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还要对你感激涕零,果然是一石数鸟的好算计!” “被你这么一说,我倒似个阴险歹毒的小人。”潘公子眼眸眯了眯,“你却不想想,若非我数次出手相救,以你那胆大妄为的性子,如今早已坟头草青青了。”他冲我摇头嘲道,“心月,你岂能如此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的是你!太子殿下待你亦兄亦友,对你恩深意重,你竟全然不顾手足之情,这般利用于他……朱盘烒,你良心何在?” 潘公子被我质问得愣了须臾,忽而仰天大笑:“手足之情?你以为,生于天家,自幼在倾轧算计中长大的皇室中人,谁还会在乎那可笑的父子、兄弟、手足之情?! 我父宁王,原本一心镇守边关与世无争,却被燕王朱棣胁迫起兵靖难。当时,朱棣何其信誓旦旦,说事成之后,与我父平分天下!然而,待他座上龙椅,非但平分天下只字不提,还对我父百般忌惮,罢其兵权,吞其朵颜三卫,从北境千里流放至江西!” 说起家仇遗恨,潘公子变得疯狂:“朱棣,将我宁王一脉踩进了泥土里!我父宁王朱权,当年跃马横刀何其英姿,如今却只能修道炼丹,不敢有半分志气!便是如此,朱棣还不放心,将我囚禁于帝都整整五年!若非我韬光养晦左右逢源,你以为我这个阶下囚还能活到今日?!” 昔日那谪仙样的人物,如今却在我面前哀嚎嘶吼,状如疯癫,我忽然对他有些悲悯。 “朱棣对我父不仁,便休怪我对他儿子不义!我今日要做的,是将本该属于我宁王一脉的东西,亲手夺回来!” 我自知对处于癫狂的他,苦劝已是无用,却终忍不住说一句:“潘公子,向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忽然笑了,望着我的双眼,竟一如往日的脉脉温柔:“我卧薪尝胆,筹谋五年只为此一日,或胜,或死,终无遗憾矣!” 说罢,毅然转身而去,“来人,将她给我绑了,好生看守!” 我任由他们将我反绑了双手,带出门去。 在出门的瞬间,与紫烟擦肩而过,她略带惊讶地望我一眼,我却淡然。 紫烟,也是他的人。 当听到紫烟向二皇子说谎时,我便对她的身份心生疑惑;当三日前的清晨,我亲耳听到乾西殿中顺妃与潘公子的对话,看到潘公子悄然离去的身影,其实,对于潘公子,我已有所怀疑。 我只是不愿相信,那个曾让我有一瞬间怦然心动的翩翩公子,那个让我信赖爱戴如兄长的人,会藏着一颗不该有的野心。 我忽然有些庆幸,方才在思齐殿中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将云雀络子夹在那本庄子的某一页当中,嘱咐芙蕖尽快将它交到太子手上。 那一页是则成语典故,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已做了我能做之事,接下来,是男人们的战场。 天边那片血色的夕阳终黯淡下去,天地被夜的黑暗渐渐吞噬。这一夜,却注定不平静。 我被关在一处偏房之中,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喊杀之声,以及回廊里来来回回跑过的急促脚步,心情亦无法平静。 对于二皇子的谋反,太子早有充分的准备,又有秦朗潜伏在二皇子身边,必要时可一击制敌,基本是个注定失败的结局。 真正可怕的,是潜伏在二皇子之后的潘公子。 我煞费苦心的提醒,以胖子的智商,不可能看不懂,只是大敌当前,他是否能分出心思去揣测,便不得而知了。 然而在我看来,潘公子的谋反尚欠缺一个关键性条件:兵权。 手握重兵,才有造反逼宫的资本。靖难之役后,宁王一脉兵权尽失,宁王世子被囚于金陵整整五年。手中无一兵一卒,他哪里来造反的勇气? 我正思忖着,忽听一声闷响,抬头见门口两名侍卫无声倒下。 “师父!”我低声惊呼,“您老怎么在宫里?!” “是那胖太子把我请来的。”老道士将两个脸色发绿的侍卫踢到一边,来给我解了绳子,“无良你奶奶的寿佛,道爷怎么收了你这么个惹事的徒弟?早知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可不带反悔的!”我索性撒个娇,“再说了,您徒弟除了会惹事,还会做饭不是?” “行吧,还不算太亏。” 我活动活动被绑酸了的手脚,轻手轻脚地将门打开条缝向外看去,却见余庆殿的庭院中一片安静,显然潘公子已带人走了,“不知宁王世子下一步棋,要如何走?” “无情最是天家,这厢老皇帝还没咽气儿,那边两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便争皇位闹将起来。”老道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若是那皇帝老儿,没被毒死也要被这几个不孝子气死。” “如今太子与二皇子在玄武门血战,背后还有一个宁王世子虎视眈眈,这大明皇宫,今夜不知要平添多少忠魂怨鬼。”事到如今,我这个小女子却什么也做不了,“师父你说,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快刀斩乱麻,将皇帝老儿……咳皇上这几个不孝子一块儿收拾了?” 我不过随口一问,老道士倒真的望天想了想,“阴谋诡计这种事儿,道爷不擅长。不过道爷闲来也爱听个戏文儿,说到骑马打仗,说书的便是一句‘擒贼先擒王’。” 我依稀抓住些关窍,“师父的意思是?” “如今皇帝老儿昏迷不醒,底下这几个小辈才敢肆无忌惮地折腾,若皇帝老儿醒了,他们还有什么戏唱?哎丫头,那解毒的至寒奇物,还是没找着?” 我无奈摇了摇头。这几日,胖子塞北江南地派了多少人手去寻,终是未果。 老道士掐指算了算,叹道:“皇帝老儿……只怕也就是这一两日了。”忽然拉了我向外走,“走,跟道爷去看看那中毒的皇帝老儿!” “啊?” 出了余庆殿的门,才发觉大明皇宫之中已是混乱一片。弥漫着振天的喊杀声和血腥气,宫女太监们如无头的苍蝇般来回跑,试图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避免杀身之祸。 在这样混乱的情境下,我们倒是顺利地一路摸到乾清宫,宫门口守卫的,是刚刚结果了三皇子逆党的金吾卫,领头的大汉将军我是认得的,加之我手上的锦衣卫令牌,终被顺利放进乾清宫去。 不同于宫外的混乱,乾清宫内,却依旧一派秩序井然的景象,宫女太监们安静地各司其职,脸上却皆是一副悲怆决绝的表情。 他们是天子近侍,显然是抱了与天子共赴黄泉的决心。 我和老道士一路向内走去,行至内殿被门口的太监拦了下来,任我百般说服,两个小太监却毅然地不让我们再近前半步。 正当我师父听得火大,打算扬手就是一计毒药之时,却听殿内一个温婉熟悉的声音:“让她进来。” 内殿中一片宁静,唯有静卧在龙塌上的皇帝朱棣,以及伴在他身边的徐皇后。 “娘娘……”今日的徐皇后,褪去了一身华贵的装束,一袭素衣,青丝半挽,淡淡地一句:“你来了,如今情形如何?” 我只得实话实说:“三殿下谋反已被制伏,如今二殿下举兵逼宫,太子率军与其血战于玄武门。” “玄武门……陛下如今尚在,这些逆子便迫不及待地要演一出玄武门之变!”徐皇后握了皇帝的手悲泣,“陛下,臣妾教子无方,养出这样的不肖之子!” 我不禁劝道,“娘娘不必如此伤心自责,幸而太子殿下早有防备,必不会让二殿下得逞。” “那逆子行伍出身,只怕炽儿他……”徐皇后担忧地望着沉睡的皇上,“若陛下健在……” 她话音未落,老道士已自顾自地抓起皇帝的手腕子把了把脉,又将他眼皮翻了翻,啧啧摇头:“若没有解毒之物,撑不过今晚了。” 第209回 老妪 我瞪他一眼:人家老婆在这看着呢,你说这么直白真的好? 果然,听了老道士的话,徐皇后犹如遭了雷击一般,堪堪定住,两行清泪默默无声地落下。 “娘娘,你莫要听他胡说……”我看徐皇后犹如死灰般的双眸,再无半点求生之念,赶紧开口劝他,“陛下……陛下他定然还有救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徐皇后干涸的朱唇轻启,淡淡地念完了这首诗,忽而凄苦一笑,“这是我与陛下新婚燕尔之时,他执我手写下的。他说他是个武夫粗人,嫁了他,这辈子便注定要受颠沛流离之累,相思牵挂之苦。 他说能够偿还我的,便是守护这大好河山,与我同看红尘万里……丫头,我虽然先遇到了冷兄,也曾倾慕他、喜欢他,但我徐靖淑此生能嫁给陛下,从不后悔!”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不知徐皇后说这番话究竟何意。 “今日宫廷之乱,无论结局如何,皆是我身为皇后、身为一名母亲教子不严的过失,我救不了丈夫,劝不了儿子,唯有先行一步……陛下,臣妾在黄泉路上等你,向你请罪!” 