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殷慈光要去太醫院, 殷承玉特意讓鄭多寶陪他一道去,以免殷慈光行事時遇到阻礙。


    殷慈光再次謝過,才告辭離開。


    離開之時, 他與站在堂中的薛恕擦肩而過, 忍不住側臉隱晦打量了他一眼。


    他是知道薛恕的, 從?西廠不起眼的小番役一躍成為隆豐帝跟前?紅人的第一人, 薛恕之凶名響徹宮闈。宮中都傳言隆豐帝之所以重用薛恕, 乃是因?為太子與薛恕有宿怨, 關係不睦。這次隆豐帝南下,太子留下監國,隆豐帝還特意留下了薛恕監視,更?是坐實了這個傳言。


    可如今看來,二人關係似乎並非傳言那般不睦。


    在薛恕察覺的目光瞥過來時,殷慈光快速收回目光,垂下頭隨著鄭多寶出去了。


    方才因?為殷慈光在場, 殷承玉隻撿著問了些不太緊要的事, 如今沒了外人,他方才看向?薛恕, 又問起了南地?諸事:“將南地?情形細細說?來。”


    薛恕便將衛西河信中所言細細說?與他聽?。


    禦鹽禦史方正克在衛西河的護送下前?往各鹽使司徹查鹽課已有兩月餘。方正克已經先後巡視了山東、河東、兩淮的鹽使司,來信之時,已經巡視至兩浙和?福建。


    方正克為人剛正, 又熟悉鹽政。如今得了隆豐帝的手令,更?有衛西河帶精兵保駕護航,這一路上可謂無所顧忌,將各個鹽使司查了個底兒掉,攪得天翻地?覆。


    北麵為疙瘩瘟所苦,南麵顯然也並不平靜。


    方正克一路查去, 不知道多少鹽政官員和?當?地?豪紳牽扯其中,查抄的贓銀之多,連封箱造冊都來不及。


    如今衛西河命人送回京中的幾船藥材,正是事急從?權,挪用了贓銀采買。一應文書都隨書信送回京中,還需去戶部補上支取文書。


    而剩餘查抄的贓銀,也都在藥材之後,由專人押運返京,充入國庫。


    這算是近期難得的好?消息,殷承玉露了些笑意:“不錯,前?日虞首輔還同孤說?,防疫支出銀兩甚巨,國庫已經告急。這筆贓銀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殷承玉心情一好?,再看薛恕的目光也帶了笑模樣。


    正好?下麵伺候的人來問是否要擺晚膳,殷承玉便讓人將晚膳擺在弘仁殿外間,喚薛恕一道出去吃。


    隻是剛起身?走了兩步,他眉頭就皺了起來。


    薛恕見狀,關切道:“殿下怎麽了?”


    殷承玉看他一眼,擰眉未語。


    薛恕不解其意,又連聲追了兩句。


    殷承玉本想著先將人打發出去,自行處理。但被他一疊聲追問就又犯了性?子,索性?又坐了回去。


    他打量了薛恕一會兒,笑了下,微微揚起下巴道:“你將門關上,吉祥扣鬆了,你重新給孤戴上。”


    薛恕關上門回轉身?,就聽?見他在說?吉祥扣。可目光自他身?上掃過,卻並未見他佩戴,神色間就流露出疑惑來。


    殷承玉卻是支著下頜看他,命令道:“跪下。”


    薛恕在他跟前?單膝跪下,抬眸看他。


    殷承玉將右腳抬起,擱在他膝蓋上:“替孤脫了鞋襪。”


    他的語氣聽?起來懶洋洋的,垂眸看過來時,眼裏帶了些旁的意味。像春日裏綻放的富貴花,專會招蜂引蝶。


    薛恕心口猛然蹦了一下,隱約意識到什?麽,目光霎時熱烈起來。


    他一手扶住殷承玉的小腿,另一手替他將鞋襪脫了。隨著白襪褪下來的,還有一枚翠綠的吉祥扣。


    吉祥扣的紅繩散開,跌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薛恕緊緊盯著,覺得那吉祥扣是落在了他心尖尖上。


    砸得他又疼又癢,目眩神迷。


    他下意識收緊了手,扣住了掌心底下一截精致的踝骨:“殿下……”


    薛恕眼裏燒起了一簇火,聲音被烈火烤得幹啞,明?明?表情和?動作?都隱忍克製,偏偏身?體誠實得很。


    殷承玉居高?臨下看他,一覽無遺。他緩緩笑起來,像是誘捕到了獵物的獵人,眼裏閃著快意的光芒。


    他傾身?上前?,捏住薛恕的下巴,手指緩慢摩挲兩下,方才開口:“這繩子太滑,係不牢,你給孤係緊些。”


    這紅繩是殷承玉自己穿的。


    他所用的一應配飾,都有鄭多寶安排。眼下忽然多出個吉祥扣,他若指明?要佩戴,依著鄭多寶的性?子,總要詢問幾句。而他又不願意贅言解釋,便索性?找鄭多寶要了根紅繩,自己將吉祥扣串上了。


    頸間和?手腕都易被人窺見,唯有腳腕上隱蔽些。


    隻是沒想到這紅繩不牢,竟然散了。


    散了倒也有散了的好?處。


    殷承玉曲起腿,腳尖碰了碰他:“回神,發什?麽愣呢?”


