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白居以酒聞名,可笑的是,這裏竟然不會奉酒招待賓客,隻在斷愁箋會結束時每個院子贈一瓶。也是,物以稀為貴,千金難求的佳釀,若隻用來澆愁,實在是浪費。


    笑幽自打說了想喝酒後,呆看著天空一言不發。淼淼跺了跺腳,喊來陳默,叫他去城裏酒肆多買些酒來。


    陳默依舊沉默,隻看著淼淼和笑幽,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什麽也沒說,轉身出了門。不到半個時辰,他推著不知從哪借來的木車,冷然與風白居北門守衛擦身而過,對守衛怪異又有些難看的臉視若無睹,車上滿滿放了十幾壇酒,直進了半荷館。


    雲意初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笑幽對麵,他不明白她受了什麽打擊,好奇卻沒有立場去詢問,所以他就那樣陪她靜默地坐著,直到淼淼將酒具擺上桌子。


    笑幽喝得很文雅,但也喝得很急,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體入喉,燒灼著胃,驅散了一身的寒冷。


    雲意初忍不住按住了她舉杯的手,她看向他,燦然一笑道:“今天是我十五歲生辰,陪我或離開,選一樣。”說罷,輕輕掙脫他的手,再次舉杯飲下。


    他的手,收回,指尖還記錄著她皮膚的溫度。她又飲一杯,隨著她的動作,他的眼神停駐在她粉紅色的唇上,酒滴還未幹,像是清晨帶露的花瓣,他想起了地下水道中,那雙唇的觸感,一瞬恍惚……


    十五歲……及笄之年,過了今日,她已是該選夫的年紀,不過多數女兒家從幼年便都訂過親事,她呢?她可有了婚約?他心下漏跳了一拍,再看她的眼神,已有了不易察覺的改變。他拋開那些混亂得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去想的念頭,指尖殘留的屬於她的溫度,從手指一路向上,熨進心裏,他淡淡一笑,滿滿斟了一杯,與她對飲。接下來的時間,她飲一杯,他便陪一杯。笑幽突然覺得,這個人似乎也並非那麽壞,她喜歡他現在冷峻的臉,掩蓋了記憶中那一直假笑著,無情吐出“殺”字的陰狠妖精。他是一個知趣的酒伴,安靜,卻驅趕了圍繞在她身邊的孤獨。


    兩隻酒壇,轉眼已空了,她拿起一隻,向身後一扔,嘩啦啦陶片碎裂的聲音,釋放了沉積在胸的鬱鬱。他覺得有趣,拿起另一隻,學著她的樣子一拋,又是一陣響動。兩人目光對視,一笑,繼續喝酒。


    當他們砸了第六隻酒壇時,一個娉婷綠影跨進半荷館。竹心讓隨從撤了陳默從酒肆買來的烈酒,將自己手中的酒壇輕放在桌上,對笑幽道:“想醉,喝這壇。”


    笑幽對竹心的突然到來並不介懷,倒是雲意初麵色有些陰沉。


    笑幽拍開酒封,問道:“竹姐姐,這酒叫什麽?”


    竹心搖搖頭道:“沒名字,通常隻有我自己喝,不知道你能撐得了幾杯。”


    笑幽一笑,她如此說,那這酒一定合心意。


    一杯……兩杯……三杯……她終於有了些許醉意。都說人有心事,容易醉。她有心事,卻難求能一醉的酒。


    三杯過後,她一雙眼眸越發明亮,別人隻道她還沒醉,隻有淼淼明白,她隻有微醉時,眼裏才會有這樣的光芒。


    “淼淼,拿繞指柔來。”


    淼淼知道她的習慣,沒說什麽,不一會捧了劍來。


    緋色劍刃緩緩出鞘,笑幽凝視劍鋒片刻,輕輕一躍,離石桌五米處,她在綿延的槐花香中翩然舞起四十六式第一招——一夕如環空抱月。人動,歌起。她唱:“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想心不生波動,而宿命難懂,不想隻怕是沒有用……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誰又顧得了痛。”


