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一早醒來?, 就聽人來?報,說薛恕醒了。


    他簡單收拾過?後,便匆匆往薛恕的營帳去。


    過?去時, 大?夫已經給薛恕診完了脈, 正?在收拾藥箱。薛恕則躺在床上, 小童正?端著藥喂他。


    看見殷承玉過?來?, 薛恕的眼珠便不轉了, 直勾勾將人盯著。


    殷承玉隻作未覺, 向大?夫詢問?情況。


    “昨夜沒有發熱,便沒有危險了。接下來?隻需按時服藥靜養,等傷口愈合便可。殿下不必擔憂。”


    聽大?夫如此?說,殷承玉才放了心?。


    讓隨侍的小太監封了賞銀,將大?夫送出去,殷承玉才走到榻邊看薛恕。


    薛恕眼珠動了動,與他對?視。


    殷承玉揮手將小童打發出去, 在榻邊坐下, 順手端起未喂完的湯藥。


    “盯著孤看什麽?在地下埋了幾日,就不認得孤了不成?”邊說, 便舀了藥喂到他嘴邊,眼裏含著些笑?意。


    薛恕張嘴將藥喝下去。眼睛卻仍釘在他身上:“昨夜夢見了殿下。”


    “哦?”殷承玉伸出手指,將他唇角的藥漬擦幹淨, 又流連著摩挲了幾下:“都夢見了什麽?”


    薛恕垂了眼,藏起了眼底的倉惶:“夢見殿下生我的氣,不肯原諒我。”


    這句話亦真亦假。


    今世相遇曆曆在目,他才知道,原來?他與殿下還可以?走出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當?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再摻雜其他權勢利益時,他們也?可以?溫情脈脈, 也?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


    這樣的感覺太好了,是他上一世費盡心?思也?不曾得到過?的,他舍不得打破。


    這一世,殿下在他入宮前便救了他,將他留在身邊……軌跡同上一世截然不同,顯然殿下也?是有上一世的記憶的。但他從未提起過?上一世,還幾次三番對?他說“未曾消氣”,足以?說明殿下心?中?有怨。


    怨他,甚至恨他。


    薛恕不敢深想,隻緊緊抓著僅有的溫情,想著殿下還願意留他在身邊,至少還對?他有情分。


    那些前塵往事稱不上愉快,若是殿下不願記起,那他就當?自己從未想起過?便是。


    “你且乖一些,孤便不生氣了。”殷承玉輕撫過?他手腕上的傷處,眼神便軟下來?。


    這樣的傷,薛恕經了兩次。


    薛恕抓住他的手,緩緩握緊,許諾一般道:“以?後我都聽殿下的,若是我不聽話,殿下罰我。”


    “確實該罰……”殷承玉瞥到他的變化,挑眉笑?了下,抽出手來?,指尖移動,不輕不重地按了按:“這才多大?一會兒,就如此?了?”


    難以?言喻的感覺逐漸蔓延擴散,如潮水堆岸綿延不絕。


    薛恕咬住牙根悶悶哼了聲,額側迸出兩根青色筋絡。他陡然按住了殷承玉的手腕,狹長黑眸隱忍地望向他,五指攥緊間,骨節凸起克製忍耐的弧度。


    這樣的感覺於他,既新奇,又陌生。


    上一世,他十七歲淨身入宮,至三十三歲身死。中?間做了十六年的閹人,早已經忘了做男人的滋味。


    從前每每與殷承玉糾纏,他都既滿足又痛苦。


    滿足於這快樂是自己帶給他的,痛苦於他永遠也?無法真正?地擁有他。


    於是他隻能變本加厲地搜羅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讓殷承玉沉溺在他親手編製的羅網裏,離不得他,如此?才能得片刻的歡喜和滿足。


    可若是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淨身入宮。


    殷承玉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


    與薛恕對?視片刻,在他滿是祈求意味的眼神裏抽出手,不輕不重地撚了下他的耳垂,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傷勢尚未痊愈,得好好養著,知道麽?”


