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程正在書房作畫,溫圓儀端了一盤蓮子銀耳羹進來。她身上穿了一條粉色羅裙,很襯她的白皙膚色。趙士程抬頭看她,今夜的小圓儀表情奇怪,行動更是小心翼翼,仿佛忍著什麽似的。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趙士程問。


    “沒,沒有。”溫圓儀將銀耳蓮子羹放到案頭,就轉身退下。趙士程盯著她的背影上下打量,終於發現了異樣,他喊住她:“圓儀……”


    溫圓儀轉過身來看著她的主子,隻見趙士程大步走到她跟前,將她往椅子上一放,便提起她的腳,脫了繡花鞋子,一隻纏足就呈現在他麵前。


    “很疼,對不對?是誰要你纏足的啊?”趙士程蹙著眉頭問。纏足從北宋到南宋已經大肆盛行,本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女子為了取悅男子,男子為了賞心悅目,於是便有了纏足這樣不人道的現象發生,隻為了三寸金蓮將來能花枝招展,但是圓儀還是個孩子,看著那剛剛纏上的小腳還沒長完全就要畸形,趙士程滿心不忍,他抬眼問圓儀,“是老夫人要你纏足的,對不對?”


    圓儀點頭,靜靜地,隱忍著腳上傳來的疼痛,道:“夫人說現在疼一點沒事,長大以後就有一雙漂亮的玉足,可以討公子喜歡。”


    “暈哪,娘這是搞什麽?不要纏足啦,你不用三寸金蓮,公子也會喜歡你的。”趙士程說的“喜歡”其實是哥哥對妹妹的那種,他本就是個心性寬厚的人,圓儀又是他自己領進府來的,更兼悠悠失蹤,圓儀和悠悠又年齡相若,他更是把對悠悠的喜愛之情移情到圓儀身上。而圓儀雖然小,卻通透早熟,對於老夫人將她放到趙士程房裏的用意約摸能知道,再加上明月幾個大丫頭交談時的話外之音,她幼小的心裏早就對自己的前程擔負了沉重的壓力。幾年以後,她一成年,就是這趙府內的一個小妾了。關於妾,圓儀心裏是有陰影的,從小到大,她看過很多關於妾的悲慘生活。想到此處不由心生惶恐,忽而想起趙老夫人的話來:“公子既然對你有恩,就是你的再生父母,從今以後,你心裏眼裏隻能有公子一人,把公子照顧好來,前塵往事盡數忘了吧!”


    “圓儀,你怎麽了?真的很疼嗎?”趙士程盯著圓儀慘白的小臉,心裏更不忍了,他哪裏揣度得出小女孩的心思,他隻以為她麵無血色是纏足疼的。於是他快速解了圓儀腳上的布條,給這一雙小腳小心地穿上鞋子,然後柔聲問,“好些了沒,小丫頭?”


    圓儀盯著眼前英俊帥氣又溫柔貼心的趙士程,心裏是滿滿的溫暖。“公子,謝謝你,隻是老夫人那邊……”在這豪門府邸,她隻想平安度日,不想開罪任何人,她不想再過和父親漂泊無定的日子,她不過是個未成年的小孩,饑不飽餐的生活令她心有餘悸。


    “娘那邊,我去說,你是我屋裏的人,你的事情我做主!”趙士程笑著摸摸圓儀的頭,拉了她的小手走到書案前,道:“來看看公子今天做的畫。”


    圓儀的目光落在書案的那幅畫上,趙士程是個才子,文章寫得好,書法好,沒想到畫也畫得好。畫麵上一片田園風光,茅屋竹舍前站著一老一少,老婦人鶴發童顏,神情自若,小女孩天真可愛,一臉笑容。


    “她們是誰?”圓儀問。


    趙士程抿唇而笑,這畫上的內容是他的美好祝福與希冀,他希望失去音訊的李悠悠離開梨香院這種醃臢之地之後,真的是如他猜測的那樣跟著李清照學書習文,過雲淡風輕的田園生活。那樣,他懸著的一顆心也好安下來。“畫麵上這個老婆婆呢,她可厲害了,是位大才女,改天公子我找點她的詩詞給你讀。”


    “可是,不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圓儀輕輕地問。


    趙士程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雖然你比這畫麵上的小女孩年齡大不了多少,但是你倆的性格完全不一樣。她有時候看起來很執拗,但有時候又很勇敢……”趙士程的眼前浮現出夜半時悠悠站在陸府門前的樣子,夜深人靜,她一個小丫頭居然敢獨自夜行,嘴邊便不自覺流露了笑意。


    圓儀畢恭畢敬地站在書案邊,聆聽她家公子的訓示,靜靜地隱忍地問道:“那公子眼中,圓儀是什麽樣子的?”


    趙士程側頭瞥一眼溫圓儀小大人一樣逆來順受的架勢,笑意更深了,“你啊,太懂事,太溫婉,太早熟了。如果悠悠沒有離開山陰的話,我倒是會把她帶進府和你作伴呢!”


