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胤不在朝堂為政的這六年,白馬扶舟在京師的汲汲營營,效果十分明顯。東廠探子遍布京師,無孔不入。白馬扶舟成為令朝堂官員聞風喪膽的新一代特務頭子,東廠勢力嚴重擠壓錦衣衛職能,錦衣衛幾乎完全被東廠滲透。


    因此,甲一讓丙六親自跑一趟錦城,就是害怕他們的信函被東廠中途截獲,那樣就適得其反了。


    丙六在房裏待了大約半個時辰才離開,謝放讓人為他準備了廂房,便親自將人送到門口。


    “飯菜已經備好,放在房裏。等下你再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再說。”


    丙六方才說得口幹舌燥,沒聽到趙胤的回應,這會兒越想越是心神不定,聞言朝謝拱手致謝,又歎息道:


    “不瞞放兄,為了搶在朝廷聖旨之前到達錦城,我已兩宿沒有合眼。可此時卻是半分睡意都無……”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有些話甲老板雖未明說,可你想,甲老板什麽人?從洪泰年、到建章稱帝,至靖難之戰,先帝登基,再到今上繼承大統……他老人家看過的事還少麽?他的眼光,遠比你我長遠。”


    謝放點頭,“那是。”


    丙六道:“若非事態嚴重,甲老板斷不會有此吩咐,更不會叮囑我潛行出京。因此,放兄有機會一定要勸說王爺,三思而後行。”


    謝放沉吟著,再次點頭:“甲老板顧慮周到。我會的。”


    丙六道:“不僅京中局勢不明,北邊最近也是騷亂不斷。”


    謝放皺眉:“北邊?”


    丙六歎口氣,“可不是麽?北狄王招了來桑為婿,算是與烏日蘇撕破了臉。這陣子,北邊兩國異動頻繁,陰山以北地區,兩國動不動就摩拳擦掌,衝突不斷——你想,若他們兩國打起來,說不定就會拖我大晏下水………依我說,王爺哪裏都不要去,就守住錦城府做藩王,找個借口稱病不回,誰能奈他何?”


    錦城府千裏沃土,田地肥美,可自給自足,外又有高山阻隔,天險為屏,錦城王的麾下還有十萬兵卒。這十萬人,在趙胤六年的調教下,全是精兵悍將。隻要錦城王自己不作死,別人要拿他,那是難上加難。


    丙六憧憬道:“若王爺決定好了,我也就不走了。在錦城府娶一房妻室,安定下來過日子。”


    謝放沉吟一下,“王爺謀略深遠,自會有法子應付。你無須擔心太多,還是先吃飯睡覺,養好身子為王爺效力才是。”


    丙六笑著應了一聲,調頭準備回房,卻見謝放仍然站在那裏,沒有要走的意思,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


    “放兄,還有什麽指教?”


    謝放抿了抿嘴唇,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可遲疑片刻,卻搖了搖頭。


    “你好好休息,有事吩咐小斯,或者讓他們來找我也行。”


    丙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怔怔一笑。


    “怪人。”


    ……


    次日黃昏,朝廷的旨意就到了。


    大概意思和丙六所言,相差無幾,就說“土司案”牽涉甚廣,各地土司紛紛上表,為公正論斷,令趙胤和敖田一起入京麵聖。


    傳旨的人,是東廠的一個辦事太監。


    這太監姓黃,叫黃高。人如其名,肌質蠟黃、個子幹瘦,小眼睛癟鼻頭,嘴唇很薄,給人一種油滑奸佞的感覺。


    宣完旨,黃高張嘴就笑,“錦城王殿下,接旨吧。”


    趙胤垂著眼眸:“臣領旨。”


    黃高笑眯眯地將聖旨放在趙胤平攤的掌心,笑道:“陛下已另旨前往通寧遠,想來不幾日敖田便要入京了。殿下打點一下行裝,也快些個啟程吧,不要讓陛下等得太久。”


    趙胤不動聲色地道:“本王省得。”


    黃高瞥趙胤一眼,似笑非笑,“出京前,陛下曾說,數年未見,極是想念。還有殿下的兩個兒女,甫一出生,就得封為世子、郡主,可陛下卻一眼都沒有瞧見過。這次殿下入京倒是個好時機,殿下就當入京省親好了,將小世子和小郡主一並帶上,也讓他們去認認親……”


    “放肆!”


