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有被敲打之嫌,唐立從內務局到高能中心,都算是走通了一條讓人羨慕的新路。而且他這個情緒不穩定偏偏關係又過硬的瘋批,旁人雖不願扯上太密切關係,卻也不好無視,把人給得罪了。所以從他履新那一天起,內務局,包括之前他任職單位的一些舊識,便成群結隊,紛紛到高管中心這邊來,向他道賀。


    目前辦公室裏這些風水擺件,都是那些人拿來的應景之物。


    這種應酬節奏很折磨人,卻又是重新梳理唐立人際關係,了解東七二五區乃至“外地球”形勢和具體細節的好機會,哪怕是羅南這樣的性子,也要認真對待。


    朗金作為高能中心大管家,也知道唐立現階段的節奏,坦然應是。


    領導麽,怎麽也要有個拎包的。


    緊接著,唐立又吩咐:“幾位副總監都通知一下,有空就去。”


    朗金繼續應是。


    畢竟這也是與內務局聯絡感情的好機會。很多時候,高能中心處置事件,難免需要地方暴力機關配合,雖不至於托拖不來,但效率如何,就真要看交情了。


    兩邊有高層人員流動,也確實是加深交情的好時機。


    高能中心副職職數不多,隻有四位,對麵人數基本對等的話,一場酒局規模還控製得住。


    朗金還在考慮這些事,卻見唐立沉吟了下,又問:“那邊柳學誌副局長,你知道吧?”


    “呃,知道的。”


    “他以前在這兒工作過,誰和他比較熟?”


    朗金猶豫了一下,答道:“梅洙副總監以前和柳副局長在一個辦公室,有六七年吧……”


    “還有嗎?中層有沒有?”


    “特行處的屈完處長,是柳副局長的老下屬。”


    唐立點點頭,笑起來:“你對學誌局長也很了解嘛。”


    朗金坦然回應:“一起出過任務。”


    “行吧,再帶上屈完,你們一個綜合,一個業務,正好對稱。”


    特行處是搞暗殺、強襲、滲透的,和內務局那邊其不太匹配得上,但上司如此安排,朗金自然沒有別的可說的。


    事實證明,唐立的安排還是比較妥當的,至少從場麵上看,一片和諧。


    內務局那邊也很配合,第一副局長上位的正職帶隊,遞進成為第一副局長的柳學誌、從外單位調過來的第二副局長,還有其他一些副職、中層,別看這已經是送行酒之後的第二場,場麵還是熱熱鬧鬧。


    不過,由於唐立的人員安排,再加柳學誌的特殊經曆,席間話題還是很自然地往他那邊傾斜。


    再加上高能中心本身就自帶一些神秘色彩,談一些過往執行特殊任務的情況,也不枯燥。


    要說,還真是柳學誌、梅洙這些長年在高能中心工作的人物,對裏麵的事務了解得透徹,知曉其中的門道。唐立也是在這個場上才知道,他瀏覽過的一些工作內容,看似簡單平常,裏麵說不定就埋了一個深坑。


    比如,現場正在討論的,與觀測、篩選“高能潮汐征兆”相關記錄高度相關的“核心設備維護管理”,那裏麵的“核心設備”,其實就是“開墾團”在地球建造的淵區監控設施。在東七二五區,隻有一個,也就是西邊城郊分界線的標誌性建築“血月勾”——聽上去很簡單對不對?


    但如果按照這種思維去分配人力物力,就隻有被坑死的份兒。


    事實上,“核心設備維護管理”是要算總賬的。全球1200個分區,就有1200部核心設備,可這上千個分區裏麵,有七八百個是無人區或者人員極其稀少,尤其那些在大洋之上、荒漠深處的,哪怕是到了22世紀,環境也高度惡劣,更不用說還有幾輪高能潮汐之後,催化的海生畸變種威脅,這些又該怎麽處置?


    對“開墾團”來說很簡單:下麵的,你們分攤吧。


    於是,二十四個大區及下轄分區,都有攤派任務,需要定時不定時前往環境極端惡劣地區,維護設備或驗證、處理、反饋與之相關的突發事件。這可要比處理本地非法改造和畸變強化的犯罪事件,又或者刺殺反抗軍、邪教首領困難多了。


    哪怕每次出這類外勤,大區高能中心基本都要派人指導、幫助,也不至於說每年每次都把最要命的任務安排到你頭上,可這些年綜合下來,該項任務執行人員的死亡率、傷殘率仍然居高不下。


    這裏麵實在有太多可說道的了。


    柳學誌副局長看上去有些喝多了,正扯著梅洙一起聊當年事,要比平日裏外放得多,說的就是這個天坑業務。


    “92年,還是高能潮汐尾巴呢,任務發下來一看,整個中心都毛了。嗯,要去那什麽凱爾蓋胡,我哪知道那是什麽鬼地方,結果一察地圖,好麽,高來高去走直線,8500公裏!差一步就給扔到南極洲了……”


    年逾半百,但看上去仍是個帥氣中年的梅洙,和他一唱一和:“哎呀,那就是南極洲!”