    溫熱吐息輕飄飄打在皮膚表麵,勾起連綿不絕的癢。


    這癢意一直蔓延到心?底去,薛恕側過?臉,幾乎與他臉貼著臉,語聲低啞:“那等傷好了,殿下幫我。”


    殷承玉直起身來?,瞧他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那且得看你表現如何。”


    兩人溫情軟語片刻,殷承玉才與他說起了正?事。


    “你那日昏迷了不知道,崔辭請了應紅雪過?來?,確認她便是你姐姐薛紅纓。就是不巧,昨晚孤請她和賀山帶著餘下的紅英軍去卸石寨營救傷者了,今日天剛亮他們就去了卸石寨,並?不在營地裏。孤已派了人去給他們送信,應該不久就會回?來?。”


    “你姐姐還活著。”


    殷承玉垂眸看著他,想起的卻是上一世的薛恕。


    那時應紅雪早亡,陰差陽錯之下,薛恕為了平亂,竟然親手斬殺了姐夫賀山。


    若是他知曉,必定會難過?。


    好在這一世悲劇並?未釀成,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再不會是孑然一人。


    “我替姐姐謝過?殿下。”薛恕藏起了眼底的波瀾。


    “對?孤不必言謝。”殷承玉點了點他的唇:“孤還有事務要處理,你好好養傷。等應紅雪回?來?了,便叫人帶她來?見你。”


    說完,便起身欲要離開。


    薛恕知曉他必定有許多事務要忙,並?未出言挽留,隻滿眼不舍地看著他的背影,眼底情緒翻湧。


    情.欲與情愛,一字之差,結果卻天差地別。


    上一世,他與殷承玉糾纏於情.欲間,卻從未像如今這般溫情繾綣過?。


    薛恕閉了眼,嘴角彎出淺淺弧度。


    還好,還好,他耗盡心?血,終是求來?了一次機會。


    應紅雪與賀山回?來?得比預料中?要晚些,直到傍晚才回?來?。


    同他們一道回?來?的,還有安遠侯。


    安遠侯神色灰敗,身後還跟著一隊人馬。中?間四人抬著一副擔架,擔架上頭依稀是個人形,蒙著白布。


    正?是才被找到的殷承璋。


    殷承玉已經先一步得了消息,他快步上前,掀開白布看了一眼,是殷承璋沒錯。


    據暗中?跟著安遠侯的西廠探子回?稟,殷承璋一行?埋伏在伏虎嶺中?,結果遇上了山崩,一行?人都被埋在山下。


    山崩之時,隨行?的護衛以?身相護,殷承璋才堪堪留下了一口氣,隻腰部以?下被土石壓住,無法脫身。


    苦熬了四日,終於等到了安遠侯的救援。


    但大?約是他命中?有此?劫,就在安遠侯清理土石,準備將人救出來?時,才發現他腰腹部被鋒利的石頭整個刺穿。一直壓著不動還能留一口氣兒,一動之下石頭拔出,傷口頓時血如泉湧,連內裏的腸子都看得見。


    不過?片刻,人就沒了。


    安遠侯差點當?場暈過?去。


    應紅雪與賀山遲遲未歸,便是因為得到消息,幫著清理廢墟,收斂屍體耽擱了時間。


    殷承玉重新將白布蓋上,臉上適時露出些許哀慟之色來?,他重重歎了一口氣,抬手按了按安遠侯的肩膀,沉聲道:“替孤好好安置二弟的屍身,先派人回?京向父皇報喪吧。”


    安遠侯遲緩應是,從前的精氣神已經散了,如喪考妣。


    等他抬著屍身走了,殷承玉才問?起了卸石寨的情形。


    先前兵力都用在清理軍營駐地的廢墟上了,卸石寨一片隻有安遠侯在帶兵清理。但他名義上是營救卸石寨的百姓,實則隻派了幾人做樣子,大?部分人馬都在四處搜尋殷承璋的下落。


    是以?卸石寨直到今日應紅雪一行?前往,才真正?得到了救援。


    “卸石寨建在半山腰,發現地動的時間更早,跑得快便都跑了,餘下的……”應紅雪神色沒什麽變化,隻聲音有些發沉:“餘下的都死光了,我自亂石堆裏找到了高幼文和石虎的屍體。”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卸石寨情況比下頭的軍營更加嚴峻些。又晚了四日才得到救援,有生還者的可能性極小。


