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廣明元年,大雪紛飛的長安城裏,一輛載著三個人馬車向城南啟夏門飛奔。


    馬車跑得太快,萱兒屁股幾乎是懸空的,根本沒法坐下。


    她心神不寧惦記著府裏的楊懷信,和那一書房的書,那是鄭顥生前的命根子,現在她隻帶出來了一本筆記。


    剛才木藍、順子和她揮手告別的時候,她都快要撐不住了,隻能緊緊抱著鄭顥的筆記。不是說她對去世二十年的鄭顥有多依戀,而是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抱住了對過去生活最後一絲留戀而已。


    他們一路疾馳到啟夏門,城門也已經快要關了。


    “回避!回避!相公出城!”車夫大聲叫到。


    放在平時,早就有人過來清空道路了,可惜現在不是平時。站在門邊的幾個神策軍互相對視一眼,攔住了他們的馬車,喝道:


    “下來檢查!”


    “放肆,車上的是萬壽公主、廣德公主和駙馬,什麽時候輪到你們來檢查?”車夫有點生氣,他在廣德公主府十幾年,沒見過這麽橫的軍曹,敢攔公主府的車。


    “叫你下來就下來,看什麽看?黃巢來了,你們以為你們還是貴主?”那軍士見李萱兒瞪著他,他並不理會,伸手去拽萱兒的袖子。


    萱兒大驚,急忙將袖子往回扯。旁邊於琮捂著胸口一陣咳嗽,主動站起來說:


    “不要動手......我們下去......”


    他知道,隻要下了車,這馬車就不再是他們的了。不過,出城要緊,逃出去再說。


    他們下車的時候,旁邊另一個臉長得像個山魈似的軍士,將他們手裏的包裹搶了過去,霜兒正要去搶,被於琮攔住了。


    馬車被人趕走,他們隻好跟著人潮往城門走。


    這時城內一陣馬蹄聲,於琮連忙回頭,馬上那人他認識,那是金吾大將軍張直方。


    “張將軍!”


    張直方見是他們三人,連忙下馬行禮,焦急道:“三位現在還要出城嗎?城外已經有黃巢的先鋒部隊,出去隻有一個死。”


    “啊?那現在如何是好?”


    於琮茫然。他和鄭顥是好友,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亂世之時,確實有點窘迫。


    張直方將他拉到身邊低聲道:“到我府上去躲躲。我正要到灞上去迎接反賊黃巢,他必不會殺我,我府上就會是最安全的地方。”


    “迎......迎接?不行啊!張將軍,您不能將長安拱手讓給他!”於琮捶著胸口道:“劉允章打開洛陽城門迎接黃匪,這才洞開了京城的東大門,他也成了千古罪人,您不能步他的後塵啊......”


    文人能抵抗到最後的,就隻剩下這一口氣。


    張直方苦著臉說:“相公放心。我隻有四千餘人,怎可抵禦黃匪四十萬大軍?長安守無可守,現在隻能詐降,待到我有機會接近黃巢,必將手刃此賊,到時他們群龍無首必亂,我們才有贏的機會。”


    於琮張著嘴,最後含淚給張直方行了個大禮,告辭了張將軍,帶著兩位公主往張府去。


    他們到了張將軍府才知道,他後院裏已經藏了二百多人。全是來不及跑的皇族、高官。還有蜀王李佶,郡王李傣......大家見了麵都一陣尷尬。


    萱兒拉著霜兒走到女眷一邊,大家趕緊象征性的行了個禮,都愁容滿麵的沉默著。


    二百多人抱著一線希望,等待苦厄災難離去,當晚聽到外麵傳來喊殺聲的時候,大家都瑟縮著閉上了眼睛。


    萱兒一夜都沒睡,和妹妹緊緊依偎在一起。


    第二天外麵倒是平靜了,張將軍府果然沒有遭到洗劫。


    大家正要鬆口氣的時候,大門被亂軍一腳踹開,所有的人一陣亂跑,這時哪裏跑得出去?萱兒手中抱著的那本筆記,也被人擠掉,不知所蹤。


    他們都被帶到了承天門外。那裏雪地已經被染紅,身首異處的一個人撲倒在雪地裏。他的衣服很顯眼,銀甲裏襯著朱紅的裏衣。


    “啊!”


    最先看到那顆人頭的是張直方夫人,她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叛徒將張直方和藏在他府裏的人全出賣了。


    “女人可以走,男人格殺勿論。”黃巢站在一頂華蓋之下大聲說到。


    於琮鬆開了霜兒的手,霜兒卻反握緊了他,其他女眷也一個沒動。


    黃巢笑道:“你們都是天朝的肱股之臣,若是願意站出來為我效力,我照樣會給你們高官厚祿,天朝如殘屍敗蛻,又何必為它守節?”


    下麵鴉雀無聲,黃巢隻好點名:


    “於琮,李澤,你二人學富五車,這樣死了豈不可惜?”


    他們都做過宰相,在一眾人中是黃巢最想拉攏的人。


    於琮二人走上前,卻堅決的搖了搖頭。黃巢的笑僵在臉上,他舉起右手,動了動手指頭。


    “慢著!”


    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在說話的李萱兒身上。


    她笑著指指大明宮的方向:“若我能給你指出大明宮裏藏寶的地方,可不可以換他二人性命?”


    有人在黃巢旁邊耳語兩句,黃巢笑道:


    “原來是大長公主。若真如你所說,我可以放了他們。”


    李萱兒早就沒有任何依靠,頂著一個不值錢的大長公主名頭,在衰敗的天朝裏,不過是延口殘喘。


    她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發髻,向著黃巢走去。


    “皇上,別讓她靠近。”旁邊站著的叛徒莫名有些緊張。


    黃巢哈哈笑道:“一個女人,我倒要看看她有何本事。”


    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不會讓自己死在一個反賊的手上。李萱兒淡淡笑道:“你附耳過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黃巢並沒把這麽一個老女人放在眼裏,他果然向她走去。待他靠近,李萱兒迅速從發髻上拔下金簪,向黃巢脖頸刺去。


    黃巢哪會被她刺中?揮手將她的手打開。李萱兒笑著再次狠狠出手,將金簪刺入自己頸部,頓時頸上血流如注。


    李萱兒倒下的時候,她身後的於琮聲嘶力竭喊道:


    “殺一個夠本!”


    頓時,幾百人喊聲雷動,向離自己最近的反軍士兵衝去。


    千羽齊發,僖宗朝的幾百高官皇族,幾乎同時倒下,刺眼的鮮紅,瞬間在承天門外的雪地上,開成了殷紅之花。


    這場景萱兒對鄭顥講過,此時站在天海閣樓下,聽著樓上肆無忌憚的笑聲,兩人重新回到了現實。


    “萱兒,你聽著,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麽,在我有生之年,決不能讓我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再受塗炭之苦,再讓你重回那些痛苦。”


    鄭顥仍緊緊握著她的手:


    “你們到隔壁去等我,我上去看看,若果真是那廝,我便殺了他,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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