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裏,殘陽投射進窗內,怎麽看都有些慘淡。軒轅晨空二指無意識地撚著銀白色胡須,陷入沉思,已經六日,他難以從笑幽的舉動琢磨她的心思,他以為,笑幽會鬧,會哭,會立刻嚷著去尋找澹台沁的下落,她純美外表下湧動的激烈性子,以及和澹台沁如出一轍的固執,遇到這樣的情況,再胡來他都不意外。但他算錯了,原本準備的一應措施與說辭都落了空。他自認了若指掌的孩子,到底已然長大,他也有了看不懂她的時候。


    第一日,笑幽不飲不食,不言不語。就像當年澹台沁閉關時一樣。


    第二日,她出乎所有人意料,開始照常進食,三餐不落,淼淼端去什麽,她就吃什麽,但依舊隻字不吐。


    第三日,她出了房門,坐在灼子軒天井處焚了所有湖藍色衣裳。害大家以為走水搶進去時,她著一件素白單衣,立在風裏,兩隻眼充斥著血色,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哭的……冷冷一瞥,有些駭人。


    第四日,她終於開口說話,卻不提即位之事,叫了閣裏的裁縫進房。三大暗主緊張地詢問裁縫時,隻得到一句回答:“少主不過是要做些衣服。”


    第五日,她抱著那壇酒王,進了九重天,如今的禁地門前,再也不會有人去攔她,因為已經沒有攔她的必要。日暮時,她空手而出,沒人知道,酒王她究竟是喝了、砸了、或是封存在了禁地裏。


    眼看第六日將過,軒轅晨空幾番考量,決定還是得去勸勸笑幽。他不忍逼她,少年時,他何嚐沒有體會過情傷的滋味,那是用蝕骨都不足以形容的痛。但他能給她的,也隻有這短短幾日的安靜。笑幽一日不做決斷,所有主事都拖在這裏,無主則人心難定,時日久了,難免生出些事端。


    他長歎一聲,扶著桌案緩緩起身。因功力深厚,他真真可謂是鶴發童顏,歲月留下的滄桑,沒有刻在臉上,卻溶進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近幾年,他萌生出一種難以消退的疲憊,但……他還不能休息,放心不下那個丫頭啊……軒轅晨空邁出正廳時,方才從每一個毛孔四散的滄桑已悄無聲息的藏起,他神色凝重向灼子軒而去。


    灼子軒,靜得仿佛沒有人氣,軒轅晨空皺了皺眉,舉起的手還沒有叩上門板,隻聽門內道:“師父請移步正廳稍待,笑兒就到。”這聲音依舊清亮,隻是語氣已聽不出從前的影子。軒轅晨空一愣,原本準備推心置腹的台詞,被笑幽一句話堵回,她請他去正廳,怕是已經做了決斷,她又一次讓他驚喜。他想起了九年前,那抹靜立在沉心台的小小身影,幾日來懸著的心稍穩,這孩子骨子裏的東西並不會因為打擊而變質。她的堅韌,如同蒲草。隻是,她做出的決斷是好,是壞,他從她的語氣裏聽不出半分,一時有些躊躇。


    笑幽拈起妝台上的胭脂盒,眼簾微垂,輕聲對門外的軒轅晨空道:“笑兒應該還沒有讓師父失望過。”


    軒轅晨空聞言,一種抑製不住的心疼,堵在喉嚨口,憋得有些酸澀。她雖已成人,但畢竟還太過年輕,短短幾日,顧全大局,收複心情正視前路有多難,他明白,欣慰之餘,又怎麽能不心疼。澹台沁破釜沉舟的決斷,他曾反對,卻沒有全力阻止,某種程度上講,笑幽今日麵對的結果,其中也有他一份。他默然點頭,轉身離開。


    笑幽注視著銅鏡裏的麵容,淡淡對身側的淼淼道:“再豔些。”


    淼淼咬著下唇,睫毛一眨,兩滴淚砸在地麵。膝蓋一軟,跪在笑幽麵前道:“少主,你這是何苦!痛就哭出來,別這樣憋著!也別拿自己來發泄!”


    笑幽眼眸幽深,低頭看向止不住淚的淼淼,記憶裏,除了初次見麵時,淼淼從未行過這樣大的禮。她唇角挑起,有些自嘲,有些淒楚,眼神裏卻隻剩空洞。“起來,淼淼,你不覺得我點起豔麗的妝容更美麽?何況是要即位的大日子,素麵朝天未免顯得輕視。別說了,繼續吧!”她再次看向銅鏡裏那嬌豔的女子,有些陌生,但她很喜歡,那張為澹台沁保持著清麗的臉,她看到就覺得厭惡,自打焚了所有湖藍色衣裙,她就已經將從前的那個她徹徹底底拋棄了……


    淼淼沒有站起,笑幽也不再說話,就任她跪在一旁。一盞茶後,淼淼知道,笑幽決定的事誰勸也沒用,打小就是如此。淼淼默然起身,淚,卻忍了又忍怎樣都收不住。胭脂散發著馥鬱的花香點上笑幽柔軟的唇,綻出絢麗的色彩。