说罢,徐皇后拔下头上的金簪,毅然决然地向自己胸口刺去! 幸而我方才已听出些不对,此时眼疾手快地去拦,那金簪终未刺进徐皇后的心房,只是在我手腕上划过,殷红的血瞬间流了下来。 “娘娘不可如此啊!陛下……他并非没救,只要能找到千年冰蟾……”我焦急地劝着,一边目视老道士:都是你刺激的,快帮我劝两句啊! 熟料老道士白眼一翻:“你以为千年冰蟾是大白菜啊?世间仅此一只,还被你吃了……” 眼见徐皇后险些昏厥过去,我一边掐她人中,一边努力按捺着一巴掌拍死老道士的心:你会不会聊天啊?都快把人聊死了知道么? 忙乱之间,我腕子的血一滴滴落在徐皇后素白的衣裙上,仿佛绽开了一朵朵鲜红的花。 而刚刚犯完毒舌的老道士,此刻却盯着那一朵朵血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道:“丫头,你这大半年来,可有觉得怕冷畏寒、口干苔黄、葵水量少、月事不调?” “我……”我的洪荒之力几乎要透体而出:这什么要命的时候,您老关心我葵水少不少月事调不调? “快说!”老道士全然无视我一副要杀人的表情,“这可关系皇帝老儿的生死!” 我骤然愣了:“有……确有……”皇帝的生死,跟我月经不调……有半毛钱关系? “这就对了!”老道士右拳重重地敲在左掌心,“你当年服了那解毒圣物千年冰蟾,虽为解你体内的千日无忧散之毒而化去了一部分药性,然尚有大半寒性与药性残余,便留在了你体内,化在了你的血液里。” 他这么一说,我蓦然想起,不久前太子被太子妃投了血乌头之毒,本是救无可救,却又莫名地没事了。 如今想来,正是他毒性发作之时咬了我的手,将我的一点血吞入腹中,才歪打正着地解了血乌头之毒。 而我自己,还曾吃了一碗混着蒙汗药的馄饨,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也就是说,我的血,能解毒?” 见老道士笃定地点了点头,我立时抢过徐皇后手中的金簪,在自己手腕血管处又重重割了一道,顾不上疼痛,将出血的手腕凑在了昏迷不醒的皇帝嘴边,“娘娘,快!” 徐皇后会意,踉跄地奔来,用手捏开皇帝紧闭的唇,助那一股血液从他口中流了进去。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乾清殿外的喊杀声依稀渐近,而龙塌上的皇帝,却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师父……这得多少血,才救得活他?”刚开始不觉得,此时我已有些头昏眼花、手脚发冷,俨然失血过多的症状。 “这可不好说,毕竟皇帝老儿中毒颇深,你再坚持坚……” 他话音未落,却见殿门骤然被推开,一道紫影拂过,门口的侍卫无声倒下。 紫烟此时又恢复了云谣模样,一双蛇蝎美目扫过床榻上的皇帝,和他身旁的徐皇后和我:“都在这里,倒省了我一个个去找!” 说着,自恃偌大内殿中已无人能阻止她,索性明目张胆地取出一张明黄色帛卷,冲徐皇后笑道:“烦劳皇后娘娘将传国玉玺交给我,然后随我出去传陛下遗旨,将皇位传给宁王世子朱盘烒。只要你乖乖合作,我便赏你个痛快死法。” 矫诏继位,原来潘公子走得是这么条路子。只听徐皇后冷冷道:“窃国之贼!休想!” 紫烟也不愠不恼,一双美目中却杀机毕现:“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长袖一拂,几道闪着寒光的银丝便冲我们袭来! 此时,皇帝脸色方有些许红润,我这个“人血药引”却是动弹不得,至于徐皇后,更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忽见眼前两道黑影划过,不偏不倚地将近在咫尺的银丝拦腰截断,钉在了身旁的粉墙之上。 我百忙之中望了一眼:是两颗龙眼核。 “道爷不过偷空去吃个果子,这里便上演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果然精彩!” 不知从何处现身的老道士,煞有介事地将手掌拍了怕,又眯了眼将不明觉厉的紫烟上下打量一番,“你若不出手,我还没认出来,竟是个旧相识……算起来,你我也有三十年未见了吧?” 我百忙中抽了口凉气:三十年?那紫烟的真实年纪…… 紫烟一双美目立时圆瞪,下意识地接一句:“你认错了!” “道爷虽然上了年纪,但眼不花耳不聋,怎么会认错?”老道士刻意凑近紫烟身边,好奇宝宝似的扯扯她的衣袖,又碰碰她的头发,一副未老不尊的样子,让我委实有些汗颜。 “西域萨满教长老,乌云齐齐格,听说你的入室弟子因为抢了你的情郎,三十年前为你亲手所杀。那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使天女飞丝?” 我再度抽一口冷气:这位萨满教长老乌云什么的,人生阅历何其丰富多彩…… “那时我便想劝你一句,一把年纪的人了,何必执意贪慕个少年郎呢?一不留神扭了脖子闪了腰,可就不好了……” “刘!半!夏!”紫烟咬着后槽牙喊出这三个字,生生有种要将老道士生吞活剥的气势。 而看了半天戏的姑娘我,忽然对老道士的毒舌有了一丝明悟,故意重咳一句问道:“师父,这位乌云什么的长老,究竟多大年纪了啊?” “问得好!为师给你算算啊……想当年为师我二十出头,往西域游历的时候遇见她,她正和你如今差不多的年纪。” “哦!”我毫不理睬紫烟要杀人的目光,向身边的徐皇后点头道,“跟我师父年纪相仿,耄耋老妪一枚。” 说至此,我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那日簪花馆后院,我见紫烟吻上秦朗双唇的情景,如今想来……着实的替他恶心。 耄耋老妪四个字,彻底激怒了紫烟,她不过身形一闪,人已至我面前,一双涂了血红丹寇的利爪向我抓来:“我要杀了你!今日你们一个一个,谁也别想活……” 她说道“活”字,人却一晃瘫倒了下去:“刘半夏!你这卑鄙老儿,竟给我下毒!” “论武功,道爷打不过你这老妖婆,不给你下毒怎么办?”老道士踱步过来,一脸的理直气壮,“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你过于在意自己的年纪,一时激愤毫无防备,以你几十年浸淫毒术,岂会对我下毒毫无察觉?” 紫烟一张脸上渐渐泛起了青气,唇角一道黑血溢出,偏偏按捺着痛苦咧嘴笑了笑,看起来无比恐怖狰狞,“刘半夏,我与你此生数次较量,终是我着了你的道。不过,你亦忘了件事……你年少时,也是觊觎过我的美貌的,呵呵呵呵……”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我却见老道士身形蓦地一僵,便是这一瞬间,紫烟手中的天女飞丝已冲老道士胸口突袭而去! “师父!”我大惊失色,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抓起手边锐利金簪,向紫烟脸上用力戳去…… 一道血光飙过,半张带血的俏丽面皮被划开,露出枯树皮般苍老的真容…… “不!”眼前的老妪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我不会老!我不会老!永远都不会……” 她确是不会再老去,因为她的生命,终止在这一刻。 “师父!师父!你不要死!不要死!”我用力晃着老道士,用力按压着他肩膀上不断涌出的血。 他是我的师父,我的救命恩人,我的人生导师,我永远开挂的超级外援……他怎么能死? “道爷本是死不了的……”眼前的人忽然半睁开了眼,幽幽开口,“但若你继续这么晃下去,道爷内力封不住这毒气四散,可就难说了。” 第210回 防线 我吓得赶紧松手:“师父,我这就用血替你解毒!” “傻丫头,你以为你是个西瓜啊?剖开皮儿全是红瓤?”老道士没好气地瞥我一眼,“留着救皇帝老儿吧,道爷我需寻个僻静处,打坐疗伤七十二个时辰,便无碍了。” “真的?您不骗我?” “废话!谁让道爷收了你这么个不长进的徒弟,一身本事还没人继承,道爷如何能去见三清?” 我这才放下心来,由徐皇后派个宫女引着老道士往内室去了。 而乾清宫外的杀伐之声,却愈发的近了,我甚至能听到刀剑交鸣的铿锵,和将士垂死的呼喊。 徐皇后亦六神无主起来:“会不会是炽儿……” 正是此时,龙塌上的皇帝,忽然发出一声咳,吐出一口腥臭的血来。 徐皇后与我对视一眼,急急唤道:“陛下!陛下!” 但皇帝一口血吐完,依然昏迷不醒。 门外杀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终在一声巨响中,乾清宫大门被骤然推开,便闻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向殿内涌来。 我看着依旧阖眼昏迷的皇帝,心中一片凄然。 