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雨的霄南鎮,青石板很滑,馬車行走上麵發出咕吱咕吱的響聲,車轆轤在街麵碾出一條彎曲的線,延伸向上山的路。


    在陳嵐的第三次催促中,寶音打了簾子望霄南鎮,皺眉問侍從,“還要多久?”


    寶音的侍衛長名叫羅潮,是個清瘦沉穩的男子,看一眼隱隱出現的山巒,沉聲道:“殿下,前麵就是霄南山了,屬下正在找路上山。今兒下了雨路滑,馬車是上不去了,得找兩個肩輿。”


    寶音嗯一聲放下簾子。


    陳嵐看她臉色不好,眼睛眨了眨,語氣弱了幾分。


    “我想阿拾了。”


    前些天,陳嵐都好好的,寶音每天讓羅潮或是焦融帶她去宋長貴家裏玩耍,王氏也會陪陪她,為她做一些好吃的,她每天都過得很開心,除了偶爾問問阿拾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一直沒有異樣。


    可是昨天晚上,睡到半夜,陳嵐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在屋子裏大喊大叫,等寶音披衣過去瞧她的時候,已經哭成了淚人,語無倫次地嚷嚷著要去找阿拾。


    若不是寶音狠心勸阻,昨天晚上她就要來,鬧了一宿,好不容易才熬到天明,寶音以為她會忘記。


    哪料,陳嵐睜開眼睛就來催促她,還給寶音拿外套和鞋子,一副小心翼翼討好她的模樣。


    見她這般,寶音心腸再硬也拒絕不了,大清早就帶著陳嵐出發玉堂,陪她來找阿拾。


    羅潮在霄南鎮唯一的一間馬行門口停下馬車,使了銀子給店家,讓他們代為照管,然後租了兩輛肩輿,準備抬寶音和陳嵐上山。


    掌櫃的一聽他們要去玉堂庵,驚得瞪大雙眼,連連擺手。


    “客官,去不得,去不得!”


    寶音剛下馬車,一聽這話,猛地轉頭。


    “為何去不得?”


    店家看這女子打得樸素,卻一副貴人相,端得是雍容華貴的樣子,一看就知是富貴人家的夫人。


    這麽一想,店家態度恭敬了幾分。


    “夫人遠道而來,有所不知。昨兒晚上叛軍作亂,縱火燒山,霄南山的山火燒了整整一夜未停。今早老兒聽山上下來的人說,玉堂庵被炸毀了,那個上山修行的明光郡主,跳了三生崖……唉,這會兒官兵已然封了出入,怕是上不去的了。”


    若非店家長了一副憨直老實的模樣,寶音一定認為他在說書。


    青天朗朗,哪裏來的叛軍?好端端的阿拾,又怎會去跳三生崖?


    寶音今晨出門早,沒有聽到半點風聲,如今聽到此事,覺得不可思議。


    “店家,你此言當真?”


    “老兒從不說假。”店家又看她一眼,又唏噓般道:“夫人是準備去玉堂庵禮佛的吧?老兒奉勸你們,打道回府吧……唉!作孽哦,佛門聖地,死了很多人。”


    寶音意識到事態嚴重,看一眼變了臉色的陳嵐,趕緊調整好狀態,笑盈盈地扶住她。


    “囡囡,我們改日再來吧……”


    “不!我要去找阿拾。”陳嵐的表情極是古怪,突然尖叫一聲,“我要去找女兒。”


    她的喊聲,把店家和他的老妻嚇得夠嗆,寶音連忙示意何姑姑,同她一起扶陳嵐上馬車。


    可是,陳嵐突然發瘋般掙紮起來。


    “不——我要去找阿拾,找女兒————姐姐,我都聽到了,聽到了,阿拾跳崖了。”


    寶音看她雙眼通紅,臉頰一片蒼白,朝店家抱歉地一笑,說了聲“我們不租了”,就同何姑姑一起要拖陳嵐上馬車。


    “不要拉我。姐姐,求求你了,我要去找阿拾。”


    婦人雖弱,為母則剛。在陳嵐身上,寶音總算體會到了這一點。陳嵐受傷後身子有些弱,說是手無縛雞之力不為過。可是得知阿拾出事,她掙紮起來卻力大無窮,寶音同何姑姑兩個都製止不住她。


    陳嵐推開她們,跑到店家麵前,取下手鐲和金釵,全部塞到人家手上,語無倫次地道:


    “我租我租……請你們送我去玉堂庵……我要找女兒,我要找我的女兒。我有錢,這些都給你們……”


    店家看著掌心裏的首飾,手足無措。


    “囡囡!”寶音皺著眉頭,滿心焦灼,又去扶她,“囡囡,我們回去再說好嗎?我會想辦法找到阿拾的——”