    竹心聽著那曲詞,心底某根塵封多年的弦被輕輕觸動,一滴淚在麵紗下如流星一閃,輕輕墜落,無人知曉。


    雲意初,看著古槐下笑幽的身影,終垂了頭,臉色又回複到平日的冰寒,他不動聲色地將離笑幽較近的碎片遠遠震開,她赤著的玉足晃過他的眼,他自認並非輕浮之人,眼神卻不受思維支配,拒絕離開她飛旋的足尖……暗湧流動的眼眸,情緒的悄然轉變,泄露出的心事他自己也不自知,但他的神色,明明白白落進竹心眼裏。


    竹心看著他輕歎:“她是值得你爭取且珍惜的女子。”


    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他眸色幽深,看向竹心。


    竹心側頭看著槐花香裏恣意揮灑的笑幽,“許多人都是這樣,明明情根已種,卻自欺欺人地拒絕看清楚心意,你娘是這樣,難道你也如此……?”


    雲意初心下一凜,記得娘親曾說,情愛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難道……他對她已經到了這樣地步……?


    “你現在看到的是她為情所傷,試想一下,如果場景換過,她鍾愛之人擁她在懷,蜜意柔情,你會怎樣?”竹心不再言語,任憑他困坐苦思。


    半晌,他眼中漸現清明,自語道:“原來如此。”


    歌停,笑幽收了劍,還坐後又急急喝了三杯,她,醉得還不夠忘了那個灰色的影子。


    “楚妹妹,這把可是江湖排名第九的繞指柔?”竹心已經掩了方才的情緒,含笑發問。


    雲意初薄怒,他就知道,她對他說的不是真名。她竟然連姓氏都瞞了他,而且,她姓楚……楚……難道……他抹去那絲懷疑,天下姓楚的那麽多,又不全是上楚風族之人。


    笑幽對竹心點點頭,酒的作用開始發揮,讓她完全沒注意到雲意初的表情。


    “是把厲害的寶劍,楚妹妹從何得來。”


    笑幽想到這把劍的來處,驟痛下她衝竹心笑道:“不厲害,這把劍一點也不厲害!我也有本兵器譜排名,說給你們聽。”她終於意識到她是真的醉了,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前世武俠小說裏的內容。“從下往上說,排名第十是誰?‘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玄鐵煉製,劈金碎石,多少武林豪傑為爭奪屠龍刀頭破血流,終為強者中的強者,金毛獅王謝遜所有。就是這樣厲害的武器,也隻排名第十。”


    雲意初和竹心相視一愣。一旁站著的淼淼也是一頭霧水。金毛獅王?謝遜?哪位武林前輩,他們竟然聞所未聞。


    笑幽無視他們,又飲一杯,自顧自接著道:“排名第九,傅紅雪的黑色斷刃,隻見刀光一閃,那把斷刃快到人被劈成兩半卻還沒有死去,甚至臨死前能看到自己另一半的眼睛。同樣第九,繞指柔可沒這麽厲害。”


    “第八,小李探花李尋歡所有,小李飛刀,例無虛發。光閃處,人應聲而倒。沒人看到那飛刀是怎樣發出的。以至於成就了一個傳奇。看看人家李尋歡,多節省,一把飛刀就解決問題,哪像唐門那些家夥,暗器丟了幾千幾百個,該死的人還是沒死。”


    淼淼已經覺得自己的唇在克製不住的抖動,比起來,坐著的那兩位真沉得住氣,聽得那麽認真。她已經確定,她家少主神誌不清了。


    “第七,丐幫打狗棒。一支翠玉杖不但是丐幫幫主獨門兵器,還能號令天下丐幫子弟惟命是從。兵器的力量是有限的,人的力量是無限的。人才就是一切啊。”不知第幾杯下肚,笑幽眼前已有些朦朧,她一手支住下頷,一手又斟了一杯繼續道:“第六。”恩不錯,她還能記得住數字。“第六,情聖楊過的重劍,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劍都說要輕靈,人家楊過偏偏不,一把重劍砍了多少韃子的耳朵!不過這重劍原也不是他的,這就要說說排名第五的獨孤求敗老前輩了。獨孤求敗,生平唯求一敗而不可得,他老人家一把木劍,便無敵於天下,所以,木劍排名第五,比重劍厲害。”