滴血的手腕,忽然被人移开,我诧异转头,却见方才还六神无主的徐皇后,此时却凛然淡定。 “丫头,尽人事听天命,你已尽力了。”徐皇后一道素帛替我裹了伤口,“后殿有条密道,可通向殿外,你多保重!” “娘娘,你这是?” 徐皇后起身理了理衣裙,将金钗重新插入发髻,瞬间换上了母仪天下的气场:“我倒要看看,这些逆子反臣,可有杀本宫的胆量!” 她浸淫后宫多年,倒让人忘了,她也是将门虎女,堂堂徐家的大小姐。 我凛然一笑:“娘娘无惧屠刀,我便舍命陪你。” 徐皇后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好孩子,本宫谢谢你,然今夜之事,说到底是我天家的家事,你实在无需涉身其中。”她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角的乱发,目光竟如慈母般温柔,“等见了你爹,烦劳替本宫转句话:我与他此生无缘,但冷兄在我心里,始终是个无可替代之人。若有来世……”她忽然弯眼一笑,眼眸清亮如十七八岁的明媚少女,“我愿托生个男儿身,与他义结金兰,做一辈子兄弟!” “娘娘……” 咣! 内殿的门终被打开,一个彪悍如黑铁塔似的身形率先冲了进来。 亢金龙?! 再看到第二个冲进来的危月燕,我紧握在手心的短刀“叮”地坠落在地。 “母后!” 看到活脱脱的胖子,我长舒了口气,但见他铠甲带血,满面焦虑的神情,我心知,战况并不算太好。 “什么情况?”我悄悄靠近危月燕,低声问道。 “诛杀二皇子逆党原本十分顺利,二皇子不知得何人情报,说有大批军火藏匿于乾西殿,遂派亲卫去取,不料交锋开火时,那些火绳枪和弗朗机竟纷纷炸膛,令二皇子手下伤亡惨重。兵荒马乱之时,二皇子身边一侍卫又突然反水,将二皇子擒住要挟,叛军一时间群龙无首。” 是秦朗……我心中一阵欣喜,“然后呢?” 杀得满身是血的危月燕,神情蓦地黯然:“然后发生的事,着实出乎意料,本应缴械投降的三千营骑兵忽然发起攻击,而太子殿下这边的腾骧四卫竟也突然反叛,双方内外夹击,将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这才明白:之前疑心潘公子手无兵权,委实是小看了他。 三千营骑兵本由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发展而来,而腾骧四卫又是从三千营中分化而出。旧部众多,他身为宁王世子想要策反,实在是易如反掌。 “我们与叛军在玄武门激战两个时辰,双方皆伤亡惨重。太子殿下得报,说有小股叛军攻破东华门,向乾清宫而来,殿下担心陛下与娘娘安危,于是留下五军营在玄武门与叛军搏杀,殿下率羽林卫、金吾卫撤回乾清宫外护驾。” 我方听危月燕说完如今情势,便见胖子安抚完自己母后,向众人下令道:“锦衣卫亲军驻守殿内,金吾卫、羽林卫,随我殿外据敌!” 说着,从亢金龙手中接过长剑,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那一瞬间,竟有种软萌大白穿上铠甲化身钢铁侠的威武之感。 “心月,”我刚心生崇拜,胖子已来到我面前,“你为父皇做所之事,方才母后跟我说了,无论如何,我在此谢过了!” 他忽然抱拳向我重重行了一礼,倒将我骇得一惊:“殿下使不得,可惜我竭尽全力,陛下却依旧……” “像我母后说的,尽人事、听天命吧!”他握紧了长剑转身,“他回来了,平安无事。”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胖子口中的“他”是何人,遂凛然笑道:“一人无事不是平安,家国无事才是平安!殿下一身戎装赴豪宴,小女子有幸同去否?” 胖子满是血污的脸上,划过一抹真真切切的感动:“好!” 我随胖子步出乾清宫外,见眼前已是两军对峙、一触即发。 驻守宫外的羽林卫和金吾卫,将手中刀枪指向逼宫的虎贲、府军等叛逆八卫,相似的服色,令人有些恍惚。 “尔等昨日,还是携手并肩的袍泽,今日便要调转枪头,向自己的兄弟兵革相向!尔等心中无愧乎?” 胖子的声音振聋发聩,叛军之中便有人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陛下尸骨未寒,三位皇子便为争权夺位大打出手,此等德行,何配为君?” 这阴霾的声音响起,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便见鬼金羊负手缓步行至阵前,“宁王世子殿下不过替陛下在天之灵,惩戒不孝之子,肃清宫闱而已!” 他何时,也成了宁王世子的人…… 胖子鄙夷地长笑一声:“朱盘烒!事到如今,我这文弱书生都戎装上阵,你倒不敢现身?” “有何不敢?!” 军中分出一条道路,依旧是一袭青衣的朱盘烒缓步而出,在一排盾阵后驻足,与鬼金羊交换了个眼神,遂抬头望着汉白玉台阶上的胖子,“你们燕王一脉,从你爹朱棣起,便是无信无义之徒。我今日,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我宁王家的东西!” “信口雌黄!人君之位,有德者居之。似你这般窃国之贼,即便坐上了皇位,也得不了人心,更堵不住天下百姓悠悠之口!” “窃国?你莫忘了,五年前打着靖难旗号,窃国的是谁?!” 眼看这堂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站在胖子身后不远处的我听得无奈:两军在这里对峙着,您二位到底打是不打? 然之后便明白了胖子的用心:多拖延一刻,皇帝便多一分醒来的可能。 我正想着,却惊觉不远处幽幽寒光一闪,定睛看去,却是鬼金羊不知何时已潜至太子不远处,手中一柄弩箭堪堪瞄准了毫无防备的胖子…… 我这才意识到,朱盘烒刻意拖延时间,为得便是给鬼金羊制造一个“斩首”的机会。 “殿下当心!” 然此时弩箭已出,箭头带着诡异蓝光向胖子袭去! 铛啷啷!金石交鸣中炸起一片火花,几乎在胖子眼前爆开,那奇毒弩箭被突袭而来的飞刀击中,双双坠落在胖子脚下。 而不远处,鬼金羊调转箭头,尚未来得及出手,已被一柄凌厉长剑,带着横扫千钧之势,深深刺入了咽喉…… 血溅三尺,染红了执剑人的衣襟。 我望着他,捂住了几欲叫出声的嘴巴,眼中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回来了,不再是那个诡异可怖的刀九,而是我认识的那个锦衣卫,凤眸如星,英姿飒飒。 秦朗,我爱的男人,终是回来了! 对于鬼金羊的死,朱盘烒不过望了一眼,全然不以为意。 他待人向来只在乎有用无用,而鬼金羊,此时已是个无用之人。 但鬼金羊的死,终是打响了这场乾清宫保卫战的第一枪,胖子一声令下,双方士兵发出震天呐喊,瞬间搏杀在一起。 叛军无所忌惮,在朱盘烒授意下,将一支支浇了火油的火箭射向乾清宫,一时间,殿前的石阶成了一片火海。 “此处危险!请殿下退至殿内!” 秦朗手持长剑不断击飞射向胖子的火箭,大声喊道。 此时,胖子自知在这里也是平添麻烦,于是在亢金龙和危月燕的掩护下向殿门口退去。 “你也回殿里去!”秦朗百忙中,将我向里推。 “我不!”自刚才见到他,我便一刻也不想再跟他分开,“要活一起活,要死死一块儿!” 我这十分豪气且任性的话,惹得他唇角一勾,忽而伸手一揽,我便被大力搂在了怀里。 “傻丫头,这些乌合之众伤不了我,但你在这里便要惹我分心。”他百忙中在我额头上吻了吻,“进殿去等我,替我照顾好殿下!” 说罢,手掌在我腰间一推,我便身不由己地被送进了殿里。 子夜已过,寂寂黑夜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乾清宫外,亲军与叛军已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双方皆伤亡惨重,满地的尸首铺在汉白玉石的地面上,无人问津。 第211回 不悔 此时,正是双方短暂的休憩,众多伤者被抬进乾清宫前殿,我和宫女太监们一道忙碌着为伤者包扎。 抬头,便见秦朗大踏步地走进来,身上的玄衣和手中的长剑皆被血洗过一般,凛然如杀神降世。 他路过我身边时,伸手在我肩上轻抚一下,却并未停留,继续向胖子走去。 “伤亡如何?” “羽林卫剩七百余,金吾卫不足五百,叛军尚有一千五百余。”秦朗沉声道,“叛军肆无忌惮,我军却顾忌颇多,殿下,如此打下去,后果难料!” “一个时辰前,廖将军飞书来报,攻打玄武门的三千营骑兵已被劝降,但三千营骑兵人数众多,五军营为防生变不敢擅动。”胖子蹙眉,“若能有支援军里应外合……” 就在此时,始终沉寂的内殿,忽然传来徐皇后激动的声音:“陛下!陛下醒了!” 众人皆是一震,赶紧向内殿赶去。 