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尼姑雖裹在一襲寬大緇衣之中,卻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那身形是極婀娜的,因為夜色的掩映,也看不分明年紀和麵容。等走近了,柳茹洛才吃了一驚。尼姑已經有四五十歲的光景,戴著一頂尼姑帽,鵝蛋形的臉原應生得清秀可人,可是左半邊卻有大片燒傷的疤痕。那疤痕雖然年代久遠,可是乍一看還是可怖嚇人。柳茹洛不禁驚叫了一聲。


    楊羽傑已經扶住她,喚道:“洛洛,你怎麽了?”


    那尼姑知道大抵是自己恐怖的麵容嚇著了柳茹洛,不禁一時羞澀無措,右半邊還算完好的皮膚已經迅速紅透,她單手手掌立在胸前,彎腰欠身,支吾著:“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尼嚇到姑娘了。”


    柳茹洛站起身,也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歉意,“對不起,師傅。”


    “哦,洛洛,這是靜安師傅,”羽傑忙解釋,“我從小就在白雲寺裏玩耍,靜安師傅對我可好了。”


    柳茹洛這才定睛望向靜安師傅,靜安師傅雖然麵容醜陋,可是那目光裏盈滿慈祥,尤其是羽傑在說話的時候,她看他的目光簡直溫柔到了極致,像三月的梅雨。柳茹洛定了定神,對靜安師傅道:“師傅,這麽晚你來後院做什麽?是我們放煙花擾了佛門清淨之地嗎?”


    “沒有,隻是剛剛在住持師傅那裏看到了翠柏,便知道傑哥兒肯定也來寺裏,剛好聽到這裏有煙花炮竹的響聲,便來看看,他從小就調皮,過年過節來寺裏總要搗騰一番的。”靜安師傅柔聲細語,因為容貌的原因,她在柳茹洛跟前很不自在,一直歪著身子,拿好的半邊臉示人。很是清瘦的身子在緇衣裏微微發著抖,凍紅的手指不停地一顆一顆摳著手上的那串念珠。


    “靜安師傅,”羽傑跟靜安師傅撒著嬌,然後一手攬在柳茹洛肩上,一手插在褲兜裏,很有些**倜儻的架勢,道,“別當著我媳婦麵揭我短嘛!”


    靜安的瞳仁張大了一下,她更加仔細地打量了柳茹洛,迷迷蒙蒙的燈光裏,柳茹洛一張瓜子臉,膚光勝雪,雙眉修長,雙目猶似一泓清水,其間盈滿書卷的清氣,當真是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秀麗至極。她不禁看得有些呆,遙想當年,貌似自己應也有這般風華絕代,但是一入空門,萬念俱斷,美貌不過是過眼雲煙。


    “傑哥兒成家了?”靜安師傅的表情因為漾著太多的驚喜致使臉上的疤痕牽動幅度過大,顯得更加慘不忍睹。


    柳茹洛心裏好不惋惜。看靜安師傅另外半張臉,皮膚還算緊致白皙,年輕時應也是美人一個,那燒傷的疤痕到底是怎麽導致的。惋惜的同時又令人好生好奇。見柳茹洛盯著靜安師傅的麵孔怔怔失神的樣子,楊羽傑連忙重重握了握她肩膀,柳茹洛回神,知道自己有些失了態,立刻換上一張笑吟吟的臉。


    羽傑道:“靜安師傅,我和洛洛的婚禮還沒看日子,我媽說會把日子定在正月,但是我倆已經領了證,而且洛洛已經有了身孕,到時候辦婚禮我會讓我媽給你送糖果來的。”


    “唔,”靜安盯著柳茹洛的肚子更加地神采飛揚,“已經有身孕了,太好了,太好了……”靜安師傅突然健步如飛地走進寺廟去。望著她急匆匆的背影,緇衣的下擺在風中搖曳亂飛,柳茹洛和楊羽傑麵麵相覷,有些不解,但也沒有細究,隻是相視一笑。臨近子時,很快就是新的一年,山下的禮花競相燃放,整個夜空就像是七彩的萬花筒。他們走到臨近懸崖的位置,看山下。漫空飄飛的煙花下是燈火通明的集鎮,宛若鑲鑽的棋盤,熠熠生輝。


    靜安師傅不知何時又悄悄來到後院,塞給楊羽傑一個盒子。羽傑不解,問道:“這是什麽?”


