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勤政殿時,先前跪在雪地裏的大臣們實在受不住寒氣,已經離開了皇宮。


    景珩望著昏暗的天際,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刹那的工夫,這雪花便融化成水,凝在了他的掌心。


    出了皇宮,他直奔秦府,找到了在書房裏看書的秦淮。


    見到景珩,秦淮並不意外。不等他開口,便合上書說道:“事發前,我不知道嘉明郡主會這麽做。”


    他隻是借嘉明郡主的手,拿到了足以讓張家滿門抄斬的罪證。若是知道她要親手置張家人於死地,年三十那日他一定會派人阻止。


    景珩鬆了口氣,隨即皺緊眉頭:“她為何要這麽做?這樣報複了張家是解氣了,但是她也會身陷囹圄難以脫身。”


    秦淮淡淡道:“要麽是不想活了,要麽是故意將事情鬧大,讓修改戶婚律一事少些阻礙。”


    他和嘉明郡主因各自的利益結盟,並不在意這位盟友的生死,但是他由衷的佩服嘉明郡主的手段和一往無前的決絕。


    景珩不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將今日在勤政殿內與元和帝的一番交談說了一下。


    秦淮輕笑:“聖上有心放嘉明郡主一條生路,此事便更好辦了。”


    景珩提醒道:“張家慘案的真相壓不了多久,想必那些大臣再跪幾日,聖上便會召見群臣商討此事。”


    秦淮點了點頭:“此事你不必插手,以免引起聖上的猜忌。你要做的便是瞞住笑笑,別讓她知道這件事。”


    景珩應下來,看著外麵的飄雪,突然覺得這場大雪下的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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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護國公主府時,秦笑笑正在喝牛肉羹。看到他回來了,連忙給他盛了一碗:“驚鵲的廚藝越來越好了,這牛肉羹特別好吃,你快喝一些暖暖身子。”


    景珩見湯盅了還有一些,便沒有拒絕,坐下來陪她一起吃。


    秦笑笑連喝了兩碗,摸了摸發脹的肚子,起身圍著桌子轉圈:“鯉哥哥,這場雪不知道會下到什麽時候,這會兒山路都被積雪蓋住了,要不明日你別去我家拜年了,等雪化了再去吧。”


    景珩放下碗勺,陪她一起走:“無妨,官道有積雪也不妨礙騎行,到了那段山路,讓馬兒慢慢走就是了,你不必擔心。”


    秦笑笑說服不了他,隻好叮囑道:“那你要小心,若是山路不好走你就折回來,爺爺他們不會為此挑你的不是……”


    景珩一一應下,不動聲色的說道:“明日我不在家,無事的話你就待在院子裏。如有人登門拜訪,由母親招待即可。”


    他能管住府裏的幾百張嘴,卻是管不住外人的嘴,他擔心有人登門會對秦笑笑泄露他百般隱瞞的事。


    “嗯嗯,都聽你的。”秦笑笑不知道他的擔憂,自然把這番叮囑聽進心裏。


    景珩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叮囑別的事。


    氣氛靜默下來,秦笑笑失神的望著院子裏的皚皚白雪,喃喃道:“大黃最喜歡在雪地裏打滾了,每次堆雪人它就喜歡搗亂,一定要我砸它幾個雪球才會老實下來,也不知道……”


    她突然頓住,不再言語。


    景珩心頭發緊,想安慰她讓她不要難過,卻發現那些安慰的話語如此蒼白,根本不能讓她遺忘大黃的離去。


    他攬她入懷,低聲道:“再養一條大黃,正好陪兩個孩子。”


    秦笑笑搖頭,聲音微微顫抖:“不養了,以後都不養了……”


    景珩連忙說道:“好,不養了,以後我們好好陪著孩子,不需要貓貓狗狗。”


