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郊外陽光柔和,四野雲霧如帶,遠山濃墨淡彩。趙士程、悠悠、陸仲高三人騎著大馬徑直向李盼盼墳頭飛馳而去。到了目的地,下了馬,仲高在悠悠和趙士程的指引下遠遠就望見了一座孤墳。走近墳前,見墳上木碑寫著李盼盼三個字,仲高整個人都呆住了。李盼盼,李盼盼,這個名字在他的生命中絕跡了多少年,他已經絲毫記不起來了,此時此刻,那被時光的塵土掩蓋得密不透風的前塵往事一倏忽被風吹起,又鮮活地浮現到眼前。那個梨香院裏驚鴻一瞥的花魁,驚世駭俗的美貌,天籟般的歌喉,嫋嫋翩躚的舞姿,仿佛長了鉤一般,在他望她的第一眼便深深地勾住了他的目光。此後便是耳鬢廝磨,郎情妾意的時光。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而今,佳人竟成這孤墳之下一抔黃土,情何以堪。


    仲高扶著木碑上“李盼盼”的名字,眉頭輕蹙,舊情故人不甚唏噓。驀地,他回過頭看著悠悠,對了,他怎麽覺著悠悠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識呢,原來這眉眼間分明有李盼盼的神韻。他不禁顫聲問道:“趙夫人,你娘是李盼盼?”


    悠悠輕愁點點,若楊花煦煦,她抿唇默認。


    “那你爹……”


    “陸大人可否記得十一年前在陸遊三公子府上,我帶著一個六歲女童前去拜訪,當時陸大人與陸老夫人在湖邊水榭宴飲……”趙士程提醒道。


    陸仲高沉思著,約摸有那一件事,“那一天,嬸娘請我到府上,遊說三弟上臨安府謀職,我與三弟話不投機,三弟氣我阿附秦檜,拂袖而去,獨留我在書房內,然後盼盼來找我……”仲高驀地一驚,他定睛望向李悠悠。


    趙士程道:“盼盼姐找你是為了你能認下她與你的女兒,可是陸大人你非但不認,還將陸遊讓你受的氣撒在了婉妹身上,在陸老夫人跟前告了一狀,害得婉妹與三公子一對恩愛夫妻從此各奔東西。”


    說起前塵往事,仲高的心像被誰狠狠戳了一針。而悠悠乍然聽趙士程講起個中緣由也是暗暗吃驚。原來唐婉與陸遊恩愛夫妻不到頭,竟是受了自己的牽累。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若不是娘親要帶自己認父,陸老夫人縱使對唐婉再不滿,亦找不到下堂的借口。自己竟才是始作俑者,可惜自己非但害得唐婉失了陸遊,還害她失了趙士程。兩段婚姻都充滿不幸,才令唐婉終日不得誌,鬱鬱而終的吧?這樣想著,悠悠心裏充滿了自責。她正怔怔失神著,陸仲高已經上前握住了她的雙臂,匪夷所思又驚喜交加地問道:“你……難道你……你就是盼盼和我的女兒嗎?”


    趙士程見仲高已經頓悟,便忙提醒悠悠道:“悠悠,你爹已經認了你了!”


    悠悠側頭看了身旁的趙士程一眼,他正欣喜地看著自己,悠悠卻有如墜雲端的不真實感。淚水從她眼底緩緩升起,為了認爹,她牽累了唐婉與陸遊;為了認爹,她牽累了娘親枉死。而今,陸仲高終於是認下她了麽?為什麽心底裏滿滿的是這樣淒惶酸楚的感覺?她把目光從趙士程臉上調到陸仲高臉上,這個四十不惑的男人早失了春風得意的架勢,也不複娘初識他時的**倜儻,若他在早年就認下她,娘也不會絕望自盡吧?**娼妓的身份,是橫亙在娘和他之間的溝壑,娘知道跨不過去,於是舍身。娘以為隻有自己死了,才不至讓自己因為有個娼妓的母親而遭人嫌棄,世界上的母愛無私,時至今日,悠悠終於懂了。於是,她哀傷地淒涼地看著陸仲高,喃喃道:“你認與不認,我都是你的女兒,身體裏的血緣不是你不認就可以抹去的,也不是你認了就能名正言順的。”


    悠悠言辭間分明的怨懟令仲高更加慚愧,他鬆開抓住悠悠的手,頹然地道:“在刑部大牢時,你跟我說過我這一生欠了一個女孩一份父愛,你讓我出了大牢好好彌補她。現在,你可願給我這個彌補的機會?”


