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性命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命,關乎朝廷社稷,天下蒼生。光啟帝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試圖平靜,難掩歎息。


    時雍問:“陛下是何時得知自己中毒的?”


    光啟揉了揉太陽穴,輕輕看他一眼。


    “如你所說,朕正當壯年,纏綿病榻一年有餘不見好轉,終歸是有些問題。可是,太醫瞧不出究竟,隻說是憂思過度。朕原是信的,畢竟這宮中,誰會想要朕的命呢?”


    “陛下現在知道了嗎?”時雍突然問。


    光啟看她片刻,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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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雍笑了笑,“還是說陛下心裏仍然存疑?既懷疑皇後心思不正,又懷疑趙胤存有異心,教唆太子弑父?”


    光啟帝猛地沉下臉。


    “你真是膽大包天。”


    這種話沒有誰敢輕易說出口。


    時雍卻似不太害怕,坦坦蕩蕩地看著光啟帝道:“陛下在這宮裏聽的假話還少嗎?你跟前,需要的正是說真話的人。”


    光啟帝沒有否認他的懷疑。


    淡淡看了時雍一眼,他蒼白的臉上散了些帝王威嚴,添了絲無奈。


    “是否中毒,毒源是甚麽?目前尚無定論。朕能信誰?”


    時雍點頭。


    “陛下顧慮得對,手心手背都是肉,確實為難。一個是陛下的枕邊人和剛出生的小皇子,還有皇後娘娘背後的勳戚勢力。一個是陛下親封的太子和手握重兵的親信權臣。不論陛下要動哪一邊,都將掀起血雨腥風。”


    光啟帝哼了聲。


    在他眼裏的時雍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比懷寧年歲還小,卻說出這麽些大道理來,與外表極是不符。


    他挑了挑眉,“這些話,是趙胤教你的?”


    “不用誰教,民女什麽都懂。”


    光啟帝眉頭皺了一下:“還懂什麽?”


    時雍抿了抿嘴,嘴角帶了幾分笑。


    “民女還知道陛下現在一定很是頭痛。真暈了還好,合上眼管他們洪水滔天。可如今醒都醒了,該怎麽辦呢?”


    光啟帝又是哼聲,輕擼胡須。


    “屬實懂得不少。”


    時雍微微一笑。


    “民女不僅懂,還有法子幫到陛下。”


    “哦?”光啟帝微眯眼看她,那表情落入時雍眼裏竟有幾分慈祥:“說來聽聽。”


    時雍將龍榻邊的溫水拿過來。


    “陛下喝口水,緩緩,我再說。”


    光啟帝接過水,晃了晃,低頭輕泯。


    時雍道:“陛下,要不您駕個崩?”


    噗!光啟帝剛咽到喉頭的水噴了出來,沾到了胡子上,時雍嘿嘿一笑,趕緊奉上絹子。


    “慢點。慢點。陛下別緊張,不是真的讓您駕崩,隻是假裝駕個崩。”


    光啟帝性子從小冷,十六登基,從此再沒有人在他麵前開個玩笑。不成想,竟有女子膽大到跟他說“駕個崩”。


    他眉頭皺起,冷冷地問:“你有幾顆腦袋?”


    “民女就一顆腦袋。”時雍還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臉感動地道:“今日民女已經說了好幾次觸犯陛下的話,腦袋早就不夠用了,也就不怕多說幾句。”


    光啟帝氣笑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是自然。”時雍道:“陛下既然留我單獨說話,自是心中已有計較,也覺得民女有用得著的地方,那民女就不防借個龍膽,說幾句陛下不愛聽的話好了。”


    光啟帝眉頭皺緊。


    “講!”


    時雍再次朝他行了個禮。


    “民女若是幫著太子說話呢,陛下定會認為我是太子黨,存有私心。那民女索性什麽都不說了,讓陛下親眼看看。”


    光啟:“如何看?”


