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九千歲的尊榮, 從山腳到峰頂,一步一叩首,跪完了七千多階石階。往複三次, 才見到了那位傳言中的“老神?仙”。


    說是“老神?仙”也?不盡然, 那實在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道士, 穿著藍灰色的樸素道袍, 須發皆白麵容平凡, 隻一雙眼帶著洞悉世?情的銳利。


    在薛恕一路叩拜之時?, 老道士亦執著掃帚清掃台階上的落葉,數次從他身側經?過。


    或許是他連去了三日?,終於打動?了老道士。


    老道士為他批命,言他乃天煞孤星之命,克六親死八方。華蓋逢空,偏宜僧道。竟勸他放下執念,皈依三清。


    薛恕自然不肯, 隻問他:“心中不淨, 何以修道?”


    最後老道士無奈為他起?卦,連卜九掛, 卦卦皆為大凶。說他與殷承玉命中相克,本就有緣無分?。今生已是一死一傷,便求了來世?, 亦隻能重蹈覆轍。


    他不肯信命,強求老道士教了他逆天改命之法。


    逆天改命非人力所能及,老道士要他建九座往生塔,從極北往極南,依次貫穿整個主龍脈,借助龍脈地氣遮蔽天機。又要積攢功德無數, 方能破死局換一線生機。


    然而這片土地早已經?四?分?五裂,從前昌盛的大國分?裂出無數小國,代代更迭,如今大燕國境內龍脈早已殘缺不全。


    於是他花了數年時?間布局,將殷承玉生前所製定的政策一條條推行下去。行撫民之策,開海禁興貿易,使國富民強百姓富足。待休養生息兵強馬壯之後,便大興戰爭,親自領兵征戰北方諸部?,將之納於大燕國土之中。


    五年間,九座往生塔次序建造完工。


    當龍首上那座最大的往生塔完工之日?,他入冰棺,與殷承玉的屍身合葬。


    殷承岄與謝蘊川攔他不住,隻能失態地叱罵,說他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殷承岄甚至揚言等他死了,必要將他皇兄的屍身遷回皇陵。


    老道士也?說此法無人試過,未必能成。


    但他早已經?撐不下去。


    不論成或者?敗,生或者?死,他與殷承玉總是在一起?的。


    如此便好。


    老道士曾同他說,這人世?間總是苦多歡樂少,有諸多遺憾和?不圓滿,勸他莫要執著。可?從魚台驚鴻一瞥始,殷承玉便已是他的孤注一擲。


    執念早已融入骨血,放不開,舍不掉。


    好在上天總是垂憐他的,他曾吃過許多的苦,卻到底苦盡甘來,換得所愛之人。


    “臣曾許諾過,若是願望達成,便來紫霄宮上三柱香還願。”


    自恢複記憶以來,他便沒有再主動?尋過老道士。如今恰逢其會,便來履行曾經?的諾言。


    “既還完願了,便回去吧。”殷承玉收回目光,罕見得並未追根究底,而是率先往外走去。手?臂擦過薛恕時?,指尖順勢勾住了他的手?。


    他素來畏寒,冬日?裏體溫總要低一些,如同沁涼的冷玉,緩解了經?年積壓心底翻騰不休的情緒。


    眼底的陰霾散去,薛恕纏住那根手?指,手?掌整個覆上去,將他的手?攥在手?心裏。


    二人並肩而來,又並肩同去。


    山下的馬兒瞧見主人,踩著碎雪發出低低鳴聲。


    殷承玉解開韁繩上了馬,卻沒去抓那凝了冰雪的韁繩,而是側臉瞧著薛恕道:“天寒風大,吹得孤臉疼手?疼。”


    說完,便拿一雙瀲灩的眼睛定定看著他。


    薛恕與他對視一瞬,便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將韁繩收在馬鞍一側,朝著殷承玉走來:“臣替殿下馭馬。”話音未落,人已蹬著馬磴坐上了馬背。


    身後貼上來一具暖和?的身體,殷承玉舒適地眯起?眼,往後靠了些,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薛恕替他整理好狐裘,方才執起?韁繩,策馬折返。


    另一匹空下的馬兒,揚蹄噠噠跟在了後頭。


    ……


    兩人共騎一路,直到快與隊伍匯合時?,薛恕方才回了自己?的馬上。


    因為要等他們,隊伍行得並不快,此時?才出了武昌府,入了德安府境內。


    殷承玉棄馬上了馬車,隊伍邊一路北行,往望京行去。


    二月裏北方嚴寒未退,道路依舊難行。隊伍放滿了速度,從二月中旬行到二月下旬,方才進入了北直隸地界。


    到了此處,殷承玉與薛恕便要分?頭走。


    殷承玉先行,薛恕則率百餘名番役繞道,滯留數日?後再行回京。


    二月末尾,冬未去春已至。淩亂的冰雪之下,已經?有綠意?煥發。殷承玉瞧著那一隊人馬聲勢浩蕩地離開,方才放下了馬車簾子,閉目養神?。


    又行五日?之後,太子車駕終於抵京。


    殷承玉在午門前下了馬車,先去同隆豐帝稟報賑災事宜,又命隨行的戶部?官員,將災情核定的文書交至戶部?,屆時?戶部?便會減免受災地的賦稅。


    待一切事宜交接完畢之後,方才折返東宮。


    隻是剛出了乾清宮,就被虞皇後派來的女官攔下了。


    “可?是母後有事?”殷承玉一邊隨對方往後宮行去,一邊壓低了聲音詢問。


    女官左右四?顧一番,確定沒有旁人耳目之後,方才小聲稟明了情形:“殿下不在的這些時?日?,東邊那位又不安分?了,娘娘與小殿下倒是未曾出事,隻苦了容妃娘娘。”


    意?外聽到了容妃,殷承玉眉頭微蹙:“與容妃有何關係?容妃出事了?”