龙塌上的今上朱棣,虽依旧虚弱,却是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看了看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胖子,声音低沉却不悦道:“什么事,如此喧闹……” 那语调,仿佛只是睡个午觉,又给人吵了清梦一般。 “父皇……”胖子抑制着激动哽咽,“宁王世子朱盘烒谋反逼宫,正与羽林卫金吾卫血战于乾清宫前。” “混账!”皇帝一激动,又重重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腥血来,气色反好了几分,“我早提点过你,宁王一脉包藏祸心,让你勿要与他过分亲近,你就是不听!” 胖子垂首:“是儿臣的错。” “竟被打到乾清宫前,皇家的颜面都要丢尽了!”皇帝顺了顺气,“老二呢?还不让他率三千营人马,速速前来护驾!” 他此语一出,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下。 “怎么了?都哑巴了?朱高煦何在啊?” 终究是徐皇后含泪道:“陛下,您昏迷不醒之时,老二和老三先后谋反,若非炽儿竭尽全力平叛护驾,只怕陛下和臣妾,早成了几个逆子的刀下之鬼!” 她此言一出,皇帝愣了愣,一时急火攻心,呕出一大口血来。 “朕养得好儿子、好侄子啊!”皇帝一声长叹,颤巍巍撑着坐起身来,“他们是觉得朕老了,便可以觊觎皇位了?来人!拿朕的铠甲长刀来,朕要手刃这几个逆子!” 话说得豪迈,人却晃了几晃,被徐皇后扶住:“陛下中毒颇深,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也意识到自己无力回天,喘息了一阵,向胖子问道:“如今战况如何?” 胖子便将乾清宫和玄武门的战况简单叙述一番:“父皇,叛军肆无忌惮,不断用火箭火球攻击,大有火烧乾清宫之势,我军处处掣肘,伤亡颇重。” “火?就他会用火攻?”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令徐皇后取来一只金匣子,“派人拿朕的虎符去城北,调神机营火速前来护驾!” 皇帝此话一出,便见众人皆是精神一震,我捅了捅身旁的危月燕:“神机营不是太子殿下节制么?为何之前不派上用场?” “原本是在殿下手里,还不是因为你……” 我深觉躺枪:神机营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不久前因迎驾之事,陛下震怒,令太子殿下交出了手中所有权力,自然也包括神机营。幸而陛下认为神机营掌握军火,干系太大,也并未交到二皇子手里,而是收归己用。故神机营只受陛下一人调遣,不见虎符绝不妄动。” 我表示理解:若非皇帝醒了过来,紫禁城里哪怕打翻了天,神机营也不会出动一兵一卒,亦不会襄助任何一方。 拿了虎符的胖子愁道:“只是如今乾清宫被叛军围得水泄不通,只怕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 “不是有条密道么?”我出声提醒。 便有内侍禀报,说方才有小太监想从密道逃跑,不慎被叛军发现,险些被叛军从密道潜入殿内来,故而他们已将密道毁去。 没了密道,任谁想从乾清宫冲出去,都毫无悬念地会被叛军射成个筛子……我看看胖子,与他两脸茫然,一时间皆没了主意。 却听一个声音响起:“我去!” “不行!”我条件反射地出声反对,转头瞪着秦朗,“你疯了?!此去必死无疑!” 看我如此大的反应,秦朗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反而浮现一抹笑容:“必死无疑的差事我已办过不少,幸而次次死里逃生。”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面颊,“放心,有你在这里,我哪舍得死?” “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我赌气哭出声来,“我好不容易等了你回来,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我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全然不顾皇帝皇后、太子及众多人在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朗无奈,只得将我带到僻静处,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帮我抹泪,却是越抹越花,索性紧紧将我裹在怀里:“月儿,你听我说,如今的乾清宫中,实无比我武功更高强者,若我能冲出去,则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大家都死路一条。” “死就死……能死在一块儿,也好过阴阳两隔。” “可我不想让你跟我同死,我想与你度过此劫,从此天长地久,再不分开。”他在我额发印上一个吻,语调清糯温柔,“月儿,等我回来,嫁给我可好?阳春将至,家乡的茶花也快开了,我真的很想带你去看看。” 诚然,他还欠我十里茶花,欠我浪迹天涯,欠我一生一世,我们不能死。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一把眼泪,“好,你速去速回,我等着你。” 他复重重地抱了抱我,转身离去。 我立在原地,目送那颀长的身姿,在窗外的满天火雨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剪影,犹如荆轲刺秦王般的悲怆。 他走了几步,脚步又顿了顿,并未回头,声音且低沉:“月儿,若我回不来……” 姑娘我压抑心底的哀怨愤恨忽然便爆了炸:“你回不来?好啊!你且回不来试试!”气势汹汹地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太子,“你今日敢不回来,我明日便嫁给那胖子!当太子妃,再当皇后母仪天下!风风光光地度过此生,将你忘个一干二净你信!不!信!” 我这一通骂,反而将他的沉郁悲怆一扫而空,回头向我飚来一记眼刀,薄唇轻启:“你敢!” 破晓时分,天光微亮。 秦朗走后,朱盘烒的叛军又先后发动了两轮攻击,双方激战一夜,叛军只剩下二百余众。 然而我方更惨,羽林卫加金吾卫,能战斗的已不过百人。 如今,这百余士兵已全部退守殿内,与二十余锦衣卫亲军,艰难地死守着殿门这最后一道屏障。 “秦朗怎么还不回来?”我焦急地低声问道。 “神机营驻扎在金陵城北,距皇宫颇远。他即便快马加鞭,来去也需要两个时辰。”胖子长叹了口气,“只是眼下这光景,只怕他带神机营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我心中犹如烈火烹油,不安越来越强烈。 终于,内殿门被陡然撞开。 当我看到缓步而来的朱盘烒,心中不禁一沉。 终究,是被他攻了进来。 看到被徐皇后搀扶着的皇帝,朱盘烒脸上划过一抹惊讶,他显然没有料到,皇帝还活着。 然片刻之后,他已换上那副惯常的儒雅姿态,向皇帝长身一稽道:“皇叔在上,小侄有礼了。”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乱臣贼子,朕没有这样的侄子!” 朱盘烒不怒反笑:“皇叔不认我这个侄子,我却要认你这个皇叔。至于我是不是乱臣贼子……”他无视手持兵刃的锦衣卫,悠悠然向前几步,“只要你昭告天下,自愿将皇位禅让于我,我便是名正言顺,至于你,便能保住老婆和儿子的性命,如何?” 此时,皇帝已站起身来,徐皇后和太子朱高炽与他并肩而立,“要杀便杀,我们一家三口何所惧哉?!” 朱盘烒咬牙道:“好!就遂了你们的心愿!”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我,神情颇有些复杂,“心月,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跟我享一世荣华富贵,还是跟着他命丧今日?!”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我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哈姆雷特》里的名句。我转头看一眼毅然决然的胖子,再看一眼凶相毕露的朱盘烒:这两个曾在我的第二次生命里粉墨登场,占据了重要角色的男子,这两个曾被我视为兄长的人,如今,却将我推向了生死的边缘…… 而被我视为此生真命天子的人,也许,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我长叹一口气,心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殿下,对不起。” 