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之恋》 一、秋水长天(1) 京城的深秋,不缺少暖色调。路面上不时飘落的银杏叶,如同一只只水中浮游的小鸭掌,柔柔地落下来,随风翻滚着,抚摸着,享受着最后与大地亲近的机会。傅华背着几块铜坯,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曲折而熟悉的胡同,推开自家的一扇古旧木门,就看到这样一个令人心胆欲裂的场面。 这是一所并不算大的老平房,是皇城根里这些仅存的老民居了。此刻,昏暗的光线在年久失修的屋檐遮挡下,形成一道黑暗的索道,封住了与外界的联系。自己年满八十六岁的养父谢京福整个人从长竹椅子倒垂着头,银白的须发稀疏而执拗地覆盖了半张面孔,他眼睛紧紧闭着,似乎不省人事了。他平常手里捧着的小紫砂壶也歪躺在地上,壶里的茶水倒了一地。 傅华心头一惊,连忙扔了那铜坯,拼命摇晃那衰老的身躯:“老家伙,你可别吓我!”他试图用指头去探老人的鼻孔,谁料竟然被一巴掌打了出去! 傅华跌跌撞撞倒了下去,正碰到那坚硬的铜坯,咯得大腿根深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哎呦”一声叫了起来:“你……都这个年纪了,别成天拿装死吓唬人!我这大白天还见了鬼呢!出去遇到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回到家还对着一个不可理喻的倔老头,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呢?” 谢京福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你懂个屁!我这叫倒挂金钟,强身健体的功夫!你越好吃懒做,想盼我死,想随心所欲过日子,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傅华“嘿嘿”笑着:“您老人家还真生气了?我以前虽然是不怎么出息,但是现在不是改邪归正了吗?您让我做铜胎我就做铜胎,您让我烧蓝我就烧蓝,这还不行吗?” 谢京福冷笑了一声,骂道:“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做铜胎?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铜胎?” 傅华看到谢京福脚下正是自己做坏的那一个铜胎。那铜胎没有想要的那种葫芦形,而是歪歪扭扭,坑坑洼洼一个难看的半成品。铜胎做得虽然不甚好,但是紫铜却锃亮,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深深浅浅的辉芒,似乎有种无声的怨懑情愫,潜移默化地植入自己的心,莫名其妙不舒服起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这不是难得的失手嘛!”他将那铜胎捡起来,钻进院子里的老工坊里去,拿起锤头,重新敲打起来。 窗外,听到养父的声音依旧不满地传来:“难得失手?我倒是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不失手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偷偷到网吧里打游戏去了吧?你那十根手指头,敲电脑行,怎么做珐琅时就变成了个棒槌?告诉你,今天要是再敲不出个像样的来,就别吃晚饭了!” 几声长吁短叹后,傅华听到养父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偶尔还有鸟雀的鸣叫声。他知道这个怪癖的老人终于没有气力骂自己了,而是去公园遛鸟去了。养父几乎没有朋友,平素除了自己在家里弄弄珐琅器,就只有每天清晨或黄昏出去转转而已。 傅华也轻轻松了口气,顺手把那破铜坯扔到一边。他暗暗发笑,上次无意中在一个柜子里翻出个清朝喜福珐琅老鼻烟壶,去旧货市场上卖了一笔钱,够自己挥霍大半年的。回家前他已经到前边的咖啡店里吃饱喝足,养父的震慑并不起什么作用了。不过是看他年老体衰,不忍心刺激他罢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满怀慈悲的。他又用手机玩了一会儿游戏,觉得有些困倦,便躺在一张木椅子,眯了起来。 朦胧中,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以为养父回来了,便习惯性地坐起来,正想说:“来了来了。”但是,他的视线里,看到的并不是那个一脸冷漠孤僻之气的耄耋老者,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美丽姑娘。 姑娘戴着一个浅灰色的棉麻大边秋帽,一头乌云流水般的秀发长长披散在身后,蓝色复古气质的外套隐隐露出里边大红色过膝套装长裙。她蹲下来,露出凝脂般如雪似玉的手腕与纤纤细指,将背包取下放置到葡萄藤下的石桌上,也把一只滚轮大行李箱搁置在一旁。再四处寻寻,看到一只缺了半边的笤帚,嫣然一笑,取了过来,竟然开始打扫庭院里落下的枯叶。 婆娑细碎的声音不停传来,傅华竟然觉得双耳痒痒的,一种乍寒还暖的感觉不期而至。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用力揉揉,那婀娜窈窕的身姿依旧真实显现,并不是个梦。这女子转头,脸上的轮廓越来越清楚,好熟悉,记忆中的影像逐渐还原。她,居然就是今天中午和自己在咖啡店抢座位的女孩子。那个座位在角落,视线却是整条街最好的。 每次坐在那里,口中品味着苦后回香的咖啡,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傅华的心中那难言的孤独感顿时淡了许多。六年前,他最爱的女子去了美国,他到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就遇到了自小就不对眼的仇人方禀,嘲笑他一事无成,他一怒之下就手里的酒瓶子扣了下去。谁料,那方禀的血流满面,竟然躺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他入狱后,看到来探视的养父总是脸铁青着脸,失望地看着自己,摇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留下些生活用品,便摇头走了。再见到养父,已经是六年后了。 几年的牢狱生活,过得虽苦也快。但是眼中的养父确如风中残烛,瘦弱的身躯,背对着他,说了一句:“走吧!回家,我教你做珐琅器。”于是,他的生活就变成这样朝夕辛苦的劳作。他并不懂养父的心思,只知道他退休后仍然还要经常自己做些器件,然后交给以前认识的老商户去销售。那些流光溢彩的珐琅器明明都是些精品,却总是卖一个平民价。 他回神,看到那姑娘将庭院打扫干净,将那些叶片都埋到那株葡萄树下。养父也经常这样做。 一、秋水长天(2) “喂,你这个人以为自己真是举世无双的仙姝呀?这里可不是咖啡馆,这里可是我的家,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傅华跳起来,出了工坊,叉着腰,对着那姑娘喊着。 姑娘显然被吓了一跳,她定神看了看傅华,腼腆笑了笑:“是你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和你抢座位的。那是因为有人告诉我,坐在那个位置,可以看到这个胡同里最有名的景泰蓝大师谢京福,他老人家遛弯总会经过那里……” 傅华觉得自己内心的秘密仿佛被人挖掘出来一般,脖颈处瞬间热了起来,他故意瞪着眼,说:“他老人家不是逛早市就是晚上才出来,这是谁造的谣呀?大中午的,老人家年纪大了,得休息呀!” 姑娘不好意思地点头:“可能是我听错了,确实,如果我没有记错的,他老人家是一九三零年出生,到今天足足八十六岁零七个月了。是该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 傅华听她说了这话,连生辰八字都调查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是有备而来,怕是有个说法。 不料,那姑娘却一反常态,卸掉了咖啡店抢座位的气势,诚恳地说:“请问您是谢老的什么人?我叫吴美莹,从杭州来,是想和谢老学习景泰蓝制作技术的。” 傅华听了,惊奇起来。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居然要学景泰蓝?那脏兮兮的工坊里到处是粉尘、釉料和稍有不慎就烫出泡的火炉锡粉,自己一个大男人都觉得度日如年,不相信她真是来拜师学艺的。 他看吴美莹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颠簸,没有休息好,但是口中却挖苦着:“学景泰蓝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以为天上都有馅饼掉?” 此时,他身后传来一个沧桑浑浊的声音:“姑娘,我谢京福早已经不问世事,也不会收女弟子,你是来错门了,请回吧!” 吴美莹看到谢京福,惊喜交加,冲上前来:“请您一定要收下我!我是学美术专业的,有绘画基础。”她说着,拿起自己的背包,取出一碟证书类的东西想递给谢京福。 谁料谢京福冷冷地推开她,朝前一步,进了自己的屋子,又甩了话出来:“姑娘,我谢京福这辈子只有一场蓝花梦,早就没心气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你走吧!不要再说了,我的心意不会变。” 吴美莹有些着急,眼巴巴地看着谢京福的房间,一双美瞳顿时湿润起来。 傅华看着她的神色,心中莫名又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怜香惜玉之情,他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个怪老头的脾气你还是不太了解,不知道他这辈子受了什么伤害,实话说,和你一样来的人很多,但都无一例外兴冲冲而来,败兴而归。你还是趁早死了心,不要再费力气了。” 说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紧,原来自己的右手被吴美莹紧紧握住:“我请你帮帮我,我是一定要留下的。” 傅华想说:“我凭什么要帮你?”但是说出来的却是:“你先找个旅馆休息一下,不然明天再做打算怎么样?我也想办法。” 吴美莹点点头:“我知道你大人大量,一定不会记个小女子的仇!请一定要帮帮我,我要是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 傅华看她那一脸韧劲,故意绷紧了脸,说:“你要真是有百折不挠的劲头,就给我买咖啡来。” 吴美莹破涕为笑,立即转身,拖起行李箱,一边走,一边回答:“一言为定。” 傅华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不由有些怔了。 “臭小子,你的铜胎做得怎么样了?” 这一声喝斥,震慑得傅华激灵了一下,连忙应道:“我想重新画个图样,再考虑考虑再说……”他说完这话,翻了翻眼皮,等着新一**风骤雨,没想到,屋子里并没有传来以往的指责声,灯居然亮了起来。 “哦,是该胸有成竹才能下笔,学会沉稳了是好事,再沉淀沉淀也好。” 傅华觉得吃惊,这老人家自从退休后,到了晚上就连饭都不吃,只喝两壶乌龙茶,然后就在自己的屋子里静了下来直到天亮,且从来不开灯,不知道做什么。有一次傅华做了打卤面,想讨好父亲,却被拒绝了。自此,傅华再也不敢打扰这个怪老头了。今天居然破天荒亮起了灯,难道真的有什么转机? 正想着,听到屋里的声音有些沉重:“去到西屋里的木柜子里,给我把那个红色小木头箱子抱过来。” 傅华按照养父的吩咐做了。自小就知道养父有这样一个箱子,从来都是上锁的,谁都不知道那里藏的是什么。养父一定是被什么触动了心事,这里说不定有着尘封了几十年的秘密,想到这里,傅华觉得心猿意马,特别想一窥究竟。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胆量。 那屋子里的灯光就这样亮了一夜。傅华早上起来,蹑手蹑脚进去,看到老人躺在床上睡熟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那箱子竟然没有打开,老人就这样抱着箱子睡了整夜。 看到屋外阳光射了进来,傅华把灯关掉。轻手轻脚正要离开,又听到那声音传来:“我和你说了很多年,你都当耳边风。也从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了一辈子珐琅器。在一件好的器皿是天长日久要用心用命去换来的,你以为那都是空手套白狼的活计吗?” 傅华支吾着,言辞闪烁,想逃出这个永远都脱离不了的魔咒。 “22岁那年,我跟着祖父到珲贝子的府里去送珐琅器。那清朝的贵族遗老们虽然早就没有了俸禄,却一直摆着富贵的架子。正值珲贝子的长孙娶妻,我随着祖父做的第一件双凤牡丹珐琅香炉就得到了贝子府的赞赏,可你今年都三十八岁了,居然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白白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思。” 一、秋水长天(3) “我知道,你总觉得那是老掉牙的东西,费工费时费力,哪里比的了那街头的快餐,几分钟就进了肚子。我就是个老掉牙的人,唉,也怪不得你,前几天我去了躺旧货市场,看到那做佛珠的匠人,都用电动机子了。那些东西是死物,都是靠人的心思才会有灵性的。那几分钟就出来的快餐,吃到肚子里舒服吗?” 这样长篇大论的教诲,傅华已经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一边敷衍着,一边喊着:“您老人家想吃什么?豆腐脑还是豌豆黄,我这就出去给您买去!” 谢京福心中已经充满了哀伤与绝望。他长长叹了口气,又咳嗽了两声,无力地朝傅华摆了摆手。 傅华耷拉着脸,慢慢朝门口而来。推开门,一阵来自世外的幽香徐徐侵入鼻孔中,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举在自己面前。 吴美莹换了一副温柔的笑脸,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先生,这不是咖啡店的速溶咖啡,是我昨天晚上去超市买的咖啡豆现磨的,借用老板娘的厨房,煮了两个多小时才好的,还有这个,这是我亲手做的虾仁猪肉馄饨,老人家胃口不好,这个有汤有面,吃着顺口。” 傅华看她的发丝凌乱,比不得昨日洒脱超然,知道她肯定忙了一大早上。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赖到这里了啦?”傅华毫不客气地端过咖啡,一口饮下,那发自食物内在的香味被这样的细致玲珑心给淬炼出来,果然不同凡响。 吴美莹并不等他发话,便和昨天一样,闯进院子里,又开始打扫那枯叶。 傅华摇了摇头,端起盛着虾仁猪肉馄饨的汤碗进入到养父的屋子里。养父早已经起来,正揭开那鸟雀笼子的盖布,准备出来。傅华示意养父尝尝这早餐,谢京福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傅华,迟疑了片刻,便端起那汤碗,用里边的汤勺轻轻放进一个馄饨到口中。 谢京福慢慢咀嚼着,那馄饨的味道果然十分地道,葱花与紫菜的温暖的香气裹着虾皮的鲜味,伴随着值得回忆的时光,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一口口将那馄饨吃完,目光随着庭院里那姑娘的身影停留了片刻,便深深呼吸了一口,随即低声说道:“这姑娘也算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但是凭一碗馄饨将想做我谢京福的弟子,不是太妄自尊大了?我谢京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发誓不再收弟子了。” “老爷子,您看着姑娘也算是个蕙质兰心的人吧?要是有个女弟子能侍奉汤药也是个好事呀!” 谢京福凌厉的眼神在傅华身上扫了扫,想了想,抬头对他说:“去把她叫过来。” 傅华心里一阵欢欣,连忙朝吴美莹招手。 吴美莹走了过来,朝谢京福鞠了一躬说道:“谢师傅,我虽然远在杭州,却早已经听说过您的大名,也敬仰已久了。只希望您能收下我。” 谢京福听了吴美莹的话,口中喃喃自语:“杭州?” “我们吴家世代居住杭州,我学的是丝绸设计。我的老师告诉过我,这北京最有名的工艺品就是景泰蓝,这工艺可有一百零八道,集冶金、绘画、玻璃熔炼、镶嵌、雕刻等国匠艺术为一体,她说我要是学会了这景泰蓝的制作,自然就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了。” 谢京福仿佛没有听到那姑娘的介绍,飘离的眼神随着渐渐升起的日头,朝邃远的空中望了过去。这姑娘虽然有一副典型的南方面孔,一颗玲珑心自然流露,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但是这珐琅工艺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学会的。 “老爷子,您都吃了人家馄饨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吧?” 傅华的声音打破了谢京福的沉思,他皱着眉瞪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养子,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个机会,既然你是个画画的,那就给没有做成的这个铜胎设计个纹样吧!如果我还看的过去,就留下你。” 谢京福走进工坊里,拿出那个傅华没有做成的铜胎,说道:“这是个传统的葫芦形状,设计要简单大气又不失高雅,还有你,这个铜胎也要在一天内完成,不然你就滚出这个家门去,再也别回来了!” 傅华品窘迫得朝后退了几步,又偷偷观察着吴美莹的神色。吴美莹的嘴角似笑非笑,一双幽深暗沉的凤眼似乎漾出水来,剪影般美丽的长睫毛密集地煽动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他赶忙低头转身,哼着:“人是铁,饭是钢,我再怎么不济事,你也得要靠我养老送终,还真的那么狠心不让我吃饭?” “你说什么?”正欲转身的谢京福,低声喝问着。 “没什么?我去做铜胎了。”傅华忽然觉得自己在一个漂亮姑娘面前矮了半截,心中不舒服起来,于是闪身进了老工坊。 谁料吴美莹竟然跟着他进来,看到他拿起一只歪的葫芦形铜坯,正准备敲打,连忙蹲下来,对他细声细语地说:“华哥,我想这个铜坯虽然是有形的,但是经验丰富的老工匠肯定已经是讲那些形状都装到自己心里了,所以这才做好有形似无形,心中有沟壑。如果你现在先画个图样,再细细勾勒好,沉淀两天,看是不是有效果?” 这一声“华哥”叫得傅华心中犹如小鹿般乱撞,他红着脸说:“让你见笑了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不长进的人,你和我凑近乎,不怕拖了你的后腿?” 吴美莹“噗嗤”一笑:“不瞒你说,我当初刚刚学画的时候,画出来的鸟儿都和公鸡一样,这个真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你心静下来,自然就水到渠成了,不信你就试试。” 傅华看着对面一张美丽的芙蓉面,给自己冰冷的心浇筑了一片温暖的泉水,似乎四肢百骸的血液流动都急速起来,他嗫嚅着,说:“你的意思是,我要停下来?”“你说呢?”吴美莹笑了,红唇璀璨,炫得傅华有些睁不开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面对一个杭州来的外地妞,居然是这个熊样! 一、秋水长天(4) “如果你愿意,就和我出去一趟,待我到附近转转,也许我们能找到些灵感呢?” 傅华点了点头,感觉自己有另外一个灵魂附体,不知不觉随着吴美莹娇俏的身影跟了上去。 