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貴得到趙胤提拔,如今在順天府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幹了一輩子仵作行,他在這個行當裏也算如魚得水,因此,又羨又嫉的人有,但很少有人覺得他才不配位。


    讓人給大都督在側首看了座,宋長貴拭了拭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繼續坐回去問案。


    趙胤撩袍坐下,麵無表情,時雍和謝放等人站在他身後,沉默不語。


    劉家人剛入推官大堂來時,見問案的人是未來親家,原本要放鬆一些,如今來個大官橫插一腳,心裏不痛快又得罪不起,於是,在宋長貴的詢問裏將之前告訴沈灝的話,再將情況說了一遍。


    劉夫人入睡時見過他,那會約莫亥時。一個小廝半夜起床出恭看到老爺出了院子,那會是子時。之後,再無人見過他的蹤跡,而昨夜在院外值守的護院們紛紛表示,不見可疑之人進入劉家院落。


    在趙胤和時雍過來前,宋長貴已然驗過劉員外的屍身,有了初步定論。


    劉員外的死亡時辰在子時和醜時之間,死亡原因為窒息,身上無任何外傷,嘴裏和鼻孔都有沒舂的稻穀,稻穀粒外麵本就有細小的絨刺,越想往外吐越吐不出來,反被吸入。


    宋長貴推測是掉入糧倉後,無力爬出,無法呼救,導致窒息死亡。


    時雍之前也看過劉員外的屍體,死亡原因基本沒有異議,問題在於,劉員外為什麽大半夜會去糧倉?又怎麽會爬上一丈二的糧倉,把自己埋入稻穀裏麵去的?對此,劉家人誰也說不出所以然,劉員外死前也沒有征兆。


    劉夫人拭淚道:“聽說呂家出了一樁邪事,呂家大姑娘白日天光不見了人。我們家老爺……莫非也是撞了邪?”


    宋長貴沉吟,“大都督麵前,夫人不可胡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劉夫人看趙胤身上的官服便知這不是個普通的人,被宋長貴一斥,更嚇了幾分,那眼淚決堤的河水般籟籟往下落。


    “不見凶手,我家老爺總不能平白無故把自己埋糧倉裏去吧?”


    宋長貴坐得端正,紋絲未動地思考片刻,望向趙胤。


    “下官也覺得此案離奇。”


    趙胤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平靜地望向劉夫人,突然出聲:“銀台書局嚴文澤,你可認識?”


    劉夫人一聽嚴文澤的名字,當即變了臉色,可頭卻搖擺起來。


    “回大人話,不曾聽過此人名諱。”


    趙胤眉頭沉下,似乎沒有耐心跟這個婦人再多說話,直接對宋長貴道:“宋推官,這婦人不老實,直接下獄。”


    一聽這話,劉夫人當場嚇白了臉,撲嗵一聲跪下磕頭,大呼冤枉,求完趙胤,又求宋長貴做主,甚至搬出宋劉兩家的姻親關係。


    宋長貴滿臉為難地看著她,又望向趙胤:“大都督,此是何意?”


    趙胤沒有說話,時雍笑著接了過去。


    “宋推官,你看劉夫人今日可有不妥?穿紅帶綠,臉染胭脂,哪有半分為劉老爺戴孝的樣子?”


    宋長貴看了劉夫人一眼,皺眉道:“不妥是不妥,但劉夫人得知劉老爺死訊,已是卯時……”


    時雍道:“劉夫人說,丫頭進來通報時,她正在梳妝。”


    這個細節宋長貴其實也注意到了,但單憑這一點就為劉夫人治罪,在他看來是極其武斷的。可是大都督剛把話放出來了,他不好直接駁大人麵子,於是思慮片刻,吭哧吭哧地道:“可否等下官再去現場查控一番,再下定論?”


    時雍輕聲道:“宋大人太仁厚了。既然凶手事先謀劃周全,又怎會留下蛛絲馬跡?對待這種刁婦,你不用極刑,她又怎會說實話?”


    宋長貴的眉頭蹙了起來。


    他不明白女兒為什麽也幫腔說要緝拿劉夫人。


    這分明就不合情理又不合法度的呀?


    趙胤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宋推官要是不便出手,本座倒可為你行個方便,把人帶回詔獄審問。”


    宋長貴愣了片刻,直到看見劉夫人臉色越發蒼白,雙眼再藏不住惶恐,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家姑娘和大都督是在一唱一合的唬人!


    “既然大人開了口,那……”宋長貴起身行禮,讚同道:“下官恭敬不如從命。”


    “不!宋大人,你救救我,我不去詔獄,不去錦衣衛。”劉夫人瞬間就慌了。“我說,我說,我認識嚴文澤,認識。他是我的同鄉……”


    時雍挑了挑眉梢:“隻是同鄉?”