我说罢此句,便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转身向朱盘烒走去。 我听到身后,危月燕的骂声:“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不怒反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迷途知返尤未晚。”眼前的朱盘烒,十分嘉许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之前小看了公子,公子必然恼我。”我勾唇一笑,“但我愿纳个投名状,将功折罪。” 朱盘烒眯了眯眼,“如何纳法?” “公子可想知道,传国玉玺如今何在?” 看他骤然睁大的双眼,我知道自己赌对了。 但凡窃国上位者,皆对传国玉玺特别在意,仿佛只要玉玺在手,便找到了莫名的心理安慰,可以名正言顺的坐在金銮殿上,不受祖宗八代的谴责。 我示意他凑近些,“玉玺就在……” 就是这个瞬间,藏在袖中的短刀闪电般向他腹部刺去! 成败,在此一举! 刀尖,刺破了他的青衣,手腕却被牢牢钳住,再动弹不得。 “你以为,我身为宁王之后,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再用力,我本就受了伤的手腕,仿佛要被钳断一般,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我闭了闭眼,冷笑着迎上他那张目眦尽裂的脸,将一口口水啐在他脸上。 下一秒,人便摔了出去,重重撞在粉墙上,眼前一片金星。 再聚焦,指向我的,是一支漆黑的枪管。 我熟识此物,三弹连发的弗朗机,我曾将它遗落江底,今日它却要收割我的性命,不知是不是一种报复。 执抢的人,目光阴寒状如鬼魅,偏偏唇角还挂着一丝冷笑:“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竟是这句台词,俗套,俗不可耐…… 我索性闭了眼,耳边听到一声枪响。 砰!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再次穿越了,因为那致命的一枪,我竟完全没觉得疼。 于是睁开眼,却见那我以为再也回不来的人,正在眼前。 只是他胸前,正绽开一朵殷红的血花。 “秦朗!”我惊声尖叫。 我很希望他和箕水豹一样天赋秉异,心脏长在不一样的位置。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曾无数次栖身在他怀抱里,倾听他胸膛里那有力的心跳,觉得无比踏实。 但此时……我深知那支弗朗机的威力,摧毁一颗鲜活的心脏,易如反掌。 “秦朗,你……”我想让他振作,想劝他不会有事,但我骗不了他,也骗不了自己。 “月儿,我回来了……” 身后,密集的枪炮声响起,是奉旨赶来护驾的神机营。 但这一切嘈杂喧闹,已与我毫无关系。 我只是抱着他,徒劳地一遍遍抹去那不断渗出的血,只觉随着他渐渐合上的凤眸,我的天地,我的世界,也在渐渐失去色彩。 “月儿,忘了我,嫁给太子,母仪天下去罢……” “你明知道我是骗你,”我竟流不出一滴泪来,只是抱紧他,在他耳边喃喃,“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你活着,我便惹是生非地缠着你;你死了,哼,我做鬼亦不会放过你……” 秦朗,你等着…… 第212回 心途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福建的十里茶花盛开的季节。 他曾与我有此一诺,这诺言曾支持我坦然面对生死,挨过最寒冷的严冬,我此生不敢忘。 他家乡的茶花,我必须去看看。 收拾行李,盯着床榻上的衣衫发呆,一件是他贯穿的玄色直裰,另一件殷红如血的…… 我长叹了口气,将两件衣裳皆叠整齐收进了包袱。 推开房门,见清晨的阳光洒进冷家的小院,洒进我惯常坐着发呆的石井栏,石井上的葡萄架已攀满了新枝蔓,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时间会冲淡一切,正如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今想来,已恍若隔世。 那晚发生了许多事:三皇子朱高燧与二皇子朱高煦的相继谋反,最终却是宁王世子朱盘烒黄雀在后。 不得不说,他韬光养晦、筹谋多年,算准了天时地利,距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 但华夏自古有个成语,叫做功败垂成。 生死关头,秦朗带神机营将士前来护驾,将朱盘烒手下的百余残军收拾得犹如砍瓜切菜。 而彼时的朱盘烒,自知无力回天,恼羞成怒地将弗朗机对准了皇帝。 但他之前他向我开过一枪,让众人早有防备,是以这一枪被皇帝轻易躲过。 朱盘烒的最后一枪,留给了自己。 我犹记得,去年亦是冬末春初的光景,在这石井栏边,那个如画中走出的青衣公子,在我濒临坠井的关头伸手拉了我一把,问道:“姑娘正值芳华,何以如此想不开?” 我不禁摇头感叹,很想问他一句:你虽身世坎坷,却有满腹才华、大好余生,又何以如此想不开? 欲望,本是一缕轻烟,但遇上野心的蓬草,便会燃起熊熊大火,烧毁了所有的良知和理性。 我为他不值,为他感叹。 我在院里驻足了片刻,隐约听到老爹房里传来均匀的鼻鼾声,衬托得冷家小院格外宁静。 无人送别也好,免得徒增伤感……我无奈地心想,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秦朗,你曾许诺我的事,便是你做不到,我也要做到。 转身关上院门,蓦然被一双手环住了腰肢。 我蹙了蹙眉,低声叫道:“放开!” 那手却紧了紧,清糯的嗓音在耳后:“打算抛下我,一个人走?” 我身子颤了颤:“想让我带你走也可以,你放开手我先问你一句话……” 他听话放手,然下一秒便被我一把揪了耳朵,从昨晚到今晨的窝火瞬间爆发:“秦朗你涨本事了是不是?头回登门就把老丈人喝得不省人事,甚至还拉上了个未成年的小树!你知道我和阿暖昨晚为了安顿你们三个大老爷们,累得腰都要断了!你倒是不客气地在我家倒头便睡,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秦大人,哦,如今该叫你一声秦指挥使,好大的做派!” 秦朗被我揪得半边脸都红了,却一动不敢动,直到我撒完了脾气,才小心赔笑道:“第一次跟岳父大人喝酒,自然要让他尽兴才是……娘子,我错了,莫要生气了可好?” “谁是你娘子?!”不客气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让你贫嘴。 “即便如今不是,过几日就是了。”某狼倒不以为意,“再说,我天不亮便去北镇抚司牵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金陵到福建千里之遥,走着去何时才能到?” 想想他如今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大清早去给未婚妻牵马的场景……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气蓦然便消了大半,口中却故意道:“那就慢慢走呗。” 他接了我手里的包袱,一把将我扛上马:“我可等不得。” 那日乾清宫平叛之后,太子在皇帝授权下彻查叛乱之事,将二皇子与朱盘烒的党羽连根拔起,结果牵涉官员众多,几乎对整个朝堂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如天怒人怨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之类皆被处置,在皇帝的授意下,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便落在了秦朗身上。 于是升了官的某狼愈发的繁忙,忙到这一个多月间我也不过见了他两面,其中一面是他来我家提亲,另一面则是进宫被皇上和皇后赐婚。 两次皆风光喜庆,只是我们两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操控着走各种繁复的程序,连话都没正经说上两句。 幸而胖子还算有良心,在朝堂整肃接近尾声之际,允了秦朗三个月的假期,让他带我回福建老家祭祖完婚。 因定了今日是出发的日子,我爹昨晚便张罗摆酒席,算是替我俩践行。 