    薛恕呼吸亂了一瞬,陡然抓住他的腳踝,額頭都迸起來青筋來。


    良久,他方才鬆開手,垂首撿起掉落在地?的吉祥扣。


    吉祥扣中央的小孔被一根紅繩穿過,濃鬱的綠配上一抹鮮豔的紅,豔麗的配色衝擊著薛恕的眼睛。


    他努力控製著呼吸,捏住紅繩兩端,繞過殷承玉的腳踝。


    瓷白的皮膚做底,濃烈的豔色快要滿溢出來。


    殷承玉瞧他抖著手。幾次都沒能把紅繩打上結,哼笑一聲,複又收回腳放在他膝上,道:“罷了,這繩子怕是不太成。你給孤編條結實些的繩鏈送來罷。”


    薛恕如蒙大赦,輕輕呼出一口氣,將吉祥扣收起來,啞著嗓子應是。


    “替孤將鞋襪穿上。”殷承玉似笑非笑地?掃過他,語氣帶著些許戲謔:“也就這點出息了,給繩子打個結都做不好?。”


    薛恕重新為他穿好?鞋襪,聞言目光沉沉鎖著他,一字一句仿佛從?牙縫裏蹦出來:“臣會做旁的。”


    沒想到他還敢回嘴,殷承玉臉上的笑意淡下來,垂眸瞥著他冷哼:“你會做什?麽不重要,孤讓你做什?麽才重要,懂麽?”


    薛恕說?得含糊,殷承玉答得也含糊。


    兩人嘴上打著啞謎,彼此卻心知肚明?。


    薛恕想到懷裏翠色.欲滴的吉祥扣,舔了舔幹燥的唇,沒有再反駁。


    至於心裏想的什?麽,隻有他自己知曉。


    殷承玉也不在意,收回腳踩在地?上,睨他一眼:“你這般模樣,也不便去用膳。允你多待一刻再自行離開。”


    薛恕站起身?來,目光追隨著他,在他將要出門時,忽然開口道:“殿下,臣的生辰還有三日。”


    殷承玉自門外回首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孤記著呢,忘不了。”


    ……


    等殷承玉用過晚膳,再回裏間時,薛恕已經不見人影。


    他在案前?坐下,回想起三刻鍾之前?,卻是無心處理正事,索性?鋪開宣紙,提筆潑墨。


    這一次,畫上還是薛恕。


    仍是緋紅蟒袍,但麵容青澀許多。


    殷承玉長久凝視著畫中人,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嘴角勾了微不可查的弧度。


    “如此,倒也不錯。”


    上一世他與薛恕糾纏太深,芥蒂也太深。


    他們相遇的時機太差,他被打落深淵,隻能緊緊抓住薛恕的手才能爬出來,那雙手曾予他生機希望,卻也曾將他的尊嚴與驕傲盡數剝下。


    恨過,厭過,也依靠過。


    他在黑夜裏踽踽獨行,隻有這雙手從?始至終未曾鬆開,為他掃平了無數障礙。


    經年過去,兩世生死相隔。


    鮮明?的記憶緩緩褪了色,愛恨也不複濃烈。如今再想來,隻餘淺淺淡淡的悵惘。


    回首萬裏,故人長絕。


    薛恕有錯,他亦有錯。


    他們都太過驕傲和?固執,彼此試探,卻誰也不願先低下頭。以為低了頭,就是認了輸。


    可實際上,賭桌之上,勝者隻有莊家。


    他與薛恕,都是賭徒,一敗塗地?。


    殷承玉靜靜看了那幅畫良久。


    之後方才將其卷起,喚了趙霖進來:“你親自去一趟濟寧魚台縣,去查一查隆豐十四年的大疫裏,一個叫薛紅纓的女子的去向?。年紀約莫在二十歲左右,曾給當?地?的富戶做妾……”


    他回憶著薛恕簡單提起的關於薛紅纓的信息,盡量沒有遺漏的告知趙霖:“若是人活著最好?,尋到人後先暗中護著,盡快來報於孤。若是人不在了,至少也要尋到屍骨。”


    趙霖沒有多問緣由,隻拱手應是,


    殷承玉又囑咐了一句“秘密行事莫要走漏消息之後”,方才讓趙霖退下。


    等人出去了,他將那張尚還有些粗糙的畫卷鋪展開來,重新提筆,細致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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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時,薛恕也曾替他找回虞家唯一血脈;這一世他投桃報李,不論生死,都會替他將唯一的親人尋到。


    殷承玉再擱下筆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鎏金博山爐煙霧繚繞,模糊了畫卷之上的少年。


    少年衣紅袍,配銀刀。眉目鋒銳,意氣風發。


    殷承玉端詳良久,方才落筆提字:“心期切處,更?有多少淒涼,殷勤留與歸時說?。到得卻相逢,恰經年離別。”頓了頓,又寫:“莫負枕前?雲雨,尊前?花月。”


    畫成,殷承玉落了印,方才喚了鄭多寶來,讓他拿去裝裱。


    “裝裱完再送回來,仔細些,別叫旁人瞧見了。”


    鄭多寶”誒“了一聲,也沒敢打開看,抱著畫卷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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