    秦笑笑“嗯”了一聲,沉默下來。


    翌日,景珩帶著禮物出發前往青山村,這一次他隻帶了剪刀,將石頭大布留了下來。


    昨天夜裏雪就停了,隻是沒有出太陽,天色依然陰沉沉的。


    秦笑笑沒有出門,找了本書打發時間,心卻靜不下來,連看了幾頁越看越煩,便把書放下了對著院子裏的雪景發呆。


    這時,她聽到外麵隱隱傳來了爭執聲,不禁納悶道:“誰在吵架。”


    護國公主府一向規矩,勾心鬥角的事不是沒有,但是沒人敢鬧到主子們麵前,這還是秦笑笑第一次聽到有人起爭執,還是在安意院外。


    “夫人您別動,奴婢出去看看。”溪橋也納悶誰這麽沒眼色,同主子說了一聲就急匆匆的出去了。


    秦笑笑並不在意誰在吵,這會兒太無聊了就想聽點新鮮事,於是安分的在屋子裏候著。


    溪橋出去不久,外麵的爭執聲就消失了。片刻過後,溪橋折了回來,稟報道:“夫人,是兩個小丫頭為點芝麻綠豆的小事起了爭執,奴婢已經訓斥過了。”


    秦笑笑頓時沒了興趣,重新揀起書看起來。看了兩眼,她突然說道:“我寫一封信,你送去張府親手交給嘉明郡主。”


    溪橋心裏一驚,以為主子知道了什麽。


    覷了眼主子的臉色,見其並無異樣,她稍稍安心了些,鎮定的應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送到。”


    秦笑笑點點頭,給嘉明郡主寫了一封信。


    信上沒有提那日決裂一事,從頭到尾都在表達她對嘉明郡主關切之意,最後以商量的語氣約她天晴後到茶樓一敘。


    溪橋收好信,又換了一身衣裳佯裝要去張府送信。


    沒想到走出公主府沒多久,巷子裏竄出一個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正是剛剛欲硬闖安意院,最後被侍衛架出去的蓮心。


    原來她被嘉明郡主攆出府後,始終覺得嘉明郡主有苦衷,不然不會將賣身契給她,還在丟給她的包袱裏藏了一千兩銀票。


    她不知道嘉明郡主要做什麽,就住在離張府最近的客棧裏,時時留意嘉明郡主的動向,卻萬萬沒想到除夕那日張府失火,張次輔六人葬身火海,僅嘉明郡主和騰兒存活。


    一聽到這個消息,她就猜到火是嘉明郡主放的。


    這兩天她想盡辦法打聽嘉明郡主的去向,確定嘉明郡主在五城兵馬司,並未關到大牢裏,自覺嘉明郡主有救,於是求到了護國公主府,想請護國公主幫忙。


    護國公主沒有見她,她便要往安意院闖,欲求秦笑笑出麵說情,但是被府裏的侍衛攔住了。


    她能求的隻有護國公主府,被侍衛架出府後就在這裏等著,看能否等到護國公主或是秦笑笑的車架。


    “你怎麽還沒走?”溪橋皺眉:“嘉明郡主犯的不是小事,我家夫人根本幫不了她,你便是見到了夫人也無用!”


    蓮心紅著眼,憤怒的瞪著她:“難道不是你家夫人見我家主子落難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撇清關係嗎?”


    溪橋哪裏容許她如此汙蔑自己的夫人,將懷裏的信掏出來砸在她的身上:“我家夫人根本不知你主子的事,更不知她被關起來了,何談與你家主子撇清關係?”


    蓮心下意識接住,在看到信封上“嘉明郡主親啟”的字樣時,迫不及待的打開信封取出信件,一目十行的看起來。


    她識得秦笑笑的字,也從散發的墨香味裏斷定這封信是剛寫好的。看完信上的內容,她抬腳就要往護國公主府的方向奔去。


    “站住!”溪橋快步上前攔住了她的去路,神情變得格外嚴肅:“殿下不願見你,便是不肯插手此事,你何苦再去為難我家主子?”


    蓮心根本聽不進去:“夫人重情,定會願意搭救我家主子,並非我為難夫人!”