没想到…… “下次再敢把我爹灌翻,信不信我连门都不让你进?” “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某狼今日特别的嘴甜,“冷家对女婿的家训,我铭记于心不敢忘。天色不早,我们快走吧。” 秦朗牵来的这一黑一白两匹马脚程极快,当晚我们便宿在了奉天府的官驿里。 我本惦记着要不要去奉天府拜会一下尚恪兄,想想小性儿的某狼,还是算了。 当夜,一轮朗月下,我做了个重大决定,将自己的前世今生,向他和盘托出。 他听罢,沉默了许久。 这一番沉默令我心中发虚,才意识到并非人人都是我师父那般看破红尘的佛系老道,但凡是个正常人,听了这匪夷所思的故事,都会对我这妖孽般的存在心存忌惮。 我瞬间后悔:干嘛要跟他讲这些,看这狼的样子……不会想退货吧? 我心里正打鼓,却见秦朗抬起头来望我,一双眼眸漆黑深邃:“月儿,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你,若你不想说,就罢了。” 他这般吞吞吐吐愈发令我惶然:“你问吧。” “你……会离开吗?” “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我是说,你既然来自异世,是否有一天,还会回去?” “我倒想回去哦……”我笑道,前世还有我爸妈,若能让我回去看一眼,我也是求之不得的,奈何时空穿越此事,可遇而不可求。 刚穿越来的半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穿越的原因,为得就是能够破开时空,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然自从遇见了他,不知从哪天起,回去的念头便渐渐淡了,再没出现过。 然我一句玩笑话说完,蓦然看到秦朗顿时白了几分的一张脸,意识到他会错了意,“我不是那个意思……” “月儿,你本就是千年后的来客,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我可以理解,只是……”他的语调有些哽咽,“能否……等我陪你看完了家乡的茶花,拜了堂成了亲……也算给我留下个念想。你若走了,我此生不会再娶,等你回来。” 我蓦地眼眶发酸,紧紧抱住了他:“傻瓜,我不会走,我哪都不去……我早说过,这辈子就缠上了你,你赶都赶不走的。” 我好话说尽,才让他勉强信了我不会走这件事,不禁感慨:男人执拗起来,可比女人难哄多了。 我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个东西。 “本打算成亲之日才送给你的,既然今日惹了你伤心,便提前拿出来哄一哄你吧。” 我将那只小巧精致的铜挂盒挂在他脖颈上,滑进了他的衣襟,“如今盒中是空的,待到你我成亲之日,便剪下各自一律青丝放进去,便是结发为夫妻,此生不相离。”我又伸手摸了摸,嘱咐道:“但愿你也像你的前辈一般,好好替我护着我的心上人。” 沉郁了一晚的秦朗,脸上终浮现出幸福笑意,伸手揽我入怀:“月儿,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逼宫之夜,当朱盘烒的弗朗机对准了我的心口,是秦朗及时赶来,不由分说地扑上来,替我挡了那致命一枪。 我曾对胖子说,秦朗一无所有,唯有一条命,但当我身陷生死边缘,他会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用他的一条命换我的一条命。 不想,一语成谶。 那时,我看到他胸口绽开的殷红血花,听他“忘了我,母仪天下去”的临终嘱托,以为他此番无救,遂抱定了与他同死的决心。 于是对他说出了那番十分慷慨节烈的话:“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你活着,我便惹是生非地缠着你;你死了,我做鬼亦不会放过你……” 正打算自我了断,怀里的人却幽幽睁开了眼:“你能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你知不知道,我那会儿掐死你的心都有!” 想起当日之事,我依旧愤愤然:“哪有拿生死开玩笑的?” 他第一百次为此事陪笑道歉:“娘子我错了。” 那致命一枪,堪堪打在他胸前的铜盒上。铜盒被打烂,里面的一缕青丝四散,他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故而他总说,是我救了他一命,但明明是他替我挡枪在先。 然姑娘我认为,是谁救了谁都并不重要,我与他之间相欠的情意,是要用一辈子来慢慢算的。 五日后,行至扬州,秦朗煞有介事地说,要给我个惊喜。 于是懵懵懂懂地被他领到二十四桥附近,一座隐于草木深处的院子,路过黛瓦粉墙,见满壁的蔷薇花迎风而动,墙内一支粉白桃花亦开得娇艳,不禁顿了顿足,“这院子,真是美。” 心中盘算着,待我们从福建回来,御赐的秦府也该修缮完毕了。那院子我去看过,恢弘大气却缺少些生气,到时候定要在院墙边也种上些蔷薇。 秦朗笑笑,拉着我的手继续向前走,行至朱红漆的大门口,忽然驻足,抬手在门上扣了扣。 我正疑惑他为何敲别人家门,却见朱漆大门打开,一名中年管家疾步走出,向我们行礼道:“老爷、夫人,我等恭候许久了。” 我被这一声“夫人”雷得外焦里嫩,许久缓不过神来。 “你何时买了这个院子?” 傍晚,我坐在桃花树下的秋千架上问道。 “一月前吧。”秦朗在身后一下下地轻推我,“这不就是你之前想举家搬迁扬州时,中意的那个院子?我着人打扫修缮了一下,日后你我或家人无事时,便可来住些时日。娘子可还满意?” 如今的姑娘我,在金陵城的核心地段有座大宅子,在扬州瘦西湖畔还有个典雅别致的院子……我初穿越大明时的富婆梦,不想便这样轻易的实现了。 想至此,我心情顿时嗨了起来:“我想喝两杯。” 某狼却微蹙眉:“少喝点。” 月上三竿时,踉踉跄跄的我被秦朗扶进卧房,口中还在自我分辩:“我没醉,真的……” “嗯,没醉没醉。” 我却敏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敷衍,愈发急于证明自己的清醒:“我走个直线给你看看?” 某狼无奈笑道:“不必,早点歇着吧。” “秦朗你根本就不信我!”姑娘我十分不悦,“我今儿必须给你表演个真正的技术……” 我嘀咕着,低下头去,用牙咬开了他胸前,玄色直裰上的扣子。 我抬起头来,一双明眸盈盈得意地望他:“你看,我就说……” 我本想说我真的没醉,却忽见秦朗一双凤眸中,仿佛升腾起玫瑰色的烟火,瞬间炸了。 番外上 今夕何夕 永乐十年,六月初一,茶靡花开满庭香的初夏时节。 “今儿是什么日子?” 早膳时分,我边吃豆腐脑,边似不经意地问秦朗。 他便放下碗想了一想,忽然一敲掌心:“哦,李雷擢升刑部令史,今儿应是新官上任的日子,你打算去道个贺?” 贺你个大头鬼……我暗自撇了撇嘴,闷闷道:“好。” 早膳后,秦朗去了北镇抚司上班,经他提醒,我亦觉得该去给李雷贺一贺。 “你怎么亲自来了?”李雷换了刑部的制服,局促得直搓手,“你如今可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来给我区区一个六品官送贺礼,有失身份啊!” 话是这么说,他一双铜铃眼中满满当当写着欢喜。 我便笑道:“所以才要来,显得你有面儿不是?”说着,指挥小厮将贺礼——一盆滴水观音并一盆盛放的君子兰搬进了李雷的衙署。 喝茶聊了几句,李雷忽然冲我压低了嗓门:“听闻令弟冷嘉树,今年春闱状元及第,官拜佑春阁大学士之后,将京中众多名门望族之女的求亲一一谢绝,执意要娶家中的小哑女为正妻,确有此事?” 见他眼中一如往日的炯炯八卦之光,我只觉好气又好笑:“千真万确。不过,我家阿暖如今也不算身份低微了,不久前被徐家大夫人收为义女,如今也算是徐家的义小姐,配得上冷嘉树那小子。” 徐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徐家大夫人是徐皇后的嫡亲大嫂。但此事倒不是我做的,我一直疑心是我爹的手笔。 “如令弟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当真难得。”李雷唏嘘道,遂轻车熟路地抱了抱拳,“冷姑娘教导有方,在下佩服佩服。”又一拍脑袋,“看我叫顺了嘴,如今该唤一声秦夫人才对。” 从冷姑娘到秦夫人,我暗自祭奠我那逝去的青春。 从刑部出来,恰见路边小摊上水灵灵的葡萄煞是喜人,想到阿暖最爱吃这口,遂挑了几串,拐了一趟娘家。 