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被趙煥從禁閉室帶了出來,她的手被兩根粗繩捆綁著。


    趙煥說:“為了讓你能專心看戲,不要輕舉妄動,要委屈你一下了。”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聲音很是溫柔,就像情人在耳邊絮語,一如當年那個嗬護時雍的男子那般淡淡帶笑。可是那時候聽來甜蜜的聲音,現在聽在耳朵裏,全是惡心。


    時雍任由兩個侍從反剪了雙手捆綁著拖出來,沒有反抗,當然也沒有央求趙煥放開她。


    她打不過趙煥,更不願意哀求。


    這是一種很古怪的心理,當初在無乩館被趙胤為難,她可以在趙胤麵前裝瘋賣傻,耍賤勾引一條龍,那是因為她情願。可是如今麵對的人變成趙煥,她連多餘的一個字都不願意再說。


    趙煥察覺到了她的臉色,眼裏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這不是時雍的臉,陌生又熟悉,這性子倒是一如往常了。


    慶壽寺已經熱鬧起來,趙煥帶著時雍出去的時候,一路上經過的人都在看他的臉色。


    不到片刻,一行人穿過庭院,到了大雄寶殿。


    在這座大殿內,時雍又看到了那個討人厭的覺遠。


    好笑的是,覺遠被捆綁在那裏,坐在一群和尚中間,居然還在低聲念經。


    時雍看一眼大雄寶殿裏供奉的釋迦牟尼佛像,心裏不由自主地思忖,為何佛祖不保佑覺遠?這個能推算國運推算他和趙胤姻緣的覺遠,可曾推算到慶壽寺今夜的變故,以及他自身的災難?


    覺遠也看到了她。


    老和尚停止了念經,朝她看來時,目光裏流露出一絲詫異。


    隨即,覺遠又平靜下來,用那種時雍看不透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對趙煥道:


    “殿下不知悔改,越行越遠。妄念即地獄,你把明光郡主綁來此處,隻會讓此事再難收場,收手吧,再不開悟,殿下將再無回頭之機……”


    趙煥冷笑一聲,“老和尚又將教訓我?等你渡了自己這一劫,再來渡我不遲。來人!”


    說罷,他轉頭對兩個侍從沉聲喝道:“把這些和尚全部綁到三生崖上,本王要和趙胤慢慢談判。”


    覺遠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地念喃道:“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時雍知道覺遠想為她說話,可是,如今彼此都身陷囹圄,老和尚的求情是廉價的。既來之,則安之,聽到趙煥的話,時雍知道趙胤來了慶壽寺,心裏無端便心安了一些。


    或許是有心因性濾鏡原理,不論趙胤有沒有騙過她,時雍對他的人品和行事風格都信得過。


    然而,她還不知道的是,趙胤是在繳械狀態下,一個人被龐淞帶入的慶壽寺。


    從大雄寶殿到三生崖,並不遠,從後院拾階而上就到了,站在懸崖邊上可以看到慶壽寺大雄寶殿的重簷和副階。


    去往三生崖的沿途,插滿了澆了桐油的巨型火把,仿佛將慶壽寺的半邊天都照亮。


    借著火光,這才發現,崖上不僅有眾多守衛,還配置了大型作戰火器。


    這是時雍第一次看到這個時代的火器裝備,心裏不由涼涔涔一片。因為這些火器全是改良過的樣子,比她預想中的要先進得多。


    要命!


    難道今晚要死在這裏?


    四周的火把燃燒著桐油的味道,空氣裏的氣息極是刺鼻難聞。


    時雍頭皮發麻,心跳得極快。


    “嗖!”


    隻聽一枚響箭突然騰空而起,像時雍以前放過的煙花一般,在空中發出巨響,炸開。


    然後,就聽到龐淞的聲音。


    “殿下,大都督帶到!”


    三生崖上有一個較為平整的石台,三麵懸空,分別麵向不同的方向,隻有背麵與霄南山的玉堂庵方向接壤,而麵對慶壽寺的那個方向,陡峭的懸崖下有一個寬敞的練武場,是寺中武僧所用。


    隻是,此時的練武場上空蕩蕩的,隻有趙胤一人。


    火光中的他,一身飛魚服,肩上的玄黑披風迎風獵獵,在時雍眼裏,仿佛一個背著光而行的太陽,讓她眼圈發熱。


    在趙胤的上方是三生崖上的人質和大量火器,背後是埋伏在大雄寶殿副階上和房頂上的弓箭手,而他自己,赤手空拳,除了一匹烏騅馬,什麽都沒有。


    他是傻子嗎?


