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風的車開遠了,馬豔菊搖下了車後座的車窗,緊閉的大門上方是“季公館”三個森然寂靜的字,她充滿了疑惑。林亦風和歐陽千月離開墓園的時候,她就讓老金開車一路尾隨著他們,到了季公館。在千月下車的時候,她聽見車上的林亦風大聲喊:“其實大寶小寶是金宇風的孩子,對不對?”接著她看見千月的身子像被電擊般怔住,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就徑自進了季公館。馬豔菊的心簡直要跳出嗓子眼,千月的確是懷了宇風的孩子,而且生下來了,林亦風叫他“大寶小寶”,難道是對雙胞胎?馬豔菊的心狂跳不止,此時此刻,她多想抓住千月問個明白,她多想瞧一瞧她的兩個孫兒。


    “太太,你怎麽突然要來這裏?”司機老金在駕駛座上輕輕地念叨。


    馬豔菊喟歎一聲,道:“老金,太晚了,咱們回吧!大年三十,沒有放你的假真的很抱歉。”


    聽馬豔菊說出“抱歉”的話,老金幾乎要掉落下巴,太太這回恢複記憶,和從前是完全不一樣了。從前的大太太是多麽驕橫啊,什麽時候給他們這些下人看過好臉色?上回失憶後,雖然也和他們下人們親近,但畢竟是個不正常的人,哪像今夜這樣穩穩妥妥地真心實意地體恤著他。老金頓時心裏湧滿暖流,他道:“太太,你說哪裏話?為你和金先生服務,不是老金分內的事情嗎?老金這就送你回金家大宅去。”車子在老金愉悅的心情中啟動。馬豔菊扭過頭看漸行漸遠的“季公館”的招牌,心裏下定了主意,明天,她要來季公館拜訪。


    馬豔菊回到金家大宅的時候,大家都差不多睡熟了。她打開自己臥室的門,看見房間裏亮著一盞床頭燈,柔和的光線將整個房間修飾得迷迷蒙蒙的。金東旭睡在床上,他今天被馬家人很是灌了幾杯酒,此刻正睡得沉沉的。他的唇角掛著一抹分明的笑意。馬豔菊走到床邊去,盯著床上這張熟睡的麵孔,目光冰涼。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卻早已沒有了一顆愛她的心。他唇邊的笑意一定是為了年夜飯上,馬家人對柔桑挑衣品位的讚賞吧!想起年夜飯上的一幕,馬豔菊的心裏就生出一股怒火,她的目光在房間裏搜索,終於看到了那件被金東旭用衣架撐起來的白底豎黑條紋的襯衫。馬豔菊盯著那件襯衫看了許久,驀地,她轉身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找到一把剪刀,衝到那件襯衫前,抄起來就鉸。馬豔菊發瘋地鉸著那件襯衫,仿佛在鉸著柔桑故作清高的麵容,鉸著金東旭冷漠的心,直鉸得那件襯衫七零八落,碎成一綹一綹,馬豔菊才踉踉蹌蹌地後退,背抵著冰冷的壁櫥,才停住顫抖的腳步。她的淚“刷刷”地滾淌在麵頰上。


    年三十的夜晚,有人哭,有人笑,大千世界,包羅萬象。這座南方小城幾家歡樂幾家愁,而在遙遠的北京也不例外。楊羽傑在謝凡家吃過年夜飯,便上街溜達。他去南鑼鼓巷的酒吧裏坐了坐,聽歌手唱了幾首搖滾,便又百無聊賴繼續壓馬路。街道上有穿著新衣服的年輕情侶手拉手去攔計程車,也有穿著親子裝的一家三口剛從計程車上下來,張燈結彩的馬路充滿節日的喜慶。楊羽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帽子、手套、圍巾,裹得像個粽子。他哀傷而又充滿豔羨地看著路上恩愛團圓的人群,地上他的影子孤單。抬頭看天空,今夜沒有月亮,模模糊糊的,還有下雨的前兆。謝凡打了電話來,在電話裏像個父親般咕噥了幾句:“羽傑,這麽冷,你不在家呆著,跑去哪裏?”


    “我就回來。”


    掛了叔父電話,楊羽傑心裏惆悵不已。他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孩子、老婆全都沒有了,那些曾經唾手可得的幸福不知何時成了紅塵客夢。冬夜的北京城冷得掉渣,楊羽傑就那麽在馬路上站著,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他一人,所有的路燈燈光都打在他的身上,縱橫交錯,互相碰撞,他在這一片昏黃的光裏像個被冰鎮的雕塑。


    “洛洛……”楊羽傑朝著空蕩蕩的馬路前方伸出手去,柳茹洛的影像一閃即逝,像流星。楊羽傑想哭,卻流不出眼淚,所有的眼淚都被冰凍在體內。楊羽傑就這麽一直呆立在冷空氣裏。這就是北京城,這就是北京城了。柳茹洛曾在這裏求學,但是因為阿淩的死、梅淑的糾纏,她停止學業回家嫁人。命運沒有就此眷顧這個父死母亡的孤兒,而是給她更為沉重的打擊,那次失敗的婚姻,柳茹洛沒有被擊垮,而是化蛹成蝶。或許,柳茹洛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為了要遇見他,他給了她這一生最美好的愛情,可惜他不知道毀了她的人竟是他。這座大大的北京城讓他們相愛相知,可是卻不能為他們的愛情保鮮。在這裏,他發現了她吸毒的秘密,他傾盡心力愛著的女子成了一個癮君子,那時他不知道她吸毒的原因,他隻覺得他的家庭他的世界毀了。北京給了他一個美夢,又毀了他那個美夢,現在他站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的洛洛卻徹底成了一個遺夢。


    楊羽傑不知在馬路上呆站了多久,uu看書 ww.uukanshu直到謝凡的車子停在他身邊。


    “幸好有手機定位追蹤,不然我都快急死了。”謝凡下車將楊羽傑拉上了車的副駕駛座,發現他整個人都僵死了一般,睜著一動不動毫無情緒的眼睛。謝凡歎口氣將車上的暖氣開到最大,熱熱的風吹在楊羽傑的臉上、身上,他終於開始回魂。手腳暖和起來的時候,淚水也被解凍,洪水一樣奔瀉在麵龐上。謝凡心情沉重,他給他遞紙巾,黯然道:“想洛洛了,對嗎?”


    楊羽傑轉身,讓頭抵在叔父的胸膛上,哭得兩肩顫抖。謝凡用手輕拍他的背,像安撫一個小孩子,“洛洛也希望你開心的,你不要這樣沉湎在痛苦中,讓洛洛在另一個世界都不能安息……”


    楊羽傑越發傷心地哭泣,謝凡的話提醒他,他的洛洛已經死了。哭了許久,幾乎流幹所有眼淚,楊羽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頹然地靠著,像一團軟泥。


    謝凡繼續歎氣,“我原想留你在北京的,怕你在那座城市觸景傷情,可是看來北京也不能治療你心上的傷。我想了又想,決定答應你的請求,讓你回那座城市發展,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將你父親公司的股權轉讓套現,我已經幫你集結了兩億資金,過完春節,你就帶著這些錢回那座城市去吧,從今往後,照顧好自己,保重自己……”


    “謝謝叔叔。”楊羽傑低低地應和,始終沒有抬頭,他的視線已經在方才劇烈的淚水衝擊中徹底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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