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七已經忘了看路,扭頭盯著瑞雯。


    足有五秒種,才又回正腦袋,思緒步入正軌,開始意外少女極高水平的回應——真誠又無棱角,平和卻見鋒芒。


    明明有些老氣,但結合她過往的經曆,又相當契合,輕易挑不出毛病來。


    這可比某人任性胡為、神神叨叨的表述強出不知哪裏去了。


    龍七也不清楚,這是否是瑞雯的超常發揮,但他知道他必須要出頭了——好吧,他早就想說些什麽,特別是在這樣的話題上。


    他重咳了兩聲,借著瑞雯高水平表態給觀眾形成的消化期和空檔期,強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你們不能忽略我的存在呀!我對這個可是超有研究的。要說畸變隔離,就要先說遊民回城運動;說回城運動,必須講新大陸的血河戰爭;說血河戰爭,又要提西伯利亞畸變災難和骷魔王,說起骷魔王,這就太遠了……”


    “是你扯的太遠了吧!”


    觀眾的吐槽絲毫不影響龍七說話的興致,他還勇於互動,正麵回應,連迭搖頭:


    “絕對不是我扯得遠,我隻是想讓大家夥注意到,尤其是夏城,嗯,東亞十二城的朋友們都應該有這種認知:


    “你們不覺得,剛剛我所陳述的一切,和遊民回城運動發端相關的一切,都離我們很遠嗎?


    “這裏麵有很多因素,不過事實就是:整個遊民回城運動,東亞地區從來都不在漩渦中心。


    “遊民回城的思潮是世界性的,但在東亞這個相對保守區域,其實大家基本沒跟上趟,絕大部分時候都是跟著輿論的指揮棒起舞。”


    龍七一邊說,一邊在心裏瘋狂吐槽自己:


    瘋了嗎,老子在說什麽?


    吐槽歸吐槽,龍七的嘴巴可是一直沒停:


    “我一直認為,遊民回城運動,很多城市,尤其是東亞文化圈的一些城市,其實是被帶了節奏。在沒有產業準備的情況下,為了追求所謂的正確,又或者是受到某方麵的壓力,匆忙上馬有關政策,偏偏又沒有大洋彼岸已經駕輕就熟的窮人產業和文化基因——大多數遊民並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不勞動,更不能接受固化的、一眼可以看到頭的人生安排。


    “所以,在回城之初,大量遊民選擇了二度離城,選擇去抓住勞務中介口中改變人生的機會,然後一去不複返……”


    “蛇七你瘋了嗎?”


    來自披戴的內甲處,自從他參加直播活動以來,基本等於處在死機狀態的公司內部通訊頻道,忽然就有發聲,直接叫出了龍七的代號。


    至於評價,倒是和龍七有誌一同。


    事情貌似大條了,可龍七卻是格外興奮。


    周末兩天,在公司充當小白鼠角色積存的怨氣;過去一周,被指派參與直播活動以及活動中累加的負麵情緒;當然還有多年以來始終埋在心底,用嬉笑掩埋的不平之氣,在這個不算契機的莫名衝動下,迸發出來。


    龍七覺得他仍算冷靜,至少組織語言仍有條理:


    “把時間節點


    再往前卡一下,大約在八十年代中後期,世界其他地方不說,東亞這一塊兒的局麵,本來已經相對穩定了。


    “特別是在大陸區域,三條從東北到西南的斜向防禦線,從西到東,第一條平、安、堰、春四城;第二條夏、淮、湖、雷,也是四城;第三條短一點,金、湛兩城。


    “大陸十城,人口自一億到兩億不等,再算上‘海外’的阪城、箕城,就是東亞十二城,近三十年人口大爆炸,二十億人的規模,占全世界五分之一。


    “就算有聚變堆、種植大廈等等支持,基本上也窮盡了周邊所有的資源。在這樣的基本框架下,東亞遊民有多大的活動空間?


    “按照課本的說法,八十年代,遊民部落大多集中在西北、西南高原地區,以及東北平原、江淮三角洲地帶。這些地方要麽是海拔高、氣溫低、氣候惡劣;要麽是畸變種猖獗、水陸環境夾攻的絕地,不適合大型城市基建,但還是有遊民部落星羅棋布,慢慢地也在積聚力量。


    “看到了沒有,這些遊民部落,他們要麽是在防禦線的兩端、前沿突出部,要麽是在防禦線間隙,沒有誰真想殺到荒野腹地,每天都在廝殺和恐懼中渡過。


    “問題就來了,這種生存狀態下的東亞遊民,真的是遊民嗎?有著深厚安土重遷文化的民眾,即便是生活在荒野的所謂部落,和印象中荒野的遊蕩者,是不是真能貼合?”


    龍七滔滔不絕的表述,已經讓直播間的觀眾們看直了眼,不過路上麽,閑著也是閑著,聽聽也不錯。


    “突然就從野外冒險,變成了知識類內容,這是什麽鬼?”


