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之日,“藍家小築”的生意很好。藍鳳凰隨藍局長出國旅遊去,付小日暫時替她管著“藍家小築”的生意。難得不用值夜班,整個夜晚,付小日都待在“藍家小築”當跑堂夥計,一直忙到淩晨才熄火打烊。剛想上閣樓睡覺去,忽望見窗外月圓如畫,便不自覺點了根煙踱步到門外賞月去。月涼如水,月華流轉,大地一片銀光迷蒙,付小日真想吟詩幾首,愧歎空有文人的雅興卻無文人的才華。於是張了張口,隻能複又閉上,狠吸幾口煙聊以慰藉。正覺意興闌珊時,隻聽籬笆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心下吃驚,便推開兩扇木門往外探看。剛一探出身子,便有一人直跌入他懷裏,他低頭一看,驚嚇一跳,竟是柳茹洛。


    “洛洛姐,你怎麽了?”扔了手裏的煙卷,將柳茹洛扶進內室,燈光下但見柳茹洛一臉憔悴,瘦得可憐。


    “小藍呢?”柳茹洛喘籲籲地問,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費盡全身的力氣。


    “小藍隨她爸爸出國旅遊去了。”


    “哦,”柳茹洛顯得失望,“我還想來投靠她幾日呢,不在我就走了。”柳茹洛剛一起身腳就癱軟了。


    付小日連忙扶住她,責備道:“小藍不在,不是還有我嗎?你怎麽病得這麽重啊?傑哥呢?他就不管你嗎?”付小日說完就去兜裏掏手機。


    柳茹洛一下拍開他的手,鼓了一口氣說道:“別給他打電話,你給他打電話我就走!”


    付小日看著柳茹洛一臉倔強,隻好收起手機,無奈道:“可你這樣怎麽好?我要不要送你上醫院?”


    “小日,姐死不了,”柳茹洛虛弱地笑著,“扶我去閣樓躺會兒,再弄點鹽水給我喝,記住,一定不要通知任何一個人,一定要答應我,不然我現在就走。”


    “好好好,我答應你。”付小日憂心忡忡地扶了柳茹洛上閣樓去,他心下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通知楊羽傑,隻好一邊給柳茹洛調鹽水,一邊暗自懊惱。柳茹洛喝了點鹽水便疲累地睡著。閣樓上隻有一張床,付小日隻好在地板上鋪了席子和衣而臥。


    ※


    千月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剖宮產的刀疤待麻藥褪盡已開始大疼,她心裏記掛柳茹洛,但又沒辦法下床去,心想有羽傑照顧洛洛總應該是無礙的。一顆心便半惶惑半安著。月嫂抱了那對雙胞胎來給她看。看著酣睡中的兩個寶貝,想起宇風死前的慘狀,她的淚就不自覺浮上眼眶,心裏默默念叨著:宇風,你知道嗎?你做爸爸了,我們有一對可愛的兒子。正抹著臉,耳邊忽然響起季慶仁的聲音:“還在月子裏,怎麽能哭呢?”


    千月連忙擦了眼淚,正想起身,又牽動了傷口,痛得齜牙咧嘴的。


    季慶仁忙安慰道:“別動別動,躺著就好。”


    淚眼朦朧裏,千月望見一臉慈愛的季慶仁,他因為一夜之間喜得孫子正笑逐顏開著。千月心裏就覺得好溫暖好感激。這將近一年的時間,她承蒙季老先生無微不至的關懷,都不知道今生今世要如何報答。


    那時候從柳茹洛家裏出來,她一個人領著阿殘萬念俱灰,可是肚子裏又有了宇風的骨肉,她又不能輕生,隻能依母親生前所願將阿殘送到福利院去,自己則在福利院裏打義工。季慶仁是富可流油的農場主,時常會來福利院捐資捐物,於是巧遇了千月。他對千月和阿殘這對孿生姐妹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時常和她們聊天。千月溫婉可人,可是卻少有言語,而阿殘看起來雖然冷若冰霜,卻能和季慶仁閑話家常。阿殘雖然眼盲,但天性聰慧,對好人壞人的辨識度極強,她願意和季慶仁傾心交談大抵是因為感覺到季慶仁的善良和溫厚。從阿殘那裏,季慶仁知道了許許多多關於千月的經曆。


