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碾過夜色,在夏城郊外的高速磁軌路麵上疾馳。克拉拉靜默了一路,也發呆了一路,眼看快與都市輝煌的燈火接壤,才略微有些回神,那也是白瑜發來信息提醒的緣故。


    “到哪兒了,別拐彎哈,凍死我了都。”白瑜的信息後附一個在冰塊兒裏牙齒上下打顫、瑟瑟發抖的表情。


    克拉拉忍不住抿唇一笑,再看了下外麵的夜色,用虛擬鍵盤回了一句話:“已經進天台區了。”


    虛擬鍵盤的夜光效果在後座空間內打閃,小姑娘總愛設計一些絢麗的色調,平時覺得挺華麗,可看到花哨彩光下,那位同齡人瘦削的身形以及沉靜嚴肅的麵孔,克拉拉驀然覺得原本寬敞的車廂後座變得局促起來。


    前麵半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按下去的複雜情緒,就像是車廂裏閃滅的光線,盡都暴露在人前——至少克拉拉自個是這麽認為的。


    她下意識屏住呼吸,關掉鍵盤,想回到早前的靜默狀態裏去。


    旁邊那位似乎扭頭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但克拉拉覺得自己全身都敏感起來。微卷的長發點在裸露的後頸上,分明還有些微潮。二十分鍾的車程,還沒有將別墅溫泉的濕氣烘幹,就像她心裏麵雜草似的念頭。


    當時席薇有意無意的暗示,她自己的臆想,包括自暴自棄的準備,在身邊這位僅半日相處的同齡人的坦蕩行為之前,顯得荒唐而卑下。


    克拉拉仍不知道,或者不願知道羅南是否看懂了她的“準備”,她隻能像鵪鶉一樣垂著頭,任黑暗中的臆想和幻覺交織成網,緊勒住她的腦門和胸口,艱難地呼吸。


    時間無形的指針忽快忽慢,盡情調戲折磨著她,這份隻能由她自己體會的感覺,似乎要比一個小時前餐廳外的衝突更讓人難受。直到……直到越野車到了地頭。


    “那是白瑜吧。”


    羅南終於開口,隨著他的話音,越野車切入城市道路,緩緩停在路邊。


    把自己裹成毛球的白瑜正在路燈下跳腳,見一輛小坦克似的硬派越野過來,下意識又往後跳了一步,這才看到車門打開,一身單薄休閑裝的羅南下車,從另一邊下來、繞過車尾的才是克拉拉。


    白瑜當場一個飛撲,將克拉拉抱住,連說了十幾聲“傻子”,克拉拉原以為自家已經邁過了最艱難的關口,可這一連串聲音入耳,那些藏在心底角落裏的情緒便又破壩而出,她反手抱住白瑜,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對於這種場麵,羅南真的毫無辦法,當下就有遠遁之心。他看克拉拉一心一意的抱住白瑜痛哭,後者倒是有點兒回神,便凝束聲線,在她耳邊道:


    “你家就在附近對吧,克拉拉你多多照應一下,有事再給我打電話。”


    白瑜穿成了毛球,還要抱穩已經哭得發軟的克拉拉,搖搖晃晃的好生辛苦。見羅南竟然甩手要走,不免就睜大眼睛,但又沒法指責人家什麽,隻好嘟起嘴巴:“我家就在後麵呢,你不去坐坐?”


    “我這邊還約了人,要先走一步。”


    羅南哪還有閑功夫去看兩個小姑娘抱頭痛哭,而且他也沒有說謊,他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的,一會兒確實還要與一位重要人物碰頭。


    他轉身要走,可再看白瑜被克拉拉抱住,一步都難挪動的樣子,想了想,終於還是決定好事兒做到底:“上車吧,我把你們送到家門口……克拉拉今天就在娃娃家裏睡是嗎?”


    白瑜呼出一口白汽:“啊呀呀,我差點兒以為自己要帶球跑。”


    小姑娘口無遮攔,且比喻嚴重錯誤,倒是把克拉拉給頂了一記,一時間竟是哭不下去了。


    羅南也是無奈,隻能請兩位女生上車,讓白瑜指路,往後麵的住宅小區裏開。


    克拉拉有了朋友在身邊,放鬆了很多。此時便蜷縮在白瑜懷裏,哭是不哭了,卻有些迷迷糊糊地困覺,多半是精神緊繃後快速鬆弛的後遺症。


    羅南和白瑜中間隔著克拉拉,說話不太方便,但想了想,還是趁著克拉拉蜷縮起來的空當,示意白瑜靠過來些,低聲提醒道:


    “她還算幸運,沒有吃大虧,這點你記著就好了。另外,今天的事我沒有和海京哥講……你先別高興得太早!”