    “給寶寶的禮物。”靜安師傅說著就匆匆走掉。


    楊羽傑打開盒子,隻見裏麵是一塊玉佩,玉佩上刻著一個“平”字。


    “靜安師傅真有心,希望我們的寶寶生出來平平安安的。”楊羽傑說。柳茹洛卻並不吱聲,玉佩上的“平”字令她心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甩甩頭,一笑置之。怎麽可能?不可能,是她多想了。


    鍾翠柏來喊楊柳二人去大雄寶殿和師傅們一起守歲。子時,來進香的人越發多了,整個白雲寺一派熱鬧。辭舊迎新的鍾聲敲響,山下炮竹聲更加肆無忌憚。炮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新的一年到了。


    除夕夜,千月和宇風在醫院的草坪上堆了個大大的雪人。他們用手機給自己和雪人拍了許多合影。宇風的手機上收到賴冰兒的短信:新年快樂!宇風露出一個絕望的笑。阿殘再過十幾天就能出院了,千月剛好能趕回去參加柳茹洛的婚禮。而宇風和賴冰兒的婚禮也定在正月裏。千月不知情,毫不知情,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宇風頓覺心如刀絞。在北京剩下的日子,他帶著千月去頤和園滑冰,去北海閑坐,去每一個能去的地方留影。


    楊羽傑則和柳茹洛準備著婚禮的細節,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沒有那麽多繁文縟節,就是過個形式,請朋友們熱鬧熱鬧即可。楊羽傑已經不再住在單位的宿舍,他把家裏布置得喜氣洋洋,又帶柳茹洛去選婚紗,並拍婚紗照。


    在“今世緣”,拍好幾組婚紗照,楊羽傑便陪著柳茹洛挑選婚紗。柳茹洛在服務生的陪伴下在試衣間試婚紗,楊羽傑就坐在外麵的沙發上等候。正無聊地翻著雜誌喝著茶,忽聽外麵有人說話。


    “賴小姐,你的婚禮就在這個月底,現在應該來拍婚紗照了,再不來拍,到時候趕工製作都來不及。”甜甜的服務小姐的聲音。


    “我未婚夫在外地,很快就會趕回來,等他一回來,我就會和他一起過來拍婚紗照。趕工沒關係,趕工的製作費我來付。”


    竟是賴冰兒的聲音,楊羽傑驀然抬起頭來。抬頭間,賴冰兒已經和服務生進到屋內,四目相對,二人都愣在那裏。


    “你先把婚紗照的套式拿來我看,我自己坐一會兒先。”賴冰兒支走了服務生,徑直走到羽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你怎麽也在這兒?”


    “陪老婆選婚紗。”楊羽傑淡淡的,低頭繼續翻雜誌。


    賴冰兒愣了一下,她清晰地感受到心底裏有一絲酸水冒出來,繼而又覺得自己好笑和滑稽,便自嘲地笑了笑,道:“要結婚了?”


    “嗯。”楊羽傑頭也不抬。


    “恭喜啊,日子定在什麽時候?”賴冰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楊羽傑攀談,她應該高姿態一點不理會他才是,可是她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正月。”


    “我結婚的日子也在正月。”


    楊羽傑抬頭,看著賴冰兒,賴冰兒的臉上有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他也扯出一抹冰冷的笑,道:“終於釣到金龜婿了吧?”楊羽傑其實討厭自己一副吃味的心態,他明顯感受到自己言語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妒忌和鬱悶的情緒。於情於理於道義,他都應該豁達些。更何況自己的吃味明顯對不起柳茹洛。或許,這個世界人人都難以做到對自己曾經有過肉體關係的另一個人不含任何**情愫吧。


    “金龜婿談不上,倒是的確姓金。”


    “你別告訴我是金宇風。”


    “是又如何?”


    “怎麽可能?他還在北京陪千月呢!他怎麽可能會娶你?”楊羽傑輕蔑地冷哼了一聲。


    服務生拿了厚而笨重的相冊進來,二人充滿了火藥味的對話不得不終止。


    “賴小姐,我們店裏有各種風格的婚紗套係,你看看喜歡哪些風格的。”服務生說。


    賴冰兒接過相冊,隨意翻了翻。楊羽傑滿是輕蔑的笑容令她有些惱怒,她努力想撫平胸口裏不平的情緒。


    “羽傑,快過來幫我看看這件婚紗好不好?”試衣間傳來柳茹洛的聲音,溫柔而甜膩,楊羽傑立即扔下雜誌,起身走進試衣間去。賴冰兒抬頭看他的背影,有些失落。他竟然瞧都不瞧她一眼,就這樣走掉,然後試衣間裏傳來楊羽傑很是歡喜的聲音,他的聲音富有磁性的、沉穩的,但是又是歡快的:“很不錯呢,老婆!”