    “你清楚你為啥不去?”


    “91年難道不是我?那可是潮汐強度最高的時候……”


    “91年你飛了兩千公裏不到,這邊可是快九千了!”柳學誌看來真喝高了,拍著桌子嚷嚷,這種模樣才比較符合他膀大腰圓,仿佛健美先生一般的形象,全不見日常時候的沉著老練,“最後是我,還有朗金,差不多是給綁上了飛機,到上麵一看,唉喲,大區中心那位專家,臉比我還白呢。”


    滿桌哄笑,隻是這裏麵,有笑得開心的,也有笑得尷尬的。


    唐立不動聲色環視一周,有些話不用說透,他也就明白了:


    有這樣一個天坑工作存在,每年分區高能中心安排人員執行,在領導層都不啻於一場短兵交鋒。


    且不說你有要保的人,我也有要保的人,這任務原則上可是要有一個分管領導帶隊的,自家的性命還在裏麵呢!


    更要命的是,大區分攤任務也沒有什麽固定規律,除了定期任務,還有臨時情況,基本上看不出大年小年,致命和非致命。去年你拍桌子瞪眼睛,說我這邊有事,抽不出人,別人也讓了,可說不定碰上的是小年,也就安安穩穩回來了。


    今年你繼續拍桌子?


    當然,厚著臉皮繼續拍也是可以的,這種時候,基本上沒什麽道義、交情好講。


    而這也就注定了一個結果:高能中心領導層,彼此之間不會太和睦,在這邊幹久了,攢下來的說不定就是生死大仇。


    也怪不得流動性這麽高呢。


    唐立又瞥了眼剛被柳學誌提到的朗金,才知道這位曾經還當過運行辦主任,這個科室全稱是運行監測反饋辦公室,正是負責觀測、篩選、驗證“高能潮汐征兆”相關記錄的,算是高能中心的核心科室。


    能在那裏坐鎮的,基本上都是技術型人才,自身實力也不弱,結果流轉到綜合辦公室……位置似乎更重要了,但與之前技術路線完全不搭界。


    唐立也沒說什麽,含笑聽柳學誌聊當年狼狽又凶險的經曆。


    中途,他有點兒不勝酒力,去洗手間。


    朗金這位半路出家的辦公室主任,這點兒覺悟還是有的,一路跟著過來,確定唐立沒什麽大礙,便在外靜靜等候。


    他們今天的場子,選擇的是圈內關係人員開的一家私房菜,地方不大,總共也沒幾桌,相對還算清淨,但洗手間隻有這一處。


    此時,有人從另外一個方向的拐角處轉出,往洗手間這邊來。


    朗金抬頭看了眼,這人明顯也喝了酒,臉色漲紅,除此以外,均無異常。


    拐角後麵,光線明亮了一些,應該是房間與走廊燈光交匯,也傳來了清晰的觥籌交錯聲,隨後光線暗下,聲音也變低,大約是房門被裏麵的人關上了。


    這人應是那桌的客人。


    念頭轉動之時,這人已經進了衛生間。


    而此時,朗金則聽到了他們的房間裏傳出來的哄笑,表麵氛圍確實不錯,能做到這一點,今天目的就算達到了。隻是,知道了高能中心內部的複雜人事關係,再碰到這種場麵,總覺得諷刺。


    朗金無聲歎了口氣。


    接下來,他又抬頭,是他的錯覺嗎?


    怎麽覺得有點兒不對?


    唐立到衛生間的時間有點兒久……還有之前進去的那人也是,裏麵也有些過於安靜了。


    朗金皺眉,心裏轉過許多念頭,動作上卻是絲毫不遲疑,轉身就要往裏麵去。


    然而他手還沒有碰到把手,洗手間的門便向外推開,唐立走了出來,見他便是一怔,隨即笑了笑,主動讓開了道,恰好朗金也是這個動作。


    “去吧去吧。”唐立見朗金擺出還要護送他回去的架勢,就往肩後點了點,後到旁邊的洗手台洗手,隨意道,“就這麽點兒地方,我迷不了路。”


    朗金已經暗鬆口氣,本是想著就此回去,但念頭再轉,猶豫了下,向唐立欠了欠身,進到衛生間裏麵。


    一進門他就目光掃視,隨即就捕捉到了在他之前進門的人影。


    那人已經收拾妥當,臉上紅潤依舊,此時也在往外走,麵無表情與朗金錯身而過。


    朗金回眸,盯著那人背影,直到他開門出去,完全隔絕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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