说也奇怪,平素看到北京的秋景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平淡无奇,今天却有了非比寻常的意味。胡同里一家老字号的芝麻烧饼铺,小时候井场和那家老板吵架。今天他却主动朝人家打了个招呼,看得对面的老板愣了很久。 那些古老破旧的墙壁,没有往日的素淡平常。每一块砖瓦似乎都浸透了清爽的气息,碎黄的叶片偶尔翻飞回来,跌落到脚面,不但没觉得苍凉,反而和花圃里盛开的金菊一般,亮黄耀眼,打开了心中一片沉疴。 吴美莹并没有和他并排走,而是独自一人跑到前边到处看看瞧瞧。偶尔还会买些吃的,伸出双臂,仰头凝视,徜徉在这秋高气爽的时光里。 他远远跟着,也不知道说什么。视线里满满都是这个忽然闯入自己世界的女孩子,心不安起来。 偶尔有人从对面走过,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朝他们笑笑。傅华知道人家肯定把他们当成了正在负气的情侣,不由内心哀鸣了一声,这样美好温润的女孩子,能够和自己靠近,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怎么敢有觊觎之心? 从外边回来,吴美莹并没有里他。而是拿起画夹,思索了片刻,被挥笔凝神画了起来。 傅华不敢说话,看到养父还没有回来,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只见她很快就收了笔,朝自己说:“我这里只是画了个草图。既然你是做的传统葫芦瓶,那自然少不了吉祥圆满的意蕴,但是我的老师说过,一味遵循古旧,就失去了灵性了。所以我给这个葫芦加了芙蓉花图案,二颜色在传统蓝色的基础上添加绿色花叶与浅桃红花瓣,富丽清雅的感觉就有了,你觉得呢?” 傅华看那纹样,是虽然只是个草图,但是以传统的蝙蝠纹样与缠枝内外嵌套,瓶身四面“福”字相接,蝙蝠口中衔着铜钱,瓶底为几枝芙蓉花浅浅探出。虽然并不太过华丽,却如小桥流水般,将寻常人家的祈福心境一一呈现。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一路繁花福相送’,你觉得怎样?能过的了老人家的法眼吗?” 听到吴美莹的话,傅华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充满了期待。他忽然脑海中有一道亮光瞬间闪过,于是说着,急忙冲进了工坊里,捡起那铜胎重新敲了起来。 夜色渐渐朦胧,那一声声敲击的声音,深深浅浅,如同往日的记忆一一回转。谢京福早已经站立在自己的门口很久了,几年了,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铿锵有力的敲击声,这声音淬着铜器的灵魂,早已经熟悉到骨头里。那姑娘说的话也早就听见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不拘泥于传统,又要保持初心的人。精益求精的匠心里最缺少的就是敢于推陈出新的果敢,这姑娘只用最简单的勾勒即成美好,看来是有几分灵性。 此刻,听到傅华欣喜的声音传来:“今天这个葫芦也是饱满周正的吧?那古怪的老爷子要是还吹毛求疵,我就……” “哼!”谢京福冷冷地站在两个正在开心的男女面前,所有的欢笑戛然而止,“我生平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那种人!我就是挑你的毛病,你又能怎么样?离家出走吗?” 傅华“嘿嘿”笑着,向后一步退了出去,手中的铜葫芦却呈现在面前:“哪能呢?我的意思是,您老人家要是不满意,我就再做一个!” 谢京福早已经悄悄瞄了一眼那铜葫芦,心中有小小的惊诧,这一年了,这小子也没敲出个像样的东西,今天这个器物还真是有点儿模样了。他故意不看那器物,直接绕过去,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老爷子,您怎么也不说话?到底行不行?人家都累了一天了,还等着回话呢?” 屋子里的灯奇怪地又亮起来,老人家的声音浑浊却有力:“姑娘,我们这里平常只是两个男人住的地方,粗鄙简陋,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收拾收拾过来吧!这京城里的房费也不便宜。” 吴美莹听了,惊喜交加,连忙应道:“您同意我拜师了?” “你愿意在这呆多久都成,但是我要提前和你约法三章。”老人的声音依然倔强,“第一,我可以有问必答,但是不能当你师傅;第二,你愿意呆多久我都不嫌,来去自由;第三,你将来回杭州,不要告诉别人,你到过北京认识我!” “这?”吴美莹迟疑了片刻,不知道说些什么。 院子里一盏昏暗的灯下,只看到傅华朝自己摆手,低声说:“不管怎么,现住下来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什么年代都够用。” 吴美莹终于想开了,默默点头。 “小子,你那间屋子朝阳,暖和,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帮着姑娘搬东西过来。旁边那个放东西的闲屋里,搭张床,你先在那儿凑合一下。你小子平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没个正形,弄得到处都跟狗窝似的,看先在一时半会儿收拾不过来了吧?” 平常听到这些训斥的话都已成家常便饭,但是此刻傅华却觉得烧耳朵。他尴尬地朝吴美莹说:“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旅馆,明天早晨去接你。” 吴美莹点头。傅华把她送回去就开始收拾房间。他很久没有出过汗了,这一场折腾,竟然连毛衫也脱了下去,只穿了短袖,不时有凉风袭来,却一点儿没觉得寒冷。 谢京福瞥了一眼养子房间的灯光,嘴角微微上扬,对着紫砂壶的壶嘴轻轻嘬了一口,这铁观音的味道醇正浓厚,香气高长,喉咙中回漾着淡淡的甘甜,是这段日子来,喝过的最好的乌龙茶了。 二、镜花水月(1) 秋高气爽,小庭院里的天空湛蓝透澈。傅华忽然觉得这个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而变得有生气起来。晨起,那纤丽的身影如水波旖旎,暖了整个秋季的氤氲。收拾完毕,她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拿起画夹与画笔边思索边勾勒,一双剪水双眸不时寻过来,也会不停地问着。没过几天,傅华便觉得自己逐渐掌握了那做铜胎的要领,心中也渐渐燃起了希望。 “谢老爷子在家吗?”这声音将傅华心中刚刚涌起的美好心情都震碎了。 傅华认得此人,来人是古玩城清远斋的主人高远方,也是谢京福的老友。谢京福听到这声音,明显有些提了些神气。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你终于来了!” 高远方摸了摸自己粗大的腹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嘿嘿”笑着:“你这老怪物,终于要见我了?说吧,有什么事?” 谢京福的眼神凌厉地朝傅华射了过来:“去,你现在住的屋子里有个暗红漆柜子,里边有个前清的鼻烟壶,拿来,交给高老板!” 傅华的心里“噗通噗通”剧烈跳了起来,口中呢喃着:“鼻烟壶?” 谢京福看到踟蹰不动的傅华,眼神里的神色渐渐变得绝望起来。 忽然看到高远方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哎呀,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不过当年是个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您老人家还是自己收藏吧!” 谢京福看着自己的养子,嘴唇微微颤抖:“你为什么不去?” 傅华低着眼眉,一步一步朝后退了出去,蓦地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从头顶飞过,茶香沥沥,几片飞扬的叶片伴随着汤水覆盖在自己的脸上,谢京福用了十几年的那把壶被重重扣到墙壁上,碎成几片。他退到一个地方不然觉得被挡住了,一片馨香渐渐传来,是吴美莹。 她惊诧地看着傅华骤然间变色的脸,知道他必然又捅了马蜂窝。 傅华闭了闭上,忽然用一种决然的勇气说道:“你打死我吧!那个鼻烟壶我给卖了,卖的钱也没有了!” 谢京福的眼神混沌起来,脸色由绝望变得悲哀起来,他看着高远方还在不停摆手,强自提了口气:“我等了你三年了,你都不来。这鼻烟壶说好了是你的,我都八十多岁了,身边只有这个不成气候的逆子,只想把东西留给最懂得它的人,可是,唉,这逆子竟然让我再一次食言了。” 他的神色渐渐颓靡起来,低声说:“对不起了。”便转身进了屋子。 高远方摇着头离开,而吴美莹痛心地看着傅华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蹲了下去。 傅华最初以为自己已经不为所动了,但是在看到养父转身的那个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崩溃起来,心里如被一股悲怆的力量给撕裂,深入骨髓的疼痛瞬间齐齐涌上。他哽咽起来,不敢再看吴美莹,忽然起身冲出了家门。 他一直走,没有停下,没有叫出租车,也无视于眼前的车水马龙,就这样在行人的诧异中,双眼迷离,挫败般地、软绵绵地走着。天色茫茫,渐渐黑了,秋寒不期而至。他再一次无力地蹲在地上。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这些傅华都是知道的。他记忆深处是母亲模糊的面容,在自己三岁多的时候才被养父从孤儿院里领回家,那时候,他总是躲在墙角,悄悄看着养父自己在台案上画图,之后就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沉浸在在珐琅的梦里,却是极少和自己亲近,偶而才会用深沉的眼光看自己一眼。 但养父可能不知道,那样的眼神对傅华来说,不是温暖,不是呵护,是无休无止的期待。他知道那种期待是渴望自己“一飞冲天”的奇迹。但是傅华知道,自己骨子里流淌着些不安的血液,他不想和养父一样,一辈子都窝在屋子里做珐琅,他想要的生活,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精彩。 于是,他去学攀援、学滑冰,却不慎摔伤了膝盖骨,每到阴天下雨,腿部就会隐隐作痛。医生说这样的腿不适合远行,需要休养。他觉得自己的梦境破灭了,便去后海的酒吧里找醉,醉意的人生最是荒唐,也因此惹上了牢狱之灾。 当吴美莹如空谷幽兰一般出现了,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重新复活了。他也知道手中的破铜坯经过无数的日日夜夜匠心凝聚会最终变为华美的器物,那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但这条路好长,那样灵性智慧的姑娘会愿意看自己一眼吗?他觉得自己很不堪,年华如流光,稍纵即逝,再也追不回过去的梦了。 一阵熟悉的兰花香若隐若现,一副曼妙温暖的躯体紧紧挨着自己坐下来:“华哥,这些天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怎么做珐琅,怎么沟通设计图案,我还看到你丰富的内心。” “什么?”傅华惊呆了,抬头看到吴美莹正浅笑,“你一直跟着我?” 吴美莹点头:“我觉得你发泄一下也是好的。做器物是件安静的事儿,私心杂念太重了,就失去了纯正与庄重的本意了。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傅华怯怯地看了一眼,这个姑娘的眼里在路灯下流泻出来一种自己看不懂的华光,她静静地说:“烟火人生里,我们就这样平静地走着,从来没有发现过,在我们素淡平凡的表象之外,还潜藏着另外一个“我”,也是另外一个不同的“我”。无论是飞扬灵动的、活泼开朗的还是痛苦哀伤的“我”,都是我们一生渴求着的贴近心灵更加真实的内在。”傅华惊讶地看着吴美莹,心中被撼动了。 “画画也好,在珐琅也好,都是在寻找自己,你还没有找到自己,但是我已经看到你的另外一个‘我’了。” 傅华皱着眉问道:“你真的看到另外一个‘我’?” 吴美莹浅笑:“看到了,现在虽然很黑,但还是看到了。” 夜色茫茫,傅华看到身后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忽然感到这个女孩子给了自己好好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他甩了一下头,抿着嘴“嘿嘿"干笑了几声:“听人劝吃饱饭,既然这样,就听你一回,回去,好好做珐琅去!” 吴美莹很自然地垮起他的胳膊,说:“走,回家吧!” 二、镜花水月(2) 灯影下,秋风爽飒,黄叶依旧纷飞炫舞,仿佛卸了妆的花旦,芳华已然留在最辉煌的瞬间,从此不再贪恋世间繁华。傅华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如此温馨。 谢京福的屋子依旧一片漆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偶而传来有些起伏的呼吸与咳嗽。傅华安了心,还好是风平浪静的。于是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屋子东南角是一张破旧的木柜子,放的是陈年旧物,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来。由于搬进来匆忙,还没有来的及收拾。既然睡不着,索性便大干一番。 他用谢京福浇花的喷壶将柜子上喷了一层水雾,仿佛这样,可以将那些裹了时光与岁月的尘埃都压住了些。在一个盒子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把正好可以插进锁孔的钥匙,那柜子的锁已经生了锈,怎么也拧不动。傅华想起了家里还有些机器润滑油,便拿了一把小油壶灌满,再挤了几滴油进去,用了几下力,还是纹丝不动。他叹了口气,又使了几下力气,以为又没有进展,正打算放弃躺下接着睡觉。谁料,那钥匙扣居然“吧嗒”一声打开了。 傅华“嗬”了一声,连忙打开柜子盖,瞬间尘土飞扬,呛得自己开始咳嗽不止,一阵尘烟过去,看到柜子里堆满了旧衣服与老器具。忽然,他看到一只精致的红色锦缎盒,他好奇的打开那盒子,瞬间一片蓝色的幽光闪得连连眨了几次眼,那居然是一只漂亮的景泰蓝女镯。镯子是典型的青紫蓝,用的也是上好的紫铜胎,纹路也是传统的缠枝花。这镯子看似低调沉敛,实则极具匠心,居然撷取了雕花玲珑瓷的特征,每条纹路都是镂空的,且边缘齐整,工艺缜密,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必然是有真功夫的大师傅才能做出的好物器。 鉴于之前的教训,他不敢再拿出去贱卖,于是第二天将这个镯子拿给吴美莹。当他看到吴美莹看这个镯子的眼神,就知道她爱极了它。她用手机拍了图片,然后将它戴在手腕上,她拿着它在灯下凝视了很久,居然不似往常一样解读它内在的精髓。 傅华搓了搓手,觉得手心有些暖意了,鼓足勇气说:“如果你喜欢,就……” 吴美莹摇头阻止了他的话:“不,我只是今天晚上戴一戴它,明天你可以和我到运河公园去拍张照片就可以了。” 傅华点头,这个蕙质兰心的姑娘总是可以将人的心猜透,因此也不用多说什么。就在这一刻开始,傅华决定要亲手给吴美莹做一只属于自己的镯子。 与吴美莹第三次同游了,居然在这水波粼粼的运河畔。也许是季节的关系,游人并不是很多。繁花落尽虽寂寞,却并不减亭台楼榭的壮美。木船高悬彩带笼灯,长桥将两岸连接成人间的天堂,河边的小路顺水绵长蜿蜒延伸而去,一眼看不到尽头。 吴美莹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纤细的身躯裹着一条凸凹双色反织的宝石蓝孔雀大披肩,伸出的玉腕上蓝镯锃亮,一头青丝随风飘扬,化成飘逸灵动的精灵,在拍下那照片的同时,傅华觉得眼眶热了,两滴泪水悄然落下,又怕吴美莹笑话,连忙借口风沙迷了眼,将泪水抹去。 他的心此刻是雀跃的,兴奋的,再也没有整日里被关在牢笼里的感觉。 但奇怪的是,吴美莹回来的路上竟然没有半分喜色。傅华觉得自己终于满足了一个人的心愿,自己也在这种不违背良心道义的情况下,成全了别人,是完美的事情。他不明白这种远离都市,与水天相接的感觉竟然会让吴美莹触景生情,到底是掩埋了些怎样的时光秘密? 这个秘密一旦揭晓,却又打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快到家门,吴美莹吞吞吐吐地说:“华哥,有件不幸的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 “那镯子……我一不小心丢到了水里……” “你说什么?你确信?”傅华真的跳了起来,他不相信地拉起她的手臂,那只散发着温情与幽静的景泰蓝镯子真的不见了。 他实在不忍心看她哀伤的样子,知道她定然实在太喜欢了,所以忍不住不时摘下来把玩,这才失手了。他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心中知道自己又兜兜转转,重新掉落在一场足以能够让自己彻底沦陷的漩涡里,怕是爬不出来了。 果然,华灯初上,胡同还是一如既往地昏暗,谢京福依旧坐在自己的那张椅子上,石桌上他常常拿的红木盒子,盒子打开着,只有几张古旧的照片,还有一些毛主席纪念章和邮票什么的,静静地散落在那里。 “还知道回来?”谢京福没有笑,他想自己是真的老了,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在这个红木箱里,等真正打开了,却失望了,他一直寻觅的东西并不在这里。唯一可能的去处,就是傅华。 傅华硬着头皮,讪笑着,凑上前去,将散落的东西一一整理到木箱里:“我是您老人家着什么急呀?找不到没事,慢慢找,我帮您找也成。” “废话少说!”傅华听到的是谢京福这句怒气冲冲的话,不禁怔了一下,不再说话,就在此时,他惊讶地看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张古旧的照片,上边是一个十**岁身着旗装的美丽女子,她的睫毛微微上翘,双瞳灵动澈亮,嘴角浮动着普通人家没有的贵气与轻傲。 他指着这张照片,喃喃自语:“天哪!”这年轻女子的笑靥竟然撼动了自己冰冷的心,让自己莫名觉得亲切与温暖,仿佛在冰水里游了很久,在几乎要冻僵停止呼吸的时刻,被人迅速救到岸上,睁开眼睛便迎来一束暖光,犹如回到了亲人的怀抱。 “你把那东西弄到哪里去了?去给我找回来,不然就连你也不要回来了!”谢京福冷冷地说。 “我……不是……您是要找一只珐琅镯子吗?那镯子我没有……” “什么没有?”谢京福一瞪眼,手举起来,似乎马上就要落到傅华身上。 “都是我的错!”吴美莹迎了上来,“谢老师,请原谅我的疏忽,我实在是太喜欢那镯子了,就想让华哥给我拍照留个影,但是没有想到不小心落到了水里,我这就去找人捞……” “掉水里?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们到运河公园去了,那里风景很好,我就想拍张漂亮照片,然后再……”吴美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京福已经打断了她的话。 “你也走吧!我这里庙太了,容不下你这尊女菩萨!” 吴美莹委屈得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闪烁,立刻就要掉下来。 二、镜花水月(3) 谢京福失望地转身,沧桑的声音带着哀伤缓缓朝里边走去:“我谢京福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都是我作孽太深,是罪有应得,我谁都不怪。但是,我的心已经死了,容纳不了太多的事儿了。你们走吧,都走吧!让我清净清净…… 傅华也没有想到,这一次老人是坚持的。他看着老人的背影,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不停地咳嗽着,不敢太多说,只是悄悄地将速效救心丸放到老人旁边,深深鞠了个躬,才走了。 