    那“老婆”二字咬腔很重,賴冰兒覺得自己像在寒冷的冬夜還被“嗆”了一口西北風。


    試衣間裏有一麵大大的落地鏡子,映著試衣間兩旁掛得滿滿的婚紗。柳茹洛就站在這些婚紗之間,她穿了一件白紗,裸露著光潔的肩,胸前的碎鑽和亮片輝映著她白皙的麵龐,越發顯得純淨潔雅。服務生將她的秀發撩到身後,問羽傑道:“先生覺得這件婚紗適合你家太太嗎?”


    “真不錯!”楊羽傑站在一旁,他雙手插在褲兜,下巴輕抬著,眼睛裏滿是笑意,審視著柳茹洛。


    “那就這件吧。”柳茹洛對服務生道,又把臉轉向羽傑,“你還是去外麵等,我換好衣服出來找你。”


    楊羽傑想起外麵還坐著賴冰兒,就搖了搖頭,道:“我就在這裏等你。”


    柳茹洛快速地換好自己的衣服,挽著楊羽傑的手臂走出試衣間。賴冰兒還在沙發上看相冊,聽到響動,她抬起頭來,看見楊柳二人雙雙走出來。柳茹洛的目光從她麵上飄過,楊羽傑卻並不看她。二人雙雙從她麵前走出去,服務生跟到門口和他們道別。


    賴冰兒覺得柳茹洛有些麵熟,柳茹洛也覺得賴冰兒有些麵熟。但二人都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對方。柳茹洛想這城市畢竟小,抬頭不見低頭見,碰到個麵善的人也不奇怪。


    半個月後,千月一行終於從北京回來。阿殘還是住到市醫院去,繼續觀察和做後續治療。柳茹洛的婚禮如期舉行。婚禮在這城市一家酒店裏舉行。羽傑的朋友來了一大班。金明曉和千月都在伴娘的行列。宇風也有在邀請的行列,隻是不算伴郎也不算伴娘,隻是參加了婚禮,上了酒席。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很盡興。鬧洞房的時候,年輕人們更是瘋癲。終於熱鬧了一天完畢,柳茹洛太累了,一碰到床就睡著。羽傑強撐起最後一絲清醒,準備收拾屋內屋外。他走到客廳裏,驀然見金宇風坐在沙發上,嚇了一跳。羽傑的酒勁一時上了頭,他步履不太穩走到沙發上拍拍金宇風的肩道:“怎麽還不睡?”


    金宇風抬起頭,他顯然哭過,眼睛又紅又腫。


    羽傑吃驚道:“你怎麽了?”


    金宇風的聲音暗啞,沙沙的,像玻璃摔破後的斷麵:“羽傑,可以和我說會兒話嗎?”


    楊羽傑沉吟了一下,坐到單張的沙發椅上,身子前傾,十指交叉著,做出認真傾聽的準備。


    “羽傑,看書 .ukanshu我要結婚了。”


    “也該和千月有**終成眷屬了,這麽多年了。”羽傑笑。


    “不是千月,是冰兒。”宇風的聲音在抖,他的肩膀也在抖,全身都在抖。身體劇烈地抽動,羽傑先是以為他在笑,後來看清了才知道他在哭。羽傑起身走到他跟前去蹲下身子,扳起他的臉,問道:“兄弟,你怎麽了?”


    宇風的表情僵著,那是一個幹枯而可怖的笑容,然後被許多眼淚打濕,打殘,打得麵目全非。他伸出手抓住羽傑的手臂,他的手指的力道幾乎要穿過衣服陷進他的皮膚裏,他咬著牙關,全身都在抖。羽傑把他的頭摁到胸前去,一切太突然,太慌亂了,他想起那一天在“今世緣”碰到了賴冰兒。賴冰兒說:“金龜婿談不上,倒是的確姓金。”


    楊羽傑的心口像被棍子重重捅了一記。金宇風在他懷裏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他壓抑著哭聲,隻能細細碎碎地哭著。楊羽傑的酒已經醒了大半,他使勁拽起金宇風,道:“出去說。”


    金宇風癱軟地靠在他身上,爛泥一樣跟著他走出去,腳底像踩了棉花,腦袋哭得暈沉沉的。


    出了鐵柵門,走到巷子裏,昏黃的路燈在夜風中期期艾艾的。楊羽傑放開金宇風,道:“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這個月,我就跟冰兒結婚了。”金宇風的頭抵在巷子的牆壁上,雙手手指死命摁在牆壁上,力道凶狠,指甲都發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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