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順六年,四月。


    大理寺正公房的羅張床上的蒲團上,坐著一個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小男孩的頭髮烏油油的,梳著小小的髮髻綁在頭頂,細碎小頭髮黏在額頭上。


    男孩正垂著眼簾在看書,長長的濃密的睫毛蒲扇一般忽閃,高挺的鼻樑下是小巧的紅艷艷的小嘴巴,砸吧了幾下,可愛又靈動。


    似乎是遇到了難題,他用白胖的小手撐著下巴,盯著書上的字冥思苦想。


    「平安,這……什麽字?」


    他的內侍平安湊上來,道:「是纇,是絲上的小疙瘩。」


    「瑕疵?」


    「對,是瑕疵,殿下您可聰明的!」


    「噓,這話不要被我父皇聽到。」元哥道。


    平安笑嘻嘻地應是。


    元哥是寧順二年三月生,剛滿虛五歲,識得不少字,平日的消遣便是各式各樣的書。


    元哥放下書,朝門口看看,「母後怎麽還沒來呢?」


    「這還沒到時間呢,娘娘也不曉得您來。早知道您應該跟著娘娘一起來的。」


    元哥搖頭:「沒關係,我來了等他是一樣的。」


    他話落,就看到宋寧從門口進來,一邊走一邊和喬四交代:「你去將我的箱子取來的,再招呼上徐舀幾個人,我取了屍格咱們就去現場。」


    「母後!」元哥短短從屁股底下抽出來,一躍而下起身迎出去,扶著宋寧上台階,「母後您要走慢點的,走這麽快的妹妹會害怕的。」


    宋寧低頭看了看九個月的肚子,又看看站在的腿邊的元哥:「你來這裏,先生同意了?」


    元哥奶聲奶氣地道:「沒關係的,我和先生都認為,照顧您比我讀書更重要。」


    宋寧瞥了兒子一眼,一邊翻書桌上空白屍格,一邊將筆盒塞包裏:「確定先生也這麽認為嗎?不是你蠱惑先生的?」


    「母後啊,先生可飽讀詩書的大儒,您這麽說,是對先生的不尊重。先生的想法當然是他自己獨立的想法啊!」元哥爬椅子上坐著,和宋寧可以平視。


    宋寧噗嗤一笑,將小書包給兒子套在肩膀上:「元小哥,今天又是辛苦你的一天嘍。」


    「不辛苦不辛苦。」元哥抓著宋寧的手,「照顧母後,孩兒特別特別幸福。」


    宋寧敲兒子的頭:「嘴巴這麽甜,是不是想吃十角胡同口紅糖糍粑?」


    「要是母後願意給孩兒買,孩兒就多謝母後了。」元哥垂著小臉,眼睛骨碌碌轉著吞了吞口水。


    宋寧牽著兒子大步出了大理寺。


    喬四等人提著她的工具跟著。


    母子一上街,街上的百姓紛紛上前來行禮,也不是大禮,但人人都會來,像是鄰裏間的招呼。


    「宋大人,是不是四條胡同的文家的案子?」有人問宋寧。


    宋寧點頭:「是啊老伯,你有什麽聽聞嗎?」


    「都知道,死的夫妻兩個,男的就是毛家貨行的夥計,叫徐二,女的徐姚氏,都認識。」


    大家跟著宋寧一起往四條胡同走。


    案子是早上報的,死的是一對夫妻,男人名叫徐二今年三十二歲,婦人徐姚氏三十歲,兩個人有一雙兒女,兒子十歲女兒兩歲。


    鄰居早上被兩個孩子哭聲驚了,喊人不應於是翻牆過來查看,才發現了兇殺案。


    兩個孩子現在由姑姑蔡文氏氏陪同,在隔壁等宋寧去。


    宋寧和大家聊著文家的事,元哥也沒有歇著,一麵護著她娘的肚子,一麵和一側男人和婦人們聊天。


    「殿下,您今兒沒上學堂嗎?又陪著娘娘來查案?」一位婦人問他。