    “第四,第四是誰呢?”她思維有些混亂。“對了第四是韋小寶的護身刀。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把刀,但它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殺鼇拜、刺傷神龍教教主、必要時割斷繩索逃命,無聊時削削梨子討七個老婆歡心,我是真的佩服他啊,七個老婆都哄得過來,如果山上那個人敢娶了我,再弄個小妾回家,我一定滅了他滿門!”


    這話逗得竹心吃吃笑起來,雲意初則是一臉吃了不幹淨東西的表情。不想笑幽本是生動多彩的表情突然黯淡,自言自語道:“我忘了,沒機會滅他滿門,他根本不要我……”不過片刻,她又笑起來道:“第幾了,啊對,第三了。第三非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莫屬。青龍偃月,過五關斬六將,殺多少名將於馬下。它以忠義之刃名存無數人心底,世風日下多少人拜金舍義,為錢,不要說朋友,就是親人都可以隨意出賣。有錢能使鬼推磨。說到錢,我想起第二是誰了。服裝設計師馬可手中的剪刀。再厲害的兵器能賺錢麽?她一介女流,一把剪刀不見血就掙了多少雪花銀。我為了什麽跑到這人命極輕賤,隨處都見打打殺殺的地方,不就還是因為錢麽,嗬嗬。”


    “第一,終於到第一了。”她努力正了正神色。“包青天的鍘刀。上至天潢貴胄,下至街井庶民,無論是誰,隻要是作奸犯科之徒,必斬之。金錢美色到了包叔叔的眼前都是一堆糞土。他的狗、虎、龍三把鍘刀超脫了醜陋的人性,再厲害的兵器,殺的人越多,殺孽越重,包青天的鍘刀,殺得人越多,世界越清明,越正義。第一當之無愧。”


    她的胡言亂語裏,雲意初卻聽出了更多的東西,他看到了隱藏在外表下的那個她,他暗暗慶幸,讓她傷心的那個人竟然放棄了這樣獨一無二的她,竹心寥寥數語,讓他明了了自己的心境,他對她不同尋常的好奇,念念難舍的在意,一夜間盡數明晰。他第一次如此肯定的不想放手,不管她是誰,他要定了。他轉頭看看竹心道:“你的酒到底有沒有用,三十一杯了,她怎麽還不倒?”


    竹心答非所問且一臉認真道:“包青天是你那國的還是其他兩國的?”


    雲意初無語的同時,笑幽終於趴倒在石桌上。他想抱她回房,一直不知道躲在哪裏的陳默突然人影一閃擋住了他的動作,陳默看看淼淼,淼淼會意,對雲意初和竹心二人欠了欠身,抱起已沉沉睡過去的笑幽回了房間。


    笑幽這一睡,直睡到次日午後。竹心的無名酒真的厲害,自從習武後,她已經許久沒嚐試過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的感覺。她支起身子,頭略微有些沉,但不疼。枕邊一隻盒子咯了手,她拿起來看了看,確定不是她的物件後慢慢打開,一支雕得精細的紫檀木簪靜靜躺在盒裏,開出一朵紫玉蘭。


    她眼神幽深,啪一聲合起蓋子,對剛進門的淼淼道:“澹台沁的斷愁箋呢?找出來,我們搬去迷蹤館。”


    她與他的不設防,僅僅隻限於昨天……所有的一切都掩蓋不了,現在的雲意初與九年前的紫衣少年是同一人的事實。酒醉過後,她也還是原來的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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