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聲音,哲布轉過頭去,看了白馬扶舟一眼,輕哼一聲,抱拳拱手說道:“想必閣下就是鼎鼎大名的東廠大太監白馬楫了。失敬,失敬!”


    白馬扶舟陰涼涼眯起眼,漫不經心地還禮。


    “不敢。哲布親王威震漠北,戰無不勝,頗有乃父之風。親王大名,也是如雷貫耳。”


    哲布臉色倏地一變。


    白馬扶舟的話,句句中聽,可字字都是譏諷。


    哲布的父親哈薩爾,曾是漠北戰神,與南晏的趙樽一南一北,被世人合稱為“南北戰神”,北有哈薩爾,南有趙樽。哈薩爾雖已故去,但與趙樽是南晏軍的信仰一樣,哈薩爾也是北狄的一座豐碑。


    可是,哲布就沒有其父那麽幸運了,數年前,北狄曾與更北端的一個小國發生戰爭,當年隻有十六歲的哲布自請領兵出戰,帶著五萬先鋒殺將上去,不料情報出錯,誤入對方陷阱,差一點被敵人生擒……


    有人說,哈薩爾原本更屬意這個小兒子繼承汗位,因為哲布長得更像他,行事為人也深得他的心意。可這一戰,改變了哈薩爾的想法,也改變了北狄的局勢。此戰後,哈薩爾立了大兒子烏爾格為太子。數年後,哈薩爾因病離世,烏爾格順理成章繼承汗位。


    哲布這輩子就隻打了一場仗,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白馬扶舟輕言笑語地戳到了哲布的軟肋,將挖苦諷刺用到極致。而這本就是一樁難堪事,哲布還不好回罵,隻得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裏咽。


    “廠督真會誇人。”


    哲布說完,不再與白馬扶舟做口舌之爭,轉而叫下屬將褚道子和巴圖都帶回去。巴圖早已昏厥過去,身上又有傷,兵丁們很是小心。


    他們將巴圖的身子抬到門板上放好,撐著傘正要往裏走,褚道子卻突然大吼一聲。


    “不好。”聲音未落,他已掙脫兵丁的手,搶步過去,一把掐住巴圖的“人中穴”,厲色地高喊:“快去請明光郡主!”


    四周喧嘩起來,哲布麵色一變,拿著火把靠近,發現巴圖嘴唇烏紫,滿臉青黑,整個人仿佛已經沒有聲息。


    “死了?”


    褚道子抬頭看了一眼這位親王。


    “他中毒了。”


    中毒?哲布有些意外,看了看褚道子的眼睛,對這位身著黑袍的神秘人,很是好奇,“好端端的怎會中毒?”


    褚道子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在他迷昏侍衛去地牢裏營救巴圖的時候,巴圖雖有外傷,但那些傷他都看過了,不足以致命。而眼前的巴圖,臉色烏紫牙關緊咬的模樣,分明不是外傷所致。


    就這短短的時間,隻有他一個人接觸過巴圖,怎會中毒?


    褚道子望了望四周,沒有看到白馬扶舟和那幾個東廠番役的影子。


    他眉頭一皺,沉聲說道:“此毒發作甚快,須得明光郡主立即施針,封住他身上經脈,阻止毒性蔓延,或許能有一線希望……”


    一線希望?


    哲布臉色微變,點點頭,招呼下屬。


    “快!把人抬到屋裏,去請明光郡主沒有?”


    明光郡主方才就在東跨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拾他的侄女。哲布想了一下,回頭看看隨身侍從,遞了個眼神,低低道:“你去。”


    侍從沉默一下,“是。”


    話音未落,就聽到前麵傳來一串叫聲。


    “明光郡主來了,明光郡主來了!”


    不僅時雍來了,趙胤也來了。電光火石之間,沒有人去注意他們為什麽會在一起,更沒有發現趙胤冷氣森森的麵孔上,並不見半分意外。


    “師父。”時雍跟著褚道子走進去,低低問:“知不知道是什麽毒?”


