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柴了!”仍是江元真的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這隻翼手血蝠,要比羅南見過的影像資料瘦了一整圈兒。事隔幾日,羅南卻還記得,三閘安防提供的資料裏,夕陽下飛舞著不可計數的翼手血蝠,雖然個頭不大,但每隻都像一頭凶殘強壯的犬齒動物,四爪鋒利,肌肉塊結,毛光水滑,皮膜蝠翼稍微黯淡一些,但也拍擊有力,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家夥。


    可摩倫遭遇的這隻,典型的發育不良症狀,翼展最多二十公分,幹癟枯瘦,隻有那對眼睛,血紅血紅的,有種極致瘋癲的意味兒。


    當時是上午11點半不到,在回收層,差不多是一天到頭,可見光覆蓋最多的時候。這隻翼手血蝠,在陽光與陰影之間穿梭飛舞,皮膜蝠翅振動時,發出“布拉布拉”的怪響。


    按照三閘安防的資料,它是處在發情期。夏城地界,當然找不到同類異性滿足它,這也讓它愈發狂躁。或許正是這樣的情緒,吸引人麵蛛發現目標,魔符當下也是躁動著撲了上去。


    可惜,這兩頭凶物不是去處理發情問題,上來就是生死相搏。


    從正常人的視角,最多就是看到空中盤旋的蝠影,看不出深層玄機,可光影呈現的是當時摩倫的記憶,層次和細節就要豐富太多。


    羅南也是首次看到一位能力者對精神層麵的記憶,一時目不轉睛。


    雙方衝突爆發得極其直接。


    魔符現出人麵蛛身,六瞳八足的詭譎形象,混亂狂暴的精神衝擊放射。對麵的翼手血蝠的反應要稍遲一些,但反擊也極其凶悍。它不用手足利爪等實質性武器,隻有雙眸血色再深一層,身外騰起奪目的血煙雲氣,飛騰中依稀可見千百人麵,又有異形魔影交織,詭譎凶殘。


    如此情形,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因此明知這是場景重現,健身房那邊,江元真還是“啊”地一聲叫出來。


    此時視角貼近,顯然當時的摩倫,也非常吃驚,不自覺貼近觀察。


    魔符展現出不可思議的戰鬥本能,麵對血煙雲氣,爆發式的精神衝擊瞬間回攏,身外虛空扭曲,或許是內置“血魂寺”漸有規模的緣故,已經有些幹涉物質世界的跡象。


    聲勢乍看要弱一些,但深邃無盡之處,又要遠勝,簡直就像一個微型黑洞。


    兩邊碰撞的結果,也證明了這點。血煙雲氣撞上扭曲的虛空外沿,便不由自主地隨之扭曲,喪失了撲麵如燃的氣勢,反被困縛吞沒,一個呼吸的功夫,就不剩多少了。


    至於魔符,那副妖魔軀殼瞬間漲大一圈兒,羅南就想,正該是魔符送來“隕石”的那一刻。


    如此事態截至此處,隻能說魔符大獲全勝。然而誰都沒料到,翼手血蝠失去大半血煙雲氣,反而激起凶性,骨瘦如柴的身軀猛然膨脹,圓鼓如球,根本沒給任何反應機會,就那麽砰然粉碎,血霧濺射。


    所有觀看影像的人們,心裏難免一顫,包括羅南在內:在他眼裏,爆掉的不是翼手血蝠,是一百萬!


    就是這血霧,讓一直橫衝直撞的魔符也要警惕,直接遁入精神層麵深處,暫作躲避。


    倒是摩倫,挨得太近,被血霧餘瀝噴個正著,刹那間視角搖晃,氣機紛亂,影像也就此結束。


    “原來是遭了池魚之殃。”江元真籲出一口氣,揮去緊張情緒,又有點兒嘲笑的意思。不過很快就苦惱道,“剛剛還想,要是翼手血蝠管用,咱們就去荒野,殺上一輪,比血祭也不差了。可瞧了這麽久,貌似不對?”


