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胤深深望她,被她攪動得混亂的心思難以平靜。


    “此事你不必操心,隻管滴骨認親便好。”


    “哦~”時雍聲音軟綿綿的,眼皮微微耷拉下去,低聲埋怨。


    “每次大人都是這般,你都說讓我爹助你破案了,卻不允許我做這個,不允許我做那個,我還是不是你媳婦了?”


    這聲媳婦說得滿帶委屈,哪怕男人再硬的心腸也隻能敗下陣來。


    趙胤無奈一歎,拉過她的手在唇邊貼了貼。


    “不是我媳婦,還能是誰人媳婦?”趙胤冷冷哼聲,不知是想到什麽,語氣竟也生出些不滿,“本座倒沒看出你,有幾分對待夫君的誠意。”


    時雍愣了愣,輕輕一笑,“如何才有誠意?”


    她踮起腳,在趙胤臉上啄了下,“這樣?”


    趙胤低頭看來,目光深幽難辨,時雍的臉微微發熱,盯著他滾動的喉結,在一股灼熱的呼吸裏,突然覺得有一絲曖昧氣氛在彼此間流動,戲謔的心思便收斂起來,輕咳一聲,眼神輕輕瞄他。


    “還沒娶人家過門,就想要誠意,哼!世上哪有這般好事?我可不是隨便的女子……”


    趙胤嘴角微抽,低下頭盯住時雍的眼睛,“你以為本座要的誠意,是什麽?”


    這聲音悅耳如在拔弄心弦,時雍攥緊他的衣袖,突然不敢看這雙幽深的眼睛,心裏那頭養了三生三世的小鹿都快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了,跳得格外歡暢。


    “大人……不是想要那個麽……”


    趙胤眼睛微眯,“哪個?”


    時雍終於從她的話裏聽出幾分促狹之意。


    可是,趙胤分明就不是這樣的人啊!?


    時雍意外地抬頭,猛地撞上一雙意味深長的眼睛。


    四目相對,時雍看趙胤唇角上揚,突然有些著惱,嬌嗔一聲,舉起拳頭朝他肩膀上砸了過去。


    “你這混蛋!你何時學壞了,竟然懂得調戲姑娘了?”


    這姑娘性子野,絕非花拳繡腿,說打就是動真格的。趙胤憐她胳膊有傷,怕她生起氣來傷到自己,往後退了兩步,控製住她的雙手,再將人拉入懷裏,雙臂往下圈住她的腰,看她繃起小臉,掙紮著使小性子,不由喟歎一聲,抬手刮刮她的鼻尖。


    “你啊,就仗著本座喜歡你,為所欲為。”


    ——————


    趙胤動作很快,當天便責成盛章調出了二十年前的案卷,查找到那些失蹤醫官及隨從的家眷,再統一將人帶到殮房大院。


    幾十副骸骨從四夷館取出來後,便已全部安置在了這裏。案子由順天府衙移交到錦衣衛,馬府尹一看事不關己,便作壁上觀,隻客套地吩咐宋長貴協助大都督辦案,不再多話。


    滴骨認親的儀式,是在推官宋長貴的主持下進行的。


    世人都相信這個法子能找到親人,而宋長貴又是順天府老仵作,他的話極有威信,隻用大半日的時間,便有人順利地找到了親屬遺骸,哭哭啼啼地裹了起來。


    宋長貴又讓他們去認領從坑中挖出來的隨身物件。這些東西,大多是普通的物品,經了二十個年頭的掩埋,要麽腐敗不堪,要麽褪了顏色,基本就難以辨認,


    這麽多人裏,隻有一個婦人認出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親手為夫君繡的荷包。


    荷包已經沒有了原來的模樣,可是裏麵藏了她的頭發,頭發上紮的紅繩已經損壞,頭發卻完好無損,是她親手打好的結。還有荷包上的花樣和腳尖,依稀可見當初模樣,一樣一樣核實,婦人確認了丈夫之死,哭得痛不欲生。


