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之後,父親吩咐乳娘將房門關好。至於身後那一眾姨娘、丫鬟和小廝,皆站在院子裏踟躇著、尷尬著,不知去留。


    小心翼翼將夏湘放到床上後,父親開始詢問乳娘那日夜裏的情形。


    夏湘保持著沉默,像個乖巧的小姑娘,偶爾插一句嘴也是無關緊要,涉嫌賣萌,例如:“可嚇壞湘兒了。”


    “喝了那麽多的水呢。”


    “不知有沒有小魚遊到肚子裏去呐。”


    演技一流,還真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聽完事情始末,父親也沉默了,乳娘垂著手退到一旁,房裏的小丫鬟端了茶水過來,輕輕放在三足幾上。


    日光將格子窗的影子刻在地上,其中兩個格子的影子,漫過父親的黧黑短靴,在上頭畫出明明暗暗的紋路,安安靜靜,清晰而深刻。


    沉默許久,不知父親想到了什麽,竟是頭一偏,望著夏湘問:“這件事,你怎麽看?”


    夏湘唬了一跳,心道我又不是元芳,讓我看什麽看?


    難道自己演技這麽好,最終還是被瞧出端倪來了?不然,父親為什麽會鄭重其事問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這樣的問題,又怎麽會在意一個小孩子的想法呢?


    所以,這個萌沒法兒繼續賣下去了,明顯對方不買賬嘛。


    她想了想,擰著小小的眉頭,搖了搖小腦袋,懨懨地說:“能怎麽辦?涼拌唄!反正湘兒如今好好兒的,又沒有真的被淹死。若真有人要害死湘兒,父親嚇唬嚇唬便罷了,總不能真的……”她忽然仰起小臉兒,笑的像個小狐狸:“真的大義滅親吧?”


    大義滅親?


    夏安的心咯噔一下,越發看不懂眼前的孩子了。


    今日見了夏湘,他便覺得不對勁兒,所以,剛剛才試探著詢問她的想法,誰知,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此時,那種隱隱生出的荒誕感愈加強烈了。


    看來,她還是在埋怨著自己的,埋怨自己沒有把她當成親人好好照顧,而容許某些所謂的“親人”肆意妄為。


    原來,在院子裏,一句“咱們”雖然表明了她對自己的親昵,卻並不代表她原諒自己對後院兒的疏忽。


    簡單一句話,讓夏安十分難受,這不僅僅是抱怨,其中的嘲諷和失望讓整個對話充滿了古怪的味道。


    可是,這是一個孩子該有的說話方式和處理事情的方式嗎?這孩子……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夏湘嗎?


    也許,她隻是隨口一說,是自己想多了?


    “大義滅親?誰才是親呢?”夏安輕啐了口茶,意味深長地追問著,心裏好奇這小妮子又會如何解釋。


    “誰是親?”她眼珠兒一轉,嘻嘻笑道:“湘兒可不大清楚,又沒人告訴過湘兒。”


    胡攪蠻纏不是小孩子的專屬技能嗎?


    夏湘低下頭擺弄著手指,心裏卻想,夏安啊夏安,你就知足吧,如果自己說:許是地下的母親瞧見父親有這麽多兒女陪伴,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所以想讓我下去陪陪她罷。


    你會怎麽回答呢?


    她從不吝於給人添堵,特別是麵對渣男的時候,即便這個渣男是自己的父親……名義上的父親。


    然而,未等她開口,父親便站起身,重重歎了口氣,繼而從袖筒裏掏出一個圓筒狀的東西,遞到夏湘手上:“親人,便是時常掛念的人。”


    說完,父親轉身而去,腰板兒挺得筆直。


    窗外的人早已散了,夏湘探出頭時,父親的身影剛好消失在了廊廡的盡頭,想來,父親是去看望祖父了。


    為什麽先來自己這裏呢?看來,父親還是掛念著自己的。


    親人,便是時常掛念的人。


    夏湘的嘴角微微翹起。


    她掂量掂量手裏的東西,等瞧明白這是個什麽東西時,真不知說什麽好了。


    一個望遠鏡而已,搞的這麽嚴肅深沉,好像送了個多麽高大上的禮物給自己似的。然而,這種因時間空間而產生的違和感,竟讓夏湘覺得這個父親有點兒可愛,所謂反差萌,說的便是這個情況吧。


    她順手一扔,望遠鏡呈弧狀朝床上飛去。


    乳娘瘋了!


    一聲尖叫,像個大鳥一樣,張開雙臂,猛地朝望遠鏡撲去。仿佛被甩飛的不是個望遠鏡,而是個繈褓中的嬰孩。


    至於嗎?夏湘傻了!


    直到乳娘抱住望遠鏡,跌進床上柔軟的被子裏,夏湘才回過神,從門口直奔床邊而去,抬起小胳膊,趴在床沿上緊張無比地問:“乳娘,乳娘,傷著沒?哪裏硌疼了沒有?”


    乳娘回頭,瞧見夏湘擔憂的樣子,心頭一暖,微微笑道:“哪那麽金貴?”


    夏湘小嘴兒一撅:“是啊,哪兒那麽金貴,這破玩意兒還用得著你拚命護著?”


    “破玩意兒?”乳娘瞠目結舌,連忙矯正道:“我是說,我自己沒那麽金貴,不是說這東西不金貴啊。”


    這些天來,乳娘第一次感覺夏湘像個小孩子了。這讓她感到十分踏實:“這可不是破玩意兒。一個要幾十兩銀子呢,京都統共也不過十幾個。uu看書 .uukanshu 老爺有心,你可不要妄言,惹得老爺寒了心呐。”


    夏湘冷哼一聲:“有心?那為何我的月例這樣少?竟比弟弟妹妹們也不如。”


    乳娘無言以對,終於隻是歎口氣,幽幽地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主持中饋的……是趙姨奶奶呢?咱們忍忍便罷了,總不至於跟她對著幹吧?”


    一向不喜委曲求全的夏湘這次沒有說話,她清楚知道,母親過世,自己年紀尚幼,把對方逼急了,指不定會使出什麽下作手段呢。


    即便當初的夏湘是個不會說話的悶葫蘆,依然還是被某些人惦記上了,更何況如今的夏湘聰明活潑,言語利索了。


    所以,乳娘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


    隻是,夏湘總不願忍著。


    因為她清楚知道,公平這東西,隻存於自己的心中,並不在天地間。有時,上天安排的公平會讓自己一直失去,一直失去,根本停不下來。忍著並不會帶給自己應得的補償,隻有努力去爭取,贏得自己心中所認定的公平,才會享受公平所帶來的好處。


    乳娘見她悶悶不樂,臉上表情愈加肅穆,連忙勸慰道:“咱們不與她計較,是怕跌了咱自己個兒的身價兒。這府裏有些人啊,能不見,最好不見的好。”


    夏湘童真無比地點著頭,心裏卻想:對著幹還是偷摸兒坑人?這是個問題!


    無疑,她更鍾情於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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