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邪君?


    這兩個字跳入腦海,時雍心髒突然怦怦亂跳,看入白馬扶舟目光裏,她表情便有一種冷漠的寒意,那光芒在眼底深處浮動,明暗不定,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來。


    “白馬扶舟,你清醒些……白馬扶舟?”


    時雍拍打著白馬扶舟的臉龐,想讓他清醒過來,可白馬扶舟眉頭微蹙,深幽的目光癡癡地望著她,臉上隱約帶著笑意。


    “打得好。重些,再重些。”


    “你振作點。”


    “……振作……有何用?嗬……半死不活,不如超脫……”


    說這些喪氣話,哪有當年廠督意氣風發的樣子?時雍皺起眉頭,手臂托起白馬扶舟的後背,用力抬起他,目光淩厲。


    “我問你。那個人……我是說邪君,他附身到別人身上,真能如此輕易嗎?一會是祁林,一會是你。一會又是別的什麽人……這世上怎會有這般厲害的靈魂轉移?”


    時雍的疑惑早已橫亙胸間。


    奈何,她好像問錯了人。


    白馬扶舟搖了搖頭,目光渙散,望著漆黑的未知空間,語氣充滿了無奈。


    “此人狡詐,心性多疑。正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附體到我身上的一樣,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操縱那些人,讓他們成為邪君的宿體,成為他的傀儡。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他除了我之外,還能宿於他人之身。而祁林……”


    頓了頓,白馬扶舟幽幽一歎。


    “祁林原本不是這樣的人。當年在詔獄咬舌前,他仍是對我忠心耿耿。那次,他受了很重的傷……如今我想來,興許就是那次。祁林才為他所控製。”


    受了很重的傷?


    時雍想到符二、無為、朱宜年被傷的手指,還有那與旁人不同的四柱命格,如朱宜年的“天命入刑”。難不成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需得那人“本身命弱,瀕臨死亡”?


    若當真如此,那邪君本尊可謂是勘破了天機命理,當可縱橫時空了。這樣的人,若沒有悲憫蒼生的格局,沒有感懷人性的共情,而是淪為了無視人命的冷血怪物,當真是可怕至極。


    “白馬扶舟。”


    時雍扶住他,問道:


    “你可有聽他提過四柱命格一類的事情?”


    白馬扶舟再次搖頭,仿佛做夢一般,聲音幽幽地道:“不知……你快殺了我吧……不要再耽誤時辰了。”


    說到此,他身子一顫,仿佛見鬼般驚懼,瞪大空洞的聲音,嘶啞的聲音帶著恐慌。


    “快些……姑姑,快些。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外麵兵荒馬亂……他踩著血淋淋的屍體……朝我走過來……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裏有他的笑聲……姑姑……”


    白馬扶舟突然用力抓住時雍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陷入她的肉裏。


    “拿起劍。拿起你的劍,他來了!你快看。他已經來了!”


    四周空蕩蕩的。


    哪裏有人?


    時雍懷疑白馬扶舟毒性入腦,產生了幻覺,又或是一體雙魂在爭奪宿體時發出的警告。


    “別怕。沒有人,沒有旁人。”


    時雍輕聲說著,沒有去拿劍,而是將白馬扶舟的外袍脫下來,撕開結成布繩,再將白馬扶舟的雙手和雙腳捆起來,然後安慰他道:


    “你看,別怕,我把他捆起來了。你是安全的。有我在。他來,我就打退他……”


    “他就是我。他就是我。你打不退他的。”


    白馬扶舟語速快,呼吸也很重,好像完全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抓在時雍胳膊上的手腕越來越緊。


    “他本就是我……我好似有兩個靈魂,一個是我自己,一個是我無法操控的他。六年前,我尚有餘力,曾以為逼他離開,便能消停。如今才知,那想法當真是無知。他不是人……也不是魂,更不是神,仿佛是魔鬼……我實在是奈何不了他的了……”