    元哥點點頭,道:「是的。嬸子今天也閑著的嗎?」


    「也不閑呢,本來打算去我女兒家的,她也要生了,我去催生的,您看看我這不提著肉、布嘛!」


    元哥也不懂什麽是催生,他煞有其事地點頭道:「嗯,有您在,肯定都會如意的。」


    那婦人別提多高興了,笑著道:「殿下真是太聰明了。」


    又有人上來說話,元哥一路走一路聊,聊的人比宋寧都多。


    宋寧忍不住去看兒子,就看她兒子正在哄著一位擦眼淚的婦人:「大娘啊,我舅舅昨天送我的一句話,我今天也送給您。他說哦,兒孫自有兒孫福!」


    他說這話,一本正經。


    宋寧沒忍住笑了起來,這小孩一到人前就裝成熟,生怕別人看出來他年紀小。


    那位婦人也真的被他安慰了,擦了眼淚衝著元哥行禮,道:「謝謝殿下的話,民婦不去想了,怎麽著都是一輩子。」


    「大娘,您說的對!」


    婦人高高興興走了。


    宋寧問元哥:「你懂她說的什麽嗎?」


    「她說她兒媳和兒子不孝順,我大概是懂的。」元哥嘆了口氣,「唉,每個人都好辛苦啊!」


    宋寧敲兒子的腦袋:「你最辛苦了,小小年紀就要思慮這麽多。」


    元哥衝著宋寧笑,一嘴的乳牙亮晶晶的,天真又可愛。


    「元哥,元哥!」魯苗苗從後麵攆上來,「元哥,我來陪你了。」


    魯苗苗將元哥抱起來,元哥抱著他的脖子,笑著道:「苗舅舅又去裁縫店了嗎?」


    「是啊,是啊。」魯苗苗從懷裏拿了兩塊糍粑,「是不是很想吃?」


    元哥點頭:「嗯,有一點想的。」


    「元哥說有一點就是很想很想。」喬四搬了兩張椅子放院子裏,「裏麵太血腥了,你陪殿下坐院子裏。」


    魯苗苗點頭,和元哥對頭吃糍粑。


    有個男人貼上來,半跪在元哥麵前,臉瘦瘦的眼睛紅通通的,像是哭過似的,元哥打量著他問道:「你怎麽了?」


    「殿下,小人名叫東順,小人讀了好些年的書,還拜師學過易經八卦,小人還會變戲法。」說著吹了一下,手裏多了紅帕子,接著帕子燃著火,燒了起來,燒著燒著就成了一朵紅花。


    圍觀的人直呼精彩,都忘了這在死者家門口。


    東順也很得意,等著元哥新奇地拍手叫好留著自己在身邊伺候陪著玩。


    小孩子都是好騙的。


    魯苗苗也拍著手:「這有意思,我老早以前見過一回,後來就沒見過了,還有沒有了?」


    「有啊,還有很多呢。」東順道,「殿下想以後天天看這些小把戲嗎?小人還能教殿下,學會了殿下就能變戲法去哄娘娘開心了。」


    元哥麵無表情地看著東順,道:「你這燒活玩刀子,可不適合小孩子玩,我年紀小,你嚇著我了。」


    「去吧去吧。」


    元哥揮著手。


    東順一臉驚愕,心道您這可一點沒被嚇著啊。


    在大家起鬧聲中東順退出去了。


    「苗舅舅您不能相信他,這樣的人哦,就是故意玩把戲哄我呢。他要是騙賞錢也就算了,居然心那麽大,想留在我身邊!這種人不能信哦。」元哥說著,掏出帕子來給魯苗苗擦著嘴巴,「記得了吧?」


    魯苗苗點頭:「記得!」


    「唉,苗苗舅舅,您這樣下去,還是沒法打動佟姨的。」元哥嘆氣。


    「那怎麽著?」


    「我和你說……」他湊在魯苗苗耳邊,兩個人嘀嘀咕咕說話……


    宋寧查看過院子,進到房間裏,兩位死者雙雙死在床上,並頭躺著,女在內男在外,男人光裸著上身婦人則穿著中衣,被子半搭在胸口,兇手是隔著被子砍的,棉花因為被褥的破裂而翻透出來。


