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不敢全聽無為先生的話。


    來桑不能不治,也不能很快地治好。


    她準備吊著他的命,未來如何,看這小子造化了。


    巴圖揍兒子是真往死裏揍,渾身上下全是傷,大冬天的,來桑也沒法好好穿衣服,就腰上圍了一條褲衩子,健碩的身上搭了一件氈子,氈帳裏生了個暖爐,勉強凍不死。


    這兩日,來桑吃了不少時雍開的湯藥,成天昏昏沉沉,時好時壞。


    阿伯裏那邊情況也不好,巴圖拿了他去要陣前問斬,果然引起軍中反彈。


    一群人跪在巴圖的大帳外麵為阿伯裏求情,巴圖氣得暴跳如雷,可戰事就在眼前,他不能直接殺了他,寒了老將們的心。不過,這位剛上任的汗王,為了立威,給那些膽敢忤逆的老臣點顏色,殺雞儆猴,將阿伯裏關到了一個單獨的囚房,不讓任何人探望。


    阿伯裏幫不了自己,時雍還真怕來桑一命嗚呼,到時候沒有了救治皇子的作用,說不準就被拉去祭天了。


    青山口的風吹得氈帳撲撲作響,時雍盤腿坐在來桑帳子裏,看著被她從鬼門關搶救回來的男子那滿身的傷,眉頭蹙得有點緊。


    “水……”


    “水!”


    來桑細微的聲音,引起了時雍的注意,她挪了挪位置,將水囊湊到他唇邊。


    來桑咽了兩口水,睜開眼,看到麵前這張清秀的臉,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他雖神智不清,但並不是完全失去了知覺。


    “哼!”來桑恢複了點精神,那股子討人厭的戾氣就上來了,“南晏人真是沒有骨頭的東西,為了活命,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時雍懶洋洋看他,淡淡道:“我但凡有二兩骨頭,殿下剛喝的就是奈何橋的水了。”


    來桑一噎,滿臉怒容。


    “來人,把他給本王……”


    “你還沒好透。”時雍提醒他,“我要死了,你也活不長。奉勸二殿下,節哀!”


    “你——”


    來桑恨她到了極點。


    燒大營的是她,害他被父汗鞭打的也是她,難不成他還得感激她嗎?來桑那一根筋的腦子怎麽都轉不過來了,他仇恨的人就在麵前,又不能宰殺,這讓他憋在心裏的火氣無處發泄,整張臉都漲紅起來。


    時雍眼皮顫了下,漫不經心地坐起來。


    “二殿下該喝藥了。”


    她叫一聲,就有侍衛端了藥進來,正要用勺子喂來桑,就見他憋紅了臉,


    “扶本王起來。”


    侍衛扶他坐起,來桑疼得臉都變形了,卻沒有吭聲,而是怒視時雍道:“讓他來喂。”


    時雍抬了抬眉,從侍衛手裏接過碗,撇開勺子,直接往來桑嘴裏灌。


    她倒藥的速度極快,來桑來不及吞咽,瞪大眼睛看著她,等把那碗藥喝下去,來桑已是氣得胸膛起伏,突地扼住時雍的手腕。


    “本王要砍了你,砍了你!”


    時雍目光低垂,輕輕推開他,將自己的手腕解放出來,然後搭在來桑的手腕上,默默探脈。


    “怪不得……”


    來桑微愣,“怪不得什麽?”


    時雍古怪地看他片刻,收回水,拉過毯子將他蓋。


    “怪不得二殿下又有力氣罵人砍人了。脈象平和了許多,有好轉。乖乖休息吧,養精蓄銳,別氣死了賴我醫術不好。”


    來桑見鬼似的看她。


    “你在教訓本王?”


    時雍啊聲,“是呀,教訓了。”


    來桑咬牙切齒:“滾!”


    時雍哦聲,“好,我滾了,二殿下死不死的就跟我沒有關係了。”


    她說著就起身,又聽到來桑在背後怒吼,“你們是死人嘛,還不攔住他!!”


    侍衛們麵麵相覷:……


    無為眉梢跳了跳。


    沉默片刻,他走到來桑跟前,“二殿下勿動肝火,好好養傷。”又壓低嗓子道,“等二殿下傷好了,怎麽收拾他不成?”


    來桑捂著胸口,隻覺一陣絞痛,終是無奈地重重倒了下去。


    這兩日巴圖忙於清理營中內務,而趙胤也按兵不動,兩軍都極為安靜。可是,自從軍械糧草被焚,盡量巴圖已密令補給迅速支援青山口,可遠水救不了近火,他還是得把盧龍塞這塊硬骨頭啃下來。


    巴圖調集了小股人馬前往盧龍塞,佯攻叫陣。奈何,趙胤閉門不出,城中更有咿咿呀呀的絲竹歌舞之聲傳出,據說是白馬廠督叫了人來唱曲。


    無視巴圖幾十萬大軍,晏軍如此悠閑自在,這把巴圖給惹惱了。


    然而,盧龍塞易守難攻,巴圖再生氣,也不敢貿然行動。


    巴圖召集部屬,分析敵情,想聽取眾人意見,可議事時,好些人提及阿伯裏,讓他更為惱火。


    “不用阿伯裏做太師,孤不能打仗了嗎?”