    “這個龍七也有遊民背景?”


    “龍七哥,龍老師,我錯看你了。”


    “雖然跑題了,但龍七哥知識儲備棒棒噠!”


    直播間總體而言比較正麵的反響,也給了龍七正向的支持,讓他始終保持在興奮狀態:


    “有些事情,宜粗不宜細,禁不起近處細究的。隻要你貼近了看,就會發現,遊民隻是個概念而已,一個經過有意無意的設計和渲染,經過媒體傳播而流行開來的概念。


    “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大陸十城的官方表述,應該是拓荒者。


    “然後,突然有一天,遊民這個概念鋪天蓋地,城市文明和荒野文明的對立成了當代社會的隱憂,荒野遊民的生存狀態成為了人道主義災難,遊民回城成了人類史上的重大命題……嗬嗬,就算是遊民吧,在東亞這個圈子裏,遊民與城市的關係有那麽緊張嗎?


    “我們不能一概而論,可事實上,當時城市和遊民部落之間,是有著深度合作、支援關係的,在大都市的支援下,遊民在荒野上開拓新的聚居點。


    “衛星城圍繞都市,聚居點圍繞衛星城,一層又一層鋪開,現在安城附近,也仍然是這樣的形製,一步步地向北、向西開拓。


    “可這種環形、扇區結構,絕大部分在遊民回城政策發布之後,迅速收縮。其間人心紛亂是一,援助撤回是二,強製搬遷是三,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政策手段…


    …就在大陸腹地,驟然崩塌了。”


    龍七不知不覺間,將挎鬥摩托的速度提到了最高,半包圍的鋼鐵載具,從衛星城高速上呼嘯而過,將城市的主體拋在後麵。


    偏在這時,他還有閑扭頭,對瑞雯道:


    “瑞雯小姐,你說得很對,很多人也想像你所說的那樣活著,也確實活出了所謂的‘秩序’。


    “問題是,有些時候辛辛苦苦活出來的秩序感,某些人要想清除它,並不比刪掉一個遊戲存檔更困難。”


    直播間的彈幕漂流,中間有一個發紅、膨脹,尤為突出:


    “湖城:誰在叫我?”


    酒店行政套房。


    保鏢隊長看向文慧蘭,後者仰頭飲盡杯中紅酒,看不清表情,等放下杯子的時候,神情平淡如故。


    沒辦法,保鏢隊長隻能更主動些:“這個龍七,我已經查了他的底。出身遊民,而且是從東北亞地區一路內遷過來,很可能與‘骷魔王’事件相關。早年隨母親戶籍遷入湖城,很快又跟隨量子公司遷出……量子公司這些年的培訓費,都喂了狗!”


    文慧蘭默然不語。


    保鏢隊長又在投影區增加了一個界麵,是湖城情報部門專門開發的應用,收集與湖城相關的負麵輿論熱榜信息。


    這裏麵,有多個“危險話題”,正在躥紅,加熱。比如這個在某知識型論壇發布的問題:


    “如何看待瑞雯直播間有關湖城的描述?”


    雖然時間不長,但已經有很多人參與了。


    高讚回答一:“不請自來,先列大綱,看有沒有機完善它。首先,沒有明指湖城;其次,事實就是湖城;第三,龍七說得很棒;第四,這是過往政策反噬,也是殉爆;第五,哈錫聲明帶來的政治影響基本就是這樣了;第六,現實治理的問題令人頭禿。”


    高讚回答二:“我為前麵的大綱兄做背景:仍在看直播中,我認為,由那位羅南先生在哈城的新聞,引發這一討論,是非常自然的。


    “哈錫聲明的本質,就是不承擔對畸變感染的社會治理責任,大洋對岸暫時無所謂;對東亞十二城來說,次大陸的影響真叫要命。正是在這種情形下,夏城、阪城等多個城市,因為對遊民‘畸變隔離’的政策被置疑和清算。


    “不過,東亞的震中還是湖城。它是最早通過遊民法案的東亞城市之一,大概要比夏城早兩年左右。不要小看這兩年的差距,往往一件事情最大的混亂就體現在這裏……”


    高讚回答三:“有些城市雖不幹淨,在政治和輿論風波中勉強也算是殃及池魚,湖城是真不幹淨,我離開了那裏才敢說。現在大半個長江流域畸變肆虐,積重難返,本來是最黃金的三角洲人類生活區一片糜爛,本來最有希望的東亞第十三城,海城始終隻在圖紙上,有沒有誰能管一下的?”


    保鏢隊長越看臉越黑:“這肯定有問題,輿情出現得太猛烈了。也許有人故意在挑事兒,可能還有後手……”


    文慧蘭仍端著酒杯,另一隻手輕輕揉動眉心,依舊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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