他劝慰着吴美莹,吴美莹确是怎么也不能接受,她请求傅华最后待她去一次运河公园,似乎多走了这一趟,会重新寻到那镯子的踪迹。 但是由于冬季来临,水下的温度酷寒,已经不好找到工人下水去寻找了。公园的负责人说,只有等待天气暖了,才有机会找到。 吴美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忽然扑倒在傅华怀里嚎啕大哭。傅华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才能规劝她。 这时,一对老年夫妇一边走一边互相吵着嘴从他们身边飘过:“我说你这个怪老头,简直是疯得不行,和当年那谢京福一样都疯了,不就是个铃铛吗?寻了八百回了,找不到就算了,还没完没了了。这大冷天的,水都快结冰了,都没几个人,不如在屋子里多睡会儿呢!” “老太太,你懂什么,这个季节才好呢,没什么人,才好找。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儿子了,就不能对不起孙女了,那可是我孙女最喜欢的东西,说什么也要找到。” “那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就算没人拿,也早就被风刮河里去了,还往哪里找?”老太太一边气喘吁吁地数落着,脚步却跟得很紧。 “老伴儿,你也得理解我呀!我是愧对咱们孩子,想当初如果不是谢京福那个老怪物拒绝收下他,他寻死觅活,生了场大病,差点没了,好了,又留下了声带嘶哑的毛病,后来连找工作都成了问题,这些年了,不过就开了一辈子出租车。这事说起来,我到死都不会原谅谢京福那个老怪物!” “唉,说起来也真是怪了,那谢京福平素看起来孤僻安静,怎么竟然是个情种?那个满清格格呢,听说走了以后,谢京福整整三个月没出屋子,后来有消息了没有?” “哼,那姑娘去的是运河的另外一头,谁知道是嫁人还是发达富贵了,反正人家选的是富足的生活,又有谁愿意和一个穷光蛋过日子呢?他后来收了个养子,听说也是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当年他要是愿意给咱们孩子当师傅,那我们还不让孩子好好孝顺他?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算了,我们不提他,提起来就生气!” “好啦!都多少年的事了?别提啦!” 这一段陈年往事的絮叨,早让吴美莹停止了哭泣,傅华呆怔了片刻。他与她相互对视了一眼,竟然有了默契,一同朝那老夫妇追了过去。 “老人家!”傅华喊住了两位老人,朝两位老人又是深深一鞠躬,说道,“请问,您两位是景泰蓝大师谢京福的故友吗?” 老人停止了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傅华与吴美莹。 傅华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在吴美莹面前不知不觉滋生出来的力量,他凝重地说:“我就是谢京福大师那个不争气的养子傅华,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两位老人的眼神亮了:“小伙子,还还说对了,关于谢京福那个老怪物,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老太太皱着眉推了自己丈夫一下:“看你,当着小辈们的面,又口无遮掩了。” 老人叹了口气:“唉,算了,都快四十年了,我今年七十岁,是谢京福原来在珐琅厂的同事刘天乐,这是我的老伴。” 傅华恳切地说:“我以前过的日子虽然有些轻浮,但是我现在悔悟了,以后也会好好按照我家老爷子的要求,好好将珐琅器做下去的。” 刘天乐深深看了一眼傅华,翘着大拇指,点点头:“年轻人,知道错了就改是好事,我也相信坚持会有成功的一天。不过,你们今天遇到我们真是福气,关于这老怪物,有很多事情,我觉得也该和你们说一说了。虽然我晚比谢京福到珐琅厂,但是技术上不必他差……” 傅华心中看到这个同样古稀之年的老人病和自己养父一样并不服老,心头渐渐绽放了一朵温馨的小花儿,方才那些失落与懊恼渐渐淡了许多。 刘天乐夫妇把傅华和吴美莹招呼到旁边的长亭里,望着不远处冰冷的水面,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到了珐琅厂那一年是1967年了,那个时候你父亲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匠师了,我当时就和他坐在对面……” 傅华与吴美莹屏住呼吸,随着那充满喜怒哀乐的时光一起回到了过去。他们没有想到,这一次出行,竟然洞悉了养父最难堪的秘密,原来养父心中一直掩藏着一位红颜知己…… 1953年,春天。谢京福小心翼翼地抱着景泰蓝梅花瓶在墙外的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花瓣中穿行而过。这里只是一套普通的四合院,不过有前后的套院,曾经是满清遗老珲贝子府的外宅。虽然在就没有了昔日的富贵繁华,但依然浅浅留着几分与众不同的清雅之气。 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他只好继续朝前探寻着。跨过了一道门槛,看到里边的小院子里芳树遮天,摄魂夺魄的杏花,一枝枝,一簇簇,香气弥漫着,飘到庭院之外。随风翻卷的璎珞花瓣,落入院子正中的荷花缸里,满庭尽是芳菲一片,顿时感觉天上与凡间轩轾不分了。 然而,比这自然之色更为耀眼的是,树下一个十七八岁正在画丹青的姑娘。她没有看到外边来了人,只是低头将手中的笔不断变换方向,勾画着心中的美景。 二、镜花水月(4) 富察氏“珲贝子府”已经成了一个时空的符号,但是这个曾经的贵族荣耀并没有因此而褪色,知道这缘由的便还是按照老习惯称呼一声:“珲贝子”。谢京福的祖辈已经为珲贝子府做了多年的珐琅,虽然早已经没有主仆关系,但是这情义是断不了的。 谢京福曾经跟着父亲来过几次,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姑娘。姑娘的手纤细灵活,肌肤如凝脂白玉一般,美丽的眼眸如秋水长波,深邃无底,令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京福正想问话,忽然看到姑娘的丝巾被风卷起来,漂浮着,又落下,悄然挂在杏树的枝头。姑娘凝神作画,没有发现,只是一边描一边喃喃自语:“这颜料真真太败了,可惜了我这美春光!” 谢京福这才看到,那些颜料实在是最低廉的货品,所以才枉费了姑娘这一番心思。这国画的颜料与珐琅釉料有所不同,珐琅的釉料有极其特殊的配方,颜色更有透明的质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画出好的画,又怎么能没有上等的颜料呢? 谢京福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是最后一次给珲贝子府里做珐琅了。府里早已经入不敷出,唯一的儿子长孙,几年前已经辗转去了法国,杳无音信,众多的亲友也不再来往。府里如今只剩下个侧福晋带着个女儿艰难过活。贝子府已经连珐琅的工本费都出不起了,谢家是个珐琅匠,也没有多少钱财可以长期贴补,所以只能断了这条路了,想必珲贝子会体恤吧! 姑娘终于看到自己的丝巾高悬于半空,不由急了起来。谢京福猜到,这便是贝子府里最后一个未曾出阁的庶出格格,原来却是这般灵秀模样! 他想到这里,不由轻咳了一声。只见姑娘转头,莞尔一笑。谢景福就在那个瞬间,心脏剧跳,眩晕了片刻。 等他清醒过来,就听到姑娘说道:“你来得正好,那边有个竹竿,快帮我取下来。” “格格认识我?”谢京福觉地新奇万分。 “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你长得和原来我们家做珐琅的谢师傅简直是一盒模子刻出来的,何况你手里还抱着那个珐琅瓶子,猜也猜得出,你必是谢师傅的后人!” 谢京福释然,暗暗赞叹这个格格果然是贵族之后,不禁美貌还聪慧异常。 “还有,以后不要管我叫格格了,现在别说没有大清朝了,就是有,我也怕死当这个格格了,恐怕早就逃离了,叫我伊杭吧!我们家早就改汉姓了,叫我傅伊杭。” 谢京福的嘴唇艰难地动着,好不容易才吐出“伊杭”这两个字。 他低着头,放下珐琅瓶子,找来竹竿,跳了几下,凑巧就勾住了那条丝巾,丝巾稳稳妥妥地回到了伊杭手里。 “我额娘是我阿玛从杭州带来的,我额娘忘不了那里,所以就给我起名叫伊杭,我是很喜欢的。”伊杭看到眼前这个带着些沧桑的男子,自己居然没有任何戒备,还愿意说出这些话来,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娇羞,于是低下了头:“谢谢你!” 谢京福笑笑摇头:“这可算不得什么,要说起来,我们谢家几代人都是受了贝子府的福荫呢!” 伊杭轻轻皱了下眉:“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我们家现在是坐吃山空,我额娘生病,阿玛又戒不了好赌的毛病,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谢京福忽然发现,许多年了,自己一直专注做珐琅器皿,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子面对面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有人曾经试图给自己做媒,但是那些姑娘只和谢京福处了几天,便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于是不了了之。时间久了,便没有人来给他介绍了。父亲成日里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是充耳不闻。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已经三十八岁了,眼前这个姑娘正是豆蔻年华,自己居然想入非非,不由自惭形秽起来。他扛起珐琅瓶,说:“我给放到屋子里去吧!” 伊杭又叹了口气,说道:“就放最外边的过道里吧!我额娘说是给我用来做嫁妆的,但是怕是等阿玛回来,就会不见的。昨日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我阿玛欠了他们的赌债,要让我们还债,我额娘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手上的镯子给人家了。那也是她说要给做嫁妆的东西,可是……” 姑娘沉重的叹息声,击中了谢京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说什么,又被伊杭的声音给扰乱了心:“我这幅画就差些蓝色料了,蓝色是天空的色彩,最干净的颜色,用在这幅画里最好看。” 他瞥了一眼那画,居然呆了。她画的是杏花,确是漫天素色白底蓝色杏花! 只有一种颜色的画。 “果然是好画儿!” “我不信,你肯定觉得我这种画法颠覆了传统的意蕴吧?可是,谁让我最喜欢那珐琅蓝呢!可惜了,我阿玛不给我买颜料,那种颜色叫花青色。” 谢京福的眉毛忽然扬了起来,自小跟着父亲,成日里与那些釉料大交道,也会经常去画坊里找寻灵感,所以也就慢慢了解了那些国画的元素。 “其实,那些颜料本来就是矿泥植物制成的,什么朱砂、钛白、藤黄、胭脂色都是可以自己制取的,还有那蓝色,本来就是水边蓼蓝制成的,可以自己做呀!” 伊杭听得眼睛亮了:“你真的可以?” 这些年谢京福做了很多珐琅器,也有被外国人买走的,心中虽然觉得欣慰,却远远不能和今日看到这个姑娘的笑容相比感到开心。 “你只知道花青色,可不知道那花青色是怎么制成的?” “你知道?”伊杭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珐琅匠,脸上由于长时间的劳作,褶皱早就挂满了额头,眼神里也写着岁月的沉淀,却懂得别人轻易不会去探寻的事。 “就是那蓼蓝的叶子发酵制成的靛蓝泥,靛蓝泥晒干磨粉就是药房里最常见的青黛粉,磨得精细的那部分就是花青,粗做的也做染衣服的染料。” “那青黛粉也可做绘画的颜料?” “我可以试试,做好了便送过来。”谢京福此刻,早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叮嘱,这是最后一次来贝子府了。 “伊杭……”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唤。 伊杭应了声:“我额娘醒了,我得去照顾她……师傅,我会告诉阿玛。你来过了,谢谢……” 谢京福听到那宛若莺啼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传来,脑袋里瞬间“轰”地响了一下,很快就回神点头。 看着那玲珑有致的身躯掀开了帘子,消失在里边。他心头和那一树一树的杏花一般,熏熏然又开了俏丽的几朵。 三、似水流年(1) 谢京福不知道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也是一生躲不开的孽缘。 天与地,乾与坤,富贵与贫穷,从来都是对立的,也没有交集,这场梦境成了谢京福永远的漩涡,扎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他等着夏天来了,到西郊的水边找寻那蓼蓝。蓼蓝开花的时候,如粉红色的麦穗,一串串,由于不可逆转的饱满而坠得低头。叶片也很美,他一片一片摘了下来,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开始捣碎那些自然的恩赐,绿色的枝叶,按照书上所说的古法,加入了生石灰发酵,又过了很多天,看到蓝色的泡沫浮了上来。他心头雀跃着,这场人与自然的较量,超越了往日里钻研珐琅的坚笃,自己如同附体了。等到那晒干的蓝泥终于化成粉末,他又添加了甘草、木槿和无患子等本草用来固色。 等待大功告成,他对自己的父亲说:“上次给珲贝子府里送去的珐琅器听说有个双耳瓶磕歪了,叫我过去修整一下。” “那个瓶子我亲自看过了,那形状很圆滑,除非是人为摔的,怎么可能会歪了?” 听到父亲这话的时候,谢京福人已经到了门外。 天气很热,他一路赶得也很急。春天虽然过了,但是盛夏正在万物峥嵘之际,想必还是用的上。 珲贝子府一如既往的冷清,一只芦花鸡不知道怎么从笼子里跑出来了,正仰头“疙瘩疙瘩”一边叫,一边溜着。内院里,传来令人心痛的哭泣声:“我额娘再不救治,怕是熬不了几天了!阿玛,为什么您还要去赌?您可先去借些钱先解了燃眉之急,如果您不好张口,我去求求叔伯们帮忙!” “树要皮,人要脸,让人家知道我傅家的格格抛头露面出去借债,成什么体统?” “体统?”伊杭的哭泣声渐渐小了,“我们家就是老顾着什么体统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以前祖父他老人家还经营着当铺,我们的衣食尚可无忧,现在当铺没了,就靠着变卖家产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我们会山穷水尽的。” “你可知道,你那些叔伯早就不当我们是亲人了,天天躲着我们,还借的出一分钱来吗?” 伊杭听到屋子里又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不禁声调都变了:“我们家早就不是什么贵族了,那些面子什么的,都不要紧,还是吃饭的事重要。” “那你说怎么办?我本来是想靠着那些卖珐琅的钱再翻本的,没想到手气还是不济……”傅恒远唉声叹气起来。 伊杭不满地说:“不要再赌了,与其成天这样过着漂浮不定的日子,不如踏踏实实的做些小生意,倒是有些活路。现在是国家建设初期,提倡大规模建设,发展经济,听说杭州的表舅到北京做生意了,他认识那些丝绸商人,我们家为什么不让表舅帮忙也做些丝绸生意?虽然我们家比不过去,但是凭着些老脸面,还是认识一些显贵政要,让他们帮忙介绍,很快我们就会有余钱的,我额娘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说得轻巧,我堂堂一个满清贵族,居然要去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 “阿玛,如您有难处,我也可以去!现在是新时代了,女子都上学堂了,我也可以和男子一样顶天立地。” “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你成天做这些事情,看哪里还有好人家会娶你?不行,绝对不行!” “阿玛,”伊杭扑倒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我额娘昨日半夜吐了一绢帕的血,我怕她是撑不住了。您就答应我吧,我去找表舅,让他救助我们一下。”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她若撑不下去了,也是命中注定的归宿,何必要勉强呢?” “阿玛,她是我亲生的额娘呀!您怎么能忍心置之不理?”伊杭的口气里忽然充满了悲愤:“阿玛,您要再赌,我就不认你这个阿玛了,我额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死给你看! 傅恒远的声音里也含着怒气:“反了天了你,还有一个格格的样子吗?我今天再去赌几把,没准就把以前的本都翻回来呢!” 屋子里一片沉默,谢京福看到伊杭哭泣着冲出了家门。后边是傅恒远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骂人的样子。他不敢露头,只能悄悄跟着伊杭,看她穿过一条胡同,到了大街上,四处看看,朝东而去。 街上停着很多过去的老黄包车,等着拉游客到附近的胡同转转,以换取些零钱度日。她看到伊杭上了一辆黄包车,指着前边,朝直接往东华门的方向而去。 谢京福不敢停留,和伊杭一样也上了一辆黄包车跟了上去。炎炎夏日里,人力车走得不快,拉车的人汗水浸透了衣衫,谢京福手里的自制小珐琅盒子里装满了自制的花青颜料,此刻也攥得都是汗。 终于到了一家叫“贵福祥”的丝绸店里,伊杭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看到到处是琳琅满目的锦缎,两个店员正在整理货物,她小声地问:“请问田福老板在吗?” 店员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进来,并不看那些柔软又美腻的锦缎,而是径直询问老板的行踪,有些奇怪,答道:“我们家老板不姓田,姓冯,姑娘你有什么事?” 伊杭听到这些,顿时失望之极,她腼腆地点头:“对不起,我只是找个人,看来是找错地方了。”伊杭记得母亲说过的,表舅平常就在这里做生意,这里来来往往都是有些头面,讲究生活的人。 她飞快地转头想离开,正好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大概有四十多岁,身上虽然穿着一件中式短袖,带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面色和蔼,正探寻着看着自己。 伊杭忽然听到后边的一位女店员说:“老板,这位要找田先生。” 伊杭醒悟了,这个人就是这家店员所说的冯老板。她连忙说了声:“对不起,我走了。” 谁料那男子却一把将她拦了下来,他的胸膛里带着些烧灼般的热量,几乎令伊杭有些呼吸困难,她手忙脚乱地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门槛上,直挺挺地跌了下去。 后边有人托住了自己。 伊杭转头,看到后边的人居然是谢京福,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谢京福回避了她的眼神,答道:“出来办事路过这里,正好遇到。” “哦!”伊杭这才醒悟过来,起身站立到一旁。感到自己由于刚才的莽撞,实在是有些丢脸。 “姑娘要找的田老板是我的朋友,因为家里有些事情,就在前天,他把这家店转让给我,已经回杭州了。我是这家店铺的负责人冯友源,姑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这位先生是姑娘的朋友吗?” “逢有缘?”伊杭没有想到对面的冯老板居然是这样热情,没有架子,心头不禁生起了希望。 