    確實不對。在場的都是資深能力者,去荒野的次數,少說也有個十幾回,翼手血蝠又不是什麽珍奇品種,大家都是遇到過的。卻從沒有像摩倫記憶中呈現的這樣,以“血煙雲氣”為攻擊手段,且一個不對勁,直接自爆,連一位老牌b級強者,都能傷到。


    “是否有留存?”哈爾德夫人在此時切入,一瞬間,健身房就進入了最嚴肅的狀態。


    摩倫明白哈爾德夫人的意思,是說是否留下了傷到他的衝擊力量樣本,一般而言,這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但摩倫答道:


    “有的。”


    說話間,一縷極細極微、遊絲般的血線,仿佛憑空而生,其實是被摩倫的靈魂體送出,展現在眾人眼前。


    這血線剛送出來的時候,隻是毫米級的長度,但直徑更細,宛如斷裂的蛛絲,若非血光明豔,像江元真這種老眼,未必能看得真切。


    血線性質古怪得很,僅是顯現在人前的幾秒鍾,便似乎是膨脹了些、抽長了些,而且扭頭擺尾,就像一頭活蟲。


    摩倫說出他這段時間的觀察結果:“我暫時無法界定這玩意兒的存在模式。它出現在翼手血蝠的血液之中,可現在又存在於精神層麵,不斷吞噬、麻痹靈魂體,迅速壯大……”


    他還在找形容詞,哈爾德夫人已經一語道破:“生物性的裂變繁殖,一種精神微生物,或者病毒。”


    江元真猛地拍了下巴掌:“人麵蛛!”


    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殷樂也不自覺站直身子:“確實很像,難道是暗麵種?一種我們沒有發現過的種類?”


    暗麵種?


    堪稱最好聽眾的羅南,一下子就來了興趣。這玩意兒是暗麵種?若真是如此,就是他親眼所見的第二類了。


    這段時間,羅南曾為了研究人麵蛛,仔細查閱了一番協會內部資料,但沒什麽效果。“暗麵種”又或“暗麵生物”,本身就是一個新概念,提出來隻有兩年不到的時間,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係統,資料少得可憐。


    羅南懷疑,以他對人麵蛛的了解,羅列出幾個現象,寫一篇論文,直接就是頂級期刊待遇,在協會內部的榮譽積分,都要掙到手軟。


    所以,一切還要靠自己。


    羅南通過觀察,發現這種“血病毒”,和人麵蛛挺不一樣的。正如摩倫所說,這玩意兒的立場比較曖昧,在物質和精神層麵之間來回切換,本質來說,是因為它的生存環境,就在精神與物質層麵交界處,是一個“兩棲類”。


    就目前觀察結果來看,它成長壯大的根源,都在精神層麵,沒有在物質世界汲取養份的功能。


    但是它也無法下潛到精神層麵更深處,按照裏世界約定俗成的“三帶一區一域”的分判,這玩意兒也就在淺層帶的最上層活動,就像是水麵上的蚊蠅幼蟲……不過再分裂繁殖下去,就不好說了。畢竟它能傷到摩倫,單憑現在的本事可不行。


    羅南能察覺到,隨著摩倫放出“血病毒”,一直在精神層麵深處閑置養神的魔符,又激起了本能的注意。但或許是看到這玩意兒太弱,不夠塞牙縫的,便又沒了興致。


    或許還要養成?


    羅南在研究,其他人也沒閑著。


    “也是寄生類的?”任鴻試圖判定,“如此說來,那隻翼手血蝠,其實是受害的寄主?這種寄生關係,是指定,還是任意選擇……”


    他可能隻是單純想表述,但言語背後的意義,就像一陣陰風,吹得室內氣氛冰冷。


    以畸變種的複雜性,以及人類可憐的研究深度,冷不防發現一個新物種並不奇怪,尤其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暗麵種。


    可是“寄生”這種情況,終究讓人心生不快。


    在畸變種研究中,寄生和共生關係其實很常見。在最瘋狂的畸變時代,地球上大把的昆蟲、微生物遭受扭曲變異,進化出類似的能力,一度帶來了非常恐怖的混亂。


    也經常有人說,新時代出現的能力者,本身就是一種寄生、共生關係的產物,是特殊病毒進入宿主細胞造成的突變。但這種理論很難為人所接受。作為擁有高等智慧的人類,對這種影像到“自我意識”的威脅,都是本能地厭惡。


    “暗麵種十有九寄生,無須多言。”


    哈爾德夫人以強大意誌無視了自身本能,她目注眼前的遊動的“血病毒”,認真觀察一段時間後,輕聲道:“以肉身精血,推動精神層麵的病毒式裂變。這種幹涉方式,看似狂暴,其實精密而玄妙……它很難袪除嗎?”


    “對我來說需要幾天時間,小心的話應該不難,但如果增加樣本,就需要再觀察。”


    “現場怎麽樣?”