如今的冷家小院颇为冷清……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在去年,终发生了大明朝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便是永乐皇帝朱棣力排众议,将国都由金陵迁到了北京,从此大明朝实行“二都之制”,皇帝坐北京,太子守金陵。 秦朗作为太子的亲信,自然留在了金陵,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然新科登第的冷小树同学,却往北京任职去了。 临行前,小树与阿暖执手在我爹面前跪下,将二人的亲事定了下来。 初夏的庭院中,响着三两声的蝉鸣,只见阿暖独自坐在院中的石井栏上,低头缝制着一件湖蓝色的直裰,神情甚为专注。 当年的小小女孩儿,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 “你日日地给他缝衣裳,那小子怕是一辈子都穿不完了吧。”我故意笑她道。 阿暖脸上一红站起身来,娇嗔地望我一眼,接过我手上的葡萄筐子。 我往屋里张望了一下:“爹呢?” 阿暖便比划道:往印书局去了。 自一年前,我爹因“机缘”终与徐皇后见了一面,二人在城外的潭柘寺共饮了半个时辰的茶,回来后浑浑噩噩了半辈子的老爹便改头换面一般,将昔日的琴棋书画、装帧印刷等十八般技艺统统拾了起来,日日忙得不亦乐乎。 可见人生有没有动力,确是不同。 “阿暖,今儿是什么日子?” 与阿暖并排坐在石井栏上吃着酸甜的葡萄,我随口问道。 阿暖放下葡萄想了一想,忽然蓦地弹了起来,比划说她在云祥坊定制的喜服,说好了月初去取,若我不提醒她倒忘了。 说罢,顶着一张因憧憬而红润的小脸,一溜烟跑没了影。 徒留我一人坐在井边,空虚,寂寞,冷。 眼角瞥见被阿暖落在石桌上的湖蓝色直裰,竟冷不丁地想起那个青衫执扇的身影。 我已许久不曾想起过他,但如今想来,以他温和心细的性子,应会记得今儿是个什么日子罢。 只盼他来生做个心地单纯之人,琴棋书画、诗酒风月,洒脱地度过一生。 回家路上,拐到莲湖居买了两份糯米红豆的点心,方踏进家门,便见两个粉嫩的“糯米团子”冲我扑了过来。 “娘亲!娘亲!” 我郁闷了一上午的心情,在这两个小团子娇娇软软的呼唤里,终变得平静温柔。 与秦朗成婚的第二年,我寂寂无闻的腹中终有了动静。 闻得消息的秦朗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竟当即冲出门去,将太医院的院首夏大人给拖进府来为我把脉。 夏大人神医妙手,当即宣布,乃是一对龙凤双生子。 我欣喜之余又有些忐忑:在大明朝的医疗水平下,顺产一对双胞胎,风险不可谓不大。 我甚至脑补出了前世,白衣白帽的医生一脸凝重地问产妇家属,保大还是保小这样性命攸关的问题。 便这样担忧着、担忧着,直到临盆的日子,我紧紧抓了秦朗的手,无比坚定地告诉他,若事不可为,万望保住两个孩子。 秦朗却更加坚定地在我耳边道:“相信我,你们娘儿仨都会好好的!” 他这番信心,倒不只来自他自己,更来自突然从四海云游中返回金陵,在我床前守了一夜的我师父老道士。 我便良心发现,觉得自拜师以来,我对于这位师父,始终是亏欠的。 幸甚的是,小丫头秦湘自打娘胎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位白发白须的师爷爷,于是骨子里对他自带好感,两日不见便哭着要找师爷爷抱,且自幼便对各种草药有天生兴趣,生生将我师父变成了护娃狂魔。 我深以为,这对我师父也算是种补偿。 我弯腰将两岁半的秦湘抱在怀里,却惹得同样两岁半的秦逸愤愤不平,“哼”了一声甩开我手去,以表达对他娘亲我向来厚此薄彼的不满。 我只得无奈教育:“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便应如你爹般顶天立地,做个伟岸男子,哪有时时讨抱的?” “我爹还讨抱呢!”秦逸一脸理直气壮,“我都见过的!” 他老母亲我瞬间红了一张脸,望望四下无人才放下心来,索性一左一右牵了两个小团子至院中小榭里坐下,取出点心分给他们吃。 “你们可知,今儿是个什么日子?” 我不过随口逗趣,却见捧着点心吃得满脸渣子的秦湘,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十分笃定道:“有点心吃,好!日!子!” 我不禁莞尔,在两个小团子额头上各赏一个亲亲。 一下午的时光,便在两个小团子的厮磨中悄然划过。我本有计划要为《广目志》写篇稿子,也被两小只闹得没了工夫,又想今日毕竟不同寻常,稍微休个假也不为过。 直至月上三竿,秦朗下班回来,两个小团子已玩得疲累,跟他们的爹道了个晚安,便被奶娘抱去睡了。 清静下来的我方想起今早在为何事郁闷,十分不悦地瞥了秦朗一眼,“我要去书房写稿了。” 却被他一脸莫名笑容,不由分说地揽了肩膀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两株桂花树上,挂了五六盏粉红的荷花灯,融融的灯光笼罩着树下一张石桌,桌上几个精致小菜并一壶酒,还有两支摇曳的红烛。 “这是……”我眼中光芒闪烁,“你何时备下的?” 秦朗一双凤眸中漾着柔波:“常听你说什么烛光晚餐,我思量着,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便垂眸,娇嗔地在他胸前推了一把:“我还以为你忘了。” 他顺势拉了我的手,在石桌前坐下,“娘子的生辰,为夫日日放在心上,怎么能忘了。” 说着从怀里取出个精致锦盒,打开来是一只通体碧透的并蒂莲玉簪子,“听闻这是北京城当下时兴的款式,我前月便嘱咐人去买,刚巧昨日送了来。”又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个红艳艳的荷包递到我手上,“喏,这是小树托人给你送来的生辰贺礼。” 我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荷包,满意笑道:“还是我弟弟送得实惠。”却美滋滋地将玉簪子插上了发髻。 “好看么?” 不听他回答,我抬眸却见烛光氤氲中,某狼正双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一副入了神的样子。 不禁笑着去刮他高挺的鼻梁:“你娘子太美,把你看傻了?” “的确。”人却被他拉了过去,坐在了他怀里,“我方才在想,待你我携手从青丝走到了白头,娘子可还是这般娇俏可人,让我看不够的样子。” 这情话说得实在撩人,我立时红了一张脸,刚要开口,却闻耳畔一阵“啧啧”之声。 闻声望去,见我家花园矮墙之上,亢金龙和危月燕两口子正并排坐着,危月燕手里甚至还捧着一把瓜子,俨然一副vip席看言情片的样子。 我立时从秦朗腿上弹了起来,指着这两个吃瓜群众,羞赧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们……大晚上的躲在我家花园里做什么?!” 番外下 浮生流年 “本是来给你贺寿的,不过有情戏可看,也算意外收获。”危月燕从矮墙上一跃而下,冲我一挑眉道。 如今,我与危月燕这姑娘的关系,怎么说呢…… 用前世说法:闺蜜,死党。 我与秦朗成婚之时,她确也颓了几日,不过江湖儿女素来心大,几日过后,也便不再计较。 后不久,太子殿下出面将她赐婚于亢金龙,这姑娘羞涩了一番,终是点头应了。 各自成婚之后,我们两家住得也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与她竟十分的投缘对脾气。 恰巧那阵子金陵城出了几起飞贼采花害命的大案,一伙儿淫贼不但手段毒辣且轻功极高,来去无影无踪可循,应天府查了许久都查不出个头绪。于是,经太子殿下授意,我与危月燕临危受命,以我的谋略她的武功涉身其中,最终竟将采花淫贼连窝端了。 我二人一度名声大噪,太子甚至建议我入职锦衣卫,与危月燕组成个team,还热心地给起了名儿: 黑白双煞。 姑娘我当时便拍桌子跟胖子翻了脸:亏你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竟起出这样难听的名字……闹着玩儿呢? 结果我俩的组合尚未成立便宣告解散,究其原因倒不是因为队名难听,而是……燕子腹中有了个小龙人儿。 望着眼前两位不请自来的吃瓜群众,秦夫人我表示无言以对。 倒是亢金龙,十分鄙夷地用胳膊肘捅捅秦朗:“老狼啊,看你在北镇抚司杀伐决断、铁面无情,背地里竟能说出这般酸得倒牙的话来,果然是闷骚不可貌相。” 然他话音未落,已被他家娘子一把揪住了耳朵:“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倒是说两句好听的话来,给老娘听听啊!” 