    溪橋寸步不讓:“你主子燒殺的不僅是朝中重臣,也是她的婆家人,這等重罪聖上想饒她一命也要看文武百官和百姓們答不答應,我家夫人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見蓮心情緒激動,眼裏淚光點點,她也不忍心,卻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家夫人待你主子如何你心知肚明,如今我家主子身懷六甲,且懷的是雙胎,再有三個月便要臨盆了,這其中的凶險你該知曉,容不得一絲閃失!”


    蓮心沉默了,雙腿一軟坐在了雪地裏:“怎麽辦,怎麽辦,主子該怎麽辦……”


    溪橋歎了口氣,將她拉起來安慰道:“聖上尚未發話,你家主子也未被關進大牢,說不定會有轉機,你能做的便是耐心等待。”


    蓮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緊張的看著她:“真的嗎?真的會有轉機?”


    溪橋也不知道有沒有,為了安慰她隻能點頭:“會有的,你家主子是堂堂郡主,想來聖上也想保住你家主子的性命。”


    這番安慰起了作用,蓮心連忙擦了擦眼淚:“對,你說的對,主子她是郡主,故去的王爺同聖上一塊兒長大,便是看在王爺的份上,聖上也會放過主子!”


    見她不再糾纏,溪橋也鬆了口氣。


    蓮心離開後,溪橋沒有馬上回府,在街道上逗留了半個時辰才回到了府裏。


    秦笑笑看到她,當即問她有沒有見到嘉明郡主,可有嘉明郡主的回信。


    溪橋隻道嘉明郡主接了信就把她打發出來了,別的一個字都沒有說。


    秦笑笑沒有懷疑,神情透出喜悅來:“堂姨肯見你就好,待過幾日她冷靜下來,我再約她出來喝茶。”


    溪橋心裏難過,麵上不敢表露,試著說道:“夫人,以嘉明郡主的性子,既然決意與您斷交,不大會改變主意,您又何必……”


    秦笑笑沒有嫌她多嘴,說道:“我與堂姨竭誠相交,未曾做過對不住彼此的事。堂姨突然與我斷交,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溪橋一聽,不敢再多言。


    之前她也不明白嘉明郡主為何要與夫人斷交,如今想來是害怕自己的所作所為帶累了夫人的名聲,擔心她日後出門會遭到旁人的指指點點罷。


    傍晚時分,景珩回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交給了秦笑笑。


    “這是……”秦笑笑緊緊地盯著小布包,抖著手接了過來,觸手的漂浮感讓她慢慢紅了眼眶。


    景珩扶著她坐下來,慢慢說道:“吃完元寶餃子才去的,爺爺讓我告訴你,它走的沒有痛苦,他們一直陪在它身邊。”


    他沒有說的是,大黃臨去前,掙紮著走到門口,一動不動的望著村口。


    兩滴眼淚砸在手背上,秦笑笑緩緩打開小布包,裏麵是一撮尖尖的黃白色的毛發——跟大黃尾巴尖上的毛發一模一樣。


    她沒能送大黃最後一程,秦老爺子怕她想起來難過,就剪下了大黃尾巴尖上的毛發,給她留個念想。


    過了好一會兒,秦笑笑抬頭問道:“葬在哪兒了?”


    景珩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緊緊地摟住她:“葬在青湖邊的大柳樹下,爺爺說它喜歡玩水,喜歡陪你待在大柳樹下釣魚,葬在那裏它會高興的。”


    秦笑笑的眼淚控製不住:“嗯,大黃會喜歡。”


    景珩輕撫她的背,無聲的安慰她。


    裝著大黃毛發的小布包,最終被秦笑笑收在了一個小盒子裏,放在她專門用來存放重要物什的大箱子裏。


    正月初六,天氣放晴,陽光格外明媚。地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融化,形成無數道小溪流,朝著低窪處流去,衝出了一條條小泥溝。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流言在平民百姓中間傳開了:


    張家走水燒死了張次輔一家六口並非意外,而是有人先毒死了他們,再縱火燒宅,讓他們死無全屍。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火場上生還的嘉明郡主!