三、似水流年(2) “是朋友的友,源泉的源,这个名字是祖上起的,确实是希望我这辈子能够遇到有缘之人,得到照应。” 伊杭觉得更加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面色窘红,指着谢京福说道:“这位是我的家人,我们是有些事情,而且是急事。” “哦?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冯友源看着眼前这个高贵清冷又有些腼腆的姑娘,欲言又止,感觉心中蓦地被什么击中了一下。 伊杭看了看正盯着这里看的女店员们,踌躇起来。 冯友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大丝绸商,他知道那姑娘幽怨的眼神里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开始好奇起来:“如果两位不嫌弃彼室简陋,请到里边一叙。” 伊杭不知道自己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哪里来的勇气,她并没有理睬旁边谢京福的关切眼神,而是朝谢京福摇了摇头,径直走了进去。 谢京福知道这是伊杭拒绝了自己的跟随,她口中所说的家人并不是她现在可倚靠的对象,恰恰相反,这个叫冯友源的商人才是她现在最重要的一切。 等待伊杭出来的时候,竟然和之前大不相同,她巧笑嫣然,对谢京福说:“谢谢你陪着我,以后等我的生意好了,就把以前欠你家的钱都还了,放心,会有那一天的。时间不早了,那就先告辞了。” 谢京福在一次看着伊杭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青砖路上。身后的红墙长檐,在浓厚的绿色浓荫里,依旧诉说着时光的故事。这些曾经的皇族们,和消失的朝代一样,或因为家族原因,或因为种种忌讳,渐渐改名换姓,隐入了民间,过上了普通人生活,也成就了自己一颗质朴平淡的心。 想到这里,谢京福也终于明白,谢氏从父亲这一辈开始,也早已经不是贵族的家奴了。所以,他与伊杭,是一样有尊严的人,从此没有距离。手心里仍旧热热的,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将这集聚匠心的人工颜料送给伊杭。也许,她此刻想的不是勾勒心中的美景,而是解决温饱、祛除病灾的钱财。但是,这恰恰也是自己一个珐琅匠人所缺少的东西。 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并没有和往常一般,这个时辰光线最柔和,适合做那道最精细最需要静心的工序----点蓝,那些釉料的色彩强烈而鲜明,用来粘和的白芨粉也已经调好了,但什么都没有做。他破天荒地竟然吸着一支“大重九”,烟气烈儿呛人。他鼻子里飘出一片旋转的烟雾,唉声叹气地说:“儿子,今天我见了一个外国人。” 谢京福愣了一下。 “这个人非常喜欢我的珐琅器皿,想让我和他一起离开中国,去外国做珐琅,我拒绝了。” 谢京福看着父亲额头上的皱纹依然成为深深的沟壑,默默点头。他知道人生必然有取舍,要金钱名利地位,就要远离故土,父亲明显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但是最后终于被一种心灵飞归属所左右了。中国,北京,是景泰蓝的发源地,唯独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他的心暗了起来。那美丽的女子终究是自己生命以外的,不属于自己。 于是,他对自己的父亲说:“这第一次点蓝让我来完成吧!” 父亲点头以后走了,谢京福便坐到了父亲的座位上,开始了那最宁静的时光,唯独这样的感觉,才会将心头微微漾起的波澜重新沉淀下去。 不该拥有的,便从此相忘于世间。 伊杭拿着第一笔收到的货款,满怀希望地将母亲带到医院里,没想到迎接她的居然是个晴天霹雳。母亲的这种病叫肺癌,已经病入膏肓了,回天乏力。她软软地瘫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看到父亲的眼神里已经有了觊觎的光芒。他看到钱,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心,也已成魔障,是一种更加深入骨髓的不治之症。 一次,母亲睁开眼睛,虚弱地拉着她的手。她啜泣着扶起母亲,给她服了药,只听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伊杭,你走吧!这个家早晚要拖累你,你去杭州找你表舅,他会教给你所有和丝绸有关的一切!现在走了,还可以好好活下去,不然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伊杭知道自己不会离开母亲,也没有想到母亲一语成谶。她就是这样没来的及远行,就栽倒在开始的路上了。 夏末,晨暮的风清凉了许多,公园里的水也幽深了几重。丝绸的销量渐渐少了许多,而母亲的病情却越来越重,已经几度昏迷不醒。伴随着的是父亲的嗜赌如命,几次因为欠了钱而被别人打的鼻青脸肿。 伊杭又气又急,在自己的丝绸店里指挥着两个店员清理货品,决定清仓处理。别人家已经开始进购毛呢了,但是冯友源竟然也忽然在人间蒸发了。就这样,伊杭的进货渠道被截断了,几个老客户也纷纷要求退款。 “哎呦,伊杭,我们都以为你做得风生水起,怎么收拾包裹呢?这是什么情况呀?” 伊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富察氏如果还有过去的荣耀,这样的女人是她们都不屑一顾看一眼的人。这是父亲娶母亲以前的大福晋的叔伯妹妹凌云,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如桃花、心如蛇蝎的凶狠角色。娶了母亲之后,大福晋生了场病竟然离开了人世,在那场葬礼上,就是这个叫凌云的女人亲手撕扯着母亲的头发,骂她是“狐狸精、害人精”,将富察氏的尊严践踏的一无是处。自那时起,要面子的父亲决定将家族的姓氏改成汉姓“傅”字,从此不再提起这桩丑事。 傅家如今已经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子了。这个女人拿着一张说是兄长傅坤的代理人证书,说要替在海外的外甥,即伊杭的长兄争得一份家产,想将这套院一分为二,各自过活。 这件事为满人素来不齿向外人提的家事,虽然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即将上法庭境地了,却还是没有几个外人知道。 三、似水流年(3) 那女人穿着一套贵气的红色洋装,抹着妖红的嘴唇,摇摇摆摆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招待客人的沙发上。伊杭看了看身后的店员正朝这边张望,于是抿着嘴,静静地看着她。 “哎呦,你们这是待客之道吗?”她翘起了腿,高跟鞋锃亮,气势不减当年,还多了几分老练。 伊杭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到凌云面前,说道:“凌云阿姨,我母亲的病还没好,现在我没有心情再谈别的事,请您谅解!” “哈哈哈……真是当自己是汉人了,连‘额娘’也不叫了,还文绉绉的呢!”凌云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看不懂的诡异,“别误会了,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姨娘,但是你既然是坤儿的亲妹妹,我也得为你的终身考虑考虑,不是吗?” 伊杭没有看到她想象中的大吵大闹,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问:“凌云阿姨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我是受人之托来做媒的。” “什么?”伊杭听得面红耳赤,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忽然就被提上议程,还在自己的店面里,被很多人看着,确实有些难堪。 “本来我想去找你阿玛去说,结果那个老赌鬼每次都是醉醺醺的,你额娘的脑子又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什么都说不了,我就想,现在是新社会新国家,女子都自己当家作主了,也不能再包办婚姻了,就想着直接来问问你,愿不愿意?” 伊杭知道,这女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先将自己嫁了出去,再独吞那宅子更是顺理成章了。 她摇摇头:“我年级还小,我想再历练几年,谢谢凌云阿姨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还要做生意呢!” “呦呦,还因为自己是那封建社会的贵族格格哪!”凌云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也不看看,现在傅家是负债累累,我看你这个店面也不太景气,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一个女孩子家与其这样拼命,不如找个好家世的男人嫁了,一本万利!” “凌云阿姨,我虽然只是一个弱女子,但是心不弱,有信心,也有能力将自己的店面经营下去,凌云阿姨不要为难我了。” 凌云依旧傲慢地喝了一口水,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你家以前的老朋友里有个叫高俊山的古董商人,他的妻子去年没了,想找个家世好、性情好的姑娘做填房……嫁到他家吃穿不愁,将来如果能生个一男半女的,就有靠了……” “不要再说了!”伊杭知道这个高俊山已经五十多岁了,与傅家素无往来,他家有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却是这北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混吃打架的地痞流氓,“我自己的事情是要自己做主,今天恐怕要辜负凌云阿姨的好意了,今天店里要打烊了,就不留您了。” “你这丫头也不要嘴硬,世事难料,山不转水转,搞不好你将来还要去求我呢!还是好好想一想,”说完,她起身,又“哼”了一声,终于走了。 伊杭看到自己的店员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心中暗暗觉的,这场风波并不会这样顺利结束,风雨欲来风满楼,不知道还有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一切果然和伊杭猜得那般,确实发生了意外。伊杭第二天到了自己的店面前,发现到处都漆黑一片,焦糊的气味呛的人喘不过气来,还有消防官兵在执行紧急任务。不远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家店主呀,听说是得罪了黑社会的人呀!昨天有一群人半夜三更直接砸了锁进去,将里边的东西洗劫一空,还放了把火。看来这欠了钱不还,真不是个事啊!” 伊杭看着黑兮兮的墙壁,到处一片烧焦的碎片,心空了,软软地跌坐在地上。昨天晚上回到家里,就发现自己的阿玛又都被人打得浑身是伤,趴在床上起不来了。他老人家似乎有些疯癫了,梦呓中常常还念着“红八”、“长三”“天九牌”,似乎那才是他的全部生命。 她知道,这是人们常说的因果。傅家前世所造的孽,后人也会不可逆转承担这恶果。谁都不知道,她爱极了那丝绸上美丽的花朵,爱极了那贴近肌肤的温柔,这种奢华享受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里,她不过想寻找自己内心一直坚持的高傲。这种高傲由于这时代的变化,还依旧隐藏在灵魂最深邃的地方,现在一切都已经成空。 伊杭只好将丝绸店后续的事宜一一处理,去向没有交货的客户一一道歉,承诺她们会做好赔付。之后,她缓缓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贵福祥”,但是她没有看到冯老板,而对面走过来一个小眼睛有些精锐气的男人,伊杭这才知道原来冯老板回杭州办事,就聘请这位叫库寿山的经理来负责经营。 “库经理,我上次拿的货还有一半的货款没有还上,可不可以通融几天?” 库寿山冷冷一笑:“你是姓傅,满族富察氏的族人?” 伊杭愣了一下,点头。 “那就对了,听说你们这个家族不是趋炎附势的就是人面兽心的,现在的后人都是些一无是处的败家子!” “你!”伊杭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库寿山的人遇到自己就这样针尖对麦芒,仿佛有天大的仇恨似的。 “所以,对于你们这样不讲信誉、没有德行的傅家人,是没有通融余地的。如果十天内还不上货款,就要按照合同规定,加到十倍的价钱……” “库经理,为什么?请给冯先生通个电话或写封信,请他出来做个决策。” “冯先生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等他回来,知道我不按规定,还会以为我徇私舞弊呢!” 库寿山站在店里最阴暗的角落里,阴险的笑容令伊杭不寒而栗。阳光只有一半落到了他身上,仿佛那一半都是假面具一般,令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三、似水流年(4) 库寿山?库……伊杭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段往事,库家和傅家一样,都是为避祸而改姓,隐入民间生活的满清贵族遗老。 听阿玛说,这库氏素来与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伊杭的心渐渐清晰了,原以为时代的改变与岁月的沉淀会终结一切恩怨情仇,但是冥冥之中,又有机缘,可以相遇,最终还是躲不过去。 她苦笑了一声,对着库寿山鞠了一个躬,说道:“对不起,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到天黑了伊杭才回到自己家里,看到父亲仍让还在酣睡,便做好了饭菜放到父亲面前,便急忙去医院里看母亲。 母亲依旧没有什么起色,护士拿着一张账单给伊杭,伊杭看到那是个天文数字:“一万三千四百五十一元”,心中如入秋衰颓的花叶一般,一夜之间被骤然出现的寒雨无情打碎,哀伤地碾入尘泥,不愿意再睁眼看这个世界。 “您的母亲现在情况很不乐观,现在我们从国外进了一种新药效果不错,但是这种药物价格昂贵,需要病人家里有良好的承受能力,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伊杭听了医生的话,点头答道:“好,谢谢你们,我明天给你们答复。” 她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缓缓穿越病房外边的小花园,花园里几株美人蕉正开得艳丽,还有几株小金桔俏丽的缀满枝头,它们自有自己的境界,根本不懂得人间疾苦。 她捂着脸,任凭泪水长流。就这样走着,并没有向东走回家的路,而是朝相反的路走去。 秋天快来了,该是硕果累累的时候了。她却独自一个人,找到了傅家的一些收古董的老朋友,将自己父亲仅剩的一只前清翡翠珐琅鼻烟壶和母亲的几件首饰拿去变卖了,但是这些和巨额的欠债比起来,仍然是杯水车薪,还差的很远。 冯友源急匆匆地回到北京,并没有回到宾馆里休息一下,便直接到了店里。他这次回杭州是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杭州的丝绸厂原材料断了,他跑了一趟广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替代品,而且最近从国外又进口了新机器,织出来的锦缎比原来的更加鲜亮有韧性,易于保养清洗。现在就缺的就是花色设计人员,有灵性的主创人员才会给未来的丝绸之路锦上添花。 妻子过世以后,唯一的女儿也去了法国读书,由于自己还有这些饱满的事业,便没有觉得寂寞。说不出为什么,自从见过那个满族姑娘后,自己一度平静的心里开始起了波澜,他深知自己这是有些痴心妄想了,也曾一度想忘记那张清丽的面庞,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他坐在办公桌前,听经理库寿山汇报最近的经营情况,北京城里永远不乏讲究生活的人,这丝绸自然也卖得不错。他并不担心这丝绸的销售,只是没听到伊杭的消息,心中感到有些奇怪。 “库寿山,您也是满人吧?可认识那叫伊杭的姑娘?” 库寿山悄悄抬眼,观察到自己老板的眼神里有一种特别的期待,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怕是掩盖不住了。 “伊杭是我们在北京的唯一分销商,我走前不是告诉你吗?一切都要优待,可是没想到你居然落井下石,在人家最危难的时候踹了人家一脚!” 冯友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恨不得将自己眼前的烟灰缸摔到对面这个人的脸上。 库寿山索性抬起头来说:“不错,我们满人也是有冤抱冤,有仇报仇。既然已经瞒不住了,我就告诉你实话。当年,我的祖父就是被傅家祖父仗势欺人给活活打死的,现在既然那傅家的人落在了我的手里,我哪里有放过她的道理?” “混蛋!”冯友源听得怒起,起来指着库寿山吼道,“就是因为那几十年前的事儿,你就睚眦必报,公报私仇,让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女子赔偿十倍的货款吗?是谁允许你这样做的?” “我是这个店铺的经理,我有权利争取店铺的利益,我做错了吗?”库寿山冷冷一笑,“倒是你,一个叱咤商场几十年的老骨头了,你的睿智冷静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是吃了迷魂药了,看上那小女子了吧?” “你!”冯友源终于按捺不住,手颤抖了片刻,指着库寿山骂道,“滚!滚出去,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库寿山解脱般地笑了几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倒是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心不要一棵树上吊死,以免血本无归!”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开门离开。 冯友源觉得心脏忽然绞痛起来,他指着门口,口中想说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京福看到父亲终于可以走路了,心中着实开心了不少。谢京福骑着一辆自己改造好的人力车,载着父亲四处跑跑。春天的阳光很暖,路过北海,看到成群的鸭子开始在水面上游动起来,心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就要来了。 到了一个学校附近的广场上,看到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边吹着泡泡糖,一面跳着方格子。谢京福停了下来,父亲就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可爱的笑脸。他知道父亲年级越大,越喜欢孩子,可是谢京福心中已经容纳不了别的女子了。 三年前,因为邻居兰姨给介绍了一个天津来的姑娘,那姑娘一双丹凤眼,两个俏丽的小辫子,非常爽朗大气,还给父亲带了很多天津的特色火腿和麻花。父亲很中意,谢京福却总共和那姑娘没说三句话,那姑娘终于忍受不了谢京福的冷淡,哭着坐车离开了。 当时父亲所在的作坊里没有几个可以做出好珐琅器的工人了,销售也很不景气,还听说别处的很多珐琅作坊都关了门。父亲每天都唉声叹气地回来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好东西就要绝了根了!”