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落山。


    予安套好了馬車,載著時雍和趙胤再次往皇城的方向行去。


    車廂裏一片寂靜,大黑安靜地趴在地上,仿佛睡著了。


    時雍坐了片刻,撩開車簾,望著日頭從屋簷落下,又回頭看一眼趙胤手上的沙漏。


    “那人劫持了我,會往皇城方向去嗎?”


    趙胤穩坐不動,麵色淡然,“會。”


    時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為免我發現路線不對,會先往正確的路上走一段,待到僻靜之處再更改路線,即便我有所察覺,也來不及了。”


    當時前後皆被截斷,證明沿途有人跟蹤。這個道理說得通。時雍分析完,看趙胤眼神沉靜,從簾紗漏出的光線落在他側臉頰上,鼻翼高挺,唇線淩厲,竟有種別樣的清俊,龍章鳳姿,詞藻難描。


    “大人。”時雍有點動了心思,但坐得還算端正,尤其看趙胤這認真辦案的模樣,也不得不保持嚴肅,“這法子,能還原時辰嗎?”


    趙胤眉頭微蹙,“試試看。”


    “唔~”時雍點頭。


    白馬扶舟是不是邪君,不論是對案件本身還是對朝政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就時雍觀察來看,趙胤並沒有受到朝堂那些牆頭草的影響,也不受局勢左右。他尊重事實真相,而非出於政治考量,更沒有像旁人揣測的那般,索性就此扳倒東廠和白馬扶舟,擅權獨大。


    時雍這麽想著,再看這個男人,眼神便不由自主生出幾分愛慕,連自己也沒有察覺。


    “大人是我見過的最正直的人。”


    趙胤凝重地看過來。


    時雍看他表情,噗聲一笑。


    “以前我對大人其實也有些誤解……”


    從大晏朝臣到長公主,包括以前的時雍,對趙胤的猜測全是基於客觀因素的判斷和考量。可隻有接觸到他的人,才知道他胸中自有千秋,絕非那些隻看蠅頭小利的思想可以理解。


    是忠,是傻,也是大智慧。


    “怎麽誤解的?”


    時雍沒料到他會問,莞爾一笑,四下看了看,挪過去坐得離他近些,手指抬起,輕點計時的沙漏,散漫地抿了抿唇。


    “以為大人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監視百官,排除異己,看誰不順眼就羅織罪狀,輕則抄家,重則滅族。那時候,看到大人我就恨不得躲遠些,生怕觸到大人的逆麟……”


    她是閑聊的態度,說的是仍是時雍那會兒的真實感受。雍人園產業遍布,時雍的商業帝國極其龐大,她背後有楚王趙煥撐腰,可心知樹大招風的道理,一直避著東廠和錦衣衛的鋒芒。


    說看到趙胤就遠離,倒也不假。


    可趙胤眼裏的她,不是時雍,而是宋阿拾。


    那時的宋阿拾,確實是極怕他的。


    他思忖片刻,問她:“為何突然不怕了?”


    時雍抿唇輕笑,手指還在那沙漏上點來點去,眼神卻斜飛向他,“因為我發現大人沒有想象中可怕。而且,大人對我好。”


    說到最後,她腦袋已經蹭到了趙胤的肩膀,小臉微仰,眉眼生花,好不嬌俏。


    趙胤目光沉靜地落在她眼裏,仿佛幽冷的河麵突起漣漪。


    “哼!”


    他若有似無的哼聲,聽得時雍心裏微微一蕩。


    “大人不信?還是對我的話有想法?”


    趙胤淡淡道:“女子之言,真假難辨。”


    時雍嘴唇勾起,玩笑道:“聽大人這話,似乎曾經被許多女子欺騙過?”


    趙胤:“不多。就一個。”


    時雍哦了聲,“誰啊,這麽大的膽子,連我們大人都敢騙,怕是小命不想要了。我們大人可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


    趙胤冷冷看過來,時雍輕笑,改口,“大人把這個人說出來,我去幫你收拾她。”


    見她裝傻,趙胤也不說破,側目撩開車簾看了下街景,青石的街麵變窄,來往車馬行人也都少了許多。


    他沉聲吩咐予安,“左轉。”


    為了還原時雍那日被邪君捆綁的路徑和速度,趙胤沒有坐自己的馬車,而是叫予安駛了事發時的同一輛。可憐予安,第一次為大都督駕車,緊張得脊背生汗,心裏發寒,冷不丁聽到“左拐”,趕緊勒住韁繩,猛地轉彎……


    這段路麵本就不好,這急轉太快,馬兒和馬車沒能完美配合,車廂顫動,時雍就在慣性作用下朝趙胤倒過去。


    趙胤伸胳膊扶住她,沒吭聲,但目光幽暗。


    時雍覺得,他在懷疑她是故意投懷送抱。


    冤枉!