    難道不知趙煥卑鄙,為何一人前來?


    趙胤抬起頭,望向了火光衝天的懸崖。


    隔著十餘丈的距離,時雍是看不清他的臉的,趙胤在下方,更是不可能看到她。可是時雍卻覺得,他的樣子在眼前無比清晰,清楚到她仿佛能看到趙胤眼裏的血絲。


    時雍方才鬆懈下來的情緒,瞬間被高高吊起,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住,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沒有說話,趙胤也沒有說話,可是他二人彼此相望的這一眼,情緒卻傳達給了趙煥。他仿佛被什麽東西蜇了一般,心頭尖銳的疼痛,語氣當即帶了嘲諷。


    “你看現在的趙胤像不像一隻螞蟻,我抬抬手就可以掐死的小螞蟻?”


    時雍冷笑一聲,一言不發。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他輕易死的。死太容易了,要讓他生不如死,九生一死,那才合我心意。郡主,你那麽聰慧,那麽多鬼點子,不如你來幫我出出主意,該如何折磨這個狂妄不可一世的錦衣衛指揮使,才最為痛快?”


    趙煥的話,帶著恨意和咬牙切齒的醋意,像一個妒夫。


    時雍聽得眉梢輕揚,“你也就會使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了,可真是給大晏皇室長臉。”


    趙煥揚揚唇角,“怎麽?舍不得看他痛苦?”


    時雍覺得他那嫉恨的模樣,十分好笑。


    “大都督是我夫婿,我自是不舍。”


    趙煥麵有薄怒,隨即又揚起眉梢,冷笑起來,“你可真懂得怎麽刺激我。行,誰讓我喜歡你呢,我自然要以你為先。你看這樣好不好?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乖乖地跟了我,我不僅不讓趙胤受罪,還放他全身而退。”


    “無恥!”時雍冷笑一聲。


    趙煥冷冷看著她,這次沒有急著開口,冷冽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方才徐徐掀唇。


    “我沒有在與你玩笑。雍兒,今夜,趙胤的生死,大晏的未來,全在你一念之間。”


    在她的一念之間?


    時雍冷冷盯住趙煥的麵孔,沉聲道:“我何德何能,擔得起這份責任?趙煥,你倒行逆施,野心勃勃,缺德寡信……覺遠大師說得對,你會遭報應的。”


    “報應又如何?我不在乎。”趙煥看著她的眼睛,勾起唇角,冷冷道:“你以為我不這麽做,我又能擁有什麽?”


    時雍重重地出聲:“你什麽都有。貴為親王,榮華富貴,一樣不缺。”


    趙煥冷笑,“不,我什麽都沒有。心愛的女人,男人的尊嚴,江山偉業,我一無所有。人人都說我紈絝風流,不學無術,可誰給過我機會,讓我大展拳腳?他們給我吃喝玩樂,給我榮華富貴,我就應該感激他們的縱容嗎?哼!他們是在養米蟲,而不是培養大晏的棟梁。”


    說著,他又將臉湊近時雍,淡淡地笑:“雍兒,你會支持我的,對不對?與其碌碌無為,醉生夢死,我何不放手一搏?我把這天下雙手捧到你的麵前,江山為祭,以敬天地,娶你為妻,這是何等風光,何等榮耀,你怎會不喜?”


    不知是火光入了他的眼,還是他的眼睛燃起了火。時雍看到麵前的男子,仿佛入魔般赤紅的雙眼,咬牙切齒,麵容猙獰,那張俊美的麵孔,也仿佛變了模樣。


    “趙煥,你瘋了。我再說一遍,我不是時雍。我不是你以前認識的任何人,你是魔障了,還是你想要一個借口,來對付趙胤,來起兵造反?”


    趙煥神色一凜,突然拽出她的腰身,將她按入懷裏,惡狠狠地盯著她吼。


    “你是時雍。你就是時雍。你是這天底下唯一懂我,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女人。可是你,為什麽變了?”