    當日,巴圖叫來幾個心腹將領,準備分兵三路行動,由他自己鎮守青山口,拖住趙胤,其餘派兩路輕騎從盧龍往左右兩個側翼移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魏驍龍的辦法反騷擾。如此一來,即使不能一舉拿下趙胤,也能牽涉盧龍塞的軍力。


    而對於兀良汗軍隊來說,最艱難的糧草補給,巴圖索性放開了之前阿伯裏下達的嚴令,從對於士兵的掠奪睜隻眼閉隻眼,到明裏號召士兵吃不飽就去搶,所需給養,可沿途掠奪。


    得聞此事,阿伯裏在囚房大罵巴圖,巴圖不得已派人把他的嘴給堵上了。


    此事看上去是巴圖占了上風,可實際上,阿伯裏的好人緣給巴圖帶來了很大的災難。將士們敢怒不敢言,對一支正在行軍作戰的隊伍而言,不利於凝集人心。


    趙胤針對阿伯裏發出那封“結交信”的用意,有了收獲。


    一旦兀良汗將士與巴圖離心,這支隊伍就不好帶了。


    時雍困在來桑的氈帳,出不了營房,也不知外麵的事情,直到巴圖怒氣衝衝的過來。


    三天來,這是他首次踏入來桑的營帳,鐵青著臉,沒讓任何人通傳,徑直拂開帳門,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來桑剛剛睡著,就被驚醒,而時雍正盤坐在氈子上打盹,冷不丁受這刺激,肩膀猛地繃起,腦袋迅速地低了下去。


    好在,巴圖並未注意一個小兵。


    “瞧瞧你幹得好事!”


    巴圖在大帳裏發不出的火,衝來桑來了。


    來桑腦袋半垂著,要死不活地道:“兒子足不出帳,九死一生,又怎麽惹父汗生氣了?”


    巴圖哼聲,“若非你看守糧草軍械不嚴,我兀良汗大軍怎會陷入僵局,進退兩難,又如何會中了趙胤的陰謀詭計?由著他挑撥離間、分化瓦解我軍戰力……”


    來桑不吭聲。


    侍衛們安靜莫名。


    而時雍這個始作俑者,更是大氣不敢出,靜靜地侍立在旁,想著巴圖這句十分搞笑的話。


    明知趙胤挑撥離間、分化瓦解,為何又要入套?還不是被趙胤摸透了脾性,又不肯認輸讓步麽?


    “飯桶。”


    “全都是飯桶!”


    巴圖脾氣很大,看到來桑這副鬼樣子就生氣。


    他看也不看,揮袖就將來桑小幾上的茶壺杯盞摔了出去,滿帳四濺。


    砰!


    一個杯子飛到帳頂,碰到橫杆,直直往時雍的頭上掉落。


    時雍遲疑了片刻,沒有躲,由著杯子砸到腦袋上,然後捂著頭,沒有吭聲。


    以巴圖的脾氣,若是她躲開了,事情說不準更不好收場,默默等他發泄完,也許就好了。


    時雍的想法沒錯,一看砸到了人,巴圖心裏舒服了很多,可來桑那爆脾氣,是有幾分像他親爹的,見狀,一下子就火大了。


    “父汗若是當真不想留兒子性命,直接砍殺了便是,何必到我帳中動粗,打傷我的大夫?”


    大夫?


    巴圖的臉轉向穿著士兵裝的時雍。


    時雍被那兩束淩厲的目光盯著,腦袋又被杯子砸了個包,心裏不由暗罵來桑是個蠢材。沒本事還跟親爹對著幹,分明就是寵壞了的破小孩。


    巴圖發完火,已然冷靜下來。


    來桑的傷勢每日有人匯報,他是知曉的,那兩日來桑差點不治,他也曾為此焦心,所以,他知曉阿伯裏請了個大夫回來為來桑治傷,把他救活回來的事的。


    “阿伯裏請來的大夫就是你?”


    時雍心裏暗歎。


    這幾日在營裏和兀良汗人接觸多了,一切簡單的用語知道,可巴圖這句她是真沒有聽懂,隻是憑著他說話的語氣和掃來的目光,猜到巴圖是在說她。


    來桑:“這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蠢貨似乎忘了是誰害得他差點沒命了。


    時雍縮著肩膀,沒有抬頭,不想引起巴圖的注意。


    哪料,巴圖問完,沒有離開,更沒有讓這件事情揭過去,而是負著手朝時雍走了兩步。


    巴圖長得極為高大,比他的父汗阿木古郎魁梧,樣貌也算英挺,上唇和下巴留著幾撇威嚴的胡須,他擋住了帳外的光,像一座大山般壓過來,氈帳突然變得窄仄,讓人透不過氣。


    時雍沒有吭聲。


    一旁的傷疤男子手扶腰刀,靜默。


    巴圖看了時雍許久。


    “你是南晏人。”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巴圖平淡的敘述,用的大晏官話,而且還是順天府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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