    到時候老夫人也會把她收在公子房內,隻等一長大,就給公子你做小妾。溫圓儀在心裏想,卻並不敢說出來。她隻是乖巧地低著頭,雙手扣著放在胸前,一副知書識禮地得體模樣。


    趙士程道:“圓儀,在公子跟前你不必這樣拘謹的,有時候你越是想謹小慎微,就越是容易出差池。而且,你還不過是個孩子,就要表現出孩子該有的天真爛漫,不必這樣過早地進入大人的世界。”


    趙士程是好意,而圓儀心裏卻格外悲愴,這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家公子,你怎麽懂我為什麽會過早就進入大人的世界,是生活的逼迫,自懂事起就遭遇了生活的種種變故,從富家小姐到落難千金,她看盡人間世情冷暖,哪裏還能像普通孩童可以不知所謂地單純天真?


    見溫圓儀沉默著,趙士程覺得寡淡無味,這溫圓儀就像一塊木頭,雖然美,卻冷冰冰的,毫無生趣可言,此時此刻,與他站在一起的,若是李悠悠,那麽他們這番談話該會多麽活潑有趣,她會一口一個“大哥哥”叫得歡暢。


    “圓儀,你讀過書嗎?”趙士程轉換了話題。


    “爹爹在時略教我識得幾個字。”圓儀道。


    “這樣啊,以後公子教你認字吧,你跟在我身邊,也好感染些書香之氣,”趙士程自顧自笑著,“都沒聽你好好說一說你的過往,有空時你和我說說吧!”


    溫圓儀一愣,沉默了許久道:“沒什麽好說的,都過去了。”


    盯著她一副忍辱負重的小臉,趙士程自嘲地撇撇嘴,“也是,前朝有詩說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我們不提往事,去賞月吧!”趙士程拉了溫圓儀走出房間,來到回廊上。站在回廊上,看見墨藍的天幕中,一彎細瘦的月,像女人的眉毛,勾了金色的粉。


    “月色並不好哈!”趙士程心裏一怔,他想起與李悠悠在陸府門外看見的那輪飽滿皓皎的圓月,今夜的月色相較起來,實在差強人意。正悻悻然著,雨墨從花園小徑急急跑過來,叫道:“公子,公子!”


    “什麽事,這樣大呼小叫的?入夜了,也不怕吵著府內的人?”趙士程責怪道。


    “公子哎,這府裏上下就你這個主子最大,老爺夫人都寵你,我沒吵著你就好,還能吵著誰?”雨墨跺著腳,嬉皮笑臉的。


    “囉嗦!什麽事啊?”趙士程不耐。


    “青碧在府門外候著你呢!”


    “青碧?”趙士程頓時一驚,隻怕是小紅樓內又出了什麽動靜,於是他急急跟了雨墨向府門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沒入花園的燈影裏,溫圓儀其實稚氣未脫的小臉更加沉重。公子是她將來的依靠,看得出來,公子宅心仁厚,隻是她跟了他不過是個小妾,就是不知道公子要娶的正房是什麽樣的女人,那才是關係她前程的重要角色。若是個善妒的女人,那隻怕她將來的日子不會好過。溫圓儀心事重重地回到書房,見桌案上的蓮子銀耳羹趙士程還未動過,她便收拾了,正轉身要離開,目光再次落在畫上的小女孩臉上。公子筆下的小女孩笑靨如花,天真無邪,那笑容令整幅黑白墨寶都光亮起來。


    “你是誰?為什麽可以笑得這麽燦爛?”溫圓儀喃喃在心裏問著,目光憂傷。


    趙士程已攜了雨墨,在府門口和青碧會合。三人簡短交談後,趙士程便讓雨墨去請郎中,自己和青碧同騎一匹馬向小紅樓奔去。今夜月色不明,掌著燈的小紅樓就像黑夜裏一幅流光溢彩的畫,uu看書 w.uukansh.cm十分美觀。趙士程無心賞景,下了馬就“蹬蹬蹬”跑上樓。房內青碧點了許多燈,到處亮堂堂的,唐婉就躺在床上,麵色蒼白,雙目緊閉,唇角依稀掛著一抹血跡,她的手上緊緊抓著一封信箋。趙士程取下那封信箋,攤開看了,隻見殷紅的血跡滲在信箋的紋理裏,字跡雖然被暈濕變得模糊,但還依稀可辨:天各一方,務請珍重;破鏡重圓,待我百年。那個“百”字有重筆的痕跡,明顯是被人改動了。趙士程的眉頭蹙成大大的結。


    青碧已上了樓來,將白天陸老夫人來小紅樓與她家小姐達成三年之約的事情盡數和趙士程說了一遍,趙士程道:“隻怕你家小姐是上了老夫人的當了,我明日一早就去陸府找三公子。”


    過了一會子,雨墨也領著郎中到來。把了脈之後起身對趙士程施了一禮道:“恭喜公子,少夫人有喜了!”


    “啊?”房內三人異口同聲。


    郎中已經開了安胎療養的方子。趙士程讓雨墨隨了郎中去抓藥,這一夜他就留在小紅樓,等雨墨抓藥回來,就讓青碧熬去。一直搗騰到大半夜,喊唐婉醒來,喝了藥,見她昏昏沉沉,趙士程沒再和她說話,複又讓她睡去,自己則和雨墨到隔壁房間睡了。這一夜,趙士程失眠了,他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他要怎麽樣才能幫到他的婉妹妹?他不是救世主,可是婉妹妹的事,他不能不管。婉妹妹是他少年時代就烙於心上不曾丟棄的印記,他無法從心房裏趕走她,那麽隻有義無反顧、不顧一切地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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