    這次她真沒有,可是一個有前科的女人似乎很難讓人相信。時雍看著近在咫尺的絕色姿容,抿了抿嘴,“大人,你以前可有心悅的女子?”


    這問題莫名其妙,趙胤哪裏跟得上她的思路,他沉眉微凝,似乎根本就沒有明白她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不說話。”時雍眯起眼,笑得有點邪乎,“看來就是有了。大人,那你以前親過別人沒有?”


    越問越不像話。


    趙胤臉沉下,“青天白日,你說這些……”


    時雍差點沒有笑出聲來。


    青天白日就不能討論,那得在哪裏討論?


    “馬車裏又沒有旁人。”時雍低低說完,借著馬車的震蕩,靠他更近了些,頭仰起,湊近他的下巴,耳語般小聲道:“予安聽不見的。大人,你偷偷親下我吧。”


    她一臉小女兒的得意,看著狡黠刁滑得緊,趙胤卻被她不合時宜的要求震住,身子都僵硬了。


    “胡鬧!”趙胤訓斥著,板臉扶她,“坐直。”


    “坐不直。”時雍說著便靠到他懷裏,趁著他沒回神,在他下巴上輕輕吻了吻,低低發笑。


    趙胤隻覺下巴溫熱,懷裏香風繞鼻,呼吸仿佛被人奪走一般,對懷裏這個刁鑽無賴的女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大人是正人君子。重儀態,尊禮數,做不出這種粗卑之事。”時雍眨了眨眼,嬌軟的身子往他懷裏靠了靠,低下頭去,委屈地道:


    “可我隻是鄉野女子,從沒人教導過我什麽。我的言行舉止在大人眼裏,定是粗俗不堪的了。知道大人嫌棄我,可我實在是仰慕大人……”


    時雍說完這段話,肉麻得頭皮都快炸掉了,不料,趙胤僵硬的身子卻是軟了些,雙臂將她往懷裏帶了帶,“我沒有嫌你。隻是,這於禮不合。”


    好一個於禮不合。


    時雍快被他給笑死了。


    她發現再這麽下去,為了對付趙胤,她可能會把白蓮花精髓掌握齊全了。於是,美眸忽轉,她抬起頭來,


    “大人說得是。”


    她弱弱的聲音剛落下,不等他回答,雙臂突然絞上他的脖子,靈活地送上軟糯的唇,在他嘴上觸了觸,低聲吃笑。


    “大人不妨我就喜歡做於禮不合的事情吧?”


    確實不妨,趙胤來不及做出反應,已經被這女子輕薄了。可惱的是,佳人在懷,柔軟無力地靠著他,縱然所言所行與他過去二十多年來的禮儀教導相違背,他仍是抗拒不了,甚至沒法真正去惱她,訓她。


    “你這女子——”


    話說半句,再出口隻剩幽歎。


    “恁地使壞。”


    “這哪裏是使壞?發乎於情罷了。”時雍懶洋洋地笑、


    其實,時雍便不如外麵那麽淡定,心跳早已快得超出她的承受範圍,幾乎快從嗓子眼跳出來,隻是她極愛挑戰趙胤。


    是,越不合禮儀,她越想挑戰他,最愛看他儀容龜裂,理智褪去時的樣子。


    “快到了。”趙胤別開頭去,又去撩簾,時雍瞧他這樣,也不阻止,隻是像個初嚐戀情的姑娘,雙手攬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跟著往外望。


    “那日途中,你可有察覺異常?”


    這人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嗎?時雍瞥他一眼,搖頭,“不曾。快到那個胡同時,我叫予安,他不應我,我才察覺有變。”


    趙胤聞言蹙眉,“你也是粗心。”


    這次綁架,時雍能僥幸活命還算是幸運,若是邪君再狠一點,給她下點藥,或是幹脆要了她的小命,那可就後悔莫及了。


    一念及此,趙胤沒有再推開她。


    直到予安將馬車停在那日的胡同,時雍才坐直了身子,拂了拂衣衫,整理整理鬢發,叫聲大黑,搶在趙胤麵前躍下馬車,直接將他拋棄。


    趙胤:……


    謝放和朱九等人已經到了,這個胡同出事後就有錦衣衛的暗探在看守。


    時雍走過那個幽長的甬道,想到那些被妖魔化的神佛像,脊背仍是發寒。趙胤隨著她走入裏間,在那日她看到邪君的地方,又和謝放等人一起,還原了當時二人的對話,以及時雍離開這裏的大概時辰。


    一番折騰,等他們再驅車從破廟進入天神殿的時候,天已然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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