    “那殺了你,又有何用?”時雍冷靜地道:“既然你的身子不是他的唯一選擇,那麽,殺死你就失去了意義。他可以操縱你,就可以操縱別人……”


    白馬扶舟緩了一口氣,聲音幽幽地道:“不殺我,等我變成他,我就會傷害你……”


    時雍輕笑,“你看你身上有傷,又中了邪毒。現在也根本奈何不了我。與其讓他附體到一個更為強勁且未知的人身上,不如是你。好歹你還能與抗爭一下。”


    “不……”


    白馬扶舟毫無章法地扭動著身子,脖子僵著,抓住時雍的胳膊,仿佛用盡了全力一般,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那我更是生不如死。九陽之炙,在我的五髒六腑裏,撕扯、燃燒,令人痛不欲生……我仿佛要化開了……”


    話音未落,他突然張嘴。


    隻聽得撲的一聲,白馬扶舟吐出一口鮮血。


    時雍瞧不見他的模樣,但身上被噴濺的血漬和鼻翼裏的腥味兒,令她更生焦灼。


    “白馬扶舟!你再忍忍,待我們出去,我就可以為你醫治……”


    “沒用的。沒有用了,我強忍至今,已耗盡心頭血……這痛……撕扯著我,無窮無盡……”


    時雍發現他的肩膀都顫抖了起來,即便極力隱忍,仍是如同篩糠一般,戰栗不停。


    “我無須憐憫,無須同情。更不願被人笑話。”白馬扶舟抓住她,灼熱的掌心溫暖,刺得時雍難受不已。


    “殺了我!”


    白馬扶舟喘著氣怒吼,反反複複說著這句話。


    “給我個痛快——求你——”


    時雍手指撫上長劍的劍柄,可是怎麽都下不去手。最後,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落在白馬扶舟的肩膀上。


    “你在這裏等著,我想辦法出去找人……”


    “不要!”


    白馬扶舟突然厲喝一聲,像是被逼出了戾氣,喉嚨裏粗喘著,發出一串古怪的嗡鳴聲,不像是人的聲音,倒像是野獸,緊接著,他仰頭朝天。


    “啊——”


    一聲長嘯,久久不落,他繃緊雙臂,咬緊牙關,身子突然弓起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的,再次發出疑似獸類的嘯聲。


    緊接著,隻聽嘶拉一聲。


    “殺了我——”


    白馬扶舟發出一道尖嘯的呐喊。


    空蕩蕩的密室,漆黑一片。


    時雍看不到他的樣子,卻能從空氣中感覺到那份狂風暴雨來臨前一般的低壓——


    “白馬扶舟?!”時雍拔出長劍,做好了戒備的狀態。


    白馬扶舟沒有任何反應,隻聽得咚的一聲,他身子仿佛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很快便貼到了牆根,不知是借了什麽力道,突然大吼一聲,自行撕開了手腳上束縛的布繩,扶住牆,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步一步走向時雍,嘴裏發出陰冷冷的笑。


    “優柔寡斷!錦城王妃,你沒有機會了。”


    時雍心下微震,提口氣凝神舉劍,指向黑暗中發出聲音的地方,語氣冷淡。


    “邪君?”


    “是我。”男人的聲音從漆黑的密室傳出,如同黑白無常的拘令,聽得人心頭猛顫。


    “怕了嗎?”


    時雍無法理解到底什麽力量讓邪君又回到了白馬扶舟的身體裏,但聽他親口承認,稍稍一怔,隻是冷冷一笑。


    “狗東西,沒有機會的人是你。你如今身負重傷,又染邪毒,不是我的對手。”


    嗤!


    時雍聽到了邪君的笑聲。


    那種低嘲淺弄的笑,白馬扶舟也經常發出。實際上,有時候時雍很難嚴格區別這兩個人。因為白馬扶舟壞起來的時候,也是真的很壞,而邪君卻時常裝成溫文爾雅的好人模樣。


    “王妃難道忘了,毒是我下的?你可有聽過,有人毒死自己的?”


