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這麽看我做什麽?”


    時雍挑了挑眉梢,不解地看著來桑,慢聲捅入最致命的一刀。


    “莫非殿下把我綁起來,又囚於此處,就是為了侵犯我?”


    說罷她垂下眼。


    “二殿下若是當真有這樣的心思,我也抵抗不了。那你想如何就如何吧,總歸,我該恨你還是恨你,誰也左右不了。”


    淡淡的月光從窗戶透過。


    外麵有無為倚帳而立的剪影。


    來桑的臉,一寸寸冷卻,就像大冬天被人劈頭蓋臉潑了一瓢冷水,莫名窒悶、狂躁,又不知該怎麽辦。


    小牛犢子終是攥緊了拳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別怪本王狠心了。”


    時雍不吭聲,淡淡瞄他一眼。


    來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無為。”


    帳簾擺動,無為悄無聲息地進來。


    “屬下在。”


    來桑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看時雍。


    “把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押下去,關入囚帳,清醒清醒。”


    無為頭也不抬,“是。”


    時雍沒有說話,任由無為把她從地上提起來,看了來桑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索性閉嘴轉身。


    “慢著!”


    來桑目光掠過她,落在無為身上。


    “看牢了。沒本王命令,不許旁人接近她。”


    無為抱拳稱是。


    時雍微笑,“謝二殿下。”


    “滾!”來桑惡狠狠地瞪她。


    時雍離開了,帳子裏恢複了寧靜。


    來桑一人站在那裏,想想又覺得荒謬無比。


    想他十七載皇子生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是烏日蘇也不如他尊貴,如今他幹了什麽?為了她去父汗大帳要人,為了她和瓦杜大打出手……


    實在可笑。


    她到底為什麽好,來桑說不清,就是覺得她看他的眼神,和任何人都不同。她為他傷口敷藥,也比誰都要溫柔。她的手很軟,也很暖,這般想起她為他擦藥時掠過肌膚的感覺,來桑身子便是一陣戰栗……


    他想起來了。


    按大晏的規矩,這女子把他身子都看了,不嫁他,能嫁誰呢?


    他又想,不對,她和趙胤說不準都睡過了,不是比跟他更近?


    來桑越想越煩躁,終是打爛了酒壇,雙目通紅,滿臉猙獰。


    “不識好歹。”


    總有一天,要讓她後悔,讓她心甘情願俯首。來桑不信自己沒有這個本事,短暫的糾結後又恢複了自信,幻想著明日時雍來求他高抬貴手的樣子,又好受了些。


    不料,再得到消息,卻是孟合來報。


    “二殿下,不好了。趙胤領兵來犯,離我大營已不足十裏……”


    來桑猛地抬頭,酒醒了大半。


    趙胤此刻,不是應當在盧龍塞嗎?


    “來得好!”來桑正當怒火中燒,聞言拍桌子,“取本王戰甲來!”


    孟合一怔:“二殿下,你的傷……”


    “不妨事。”來桑想到身上的傷就想到阿拾,想到阿拾就對趙胤恨之入骨。上次他為了大局著想,被趙胤擺了一道,丟了大營,受父汗責罰。


    這次,他定要給趙胤一點顏色瞧瞧。


    ————


    趙胤舉兵來犯,來桑吹響號角,點兵迎敵,整個兀良汗大營裏仿若一鍋沸騰的滾水,火把將天地照得通天亮,將校兵丁從各個營帳跑往校場,列隊上馬,氣氛緊張而喧囂。


    這一刻,囚帳裏卻出奇安靜。


    謝放小心地解開時雍腕上的繩子。


    “大都督派我來接你。號角一響,我們便焚帳出營。”


    趙胤來了?


    時雍迅速將雙手從繩子脫出。


    “你怎麽進來的?”


    謝放低下眼,“昨日兀良汗有一批物資從寬城運抵大營,我中途劫殺一人,混在其中。”


    時雍道:“辛苦你。”


    這話很平淡,謝放卻聽出了一絲微妙的情緒,眉頭微皺看向她。


    “這些日子,爺一直在找你。”


    時雍微微一怔,“他不知我被俘?”


    謝放嗯聲:“這邊沒有消息傳出,我們是實在是找不到人了,這才決定入營尋找……”


    所以,謝放其實是潛進來確定她在不在營裏的?


    時雍有些訝然,與謝放對視片刻,沒有在他眼裏看到撒謊的痕跡,默了默,又道:“那個無為先生,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個戴了半邊鐵製麵具的男子,他,不是你們的人?”


    謝放扣住腰刀,掌心緊了緊,麵色凝固般冷了下來,“不是。”


    看他臉色這麽難看,時雍怪異地點了點頭,心中疑惑卻更大。


    無為既然不是趙胤的人,為何要一再幫她呢?