    劉夫人咬了咬下唇,“青梅竹馬。”


    時雍與趙胤交換一個眼神,隻見趙胤不動聲色地將掌心放在膝蓋上,沉聲說道:“來人,將嚴文澤帶上來。”


    在來順天府前,嚴文澤已經被錦衣衛從銀台書局捉走了,可是這個人嘴硬,不論錦衣衛如何審問他都不肯交代昨夜的行蹤,對前往劉家一事更是矢口否認,更不承認認識劉家任何一個人。


    哪料,劉夫人經不住盤問,二人輕輕一嚇她就招認了。


    嚴文澤被帶進來時,頭發蓬亂,衣衫襤褸,渾身是血,一看就知在錦衣衛被收拾過了,劉夫人一看到他這樣,腳步情不自禁往前走,突覺地點不對,又生生停住,雙眼無助地看著他。


    “澤哥,你怎生……”


    嚴文澤偏開頭去,目光落在趙胤的臉上。


    “我什麽都不知道,要殺要剮隨你便。”


    趙胤低頭喝茶,就當沒有聽到他的話,見狀,宋長貴咳嗽一聲,厲色道:“嚴文澤,你可認識眼前的婦人。”


    嚴文澤:“不識。”


    劉夫人瞬間變了臉。


    時雍看了宋長貴一眼,給了他一個稍安毋躁的眼神,然後平靜地從趙胤身後走出來,轉頭問嚴文澤,“那嚴先生昨夜為何潛入劉府?”


    嚴文澤:“我不曾前往劉府。”


    時雍:“我有人證。”


    嚴文澤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東廠廠督都能栽到大都督手上,落下一個謀反大罪,何況我一個書局先生?既已如此,嚴某也沒想過要活命,悉聽尊便吧。”


    看他說得大義凜然,時雍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其實她認識嚴文澤已經很多年了,雖不若燕穆他們那般熟稔,但這人來雍人園匯報過幾次差事,時雍對他印象是不錯的,一直覺得他做事認真,口風很緊,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忠誠、踏實,燕穆這才會對他委以重任。


    誰知……


    時雍歎口氣,漫不經心地道:“大人,既如此,隻能把劉夫人帶走,慢慢細問了。嚴先生夜入劉府,說不定劉夫人知道點什麽?”


    帶去詔獄,一個男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嬌弱婦人,劉夫人的臉色瞬間刷白,嚴文澤明知道他們是在逼他,還是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露出怯意。


    “有事衝我來便是,與劉夫人何幹?”


    一聽這話,時雍就笑了。


    “一個人如何通奸殺人?兩個人的責任,那就兩個人承擔。”


    原本心虛膽怯的劉夫人,剛才頭都不敢抬起,哪料聽了這話臉色突然一變,狠狠地盯住時雍,歇斯底裏地怒吼:“我沒有!我沒有殺人。”


    時雍輕笑,“沒有殺人,那就是承認有通奸了?”


    劉夫人臉上猛地褪去血色,眼眶也浮上了一層潮紅和惱意,“我和澤哥自幼相識,青梅竹馬,若非他巧取豪奪,我們豈會有今日……”冷冷一笑,劉夫人唇角扯了扯,突然笑了起來。


    “通奸?何謂通奸?他不仁我不義而已。”


    宋長貴皺眉,看她凶時雍,當即拍了桌子,“柴氏,你既為人婦,當守婦道,做出這般醜事,竟不知悔改…………你們兩個老實交代,是如何通奸殺人的?”


    “我沒有通奸殺人!”


    劉夫人看著沉默的嚴文澤,赤紅著雙眼,又猛地掉頭盯著時雍,重複一次,大聲吼叫。


    “我沒有通奸殺人!我沒有。”


    “你衝我吼沒有用,真相自會水落石出。”時雍側目看一眼趙胤,淡淡道:“大人,帶走吧。”


    兩名錦衣衛作勢去拿劉夫人,見狀,雙手被反剪的嚴文澤劇烈地掙紮起來,嘴裏大吼:“你們別動她!人是我殺的,與劉夫人無關!人是我殺的!”


    嚴文澤激動之下的厲喝震驚四座。


    堂上突然安靜。


    劉夫人在兩個錦衣衛的挾持下,慢慢地抬頭。


    “澤哥?”


    “是我。”嚴文澤不看她,咬牙切齒地道:“我早就想殺他了。從二十多年前他把你帶走的時候就想。隻是,這一日來得太遲,我等得太久。”


    四周鴉雀無聲。


    嚴文澤望望宋長貴,又惡狠狠地盯住趙胤,臉上沒有怕覺,聲音比方才還要響亮,“你們這些狗官,隻知道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對待窮人像豺狼,對待貴人像惡狗。我呸!”


    聽他辱罵大都督,謝放腰刀哐當一聲出了鞘,趙胤卻抬手製止。


    “繼續!”


    嚴文澤愣了愣,冷笑起來,“當年劉榮發強搶柴氏為妻,你們在哪裏?如今劉榮發強占呂建成家剛滿十五歲的小姑娘,你們又在哪裏?現如今,惡人得誅,你們倒為他報起仇來?天理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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