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公望著窗外,做悲天憫人狀。


    醞釀充足了情緒,才緩緩開口。


    “王爺,你可曾想過,這麽多年來,反對變法的舊派臣子,一茬接著一茬,無休無止,哪怕明知是死,也要跳出來,以卵擊石?其中的奧妙何在?”


    頭一次見到這麽認真的文彥博,王寧安也收起了嬉笑怒罵,變得深沉起來。


    “變法傷損了太多人的利益,再有,變法要改變人的思想,千百年來,陳陳相因,豈是那麽容易改變的,就算再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會有人反對的。”


    文彥博含笑,豎起大拇指。


    “二郎果然敏銳,不過老夫覺得,變法雖然傷損利益,但是卻也創造了更大的利益……就拿這一次來說,隻要開拓了西域,大宋的疆土,幾乎一下子翻了一倍,有足夠的利益可以分配,不必擔心這個。真正要命的還在幾千年的孔孟道統上麵!”


    王寧安悚然一驚,他挺直了腰板,側耳傾聽文相公的高論。


    文彥博略帶得意,繼續道:“二郎,你想想,這些年來,你的理財之術,練兵之法,有哪一樣,是出自孔孟學說?以老夫看,不論是收複幽州,還是拿下橫山,你用的辦法,都是管仲玩剩下的,對吧?”


    王寧安點頭,“管仲的確是一代奇才,他的治國之術,爭霸之法,有太多值得後人學習的,我也不過是學會了一點皮毛而已。”


    這可不是王寧安謙虛,如果仔細讀過管子,你就會發現,哪怕過了兩三千年,老先生的智慧依舊有借鑒價值,拿來發展經濟,進行國際博弈,一點不落伍。


    論起強國富民,諸子百家當首推法家,而法家之中,管仲又是開啟流派的第一人!老先生有多厲害,可想而知!


    “文相公,管子之才,天下無雙,千百年罕見,隻是曆代儒者,對管仲多有非議,很是排斥管子之學!”


    “那是他們無知,虛偽!”


    文彥博霸氣揮手,“二郎,你支持醉翁,破譯竹書紀年,還原三代之治,有何目的?”


    “自然是推究曆史真相,破解自孔孟以下,曆代儒者的迷思,唯有打開思路,放下包袱,才能真正找到富國強兵之法!”


    “說得好!”


    文彥博笑道:“隻是醉翁他隻做了一半,雖然破解了竹書紀年,可該不信的還是不信,而且他讀了一輩子書,骨子裏還是孔孟的那一套,指望他打破儒家一統江山,完全做不到。”


    此刻的文彥博,就像是一個被祥雲瑞靄環繞的聖人,他的每一句話,都發人深省……就拿竹書紀年當中的例子,上麵記載了舜篡位奪權,以往曆代儒者都說是禪讓,到底是相信竹書紀年,還是相信曆代的儒家經典?是篡位,還是禪讓?


    其實一旦進入這個爭論,就等於先入為主,承認了篡位是錯的,是不應該的。往下怎麽辯論,意義都不大了。


    哪怕曆史是這樣,又能如何?


    莫非你想給篡位者擦胭脂抹粉嗎?


    良心上能過得去?


    要想維護舜帝聖君的身份,就必須把這段抹掉。像是李二,他距離後世太近了,殺死了哥哥和兄弟,發動玄武門之變,天下皆知,隱瞞不了。哪怕他立了再多的功勞,都難以遮掩得位不正的缺陷。


    六藝雖然創立多年,歐陽修不懈努力,但是始終沒有掀起真正滔天巨浪,原因就是如此!


    孔孟之道,經過了多少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一套完備的話語論述體係,並且深入人心。其核心就是明君賢臣,有德居之,無德失之,王道仁政……等等泛道德化的概念。


    你和儒者爭論,往往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對方的話語體係當中,怎麽能討到便宜。


    說起來有些複雜,一個比較明顯現實的例子,就是明代王陽明的心學,從一開始,心學對千百年儒家的衝擊是無比巨大的,可是到了王陽明晚年,他不斷修正,把心學又帶回來儒家框架的老路,他那著名的四句話,還是在善惡是非對錯上麵打轉轉兒,跳不出來……難怪後來心學快速煙消雲散,沒法推陳出新,大破大立,隻能自己坑自己!


    文彥博語重心長道:“二郎,咱們就說眼前,你我所做之事,是對是錯?”


    王寧安沉吟道:“為國為民,為天下蒼生計,為漢家長遠計,我們做的當然是對的……隻是,有些手段未免不夠光明,容易落人口實!”


    “哈哈哈!”


    文彥博放聲狂笑,“二郎,你的說法,和那些腐儒評價管子,有什麽區別?”