    這婦人是二十年前出使兀良汗的醫官虞興的妻子杜氏,也是因了杜氏的肯定,時雍才覺得“滴骨認親”沒有白認。


    如此,這些人的身份確認無誤了。


    親人二十多年下落不明,實在煎熬,如今對親屬也算有了交代。


    一時間,哭聲震天。


    家眷們情緒都有些激動,時雍正在殮房大院和家眷說話,從他們的嘴裏了解當年的情況,盛章便匆匆走了進來。


    自從魏州出事,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一職,便由千戶盛章暫代,隻等任命的旨意下來,這位便是新一任的鎮撫使了。


    相比於魏州的熱情和長袖善舞,盛章為人沉穩許多,時雍見過他好幾次,聽他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


    “宋姑娘,宋大人。”


    盛章匆匆走進來,朝時雍和宋長貴拱了拱手,神色間有一絲難以描述的憂慮。


    “大都督讓我通知你們,長公主往這邊來了。”


    趙胤今日還有別的事情,沒有來殮房,隻派了個姓薛的千戶前來處理。這冷不丁讓盛章帶來這個消息,讓時雍心裏不免吃驚。


    錦衣衛的探子速度快,能第一時間知道寶音長公主的動向無可厚非,但長公主尊駕會來這種不吉利的地方,而趙胤又如此慎重相告,事情就不那麽簡單了。


    時雍心弦微繃,心下有了計較,宋長貴比她更緊張,去院子裏打了水來洗幹淨雙手,又整理好官服,一臉狐疑地詢問時雍。


    “長公主是為何而來?”


    時雍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其實宋長貴不是真的猜測不到,他隻是想從時雍嘴裏得到否定的回答罷了。


    “爹,不要怕。”時雍道:“事情過去二十年了,我們又不是凶手,就算長公主要親自過問此案,也隻是為了真相而已,又不會為難我們。”


    宋長貴歎息一聲。


    “我這眼皮突然跳得厲害。”


    時雍心裏一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天空陰沉沉一片,二月的京郊,風寒水冷。


    父女二人站在殮房大院的門外,看著那條碎石的小道上徐徐駛來一輛華貴的馬車,左右還有隨從四人騎馬而行。


    對長公主而言,已是輕裝簡從,可是,長公主殿下尊駕到來,讓整個大院嚴陣以待,不論是順天府的捕快還是錦衣衛緹騎,以及那些前來認親的人們,都齊齊整整地垂手而立。


    馬車簾子拉開,寶音身影出現,眾人已是齊聲問安。


    “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寶音的威儀為大晏女子之最,而且,這位長公主又素有鐵腕之稱,看見她板著的臉,在場眾人已是繃緊了身子,大氣都不敢出。


    可是,寶音轉頭朝馬車伸出手時,臉上卻變出了溫柔神色。


    “囡囡,下來吧。”


    陳嵐往外張望一眼,大半個身子隱在車簾後麵,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有些害怕,有些緊張,卻又在看到人群裏的時雍時,突然展開笑顏。


    “阿拾!你果然在這裏。”


    殮房門口是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兩側栽種的綠植光禿禿地褪去葉子,隻剩枝丫在寒風中瑟縮。


    時雍方才低頭迎駕,聽到陳嵐的聲音,方才驚愕地抬頭。


    陳嵐一張臉布滿了天光灑下的清輝,蒼白、憔悴,但是在與時雍對視的時候,她的笑容卻又純粹、幹淨,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憫。今兒陳嵐是認真打扮過的,花白的頭發被裘皮的鬥篷掩住,瘦削的身子因為穿得厚實,不像往常那麽突兀,那張臉因為笑容竟然有了幾分好顏色。


    四周寂靜一片。


    認識陳嵐的人不多,


    許多人都在猜測她的身份。


    而原本在時雍身邊端正站立的宋長貴,在看到陳嵐那一瞬,如遭雷擊一般,突然變了臉色,呆呆看著她,許久轉不開眼。


    唉!


    果然如此!


    時雍眼風掃向宋長貴,閉了閉眼。


    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證實。


    命運再次展示了它的神奇之處!