    “那可就多了。”時雍打架不是場場賺,吵嘴卻是從來不輸,不冷不熱地回他,“你我算是半個同行,哄外行的假話就不要用來糊弄我了。沒有解藥,你照樣得死?”


    “誰說我沒有解藥?”男人聲音輕飄飄的,帶一點邪性的曖昧,“錦城王妃,你就是我的解藥。你不知,能解九陽之毒的,正是焚情?嗬……我本就是為了成全你們兩個做一對野鴛鴦,隻可惜,他假仁假義,差點害了自家性命……”


    時雍身子微顫,咬緊牙槽。


    “無恥。我本不肖要你的命,既然你自己要作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本督也正有此意。”


    錚的一聲,長劍出鞘的聲音劃破黑暗,黑暗中,響起男人陰冷的笑意。


    “那我們就真刀真槍地殺一場吧。”


    時雍一驚,下意識握緊了長劍。


    為什麽邪君會有劍?哪裏來的武器?


    時雍很是意外,可是那拔劍的聲音又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黑暗掩蓋了一切真相,時雍聽到長劍破空的聲音時,本能地拔劍防禦——


    “受死吧。”


    邪君仍然在笑,是誌在必得的寒意,是輕看對方的諷刺,是仿佛隨時能把人捏死的高高在上,是時雍最討厭的那種俯視姿態。


    時雍也回以譏誚的一笑,長劍迎了上去。


    “撲!”


    劍體入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時雍微震。


    兩人身子相錯時,她並沒有感覺到凜烈的武器殺著,便稍稍收了一些力氣,但手上的長劍卻收勢不住,直直往前刺去——結果,不僅沒有遇到抵抗,對方竟然施了些力道將他的身子重重“喂”入長劍,將胸膛捅了個對穿。


    “白馬扶舟!”


    時雍條件反射地喊了一聲。


    中劍的男人身子微動,沒有說話,隻發出一道低低的笑聲。


    這笑聲很古怪。


    似如釋負重,又似徹底解脫。


    “你……終是提起了劍。”


    果然是他。


    時雍遍尋不見白馬扶舟身上有劍,就知道自己被他騙了。


    一時間,她呼吸吃緊,腦子缺氧般空白。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總歸要死,我寧願死在你的手上……”


    “你是不是傻?”


    時雍驚懼得不知所已,伸手將中劍的男人扶住,可惜,白馬扶舟已然站立不穩,高大的身子整個朝時雍壓下來。時雍撐不住他,往後噔噔退了兩步,後背恰好觸碰到牆壁,兩個人重重撞上去,發出一聲巨響,撞得時雍頭皮發麻。


    與此同時,白馬扶舟重重地倒了下去。


    身子落地時,發出一道空響。


    這響聲從黑暗中傳出,有細微的不同,好像不是重物摔落在硬實的地麵,倒像是空心的倉頂。


    “白馬扶舟!”


    時雍狠狠地拍他兩下,沒見回應,便又用力掐著他的“人中”。


    “你出聲,不要睡,聽見沒有?不許睡!”


    白馬扶舟仍然沒有出聲。


    時雍凝滯片刻,摸向他的頸脈。


    手指又是一抖。


    她發現,白馬扶舟已然進入意識障礙的階段,陷入昏迷。再不搶救,這條命就真的沒有了。


    “白馬扶舟!”


    時雍的聲音淒厲起來,拉拽不動白馬扶舟的身子,後背再次重重撞在牆上。


    “咚!”


    又是一道古怪的響聲。


    空的?


    時雍反手拍拍石壁,摸上去隻覺濕熱一片,熨帖在掌心,就像雪天燒炕的感覺,她吃了驚,又往旁邊摸了摸,仍是如此,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熱!