    “我要親自去找。姐姐……”陳嵐拖住寶音的袖子,眼淚簌簌滾落下來,語氣滿是酸楚,“我要找我的女兒,姐姐,我要去找我的女兒。”


    寶音一生沒有做過母親,即便與白馬扶舟有母子之誼,可他們之間的母子情與絕大多數人都不相同。可是,這並不影響她從陳嵐的急切裏體會到那種身為人母的心情。


    “好。”寶音順了順陳嵐的後背,安撫道:“我帶你上山,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陳嵐連連點頭。


    “我答應,我全都答應。”


    寶音道:“你要聽我的話,不能衝動。”


    陳嵐再次點頭,“我聽,我全聽姐姐的。”


    在車行租了兩個肩輿,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上了山。從霄南鎮步行上山再到玉堂庵得走上一個多時辰,侍衛們沒有歇一口氣,一路抬著寶音和陳嵐健步如飛,走得滿身是汗。


    其餘人則騎馬隨身。


    走到中途,看到被火焚再被雨水浸濕變得滿目瘡痍的荒山時,陳嵐坐不住了。


    她從肩輿上直起身來,看著羅潮騎的大馬,大聲喚寶音。


    “我不坐轎子了,姐姐,我可以騎馬的,我會騎馬。”


    寶音一聽這話,激動得差點從肩輿上摔下來。


    以前的陳嵐當然是會騎馬的。


    因為她是廣武侯陳景唯一的女兒,先帝先後不願意一代武將的女兒隻會繡花弄琴,專門找了師父教她和寶音一起習武。隻可惜,陳嵐沒有遺傳到父母的武藝天賦,隻醉心學醫,愛好撫琴,對學武一途,很是不肯。後來漸漸就丟下了。


    不過,寶音好動,陳嵐為了陪她狩獵遊玩,基本的騎射是會的,談不上精通而已。


    這些年,失去記憶的陳嵐,不僅忘記了醫術琴藝,對騎射之事隻字未提,寶音以為她一並忘卻,想都不敢想她居然會記得騎馬。


    “停!”


    寶音讓侍從落下肩輿,從焦融手上接過自己的坐騎,撫了撫馬頭,安撫著馬兒,再次轉頭問陳嵐。


    “囡囡,你看看踏雪,認識它嗎?”


    陳嵐沒有反應。


    寶音有點不放心,“你當真會騎嗎?”


    陳嵐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從寶音手上接過韁繩,就在寶音想要伸手扶她一把的時候,陳嵐居然直接持韁順革,腳踏馬蹬,一個翻身便跨坐上去。


    駕地一聲,一人一匹疾馳而去,嘚嘚的馬蹄在山林小徑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寶音震驚地看著她的背影,待回過神來,已是神形俱驚,猛地伸手奪過另外一匹馬,飛身上去,雙腿一夾馬腹,大聲道:“跟上。”


    …………


    從山下到玉堂庵,一行人騎得很快,坐在馬背上被冷風一拂,寶音的臉頰都吹得僵硬了。她好幾次想問陳嵐冷不冷,受不受得了,都因為陳嵐的表情太過嚴肅而打住。


    今天的陳嵐極是反常。


    她一言不發,順著上山的路前行,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寶音瞧了她幾次,她都沒有反應,隻有一雙眼睛,不像平常那麽混沌無神,而是變得清明一片。


    這讓寶音隱隱有一種預感。


    她似乎想起來了什麽……


    寶音一路忐忑地跟在陳嵐身邊,不知該喜該憂。


    霄南山的搜救和抓捕都還沒有結束。


    東廠、錦衣衛、京畿大營的兵丁,各司其職,抓捕的抓捕,救人的救人,雜而不亂。東廠駐點玉堂庵,錦衣衛則是在慶壽寺,彼此互相通氣,但是互不幹涉對方的行動。


    就在寶音長公主到來前,白馬扶舟收到消息,他們派去黃泉穀的人,至今未歸。這些人是攜帶了信號箭下去的,一旦有什麽發現,就會鳴鏑與上方聯係。


    然而,沒有人鳴鏑,他們也沒有歸來。


    那些下去的人,就好像無端消失了一般。


    黃泉穀“鳥獸絕跡,無人生還”的傳說再一次被證實。


    與覺遠大師一樣,玉堂庵的淨玉師太說法相同,不同意他們再次派人去黃泉穀搜救,因為長年在山上的人都知道,黃泉穀,就是死亡穀。


    白馬扶舟不信邪,正要親自帶人下去,就聽到通傳。


    “長公主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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