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公,沈端固然該死,隻是我聽說他當初還算孝順,對待公公,百般照顧,十分體貼,父子情深,不比尋常啊!”


    陳琳眼珠動了動,他心中暗歎,到底是老了,怎麽能露出馬腳呢?


    他嗬嗬一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老奴無識人之明,理當就死,無論聖人怎麽治罪,都是咎由自取。隻是老奴有幾句話,想要和王相公說。”


    “請講。”


    陳琳淡淡一笑,“王相公,我們這號人,入了宮,挨了那一刀,就是連祖宗也不要了,死後隻能變成孤魂野鬼,什麽幹兒子,幹爹,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有多少感情,都吃騙人的,我們這些人,首先要忠於聖人,其次就是苟延殘喘罷了。沈端慣會演戲,他把老奴給蒙蔽了!”


    王寧安頷首,“陳老公公,誰都有走眼的時候,你也不必自責,我這就送您回宮。”王寧安起身,正在要走的時候,突然隨口道:“陳公公,既然您沒有看清楚沈端,那為什麽又把他推薦給陛下?聖人當初組建密諜司,可是費了不少心思,結果卻錯用了一個不忠的奴婢,實在是遺憾啊!”


    陳琳聽得出來,王寧安話裏有話,他又顫顫哆嗦,哭泣道:“老奴眼睛瞎了,看錯了人,耽誤了官家的大事,鑄成了大錯,西北損失十萬,老奴也是罪人啊!”


    說著,陳琳抹了抹眼淚。


    “王相公,老奴這就去請罪,聖人若是治罪,無論什麽,老奴都擔著,若是聖人寬宏,就讓老奴去開封,替曆代先帝守陵,終老殘生,再也不過問世事了。王相公——你意下如何?”


    王寧安仔細品了品,微微含笑。


    “陳老公公過了……您伺候陛下這麽多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陛下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沈端雖然罪孽滔天,當老公公也隻是失察之過,我相信陛下會妥善處置的。”


    王寧安給兩旁使了個眼色。


    “你們速速送陳老公公回宮,記住了,要好好照料他老人家,不許怠慢!更不許把他當成罪人看待!不然就算我管不了,陛下也不會放過你們!”


    “遵命!”


    手下人保護著陳琳,急匆匆下去了。


    此時的王寧安,卻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


    如果說之前懷疑陳琳一分,此刻最少五分!


    老陳琳前後的表現,太讓人懷疑了。


    按理說沈端是他最信任的幹兒子,不管犯了多大的錯,多年的感情,怎麽可以不見?


    哪怕見麵之後,打他兩下,罵他兩句,也是應該的!


    更何況沈端瘋了,陳琳就不想看看他現在是什麽樣子?


    從老陳琳的話裏,王寧安沒聽出感情,但是聽出了恐懼,陳琳仿佛不敢麵對沈端!


    他能有什麽愧疚?


    莫非沈端是為了保護他,所以才裝瘋……或者,幹脆是被陳琳弄瘋的!所以老太監才不敢麵對沈端?


    至於後麵的話,更是矯情了!


    陳琳先是說他們這些人沒什麽感情,後麵又說隻是忠於陛下……這不是前後矛盾嗎?王寧安對太監沒有那麽多的偏見,他們也不像是某些影視作品裏麵,一出來就是麵目猙獰,壞得冒水。


    誠然,太監身體缺陷,和正常人不同,但是太監也是人,他們也有情感。


    一個人不念著父子之情,不念著朋友之誼,心裏頭光是忠於皇帝?


    開什麽玩笑,趙大叔什麽時候有這麽大的魅力了?


    果真如此,所有人都想著皇帝,宮裏宮外,就不會出這麽多事情了。


    陳琳前言不搭後語,邏輯混亂,大失風度。絕不是那個滴水不漏,多智如妖的老祖宗!


    是什麽讓陳琳犯如此明顯的錯誤?


    或許他正好說反了,他和沈端之間有情,還不是一般的情,沈端選擇瘋了,是為了保護陳琳!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老太監的失態!


    王寧安腦筋轉了轉,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


    其實沈端隻是個太監,他又沒有妻兒老小,何必如此作踐自己?選擇屈辱地發瘋呢?他是要保護幹爹啊!


    “去把譚憲帶過來。”


    有士兵從一旁的屋子裏,把譚憲押過來,趙曙也在後麵跟著。


    剛剛王寧安和陳琳之間的談話,他們都聽到了。


    趙曙沒有師父精明,還沒有找出問題,隻是譚憲此時卻兩鬢冒汗,渾身顫抖,顯得非常狼狽。


    王寧安低頭看了看譚憲。


    “剛剛你們的老祖宗說了什麽,你可聽清楚了。”


    “聽……聽清楚了。”譚憲的聲音很低,帶著顫抖。


    王寧安又問道:“你覺得如何?”