    牆壁熱,她也熱。


    時雍沒有時間多想,思忖片刻,又回頭來拖白馬扶舟,發出這人已經休克,於是將他的身子平放好,準備采取急救措施——


    密室的機關就是在這時打開的。


    一群人拿著火把湧了進來,大步流星地往前衝。


    火光照亮了內室,隻一眼,就看到時雍騎在白馬扶舟的身上,正準備與他嘴對嘴……


    奔跑的腳步,戛然而止。


    呼喊的聲音,鯁在喉頭。


    緊迫的局麵突然變得詭譎不安——


    沒有人說話,隻有機括清脆而沉重的聲音。


    時雍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楊斐、辛二,還有錦衣衛盛章,甚至周明生。


    然而,眾人看著她與白馬扶舟如此,都心虛似的轉過頭去,視線齊刷刷看著錦城王。


    火把自動分列兩邊。


    趙胤從中走過。一襲染血的鎧甲泛著森寒的光芒,仿佛剛從千軍萬馬中殺進來的一般,手提繡春刀,俊眉微蹙、雙唇緊抿,神色不怒而威。


    四周一片寂靜。


    火光下,趙胤的臉冷峻異常,他看到白馬扶舟的傷勢,也看到了時雍有違男女大防的動作。


    沒有想到,時雍隻是略略掃了趙胤一眼,鬆了一口長氣般朝他點點頭,接著就回過頭,當著趙胤的麵,繼續對白馬扶舟施救。


    救人如救火。


    白馬扶舟命懸一線,時雍來不及向任何人解釋。


    眾侍衛都擔憂地提了一口氣,將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兒裏,生怕趙胤會大發雷霆。


    然而,趙胤的反應大出意外。


    他加快腳步,走到時雍和白馬扶舟的身邊蹲下,格開時雍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裝藥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扼住白馬扶舟的下頜,塞進去再用力托起他的身子,在他的後背重重一拍。


    藥丸滑入了喉頭。


    白馬扶舟的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趙胤將人平放在地,“誰傷的?”


    “我。”


    “怎麽回事?”


    時雍皺了皺眉頭,“王爺,我眼下來不及同你細說。白馬扶舟快死了。”


    趙胤道:“我用九轉還魂丹護住了他的心脈。一時半刻死不了。”


    九轉還魂丹?


    時雍記得在孫正業給的醫書上看到過記載,那是一種極為珍稀的丹藥,不僅難以煉製,主要是藥材難尋,是懿初皇後在以前“九轉護心丹”的基礎上,重寫藥方,花重金煉成,這種丹藥是生命垂危者的至寶。可護心脈,延緩死亡。


    隻可惜,該藥丸所得不多,千金難買。


    趙胤居然輕而易舉給了白馬扶舟?


    時雍探了探白馬扶舟的鼻翼,又為他把了脈,做了幾次急求。隻可惜,這人仍是一副死脈、不見活氣。


    時雍心下不免又是一沉,歎息收手。


    “若他能僥幸活命,當重重答謝王爺這個再生父母。”


    趙胤沉聲:“謝就不必,不拿刀砍我,已是大幸。”頓了頓,他冷漠的眼風又輕描淡寫地掃過白馬扶舟。


    “更何況,我此時救他,說不得回頭就要殺他。”


    此刻受傷的他是白馬扶舟,誰知回頭會不會變成邪君?


    時雍抬了抬眉梢,見趙胤下令讓兩個侍衛過來抬了白馬扶舟出去,那口憋在心裏的勁兒突然就卸下了。


    她無力地跌坐下來,也不顧在場有那麽多人看著,捋捋頭發,便靠在了趙胤的身上。


    “王爺是從宮外而來?”


    趙胤眉梢微動,答道:“宮內而來。”


    宮內?


    趙胤進來時,她隻覺得眼前一片亮光,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哪裏曉得是宮內宮外?


    冷不丁聽趙胤如此說,時雍不由訝然。她抬頭,看著趙胤嚴肅的臉,“宮內全是邪君的人。祁林背叛了白馬扶舟,以邪君身份示人,如今宮中形勢很是不妙……”


    “我知道,我都知道。”趙胤看著時雍臉上的擔憂,低低喟歎一聲,慢慢將她攬入懷裏,掌心順著她的脊背慢慢拍了幾下,像在寬慰受到驚嚇的小女孩。


    “雲圳和魏將軍所率京軍已然入宮,局麵很快就能得到控製……”


    時雍狐疑,“那祁林呢?”