    千月未婚先孕,這是令季慶仁極為興奮的事情。他居然遊說千月嫁給他的獨子,並表示會對她肚裏的孩子視如親孫。千月起初不解,後來季慶仁終於說出實情,他的兒子季小亭患有先天不孕不育病症,他們季家丟不起這樣的麵子,季家的產業也需要有人去繼承。而千月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黑戶,嫁進季家,各取所需,是一件雙贏的事情。阿殘再三敲邊鼓,季慶仁再三懇請,千月終於答應了這門婚事。


    雖然婚後,她和季小亭頂著夫妻之名未行夫妻之實,但到底也客客氣氣,雙方互不幹涉各自的生活。而季慶仁對她卻著實捧為掌上明珠,季家上下因為老爺子對她百般疼愛也都對她敬畏有加,於是她的生活也就這樣安逸舒適地過著。她是安逸舒適了,但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柳茹洛會遭遇什麽樣的坎坷。她一直以為嫁給楊羽傑,有**終成眷屬,洛洛的生活理應比她幸福十倍,不用像她和宇風相愛的人不能相守,不是咫尺天涯,竟是天上人間。


    昨夜,季小亭沒有回季公館和大家一起吃團圓飯,季老爺子心裏本來就窩火,後又聽見他將肖海岸收留在農莊就更生氣了,季小亭跑出季公館後,她本來是想到農莊勸季小亭回家的,畢竟是月滿的好日子,一家人開開心心便好,不料竟遇見柳茹洛。看見柳茹洛的第一眼,她整個心髒像被人狠狠刺上一刀,那樣慘不忍睹的柳茹洛是她從未見識過的,將洛洛送到醫院後,醫生告訴她柳茹洛有吸/毒史,她整個人都驚呆了。她在季家做著安逸的少奶奶的這段日子,洛洛到底遭遇了什麽?她為什麽要染指毒/品?


    想到這裏,千月就覺胸口悶得慌。季慶仁見她臉色不好,隻當她是剛剛生產動了手術失血過多所致。


    “月子裏一定要好好補身子,你看你一下就給我們季家添了兩位孫子,讓季家香火得以延續,實在是勞苦功高,我替季家所有的列祖列宗謝謝你啊,千月。”季慶仁說得誠懇。


    千月連忙誠惶誠恐地搖頭,“爸,你別這樣說,都折煞我了,隻是小亭他……”


    “哦,小亭啊,唉,這孩子,因為我把警察招來,他正生我氣呢,自己一個人鎖在小洋樓裏,不吃不喝,也不出來見人,都當父親了,還這麽不懂事。”提到季小亭,季慶仁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警察?”千月狐疑地看著季慶仁。


    季慶仁繼續道:“還不是為小亭好,他那個酒肉朋友肖海岸殺了人,躲在我們農莊裏呢!你說他畢竟是個殺人犯,小亭怎麽能和他在一起呢?窩藏罪也是要判刑的,所以我就打電話報警了。警察來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麽肖海岸和咱們小亭起了衝突,他用手掐住小亭的脖子,警察怎麽勸都沒用,於是就被狙擊手開槍擊斃了。”


    千月聽得匪夷所思,原來自己昨夜聽到的槍響是警察開槍打死了肖海岸,肖海岸為什麽要殺人?自己昨夜救洛洛心切,竟忽略了當時躲在小洋樓裏的肖海岸。想來洛洛是被肖海岸帶到農莊來的,她見到洛洛的時候,她正被捆綁在椅子上,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傷,實在是不忍觸目。千月覺得頭一陣暈眩,心口生疼。


    季慶仁隻當她是累著了,趕緊說:“千月,你別生小亭的氣,你趕緊歇著,好好睡一覺,我啊,這就去農莊把小亭叫來,讓他來陪你,都為人夫,為人父了,哪還能那麽不懂事呢?”


    千月閉著眼睛,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心亂如麻。


    季慶仁囑咐月嫂好好照顧千月,再逗弄了兩個孫子一番,便出了病房。因為產科病房都在二樓,季老爺子沒有乘坐電梯,從安全門走樓梯下去。忽聞樓上有女人的喧嘩聲傳下來,他抬頭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急匆匆從樓梯上跑下來,她身後跟著一個帶著金邊眼鏡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女人跑得很急,把他撞了個踉蹌,慌裏慌張瞟了他一眼繼續跑下樓梯去。戴眼鏡的男人經過他身邊,衝他抱歉地笑笑,繼續追那女人,嘴裏喊著:“豔菊,你別跑,你要跑去哪裏,我是東旭啊!”