    時雍:“您駕崩後再慢慢看。”


    光啟:“……”


    怕皇帝被氣死,時雍小心賠著不是。


    “其實陛下心裏明白。太子已經是太子,他不需要爭搶,天下就是他的,更何況他才九歲,怎會有這樣的心思?而皇後娘娘不同,生了小皇子,自然得為孩子的將來盤算,而今夜帶兵合圍東宮的張華禮又是國舅,陛下心裏很清楚對誰最有利,隻不過……”


    微頓,她揚了揚眉。


    “陛下不放心的是趙胤。”


    時雍說罷,抿唇看著光啟帝,隻是笑。


    光啟臉色不是很好看,但沒有阻止,“繼續說。”


    時雍道:“太子殿下依賴趙胤,趙胤又手握兵權,陛下是怕他有二心,挾裹太子,以令天下……”


    光啟目光涼涼看她。


    帝王之怒,隨時可能要命。


    時雍手心攥緊,又是一聲歎息。


    “陛下身坐龍椅,開懷嗎?就我對趙胤的了解來看,他對那張龍椅真的是沒有半點興趣。”


    光啟帝沉默片刻,慢慢開口。


    “朕想起你是誰了。”


    冷不防來這句話,時雍嚇一跳。


    卻聽光啟輕哼,“聽聞趙胤寵幸一個宋姓女子,就是你吧?”


    時雍一愣,鬆開心弦,“沒想到陛下日理萬機,竟知道這等坊間閑事。”


    她嘴角微牽,想了想,笑得不太自在。


    “我是那個女子沒錯。不過,大都督並不寵幸我。”


    “哦?”


    光啟帝輕笑,目光落在她臉上,突地嚴肅,“你想讓朕假意駕崩,考察他們的真心?”


    時雍眼睛微微一亮,沒想到皇帝這麽容易開竅,微微躬身,“陛下所言極是。若不然,要陛下做出選擇,也是為難。”


    “不為難。”


    光啟帝指著她。


    “朕第一個宰了你。”


    時雍嚇得縮了縮脖子,卻聽光啟輕聲一歎。


    “駕崩就不必了,朕暈厥這麽久,已然等同於駕崩了一回,又怎會不知?”


    時雍沉吟片刻,“陛下知道羽林軍圍殺東宮?”


    光啟帝沉默。


    時雍倒吸一口氣。


    她想到趙雲圳一個小小孩子在寢殿裏時的無助,看著自己親近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死去,該有多麽的痛苦和悲慟?


    時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陛下可知,太子差一點沒了?”


    光啟閉了閉眼,“不會。”


    時雍:“此言何意?”


    光啟道:“定國公已帶著朕的旨意等待東華門外,羽林軍也有朕的人。便是錦衣衛不出手,雲圳也不會有事。”


    他的否認,讓時雍稍稍好受一點。


    定國公陳宗昶是光啟帝打小長大的兄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東華門離東宮最近,他這麽說,定是早有安排的。


    “那也是萬般凶險,陛下當真不為太子擔心?”


    光啟帝看她一眼。


    “他是太子,這皇權之上,從來沒有容易二字。不受萬般苦,怎掌天下權?”


    這句話是他的父皇永祿帝說的。


    他第一次複述,沒想到是在一個陌生女子麵前。而這女子的反應,與她母親當年聽到時一模一樣。


    “狗屁!”


    時雍說話,連忙捂住嘴。


    不過轉念一想,腦袋早就不夠用了,作罷。


    “陛下可知太子在殿中是怎樣念著陛下的?”


    光啟帝垂下眼皮,看著她的眼睛,眉頭蹙了起來。很不情願,但還是解釋了一句。


    “朕是在你捏著朕的鼻子,撬朕的牙齒時方才醒轉的。”


    唔!


    時雍想起來了。


    他說過,他是真暈了。


    “那陛下也是在暈倒後,才發現自己中毒的?”


    光啟帝猶豫道:“早有過懷疑,也暗地裏找人徹查過,可是毫無頭緒,便隻能半信半疑。恰逢皇後臨盆,宮中說法日益增多,為了雲圳的安全,朕便早早安排了定國公——”


    說到此,他突然頓住。


    他是帝王。


    對一個民間女子,不該說這些。


    想了想,光啟帝又冷冷看時雍。


    “禦醫們從來不敢說,為何你敢?”


    時雍:“因為我不是禦醫。”


    場麵一度僵持。


    光啟帝好半晌才從她說話的邏輯裏找出笑點,嘴角扯了扯,“那好。既然你不是禦醫,朕就相信你一次。”


    嗯?


    皇帝學會幽默了。


    時雍正想對他笑一笑,


    就聽光啟帝說:“朕命你在十日內為朕找出毒源。否則,朕就要了你和趙胤的腦袋。”


    時雍震驚,“與趙胤何幹?”


    光啟微微眯眼,平靜地道:“為了心上人的性命,諒你也不敢糊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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