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打人沒好手,罵人沒好口。地方的衝突,向來很難說得清楚,人們先入為主,都會認為是朝廷的錯,是差役無理。


    龐籍也深知同情弱者是人的本性。


    加之牽連到孔家,要照顧天下讀書人的臉麵,朝廷不敢太過。


    隻要孔家頂住了,王寧安的稅改和征地就出了漏洞,接下來必然會千瘡百孔,甚至土崩瓦解,能做到這一步,老龐籍也就知足了。


    他也沒指望立刻推翻新法,幹掉王寧安,他隻是想摻沙子,下絆子,製造漏洞,早晚有一天,變法會因為漏洞越來越多,轟然倒塌。


    想法不得不說,是很不錯的,而且時機也精準,利用孔家發難,又恰到好處。自始至終,他都隻是說了公道話而已,並沒有任何出格之舉,王寧安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隻是老龐籍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人!


    滿天下遊曆的拗相公就在兗州,他又親眼目睹了一切,身為皇帝的準嶽父,王安石又能很輕鬆把看到的一切送給皇帝。


    就連龐籍都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孔家這麽過分!


    孔家盜采煤礦,豢養打手,已經先於朝廷,公開販售煤炭,在煤礦區,他們坐擁上千礦工,儼然把煤礦視作私產。


    朝廷差役並未趕到煤礦,就被他們的人包圍了。


    上千打手,痛打不到一百名差役,當場打死就有三十多人,還有幾十個受傷的。


    孔家的打手不但打人,還聲稱這些差役是吃他們孔家的飯,要對孔家效忠……王安石查訪之後,得到了情況,也的確如此。


    兗州,曲阜,鄒縣等地的差役書吏的確要先拜孔家,後拜朝廷。沒有孔家點頭,就進不去衙門。


    曆來的地方官吏,到任的第一件事,都是要拜會衍聖公,隻有得到了孔家的支持,才能坐穩位置。


    隨後,王安石又進一步深挖,他告訴趙曙,孔家在地方上魚肉鄉裏,侵占田畝,整個曲阜,乃至周圍的到處都是他們家的田地。


    如此還嫌不足,居然插手煤礦,貪得無厭,更是屢屢弄出了人命……他們的作為,實在是不配自稱聖人後裔……


    趙曙看過王安石的密報,簡直氣得抓狂!


    章衡是師父的學生,師父又在推新政,他的話未必中肯,但是王安石呢,他現在可是在野的閑人,總不會胡說八道吧,按照他的介紹,孔家簡直比想象中還要可惡三分。完全就是地方一霸,就算沒有這次的事情,也該斷然處置孔家,給曲阜的百姓一個公道!


    “龐相公,你怎麽看啊?”


    龐籍的鬢角冒汗了,對於孔家的德行,龐籍也略有所知,現在讓王安石捅了出來,這事情的確有些大條……


    如果換成了文彥博,或者是賈昌朝,這倆老貨絕對能立刻認錯,痛哭流涕,斥責孔家,換取皇帝原諒,保住官位。至於聖人後裔,跟我有一毛錢的關係!


    可龐籍和他們不一樣,老頭子還是要臉的,還是有脾氣的,換句話說,就是一條道跑到黑,不願意輕易低頭。


    現在的情況明明對孔家十分不利,可龐籍覺得自己既然跳了出來,如果不拚命保孔家,別人會怎麽看他?


    因此龐籍咬了咬牙!“啟奏陛下,老臣以為王安石的話,未必可信!”


    趙曙立刻變了顏色,王安石可是他的準嶽父,而且朝中的事情和他也沒什麽關係,純粹是基於義憤,才仗義執言,龐籍,你胡子一把了,怎麽能胡說八道?


    察覺到皇帝的怒氣,龐籍把心一橫,大聲道:“王安石是嘉佑二年的主考,也是章衡的師父,而且王介甫剛剛罷相不久,卻不甘寂寞,到處活動,儼然有重新再起之心,既然如此,他和王寧安有所勾結,也就不足為奇……孔家身為聖人後裔,道德表率,老臣情願相信孔家,相信他們不會胡來,給聖人蒙羞!”


    龐籍又一次把孔夫子抬了出來。


    趙曙心中很氣很無奈!


    都說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可趙曙越來越發現,其實皇帝能做主的事情太少了,擋在他麵前的至少有兩座大山,一個是列祖列宗,一個是孔孟聖人。


    但是捫心自問,老祖宗和孔夫子真是存心給他添亂嗎?


    也不是,而是文人官吏拉大旗作虎皮。


    借著聖賢祖宗,來教訓皇帝,讓你一點脾氣都沒有。


    這不,龐籍這一手就等於把孔家的榮辱牽連進去,查案子,勢必把火燒到孔家,得罪了孔家,就得罪了天下讀書人。


    如果不查,那就看誰嘴大嘴小,永遠沒有個是非對錯了!