    倆人跑得沒影了,季慶仁搖搖頭,站直了身子,整理了衣裳,繼續走下樓去。他當爺爺了,這腰杆子啊是挺得倍兒直,每一步都走得鏗鏘有力。


    金東旭一直追到醫院草坪上,才把馬豔菊抓到,馬豔菊揮舞著雙手對他一通亂抓,把金東旭的眼鏡都給抓掉了,嘴裏哇哇叫著:“我不打針!我不打針!”


    “豔菊別鬧!”金東旭蹲下身子四處摸索著眼鏡,他是高度近視,一離開眼鏡,眼前就隻剩一片白茫茫,什麽也看不見。馬豔菊還是抓著他的衣角一頓揪扯,又對他撅起的屁股踢了一腳,金東旭頓時摔了個雞啄米的姿勢。正狼狽又懊惱著,一雙手將他的眼鏡遞到他跟前來,他隻覺眼前有黑色的影子晃動,伸手一摸,竟是眼鏡,趕緊欣喜地接過來戴上,眼前瞬間山明水秀,大地一片亮堂堂。金東旭起身,看清了站在身邊的人,不就是剛剛在樓梯上被馬豔菊撞倒的男人嗎?這男人五六十歲光景,衣著不俗,舉止文雅中略帶霸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是帥哥一枚。


    “謝謝你,剛剛在樓梯上內人把你撞倒,實在是抱歉。”金東旭忙不迭作揖。


    季慶仁笑笑,正準備離開,馬豔菊竟一下躥到他身後,拉著他的衣衫怎麽也不放手,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怯怯地看向金東旭,嘴裏咕噥道:“宇風救我,他是壞人,他想讓醫生殺死我!打針好疼啊,我不要死!”


    聽著馬豔菊顛三倒四的言語,再看看她的病號衣服,季慶仁知道她大概是個精神異常的病人,看金東旭一臉歉意,他還是大度地笑笑。


    “對不起,對不起。”金東旭趕緊上前拉走馬豔菊,馬豔菊掙紮著,回頭看季慶仁,“宇風救我啊!”


    宇風是誰?季慶仁一頭霧水但也隻能聳聳肩,繼而邁步離開。


    柳茹洛一覺醒來的時候,日上三竿。“藍家小築”白天不營業,顯得分外靜謐。閣樓的桌子上壓著一張紙條,是付小日寫的:洛洛姐,我去上班了,給你熬了粥,一定要吃,吃完繼續睡,等我晚上回來,千萬不能跑走,不然再也不和你說話。署名處,畫了個蹩腳的太陽。


    柳茹洛笑了,或許因為體質太虛弱,一個簡單的微笑的動作也引起一陣暈眩。她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看見了桌子上放著的一碗白粥,碟子裏還有炒好的雞蛋。柳茹洛咽了咽口水,便坐下來狼吞虎咽。吃著吃著,眼前就晃過在桃李街3號楊羽傑為她熬白粥的情景,他給她炒辣辣的鹹菜配稀飯,端到床邊親手喂她吃。一切竟似在夢裏,讓她不禁懷疑那美好的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於是眼淚再也止不住撲簌簌往下掉去。


    那一場婚姻沒有愛情是劫數,這一場婚姻有愛情,卻為什麽還是劫數?柳茹洛開始失聲痛哭。


    付小日坐在值班室裏一直心神不寧著,手頭上有通知不完的會議,電話一個接一個,他嘴裏一直念念有詞,那些重複數十遍的通知像咒語都快把他念暈了,好不容易逮著一個空隙,他趕緊起身倒水,再不喝點水,他的喉嚨都要燒起來了。忽見楊羽傑從樓梯上下來,他趕緊扔了手裏的水杯衝出辦公室。


    “傑哥,傑哥,你等等!”


    楊羽傑神色凝重,不解地看著他。


    “這麽大的黑眼圈,昨夜沒睡好啊?”付小日盯著楊羽傑。


    楊羽傑賞給他一個無奈的笑容,“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忙著呢!”


