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遇乞讀過很多漢家的書籍,骨子裏他自認是儒將,當然,在大宋人的眼裏,他就是個無恥可惡的惡魔。


    他讀過,在周代取代商代之後,殷商的舊臣伯夷叔齊在首陽山采薇而食,寧可餓死,也不吃大周的糧食。


    如今他落到了大宋的手裏,也絕不口吃大宋朝廷的糧食,采集野果,狩獵野獸,撿拾地上的麥穗,下水捕魚,野利遇乞的食譜兒並不單調。


    他還嚐試養一些家禽,幾隻老母雞,幾隻鴨子,他不養豬,因為道理很簡單,每隔三五個月,大宋這邊就會給他換一個地方,免得老家夥熟悉地形,尋機逃跑。


    沒有一年的時間,豬是養不大的,故此野利遇乞隻能吃一些雞肉,雞蛋,有些時候,他還會抓一些蛇,老鼠,田雞……他很喜歡一邊吃,一邊向看守的人炫耀,尤其是當守衛感到毛骨悚然,甚至開口痛罵的時候,他更加高興。


    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顯示西夏勇士的高貴,可以去鄙夷懦弱的宋人……野利遇乞和外界完全隔絕了,他什麽都不知道,枯燥而單調的生活讓野利遇乞變化很大,他努力去思索前半生的金戈鐵馬,也不斷在思考著宋遼的大戰。


    當狄青出現,打破了寧靜。


    野利遇乞迅速意識到,大宋要啟用他這顆閑置多年的棋子了。


    不管李元昊如何對待他,野利遇乞隻會憎惡李元昊一個人,最多還有他的家族,野利遇乞不想成為黨項的罪人,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恥辱的柱子上。


    史書上一行行的文字,就是一把把鋒利的鋼刀,尖銳的匕首,被寫在上麵,千秋萬代,都會成為笑柄的,不行,絕對不行……野利遇乞瞬間想到的是死,他去搶奪王寧安的佩劍,隻可惜,被狄青父子阻攔住了。


    野利遇乞微微苦笑,“狄漢臣,你攔不住我的,隻要我想死,沒有人能阻止我。”


    狄青剛剛動作很猛,牽動了傷口,扭頭咳嗽兩聲,無暇回答。王寧安淡淡一笑,“野利遇乞,有一個人能阻止你自殺。”


    “哦?莫非是你嗎?”


    “不是!”


    王寧安搖頭,“是你自己!就是你野利遇乞!”王寧安突然把聲音提高了八度,“野利遇乞,你是個聰明人,大宋留著你,為了什麽,你心知肚明。十多年了,你有太多的機會可以死,卻舍不得。千古艱難啊!你不但舍不得死,還想活得好一點,所以你不放過一個麥穗,但是又想保留一絲尊嚴和麵子,所以你不吃大宋的糧食,對於你的作為,我隻有一個字送給你:裝!往死裏裝!有本事你連大宋的布也不要,光著出去!你沒有那個決心,也沒有那個魄力,傲嬌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不,我這就把寶劍給你,你是自刎,還是挖心,或者割開肚皮,慢慢等死,總而言之,你自己選……”


    說完,王寧安還真把佩劍解下來,往前一遞。


    野利遇乞看著近在咫尺的寶劍,突然五官糾結起來,他緩緩抬起手臂,當手指觸碰到劍鞘的時候,突然想觸電一樣,不自覺縮了回來。


    狄青把野利遇乞的動作看在眼裏,心中忍不住暗笑,王寧安的眼光可真夠毒的,這老家夥根本就是裝蒜!


    野利遇乞真的很糾結,他自以為什麽都想好了,可以毫不猶豫去做,但真正事到臨頭,他猶豫了,退縮了,膽怯了……


    半晌,野利遇乞突然一笑,“王相公,對吧?小小年紀,能穩坐高位,的確不簡單,是老夫看走眼了。”


    不說自己懦弱,反而誇讚王寧安,這個老家夥也是滑頭。


    “野利遇乞,別玩虛的了,真刀真槍,幹了大半輩子,玩點實在的,給我們弄點吃點。”


    麵對王寧安的要求,野利遇乞有些驚訝,當還是點頭。


    老家夥帶著他們進入了小村子,這裏隻有十幾戶的人家,除了野利遇乞一個囚犯之外,其餘全是皇城司密諜的家眷,鐵板一塊,風雨不透。


    野利遇乞有兩間茅草屋,令人驚訝,房間很幹淨整潔,房簷下掛著一些臘肉臘魚,小院擺著一張桌子,還有幾把椅子。


    雖然材料簡陋,但設計精致,匠心獨具,坐著十分舒服。


    老家夥絕對是被打仗耽誤的設計師。


    坐下來之後,野利遇乞送來了幾個竹筒製成的杯子,沒有茶葉,隻有山間的泉水,衝泡曬幹的丁香花,水清花香,居然比茶還要爽口。


    狄青滿臉的怪異,仿佛第一次認識野利遇乞一般。


    等了沒多大一會兒,香氣就飄了出來,野利遇乞宰了兩隻老母雞,做了一鍋臘肉蒸飯。


    由於缺少調料,賣相很不好看,但是食物的天然香氣都被發揮出來,狄詠不停咽口水。野利遇乞很得意,這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把食物弄得香噴噴的,饞得看守的士兵流口水,絕對是人生樂事!比起打了勝仗還有趣。


    老家夥很熱情,招呼狄青和王寧安吃飯,還拿出了一壇野果釀的酒。


    “這些年過來,別的本事沒有,就這手藝,去開封開一家酒樓,絕對能大紅大紫……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嗎,叫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


    “打住!”