    女官歎了口?氣,方才和?盤托出:“就在四?日?之前,娘娘帶著小皇子與容妃一道去蕉院遊景,中間休息時?,用了些糕點茶水。那日?也?是巧得很,陛下聽聞兩位娘娘與小殿下在焦園賞景,破天荒命人送了糕點茶水過來。陛下禦賜之物,底下人也?不敢妄自揣度,就沒驗毒,可?誰知道那其中一樣糖漬桂花糕裏竟摻了毒……”


    聽到糕點摻了毒,殷承玉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女官也?恨恨咬了牙,壓抑情緒道:“那糖漬桂花糕從前是咱們娘娘最喜食的,但恰逢那幾日?娘娘脾胃有些不適,遵醫囑少食這些甜膩之物,便沒有用。反倒是容妃陰差陽錯用了一塊……那毒性猛烈,還未來得及離開蕉園,容妃就發作了出來,當即就要不行了。太醫來看過後,說是中了毒。毒正是下在了那碟糖漬桂花糕裏。皇後娘娘得了確切消息後便立即將此事稟告了陛下,請求徹查。陛下倒是命人將經?手?的禦廚和?太監宮女都押去審了一遍,也?審出了結果,下毒之人正是送糕點的一名太監。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殷承玉麵如霜雪,低沉的聲音底下壓抑著磅礴的怒意?。


    女官心頭顫了顫,穩住了聲音繼續說:“……隻是那太監卻說,他原本想要害的是皇後娘娘。隻因皇後娘娘曾斥責他辦事不夠妥當,他懷恨在心,便借此機會下了毒。卻沒想到皇後娘娘沒吃糕點,反叫容妃娘娘吃了。如今宮裏頭都在傳,說容妃娘娘是代皇後受了過。”


    還有更難聽些的,甚至說皇後是拿容妃當了替死鬼。


    可?皇後派人私底下查了,那日?陛下之所以忽然興起?賞賜糕點,分?明是文貴妃起?得筏子!至於那送糕點的太監,在招供之後就咬舌自盡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有問題!


    可?陛下礙於顏麵就此打住,並不願繼續深究。皇後娘娘又因為容妃的病情憂慮不已,將坤寧宮的人都拘在了宮中,不許往外去更不許因此與人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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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今日?太子返京,皇後才命她來請太子。


    女官這幾日?也?是憋屈很了,說起?來神?色又怒又恨。


    “容妃情形如何?”殷承玉問。


    “皇後娘娘命太醫用了最好的藥,暫時?是吊住了一口?氣,可?人卻一直沒醒。太醫說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殷承玉眉心發緊,又問:“大皇子呢?可?還好?”


    女官搖了搖頭:“大皇子得了消息之後,便一直衣不解帶地在永熙宮侍疾,連煎湯藥都不肯假於人手?。”


    殷承玉聞言神?色愈發凝重,往坤寧宮去的腳步便頓了頓,略一斟酌,便道:“孤先去永熙宮看看,你先去回稟母後。”


    女官福了福身,去同虞皇後回信。


    殷承玉則大步往永熙宮行去。


    如今已是三月裏,風雪已停,可?冰雪尚未化盡。早春料峭的寒風撲麵而來,一片寒涼。


    到了永熙宮前,殷承玉疾行的腳步頓住,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方才繼續往裏走。


    殿外伺候的宮人瞧見他欲要行禮,卻被殷承玉抬手?製止,他放輕了步伐,踏入了主殿之中。


    主殿中極安靜,伺候的宮人都被打發到了外頭,唯有兩位太醫和?殷慈光守在內殿。


    兩位老太醫在一邊隨時?候命,殷慈光則背對著門扉,正端著一碗湯藥,舉著瓷勺小心翼翼地給容妃喂藥。


    從殷承玉的位置看過去,隻能瞧見他小半張側臉。那張精致秀麗的麵容蒼白消瘦得不成樣子,藏藍色四?爪蟒袍穿在他身上,竟空蕩蕩無所著落。


    明明就在他離京之前,殷慈光才恢複了身份,為母子倆避過一劫而歡喜。


    殷承玉如今回想,還能憶起?當時?他眼中的光彩與希望。


    可?人世?總是無常,希望覆滅亦不過一瞬間。


    殷承玉的腳仿佛釘在了殿門前,重若千鈞。許久,方才艱難地邁步進去,喚了一聲“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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