    趙胤蹙起眉頭,遲疑一下,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方才我從瑤華殿過來,原以為會在廢殿見到他。不曾想,這裏空無一人……”


    明明看到時雍從廢殿消失,祁林卻不來廢殿抓人?


    “不對。”時雍覺得祁林的反應十分不正常。這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拉住趙胤的手。


    “王爺,你來。”


    趙胤不明所以,由著時雍的拉扯,將手覆蓋在石壁上。


    是熱的。


    趙胤狐疑地望向時雍。


    “比方才更燙了。”時雍又將手背放上去感受片刻,一層細密的寒意迅速從腳底爬上了背脊,恐懼的第六感,讓她突然驚亂,回身就抱住趙胤的胳膊。


    “王爺,我們必須趕快出去。離開這裏——”


    牆壁不會無端地熱起來。


    趙胤沉下表情,吩咐辛二留下查看究竟,其餘侍衛則是抓緊時間將白馬扶舟抬出去,順便收殮貴妃楊氏的遺體。


    在時雍的提點下,楊斐特地將昏睡的白馬扶舟捆得結結實實,派了兩個專人看護,這才慢慢隨眾人往外走。


    “阿拾身子可有恙?”趙胤低低問時雍。


    “我無事。”時雍悄悄握住趙胤的手心,闔了闔眼,穩住略有些混亂的呼吸,“王爺來了,我便寬心了。”


    趙胤看著她略帶紅潮的臉和隱隱浮青的唇色,黑眸裏的冷光灼熱得嚇人。


    “有什麽委屈就告訴夫君。不可憋在心裏頭。”


    他很少如此自稱,可見是對時雍這幾天的遭遇擔心得狠了。


    想來也是,一個女子孤身闖入敵營,就算她聰慧多智,但對方也不是愚鈍之人,難免不會受些侮辱……


    時雍知道他在想什麽,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很好。就是,就是邪君給我下了毒。”


    焚情?


    趙胤記得那天宮中傳出的消息。


    “此毒如何?阿拾可有哪裏難受?”


    時雍是醫者,懂得的自是比趙胤多。


    奈何,時雍無奈地朝他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目光順著趙胤的胸膛,看向他堅硬的鎧甲、雪亮的繡春刀,然後默默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


    “王爺可有感覺到熱?悶,好像頭頂烈陽,灶上火炙。”


    趙胤皺了皺眉,看著時雍的臉,眼眸突然沉下。


    對他而言,牆壁上那點熱度,是隻有將手觸上去才能感覺到的淡淡溫熱,對空間的影響不大,稍感憋悶而已,在這樣的季節,說火已是過了,何況火炙?


    趙胤轉頭問楊斐,“你熱嗎?”


    楊斐愣神,左右看看,“你們熱嗎?”


    眾侍衛:……


    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齊齊搖頭。


    周明生這麽久沒見時雍,這會兒心底頭很是開懷,一直咧著嘴在笑。因為兩人打小就熟識,他又不知內情,還打趣了一句。


    “殿下怕不是見到了王妃,這才覺得熱吧?”


    話沒落下,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為他看到了趙胤眸底的冷光。縱是麵無表情,卻寒到極點,令人望之生畏。


    周明生縮了縮脖子。


    “殿下,屬下說錯話了麽?”


    趙胤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而時雍與邪君鬥智鬥勇這麽久,身子早已虛弱不堪,疲累至極,如今有趙胤在旁,她不再硬撐,整個人便軟得像沒有了骨頭一樣。


    趙胤沒有訓斥周明生,一個側身將時雍攔腰抱起,大步往外走。


    “跟上!”


    周明生鬆了一口長氣。


    眾侍衛眼裏含笑,神采飛揚。


    趙胤沉眉,犯地回頭,“都在笑什麽?全速出去。”


    眾人齊聲:“是,殿下!”