    悠悠淒惶地看著麵前行將老去的男人,心裏分外矛盾,難道非要等到死才能去原諒和彌補嗎?那樣隻會徒留遺憾。“娘生前最大的夙願便是讓我認祖歸宗,所以她用她的死保全我的顏麵,她以為隻要她死了,我便不是**女子的女兒,那麽你便可認下我,殊不知,她的死也無法改變我的血統。我爹是書香門第,我娘是**女子。你認又怎樣,不認又怎樣,娘都已經死了,我寧可要娘活著,也不要你認我。為了讓我有個爹,犧牲的人與事太多了,不值當。”


    仲高懊惱悔恨集結一胸,他痛心疾首道:“我非但要認你,還要認下你娘,雖然我改錯改得太晚,但是既然錯了,再晚也要糾錯。在我去往雷州之前,我要先將你娘的墳遷入陸氏墓園,再將你和你娘的名字寫入宗譜。”仲高斬釘截鐵,悠悠卻猶疑著。


    趙士程趕緊握了她的手,道:“這也是你娘生前所盼,雖然是晚了,但總算是盼來了,所以你應該替你娘高興。”


    悠悠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她跪到李盼盼墳頭,哭道:“娘,你聽見了嗎?爹認下我們母女了,娘,你可以安息了。”


    接下來幾日,陸仲高依言將李盼盼的墳遷移進陸氏墓園,牌位也進了陸氏祠堂,牌位上寫著“側室李盼盼之位”幾個字。悠悠的名字也上了陸家族譜,李悠悠改名為陸悠悠。


    一切妥定,悠悠去郊外墓園探望青碧。青碧雖沒有一身縞素,但也衣著素淨,鬢上發飾全無,隻在鬢邊夾了一朵小白花。見到悠悠突然來訪,她有些吃驚。雖然昔日裏對悠悠頗有芥蒂,但終因主仆身份,對悠悠還是恭敬奉茶。


    悠悠坐在竹籬茅舍裏,舉目環視四維的簡陋,對青碧道:“姐姐見瘦了。”


    青碧淡淡一笑,笑容裏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清冷,“夫人現在是公子的正室,身份金貴,姐姐的稱謂,我一個丫頭受不起。”


    悠悠看著青碧頓了頓,青碧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別處,並不看她,她莞爾一笑,放下手中茶盞,道:“青碧,你是婉姐姐生前最親近的人,我尊你一聲姐姐也是應該的,你原就比我年長。”


    青碧冷哧一聲,“小姐生前最應該親近的人是公子!”


    知道青碧怨怒自己,悠悠道:“青碧,我知道你惱我,惱我奪了公子的寵愛,可是我有話要說。”


    青碧回視著悠悠一臉誠摯的神色,緩和了神色道:“你且說來聽聽。”


    “公子於我有恩,十一年前就與我有了緣分,濟南重逢,我對公子是暗生了情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去奪人所愛,我嫁入趙府,各中波折,你是清楚的。圓儀與王劍情奔,唐伯伯為顧全趙府顏麵,讓我李代桃僵,我也是為感與圓儀的姐妹情誼,以及唐伯伯收留之恩,才解大家的燃眉之急。圓儀來到趙府之後,我是想著全身而退的,可是圓儀與王劍珠胎暗結,為保她腹中孩子平安降生,我才會設計對公子下藥,隻是陰差陽錯,公子與我圓了房。而後,即便我和婉姐姐和圓儀爭寵,也是情非得已,你是婉姐姐身邊人,你心裏明白若不是人逼我,我焉能反抗?況,我並無反抗,生下修儒也過繼給了婉姐姐,圓儀陷害我和吱吱,我們也就吃了啞巴虧,離開了趙府,不料婉姐姐卻一病歸天,公子喪妻病重,雨墨來找我,我怎能棄公子於不顧?走到今天的局麵,青碧,你細細想來我真的罪不可恕嗎?”


    一時之間,青碧無言。悠悠說的句句在理,隻是因為她是唐婉的貼身侍婢,她就必須終於自己的主子。她歎了口氣道:“我家小姐是個敦厚實誠的人,原也沒有什麽心機,看書wwuuknsu.o她對夫人你的種種戒備也多是青碧攛掇的,你和她感情不睦,青碧有難辭其咎的責任。”


    悠悠上前握住青碧的手,目光裏含滿真誠道:“青碧,圓儀進宮為妃,她就是想要替婉姐姐照顧你也不能夠了,你一個芳華豆蔻的女子難道要這樣淒楚孤單了此殘生嗎?”


    青碧不解地看著悠悠,不知她此行的目的。


    悠悠繼續道:“我知道婉姐姐生前就想替你和雨墨完婚,隻是她一病不起,將你耽擱了,眼看著你和雨墨年齡都不小了,所以今天我替雨墨來討你一句話,你可願嫁他為妻?”


    青碧不可置信地看著悠悠,半晌說不話來。


    “女子這一生不過是想要一個依傍,若能嫁得一個心意相通的,便是福氣。婉姐姐雖是千金小姐,但到底是命運多舛了些,你與她從小到大,情同姐妹,若你能得到好歸宿,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些。”


    聽悠悠說了這許多話,青碧的淚再也忍不住滴落下來。她忙伸手揩拭自己的淚,嘴唇蠕動著,抖著聲道:“夫人,對不起……從前是我待虧你……”


    悠悠忙將青碧攬入懷中,在她耳邊勸慰道:“逝者不可追,生者當自勉。讓我們活著的,都好好珍惜……”


    青碧帶了悠悠去唐婉墓前祭拜,悠悠給唐婉上了柱香,又在她墓前灑了一杯水酒,道:“婉姐姐,修儒永遠都是你的孩子,青碧,我也會替你好好照顧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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