    該來的,早晚會來,怎麽避都避不過。


    “阿拾。”


    陳嵐沒有等到時雍的回應,喊聲有微微的顫抖,似緊張,又似害怕,懷疑地看著她又問了一句。


    “阿拾,你不要娘了麽?”


    一聽這話,宋長貴僵立當場,看著陳嵐,再看看時雍,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阿拾,你怎的?”


    時雍朝他看了一眼,沒有解釋,緩步走向馬車,從長公主的手上接過陳嵐,扶著她的手臂,輕聲道:“你怎麽來了?”


    寶音眼神微暗,不知是察覺到了什麽,銳利的目光掃過時雍的臉,好半晌才慢慢笑開。


    “兩天沒有見到你,她就鬧起來。今日原是不帶她出門的,她摔東西,哭得厲害,收拾不住了。”


    陳嵐聽她這麽說,似乎是不好意思,將腦袋低垂到時雍的肩膀,偷偷瞄了寶音長公主一眼。


    “我想阿拾了,我要來找阿拾。”


    時雍寬慰地撫拍陳嵐的後背,看著寶音遲疑一笑,“這地方太晦氣。殿下,我陪您和公主回去吧,我們回府再說話。”


    寶音看了一眼殮房的青磚院牆,“本宮百無禁忌,不怕這個。”


    一陣風拂來,吹動著寶音的鬥篷,衣料翻飛,寶音的聲音也陡然涼了幾分。


    “我今兒來這裏,也是想看看二十年前這樁案子,你們查得如何了。”


    時雍心下一沉。


    一種無形的威壓感撲麵而來。


    她目光複雜地看向寶音,低聲道:“剛有些眉目,等有了結果,定是要稟報殿下的。隻眼下這個局麵,我怕通寧公主會受到刺激,還是回避一下好。”


    寶音聞聲皺了皺眉頭,看著她無奈地一笑,“這麽多年了,本宮一直盼著她能好起來,若是受些刺激,能幫助她恢複記憶,並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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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雍沒有想到寶音的思想竟這麽開化,能想到通過刺激來幫助陳嵐恢複意識。


    死馬當成活馬醫,是個法子。


    隻是,時雍很懷疑,陳嵐當真願意想起來嗎?


    時雍看了看默默靠在她身邊的女子,那張無害又不諳世事的臉,輕撫著她的背,清了清嗓子,朝宋長貴深深一瞥。


    “爹,你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向長公主稟報案情。”


    在殮房裏這些家眷,大都知道當年與他們家人一起失蹤的還有一個通寧公主,隻是後來通寧公主又發生什麽事情,他們就不是很清楚了。


    因此,寶音長公主關心這樁案子,沒有人覺得奇怪。


    反倒是宋長貴,那一副見了鬼般失魂落魄的模樣,與方才大相徑庭。但凡有眼看的人,也能察覺他的異樣。


    時雍生怕他失態之下,做出不理智的舉動,趕緊出聲提醒,宋長貴仍是有些怔忡,好像遊魂般,哦了聲,卻久久無語。


    寶音以為他看到自己緊張,微笑著抬了抬袖子,朗聲道:“宋大人,照實道來即可,本宮今日不是為了追責而來。”


    “是。是。”宋長貴這才開口,又朝寶音深深行禮,想將案子的情況說給寶音,奈何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因此語序淩亂,說了許久也沒有說得清楚,聽得寶音不住地皺眉。


    “聽聞宋大人是順天府第一仵作,有八鬥之才,這是連日辦案神思勞累了嗎?”


    宋長貴吭哧吭哧地道歉,緊張得額頭浮上了一層虛汗,連忙抬袖子拭了拭。


    “殿下恕罪,下官,下官愚鈍,是缺了睡眠,有些恍惚……”


    “我認得你!”陳嵐喑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宋長貴的話,也驚破了這一片寂靜。


    撲!


    兩隻寒鴉掠空而去。


    宋長貴忘了說話。


    時雍驀然轉頭,隻見陳嵐一瞬不瞬地盯住站在門外那株高大合歡樹下的宋長貴,眉頭狠狠皺了起來。遲疑片刻,誰也沒有想到,陳嵐竟然推開時雍,朝宋長貴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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