    正廳內,三大暗主相對靜坐,笑幽踏進門時,正迎上三人怪異又驚豔的眼神。她先向三人一禮道:“元、藍二位暗主,笑幽為幾日前的慢待特來告罪。”


    二人連忙還禮,恭敬道:“不敢。”


    笑幽頷首,沉穩且莊重的一舉一動,儼然已有了閣主的威儀。她又轉向軒轅晨空道:“師父,笑兒已做好準備,今日即位。”


    軒轅晨空審視著她,“今日時辰已晚,不如明晨。”


    笑幽搖搖頭,直視著軒轅晨空的眼睛道:“閣內可有不許夜晚舉行即位典禮的規矩?”


    三人搖頭。


    笑幽眉梢微挑,“那就今日。”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沉心台,百人肅穆而立,他們記憶中清麗無雙的少主,今日一改常態,妝容之豔堪比驕陽下的牡丹,豔而不俗,隻讓人覺得那美麗難以直視,刺激著感官,一身玫紅色華服與之相合,寬袖長擺襯托出妖嬈身姿,金線刺繡的圓潤花瓣層層疊疊,在裙擺上堆出一朵盛放的曇花,篝火掩映下燦然奪目,曇花,隻一現的花卉,所有人都不解,也隱隱覺得不祥。笑幽我行我素,對眾人眼光視若無睹,這樣的氣質,將她原本如蓮的美,化成一把野火,她在夜風中恣意搖曳,似乎再無人能將她掌控,也許,隻要靠近,就會被灼傷,焚化……最後成一把飛灰。


    笑幽一步步走至祭著三牲的香案,款款下拜。祭天,祭地,祭曆代閣主,她在三大暗主的提示下一步步照做。本該由前任閣主訓示洗劍閣戒規一項,改由軒轅晨空替代。


    笑幽抬頭仰望軒轅晨空的唇,一張一合,他說,洗劍閣不得因閣主私欲而毀,笑幽挑挑唇角,除了軒轅晨空,沒有人看得到她這有些詭異的笑。軒轅晨空心裏一緊,望著笑幽已經斂去笑的麵容又放下心,無論她此時是用怎樣的心情跪聽訓示,他信她,絕不會用洗劍閣的安危平複澹台沁留給她的傷痛。笑幽看到軒轅晨空眼裏閃爍的堅定,閉了雙目,是啊,其實她自己比誰都更清楚,她做不出……


    訓示在不殺令宣讀後告一段落,洗劍閣從創立起就有的規矩,真君子不殺,幼弱兒不殺。隨後,軒轅晨空將一把森寒骨劍捧上,劍名:“瞬”。是曆代閣主身份象征,也是上楚風族之物,江湖人對這把劍的存在毫不知情,更不要提了解瞬在洗劍閣的重要地位。笑幽從沒有見過澹台沁使用這把劍,但僅僅隻是看,她已感覺到它透出的詭異氣息。她雙手接過,再次叩首,站起,轉身,將瞬捧過頭頂示眾。骨劍之主,必先以自身血液喂之方可駕馭。笑幽將手指撫上劍身,觸目的紅在森然的白上暈染開,瞬就像是一隻吸血的動物,將血液源源不斷地抽離她的身體,直到整個劍身滲出血色,才漸漸停止。笑幽一直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它,在軒轅晨空的指導下,將劍尖對準掌心,隻見長長的骨劍一點點沒入皮膚,最終完全消失於她的手臂,沒有一絲疼痛,仿佛瞬本就該是她身體一部分那樣的契合。


    於此同時,觀禮的所有人雙膝跪地,整齊叩首。衣袂飛揚中,笑幽俯視眾人,安然受禮。一雙眸子,好似這夜空下的星辰,可閃爍的光芒已不複純粹,多了什麽,少了什麽,無人讀得懂。


    她沉聲宣布即位後第一條命令——全力尋找頸後生有一點淚朱砂的女子,三國五邦,不分種族身份。她不信,這樣大的網收不到鳳主這隻天鳥。


    她不提尋找澹台沁,因為她知道,找,會找得到,甚至或許三大暗主原本就知道他去了何地,可就像他閉關時一樣,他若決意不見她,她再費心機也是徒勞。他留書上已經說得明白,除非她嫁人斷情,否則永無相見之期。她想到他為她篩選的幾個候選人,胃裏一陣翻湧。手指描摹著裙擺上曇花的輪廓,他曾是她生命中一點朝露,拯救了瀕臨險境的她。但他與她的羈絆,就如同朝露與曇花,咫尺已是天涯。初讀留書那日,“嫁”這個結構並不複雜的字,一筆一劃都好似鋒利的匕首,插進心髒,痛到極點後,已然麻木,她對他,是該心死了……不……是她的心已死更為恰當,不能嫁他,那麽嫁誰又有什麽分別?


    明日,她也許該見一見他為她選的好夫婿,好歸宿究竟是什麽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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