    “天呐,這是假的吧?一個金尊玉貴的郡主,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怎麽可能想不開幹出這種歹毒事兒?”


    “嗐,一些世家豪門瞧著光鮮,內裏藏汙納垢的事多著呢,誰知道這位嘉明郡主是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時氣憤不過就把婆家滅門了!”


    “哎呀,這裏麵的關竅我知道。聽說啊,這郡主嫁入次輔家多年,因身子骨差,多年來未能給次輔家開枝散葉。估摸著這些年在次輔家的日子不好過,想不開就把這一家子全幹掉了。”


    “啥啥啥,你胡說啥呢,明明是嘉明郡主善妒,自己生不出還攔著郡馬爺不讓納妾,甚至還下毒手打死府裏貌美的丫鬟,唯恐她們勾引郡馬爺。就這種歹毒的女人,啥事兒幹不出來啊!”


    “嘖,如此說來,這毒婦嗜殺成性,罪該萬死嘍?”


    “可不是罪該萬死,要知道她殺的是自己的夫家人,這夫家人還是朝中重臣,沾上這麽多條人命,她還想活命不成?”


    “就是就是,這種心思歹毒的女人,就該直接拉到菜市口去。”


    “你們想多了,她是皇室郡主,跟聖上是堂兄妹,要是聖上想保住她的性命,張次輔一家也隻是白白枉死罷了。”


    “不,不行,張次輔愛民如子,為咱們平頭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哪能就這樣白白被人害死?必須讓那個毒婦償命!不然以後咱們平頭百姓被權貴害死了,誰來為咱們討公道?”


    人群中,不知是誰義憤填膺的大喊起來,瞬間煽動了不少人。


    “是啊,堂堂次輔大人被害死都無人懲治凶手的話,咱們這些人到了他們眼裏,豈不是如草芥一般,想殺就殺,想斬就斬?”


    “對,咱們要為次輔大人一家六口討個功勞,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


    “走走走,聽說那毒婦被關在五城兵馬司,咱們快過去讓他們把毒婦交出來!”


    此言一出,一呼百應:“好,就去五城兵馬司,咱們這麽多人怕啥!”


    不管是心裏認同的,還是想看熱鬧的,從各個角落匯聚到一起,浩浩蕩蕩的朝著五城兵馬司的方向行去。


    街上的人看到了,以為又發生了什麽大事,趕緊拉人打聽。聽完原委,在對方的極力慫恿下,腦子一熱就加入其中,一起朝著五城兵馬司走去。


    就這樣,加入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到了五城兵馬司門口時,已經多達三百之眾。


    這年還沒有過完,五城兵馬司隻有兩個輪值的書吏,和十來個城衛在。


    他們發現了門外的情景,頓感不妙,一人從後門出,向上官稟報,一人率領城衛匆匆來到門口,安撫激憤的民眾。


    若是隻有幾個人鬧騰,自然是抓了丟到大牢裏關幾天醒醒腦子。眼下這麽多人就不能用這法子了,萬一失了手打起來,恐將引起民變,難以收場。


    得知這些人是為嘉明郡主而來,要求五城兵馬司將嘉明郡主關進大牢,書吏臉色大變,急忙說道:“眼下事實未明,一切要等聖上裁奪。”


    人群裏不知是誰大聲罵道:“放你娘的狗屁!滿京城誰不知道張次輔一家是被嘉明郡主這個毒婦害死的,你們不肯把人交出來,是不是已經把人放跑了?”


    一聽這話,其他人也激動起來。最前麵的幾個人開始動手,推搡著書吏:“快說,你們是不是包庇那毒婦,早把那毒婦放跑了?”


    “肯定是了,不然為啥不把那毒婦關進大牢?”


    “好你個狗官,就知道欺負咱們平頭老百姓!大家夥兒快衝啊,他們有沒有放跑那毒婦,咱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衝進去,抓住那毒婦,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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