    ……


    時雍看到了眾人促狹的表情,攬住趙胤的脖子,將頭靠上去,遲疑著低低地喚了聲。


    “王爺。”


    “嗯。”


    趙胤低頭,柔和地看著她。


    “我在。可是哪裏疼了?”


    不知為何,聽到他這句話,時雍的眼眶突然發熱,淚水都差點滾落出來。一個人累了這麽久,她的心這一刻終於踏實了。


    “不疼。”時雍咬了咬下唇,克製住泛濫的情緒,將頭偎在男人的肩膀,輕輕地笑。


    “有王爺在,我哪裏都不疼。就是好久不見王爺,心裏怪不是滋味兒的。”


    這次分別,對二人來說,實在太久。


    自六年前一道去錦城就藩,夫妻二人就公不離婆,砰不離砣,很少有超過一天的別離。即便趙胤有公務外出,哪怕離家再遠,他也會連夜騎馬趕回王府,從來不會在外留宿。


    可這次,他們竟然分別了小半年——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人群伴著火把魚貫而出,時雍伏在趙胤懷裏,將那些想念的話都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


    “焚情的毒性,我至今不知到底是什麽。邪君嚇我說,焚情散,會讓人喪失七情六欲,然後讓人找到真正的自我……”


    喪失七情六欲可以理解,找到真正的自我是什麽意思?


    時雍看見了趙胤眸底的深幽,忽略掉心中短暫的懼意,平靜地環住趙胤的脖子,慢聲道:


    “邪君告訴了我一些事情。關於那個世界。”


    時雍把那天和邪君的談話,以及二人以前的糾葛和前因後果簡單地告訴了趙胤。當趙胤聽到“暗物質、暗能量介質”這樣的名詞時,眼底有明顯的訝異,卻沒有流露出懷疑或是匪夷所思的疑惑。


    趙胤對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時雍想象的快,他似乎輕而易舉就理解了何謂時空,何謂黑洞,何謂暗能量,也不認為那是虛構的世界。


    隻是對時雍的處境,他有明顯的擔憂。


    “阿拾信他所說?”


    時雍想了想,“信一半吧。”


    趙胤輕唔,沉默不語。


    時雍挑了挑眉,“王爺就不覺得這些事情是天方夜譚?是我編來騙你的?”


    “阿拾為何要騙我?”趙胤揚了揚眉梢,又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未見、我未知,何止千萬?本王自幼受先帝熏陶和教誨,自是知道瀚海無涯,碧天無盡。惟我渺小耳。”


    時雍聽得莞爾不已。


    “王爺還渺小,那我是不是不存在的物體?”


    趙胤看她還有心思說話,唇角微微一揚,稍顯寬慰。然後,轉頭又是那句擔憂的話。


    “阿拾有沒有哪裏疼?”


    他問第二遍了。


    可見,是當真擔心得狠。


    時雍內心微動,垂下眼皮,鼻子莫名有點酸。


    “身子不痛,心下卻自有鬱紆。”


    趙胤默默攬緊她,沉默不語。


    時雍縮入他懷裏,慢聲道:“王爺,我有點怕……”


    “怕什麽?”


    “怕有一天,我醒過來,已不是我。王爺看到的我,也不是我。”


    趙胤黑眸微暗。


    這個身子是宋阿拾,她醒過來不是宋阿拾,還能是誰?沒由來的,趙胤心裏一緊,很快便又將眼裏銳利的光芒收斂,一副淡然的模樣。


    “你舍不得的。”


    他略帶傲嬌的話,聽上去卻有幾分委屈。


    “你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做我?阿拾不會舍得棄我而去。”


    時雍道:“我不是我了,王爺仍可是王爺。”


    趙胤用力捏了捏她的腰,聽到時雍低低的呼痛,他才哼笑一聲。


    “你我夫妻一心,不許說這些喪氣話。”