    他的聲音有些激動,傳得很遠。


    當時雍這個名字闖入眾人的耳膜,平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有驚訝,有不解,還有一些莫名的複雜。


    覺遠更是如此。


    經也不念了,那一張淡然的老臉上,終於有了異樣的情緒。


    時雍看著趙煥瘋狂的模樣,咬牙切齒地道:


    “你是被什麽妖邪之物附體了麽?胡言亂語,言詞無狀。你看不上的榮華富貴,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所謂的米蟲生活,你可知道是多少人的犧牲換來的?趙煥,你清醒一點。你擁有太多了!從來沒有任何人對不起你。從來沒有。”


    “誰說沒有?”趙煥朝她吼了回去,“他們都對不起我!而我,隻對不起你一個而已。”


    時雍眯起眼,慢慢地出聲:“執迷不悟。”


    “不是我執迷不悟,是你變了。”趙煥冷笑一聲,一隻手緊緊勒住無法反抗的時雍,另一隻手臂慢慢抬起,指著懸崖的下方。


    “趙胤有什麽好?讓你甘願為他要生要死?你該恨他的,是他殺了你。是他的詔獄殺了你。為何你明知他欺你騙你,還要袒護他?”


    時雍涼涼道:“憑他可以為我赴死。”


    趙煥道:“我也可以。”


    時雍目光冰冷,“我不需要。”


    不是不需要,是期待過了,失望過了,就不再需要了。而這也是趙煥內心最為難堪的一個角落——他的女人落入詔獄,他沒有營救,不聞不問,直到她被人害死,再也無法挽回,再也不可逆。


    趙煥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死死扼住時雍,聲嘶力竭地問:“你信不信,我馬上就能讓趙胤去死?你再說一個不字,我就把他變成一個篩子,讓他被亂箭射死,再把他變成一鍋肉湯,被一刀刀割下來,煮熟了喂狗。我要讓他,活生生痛死在你的麵前!”


    時雍目光淒厲,看著他的眼睛。


    “你誘他上山,本來就沒有打算放過他,不是嗎?你這個虛偽的騙子!就算我答應你的要求,和你原地成婚,你也不會放過趙胤,不是嗎?你要的,隻是羞辱他而已。”


    趙煥身子微微一僵,看著女子仿佛洞悉他所有心思的雙眼,慢慢冷笑出聲。


    “是。”他眯起眼,陰惻惻地看著時雍,“不論他做什麽,不論你做什麽。今天晚上,我都不會放他活著離開。”


    時雍眼一闔,“那還說什麽?”


    “殿下!”台階下傳來龐淞的聲音,他已經等了許久,除了等來趙煥的憤怒和失態,竟然沒有等到半條命令,有些不耐煩了。


    遲疑一下,龐淞再次開口,“大都督已經到了。屬下想問殿下,是不是按計劃行事?”


    趙煥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等待他的眾多家臣部眾,稍稍收斂一下情緒,冷冷地擺袖,將時雍往外推了推。


    “看好她。”


    說罷,趙煥走到懸崖邊上。


    那裏有鐵鏈和石欄,站在這裏,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下麵練武場上的趙胤。


    “大都督聽到了嗎?”趙煥冷冷一笑,“隻要你當著慶壽寺眾僧和菩薩的麵,同意將明光郡主給了我,你我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今夜之事,就當沒有發生過。”


    哼!


    夜風傳來趙胤的冷聲。


    “殿下好生輕狂。奪人之妻,公然造反,竟可當著沒有發生過?”


    “哈哈哈哈,那又如何?趙胤,你以為你還有資格同我談條件嗎?”


    “殿下若要本座的命,拿去便是。若你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別忘了當著慶壽寺眾僧和菩薩許下的承諾,放了我妻。”


    “哈哈哈哈哈。”趙煥再次發出一串陰冷的笑聲,“我何曾許下承諾?我叫大都督上來,沒有別的目的。我就隻是單純地想要——讓她看著你死。”


    “我生我死,不足掛齒。”趙胤平靜地道:“埋骨霄南山,本座也是一條好漢。而殿下你,倒行逆施,背信棄義,一日為賊,生生世世皆為賊,千秋萬代都將為人所唾棄。”


    “我不管生生世世,更不在乎千秋萬代。我隻要你死在她的麵前,我隻要在你死之後,我日日夜夜地睡著你的女人,讓你縱使做了鬼,也隻是個冤死鬼,哈哈哈!”


    “無恥!”


    趙胤說了與時雍同樣的話,同樣的冷漠同樣的不屑,這仿佛是一把足夠刺傷趙煥心肺的刀,讓他再難忍耐那股熊熊燃燒的嫉妒之火,惡狠狠地咬牙,手臂揚起。


    “那本王就讓你看看,什麽叫無恥!”


    不等話落,他再次發令。


    “弓箭手聽令,射!”


    “別讓他死!”


    密密麻麻的箭雨,往練武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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