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將新娘子接了過來,按照漢家儀式,拜了天地,送入早就準備好的洞房。


    宋庠一直在默默注視著,馬濤笑得像個傻瓜……他確實該笑,宋庠知道這小子的情況,他是蜀中眉州人,家裏頭隻有一個老母,靠著給人織絲綢過日子。


    後來從軍,又被北調,參加橫山大戰,後來致殘,不得不離開軍中……他的經曆和很多大兵差不多。


    按照以往的經驗,受傷致殘,沒錢沒權,要麽回家,和母親相依為命,幹不了重活,娶不起媳婦,憋憋屈屈,最後貧病而死,默默無聞。


    武夫賤命,沒什麽了不起的,幾千年了,不就是這樣。


    曆來受了傷,殘疾了,廢了,也就沒用了,朝廷甚至懶得多費心思,因為他們就算想拿著刀槍,占山為王都做不到。


    在一個廢人身上浪費金錢,實在是無聊!


    身居高位,如果做不到視生命為草芥,就別想掌握好權力!


    宋庠見得太多了,他雖然未必親自下手,但是已經能做到麵不改色,無動於衷了。


    仿佛這一切都是自然之理。


    但是和馬濤接觸的一些日子,宋庠竟然漸漸改變了一些看法。


    比如馬濤他很聰明,早年讀過一些私塾,認識一點字,他本不是王家軍體係,隻是後來聽說軍中有掃盲班,便一頭紮進去,用心苦學,很快就比其他老兵認識的字更多,他心裏靈巧,學算學,寫公文,記賬,估價,征稅,這套東西學得都比別人快。


    假如他出生在書香門第,小小年紀,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沒準在這個年紀,已經蟾宮折桂,成為人人羨慕的進士。


    沒有人的成功是僥幸的。


    宋庠三元及第,他也是靠著苦讀換來的,一路過關斬將,付出了多少代價。在這之前,宋庠都覺得,他的一切都是應得的。


    可是直到和馬濤這些老兵接觸,他終於覺察到了,自己是何等幸運!


    苦是苦了點,可家中有幾千卷藏書,想看什麽有什麽,又認識了許多名士,從小便可以向他們求教,詩詞歌賦,道德文章,隻要自己想學,就有人願意教。方向目標擺在那裏,資源人脈放在手邊,隻要努力就夠了。


    大多數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買不起書,結實不了名士,甚至父母長輩也不認為他們有天賦,沒有足夠的投入,放任自流,錯過了發蒙的時機,又錯過了苦讀的機會,等到長大了,後悔了,一切都晚了……


    有許多先天的不公平,根本不是靠著努力和勤奮就能改變的。


    宋相公沒有因此就變得同情弱者,正義感爆棚,但他至少理解了下層人的難處,就算他們是一顆飽滿的種子,也缺少足夠肥沃的土壤,健康茁壯成長……不過如果一切順利,馬濤的後代,就能擺脫悲慘的命運。


    老兵變成了稅官,雖然在朝廷大員看來,他們還是微末小吏,但至少擠進了官僚隊伍,一年能有一百多貫的俸祿,加上福利和灰色收入,馬濤的下一代想要讀書,就買得起書,念得起私塾,甚至能去名師門下求學。


    隻要腦子夠聰明,足夠努力,或許二十年後,馬家也能改換門庭,從此成為人上人。


    這種婚禮,宋庠本想接受新人磕頭之後,就立刻離開,想的多了,卻不急著走了。他注意著前來道賀的士兵袍澤。


    許多人都和馬濤一起並肩作戰過。


    大家喝著酒,大嚼著牛羊肉,眼睛裏充滿了光彩。


    他們高談闊論,全都是未來如何如何……馬濤就是一個榜樣,不是東華門外唱名的文曲星,不是那種高不可攀的榜樣。


    而是觸手可及的!


    隻要他們作戰勇敢一些,做不了小吏,也能分到田產牧場,有了錢,就能娶媳婦,生孩子,送孩子讀書學習,或許他們跟那些書香門第沒法比,雙方的起跑線完全不同,但是他們畢竟能下場參賽了,哪怕注定失敗也沒有什麽,總有一兩個幸運的能脫穎而出,畢竟能參賽就是勝利,有太多人連進場的資格都沒有!


    從大家的眼神當中,宋庠讀到了一種東西,叫做“希望”!


    大家夥都充滿了鬥誌,已經離開軍中的傷殘老兵,知道他們沒有被拋棄,沒有因為受傷就廢了!


    他們還有機會,甚至能過得更好!


    身在軍中的,盼著立下更多的功勞,拿到更多的土地賞賜,日後過上比馬濤還瀟灑的日子。


    宋庠從每一張酒桌走過,他漸漸想到了一件事。


    商鞅變法。


    耕戰立國!


    大秦的虎狼之師,不就是這麽來的!


    賞罰分明,令人心服口服。


    所有的老兵,對王寧安都是交口稱讚,敬若神明。


    宋庠毫不懷疑,如果王寧安下令他們去死,至少會有一半人領命,連眉頭都不皺!