    趙胤一聲冷喝,打斷黃高,目光涼若冰霜地掃過去。


    “本王如何行事,豈容你一個小小太監安排?”


    黃高一愣,“殿下……”


    “跪下!”趙胤冷聲,一字一句威儀肅殺:“承運殿上,平視本王說話,黃高你好大的膽子!”


    撲嗵。


    不等趙胤話音落下,黃高整個人已矮了一截,跪在了地上。


    “殿下饒命。是小,小的一時忘了禮數……”


    他年歲不大,看著約摸就二十出頭,六年前趙胤叱吒京師的時候,他尚未有接觸的機會,對趙胤的酷烈手段隻聞其聲不見其麵,少了些敬畏。如今他在東廠恰好又得了一點勢,就忍不住耀武揚威了。


    可說到底,還是個繡花枕頭,不經嚇。哪怕明知道自己前來傳旨,本是欽定的辦事太監,手捧聖旨而來,大可以不跪錦城王,但他還是在趙胤的冷視下,跪了一個服服帖帖。


    “哼!”


    趙胤擺手,吩咐謝放。


    “將黃公公帶下去,好生安置。”


    黃高一聽,以為這是要宰殺了他,嚇得臉都白了,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謝放看他這德性,哭笑不得,上前做了個恭請的禮數。


    “黃公公此行舟車勞頓,錦城王府本該好好招待才是,黃公公不要客氣,請吧。”


    ……


    從萇言和陳嵐生病,到京師來旨,統共不過幾天時間而已,可時雍卻瘦了一圈。


    她晚上難以安睡,失眠、噩夢、擔憂,攪得煩躁至極。


    時雍懷孕的時候,身子調養得極好。因此,萇言和臨川打小就比旁的孩子來得虎實,偶有一點小毛病,吃兩帖藥,將養將養也就好了。可這次不知怎麽回事,萇言這一病好幾天,吃什麽藥都不管用,咳咳嗽嗽的,久治不愈。


    陳嵐操心孩子,又心有愧疚,身子也是不見大好。


    在這個焦心灼肺的節骨眼兒上,朝廷的聖旨無異於一記重錘,敲得時雍頭昏腦漲。


    好不容易遠離京師那個是非之地過幾年清閑日子,這事兒居然又找上門來。而且這次,興許更為嚴重——當年趙胤位極人臣,在朝中可謂翻雲覆雨,如今的京師卻是一個不知深淺的泥潭,在東廠長久的滲透和布局下,趙胤若單槍匹馬入京,實在被動。


    而且,還有一個去向成謎的“邪君”,就像顆定時炸彈,誰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炸響。


    時雍對趙胤此行極不樂觀。她的看法和丙六一致,認為趙胤應當裝病,拖上一陣子再看情況行事。


    奈何,趙胤始終沒有表態。


    時雍能感覺到他有情緒,卻也明白,他並沒有放棄回京的打算。


    一個從小“謹遵聖意”的男人,是絕不會違抗皇命的。


    那是刻在趙胤骨子裏的忠義,時雍無力也不可能去改變。


    ……


    出了兩天太陽,錦城的天氣日漸炎熱。


    春秀端了冰盆進來放在房裏,可暑氣未退,仍是悶出一身的汗來。


    時雍晚上沒睡好,白日裏精神便不濟,但照顧生病的萇言,她又不願假手於人。


    這會兒萇言合上眼睛睡著了,時雍拿了一把蒲扇,輕輕為孩子扇著涼,眼皮不知不覺就闔上了,腦袋不住地往下啄,最後索性趴在了床沿。


    趙胤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她這般模樣。


    他站在門口,眼角不由浮上一絲溫柔的笑。


    春秀和子柔也在打盹,冷不丁睜眼,魂都快嚇掉了。


    “爺……”


    趙胤抬手製止她們出聲,又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去外間候著。


    “是。”


    兩個丫頭輕輕應了,齊齊福身出去。


    趙胤沒有走過去,拿過時雍手裏的蒲扇,又低頭從床上撿起一本她落下的畫本,翻看了兩頁,漆黑的雙眼柔和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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