    “我,我不知道!”譚憲聲音惶恐,越發慌亂。


    “唉……譚憲,你不願意說,那我說!”王寧安負著手,沉吟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們這些人從小淨身入宮,到了陌生環境,周圍殺機四伏,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嘴上不說,心裏頭清楚!人生世上,越是缺什麽,就越是羨慕什麽!我已經問過了,沈端是個很孝順的人,他最初是在宮裏刷馬桶,後來陳琳認下了幹兒子。這麽多年,沈端是有機會往上爬的,可是他都推辭了,隻是專心伺候陳琳,盡職盡責,比起真正的兒子還好呢!”


    王寧安哂笑道:“陛下遷都,宮裏的人是都換了,可要是如此,就以為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正因為沈端對幹爹一心一意,陛下要建立密諜司的時候,陳琳才推薦了沈端,我說的沒錯吧?”


    譚憲鬢角的汗越來越多,他點了點頭。


    “譚憲,我又讓人查過,你在地方當監軍的時候,出過一次虧空,差了5萬石軍糧,但是審計司已經查到了你的頭上,後來你安然無恙,還被調回了京城……是沈端保的你吧?”


    “是,是沈公公。”譚憲聲音顫抖道:“沈公公待我天高地厚,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他讓我出兵,我就隻能出兵!王相公,你不要問了!”


    譚憲撐著地麵,顫抖更加劇烈。


    他很傷心,不是替自己,而是替沈端!


    豁出所有的尊嚴,不惜作踐自己,去保一個待自己一點感情也沒有的幹爹。


    沒意思,真是沒意思啊!


    譚憲突然覺得許多堅持都成了無用功,什麽忠孝仁義,什麽人情父子,都是扯淡,都是騙人的……


    “譚憲,事到如今,我也不和你說沒用的,你是一定要死的,但是死法有很多種……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殿下也在這裏,可以給你個痛快,再死撐下去,真的沒必要了。”


    趙曙忙說道:“王相公所言極是,譚憲,你隻要招供,就可以免受淩遲之苦!”


    譚憲遲疑了一陣,重重歎口氣,頗為無奈。


    “罷了……非是我無情,實在是人情淡漠,世態炎涼,反正沈公公也瘋了,也不用替他瞞著了!”


    譚憲當即將他知道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密諜司早就知道禹藏花麻要投降的消息,沈端並不懂軍務,他找了譚憲。


    譚憲分析過後,認為未必可信,沈端聽從了他的看法。


    隻是又過了一天,沈端突然再次找到他。


    這一次沈端改了口風,他堅持要搶功,瞞著皇帝不上奏,還告訴譚憲,說朝廷不日就會派遣欽差,前往西北,他就是其中之一。


    “沈端如何得知朝廷要派欽差?又如何確定你就是其中之一?”王寧安厲聲追問道。


    譚憲道:“我猜測應該是陳琳授意的,畢竟沈公公沒那麽大的本事可以左右陛下的想法。”


    這時候趙曙又道:“不對,我記得當時推薦欽差,是政事堂的主意,應該是文相公建議父皇的,莫非文相公也要聽從陳琳的擺布?”


    譚憲搖頭,“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不過奴婢知道,陳公公和政事堂的確有勾結,是不是文相公,可不好說。”


    趙曙小臉氣得煞白,怒道:“好一個陳琳,先生,還等著什麽,立刻把他抓起來,嚴刑拷問!”


    王寧安嗬嗬一笑,“殿下,稍安勿躁,沈端都能瘋了,以陳琳的功力,隻怕從他嘴裏什麽都問不出來。還是立刻去見見文相公吧,我想聽聽他怎麽說,為什麽要派遣三位欽差,是誰給他的建議!”


    王寧安正要動身,突然譚憲跪爬了半步,猶豫道:“王相公,奴婢這裏有一份東西!”


    “哦?是什麽?”


    譚憲擺了擺手,讓人拿過來一個托盤,他張開嘴巴,指了指上麵的牙齒。


    有人立刻仔細看去,結果在一顆牙根的地方,拴著一條幾乎透明的繩子。士兵用鉤子小心翼翼勾住,一點點往外拽。


    譚憲也朝著肚子打了幾拳,張口嘔吐,足足折騰了一刻鍾,在一灘膽汁當中,出現了一個蠟丸。


    有人急忙清理,然後打開,從裏麵拿出了一封手書。


    王寧安顧不上惡心,接在手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這,這是劉沆的手書?”


    “王相公好眼力。”譚憲艱難道:“奴婢和高遵裕一起領兵,我們為了互相挾持,不至於出亂子,就私自做主,把彼此的把柄交給對方。我是受命沈公公的,所以把沈公公的密信給了他。而高遵裕則是受到了劉沆的命令,說起來好笑,他死在了西夏人手裏,誰都以為什麽都沒了……卻想不到,竟然在奴婢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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