本就郁闷的父亲听到儿子又做了这样的蠢事,气得大骂了谢京福一顿,谢京福就争执了几句,父亲忽然躺下不动了,嘴角抽动着,吐着白沫,中风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给谢京福介绍对象了。 如今,北京城里做珐琅的人越来越少了。谢京福索性一边照顾父亲,一边也拉起了人力车,白天载着游人在胡同里转转挣点生计,晚上就守着父亲做些珐琅器。这日子虽然平淡,可是谢京福心中是安宁的。 但是,他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一日,正拉着一个外国游客转悠,忽然看到以前作坊里干活的同事黄玉斌朝着自己喊着:“谢京福,咱们的春天真的来了!” 谢京福皱着眉头看到黄玉斌又叫又跳:“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吗?北京成立珐琅厂了,我们有一技之长,终于可以施展抱负了,走吧,还拉什么车呀,赶紧和我一起报名去吧!” 就在那一刻,谢京福觉得鼻子酸了,脸上一股热流瞬间流了下来。 这一直是父亲的期望,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将中国的这些好东西都好好传承下去,将一团散沙般的作坊都统合起来,形成更加有战斗力的团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样走下去,才会迎来景泰蓝事业最美的春天。 谢京福与黄玉斌终于成为珐琅厂的正式工人了。谢京福这才相信父亲说过的话,以前所有走过的路都没有白费,由于自己出身于珐琅世家,过硬的技术并不逊于厂里请来的高级讲师,所以谢京福顺风顺水就成为引领人之一。 即便重新融入到一个新的大家庭里,谢京福的生活也是单调的,就和珐琅器的单调的蓝色一样,闲下来时,也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人那样色彩斑斓的生活。一天,对面来了一个叫刘天乐的工友,人如其名,是超然忘我的乐天派,成天说不完的话,经常没事就自己找个笑话来讲,有时候会讲得谢京福怒视起来。即便这样,他总是嬉皮笑脸地说:“还真生气呀?我不就是贫嘴吗?要说贫嘴,我可比不了那些说相声的,不信,哪天请你看一场!” 刘天乐竟然是个说道做到的人。这是寒冷腊月的一天傍晚,刚刚做完了几件外国友人定制的珐琅莲花瓶,松了口气,他被这个人连蒙带骗的硬是拉着去天乐戏院,听说是今天晚上有马三立的演出。 谢京福无奈,只好勉为其难地随着刘天乐走了这一趟。 他也庆幸自己当初会真的来这一遭。快到戏院门口,他们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什么,好事的刘天乐从来不放过看热闹的机会,他凑过去看了几眼,说道:“我的天哪!那个姑娘真是漂亮,我看的眼都花了,可惜呀,这大冷天的,连冻带饿晕倒在路边了,她手里还抱着一个胖娃娃呢!” 谢京福瞪了刘天乐一眼,径直走了过去,挤开围聚的人群,就这样,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他不敢相信,颤抖地伸出手,扒开掩盖了半边脸的发丝,就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呼喊出来。这是他一直思念了多年的伊杭,是他生命里从来没有交集的珍宝。他没有犹豫,抱起她,冲着刘天乐喊了一声:“快,抱孩子,去医院!” 刘天乐结结巴巴地问:“你要做什么?我们可是来看相声的呀?怎么,要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吗?天哪,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呀!你脑子发热了?” “闭嘴!”谢京福吼了一声,已经拦下了一辆人力黄包车。 刘天乐看到谢京福两眼通红的样子,心中震撼了,再也不敢坑声,笨手笨脚地抱起孩子跟了上来。 一番折腾,幸亏伊杭只是血糖低晕倒,并没有什么大碍,谢京福这才放了心。刘天乐不得已,连连跺着脚哭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还捡了个累赘回来呢?”但是,看到谢京福的份上,也只有抱着孩子回到家去,让自己的媳妇儿帮忙照顾着。 谢京福一晚上都没有合上眼,他看着那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伊杭的身体里,恨不将这个冰冷的身体拥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再也不放开。 他捂着脸,悄悄哽咽着,每个夜晚,都会梦到这个美丽的身影,但是伸手过去,却总是什么都摸不到。她这样遥不可及的样子,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上天的眷顾吗? 伊杭醒了,她看到救自己的人原来是谢京福,嘴唇不由动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被一双长满了硬茧的手覆盖了。 谢京福摇头,她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她是一个人,需要自己的帮助,这就够了。 谢京福领着伊杭和孩子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父亲谢慎拄着拐杖,沧桑浑浊的眼神里都是惊讶!他的脸色苍白,但是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从儿子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柔情里看的出,原来儿子竟然对一个满人格格动了心思。 他并不讨厌伊杭,但是骨子里觉得违背纲里伦常,硬要去匹配一个不适合自己家身份的姑娘,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况这个姑娘已经结过婚了,还带着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他每天没有好气地对着儿子与伊杭,但奇怪的是,两个人只是目光中的浅浅交流,并不介意自己的情绪如何。那个叫华华的孩子只有七八个月,快要呀呀学语了,发出了第一个音节竟然是“爷爷”!他眯着眼睛仔细看这个孩子,虽然不是嫡亲骨肉,却不知不觉有了情分。 谢京福与伊杭又怎能不懂得老父亲的心思。只是,回来之前,两个人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要承受外界所有的一切。谢京福只是说过,自己是伊杭的亲人,要和亲人一样照顾她。 他不敢泄露自己的爱慕,只是这样,每日里可以看到她,便心满意足了。 他记得,伊杭向自己哭诉着这几年的经历。她每说一句,自己的心就痛一下。原来就是因为自己的逃避,居然让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她说:“那时候,我不得不去求凌云阿姨,我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人,就在那年,我母亲还是没熬过去,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我。” 他说:“都怪我,如果我常去看看就不会这样了,我可以……”这句话说完,他又惭愧不已。即使自己在她的身边,又能怎样呢?那巨额的债务,就是穷其一生也承当不了,又怎么能给伊杭幸福? 伊杭含泪笑笑:“也还好,那高俊山对我很好,他替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负担了我母亲的医药费,还请人专门照顾我父亲。第二年,我父亲喝醉了到街上逛,不幸发生了车祸,也殁了。我痛不欲生,也是他一直陪着我,后来才发现我怀孕了。生了华华后,他对我更是关怀备至,不过,他也是有家族遗传病史,就是前两个月,忽然哮喘病发作,一口气没上来,等到了医院人已经没气了。就这样,我又成了没人疼的人了。” 他听到这里,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痛了。他真的很想说,他可以疼她,疼到骨头里那样疼她,但是仍然没有勇气这样做。 “本来我和华华不至于流落街头,我们也是有继承权的,虽然没有了丈夫,但是靠着丰厚的财产,我也可以将华华抚养成人的。但是高俊山那三个儿子根本容不下我,他们也怕我的存在,会剥夺他们大部分财产,所以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高俊山没有生育能力的证明,诬陷我偷人,说华华根本不是高家的骨肉。我想辩解,但是没人肯听,也没有人相信,因为他们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找他们的父亲就是为了钱,我说不出话来,我确实就是为了钱才嫁给他们的父亲的。就这样,我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此刻,他很想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但也只好拼命克制住。 “其实我也曾回过傅家,但是那里已经被凌云阿姨借我哥哥的名义开了一家美容美发馆,那里早就没有我的地方了……凌云阿姨说,嫁出去姑娘泼出去的水,有钱的时候不惦记娘家,现在落魄了倒想起来了,想得美……”伊杭咧嘴想笑,最后却变成了哭泣。 他听到这里,已经不可遏制内心的起伏,一把将伊杭搂到怀里,信誓旦旦地说:“跟我回家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亲人,只要有我的一份,就有你和孩子的。” 他以为伊杭会挣脱这陌生的怀抱,但是没有。伊杭就这样静静靠着他的肩膀啜泣了很久。他知道,这亲近的距离,是伊杭对自己的信任,不是爱情,他不会勉强她,也舍不得。 四、心如止水(1) 这是谢京福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每天上班可以心无旁笃地做珐琅,回到家,伊杭总是做好了饭,一边喂着孩子,一边照顾老父亲,还不时给自己夹菜。谢京福最喜欢伊杭亲手做的馄饨,几片紫菜,外加点鲜嫩的小青菜,喝一口汤,便如饮下酿了经年的陈酒,惬意地醉上几分,甚至不愿意清醒过来。虽然父亲没有改变排斥的态度,但是这并不影响自己的心情,无论如何,只要她在身边,再有什么样的困难,都不是困难了。 这个傍晚,他刚刚回到家,看到蹒跚学步的华华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抱住自己的腿,懵懂地喊了一声:“爸爸”。这声音很清晰,听得谢京福一阵心旌荡漾,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处火辣辣地发烧,不敢看伊杭的眼睛。 耳边却听到伊杭的笑声:“你可别不好意思,你本来就是华华的养父,供他吃,供他喝,你受的起他这声‘爸爸’。” 又听到不远处的父亲没好气地“咳嗽”了一声,冷言冷语地说:“咱们这个月的口粮又快没了吧?本来我们也不是大户人家,现在买什么都得要‘票’,得算计着过日子。我这辈子真是命苦,临到老了,还要成天操心这些柴米油盐的事情,这儿子是白养了!” 谢京福正想说,现在国家还正在建设初期,缺了缺了些物资,但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看到伊杭并不介意,只是淡淡一笑:“谢叔叔,现在没有大户小户了,都是国家公民。口粮虽然不多,我已经在屋子后边的空地上种了些蔬菜瓜果,华华还小,我们省着点,再有这些时令蔬菜搭着,也就差不多了。等华华大了,我让他好好回报谢家的大恩大德。” 谢京福看到父亲张着嘴,很久没有说话,明显是听到这声“谢叔叔”被震慑了。从小就为贵族世家服务的父亲,忽然被一个满族格格这样称呼,确实是有些不能适应。谢京福已经发现,伊杭真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满怀幻想且清高到骨子里的格格了,她的口中也早已经没有了“额娘”与“阿玛”的称呼了,她是将自己真正融入到新中国最普通民众的一员中去了。 他为这样的伊杭感到骄傲,心里也就更加珍惜她了。 他转身想抱着华华出去玩,却看到小家伙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盒子,用手指抠着,然后又用牙咬咬,小眉头皱着,试图想破解那盒子的秘密。 伊杭嗔怪地说:“看你,一个不留神就又要做坏事了,让妈妈看看你拿的什么?” 那盒子都有些生锈了,用了很大力气才打开它。伊杭也开始好奇了,那铁盒子还包着锦缎,锦缎里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珐琅盒子。打开那盒子,蓝色的粉末就忽然飘散些在空中,还有些轻轻溅落在地上。 伊杭用手指摸了些,闻了闻,眼神忽然变成了一道闪电,迅速扫向谢京福,谢京福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这颜料的事,已经好几年了,这颜料果然是上等的好东西,一点儿都没有发生质变。 他以为伊杭会询问关于这东西的事儿,但是她只是将那盒子重新盖上,然后抱起华华说:“华华,你跑了一天了,该洗澡睡了,明天妈妈再带你出去玩。” 谢京福也只好对父亲说:“走吧,让儿子给你老人家也洗个澡。”父亲没有拒绝,他便跟着父亲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谢慎看到谢京福进来,示意他关上门。然后自己低头叹了口气,说道:“今天我去见了几个老朋友,还有一个满人,他认识一个萨满法师,我就跟着去问了一下你们两个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宜?” 谢京福有些不满,说:“您也知道,我从来不信什么法师巫师的,这些都是没有影子的事,为什么还非要给自己上个枷锁呢?” 谢慎摇头:“这些说道虽然看似没有章法,但是流传到至今,还是有些智慧在里头的,不由你不信。你和伊杭的八字不合,是不会配成夫妻的,还是早点了断好。” “您老就不要说了。如果说珐琅的事儿,我就听会儿,如果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算了。” 谢京福说完,打开房间的门,给父亲留了一个倔强的背影。 父亲的叹息声不大,但是他是听到了。他不想忤逆父亲,也不想再失去伊杭了。如果这是场浩劫,他愿意遍体鳞伤,甚至愿意舍了自己的一切,来爱护伊杭。 他回到自己屋子,打开一盏昏暗的灯。他要亲手做一个蓝色缠枝杏花镂空手镯,替伊杭完成那幅没有完成的画。那画,是她心中的一个梦,她没有完成的,自己也可替她完成。 与谢京福的坎坷情路相反,他的事业确是做得风生水起。他的几个作品在国际中一一获奖,且成为了制作国礼的主创人员,同时也开始授徒。 他的工友刘天乐却因为屡屡出次品,被扣了奖金。刘天乐唉声叹气地对谢京福说:“老谢,你看你比我大,手艺也比我好,我觉得我这辈子是超越不了你了,我就有一桩心事圆满不了,你可得帮我。” 谢京福抬头看着他。对于这个工友,他心里是很重视的。他也期待自己可以有机会回报他的一片真心。 但是刘天乐却说:“我儿子已经高中毕业了,大学也没考上。我想让他将来接我的班,而且要认你做师傅,这样他的未来就是光明一片,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不!”谢京福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他。他是看着刘天乐的儿子成人的,也了解这孩子的心性,他不是可以安静下来做珐琅的人。做珐琅是个苦活儿,得有韧性和毅力。那孩子没有这样的资质,所以勉强也是没有用的。 刘天乐显然没有想到谢京福会这样干脆拒绝了自己,不由问:“为什么?” 谢京福没有告诉刘天乐,他的儿子曾经找过谢京福,说:“谢叔叔,我爸想让我做珐琅,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求求你,帮我劝劝他吧!我想学开车,这样我就有了自由了,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还有,我来找您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我爸,他那脾气上来,会打死我的。” 他想了想,凝重地对刘天乐说:“做珐琅讲求天地人和,做师徒也要缘分,你们有父子缘分,我们却没有师徒缘分,不可强求!” 四、心如止水(2) “好你个谢京福!”刘天乐这次没再“乐”,而是从对边的工位上跳了起来,“现在才知道,你谢京福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现在有了女人,还白白捡个孩子,你是幸福圆满了,就忘记你当初的落魄德行了,要不是我刘天乐帮着你,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谢京福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眼睁睁看着刘天乐决裂般地指着自己:“好,好,你谢京福现在是个人物了,我刘天乐高攀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路。” 谢京福以为刘天乐就说几句气话,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要求调到别的班组去了,从此再也不理他了。 谢京福的性子本来就淡,试了几次和刘天乐沟通,没有效果,渐渐地就淡了。他埋头钻研掐丝珐琅的制作,还经常到故宫的大殿内多次去临摹那些传统花纹,确实也找到了很多几乎失传的图案,也渐渐将那些即将消失的花纹给还原回来,还创新地加入自己多年揣摩的经验,所以一路走来,也是繁花满地。 他更欣慰的是,伊杭除了在家里打理家务,居然又重新拿起画笔画起画来。她果然是有绘画天赋的,她笔下的小鸟小虫,甚至每一根线条,只要轻轻描下去,就仿佛活了一般。谢京福在她笔下找到了很多灵感,他把伊杭设计的花样做成图纸,一点点做着掐丝,再一遍一遍点蓝,再是烧蓝、磨光、镀金,成就了自己生平一个个珐琅制作的巅峰。他的作品《纸帐梅花醉梦间》再次获得国际手工大赛金奖。作品风格由低沉婉转变化为豪迈大气中不乏轻灵意境,着实让很多人都吃了一惊。 谢京福知道,没有伊杭,他不会有这样的成就。那种从骨头里血液里流出腾腾不断的血液里,是对美好的期待。这种期待,支撑着一个景泰蓝工艺美术大师的内心力量。 但是生活是动态的,谢京福以为自己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虽然始终感觉和伊杭隔着些什么,但是依旧是甜蜜和美好的。他没有意料到,就在这种平淡的交集之外,还会发生些颠覆以往的故事。 一个夏天的深夜,谢京福被华华的哭声给吵醒了。只见伊杭满头大汗,抱着华华敲开了谢京福的房门,朝谢京福哭了起来:“孩子有些发烧,我以为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可是刚才忽然抽搐起来,太吓人了!这可怎么办?” 谢京福看到华华的小脸红通通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上方,也是大惊失色,连忙说:“快,赶紧去医院!” 这时,只听屋子外边一声剧烈的响雷,外边居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且没有停止的迹象。伊杭头发散乱,哭得瑟瑟发抖。谢京福推出以前在外边拉游客的人力车,将伊杭母子用雨衣紧紧包住坐在里边,自己拉起车,就冲进了茫茫雨幕中。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下着,路上泥泞一片,鲜有人影,有几次谢京福差点栽倒在地上,车轮也陷入泥沼中,但是谢京福依旧咬着牙朝前拼命拉着。