    褚道子搖頭,大概把方才的情形和她說了一遍。


    “你且以金針封穴,護住他的心脈,搶回一命再說。”


    時雍深深看他一眼,“明白。”


    她聽出了褚道子的意思,這個毒有可能是白馬扶舟幹的。事出緊急,先想法子保住巴圖的命,再想辦法找白馬扶舟拿解藥。


    時不我待。時雍來不及多想,從隨身攜帶的護腕裏抽出銀針,取人中、中衝、內關、足三裏、太衝,快速入針,撚轉,隨即連刺通關、通山、通天穴,再刺激其神闕、關元、天樞等處。


    時雍手腳麻利,可是巴圖身上到處都有傷,認穴和針灸較平常更為艱難。


    眾人屏氣凝神。


    屋子裏寂靜無聲。


    床上的巴圖臉色更是難看,時雍探其脈息,遊絲一般幾不可察。


    這個人已經在生死邊緣,或說,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隨時可能去閻王殿報道。金針護脈,聽上去很是了得的樣子,有時也確有奇效。可是,下毒的人是白馬扶舟,這就讓時雍救回巴圖的信心大打折扣了。


    以白馬扶舟的手段,既然下毒,大概率不會讓巴圖有生存的可能。


    時雍額頭上冒出一層虛汗,行針的手都有些僵硬。


    這個男人是宋阿拾的生父,馬上就要死在她的麵前了。


    時雍有一種預感,她救不了巴圖。


    他就快要死了。


    這種想法,讓她額上的汗水越發密集。


    一隻手輕輕伸過來,捏著一張帶著幽香的絹子在她的額頭上摁了摁,拭去浮汗。


    “盡人事,聽天命。”


    趙胤會當眾為她拭汗,時雍有些意外。


    她沒有抬頭,低低應了一聲,繼續專注地行針。


    屋子裏的緊張,將空氣也感染得低壓起來。


    時雍全神貫注,沒有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注意到旁邊多了一個人,直到她低低出聲。


    “膝後太陽區,小腿陽明區放血。”


    時雍一怔,回頭看去,錯愕地出聲:“娘!”


    沒有人想到,陳嵐會來。


    時雍也是大為意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陳嵐頭上仍然戴著一頂帷帽,看不到臉上是什麽表情,聽聲音冷得沒有半分情緒,“愣著幹什麽?你是大夫。”


    是大夫,怎可在救人性命時走神?


    時雍吸了口氣,稍一琢磨,不再多話,照著陳嵐的話來做。


    陳嵐身子僵硬不動,聲音低啞。


    “膈俞、膽俞,點刺放血。”


    “委中上穴,委中下穴,找青筋點刺放血。”


    “把人翻過來。”


    “背部,第四至六椎間放血。”


    “再針刺地宗穴,心靈穴。”


    一字一句,陳嵐聲音不大,卻清楚地傳入時雍的耳朵,冷冷淡淡的語氣。與其說他是在救治巴圖,不如說她是在傳授女兒針灸之法。


    時間過得極為漫長。


    畫麵如同定格了一般,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時雍的手上。


    等行針結束,時雍手麻了,人也有些麻了。


    “娘,我盡力了……”


    她話音剛落,隻聽得“噗”地一聲,原本死人一般軟軟躺在床上的巴圖,突然噴出一口黑血,雙眼鼓脹一般睜開,四肢抽搐似的動了幾下。


    屏息的眾人見狀,齊齊驚呼。


    “他醒了?”


    “醒了!”


    “神醫啊!”


    他們話未落下,巴圖身子又軟軟癱下去,再一次昏迷過去。


    陳嵐麵無表情地看著,在眾人佩服的目光裏,從袖中掏出一個荷包,遞到時雍的手上,“藥丸壓在舌下。”


    沒頭沒尾地說完這句話,她轉身便離開了,留下怔愣的眾人。


    時雍噓一口氣,將藥丸交到褚道子手上,低低說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師父,我一會兒來找你,有事相問。”


    她聲音不高,說得卻異常冷漠,不是平常與褚道子說話的語氣。褚道子微微怔忡,看過去,但見時雍雙眼微眯,眸底仿佛有一層早已洞悉一切的光芒。


    褚道子喉頭一梗,嗯了一聲。


    “公主的藥,或有奇效,但……廠督那裏,還得你和東定侯想辦法。”


    時雍低哼,“找白馬扶舟沒有用,還得找我姨母。”


    褚道子閉上嘴,沒有再多話,低下頭專心地料理巴圖。


    這時,屋裏的人已經陸續退了出去,士兵們也隻是守在門口。


    時雍走到趙胤的身邊,默默跟著他一道出了屋子,這才小聲道:“侯爺。阿拾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侯爺能答應我。”


    趙胤目光一閃,“何事?”


    時雍仰臉望著他,遲疑片刻,狡黠地眨了眨眼。


    “你先答應我,我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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