    羅南見白瑜如釋重負的模樣就心塞,小丫頭都不知道,今晚上有多少人為這事兒折騰。他輕咳一聲:“你們必須要注意,最近夏城這邊不太平,好像還有某種病毒流行。你們這圈子吧,我老姐也混著的,確實很複雜,越是這樣交朋友越要慎重,否則冷不防就要著道兒。回頭我幫你們聯係個點兒,你們都去查查體。”


    這老氣橫秋,又若有所指的言語讓白瑜再次睜大了眼睛,恨不能張嘴咬某人一口。可這時候,高德駕駛的越野車準確停在了白瑜家門外,羅南也不再給白瑜說話的機會,將兩個小姑娘趕下車,隨即駛離。


    後麵白瑜對著車尾燈恨恨地揮拳頭,羅南隻能是聳聳肩,又看了下表,現在是晚上九點不到,行程安排算是比較節省了。


    也對,自從何東樓的合作請求被他擋回去之後,接下來的用餐時間,全仗著席薇頂尖的交際水準,才勉強夠得上“賓主盡歡”的邊兒。


    這樣飯局的持續時間也不會太長,七點半多便結束了,此後就是給克拉拉查體、送人,大部分時間反而是消耗在路上。


    羅南歎了口氣,摸了摸腦門,思維還不算特別順暢。從飯局上談及合作時,他就覺得奇怪,何閱音與何家的關係,似乎比想象中要疏遠些。


    這次的邀請,明明是何閱音作為中間人轉接的——自從14號的授課之後,羅南的私人通訊一直是“親友模式”,隻要是通訊錄上沒有,什麽人都會自動拒接。


    何東聯係上他,多虧何閱音傳話。也正因為如此,羅南對何東樓,或者說他背後的何家想要另起爐灶的想法,分外看不上眼。


    要不是看在何家大少解決了“冬至約戰”的份兒上,他連個笑臉都懶得給。


    又琢磨了片刻,羅南覺得還是要與何閱音溝通,起碼要通報一下今天的情況。他直接拔了何閱音的六耳通訊號,這次很快接通:


    “羅先生?”


    “閱音姐,我與何東樓見過麵了,他給出的見麵禮挺好的,把修館主冬至約戰的事情解決了。不過看他的意思,是想獲得‘磚塊’的技術授權,生產並上市銷售,我沒有答應。”


    所謂“磚塊”,就是飯局上談到的“手鐲”,也就是羅南為了鞏固血意環成果,設計出的仿機芯設備。


    為什麽起這種代號,一方麵是血意環的本名叫“堡壘”,拆解開來也算是“一磚一瓦”;另一方麵就是羅南自我調侃了。


    這玩意兒的技術含量真不高,羅南覺得它連修館主太極球裏的那種初級機芯產品都不如,勉強也就是霜河實境燃燒者模擬器係統中模仿機芯功能的集成芯片水準。


    結構脆弱、功能單一、良品率低、故障率高,也就是有血意環框架還在淵區裏飄著,它也確實有那麽一點引導效果,否則當玩具都嫌沉。


    在羅南看來,這個“磚塊”屬於最標準的失敗品,有“虛腦係統”為後盾,那麽詳盡的使用說明書打底,他連抄帶蒙,造出的第一件產品竟然是這麽個玩意兒,別人不說,他自個兒都臊得慌。


    所以何東樓提起這東西的合作事宜,在羅南看來,真特麽地是“piapia”打臉,就算沒何閱音隔著,他也是第一時間pass掉。


    對於羅南的決定,何閱音並沒有詢問原因和細節,她讓人舒坦的特質就在這裏,絕不會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多費唇舌,隻是用最實際的角度切入,謀求更妥善的解決:


    “東樓隻是來表一個態度,拒絕也無妨,並不會影響何家的整體態度……我記得先生你說過,希望進一步完善‘磚塊’的設計。如果目前分會提供的研發條件還能夠滿足需要,那也不必急於兌現成果,免得分心。”


    羅南覺得何閱音真說到他心坎上去了。


    有今晚上兩個小時的飯局時間,幹些什麽不好……呃,當然能砍掉“冬至約戰”,這點代價還是超值的。


    他自然也要表示感謝:“不管怎麽說,能幫著解決修館主的麻煩,我這裏肯定要承情的。何東樓那邊我講了,閱音姐你也不妨再幫我轉達過去。”


    羅南話裏其實含著“何家那邊我隻認你”的意思,算是個小小的撐腰架勢。然而何閱音隻是答道:“東樓說一遍就好,再說這也是何家該做的。”


    這句話羅南沒聽明白。


    接下來何閱音卻跳轉了話題:“羅先生,有關畸變種感染調查的最新情報,我已經發過去了。上麵提到,蘭林雖然是病毒攜帶者,但在上月17號市政廣場事件後,有關部門已經做了無害化處理,基本可以排除他再次成為傳播源的可能性。”


    羅南“嘖”了聲:“像那個季瓊一樣,直接抓起來多省心……等下,這是要當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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