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間幾分倦,幾分疼然,幾分冷瑟。


    “雲訣,心意已定。”


    風揚起雪白的長袍,散開一陣悲斂,微窒的語氣,寒肅而清靜,如畫如墨的眉間一如往日慈悲、淡然,清冷獨絕,卻又縈著難以掩盡的一絲疼負、一絲釋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於她,也於他。


    知是錯,是孽,可猛然驚醒之時卻早已遲了。


    往事曆曆在目,此心困頓,恍然間已歿。


    親口判下她天魔之刑,他麵不改色地看她行刑,最後的不忍,是他親自出手殺了她。


    迷情林中,初知她對他的愛戀,他決絕地將她置了寒潭之中,棄她於雪地裏哭喊著認錯,隻親口逐了她出峰。


    三年之後醉仙群會上,她因毒對他生出邪欲,他親手碎了她魔元封她丹田,蓬萊一戰罪孽難贖,他將她關押在寒海之底,百年死生相繼。


    是非對錯,即便他不盡知也隱隱洞察了。那一百年,是為了叫她斷念,叫她自省。


    可是卻又突然知道了她竟從最初,便隻是為了他。


    走到那一步,全隻因為他。


    他曾歎,不若不知。


    心下卻終是動容了。


    是以當她再出冰牢,真的拋開前塵將所有的執念都棄盡了以後,他一時間竟兀然空惘了……


    百年裏,他遠望寒海尚還有幾分惻動牽疼覺到自己還活著,正殿之前那一刻,她從他身側漠然走過之時,他卻再覺不到身上一絲生息,似乎天地間所有一切都空了,連帶他的心也是。


    沒有人知道,開口留下她的那一刻,他有多少驚惶,又有多少隱喜。


    再為師徒親自接回止水峰上,與其說是對她的慈悲,不如說是對他。


    明知她若留在他身邊,於六界恐將是浩劫一場。可卻還是縱容自己留了她下來,不去多管多顧,直至如今。


    這一世,她本沒錯,是他,沉陷在百年前的動容裏無法自拔。


    害怕,卻又貪戀,在複雜與矛盾中不容她離遠,又不容她太近,哄她抱她,卻又一次次驚醒過來猛地推開她。


    明白這是錯,他拒絕,抗拒,百年前逼她斷念,百年後逼自己摒棄,不惜將她嫁出止水峰,也要斬斷這樣的錯孽。


    直到情歡酒,直到魔障難滅,直到他終於控製不住對她犯下了大錯。他才終於明白,他早已救不了自己、也回不了頭了。


    怎樣決絕的方式,對她,對自己,卻還是抵不過墮凡的心。最終五百年的修為,輸給了一個情字。


    號為止水,卻終究沒能做到心如止水。


    她不但沒能離開他這師父,甚至還懷了他的孩子。


    到底是人意還是天意?


    雲訣自嘲苦笑。


    得道數百年,動情動欲也就罷了,竟還是對著自己的徒弟。


    複雜,迷惘,承忍,歎息。為仙多年,於他,竟也會有這樣荒唐的一日。


    可到底還是有了。且他竟還平靜的很,甚至釋懷。


    是錯,他認了;是孽,他也認了。


    可是認了之後,卻還是不能原諒,她可以錯,他卻不能。


    雲訣眸中極靜,空氣中一片決絕的空冷。


    對這一日,隱約間,其實早已洞察。放她出冰牢時便知是一場孽輪,便也有了打算,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


    不負她麽?是,又不是,隻有他自己清楚,也許,終還是要負。


    或許此生此世,他唯一沒有負的,隻是自己。


    ……


    洛紫剛至了殿門前便止了步,驟聽一聲暴喝,震得大殿似乎都抖了抖。


    “不可能!”長天青臉色鐵青:“我原當你隻一時受她所惑,不曾想你竟已糊塗到了這一步!”


    雲訣沒有應聲,麵上是一意決然。


    長天青看著他,腳下踉蹌,半晌才站穩,忽而冷笑出聲:“師弟……你真不愧是師父最器重的弟子啊,不管做什麽,都是驚天動地的……蓬萊列仙若有知,師父在天有靈,必是要以你為榮的是不是?”


    雲訣心微窒,半晌,微微閉目。


    長天青直直看他,怒不可抑:“師弟,你可曾想過,你一句娶她,置了仙門於何處?!身為仙界之尊,與其弟子有染,枉顧倫常竟還要娶她為妻!仙界從此在六界還抬得起頭來麽?!敗盡蓬萊顏麵不說,你自己也要淪為仙界之鄙!這樣的醜事,無異於扇了仙門一記耳光!此先河一開,往後仙門還能有一點倫道可在?師德古秩豈能不因你這仙尊的作為而損殞?於後世代代影響之惡,你可曾看得通透?!”


    殿中溫度一時降到了極點,冰冷刺骨,許久的靜默後,雲訣終於開口:“我意已決。”


    “你——”


    目中幾分惘,複雜地歎了一聲,又複了決絕,他仰麵望長天青,聲音淡漠飄渺,如天邊飄過的雲。


    “雲訣罪深孽重,有負仙門,自當免去仙尊之職。身為蓬萊弟子,有心枉顧倫常辱蓬萊宗威,是為大錯,不可輕饒,更應遵我宗規仙冊之戒,受笞仙杖後跪上覺心壇,若能不死,今日所求請掌門師兄成全,若不幸身死,亦是雲訣之命,引以為天下人之戒,必無怨言。”


    長天青看著他,驚震,呆愣,一時間竟懵住了。


    “雲師兄!你……你……”


    洛紫奔進殿內,呆看著雲訣淡漠孤冷的背影,幾度張口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殿中靜了許久,u看書 uukansu.co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


    雲訣側目望她,似惘不惘,漠然一刻,點下了頭。


    病纏已盡,死歸將至,大劫已近。越是到了此時,他越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不能答應她成魔,更不能逼她入魔。


    拒了那麽多年,他隻是忽然累了,想要寵她一次。


    沒有那兩個孩子也是一樣的,罪孽不假,但他將此生賠給她也罷了。


    相信師父,即便和你一起錯,一起萬劫不複,也定不再推開你。


    ……


    洛紫當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了,雖然知道鈴丫頭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但想到笞仙杖,覺心壇,洛紫還是更想哭。


    自古以來,就沒有人真正上過覺心壇。


    蓬萊此戒是無為上仙親口立下,隻有她的弟子朝唯地尊楚天依為娶魔君之女不顧性命領受過,欲上卻終究未成,以羅天上仙的修為跪死在了萬棘錐魂階上,最後仍未得償所願,魂飛魄散,了無生路。


    後來聽說那魔君之女因此而對蓬萊生恨,尤其是對無為上仙,多番誅殺不成,死在了常侍墨音清殤的一名蓬萊弟子手中。


    但這些都是後話,唯一可知的便是笞仙杖直傷仙元,錐魂階更由特殊材質取法煉成,直接傷人魂魄,縱是仙力再強,也經不住這樣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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