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巴圖看著目光淩厲的寶音,牙齒恨恨咬緊。


    這場仗本就打得屈,他心裏從未服輸,怎肯甘心下跪?


    可是麵前是阿木古郎的畫像,人在屋簷下,又不得不低頭。


    寶音道:“我沒有叫外人在場,便已給足了你臉麵。難不成你膨脹至此,連阿木古郎都不用跪了嗎?”


    撲嗵。


    巴圖跪在畫像前麵,梗著脖子,一言不發。


    烏日蘇見狀,趕緊跟在他身後跪下,就連腿傷不便的來桑,也乖乖地跪了下去。


    寶音看著畫像,冷聲道:


    “當年,你父同我父,歃血為盟,約定天下太平由此而始,兄弟之邦,永不互犯。幾十年來,大晏兵強馬壯,國富民強,卻從不曾存有覬覦之心,而今日,眼看我朝受瘟疫災荒之禍,你那狼子野心便按捺不住,年都不過了,迫不及待撕毀盟約,起兵南下。”


    寶音冷笑一聲。


    “我父皇母後沒了,我弟弟病了,我還沒死。還是說,巴圖你早就當我也死了?”


    “不敢。”當年兩國皇帝結盟時,巴圖還沒出生呢,不是先輩盟約的見證者,自然不如親曆此事的寶音看重。


    但此情此景,他無所選擇。


    “弟弟也是一時鬼迷心竅,受了奸人挑撥。”


    “說得好。”寶音冷眼看著他,將一份手書丟在桌上,又叫人為巴圖父子三人看座,然後將文書遞上去。


    “議和盟書,你看看,要是沒問題,就簽了吧。”


    巴圖拿過盟書,前麵條約看著都很合理,既沒有要兀良汗賠償,也沒有叫他們割地,隻是讓他領兵撤出大晏。但是,看到最後,卻有一個十分苛刻的條件。


    “為免兀良汗再犯,留下巴圖一子為質。”


    “長公主這般是欺人太甚了吧?”巴圖捧著文書,冷眼看著寶音,“既是議和,當顧全兩國大局,互相各退一步,豈有強求人子為質之理?”


    他沒再稱長姊,而是叫長公主,顯然是有了怒氣。


    對他的憤怒,寶音視而不見,隻是淡淡地道:“你兩個兒子都在這裏,選一個吧。”


    巴圖瞪大眼看著她,久久不語。


    烏日蘇突然跪下,拱手道:“父汗,為平息兩國幹戈,兒臣自願留在大晏為質。”


    房裏突然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烏日蘇身上。


    身為質子,雖說不會受到囚犯一樣的虛待,但國不是國,家不是家,日子諸多不便,經年累月下去,很是消磨人誌。


    烏日蘇向來不主戰,他會站出來巴圖不意外,隻是看著他目不斜視一臉固執的樣子,牙槽咬緊,又是氣,又是恨,一字一句似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


    “你既有意,那我隻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說罷,他冷冷看著寶音。


    “如此就照長公主的意思辦吧。”


    巴圖比想象中更為淡然,烏日蘇聽了他的話,肩膀微微繃緊,低低苦笑一下,慢慢地磕頭起身。


    “父汗何曾拿我當過兒子呢?”


    他這話很輕,旁人幾乎聽不見。


    巴圖看他一眼,濃眉微蹙,拿過何姑姑遞上的筆,就要往和談盟書上簽字畫押,不料,一旁的來桑突然大喝。


    “且慢!”


    巴圖提筆抬頭,眾人視線也轉到了小王子的臉上。


    來桑是巴圖與兀良汗大妃所生之子,也是大妃唯一的兒子,這孩子從小嬌慣,今兒反常地沉默許久,誰也沒料到,他竟會自薦為質。


    “我留下。”


    眾人震驚,幾乎都不敢相信。


    其實大家都知道,即使烏日蘇不主動站出來,由巴圖來選擇,他肯定也會留下烏日蘇為質子,帶走小皇子來桑。謹於之前巴圖就不顧烏日蘇的性命,執意起兵,先前商議時,甲一還曾表示反對,認為烏日蘇留下為質,意義不大,並不能約束巴圖。


    怎知,來桑自己就冒出來了?


    巴圖虎目如炬,瞪著他,“你瘋了?”


    來桑鎮定地看著他,樣子比往常平靜,也嚴肅。


    “父汗你看看我的腿。”他毫不避諱地拍了拍受傷的右腿,“我是個廢人了,跟你回去也隻會遭你厭煩,不如你帶走大皇兄吧。”


    說到此,他不敢再看巴圖眼裏的厲光,低下頭道:“實在不行,你和母親再生一個,我也沒什麽出息,就會給你丟臉……”


    “不行!”


    巴圖怔愣片刻,斷然拒絕,然後看著寶音道:


    “你們要留,就留下烏日蘇。別的,不用再談。”


    烏日蘇拳心攥緊,指甲深深掐入肉中,不言不語,寶音卻是笑了,“你這心偏得,我都看不下去了。不過,既然說了由你挑,那我就尊重你的意見。”


    她偏頭看著烏日蘇,“烏日蘇留下吧。”


    “父汗!”來桑大吼一聲,誰也沒有想到,他會飛快地扯過文書,高舉過頭頂,紅著眼睛道:“父汗難道眼睜睜看我這條腿廢掉嗎?”