    時雍仰頭看著他棱角分明的俊臉,久久,輕嗯一聲,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了雙眼。


    ……


    ……


    宮中的大火仍然未滅,甚至因為火勢的蔓延,還惹燃了鄰近的幾個宮殿,廢殿一側的宮殿也著了火。


    時雍在看到外間的火光時,聯想到滾燙的石壁,稍稍安下心來。


    趙胤抱著她走出廢殿,眼前人影憬憬,亂成一團。時雍訝然地發現,白馬扶舟手底下那些東廠番役、禁軍仿佛中了邪似的,不要命地往前衝。


    如同喪屍。


    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過,京畿大營的兵馬遠遠多於皇城中的人,即便這群“喪屍”勇猛無匹,不畏死地拚殺搏命,也無非是將自己變成一具屍體而已。


    一陣風吹來,時雍冷不丁覺得冷。身子明明十分的熱,她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趙胤見狀,低頭看來。


    “阿拾哪裏難受?”


    時雍搖了搖頭,抬頭問道:


    “這些人是怎麽了?瘋了似的……”


    趙胤淡淡道:“中了邪毒。”


    邪君之毒,統稱為邪毒。


    “又是毒。”


    時雍咬牙切齒,看著一個人在她麵前不遠處身首異處,慘叫著倒下去,不由就想到了曾經邪君下的那些毒,蠱惑天神殿信徒,害劉家、呂家……甚至引發瘟疫的種種,就覺得邪君此人的惡劣行徑,天地不容,人人可誅。


    “虧他能說出拯救蒼生,讓文明之光普照大地,讓世界大同這樣的君子之言……”


    趙胤撫了撫她,“邪不勝正。”


    鮮血、火光,染紅宮闈。


    如趙胤所料,宮中基本已經被趙雲圳和魏驍龍的人馬控製下來,但皇城太大,仍有一部分地方有人馬在負隅頑抗,尤其那些中了邪毒的番役和禁軍,拚殺起來不要命,根本沒有投降一說,非死難以降服。


    趙胤看著遠處的火場,將時雍抱出廢殿,便讓人抬了一張軟椅過來,將她抱坐在地勢較為開闊的殿前廣場,以免受煙熏之苦。


    殺聲震天,淒厲異常。


    這邊禁軍較多,戰局仍未結束,雙方拚得你死我活。趙胤觀察著情形,這才讓人叫來白執,詢問此間的情況。


    “報——”


    白執一頭一臉的鮮血,從人群裏衝過來,朝趙胤單膝叩地而拜。


    “瑤華殿已然大捷,就是楚王和阮娘子……”


    白執瞥一眼軟椅上休息的時雍,沒有說下去。


    趙胤皺眉:“說。”


    白執抿了抿嘴唇,“殿下走後,我們與敵寇在瑤華殿殊死拚殺,楚王身子本就虛弱,在同我們一起殺敵時,不慎中箭,生死未卜……”


    沒有聽趙胤言詞,白執又道:“那個阮娘子,大抵是受了些刺激,有些瘋魔,敵我不分,亂打亂殺。不得已,屬下隻能讓人將她捆了……”


    趙胤眉頭微擰,“知道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身側的楊斐。


    “去傳太醫,務必保住楚王性命。”


    楊斐拱手:“是。”


    “報——”


    又是一聲洪亮的喊叫。


    趙胤抬頭望去,正是身著鎧甲匆匆而來的魏驍龍。


    “魏將軍為何親自來了?”