    “再忙也得聽我把話說完。”


    付小日正要同楊羽傑說說柳茹洛的事情,還沒張口,就聽樓下有人喚楊羽傑,“楊秘書快點,車不等人啊!”


    “哦,來了來了,”楊羽傑蹙著眉頭顯得異常煩躁,他同付小日說道,“日,乖乖的,好好工作,別添亂啊,哥要趕去會場!”楊羽傑說著就往樓下跑,三步並作兩步,健步如飛。


    付小日隻能幹嚎:“傑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匯報!”


    “回頭再聽你廢話吧!”楊羽傑撂下這句話,人早就沒了蹤影。付小日隻好悻悻然回辦公室繼續煙熏火燎地打電話。


    楊羽傑下了樓,卻見賴思明站在大院圍牆邊衝他招手,而他的頂頭科長正坐在一輛小車裏也衝他揮手,“楊秘書,快點去會場。”


    楊羽傑顧不得賴思明,一頭鑽進車子。賴思明看著車子快速駛出大院,隻能幹著急跺腳,嘴裏喃喃自語道:“臭小子,居然不理人,要不是為了我的寶貝女兒,我才懶得理你。”


    季小亭把自己鎖在小洋樓裏,恁季慶仁在門外怎麽敲門,他就是不開。他生父親的氣,父親不僅招來了警察,還當場打死了肖海岸。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自己跟前猝然倒地,他忘不了肖海岸死時血淋淋的慘狀和到死都不能閉上的眼睛,他恨他,恨他背叛了友情。門外傳來劇烈的撞擊聲,季小亭一下從床上跳起來,“爸,你在幹嗎?”


    “你這個逆子,你不開門是嗎?我讓人把門砍進去!”季慶仁咆哮著,話音剛落,門上就出現了一個大洞,大洞裏伸進一隻手握住門把一轉,門開了。季慶仁像一尊塑像立在門框裏,他揮一揮手,拿著工具的工人便低頭退下了。


    “死了爹也不會把眼睛哭成這樣吧?”季慶仁怒衝衝地走進房間,往藤椅上一坐。早有工人沏了茶端上來給他,他呷了一口茶,將茶杯往玻璃茶幾上一擲,瓷器碰撞玻璃,清脆地一聲響,季小亭嚇了一跳。他愣愣地看著季慶仁,父親就像舊式家族裏霸道而不講理的家長,不怒而威,令人不自覺就生出畏懼的心理。


    “你媳婦昨晚上給你生了倆兒子。”季慶仁正色道。


    季小亭垂著頭,咕噥道:“又沒有血緣關係,有什麽好高興的?”


    “你還說?”季慶仁抄起茶杯就要砸過去,見季小亭一副窩囊樣又忍了,道,“瞧你那點出息,沒有血緣關係,你不滿啊?還不是怪你自己不爭氣,你要是不患那個病症,你爹我用得著這樣嗎?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可這兩個孩子姓季,從今往後你記清楚了,這兩個孩子就是你的親生兒子,是我們季家的血脈,你不得在任何人麵前提起孩子和我們季家沒有血緣關係的事情,你不嫌丟臉,你爹我還嫌丟臉呢!”季慶仁劈裏啪啦教訓了一番,季小亭隻能悶頭黑臉。


    季慶仁站起身,環視了屋子一番,道:“這個房間不幹淨,虧你還呆得下去,等下讓工人來裏裏外外清洗幹淨,再去請幾個師傅來做場法事,你啊,得驅驅邪!”說著,季慶仁就向屋外走去。


    季小亭喊住了他:“爸!”


    季慶仁回過身,疑惑地看著兒子,季小亭的臉漲得通紅,終於說道:“爸,你能不能尊重我,尊重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你招來警察,害死了我的朋友。”


    麵對情緒激動的季小亭,季慶仁沒有動怒,歎口氣緩緩道:“兒子,害死他的不是我,不是警察,是他自己。我應該尊重你,尊重你的朋友,更應該尊重法律。他是個殺人犯,必須受到法律的裁決,昨晚警察之所以會開槍,是因為他掐住了你的脖子,如果警察不開槍打死他,那麽你就會死。”


    “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一時情急才會和我動手,他看到警察來了,他就慌了,他以為是我出賣了他……”季小亭不停地替肖海岸辯解著。