    殷承玉複歎息一聲,道:“高幼文與石虎既已身死,其餘叛軍也?再興不起風浪。他們本就是走投無路的百姓,如今便不再追究。至於餘下生者……”他看向應紅雪與石虎:“這幾日二位與紅英軍義士助孤良多,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若諸位願意,可接受招安,編入軍中?。若不願意從軍的,也?可自行?歸家,既往不咎。”


    賀山下意識看向應紅雪。


    應紅雪沉吟片刻,並?未立即拒絕:“謝太子殿下寬宏,我會轉達給兄弟們,看他們的意思。”


    這已經比殷承玉預料中?的反應要平和,他略微頷首,沒有再多言,隻道:“薛恕已經醒了,傷已經無大?礙。二位若無事,可去看他。”


    應紅雪與賀山抱拳謝過?,便往薛恕的營帳去了。


    小童將二人引進去,正?撞見薛恕迎出來?。


    姐弟二人都是冷硬的性子,久別重逢,也?不過?是對?視片刻,情緒都在眼中?。


    三人沉默地坐下,最後是應紅雪先開了口:“還活著就好。”


    又指了指身邊有些緊張局促的賀山,坦然道:“這是你姐夫賀山,還未成婚。”


    薛恕看向賀山,神色有一瞬詫異。


    前世他以?命相搏才斬於刀下的人,他自然不會不識得。


    上一世他調查賀山時,隻知道對?方的妻子死於朝廷平叛,一條手臂亦是那時所斷。他堅決不肯接受朝廷招安,便是為了給亡妻報仇。


    但薛恕那時卻並?不知道他的亡妻就是自己失散的姐姐。


    陰差陽錯之下,兩人成了生死之敵。


    薛恕靜默打量著坐在麵前的故人。


    賀山身高體壯,相貌硬朗,是典型的北地漢子。應紅雪算生得高挑了,但被他一襯,仍顯得嬌小。


    上一世薛恕見他時,他要比現在更沉穩狡詐,並?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但如今瞧著,卻還有幾分北地漢子的粗狂憨厚,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


    就在賀山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時,他開口叫了一聲“姐夫”。


    大?約沒想到他這麽簡單就接受了自己,賀山有些不知所措地應了聲,臉上的笑?容險些收不住。


    姐弟重逢相認,誰都沒有問?起對?方的過?去幾年間都經曆了什麽。


    想也?知道,這樣的世道裏活下來?,都不容易。


    多問?也?隻是徒添傷感。


    敘了一會兒閑話,應紅雪見著天色不早,囑咐他好好養傷,便與賀山先行?離開。


    出了營帳走遠,賀山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這兩日打聽到……西廠的人,都是宦官。”


    而薛恕正?是西廠的千戶。


    應紅雪斜他一眼,並?不見多在意:“太監便太監,能活著便已是幸運,哪管得了那許多。”


    當?初她殺了山寨的大?當?家,下了山後也?曾回?魚台尋過?薛恕,隻是並?未找到人。後來?幾經打聽,倒是尋到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說是隨著漕船船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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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燕兩京十三省,以?她微薄之力,根本無力去尋,也?隻能在誦經時,替他念一段經文祈福。


    後來?世道愈發艱難,死於饑荒的人越來?越多,庵裏的日子也?越發艱難。她那時隨著高幼文四處為死人超度,不過?是想借著“佛母”、“聖女?”的名頭多賺些法金,沒想到後來?信徒越來?越多,紅蓮教的名頭也?越來?越響,逐漸變了味道。


    她讀過?書,自然知道紅蓮教再這麽發展下去,官府是絕容不下的。


    以?防萬一,她才特?意改名換姓。這樣萬一日後出了事,官府查不到她的來?曆,也?不至於牽連到薛恕。


    她從未想過?姐弟二人還會有重逢之日。


    能活著便已是上天眷顧。


    賀山見她並?未難過?,這才鬆了口氣,笑?起來?:“也?是,以?後咱們可以?生兩個崽兒,一個記在薛恕名下,替他養老送終。”


    應紅雪停住腳步,定定瞧著他。


    賀山有些緊張地和她對?視。


    “你倒是會打小算盤。”應紅雪抬腳踢了他小腿一下:“累了,背我回?去。”


    見她並?未生氣,賀山心?頭的緊張散開,臉上又露出笑?,蹲下身背起她,穩步往營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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