    “嗚——”


    “嗚——”


    “嗚——”


    幽長低悶的號角聲,突然自帳外傳入。


    時雍深吸一口氣,呼吸都凝固了。


    謝放低聲:“走。”


    囚帳裏的守衛剛才已被謝放放倒,二人借著暗淡的光線,鑽出營帳,謝放在氈帳澆上桐油,劃燃火折子,正要點火,背後突然傳來一道疾風。


    不好!


    他身形一轉,腰刀旋即出手。


    錚!鋼刀相撞,擦出刺目的火光。謝放刀刀緊逼,來人左突右閃,一身黑色披風在夜風中蕩開,猶如黑鶴淩雲,極是矯健,那張鐵製麵具在暗光中更是詭譎,謝放盯著他的眼睛,稍稍一緩,對方的刀刃便直取要害而來。


    謝放大駭,剛想避開,不料,那人又堪堪把刀劃開,削下他一個袍角,便退了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謝放抱拳,“承讓。”


    無為袍袂翻飛,“跟我來。”


    謝放抿嘴不語,時雍看他一眼,發現他神色有些不對。


    剛才說不是他們的人,為何又如此信任?


    她沒有多問,跟著他們離開。


    走得遠了,隻見無為在地上拾起一支火把,點燃,突然擲了出去。


    火把掠過勁風,越燃越旺,撲一聲落在囚帳上,燃燒起來。


    三人一路行來都默默無語,繞過幾個崗哨,無為突然停下來,從懷裏掏出一個腰牌,遞到謝放手上。


    “帶她走。”


    那是二皇子來桑的腰牌。


    謝放微愣,“你呢?”


    無為看他一眼,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


    火光中,依山而建的兀良汗大營亮如白晝。


    號角聲聲,戰鼓雷鳴,令旗在風中獵獵揚起。


    還有一道關卡,就可以出營了。


    走出去,就能看到趙胤。在敵營中的日子,一日如三秋,短短幾日,仿佛過了半個世紀。這一刻,時雍心跳紛亂,突然有些激動。


    然而,這最後一道關卡,卻是最難突破的關卡。


    高高的木砦將營裏營外分成了兩個世界,營門的石台上,燃起雄雄的烽火,柴堆上的火架得很高,燃得很旺,老遠都能得分明。


    一行人舉著火把走過來。


    “什麽人!”


    時雍屏緊呼吸,心跳得很快,


    那人用的兀良汗話,她聽不懂,也不知如何應答。


    謝放卻很從容,走出去,用兀良汗話回複,“二殿下帳前校尉,奉命巡營。”


    時雍沒有料到謝放居然有這本事,看了他一眼,心中對趙胤手底下這些個侍衛更添了幾分敬畏。


    來人沒有起疑,行個禮道:“晏軍來犯,不可大意。”


    謝放低頭,“是。”


    擦肩而過時,時雍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


    號角陣陣,如催命的符咒。


    囚帳著火時,來桑在校場的點將台上,正準備帶兵出營,看一眼著火的方向,他瘋狂叫人去救火,卻又不能丟下整兵待發的士兵,隻得暗壓下喉頭的腥膻氣息。


    “兀良汗的勇士們,趙胤老賊欺我若此,一再相犯,今夜我等必教他有來無回!”


    “殺!”


    “殺!”


    低沉的號角,響徹天際。


    戰鼓擂動,一列列兵馬在鼓聲中奮勇前行。


    馬下揚起的沙塵,彌漫在夜下的大營裏,喊殺聲震天動地。


    厚重的營門木柵拉開了。


    兀良汗士兵潮水般湧出去,


    謝放帶著時雍混在人群,趁亂出營。


    冷冽的風撲麵而來。


    時雍一眼看到對麵的晏軍帥旗,那個熟悉的身影也冷不丁闖入眼簾。


    烏騅上,趙胤手按韁繩,黑盔鐵甲,一襲濃墨般的大氅在夜風中翻飛卷動,身後簇擁著數萬大軍,在震耳欲聾的高亢吼聲裏,他安靜地俯視著戰場,目光迎上闖出大營的來桑,麵無表情。


    兀良汗大軍從大開的柵欄衝出去,最前麵的是衝鋒的重騎,旌旗招展,鼓聲齊鳴,看上去驍勇又迅速。


    來桑一馬當先,衝在最前。


    “趙胤老賊——”


    話剛喊出半句,來桑突然閉嘴,眼睛刺了刺。


    趙胤不老。


    不僅不老,還俊朗無匹,比來桑在草原上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兒都要英挺俊美,卻不是他的大皇兄烏日蘇那種清瘦羸弱的美,而是大丈夫的陽剛,是大丈夫的俊美,是立於五軍陣前威不可動的盛氣淩人,是一眼可見的神顏和千萬人不可撼動的冷傲。


    他就像草原上的夜鷹,傲視天地。


    來桑突然有點難受。


    像在大人麵前舞刀弄槍的孩子,突然被人撕下了那一層遮羞布。


    他要打敗趙胤。


    來桑一咬牙,高舉馬刀。


    “兀良汗的勇士們,隨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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