    季慶仁拍了拍他的肩,露出欣慰的笑,語重心長道:“小亭,你是個善良的孩子,爸很高興,但是這善良除了對朋友之外,是不是更應該表現在關心家人上?爸爸年紀大了,季家偌大的產業終要靠你去繼承,你現在已經做父親了,兒子,你該擔起責任,不能再一味地沉湎在吃喝玩樂裏。對肖海岸,你有朋友之情,兄弟之義,爸爸理解,但是從爸爸的角度來看,爸爸不喜歡你有這樣的朋友,他除了帶著你吃喝玩樂之外,沒有給你帶來任何正麵的能量,現在他已經死了,爸爸不應該再去議論一個死人,可是,小亭,你要從他身上汲取教訓,自作孽不可活,無論如何,肖海岸都算不得一個好人,他沒有得到善終,是他咎由自取,爸爸希望你不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季慶仁再次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走出房間去。


    不知為什麽,這時這刻,望著父親的背影,季小亭第一次有想哭的衝動,父親的背影有些蹣跚,父親幾乎是一瞬間就老了,咀嚼著父親的話,季小亭心裏第一次產生了愧疚感。


    “爸,晚上我去醫院看千月,還有孩子。”這是第一次,季小亭叫了歐陽千月的名字。


    季慶仁回身會心一笑。


    季小亭也牽了牽嘴角,報給父親一個羞澀的笑。


    楊羽傑從會場出來已經是午後,早就過了飯點。正琢磨著要尋個麵館隨便果腹,卻見賴思明早就等在會場樓下。躲不過去,便迎上前去。


    “賴行長找我有事嗎?”楊羽傑禮貌性笑了笑。


    賴思明一下攬過他的肩,不由分說就把他拉上了車。當車子開進市中心,他才轉過頭瞟了楊羽傑一眼,道:“請楊大秘書吃個午飯,會賞臉吧?”


    楊羽傑心裏嘀咕:你這哪裏是請,分明是綁架。但他麵上還是不動聲色,一副悉聽尊便的架勢。賴思明也在心裏暗自思忖:這後生看起來極有城府,是個架得住場麵的人,想來是可造之材。將車子停在芙蓉大廈的停車場,二人進了一家茶餐廳。各自點了餐,開始邊吃邊談。


    “要來點酒水嗎?”賴思明抬頭微笑著看楊羽傑。


    “中午時間不喝酒,下午還有一堆活呢!”


    “你跟的畢竟是一把手,所以會辛苦些。”


    “賴行長也不輕鬆啊,金融業是經濟社會發展的堅強後盾,所以賴行長身肩重責,今天能和您一桌吃飯,我倍感榮幸。”


    賴思明正愁談話太公事化,無法切入主題,不想楊羽傑拋了個話柄過來,他立即接口道:“那要是從今往後都和我一桌吃飯,楊秘書以為如何啊?”


    楊羽傑馬上會意賴思明今天約自己的真正目的,他沒有吭聲,埋頭繼續吃飯。


    竟然不接招!賴思明明顯不悅。他沉著臉,將筷子往桌上一扔,道:“楊秘書,做我賴思明的女婿就那麽委屈你嗎?”


    “不委屈,”楊羽傑也將筷子往桌上一擲,抬起頭不卑不亢地看著賴思明,“但是做賴冰兒的丈夫委屈。”


    “你!”賴思明的臉漲得通紅,胸口也起伏起來,顯然是被激怒了。


    “用陰險的手段拆散了一對戀人,害得人家死於非命。銀行家的女兒又怎麽樣?金錢可以包裹出華麗的外表,卻粉飾不了罪惡的靈魂。”楊羽傑起身將兩張百元大鈔用桌上的花瓶輕輕壓住,便徑直走了出去,留下賴思明一人就地憋屈。他的耳邊回響著楊羽傑的話:用陰險的手段拆散了一對戀人,害得人家死於非命。銀行家的女兒又怎麽樣?金錢可以包裹出華麗的外表,卻粉飾不了罪惡的靈魂。小子,我可以用陰險的手段一次,也可以用第二次。


    賴思明的目光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唇邊也隨之扯出一抹陰冷的笑。


    入夜,季小亭真的出現千月的病房裏。乍一看到季小亭,千月有些吃驚,又有些不自在。


    “你,你怎麽來了?”千月躺在病床上,刀疤的麻藥早就退幹淨,正隱隱作痛,令她看起來格外虛弱。


    季小亭也顯得生分,他往床前的椅子一坐,手腳都無處安放的樣子,局促地抬頭看空蕩蕩的吊瓶架子,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你,你怎麽沒……沒吊點滴啊?”