    這話夠厲害,王寧安打了個哆嗦,悚然變色,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沒錯,文彥博問得好!


    自己這麽多年,一直鄙夷儒家,一直希望改變孔孟之道。


    其實不自覺之間,自己也陷入了孔孟的圈子裏,而不自知,真是慚愧啊!


    王寧安越發不敢小覷文彥博的智慧了。


    “文相公,我還有一點疑問,孔孟之道,並非全部不可取,我以為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才是。”不知不覺間,王寧安已經用了請教的口吻。


    文彥博搖了搖頭,“二郎,你這話或許是對的,或許是錯的……老夫不和你爭論,老夫隻想問你,孔孟二聖,說了那麽多話,究竟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你怎麽取舍?是不是還要按照儒家道德的標準,進行劃分?你這樣一來,不等於是原地轉圈嗎?”


    “那文相公以為,應該如何做呢?”王寧安虛心求教。


    “很簡單,徹底推翻孔孟那一套!另立門戶,自成一係!”文彥博信心十足道:“論起治國,孔孟遠遠不如管仲,為什麽放著成功的典範不學,去學兩個落魄的文人?簡直莫名其妙嗎?”


    文彥博笑道:“我們就以管仲為祖師聖賢,以這本《管子》為根本,可以任意發揮,肆意揮灑,重新建立起一套體係來!我們在西北的作為,是為了大宋的百姓,是為了天下蒼生,這就是對的!我們就是道德完人,不需要被指責!那些去開拓土地,發掘財富的人,就是勇者,就是大宋的功臣,他們不管是搶,還是奪,都是為了大宋好,都是應該的,每個人都該給他們掌聲,他們是真正的英雄,不應該受到任何指責……”


    文彥博的聲音在屋中回蕩,王寧安用力甩了甩頭,終於從老家夥的魔音當中恢複過來。


    明白了,差點被忽悠了!


    王寧安沒有想清楚,為什麽文彥博突然推崇管子,突然要另立門戶,推翻孔孟之道……可是話說到了這裏,他豁然開朗。


    其實老文也沒有像他說的那麽超脫,那麽了不起!


    向外淘金,開拓,必然伴隨著殺戮搶奪,伴隨著爾虞我詐,伴隨著天怒人怨,罪行累累……文彥博每每想到這裏,都不寒而栗,汗透衣服。


    他老人家是想青史留名的,而且留的不能是惡名!


    可是他能改變嗎?


    不能啊!


    因為有那麽多的土地,如山一般的黃金在等著他。


    何止是文彥博一個人,大宋的士人幾乎都麵臨一個問題。


    他們為了眼前的利益,背叛了自己的所學,也背叛了心中的道德。


    腦袋和身體不協調了,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到底該怎麽辦?


    是放棄利益,尊重心中的道德?


    幾乎沒人做得到!


    那就隻剩下追逐利益,不在乎身後名,哪怕受萬眾唾罵,也在所不惜!


    可好麵子的文人,又不甘心。


    作為文官士人的集大成者……文彥博經過苦思冥想,終於找出了與眾不同的路……既然利益不能放棄,既然道德在幹擾我們,那不妨就把道德給改了,這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過去的道德說搶劫不對,那新的道德就鼓勵搶劫;過去的道德說安貧樂道,新的道德就讚同獲取財富……總而言之,一切製約他們追逐利益的觀念,統統拋棄!


    想到了這一步,文彥博覺得自己升華了,徹底升華了,真的能立地成聖了。


    當然了,要想成就一門學問,必須有傳承。


    他在若幹古聖先賢當中,毫不費力找到了管仲。


    沒有辦法,管子就是先秦百家當中,最務實的那一個!


    文彥博決定借著肯定管仲,推翻孔孟之道,隻要後世都是信奉管仲的門人弟子,那他文彥博就是聖賢第二,再也不用受任何批評,他可以放手施為,還有人給他拍手叫好,這多好啊!


    王寧安猜透了文彥博的卑劣心思,他突然想起了所謂的文藝複興,和思想啟蒙!


    乖乖!


    二者何其相似啊!


    一群強盜,發現了新大陸,開始瘋狂掠奪,大肆殺戮,忘恩負義,喪盡天良……他們做了這些,也知道理虧,所以就搞出了文藝複興,給他們的強盜行徑洗白!


    告訴世界,他們代表先進,代表文明,他們去搶劫,去殺戮,去占領土地,滅絕土著,都是應該的,是你們落後,是你們不思進取,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大家不妨捫心自問,血腥殘暴的原始積累,有什麽文明進步可言?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當然了,在王寧安的不懈努力之下,大宋先一步開啟了擴張的大幕,而敏銳的文相公,也注意到了要給自己的行徑洗白……這就是所謂的宋版文藝複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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