时间不等人,看到前边昏黄的路灯下,雨幕封住了前方的路,谢京福咬了咬牙,大喝一声:“伊杭,坐好。”便拼了全部的力气,朝前边飞奔而去。 伊杭的哭泣声在肆虐的暴雨中已经听不到了。谢京福只想快一点到医院,快一点将几乎绝望的伊杭拯救回来。很快,远远地看到朦胧灯光下出现了医院的牌子。 车轮转得太快,忽然撞上一块巨大的石头。谢京福感觉一股不可意料的巨大力量弹了过来,车轮子滑了一下,那车禁受不住这忽然的力道,狠狠地翻了下去。谢京福没有犹豫,一个箭步冲过去,将自己的身子挡住那母子两人的身上,任凭那车朝自己身上重重地压了过来。 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袭了过来,谢京福在朦胧中听到有几个人的声音传来:“咦,这里出事了,有人受伤了。”而让自己最不能放心的就是哭泣着的伊杭,那哭声带着不舍,带着感动,也带着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深情:“谢京福,你不要死,我不能没有你!” 谢京福心中笑了,很想说:“我死不了。”但是口唇是僵硬的,脑海中渐渐麻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再次醒来,看到伊杭在一旁,静静地守护着自己。她的发丝上还残留着水滴,人已经安静下来。 “华华怎么样了?” “他打了一针,吃了药,烧已经退了,已经睡了。” 谢京福看到一旁的床上华华睡得香甜,而伊杭的视线并没有专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有些尴尬,讪笑一声:“你盯着我干什么?” 伊杭没有回避,依旧凝视着他:“谢京福,你不准死,不准死,知道吗?” 谢京福解嘲般地一笑:“我这么健壮,怎么可能会死呢?” 伊杭苍白的脸,仿佛刚刚从生死劫难失的恐惧中复原。她明明听到医生说,他还好,不过车翻的时候动作太猛烈才磕在马路沿上,有一点儿轻微的脑振荡,好好休息一阵就可恢复了。但是心中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欠了眼前这个男人一辈子了。因为就在那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谢京福,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就去领证结婚,你不会嫌弃我是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吧?”伊杭说这句话之前,很确信自己是深思熟虑过的。 谢京福震惊地瞪着伊杭,没有说话。 “知道吗?”伊杭坚定地说着,美丽的容颜上增添了一层绚丽的华彩,“这几年来,我每次出门,都一直感觉有一双温暖的眼睛盯着我,那双眼睛在我身边不停犹豫与徘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四处看看又找不到人。后来我嫁了以后,那眼睛就消失了。直到我再次遇到了你,在你护住我们母子的那一刻,我重新找到那双温暖的眼睛。还有,我不确定是你,直到看到那花青色的颜料。那花青色本来不是你们珐琅师傅用的东西,我知道那颜料要做成需要很久的时间,你的身边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别的人。所以,我就确定,那颜料一定是你给我配制成的,那双一直给我温暖的眼睛就是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四、心如止水(3) 谢京福心中的秘密被人揭开,顿时面红耳赤起来。他明明知道她已经与他相聚着千山万水,也反复告诫过自己,再也不要想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姑娘了,但是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曾经偷偷去看了她好几次。一次看到她和那个年龄大的丈夫一起出去买东西,再就是看到她抱着一个娃娃出来。差点穿帮的那次,就是看到她被丈夫的儿子媳妇指桑骂槐讥讽的时刻,他恨不得跳出来,打那些人一顿。但是,想了想,自己终究是个陌生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管伊杭的事儿呢?他黯然伤神,便悄悄离开了。 “是突破不了自己心中那道贵族和平民的坎吗?还是年龄、职业?”伊杭问他,“如果我早知道你可以接受我,我早就和你走了。我小时候,家里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长大后,看到父亲一点点将祖宗留下来的财产赌没了,家里也捉襟见肘。无论是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看到祖父、父亲和母亲素来难得有笑脸。其实,富贵也好,贫穷也罢,人都是有尊严的和自由的,本来就没有什么阶级的。我们这个国家也给了我们这样的权利。我愿意过平凡的日子,夫唱妇随,快乐、简单、幸福。” 谢京福听着伊杭说这些很,心中依然如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回家的时候,伊杭右手抱着华华,左手挎着谢京福,就这样一直在平坦的大路上慢慢往家走着。旁边那些花圃里雨后碎落的花瓣早已经被清洁工人收走,阳光重新洒下金光,水灵清透的花朵一样鲜艳欲滴。 谢慎看到两个人眉飞色舞地回来,与以往大大不同的,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沉重地坐了下来。 谢京福和伊杭约好了,等谢京福做完这批参加国际手工比赛的作品就去领证结婚。谢京福为了这次比赛,和两个助手也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设计,这次的主旨为“和平友爱。”他用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元素为设计源泉,几易其稿,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反复矫正,这才开始实施。幸运的是,由于胸有成竹,这次做得很顺利。 谢京福将作品交了上去,心中很快乐,便决定和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谁料刚到单位被通知自己被取消比赛资格了,换上另外一个叫李凤林的人的作品参加比赛,而且自己被暂停工作,等候行政处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被很多人指指点点,后来便在厂区遇到了刘天乐,他黑着脸,将一叠图纸扔到了刘天乐身上,刘天乐看到,这正是自己的设计稿,本来都是机密,为什么到处飞呢? “哼,本来不想搭理你,但是怕你被别人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我慈悲心就来了,是来告诉你一声,你小子平常实在太得瑟,得罪人了,现在被人陷害了,你可知道,你交上去准备参加国际比赛的作品祥云双龙天球瓶,听说居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什么?”谢京福不敢置信,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你这可是丢了我们国家的人,对方是个日本人,听珐琅界的老人说,当年你父亲谢慎就是因为与日本人有过些交情,提供了很多帮助。现在别人都说你为了钱,把设计图卖给了日本人。” “我?”谢京福忽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飞来横祸,只是这祸从何来?除了自己和两个助手,只有父亲谢慎见过自己的稿子。 “唉,你就是做了这样的事儿,我刘天乐还是很理解你,平白无故多了两张口,这家用肯定是不够的。你谢京福也有今天,可是让我刘天乐看了稀罕了……”刘天乐阴晴不变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怜悯之情,“这年月,什么都紧张,你要是没了这工作,我看你将来可怎么过活?难不成还是去拉人力车去?” 谢京福的心黯然起来。事实也正和刘天乐所说的一样,谢京福由于涉及国家机密泄露事件,被暂停职务。鉴于平常表现良好,特别给予在京自由活动,待查清情况再行处理。 他想起父亲近日的行为,确实有些怪异。他想到这里,便不再和刘天乐多说,放下手中的工具,立刻飞奔回到家里。 只见谢慎手里多了一把小巧玲珑的宜兴紫砂壶,正坐在自家的葡萄树下,喝着茶,淡淡地看着天空,似乎在思索什么。伊杭似乎带着华华出去玩了,并不在家中,他暗暗松了口气。 “爸,那图是不是你给日本人的?”谢京福知道父亲最近经常出去,说是见一见过去的老朋友,原来果然有端倪。 谢慎并不回答儿子的话,只是将紫砂壶放下,又是淡淡说了一句:“儿子,我并不讨厌伊杭这个姑娘,只是觉得你们不合适,她骨里的那种贵族习气是改不了,如果真是要过起日子来,怕是要鸡飞狗跳的,你要找的是真正能辅佐你成大事的人。” “我们相处融洽,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谢京福第一次对老父亲吼了起来。 “我都是过来人了,又怎么能不明白你的心思?当初你母亲就是因为我是个做珐琅的,所以整日里和我争吵,后来是你舅舅将她接回娘家去,就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才知道,她无意中结实了一位日本外交官,就这样从此去了日本,再也没有回来。抗战那些年,她不敢回来找你,但是现在国家稳定了,外交也缓和了。后来她托人找到我,说想让你去日本,你去了那里,有更好的条件,更有机会成为一位一流大匠师,而不是现在这样二流的教习师傅。我不得不逼你,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我怕什么?不过是希望你不要和我一样只当个一辈子被人家看不起的珐琅匠,我想让你出人头地,想让你飞黄腾达,不要再步入我的后尘!” “爸!”谢京福听得颤抖起来,“你就是因为这个就用这种方法断了我的后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愿意去日本?您可知道,您这样做,是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中,还有,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景泰蓝的制作工艺是我们国家的机密,您这样做,就是泄密呀!” 四、心如止水(4) “我都这一把年纪了,我还怕什么?管它什么国家道义,只要对你有益,我就是死了也心甘!”谢慎笑着,大声说道,“现在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护照和飞机票都已经给你买好了,下个月就走,不要再回来了!” “我不会离开的,您老人家死了这条心吧!” “你不走也得走,告诉你实话,当年我见那些日本人,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你,我已经煎熬了很多年,看到已经快到不惑之年的你,仍然还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我就后悔了,我应该早就让你离开这里!” 谢京福看着对面的老父亲,拄着一根不粗不细、自己削制成的六道木单拐,浑浊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哀伤,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的焦虑原来都在自己身上,他老人家并非是人们眼中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忘记了国本,忘记了道义,甘愿到异国他乡去忍受离别的痛苦,而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儿子。 谢京福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了,他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父亲说:“一个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和土地,那就是漂泊,而坚守在自己的地方,就是扎根,就是最踏实的生活!” 谢慎绝望地看着儿子,摇着头,老泪纵横,用力摔了摔自己的拐杖,一字一句地如发誓言般地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就别想娶那个女人!” 谢京福刚要说什么,忽然看到伊杭抱着华华就站在门口,泪水潸潸而下,他的心疼了起来,连忙冲了过去,接过华华,对伊杭说:“回来了,累了吧!到屋子里去吧!” 伊杭却执拗地回答:“不!老人家说的实话,我是个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于你的事业来说,确是一无是处。如果可以走出去,你就可以有更加广阔的视野,就会有更大的成就,何必再为了我而纠结呢?” “伊杭,我是个珐琅匠,做珐琅只有中国北京才是视野最广阔的地方,父亲他老人家说的是气话,过几天就好了。” 伊杭听到谢京福这话,情绪渐渐稳了下来:“谢京福,这是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你真的忍心置之不理吗?你不后悔吗?” 谢京福淡淡地笑:“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更加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变的。” 伊杭迟疑地点点头:“如果你真的可以,那我就会陪着你,无论有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会陪着你!” 谢京福听了这话,心中终于安稳下来。他对着华华的脸蛋亲了一口,笑着说:“走,我们给华华做好吃的去!” 正打算进厨房,谢京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一看,不由失声叫了一声,自己的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发直,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伊杭也惊呆了,华华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爷爷,爷爷……” 人生有升降浮沉,对于谢京福来说,他的人生路虽然平淡,但是几十年来也算是安稳,这一次是彻底走入了低谷。 单位由于这次事件涉及国际声誉,厂里所有关于谢京福取得的成绩仿佛就在一夜间彻底消失,他被停发了薪酬在家自省,也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有人替代了他,成为主要授徒匠师。谢慎由于再次中风,导致了蛛网膜出血,后果很严重,在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这种情况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要保持这种生命体征,就要靠先进的医疗手段维持下去,这样也会需要大量的费用。谢京福无奈,只好将家里的财物变卖拼凑,也不过能维持一两个月。他只好将家里的人力三轮车又修了修,仍旧去胡同里拉游客挣些生活费。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欢乐。华华似乎也懂事了许多,每天都很安静地自己玩,晚上就早早安睡了。谢京福不敢和伊杭提结婚的事,现在的他,朝不保夕,给不了她稳定的生活,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只好每天深更半夜回来,然后就躲在自己屋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伊杭经历过那些不堪的往事,知道此刻的谢京福已经成为受伤的羊了。生活有时候给本来就孱弱的人以致命打击,但是这是躲不过去的,要慢慢熬出来。 她早就洞悉谢慎对自己的态度,不过是碍于两家的旧情才会收留自己,而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谢家的儿媳妇。只所以坚持到现在,不过就是心中留存的一种珍惜之情。曾经她为了钱,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所以一定要依靠谢京福这样老成持重的人才会安心。 月色阑干,虫声清透。伴随着寂静的夜晚,是轻轻的敲击声,谢京福的屋子里灯光依旧,人影晃动。他低头看着什么,不时一阵阵叹息,仿佛在无力地透支着自己未来的人生,令伊杭觉得心头沉重起来。 第二天,她趁着谢京福出去的时候,带着华华去医院看望谢慎。老人依旧没有任何好转,他皱着眉,闭着眼睛,仿佛心中怀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想以这种方式来逃避不愿意看到的现实。 正巧护士进来,对伊杭说:“谢慎亲属,你家已经欠了一万九千元的费用了,三天内要交齐,不然就没有办法治疗下去了。” 伊杭点了点头,心头沉重,问了一声:“请问现在病人难道真的只有这样保守治疗吗?” 护士说:“其实也是可以做手术的。我听李医生说,最近有个美国著名的神经内科专家要来我们医院做学术交流,这次他提前预约了好几个病人,听说这个美国专家对于这种心脑血管疾病很有一套,就是手术费太贵了。” 伊杭不敢再问下去,她知道那个手术费对于谢京福和自己来说,一定又是个天文数字,这种感觉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自从母亲病重住院后,心头的这种负担就和魔咒一般压迫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心脏的血液急速上涌。只要能够救了亲人的命,就算是将自己大卸八块也是好的。 她有些迷茫,腿软软的,又朝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方向走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伊杭才回到家。看到谢京福的那一瞬间,她几乎又哭了出来。谢京福鼻青脸肿,衣襟上血渍星星点点,似乎刚刚和人血拼回来。 华华挣脱了自己的怀抱,朝着谢京福颠颠跑过去,叫着:“爸爸,你怎么了?受伤了吗?”他稚嫩的小手指朝着谢京福的伤口上轻轻触摸了上去,似乎想帮助谢京福做点什么。 谢京福装作没事的样子,笑了笑:“想多拉点活儿呗,结果抢了人家的生意,被同行给打了,这是自作自受,活该!” 伊杭苍白着脸,拿出了医药箱,泪早就成了河:“看你,都是我们母子拖累了你,不然你养活自己总是可以的。” 谢京福一双长着粗茧的手,伸了过来,擦去伊杭脸上的泪,说:“这是老天爷在磨砺我呢!你相信吗?人生就是个曲线,如果说我现在到了最低谷,那么以后肯定是要时来运转了,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伊杭点头,将头靠到了谢京福的肩膀上,说:“我不管你什么样儿,我反正会陪着你。”华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小脑袋靠近谢京福的另一边,细声细气地说:“爸爸,我会一直陪着你到老。” 谢京福与伊杭看到华华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忍俊不禁。