    趙曙是進退兩難,讓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去決策如此大事,真是夠為難的!


    也難怪,曆來少年登基,要麽就活在後宮和權臣的陰影中,要麽就肆意胡為,弄得天下大亂,實在是不好處理。


    “官家!”


    小太監跑了進來,湊到了趙曙的耳邊,低聲道:“西涼王求見。”


    “是師父!”


    趙曙心中大喜,立刻請王寧安進來。


    不多一時,王寧安走了進來,先向趙曙問候,然後衝著龐籍微微點頭。


    “老相公也在,正好有件事情要請教老相公。”王寧安道:“兗州出了官民的鬥毆大案,死傷一百多人,非常可惡。我認為應當立刻派員徹查,龐相公以為如何啊?”


    龐籍沉著臉,“王爺,此事涉及孔家,就算是徹查,也要有足夠分量的人吧!不然如何取信天下,給萬民一個交代!”


    “哈哈哈,老相公所言極是,此案因為牽涉孔家,分寸拿捏十分困難,必須要有足夠經驗,足夠威望……”王寧安思量了一下,笑道:“陛下,臣推薦龐相公出任欽差大臣,去徹查兗州的案子。”


    他這話一出口,龐籍的臉就黑了。


    王寧安,你想幹什麽?


    讓老夫去查,你是安的什麽心?


    還沒等龐籍說話,王寧安又道:“龐相公年紀大了,或許精力不濟,臣再推薦韓絳韓相公作為助手,有兩位相公親自出馬,足見朝廷對待這個案子的重視,我相信,龐相公和韓相公,一定不會讓朝廷失望的,是吧?”


    王寧安笑容可掬,可在龐籍的眼裏,簡直就是惡魔的微笑,坑死人不償命!


    他們能怎麽查?


    秉公辦理,孔家肯定不高興,而且他們一直替孔家說話,也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可是要想包庇孔家,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王寧安直接讓兩個人一起去,擺明了是挖好了坑,你們隻要有一點錯誤,就讓你們也陷進去,跟孔家一起陪葬!


    現在的兗州,是什麽地方?


    王寧安的人馬在,皇帝的眼線在,王安石也在,另外還有孔家,還有朝廷的各種勢力,水有多深,有多渾!


    誰能說得清楚!


    就算以龐籍的修為,也極有可能陷進去,老頭子是真不願意摻和,但是王寧安卻不給他機會了。


    “龐相公,章衡是我的學生,這事情又是我推新法弄出來的……唯有請龐相公出馬,秉公辦理,倘若真是王某貽誤朝廷大事,辜負先帝信任,情願意罷相回家……倘若是孔家人作為過分,也請老相公約束一二,還那些死者一個公道。王某,拜謝了!”


    說著,王寧安深深一躬,愣是把龐籍滿肚子的話都給堵了回去。


    這時候趙曙眼前一亮。


    好一手漂亮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師父就是厲害!


    趙曙也不客氣了,他語重心長道:“龐相公,這個案子的確非比尋常,也隻有你,朕才能信得過。下旨,加封龐相公為穎國公,授司空銜,賜天子劍,全權處置兗州案子,韓絳同為欽差,輔佐龐相公,處置此案……龐相公,謝恩吧!”


    龐籍跟吃了蒼蠅似的,他都七十多了,王寧安和趙曙,兩個人的年紀加起來,還不如他兒子大呢!


    結果愣是被這兩人給算計了。


    龐籍真是萬般無奈,卻又沒有辦法拒絕。


    “老臣……領旨!”


    龐籍一步一跌,從皇宮回來,簡直死的心都有了。


    他已經看明白了,王寧安這是要借著這個案子,不但處置了孔家,也把朝廷的反對力量,一掃而光,既然撕破了臉皮,那就別講什麽規矩。


    變法要立威,堂堂西涼王,天子之師,推的第一項法令,就困難重重,未免也太丟人了吧!


    王寧安攢了一肚子氣,正需要靶子發泄呢!


    好巧不巧,龐籍就送到了槍口上。


    不拿他開刀,簡直天理不容!


    龐籍剛剛回到府邸,政事堂又送來了一份公文,上麵很明白告訴龐籍,因為案子影響很大,希望他在兩個月之內,盡快拿出令人信服的結果,給陛下和蒼生一個交代。


    “唉,催命符啊!姓王的是恨老夫不死!”


    龐籍唉聲歎氣,突然韓絳急匆匆趕來,他們兩個見麵,臉色都很難看。


    “子華,老夫栽了!”龐籍一開口就承認了失敗。


    韓絳立刻道:“老相公,晚生都知道了,王寧安是沒安好心,可咱們也不是吃素的。”他偷偷壓低了聲音,“老相公,這個案子不能查。”


    龐籍頷首,“我當然知道,可現在我們怎麽攔?”


    “老相公,實不相瞞,我手上有一批願意替聖人出生入死的太學生,隻要查到了孔家,他們會舍命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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