    “白天吊過了。”千月輕輕地答。


    季小亭“哦”了一聲便陷入長久的沉默,病房的空氣像凝固著似的。千月終於開口道:“你要不要去看看孩子?”


    “好啊。”季小亭搓著雙手,局促地站起身。


    “在嬰兒室,”千月囑咐道,“看完孩子,你幫我去看一位朋友,她病了,住在六樓正對著護士站那間病房。”


    “哦,好的。”季小亭出了千月病房,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的妻子懷著別人的孩子嫁給了他,好奇怪的緣分啊。那個讓她懷上孩子的男人現在哪裏?他為什麽拋棄她?季小亭心事重重地去了嬰兒室,嬰兒室裏隻躺了一對雙胞胎,隔著玻璃窗,季小亭看見兩個小家夥正酣睡著,他的嘴角不自覺流露出一抹慈愛的笑。


    “孩子,我是你們的爸爸,知道嗎?我叫季小亭,你們兩個要叫什麽名字呢?爺爺一定會替你們取兩個又響亮又有寓意的名字的,這個就不牢我操心啦!”季小亭自言自語著,眼角眉梢漸漸舒展開來。離開嬰兒室,季小亭去了六樓,找到護士站正對麵那間病房,推門進去卻不見有病人入住,便轉身去護士站詢問護士。


    “這間病房的病人呢?”


    護士小姐正在寫看護日記,她抬頭瞟了季小亭一眼不冷不熱道:“你是她什麽人?昨晚上就跑得沒影了,出院手續還沒辦呢!”


    季小亭回頭去找千月,把護士的話同千月轉述了一遍,千月一聽,心下暗自著急,她讓季小亭撥了楊羽傑的電話,讓她接聽。


    楊羽傑還在加班,接到千月電話,便隨便敷衍了幾句,他想等自己忙完了再給千月回電話,可是千月卻執拗地追問他:“洛洛在哪兒?”


    楊羽傑歎了口氣,道:“我也想知道她在哪兒?可是她有意要消失,我也找不到她!”


    電話這頭千月氣急敗壞地吼起來:“那你為什麽不跟她一起消失?你也應該消失!混蛋!”


    季小亭傻眼了,季大少奶發起火來竟然也極有殺傷力,見千月要把手機摔掉,他連忙搶過手機,安撫千月道:“消消氣,消消氣,你才剛動完手術,小心傷口破裂。”


    被季小亭一提醒,千月這才發覺小腹刀疤上傳來劇烈的疼痛,她吸了吸氣,使勁掙紮著要起身,刀疤更疼了,疼得她齜牙咧嘴起來,季小亭連忙上前摁住她,道:“有什麽事也等你出了月子再說,找人我可以幫忙找的嘛!你傷口要是裂了就不好了。”


    千月頹然地躺著,氣悶的淚水從眼角滑了出來。


    季小亭趕緊拿紙巾給她擦眼淚,嘴裏念念有詞著:“你看你看,不能哭的!”


    千月伸手往小腹上探了探,手上頓有濕潤的感覺,她抬手一看,隻見手上沾滿了血跡。


    季小亭驚呼起來:“刀疤裂開了?我叫你不要動怒的。醫生,醫生!”季小亭急匆匆奔出病房。


    醫生來了,為千月的傷口進行了一番處理,季慶仁也來了,伸手就敲了幾下季小亭的腦袋,罵道:“你個不成器的東西,我讓你來看看老婆孩子,你怎麽就把千月氣到傷口破裂啊?”


