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趙禎把自己放在了頭一位,鄭獬頓時心花怒放,他真想趴在地上,給皇帝磕頭,大叫吾皇聖明!


    狀元得的是天經地義,實至名歸,什麽狗屁六藝學堂,根本是扯淡,一幫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還敢和我比,你們差著行市呢!


    鄭獬渾身上下透著得意勁兒,就差飄起來了,可是他覺得氛圍很不對,那幾位相公絲毫沒有喜悅之色。


    贏了,我幫你們打贏了,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呢?怎麽一個個都跟死了媽一樣?你們這是怎麽回事?


    鄭獬還糊塗著呢,可其他幾位相公心裏有數,敗了,徹徹底底敗了!


    趙禎反手,把另外十篇文章拿了出來,“陳琳,給各位相公傳看一下。”


    老太監領命,將文章拿起來,交給每個人,大家輪流觀看。


    這些相公都是鴻儒大家,一目十行,很快就能看完,可是有人卻攥著手裏的文稿,指甲都變白了,卻舍不得傳下去。


    好,真是好!


    韓琦對著麵前的文字,滿心哀歎,他盤算著就算六藝學堂贏了,也不過是伯仲之間,拚著老臉不要,硬說六藝不行,也不會有太多的反對聲。


    可是真正看到了這些文章,這個念頭徹底消失了。


    誰也不是瞎子,六藝的文章比起鄭獬等人,高了不止一個等級!


    十篇優秀的文章,其中至少有五篇,能穩穩勝過鄭獬,尤其是其中一篇,文采飛揚,讀之如飲瓊漿,酣暢淋漓,哪怕再違心,也不能判他們輸。


    韓琦無語了,其他人更無語了,他們隻剩下震撼,甚至有些羨慕嫉妒恨,範仲淹多大的福分,居然弄了這麽多優秀的苗子,是這幫學生太過天才,還是六藝的教學方法真有獨到之處?若是後者,是不是該把家裏頭的後輩晚生送到六藝學堂,讓他們好好漲漲本事啊!


    大家夥胡思亂想,文章已經傳完了,趙禎一擺手,又讓把這些文章交給鄭獬。


    鄭大狀元早就趕到了不妙,他把文章接過來,一瞬間,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哪怕作為對手,他都忍不住要給人家叫好!


    好歹也是寒窗苦讀十幾年,鄭獬再自欺欺人,也不敢說自己更強。不隻是一篇,有好幾篇,文采、立意、行文、書法……全都勝過自己!


    四年才出一個狀元啊,老子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是文曲星下凡!居然還有人勝過自己,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幫!


    老天啊,不帶這麽玩人的!


    連續的挫敗已經讓鄭獬抓狂,如今連他最自豪的東西,也被人家打敗了,還有什麽說的?


    罵你不學無術,欺世盜名,有什麽錯?


    鄭獬跟瘋了一樣,他抓著這些文章,仔細看,瞪大眼睛看,看來看去,他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們沒用太學體,沒用太學體啊!不能通過科舉,不能啊!”


    鄭獬放肆地大叫,完全是歇斯底裏,到了崩潰的邊緣……趙禎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長歎口氣,“狀元郎說的不錯,朕剛剛就說了,按照如今的科場規矩,你還是狀元,不過……這個規矩要改了!”


    鄭獬剛剛打起了精神,一瞬間就跌落穀底,其他幾位相公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就像上次卷入銅價的事情,大家都丟了人,這一次他們同樣被打得暈頭轉向,腦袋冒金星。


    力推出來的狀元,居然被六藝的學生給秒殺了,還是全方位的,算學、會計、弓馬、詩詞、策論、經義……沒有一樣比得上人家,直接被轟成了渣!簡直沒法活了!


    “眾位愛卿,文章都看過了,孰優孰劣,相信大家心中有數,六藝學子,除了沒用太學體之外,其他各項,均是非常優秀。數年之前,歐陽愛卿,範愛卿開山授課,創辦六藝學堂,為國育才。時至今日,朕要公允地說一句,你們做到了,你們培養出來的年輕人非常優秀,是我大宋年青一代效仿的榜樣,朕甚是欣慰,幾位愛卿,你們辛苦了!”


    說著,趙禎居然躬身施禮,可把範仲淹和晏殊給驚呆了,他們連忙起身,屈膝跪下,還沒等說話,已經是老淚橫流。


    “陛下隆恩,老臣無能,不能上佐君父,下安黎民,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所幸學子們刻苦攻讀,修文練武,有了今日成就,老臣也能對他們的父母有所交代,總算沒有誤人子弟。”範仲淹動情說道。


    趙禎點頭,“卿等沒有誤人子弟,可朝廷幾乎誤了賢才啊!”


    一轉身,趙禎對著政事堂的幾個人說道:“眾卿也看到了,這科舉還能以太學體取士嗎?”