    魏驍龍上前,拱手行禮,“殿下,東西後殿的敵寇已然清洗幹淨,隻是……”他與白執一樣,仍是看了看時雍,這才低下頭,接著道:


    “末將有負殿下所托,未尋到宋公和夫人蹤跡。”


    時雍猛地睜開眼,直起身子,一言未發,又躺了回去。趙胤眼角餘光乜斜而過,吩咐道:“找。”


    魏驍龍道:“末將已派人四處尋找。隻是眼下,尚有多處宮殿在敵寇掌控中。末將是擔心,宋公一家仍在敵手,恐會受其掣肘……”


    趙胤點點頭,抬手示意魏驍龍先去忙。


    魏驍龍會過意來,“末將告退。”


    時雍默默聽著他二人的對話,心下擔憂宋家人,卻沒有言表。眼下局勢看似在趙胤掌握,可隻要邪君沒有歸案,一切都有可能發生變化。


    尤其,她看到遠處的烈火,再看著那一群圍攻的“喪屍”,心底就不免一陣陣泛冷。


    一時間,五味陳雜。時雍隻覺義憤,胸腔脹痛,仿若有一口氣壓在那處,怎麽都吐不出來,又落下不去。當然,也有可能不是氣的,而是焚情的藥性發了。


    此時的她,身子火一樣燙,情緒變得更為敏感,整個人幾乎被情緒感染得崩潰。


    “王爺。”


    趙胤擔憂的看著她,“阿拾哪裏不適?”


    時雍再次搖頭,咬著牙的樣子,比先前更為淒厲。


    “祁林人呢?那個畜生人在何處?”


    趙胤尚未說話,忽然看到一行人從火光那一頭走過來,打頭的那個白衣公子,居然正是——白馬扶舟。


    時雍愣了愣,倒抽一口涼氣,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是……?”


    “假的。”趙胤接過話去,說得輕描淡寫,也斬釘截鐵,“他是祁林。當初邪君假意與千麵紅羅相好,再囚禁飛天道人,想來是學了不少易容之術,倒讓他扮得惟妙惟肖。”


    “畜生!”


    時雍黑眸沉了又沉。


    她記得初次在大帽胡同見到那個長相平平的“邪君”時,就是易過容的。後來是她洗去那人臉上的易容藥膏,這才露出了他的真容——白馬扶舟的臉。


    而那時,便是真假白馬扶舟的開端。


    如今想來,邪君的易容術應當還在子柔之上,即便不如千麵紅羅和飛天道人,也有相當的造詣了。


    幾乎突然的,她心裏產生了疑惑。


    “你說那些人……我是說那些假邪君,符二、無為,朱宜年……會不會隻是易容?”


    趙胤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做出如此猜測,沉眉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也來不及說話。因為,祁林已然停了下來,陰涼地笑著望向他們。


    “錦城王好手段。看來,你我決戰的時候到了。”


    聲音未落,他回頭朝屬下揮手。


    “帶人。”


    時雍心裏一沉。


    果然,不肖片刻工夫,就看到祁林的幾個心腹侍衛押著宋家幾口過來,他們雙手被繩子反剪捆綁,衣襟襤褸、身染血汙,一看便知受了折磨。宋長貴失去耳朵的一側沒有得到包紮,裸在外麵的傷口看著極為瘮人。


    而宋香和劉清池的身邊,還跟著兩個幾歲光景的小孩兒……


    宋家人在侍衛拖拽下,走得很慢,一路走,留下一路的血腳印,目光無一例外的都望著時雍。


    宋長貴和王氏的眼裏是沉甸甸的擔憂和害怕,兩個孩子的眼中是赤丨裸丨裸的恐懼,而宋香和劉清池,在看到趙胤和時雍的時候,眼睛發出的是希冀和懇求的光芒,那是身為父母,想為孩子爭取的生存機會……


    時雍心下大慟,“爹、娘……”


    “阿拾!”王氏欲言又止,朝她無力地擺擺頭。


    祁林哈哈大笑,“本督讓你們一家人團聚,還不快謝恩。”


    時雍看著宋家人被拉到前麵,聞到那一股子血腥味兒,差點暈過去。兩個孩子卻很機靈,看看父母,慧至心靈地開口喊叫。


    “姨母——救救盼兒——”


    ------題外話------


    這幾天寫了差不多四萬字的樣子,最後那一哆嗦還沒有寫完,然後還得再修一修。今天先發一部分上來,大家先看著,我再繼續寫後麵,明天再繼續更哈…………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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