    兇器是斧頭,就丟在床邊上,染著血。地麵、帳子上以及被褥上全是浸透的血。


    宋寧揭開被子,男子身體的中斷幾乎被斬斷,類似於腰斬。女子則略微好一點,但胸口以及腹部也是血肉模糊。


    現場沒有丟失財物,臥室別的地方也沒有翻動的痕跡。


    宋寧直觀的第一感覺,應該是仇殺。甚至能想像兇手麵目猙獰地揮動著斧頭一下一下砍的樣子。


    「驗屍吧!」宋寧戴上手套,湯興業有一點擔心她,「大人,您這……要不喊一個仵作來吧。」


    宋寧二胎的預產期她自己估算應該在四月中旬。今天四月初三,也就這十天左右的事。


    「沒事,你協助我就好了。」宋寧認為除了彎腰不便外,自己身輕如燕。


    先驗男屍。


    男子確定年紀三十二歲,姓名徐二,毛家貨行的夥計,胸腹部約有傷十四處,肋骨斷裂三根,脾髒劈裂,腸出體外斷了兩截。下肢無傷完好。


    女子三十雖,徐姚氏,三十歲,胸腹部有是傷七處,肋骨斷裂一根,脾髒破裂,下肢無傷完好。


    「咦,」宋寧對湯興業道,「把帳子拉起來,窗戶打開。」


    待光線好一些後,宋寧擦拭了死者徐姚氏的左邊麵頰,能看到有明顯的皮下出血條狀印跡三根。


    「這是巴掌印嗎?」湯興業問道。


    宋寧頷首:「沒錯。」


    「是兇手打的?」湯興業覺得這巴掌打的有一點古怪。


    宋寧道:「你去問問他們家的長子,不是有十歲了嗎?問他,昨晚父母可曾爭吵的,父親有沒有打母親。」


    「我去問。」徐舀說著出去問孩子,過了一會兒回來道,「老大今年十歲,有點嚇著了,早上就是他最先發現爹娘死的,嚇的在院子裏喊救命。」


    「他說昨晚娘和繼父沒有吵嘴,也沒有打架。」


    湯興業問道:「繼父?」


    「嗯,這裏的宅子姓文,這還也姓文。女死者的丈夫在三年前死了,她就帶著兒子改嫁給徐二,婚後沒有搬走,還住在這裏。」徐舀道,「這個小女兒就是徐二的。」


    湯興業剛才沒有注意,現在一想還真的是,報案的時候也說是四條胡同文家,沒說是徐家。


    「那這巴掌大概率是兇手打的。」宋寧問屋子裏的人,「考你們,兇手為什麽在拿著斧頭砍紅眼的情況下,還打了徐姚氏一巴掌?」


    兇手站在床邊,揮起右手抽的徐姚氏的左臉。從兩位死者的傷口看,兇手是用右手的,這說明什麽?