亢金龙一脸夸张的龇牙咧嘴:“好听话有个屁用,又不管饱又不挡寒的。再说了,夫妻之道,行胜于言嘛。”说着,还给秦朗递去个“你懂的”眼神。 我满额的黑线:这对活宝,真想假装不认识他们。 正冷眼看亢金龙夫妇嬉闹着,忽又闻背后一个哀怨的声音弱弱道:“你们两对贤伉俪如此秀恩爱,让单身豹情何以堪……” 我复吓了一跳,回头却见箕水豹抱膝蹲在墙角里,满脸哀怨颓然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身边扔着一只万年不变的桂花茶鸭。 于是,五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石桌,挤得满满当当。 亢金龙转眼便忘了被娘子修理的惨痛,大咧咧拉着秦朗和箕水豹拼起了酒。 我十分哀怨地在一旁冷眼看着,不明白我的浪漫烛光晚餐,怎么就瞬间变成了战友聚会呢? 正暗自嗟叹着,便听他们催起箕水豹的婚事。 “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汉子饥。”箕水豹十分无奈地自饮了一杯,“媳妇儿哪里那么好找。” 燕子便故作一脸惊诧:“没良心了啊,宫里宫外的姑娘给你说过多少,连殿下都三番两次为你牵线,是你自己推三阻四的不愿意!” 豹子便不屑地撇嘴:“金陵城那些千金贵女,不是呆板无趣,就是傲娇跋扈,想找个性格相投的谈何容易。” 他说话间,似无意地向我投来的一丝目光,令我心中略紧,转头去看秦朗并未留意,这才安心。 正不知该如何开解,却听亢金龙接口道:“的确,像我家燕子这般性格爽朗又有御夫之道的,确是万里挑一。” 他一句话出,我们三人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燕子则一脸红地抬手给了他一记暴栗。 “识得你多年,倒是头回见你如此机智。” 我等闻声一愣,齐齐转过头去,却见某太子依旧一袭月白长衫,手中垫个锦盒,一脸戏谑地冲亢金龙点了点头。 我们赶紧站起身来行礼:“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无妨。”胖子在桌边落座,冲我故作嗔怪道:“心月的生辰,请了这许多家伙,独独不知会我……我又怎么惹你了?” 我便十分无奈地扫了一眼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向胖子陪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秦府的家宴呢,向来是不拘礼数,随缘而来,”举起酒壶给他斟满,“殿下来得晚了,理应自罚三杯。” 翌日黄昏,依旧有些酒后昏沉的我,坐在危月燕家的花厅里,揉着额角看她捏着枚绣花针,跟个玄色的荷包较劲, “你就不适合这个,何必自讨苦吃。”我看她一副“捏针如扛鼎”的架势,绣个荷包绣得杀气腾腾,实在忍不住出声劝道。 “算了算了!”她便一把将针线与荷包丢在了茶几上,十分不悦地瞥了我一眼,“还不是你害的,没事给你家老狼绣什么荷包,他日日戴在身上晃荡,惹得我们家龙王眼红,非得缠着我也要一个。” 我不禁失笑:这些而立之年的爷们儿,私底下怎地都小孩儿一般。 不禁想起我那个荷包……是给秦朗的生辰礼,绣得也是一塌糊涂,却被秦朗敝帚自珍地挂在腰带上,从来不舍得取下来。 “昨晚上,你喝到尽兴时,揽着殿下的肩膀对饮,可是没看见你家老狼一张脸都黑成什么样儿了。” 我立时骇然,“我……有吗?”昨晚喝得有点大,今早醒来完全断了片儿,一点儿不记得。 难怪秦朗一早出门,满脸的别扭。 我十分郁闷地揉揉眉心:这下惨了,如何哄哄这头小性儿的狼才好…… 却又听燕子悠悠道:“对了,倒忘了恭喜你。” 这还恭喜我……“恭喜我什么?” “你昨晚,亲口将闺女湘儿许给了殿下的长子瞻基,今后可就是皇亲国戚了。” “什么?!”我一拍桌子弹了起来,“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殿下一提你就满口答应,我当你早有此意呢。” “ohmygod!”我又欲哭无泪地颓了下去。 “这事儿搁谁身上,不得欢喜得什么似的,你这状态不对啊。”燕子看神经病似的看着我,“那可是皇长孙,虽说她生母不怎么样,但她,咳……病逝之后,芙蕖作为后娘倒也将那孩子教得十分出色,搞不好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殿下又是以正妻之位许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还真没什么可“搞不好”,前世的历史里明明白白写着:朱瞻基,日后的明宣宗,大明朝的第五位皇帝,只是…… “嫁给他是要涉身后宫的!后宫那地方,尔虞我诈、险恶无情、步步惊心,”想想我那粉团儿般可爱、天使般纯真的湘儿,我愈发头痛,“我可不想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早知如此,就该把湘儿许了我家致远。”燕子埋怨道,想想又不甘心地问:“母仪天下哎,千万女人的终极理想,你这当娘的竟一点儿不动心?” 我便弱弱地讲了句实话:“我若想母仪天下,自己就母仪去了……” 燕子愣了半天,方颔首道:“倒也是。”遂一拍桌子,冲我怨道,“就是,你当年便成全了殿下的一片心意,母仪你的天下去多好!何必非要来跟我抢老狼?!” 我便“腾”地又弹了起来,指着她鼻子道:“好你个危月燕,到现在竟还惦记我们家狼呢?信不信我去跟你家龙王说?!” 是夜,月色氤氲,烛火摇曳。 卧房里,秦朗将一脸愤愤不甘的我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平日里你俩好得一个人儿似的,怎么就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呢?” 今儿的确打得声势浩大,将燕子家的花厅弄得狼藉一片,最终还是秦朗和亢金龙双双闻讯赶来,一人一个才将我俩拉开。 我脸颊一红,低声嘀咕:“原本是比武来的……”打到最后竟较真了起来。 自嫁了秦朗,他深知我这时时处处惹是生非的性子,便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还日日逼我练功,两三年下来,我这功夫倒也颇有长进,只是…… 秦朗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我:“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去跟锦衣卫二十八宿的危月燕比武,还真是精神可嘉。” 我被他嘲笑得愈发羞赧,索性略过这个话题,“我昨晚醉酒将闺女许给了皇长孙,你怎么不拦着点儿?” 秦朗脸色黯了黯,苦笑道:“你跟殿下勾肩搭背义薄云天的,我哪里拦得住?”看我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怎么,后悔了?” “相当后悔。”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我这辈子的错事儿,都是喝醉酒之后犯下的。”酒真心不是个好东西,我决心再也不碰了。 秦朗却唇角一扬,在我耳边道:“我觉得,你我洞房花烛之夜,你喝醉了酒用小嘴儿扯我的衣襟扣子,就做得相当不错……哎,别恼啊。”被我恼羞地一掌推在胸前,复又搂紧了我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皇长孙虽只有五岁年纪,却敏而好学,恭谦知礼,日后未必不是湘儿的良配。” 好吧,你这当岳父的喜欢就好……我顿觉无话可说,想想又补充道,“燕子恼我不愿将湘儿许他家志远,却许了皇长孙,扬言要跟我绝交。” “你们女人还真是……”秦朗摇头笑道,忽而凤眸一轮,“也不是没得办法。” “什么办法?我们就湘儿一个闺女,还能许两家不成?” 他修长的凤眸中便漾出了桃花朵朵,轻笑着伸手落了床帏: “再生一个便是。” 我常常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究竟有多爱眼前这个男人。在这一场始料未及的穿越里,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他,爱上了他,拥有了他,人生便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和后悔。 今夕何夕,浮生流年,执子之手,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