    巴圖看著他,目光全是惱意。


    而烏日蘇卻是滿臉錯愕。從小到大,來桑什麽都跟他爭,跟他搶,從不肯吃半點虧,沒想到去敵國為質,他竟然也來搶!


    來桑不看旁人,兩隻眼銅鈴似的,盯著巴圖道:“父汗常說,大晏有最好的醫者,最好的藥材。此去大晏為質,也許是我這條腿最後的機會了……”


    他放下文書,雙手慢慢趴俯在地,重重磕頭。


    “懇請父汗成全。”


    ————-


    巴圖是晌午時分回去的。


    他帶走了烏日蘇,而來桑留了下來。


    臨走前,長公主聽說他頭痛,特地派時雍去為他針灸。既然已經解決了爭端,那兩國當然要再續兄弟之誼,這也算是打了一棒子後,再給一顆甜棗,稍稍給巴圖幾分臉麵。


    時雍備了銀針和艾炙之物,走到巴圖的房裏。


    “大汗。”


    巴圖坐在椅子上,看到她端進來的東西,遲疑一瞬,沒有說話,由著時雍為他針灸,默默閉上了眼。


    久久無聲,房內極是安靜。


    “阿拾。”巴圖眉心突然皺起,從那道深深的川字,可以看出他內心的焦灼與疲憊,“孤有一言相問,你老實回答。”


    時雍嗯了聲,很配合,“大汗請說。”


    巴圖慢慢歎口氣,“你看孤,是否無用之人?”


    時雍低頭看了看他,緩緩行針,“不以成敗論英雄。大汗有雄心壯誌,隻是用錯了地方而已。”


    巴圖長歎一聲:“你沒去過兀良汗,額爾古一入冬,人畜艱難,牧民們的日子實在是太苦了……”


    時雍道:“大汗以為領兵南下,牧民就能過得好了嗎?”


    巴圖反問:“難道不是?”


    時雍道:“我認為不是。大汗身為草原人的領袖,那就是草原人的太陽,本應為他們謀福祉,帶來更好的生活,但這絕不是發動戰爭的理由。老百姓麽,隻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誰願意興兵打仗?死的是他們的兒子,花的是他們的錢,傻子才願意呢!大汗興兵滿足的分明是自己的野心和私欲,又何苦把罪過栽到百姓頭上,找這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說得直白,巴圖一時無言。


    “你膽子很大。”


    “是呀。”時雍道:“有人誇過了。”


    巴圖嗬聲,突然笑了,側過頭來看她。


    “孤還有一言問你。”


    頓了頓,他仿佛很難啟齒一般,慢慢地道:“你可否隨我去兀良汗?”


    時雍一怔,


    她看過去,沒從巴圖眼裏看出什麽不軌之心,卻看出了他的誠意與懇切。


    “自是不願。”


    “為何?”巴圖凝眉。


    “我是大晏人。”


    “嗬!什麽大晏人?孤看你,是為了趙胤吧?也罷。孤原是憐你在趙胤帳下做侍女,實在屈才,這才想把你帶走。你既不願,孤也不便勉強。”


    巴圖歎口氣,眉頭皺得更緊。


    想到時雍之才,不由又想到來桑。


    “孽子來桑是個蠢物,此去大晏,還不知他會幹出什麽事來,你在趙胤麵前有幾分臉麵,還望看在他當日真心護你的份上,多多看顧。”


    時雍沉吟,“會的。”


    門外,謝放靜靜地看著麵前的趙胤,腦殼皮都快炸開了。


    他沒有想到,阿拾這樣招人稀罕,一個來桑也就罷了,少年輕浮,說什麽都不緊要,而這個巴圖,幾十歲的人了,也想把人家小姑娘拐走,這真是臉都不要了。


    趙胤看他一眼,冷著臉上前敲門。


    “阿拾。”


    時雍聽到他的聲音,誒了聲,“馬上就好了。”


    趙胤道:“車馬已備好。”


    時雍嗯聲道:“知道了。”


    外麵沒了動靜,巴圖哼聲,雙眼眯了起來,不冷不熱地道:“他這是防著孤呢。”


    說罷他冷冷看時雍,“你卻是不怕?”


    時雍笑道:“也怕的。”


    巴圖搖搖頭,“你從未怕過。”


    他似乎有些猶豫,一雙眼凝視時雍許久,一句話遲疑好久才出口,“你很像孤的一個舊人。”


    對這個事情時雍早有猜測,在兀良汗大營時,他總是召她過去,那些怪異的舉止就很令時雍生疑。因此,對巴圖的說法,她並不意外。


    “大汗也是念舊的人。”


    巴圖沉下眉頭,手指蜷縮起來,凝固成一個停滯的動作。


    “天地之大,黃花幾朵,早就不念了。”


    說不念的人,往往是真的懷念吧?


    時雍看他一眼,好似沒有聽到一樣,收針扶椅。


    “好了大汗,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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