    富弼和韓琦被問得沒有話說,賈昌朝連忙站出來。


    “啟奏陛下,老臣仔細看過諸位學子的文章,感慨頗多。”


    “講!”


    “是!”賈昌朝咳嗽了兩聲,衝著六藝學堂這邊嗬嗬一笑,顯得和藹可親。


    “你們這些年輕人,很了不起。文章好,文采好,有見地,語言平實,通俗易懂。想來,這正是醉翁所提倡的吧?”


    歐陽修道:“沒錯,文以載道,如果別人看不懂,又有什麽意義?”


    “醉翁之言,一針見血啊。”賈昌朝轉向了鄭獬等人,“你們的文章,一味追求奢華,一味使用生僻的字眼,明明一句話能說清楚,非要用一大段的文字,看似氣勢恢宏,實則空洞乏味,很是無趣!”


    先是重批,然後賈昌朝又把話拉了回來。


    “老夫以為,不能算是你們的錯,畢竟朝廷以太學體錄取,你們不能不如此!”


    賈昌朝雖然想辦法維護大家的麵子,但是雙方的文章擺在一起,就能發現太學體的荒唐之處。


    比如鄭獬的文章中就有一句“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


    這九個字,就是典型的太學體文風,比如“軋”在這裏要讀“壓”,也就是天地交融之意,茁呢,就是生長強壯的意思,聖人發,自然就是指聖人出現。


    按照正常的說理,是天地相合,萬物茁壯生長,聖人降世……鄭獬沒有用常用的形容詞,非要弄出三個特殊的詞匯,以彰顯與眾不同,構思巧妙。


    可仔細一想,卻有說不通的地方。


    萬物生長,怎麽就能導出聖人發呢?萬物有好有壞,有優有劣,你怎麽保證出來的都是“聖人”,都是好的?


    這還僅僅是一個例子,比這個荒誕的詞句比比皆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一味求新,求奇,一味用生僻的字眼,結果把文章的內容都給割裂了,說理也不清楚,不但是看得人糊塗,寫的人也糊塗,真正是下筆千言,胸無一策,一點可用的東西都沒有。


    “賈相公之言甚是,荒唐在於太學體,如果太學體不除,則貽害文壇,傷損朝廷斯文元氣,以此選拔出來的官吏,多是投機取巧之徒,真才實學有限,如何能為陛下革新弊政,振興大宋?”


    歐陽修早就對太學體深惡痛絕,他見到太多有真本事的人落榜,一些玩弄文字機巧的家夥蟾宮折桂,躋身朝堂。


    不說別人,連蘇老泉都通過不了會試,足見太學體之坑爹!


    曆經多年,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


    在事實麵前,趙禎很快點頭了。


    “歐陽愛卿所言甚是,朕也準備廢除太學體。”


    “陛下聖明!”


    歐陽修連忙施禮,王寧安也跟著一起稱讚,那幾位相公看在眼裏,也無力回天,隻能徒呼奈何。


    韓琦掃了一眼鄭獬,突然說道:“啟奏陛下,既然太學體廢除,那麽今科的殿試是不是也要作廢?以老臣之見,不如就把今天的測試作為殿試,這六藝學堂的30位學子,表現優異,從中選取狀元,頒行天下,取代之前的金榜,似乎更能讓天下人信服,老臣恭請聖裁!”


    好一個韓相公,真是夠大方的,居然要廢除科舉成績,把六藝的年輕人越級提拔,直接授予進士稱號!


    他是知錯能改,良心發現嗎?


    當然不是!


    韓琦這是玩了一手漂亮的捧殺,不管怎麽說,今科的考試已經結束了,人家從取解試,到會試,再到殿試,一路過關斬將,廢了好大勁兒拿到了功名,豈能說廢就廢了?


    任何破壞規矩的人,都要遭到強烈反噬。


    而且新科進士當中,不乏高官子弟,富裕之家,這可是一股龐大的勢力,搶他們的功名,不等於直接和這些作對嗎?


    樹敵也不是這麽幹的!


    更何況大蘇這些人,都是王寧安眼裏的寶貝,他們年紀還不夠大,突然入朝為官,曆練不夠,如何應付複雜的局麵?


    不是每一個人都是王寧安,更何況他們本來都是在下一科,也就是嘉佑二年,才榮登進士榜,創造了千年科舉最輝煌的一科!


    王寧安沒心思破壞,更不想上了韓琦的當!


    “啟奏陛下,太學體雖有不妥,奈何不教而誅謂之虐!朝廷錄取標準在那裏,豈能隨意更改。”


    “那王卿的意思是?”


    “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規矩。”王寧安道:“臣以為不但要廢除太學體,還要列入更多的考核內容,臣願意給四大書院每家提供200匹戰馬,以供學子聯係騎射之用。”


    趙禎含笑,“王卿有心了,朕也是此意,六藝的學子實在是太優秀了。朕有意將六藝學堂升為皇家學堂,作為天下書院的表率,讓所有人知道,該如何讀書,如何做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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