    “我已經安排了人保護,不過鑒於它的性質,暫時還未開始采集樣本。”


    “你再陪我去一趟。”


    “是。”教團兩位核心人物的交談,再沒有其他人插話的餘地,直到定下處理原則,哈爾德夫人才換過話題:“以摩倫的狀態,未來一段時間不適合再放牧了,需要調整人選,大家討論一下。”


    一幹人表情鄭重。


    哈爾德夫人說的是很現實的事情。血焰教團的立教大典是在12月21日,距今隻有40餘天時間,血魂寺的模具剛剛進行到第五階段,進度算是順利,卻無論如何不能中斷。


    事實上,隨著人麵蛛事件的退潮,以及獵捕行動的繼續,想在夏城搜索到人麵蛛分身,越來越困難。任何一點兒鬆懈,都可能給祭器重塑帶來不可彌補的負麵影響。


    為什麽哈爾德夫人對翼手血蝠身上的寄生物感興趣,就是因為看到了一個可能的替代方案。


    但在確認這個方案具有可行性之前,仍要去完成那些最基礎的工作。


    江元真咳了一聲,仗著年紀,先開口把那些意義不大,但又必須考慮的事項列出來:“咱們手中的‘放牧法’,已經指定了四個牧者。除了摩倫以外,就是主祭大人,還有兩位副主祭。人選看著是三位,但考慮到主祭大人必須為祭典準備,每日與血焰意誌協調頻率,難以分身,人選其實就隻有殷樂和任鴻兩個。”


    “你選哪個?”哈爾德夫人直接詢問。


    “任鴻。”江元真回應非常果斷,順便還瞪了殷樂一眼,“殷樂現在天天在外麵跑,俗事纏身,哪有空放牧?”


    殷樂苦笑低頭,不與這位老先生頂撞。


    按照江元真的想法,作為副主祭,就應該全副身心都撲在教務上,那些經營類的勾心鬥角之事,自有專業人士去處理。為此,老先生沒少給殷樂使臉色。


    “任鴻?”哈爾德夫人似是沉吟,又似詢問。


    旁邊任鴻有些拿不準她的意思,但還是垂首道:“我願意暫接下放牧之事,一切聽從主祭安排。”


    哈爾德夫人不置可否,繼續點名:“蒙衝。”


    蒙衝直白回應:“我不擅長,沒意見。”


    “殷樂?”


    殷樂是當事人,隻能道:“聽從老板吩咐。”


    她至今延續當初機要秘書時期的習慣,不稱主祭大人,而稱老板。


    哈爾德夫人視線掃過屋裏所有人,最後停在房間裏一直沒開口的那位臉上:“吳魁?”


    吳魁是個隨時可能淹沒到人群裏的平凡男子,身材粗矮,全無存在感。羅南觀察這麽久,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幹什麽的,又是憑什麽躋身於血焰教團的核心層。


    此時他的發言也一樣沒特色:“主祭做決定吧。”


    這種局麵,羅南也不止一次看到了。血焰教團目前幾乎就是哈爾德夫人的一言堂,除了江元真純研究理論,沒什麽心機,總是倚老賣老說幾句,其他人一般沒有自己的意見。


    就是摩倫……


    此時摩倫忽然插話進來:“我覺得不太對,協調血焰意誌之事,不但主祭你有,任鴻也有!他現在是布道的主力,立教四十年大典在即,一係列預熱儀式,都要他參與,這是免不了的。”


    江元真反駁道:“他畢竟不是主祭,擠出點時間還是可以的吧。”


    “問題是進入第五階段之後,血魂寺已經與外界建立聯係,對靈波幹涉比較敏感。近期的儀式,哪個不是靈波強勁,還有需要調動血焰意誌的,這些都可能會對血魂寺的建構成長造成影響。即使正麵負麵不好判斷,可在血祭之前,我們需要冒這個風險嗎?”


    江元真一聽,臉色微變,立刻改了口:“不可不防!”


    哈爾徳夫人微微頷首:“那就是殷樂了。”


    說了一堆話,最後還是由哈爾德夫人一錘定音,而摩倫總會為她提供一個最好的發揮理由。


    這就是血焰教團的議事規則。


    哈爾德夫人視線轉向殷樂:“12月21日,就是立教大典,萬事不容有失。你這幾天,手上的事務能交接的,都交接出去,少分心思。我再派蒙衝跟著你,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再沒人有意見,殷樂走上前來,頷首應承:“是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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