谢京福弹了一下小华华的额头,笑道:“那是,你将来长大了,得孝敬我,管我吃,管我穿,在床前伺候我,说好了,不许反悔!” 小华华再次点头,朝着谢京福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京福的鼻子酸了一下,他觉得,眼前的苦,终究会熬过去的。 五、细水长流(1) 冯友源来京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去北海划过船。这次来了几个杭州的老乡,他本来想过几天就回杭州,暂时先不会来京了,要将主要精力都放在研发新的花色品种上。现在人们不再经受战乱之苦,生活安定了,对物质的要求已经越来越高,原来那些传统的花色与纹样已经有些过时的,所以还要招聘几个设计人员,不推陈出新,早晚会被市场给淘汰的。 他拗不过大家的要求,看到天高气爽,就一同来了。船上有几个穿朝鲜服饰的女性,身上披着漂亮的轻纱,令游人耳目一新。冯友源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三年来搁在心头的一块沉疴仿佛轻快了许多。 大船很快到了对岸,他们一行看到岸边的柳树下围着一群人,有人满意地拿着一张纸过来。冯友源看到那是一副人物肖像画,画画的人一定是位秀气的姑娘,那线条细腻柔美,图像立体且逼真生动,但奇怪的是只有一种青蓝色的画像。 有人说:“这画说不出哪里好,但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不知道是怎么了?” “这姑娘长得秀气斯文,如果不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肯定不会到大庭广众之下来画画求生计的,我们看看,也去画一张吧!” 冯友源的一位老乡这样说,冯友源轻笑了一声,没有拒绝,他随着那老乡,挤进了人群里。 就在那一瞬间,冯友源看到了一个熟悉漂亮的面孔,如空谷幽兰般,发丝轻轻飞扬,玉腕伸出,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人,正在掐笔测量绘画的对象,以确定头像的最佳比例,她是如此专注,沉浸在自己笔下最饱满的境界里。 他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岸上垂柳依依,繁花点点,水面波光粼粼,船击浪花,一双双惊艳的视线毫不意外地全部落在那气质出尘的姑娘身上。那是伊杭,他寻了三年的伊杭,此刻的她,竟然如梦中仙殊一般出现了!正以轻灵婉约姿态凌空飞渡而来。 “姑娘,给我也画一张吧!” 伊杭点头:“谢谢您,您坐在对面,坚持十几分钟就好。” 她从画架后边掀出一张空白纸,抬头看了一眼又画像的人,又低头开始勾勒轮廓,但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不由抬头惊诧地说:“冯先生?怎么是您?” 冯友源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点头:“伊杭,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我……”伊杭有些困窘,不好意思地说,“冯先生,实在是对不起,我也一直找不到您,还有些尾款没有还完呢!但是我现在确实是有些拮据……” 冯友源听了这话,用手擦了一把脸,掩饰住自己刚刚掉下来的眼泪。他飞速地冲了过来,并没有回答她刚才的话,而是收起伊杭的画架:“走,和我走!” 伊杭不得已,只好跟着他不停地往前走:“冯先生,我们要到哪里去?” 冯友源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知道,这一次,是上天安排的相遇,不能让她再跑掉了。他告诉老乡们,请原谅他的离开,因为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伊杭猜不透冯友源的意图,只好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他的后边。在公园的外边,叫来一辆黄包车,在车上冯友源一声不吭,只是让朝着一个她熟悉的方向而去。 令伊杭没有想到的是,冯友源居然带她来到了傅家的老宅子门前。原来那个凌云的美容院牌子已经不见了,伊杭看到“傅宅”两个字的门匾崭新锃亮,不由眼睛湿润了。自己在这个宅子里度过的青春岁月以及难以忘却的酸甜苦辣,怎么能无动于衷? 他引领着她一直朝里边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原来的样子,里边的杏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子,石桌还是原来那个位置,荷花缸里飘着的荷叶上露出了清雅秀丽的金色莲花,一个一个漂亮的小葫芦也爬满了架子,这熟悉的一切,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的,都停留在过去的回忆里。 伊杭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看到对面的冯友源眼睛湿润了,他深情地问着:“伊杭,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是不是还一个人?” 伊杭犹豫了一下,点头。 冯友源却欣喜若狂,他意料不及地将伊杭紧紧拥抱起来,唏嘘不已:“伊杭,你可知道,自从你的身影消失了以后,我这心里就像缺了一个巨大的洞,怎么都填不满,刚开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是忌惮自己的年龄和家庭背景,我是在逃避自己的情感,其实我早已经深深爱上了你……” 伊杭震惊地转头看着冯友源,在她的印象里,冯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他做事严谨干练,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还有着超越于常人的洞悉能力,他可以很快就了解到客户的眼神里的需求信息,从而一击则中,从来没有失误过,所以他的事业总坦途一片,因此也赢得了众人的尊敬。 他的眼睛深邃不见底,没有了以往商场上的叱咤风云与果敢决断,而是如同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盛满了深深的相思,这种眼神是真实的流露,看到出他已经被这种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所折磨,现在才有了这样肆无忌惮的爆发。 “冯先生,我结过婚,我……”伊杭不知道怎么去说那段难堪的往事。 “不,我都知道,不要说,我只要现在的你,以后的你……”冯友源终于放开了她,凝重地说,“我知道你对生活的选择都是由于你的无奈,你在我的眼里永远是不染凡尘的青莲,我相信你的人品。当年我四处找你都找不到,就只好把这房子买下来了,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的。如果你愿意,这以后还是你的,我愿意陪着你好好过完这辈子……” 伊杭就这样看着冯友源,没有说一个字。她自从最后一次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回来,如果早些回来,也许就不会拖累谢京福了。自己对于谢京福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如果没有自己的出现,也许谢京福的生活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她把泪水吞进了肚里里,笑得灿烂如花,对冯友源说:“谢谢您的关爱,我和我的亲人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您给我几天时间,让我考虑考虑,也完成我的心愿。” 冯友源高兴地说:“好,我等你,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伊杭点头,看着满庭院的杏树,在绚丽的阳光下,一圈圈蓝色的氤氲飘了过来。 五、细水长流(2) 谢京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拉了一对外国夫妻,由于他将故宫里的景泰蓝器件的故事讲得精彩,除了车费以外,还特别给了一笔不菲的小费。路上遇到刘天乐夫妻出来遛弯,告诉他,听说厂里一直在查的那泄露机密的事件有了新线索了,听说是一位叫做徐学文的学徒工有个日本亲戚,是他偷了图纸给了日本亲戚,不关谢京福的事,有可能谢京福就要重新返岗了。 谢京福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直到那对外国夫妻翘起大拇指,对他这个导游啧啧称赞。他告别了外国夫妻,心花怒放地骑着车,蹬得比往常都卖力,一直到了医院,看到自己的父亲还睡着,原来苍白的面色红润了许多,心头更加宽慰了。他一直不相信,父亲是这样一个爱钱不爱国不爱自己儿子的人,果然是这样,父亲都是为了逼自己,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故意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至于那个在日本的母亲,在谢京福的脑海里和一个陌生人原本没有什么两样,更加没有必要去在意了,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无论是什么样的亲情,长久的分离,也会成了断线的风筝,永远看不到了。既然看不到,便不要想,放下就是了。 他飞快地冲回家里,他想告诉伊杭这些好消息,也想和她早点领了结婚证。他到了家,看到伊杭还没有回来,知道她为了贴补家用,就把华华送到了幼儿园,近日常去给别人画画,虽是不忍她辛苦,但是看她每日高兴的样子,还是由着她了。 屋子里的一只锦盒里,放着一只谢京福亲手做的掐丝珐琅蓝底缠枝镂空手镯,就是在那些炎热的夜晚,谢京福一下一下敲出来,一点点上釉料点蓝,再亲手烧出来的,这是给伊杭的结婚礼物。 他满怀希望地等着伊杭回来,做上一桌可口的饭菜,一家人幸福地团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他就这样,一直呆呆地坐在父亲常做的那只长凳子上,一直呆呆地等,眼看已经快深夜十一点了,还是没有见到伊杭的影子。 终于听到门外有响动了,听到华华的哭声:“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他兴奋地冲出门去,却看到刘天乐抱着哭得满脸泥污的华华,抹着一头的大汗,哭丧着着脸对着谢京福说:“你说说,这是什么样的事呀?我今天接到你家伊杭的电话,说她有急事回不来,让我们帮忙去幼儿园接一下华华,然后帮忙带一晚上,我家老二也才八个月,我就想,算了,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就答应了。可是这孩子半夜里哭得惊天动地的,怎么哄也不成了,我怕孩子哭出点病来可就麻烦了,这不,就给你送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你们吵架了?” 刘天乐的这一番话听得谢京福的脸色大变,这从来就不是伊杭的作风,她……谢京福不敢想下去,他冲到了伊杭的屋子里,看到一切如旧,华华的玩具和小画书都在,唯独不同的是,桌子上放了一封信。 谢京福颤抖地打开那没有封住的信封,里边确实是伊杭亲笔写的字迹: “京福,我走了,我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华华是你的养子,我不带走他了,有他在你身边,对你也是个安慰。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改悔了。你骂我也好,怨我无情也好,我都受了。父亲老人家的住院费和手术费我已经给预交完了,不要再惦记,也算是我报答谢家对我们母子的收留之恩。我母亲出生于一个杭州一个裁缝家庭,一直替那些有钱的商贾们做衣服,卑微了一辈子,由于偶然的机缘结识了我父亲。母亲说,我们长在运河畔的女子,虽然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心灵要和水一般纯净,性子也要有水那般柔里带刚的韧性,所以母亲这辈子哪怕是跟随父亲受气、受穷甚至病魔缠身,都没有想过离开,但是我却不能让自己身心洁净,让自己完全摒弃于世俗之外,这是我此生逃不开的诅咒,即便我遭受了各种痛楚,也是罪有应得,所以我的离去,对你来说,是个解脱,你不必太挂着我了,有机会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过上幸福的日子,我就没有遗憾了。祝父亲早日康复,祝你的事业有成,也祝我们的华华早日长大成人。” 看完这封信,谢京福觉得自己如同灵魂被抽空了一般空白,眼前无数的光圈一片片袭来。他任凭那信纸旋转着飘离了视线,自己独自转身离开了房间。 刘天乐放下华华,捡起那封信看了一遍,不由长吸了一口气,头上的汗水更加汩汩地流下来。他看到谢京福僵硬的背影,犹如困兽一般“呜咽”了一声,捧着自己的头,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听到一声剧烈的摔击声,他挤进去,看到谢京福抱着头,斜靠着一堵墙,将自己的头对着墙壁,狠狠地磕了过去,而地上,散落着一只散发着幽兰之光的珐琅手镯。 刘天乐扯着谢京福的领子骂了起来:“你别嫌我啰嗦,我还是要说一句,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天涯何处芳草,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发疯了吗?你要是死,也要考虑一下,你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还没资格死呢!气死我了,我招谁惹谁了?我还成了你家保姆了,你还欠了我的呢!你得还!” 谢京福仿佛没有听到他这一番理论,只是没有了方才那可怕的崩溃神情,而是将头慢慢地垂了下来,顺着墙壁一点点蹲了下来,最后将自己的头埋到手臂间,再也不动弹。 刘天乐捡起那蓝色手镯,看到那镯子是块地道的紫铜,做得极为精巧,也并没有遭受损坏,没有媚俗般地也镶嵌些珍珠宝石,镯子上的掐丝很细致,釉彩只是一个纯正艳丽的青蓝色,在普通纹样的基础上大胆使用了雕刻的镂空技法,将枝繁叶茂的意境渲染出来,打磨更是精心,整个镯子温润亮丽,如瓷器般温柔细腻,还有着青铜器的厚重典雅,是一件匠心独运的艺术精品。 五、细水长流(3) 他叹了口气,将镯子放到桌子上,小声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手里缺钱,干嘛和钱过不去,这样好的器件,可以卖个好价钱,解了燃眉之急不是更好?” 一个嘶哑愤恨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出去!我要静一静!” “你想静一静?我还想静一静呢!别忘了,你还有个孩子!”刘天乐指着正在独自抽泣的华华说道。 谢京福的眼皮飘向了华华,只那样看了一眼,就又离开了。 刘天乐无奈,只好又抱起华华,说道:“好吧!我先帮你看一阵子,不过,等你可以喘气了,就别忘记了这个孩子,我可不能给你养一辈子!” 说完,他抱起华华说:“走吧!和叔叔回家去,明天给你和弟弟买玩具好吗?” 华华的哭泣声越来越小了,趴到刘天乐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 刘天乐这一场回忆,竟然讲得老泪纵横,他的老伴拍了拍他,又劝慰了半天,方才止住,他接着说道:“谁料到,那谢京福就这样不吃不喝快半个月都没出屋子,后来厂里说他的事情调查清楚了,他是清白的,他的职务也完全恢复了,并请他去依旧做传帮带的首席匠师。回到珐琅厂工作的谢京福,从此却像变了一个人,除了说珐琅的事情,总是沉默寡言。后来厂里看他这样,便不让他带徒弟了,虽然说他后来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是在大家的眼里,他就是个老怪物!” 傅华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刘叔叔,我想问一下,我应该就是那个你们口中的华华吧?那我为什么会到了孤儿院?” 刘天乐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这个还真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了,你说我做好事就做到底吧,没成想半路上还出了岔子。我当时带着你和我家老二出去玩,转身就发现你不见了,这可把我急坏了,那些日子我也是过得良心不安啊。谁料那谢京福还真是有骨子韧性,足足找了你两年,终于在郊区的一个孤儿院里找到你了。要我说呀,这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父子缘分,打都打不散的。” 傅华长吁了口气:“那时我还小,朦胧中记得自己在哪里吃**葫芦,可是想了想,又想不起来了。” “还说呢!就是那次你和我家老二非要吃**葫芦,我才去买的,就这个空档你就差点丢了,幸好没铸成大错,不然倒真是欠那老怪物的了。” 傅华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那我母亲呢?难道这些年,我的养父从来没有想到去找她吗?” 刘天乐挠了挠头,回道:“这个可就难为我了,后来只是听说你母亲嫁给了杭州一个商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美莹忽然插了一句:“我知道。” 傅华转身紧盯着吴美莹,只见她抿了抿嘴,小声地说:“傅伊杭嫁到杭州,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叫冯淼,虽然说衣食无忧,但是总觉得她的眼神里露出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忧伤。后来她说想设计一款叫做‘京杭之恋的’丝绸纹样,她说要那种干净明朗的蓝色,就和北京的景泰蓝一样,但是后来她生了重病,我便接下这项工作。可是我设计了很久,总是找不到那种的心动的感觉,所以我决定来北京,找寻她所说的那段失落的岁月。” “等等,”傅华忽然想到了什么,忐忑问道,“你是说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那你?” 吴美莹莞尔一笑:“傅伊杭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不是你妹妹。” 傅华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听到吴美莹说了下一句,顿时又呆了。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欺骗了你,那镯子并没有丢。” “你?” “是的,起初只是拍了拍图片,但是冯淼妹妹说,老师的眼花了,看不清楚,我就瞒了你们,把那镯子寄到了杭州,让老师亲自辨认。” 刘天乐夫妻和傅华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吴美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故事。 “冯淼妹妹说,老师确认无疑,你们就是她要寻找的亲人。” 傅华眼神里都是朦胧的泪光,这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这个字眼,而且就在运河的另外一端。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恨的成份,这个母亲在他三十八年的人生里,只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影子。 