    王寧安笑道:“野利遇乞,你幹的事情,是吃肉嗎?我說的再明白點,拿慣了馬刀,能菜刀習慣嗎?”


    野利遇乞眉頭微動,卻笑道:“無所謂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看得開!”


    “你要是看開了,就不會活得這麽累了!”


    “我活得累?”野利遇乞好像聽到了最好玩的笑話,“老夫躬耕田畝,怡然自樂,看天上行雲,看橋下流水,聽百鳥齊鳴,賞山花爛漫……歸隱林泉,寄情天地之間,不正是你們漢人最喜歡的事情嗎?”


    “錯了!”


    王寧安笑道:“野利遇乞,你就錯在學什麽都學了半吊子!曾經滄海難為水,你連大海都沒看過,又如何能裝大瓣蒜?能掙大錢而不去掙,那叫安貧樂道,掙不到大錢,那叫窮酸措大!範蠡帶著西施暢遊山水,那是人家滅了吳國,功成身退!你現在算什麽,你也配寄情山水嗎?”


    野利遇乞被說得老臉通紅,他也怒了。


    “老夫怎麽不配?我親提三尺寶劍,殺死幾十萬大宋兵丁,輔佐……大夏,在最困難的時候,建基立業。敗大宋,破大遼!縱橫幾千裏,無人可敵!雖吳起孫武,也未必能超過老夫!就算是你們大宋最能打的人,也是老夫手下敗將!”


    說著,他還示威似的仰起頭,鄙夷地盯著狄青。


    狄詠看在眼裏,非常憤怒,想要教訓老家夥,王寧安一擺手。


    “野利遇乞,我說了,你的學問是半吊子,你的功業也是半吊子,沙漠上的城堡,不值一提!”


    “不妨告訴你,兩年之前,我大宋已經光複幽州,狄相公和在下都是主要的功臣!百年恥辱,一朝得雪,你還覺得自己比狄相公厲害嗎?”


    “啊……”野利遇乞倒吸一口氣,瞪圓了老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狄青。


    狄青隻是微微一笑,叉著手,充滿了自信。


    “再告訴你,李元昊已經死了,他的下場你決然想不到。他搶了自己的兒媳婦,結果寧令哥提著刀進了皇宮,把李元昊的鼻子砍下來,當天晚上,李元昊失血過多,已經死了!”


    “死了?”


    野利遇乞驚得站起來,他突然仰天狂笑,笑得無比猙獰,殘暴不仁,肆意殺戮,他就該是這個下場!


    笑夠了之後,野利遇乞渾身一震,驚喜交加道:“這麽說,是寧令哥當了皇帝?他是我的外甥,你們怕了,對不對?一定是他讓你們來放了我?對不對?哈哈哈,老夫終於能自由了!”


    野利遇乞簡直要瘋了,王寧安等他發了一陣狂,才潑了一盆冷水。


    “很不幸,寧令哥已經死了,他逃到了沒藏訛龐的府裏,結果被沒藏訛龐殺了。眼下西夏的皇帝是李諒祚,已經十五歲了,或許你當年見過他吧?那時候李諒祚隻怕還是個奶娃娃呢!”


    野利遇乞再三確認,終於頹然坐在了地上,老臉之中,滿是遺憾,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你的眼光不錯!”


    王寧安道:“的確是完了,你們失去了一鼓作氣的機會,偏安一隅,陷入內鬥,已經是有死無活!”


    “你胡說!”野利遇乞掙紮道:“就算大夏進取不足,但自保有餘,不會怕你們的!”


    “哈哈哈,野利遇乞,不妨再告訴你一點事情,這十多年,變化真的太大了,唃廝囉也老了,他的孩子不但不爭氣,還陷入內鬥。西夏沒有精力去對付青唐,不幸的是我大宋已經準備向青唐下手,到時候,我們居高臨下,左右包抄,大破西夏,隻在旦夕之間!”王寧安笑嗬嗬道:“我說了,你的功業隻做了一半,因為很快就要化為烏有了……”


    野利遇乞真的怕了,他的冷汗順著鬢角流下來,渾身不停顫抖。


    “你,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野利遇乞大聲叱問,“你們就是來炫耀嗎?”


    “當然不是!”


    王寧安神秘一笑,“因為我們還沒確定對付青唐的人選,而你,野利遇乞,就是我們看中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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