    說明兇手把斧頭從右手騰到了左手,再用空著的右手去抽徐姚氏的臉。


    「我知道。」門口一個小腦袋探進來,一手捂住眼睛,但視線依舊能從洞開的指縫中看到屋子裏場景,「因為兇手本來沒想殺她。」


    湯興業點頭:「屬下也是這麽認為的。」


    宋寧哭笑不得,看著兒子:「還有呢?」


    「還有嗎?」元哥歪著頭想了想,道,「還有我覺得,兇手更恨這位男子。」


    「母後,我說的對嗎?」


    宋寧頷首正要點頭,元哥被人提溜起來放一邊去了,他一抬頭就看到一位戴著帷帽的高大男子站在門口,他忙捂住嘴,小聲道,「哎呀父皇,您怎麽也來了!」


    「我怎麽不來?」趙熠道,「讓你守著你母後,你站在門口偷懶?」


    元哥搖頭:「我沒有偷懶,我一直站在這裏保護母後呢。」


    「那你就是害怕了。」趙熠進到門內,剛邁一步,一個小人就背著手率先一步進去了,目光閃爍左右四顧,「我怎麽可能害怕,我不怕的。」


    趙熠哼了一聲:「這才像男人的樣子。」


    宋寧嫌棄地看著他:「這和男人有什麽關係。」她說著喊魯苗苗進來,「把元哥抱出去。」


    魯苗苗進來抱著元哥出去,元哥緊緊摟著魯苗苗的脖子,嘴上卻喊道:「母後,我沒關係的,我膽子大著呢。」又尋求魯苗苗的肯定,「對吧苗舅舅。」


    「嗯嗯。你膽子特別大,和我腦子一樣大。」


    元哥比劃了魯苗苗的腦袋裝自己身體,想了想放棄了。


    趙熠扶著宋寧,打量著四周環境,道:「這麽殘忍的手段,恨意滔天啊!」


    「你下朝了,沒別的事了?」宋寧檢查床單,趙熠跟著她護著她左右,「一整天耗著有什麽意思,我效率高。」


    「你別搬,我來!」


    宋寧指揮,趙熠幹活,嫌帽子煩就丟在一邊:「當皇帝的壞處之一,我這麽好看的臉都不好隨便露出來。」


    倒不是怕危險,而是他一出來,沿街一走一跪一條街,很麻煩。


    裏外查了一遍,大家在院子裏休息,死者徐姚氏的前小姑子蔡文氏給他們借了七八條長凳來,大家落座。


    兩個孩子,兩歲小女兒因為哭得累了睡在了隔壁鄰居家,十歲的兒子名叫文六安,瘦瘦小小的,依偎在姑母蔡文氏的懷中。


    「你說昨晚父母沒有吵架,家裏氛圍很好?」宋寧問文六安。


    文六安點頭:「他們沒吵過架。」


    「你平時都是帶著妹妹睡在隔壁?」宋寧問他。


    院子三間房間一間正屋,拖著廚房和柴房,這樣的格局在京城很普遍。


    死者的房間是東廂房,兩個孩子住西廂房,靠西邊還加蓋了一間小屋,門開著裏麵有空床,沒有人住。


    「嗯。我帶著妹妹吃過晚飯就回房的睡覺去了。」


    「夜裏聽到過什麽動靜嗎?」


    文六安搖頭:「沒有聽到。」


    中間隔著堂屋,很難聽到聲音。


    宋寧問蔡文氏:「你哥哥三年前去世的?怎麽去世的?」


    「三年前他六月初十齣門的,本來說六月十七到家,可一直到二十三也沒有音訊,一查問才知道,十六的夜裏的他坐的那條船在運河上翻了,船上一共死了十四個人。」


    「收屍了?確實死亡?」趙熠問她。


    蔡文氏點頭:「收了。是我和嫂子一起,六月二十五撈上來的。」


    「我哥哥……他命苦。」蔡文氏說著哭了起來,宋寧問她,「徐姚氏改嫁徐二,為什麽沒有搬走呢?」


    「六安當時都七歲了,讓她帶走不定還改姓了,不如就讓她留在這裏招親,雖說有人說閑話,可比把六安帶走要好。」蔡文氏道。


    他說完,坐在魯苗苗腿上的元哥小心翼翼問道:「那、確認了嗎?」


    「什麽?」蔡文氏不解,元哥又道,「確認是、是你哥哥嗎?」


    趙熠就指了指兒子:「不錯,有點腦子。」


    魯苗苗不服氣:「元哥一直聰明的。」


    「可沒我小時候聰明。」趙熠道。


    元哥點頭,一臉誠懇地附和趙熠:「是的,您最聰明了,我的聰明隻遺傳了您的十之一二。」


    「差不多吧,最多十之三四。」


    宋寧咳嗽了一聲,父子兩人收聲了。


    簡直了,一個敢捧一個也真的敢認,宋寧無語瞥他們一眼,對蔡文氏道:「你繼續說,當時確認過屍體身份嗎?」


    「確認了,是我哥哥。」


    宋寧翻看著屍格,問文六安:「家裏常有客人來往走動嗎?」


    「有的。爹鋪子裏叔叔伯伯們經常到家裏來玩。」


    宋寧對喬四道:「你和丁不凡一起去毛記走一趟,問問徐二平時來往的朋友,或是有沒有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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