    “爸,真的不關我的事。”季小亭低眉垂眼,十分委屈。


    “你還狡辯!”季慶仁又伸手要敲季小亭的頭,千月製止了他。


    “爸,真的不關小亭的事,你誤會他了,”千月躺在病床上,滿腔懊惱,“爸,你和小亭都回去吧,我累了,想一個人靜靜。”


    “那你好好休息,不能再讓傷口出血了,有什麽事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替你做主。”季慶仁不放心地囑咐。


    千月點點頭,便疲乏地閉上了眼睛。所有人都離開了病房,病房的門被輕輕闔上,整個病房陷入寂靜,千月睜開了眼睛,她望著窗外那輪貼著天際的渾圓的皓月,心下慘淡:洛洛,你去哪兒了?洛洛,你是在懲罰我嗎?懲罰我的不告而別,你用同樣的方式告訴我,當初我離開的時候,你有多孤獨和無望,洛洛,隻要你回來,千月就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楊羽傑終於結束了手頭的工作,他伸伸懶腰,站起身走到辦公室的窗口,一仰頭,他便望見了那輪明月。明月當空,晶瑩剔透的一輪,仿佛明鏡,洞穿人的心靈。他掏出手機想給千月回個電話,但盯著手機屏幕,終還是歎了口氣,沒有回撥那個號碼。千月生了孩子,算算日子,這對孩子應該是宇風的骨肉,可是昨晚來安置千月的季慶仁自稱是千月的公爹,千月,你為什麽要嫁人啊?或許沒有誰能夠堅守住愛情,死者畢竟隻需要放在記憶或者夢裏悼念便足矣。千月,既然你背叛了宇風,又有什麽資格唾罵我?


    楊羽傑使勁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就是一副振作十足的模樣。他回到辦公桌前收拾了文檔,按了燈,關了門,走下樓去。剛出了大院,就見付小日騎著二輪摩托在等他。


    “傑哥,上車!”


    “去哪裏?”


    “藍家小築。”


    “太晚了,好累,不想喝酒。”楊羽傑說著就要走。


    付小日喊住他:“是洛洛姐。”


    聽到柳茹洛的名字,楊羽傑整個人都一怔。


    “洛洛姐在藍家小築,我替小藍收留她一夜了。我害怕她又跑走,一直看著她,剛剛看她睡下了,我才開車來接你的。”


    “那咱們快走!”


    楊羽傑跨上摩托後座,付小日立即發動了車子。摩托車很快駛回了“藍家小築”。付小日還沒停穩車子,楊羽傑就衝上了閣樓,嘴裏喊著:“洛洛,洛洛!”可是閣樓上空空如也,哪有柳茹洛的影子?


    付小日也上了閣樓,一看空蕩蕩的床立即傻眼了,“怎麽可能?剛剛還躺著的,我看她睡著了,我才去接你的,她不可能會知道我是去接你啊!”付小日著急著。


    楊羽傑推開他,又衝下閣樓去,付小日也跟了下去。推開木門,uu看書.uknhu追到花圃旁,遠處的田間小路直通公路,哪有柳茹洛的影子,整個大地都空蕩蕩的。


    “洛洛,洛洛……”楊羽傑喃喃喚著,跪下了身子,淚水從他眼裏滾下來。


    “傑哥,你別這樣,都是我不好,我沒有看住她。”付小日勸慰著楊羽傑,自己也懊惱地往地上一蹲。


    其實柳茹洛並沒有走遠,她就藏在花圃的後麵。當付小日駕著摩托離開“藍家小築”,她就知道他一定是去找羽傑的。她本可以快速地離開,可是她還想再看一眼她的楊秘書,哪怕遠遠地觀望,一眼也好。她終於如願以償,她又望見她的楊秘書了。他消瘦了,憔悴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喃喃喊著她的名字,她整顆心就碎了,淚水從她蒼白的麵頰上滾滾而落。


    別了,永別了,她的傑哥兒。來生吧,來生讓我們相遇時,我不是棄婦,不是吸毒者,讓我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守候你。她的淚水一串一串地打落在花圃怒放的雛菊上。那些雛菊顏色藍紫,芳香詭異,肆無忌憚地占領了秋,秋風蕭瑟,秋雨淒涼,可是這些菊花卻還生命絢爛。從來都沒有什麽是公平的。今生今世,經曆了一段愛情,雖然不能長久,卻也刻骨銘心過,夠了夠了。


    楊羽傑終於被付小日拉回了“藍家小築”,柳茹洛也終於起身走向未可知的未來。她絕望地走出田野,穿過公路,走向一片湖水。月光下,那片湖水出奇地美麗,柳茹洛微笑著張開雙臂,以飛翔的姿勢墜入那片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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