    好可怕的王寧安!


    萬一這小子想要造反,豈不是一呼百應?


    想到這裏,宋庠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縮了縮肩膀。


    結果就在這時,一件更讓他心寒的事情出現了,就在他麵前的一張桌子,四隻眼睛,正在盯著他,尤其是坐在左邊的老貨,更是嘴角掛著譏誚的笑容。


    一瞬間,宋庠又特麽尷尬了!


    比上次文彥博冒充學生還要尷尬!


    “你,你們……”


    王寧安連忙擺手,指了指旁邊的條凳,宋庠隻好走過來,一屁股坐下,衝著文彥博拱手。


    “原來是寬夫兄來了,失敬了。”


    宋庠又轉向王寧安,想說什麽,卻張不開口,隻得拿起酒杯,“老夫敬酒一杯。”


    說著,他拿起了酒杯,隻喝了一半……不是宋庠耍滑,在宋代敬酒,並不是先喝完,而是要等著被敬酒的喝光,他才能喝完。王寧安雖然年紀比宋庠小了太多,無奈人家貴為王爺,可不是宋相公能比的。


    王寧安笑著舉起酒杯,“宋相公,你能前來主持婚禮,真是讓人意外啊!聖人有教無類,一視同仁。現在看起來,宋相公也是有聖賢的襟懷,佩服,佩服!”


    王寧安是發自肺腑,他拉著文彥博跑來,不是閑得沒事幹。


    畢竟這些老兵以往的身份不高,家境也不好,在婚禮上,難免出現一些紕漏,人生大事,讓他們辦得順順利利,開開心心,也是主帥的職責。


    家和萬事興,以後當差也能更用心。


    當然了,這也是收買人心的好機會。


    假如不是宋庠主婚,讓王寧安來做,他也是願意的。


    其實不少王家軍的將士,還包括六藝的學生,王寧安主持的婚禮,數不勝數,許多人都知道王寧安有當月老的習慣。


    他實在是太喜歡喜慶的場麵了,所以他娶了倆媳婦!


    人們都在猜測,不知道王相公什麽時候,會把蕭姑娘娶進家門,來一個三陽開泰!


    “王爺和寬夫兄,親自駕臨,老夫真是自作多情,搶了風頭,慚愧,老夫告辭了!”


    “別忙啊!”


    文彥博擺手,笑道:“公序兄,你這話說的,就太小瞧我和王爺的心胸了,我們不過是來討杯水酒喝,沾沾喜氣而已。”


    宋庠眉頭一皺,“真的沒有露麵的打算?”


    “那是自然,不信去查查喜單名冊,上麵我和王爺用的都是化名,我們過來,隻是看看有沒有意外而已。”


    宋庠低著頭,沉吟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果然是高手,如果老夫沒猜錯,一定會有一樁婚禮出了意外,到時候王爺和寬夫兄不得不露麵幫忙,弄得滿城皆知,然後許多人都會查看自己的婚禮喜單,結果發現你們二位的化名,感激得涕泗橫流,從此之後,對王爺和文相公死心塌地!”


    “無形無相,比起到處主持婚禮,的確要高明太多了,難怪我們這幫人不是你們的對手。”他指了指胸口,“心眼差得太多了,對不起,失陪!”


    文彥博咬牙切齒,多好的套路,你丫的非要說破了。


    別跑老夫麵前裝純,你剛才忽悠人的幾句話,一點不比老夫高尚,呃不,是更加卑鄙!


    正在宋庠起身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那邊爭吵起來。


    原來是衛慕越能的兒子,仗著酒蓋臉,摟著馬濤的肩膀,大聲嚷嚷著。


    “妹夫,我,我妹妹是遠近百裏的一朵嬌花,讓你給采了,你小子有福氣,有福氣啊!”


    麵對著大舅哥,馬濤隻能不停點頭。


    這位又繼續道:“沒別的說,你是王爺眼前的紅人,又是宋相公的徒弟,有一個忙,你必須幫!”


    馬濤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什麽時候成王寧安的紅人了,他倒是見過王寧安兩次,一次是校閱士兵,一次是獎勵有功將士,除此之外,連話都沒說過。


    至於宋庠,他就算臉再大,也不敢以宋相公的徒弟自居!人家三元及第,徒弟也都是朝中大員,學問名家,自己算什麽東西!


    要怪就怪宋庠剛剛的一番話,把他捧得太高了,萬一摔死了,可怎麽好!


    馬濤越發尷尬,臉發紅了,手指不停搓動。


    大舅哥絲毫不在乎,衛慕越能也仿佛沒有看見,任由兒子發瘋,他覺得這是實驗女婿本事的好時機,就要看看這小子真心不!


    “這些年,我們的部族一直被嵬名岩虎欺負,他搶我的牛羊,勒索財物,還,還搶走了好些女人,就連我妹妹,都差點成了嵬名岩虎的小妾!奪妻之恨,你要是忍了,可不算男子漢,我瞧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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