刘天乐连连感慨:“说实在的,最初我们都觉得谢京福是个被抛弃的可怜人,今天这一说道,仿佛忽然明白了些,伊杭的那片苦心并没有付之东流。也许她说的对,谢京福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如果她留在谢京福身边,我们可就少了个一流的景泰蓝大师了。如今的谢京福在国际上都享有非常高的名声,即便是他退休了,仍然不时有人来找他。” 傅华记得,自己小时候,看到那些带着红袖章,拿着毛主席语录的红卫兵们,指着养父说,养父有日本关系,有日本特务嫌疑,所以令他好好交代。养父就在那个时候,再一次中断了做珐琅的工作。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动态生活,养父总是沉默不语,不是敲着铜皮便是蘸着白芨做掐丝,有时候还让自己帮着筛银焊药粉。 这白芨遇火即化,筛上自制的银焊粉就可以让铜丝牢牢粘在铜胎上了。养父说过,做珐琅其实就是做人,当我们的人生遇到逆境时,就需要靠内心的勇气和力量,焗补自己的不足,就会逐步化解一切困难。 改革开放以后,养父又回到了厂里继续做高级珐琅师。那段时光,是他创造力最勃发的时期。安定的生活给了养父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养父有更多的作品成为艺术的经典,留下了很多珐琅界的佳话。 养父一生唯一的伴侣就是那些珐琅。也许,他的心中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伊杭再次相遇,这种期待,就是沉浸在珐琅器里隐隐流出出来的感伤。 2012年的春天,谢京福眯着眼睛,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穿梭的人流在眼前晃动。路边的花园里伸出一枝枝俏丽的杏花,青色杏花只是臆想和梦幻里的色彩,可以用自己的心改变的色彩。 “谢老爷子,你看,我带什么给你了?” 谢京福睁开眼睛,看到古玩城清远斋的高远方笑嘻嘻地举着一只法兰绒的布袋子,朝自己晃着。这是谢京福晚年后的忘年交,也是不多的朋友之一。 五、细水长流(4) “好了,晃得眼都瞎了。”谢京福干咳两声。 高远方笑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您看到这个东西,一定会感谢我的。” “哦?”谢京福知道高远方经常拿来一些明清朝的珐琅老器件给自鉴定,于是就定睛看着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宝贝”。 “这个据说是大清朝最好的珐琅师傅做出来的精品,要是有准,我就收藏了。” 谢京福看着那是一个做工非常细致的珐琅镶宝鼻烟壶,前后分别有喜福两字,中间的图案是“鹦鹉濡羽”。他的呼吸渐渐不匀均了。这是谢家先祖专门给珲贝子府做的器物,上边的每一道纹路都带着谢氏特有的痕迹,世事难料,居然重新流转到自己手里。 他摩挲着那鼻烟壶细腻的花纹,对高远方说:“你拿这东西给我,是不是不想拿回去了?” 高远方的笑容给人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这些年麻烦您老人家,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总觉得该回报您老点什么,这不,机会来了!” 谢京福“哼”了一声:“你小子这些年也不白和我混来着,居然也连成了火眼金睛,连我谢家专有的手法都看的出来了?” “那是自然,跟着大名鼎鼎的谢氏传人混日子,我不长进才怪!” 谢京福被这个小三十岁的家伙马屁拍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摆摆手:“既然这是你的心意,我就笑纳了。不过,只在我这里放三年,如果三年后,这鼻烟壶的主人还没有出现,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高远方看到老人的眼神里现出一种自己看不懂的期待。漫长的岁月并没有将这份期待带走,而是依旧如春花般灿烂。 君住运河头,我住运河尾。世上有很多我们看不懂的故事,在运河畔悄悄流淌。 2017年的5月,傅华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竟然是在母亲弥留之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和她白色的银发相映成辉。妹妹冯淼已经和兄长相认,他们一起走向自己的母亲。她这一生,曾经不甘心、不情愿,到头来安之若素地活着,也将自己的光芒散发出来,成为杭州有名的丝绸设计大师。 是时光成就了我们,不是我们成就了时光。傅华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意义。 伊杭的神情略显疲惫伸出手来,细弱的手指,青筋骨气,褶皱重生,却很温暖。在被自己儿子接受的那一刻,眼泪变成了河流。 “其实,从民国以来,我们满人早就失去了贵族的地位与俸禄,更是无缘去攀爬走仕途,大部分人只能靠做些小生意糊口。富察氏的一支曾经随着清帝到过满洲,所以留在北京的我们这一支生怕无端惹上是非,这才改成了汉姓,我的祖母其实就是汉人,满汉早已经成为一家,不分彼此了。谢家不愿意要我这样的儿媳,其实就是怕我的身份在新国家心格局里再次遭遇磨难。但是历史真的可以证明,不会了。这是一个更加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的国家,我们的生活已经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这一切的担忧都是历史了。” “我失去心中挚爱,却得到一知心人。淼淼的父亲是个有韬略有担当的男人,这些年无论还是公私合营还是文革十年,他都用自己的智慧避开了那些政治和经济上的漩涡,他让我去读书、做设计师,他给了一条最温情饱满的路。他在改革开放那年,忽发心脏病离开了我们,临终时都在安慰我,他说,他知道我眷恋北京的亲人,但是我只有留在杭州,才能完成心中的梦想。事实上他是对的,他懂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一个蓝花梦,我的载体是那些美丽的丝绸,如水般滑腻的丝绸,柔能克刚,我以我内心的柔性和坚持,最终达成所愿。有了这样的寄托,所以这几十年,我才能支撑下来。” 她拿出那个镯子递给儿子,“我早就在他的房间里看到过这个镯子,知道他每天在房间里敲打,都是为了给我一份最美好的回忆。你告诉他,我一直知道,他从来不肯多说的,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 傅华接过镯子,感到这青蓝光芒中透露出岁月的沉淀,这沉淀给了人后半生活着的勇气和力量。 “儿子,告诉你的养父,我在运河的另外一端,为他祈福。”这句话说完,伊杭的手忽然垂了下来,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傅华将头埋起来,嚎啕大哭起来。房间里都是哀恸。 母亲的生命里,有梦,有遗憾,有坚持,也有深深地眷恋。 傅华和吴美莹再回到北京,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一起到了运河边上。这些日子乍暖还寒,玉兰的蕊珠已经萌出,期待着阳光的挥洒。他们有了共同的默契,于是相互微笑着,一起将那只手镯抛入了水里,手镯入水的瞬间,只存在过一个浅淡的漩涡,很快就沉了下去,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 傅华看到吴美莹仍然在沉思,忍不住问道:“你这一次要呆多久?是不是真的打算离开北京了?” “谁说我要走的,别忘记,我是来学习景泰蓝制作技术的。” 傅华无奈地一笑:“我是说,你肯定嫌弃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吧?” 吴美莹笑道:“你这是在试探我对你的态度吗?” 傅华听到这样直接的问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猜不透吴美莹的心思。 “其实,你有着骨子里最纯真的善良,只要可以安静下来,不愁做不出好珐琅来。” “为什么这样认为?” “那个鼻烟壶卖的钱,你并没有自己花掉,而是将钱寄到西藏山区的学校里,资助那些穷苦孩子读书了。还有,胡同里的李奶奶家的女儿常年在外地上班,回不来,家里的电器修理、下水道堵塞什么的,这些年都是你做的。还有,你喜欢咖啡店的那个位置,不是因为你喜欢享受那些小资的生活,而是因为你知道谢京福老师经常会独自坐在咖啡店对面的路边长椅上沉思,那个角度正好是观察那个位置的最佳点。你担心他的腿脚不好,回去太晚会摔倒,于是便常常偷偷跟在后边默默守护着,你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是冷漠的。” 这番话居然说得傅华面红耳赤,觉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很腼腆地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画画的,都有一双善于观察到美的眼睛,所以我可以看到你的内心,你有这样的心,其实早晚都是可以飞起来的,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傅华就这样看着吴美莹转身,一边走一边悄悄掩口笑,顿时也明白自己该怎么走路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走在自己熟悉的胡同里,傅华觉得,每次和吴美莹一起,每一步都如此踏实,黑暗仿佛已经挡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傅华蹑手蹑脚地进到养父的屋子里,里边依旧漆黑一片,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放心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发现,自己离开这样久了,房间里却一尘不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老人的心里。他觉得自己的越来越感性了,鼻子又酸楚了, 半夜醒来,似乎听到养父的屋子里有动静,傅华急忙冲了出来。屋门是半掩的,透露出一片温柔的灯光。灯光下,老人的身影浓重,正戴着老花镜,蘸上白芨,将那密密麻麻的铜丝一点点粘上去,他那粗大的手指灵活驱遣着那些弯曲的铜丝,如同绣花一般,集聚了所有的心志。 傅华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新的蓝色景泰蓝手镯,青蓝的底色,古朴的缠枝线纹,考究、严谨、传神而美妙,传递着生命的旋律。 而老人那弯曲的身子,如一座沉默无语的桥,连接着彼此牵挂的两端,绵长相思化为运河之水,静静地守护着远方的爱人。 五、细水长流(4) “好了,晃得眼都瞎了。”谢京福干咳两声。 高远方笑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您看到这个东西,一定会感谢我的。” “哦?”谢京福知道高远方经常拿来一些明清朝的珐琅老器件给自鉴定,于是就定睛看着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宝贝”。 “这个据说是大清朝最好的珐琅师傅做出来的精品,要是有准,我就收藏了。” 谢京福看着那是一个做工非常细致的珐琅镶宝鼻烟壶,前后分别有喜福两字,中间的图案是“鹦鹉濡羽”。他的呼吸渐渐不匀均了。这是谢家先祖专门给珲贝子府做的器物,上边的每一道纹路都带着谢氏特有的痕迹,世事难料,居然重新流转到自己手里。 他摩挲着那鼻烟壶细腻的花纹,对高远方说:“你拿这东西给我,是不是不想拿回去了?” 高远方的笑容给人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这些年麻烦您老人家,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总觉得该回报您老点什么,这不,机会来了!” 谢京福“哼”了一声:“你小子这些年也不白和我混来着,居然也连成了火眼金睛,连我谢家专有的手法都看的出来了?” “那是自然,跟着大名鼎鼎的谢氏传人混日子,我不长进才怪!” 谢京福被这个小三十岁的家伙马屁拍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摆摆手:“既然这是你的心意,我就笑纳了。不过,只在我这里放三年,如果三年后,这鼻烟壶的主人还没有出现,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高远方看到老人的眼神里现出一种自己看不懂的期待。漫长的岁月并没有将这份期待带走,而是依旧如春花般灿烂。 君住运河头,我住运河尾。世上有很多我们看不懂的故事,在运河畔悄悄流淌。 2017年的5月,傅华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竟然是在母亲弥留之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和她白色的银发相映成辉。妹妹冯淼已经和兄长相认,他们一起走向自己的母亲。她这一生,曾经不甘心、不情愿,到头来安之若素地活着,也将自己的光芒散发出来,成为杭州有名的丝绸设计大师。 是时光成就了我们,不是我们成就了时光。傅华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意义。 伊杭的神情略显疲惫伸出手来,细弱的手指,青筋骨气,褶皱重生,却很温暖。在被自己儿子接受的那一刻,眼泪变成了河流。 “其实,从民国以来,我们满人早就失去了贵族的地位与俸禄,更是无缘去攀爬走仕途,大部分人只能靠做些小生意糊口。富察氏的一支曾经随着清帝到过满洲,所以留在北京的我们这一支生怕无端惹上是非,这才改成了汉姓,我的祖母其实就是汉人,满汉早已经成为一家,不分彼此了。谢家不愿意要我这样的儿媳,其实就是怕我的身份在新国家心格局里再次遭遇磨难。但是历史真的可以证明,不会了。这是一个更加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的国家,我们的生活已经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这一切的担忧都是历史了。” “我失去心中挚爱,却得到一知心人。淼淼的父亲是个有韬略有担当的男人,这些年无论还是公私合营还是文革十年,他都用自己的智慧避开了那些政治和经济上的漩涡,他让我去读书、做设计师,他给了一条最温情饱满的路。他在改革开放那年,忽发心脏病离开了我们,临终时都在安慰我,他说,他知道我眷恋北京的亲人,但是我只有留在杭州,才能完成心中的梦想。事实上他是对的,他懂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一个蓝花梦,我的载体是那些美丽的丝绸,如水般滑腻的丝绸,柔能克刚,我以我内心的柔性和坚持,最终达成所愿。有了这样的寄托,所以这几十年,我才能支撑下来。” 她拿出那个镯子递给儿子,“我早就在他的房间里看到过这个镯子,知道他每天在房间里敲打,都是为了给我一份最美好的回忆。你告诉他,我一直知道,他从来不肯多说的,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 傅华接过镯子,感到这青蓝光芒中透露出岁月的沉淀,这沉淀给了人后半生活着的勇气和力量。 “儿子,告诉你的养父,我在运河的另外一端,为他祈福。”这句话说完,伊杭的手忽然垂了下来,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傅华将头埋起来,嚎啕大哭起来。房间里都是哀恸。 母亲的生命里,有梦,有遗憾,有坚持,也有深深地眷恋。 傅华和吴美莹再回到北京,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一起到了运河边上。这些日子乍暖还寒,玉兰的蕊珠已经萌出,期待着阳光的挥洒。他们有了共同的默契,于是相互微笑着,一起将那只手镯抛入了水里,手镯入水的瞬间,只存在过一个浅淡的漩涡,很快就沉了下去,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 傅华看到吴美莹仍然在沉思,忍不住问道:“你这一次要呆多久?是不是真的打算离开北京了?” “谁说我要走的,别忘记,我是来学习景泰蓝制作技术的。” 傅华无奈地一笑:“我是说,你肯定嫌弃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吧?” 吴美莹笑道:“你这是在试探我对你的态度吗?” 傅华听到这样直接的问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猜不透吴美莹的心思。 “其实,你有着骨子里最纯真的善良,只要可以安静下来,不愁做不出好珐琅来。” “为什么这样认为?” “那个鼻烟壶卖的钱,你并没有自己花掉,而是将钱寄到西藏山区的学校里,资助那些穷苦孩子读书了。还有,胡同里的李奶奶家的女儿常年在外地上班,回不来,家里的电器修理、下水道堵塞什么的,这些年都是你做的。还有,你喜欢咖啡店的那个位置,不是因为你喜欢享受那些小资的生活,而是因为你知道谢京福老师经常会独自坐在咖啡店对面的路边长椅上沉思,那个角度正好是观察那个位置的最佳点。你担心他的腿脚不好,回去太晚会摔倒,于是便常常偷偷跟在后边默默守护着,你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是冷漠的。” 这番话居然说得傅华面红耳赤,觉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很腼腆地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画画的,都有一双善于观察到美的眼睛,所以我可以看到你的内心,你有这样的心,其实早晚都是可以飞起来的,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傅华就这样看着吴美莹转身,一边走一边悄悄掩口笑,顿时也明白自己该怎么走路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走在自己熟悉的胡同里,傅华觉得,每次和吴美莹一起,每一步都如此踏实,黑暗仿佛已经挡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傅华蹑手蹑脚地进到养父的屋子里,里边依旧漆黑一片,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放心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发现,自己离开这样久了,房间里却一尘不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老人的心里。他觉得自己的越来越感性了,鼻子又酸楚了, 半夜醒来,似乎听到养父的屋子里有动静,傅华急忙冲了出来。屋门是半掩的,透露出一片温柔的灯光。灯光下,老人的身影浓重,正戴着老花镜,蘸上白芨,将那密密麻麻的铜丝一点点粘上去,他那粗大的手指灵活驱遣着那些弯曲的铜丝,如同绣花一般,集聚了所有的心志。 傅华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新的蓝色景泰蓝手镯,青蓝的底色,古朴的缠枝线纹,考究、严谨、传神而美妙,传递着生命的旋律。 而老人那弯曲的身子,如一座沉默无语的桥,连接着彼此牵挂的两端,绵长相思化为运河之水,静静地守护着远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