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館裏的燭光太暗,照不透趙胤的眼,那一片陰霾沉入人心,似鋼刀紮入肉中,麵館老板忍不住捂住胸口,像是心髒吃痛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氣、吸氣,離他遠了兩步,這才扶住方桌的邊沿,勉強沒有軟倒下去。


    “我不是,我不是。”


    這否認,虛弱得不堪一擊。


    趙胤眉頭微蹙,看著他發白的一張臉。


    “這麽多年,你那孩子若是還活著,怎會不讓你見?”


    老板發白的臉在燭光中悠悠轉青。


    就連坐在趙胤旁邊的時雍,都驚住了。


    原以為他隻是隨便選了個能填飽肚子的地方,哪知道他把人家老板的過往弄得一清二楚?


    時雍也懷疑過青山鎮有問題,但還沒有和趙胤說起過她的懷疑。


    她原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如今再看趙胤冷厲的表情和那老板灰敗的臉,一顆心漸漸下沉。


    青山鎮的情況,或許比想象中更為嚴重?


    “我不知,我什麽都不知情。你不要逼我。”


    老板的手指幾乎將木桌扣出了長長的痕跡,下一瞬,腳突然一軟,整個人倒了下去,身子抖動著,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眼神渙散,目光沒有焦距,隻有恐懼。


    時雍看了趙胤一眼,走過去扶他。


    “大人既然來了青山,便會為你做主,有什麽事,你可向大人明言。”


    老板嘴皮顫動,喃喃般道:“做不了主,沒有人可以做得了主。青山鎮,完了,青山鎮,早就完了。”


    他喉間哽咽,眼睛裏如一灘死水。


    趙胤坐在長凳上,一動不動,“我不是裴賦。但裴賦做不了的主,我可以。”


    老板抬頭看他。


    許久許久? 失神一笑。


    “沒有人可以。”


    趙胤道:“數年前我從盧龍塞回京,途徑青山鎮。那是三月,飯館門口有一顆櫻桃樹? 枝條蔓到房頂? 葉兒翠綠。樹上坐著個小兒? 用櫻桃砸我,笑得很大聲。”


    他說話的語氣向來是平淡無波的,可是老板聽到這裏? 身體突然抖得更厲害了? 似乎想起來了什麽,一雙瞪大的眼睛裏露出刹那的希翼。


    很快,又歸於恐懼。


    “不? 不可能。死了? 他已經死了。”


    他喉間發出嗚噥般的聲音? 低啞得近乎空洞。


    “邪君是掌控這世間的天神? 三界生靈? 無不攥於他手。就算我那孩子肉身已滅? 靈魂也還在他手心裏……公主千金之軀,也不可戰勝邪君,你自也不能。”


    老板抖了一下。


    “你快些走吧,快些走。趁邪君還不想殺了你,快些走? 離開青山鎮。”


    他掙紮著爬起來? 用力去推趙胤? 神情慌亂? 語無倫次。


    “他們還不知你不是裴賦,還不想殺你,你明日天一亮就走。”


    趙胤看著他? “邪君在哪裏?公主在哪裏?”


    “我,不知。”


    老板說完話,又頹喪地坐了下去。


    “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隻盼邪君開恩,放了我妻兒老小的陰魂,到了陰間,我們能一家團聚。”


    他嘴裏叨叨,全是古怪的話。


    趙胤和時雍對視一眼,將銀子放在桌上,走出飯館。


    ————


    夜晚的青山鎮寂靜得沒有一點人聲。


    淩晨時分大霧彌漫,如同一座早已死去的鬼鎮。


    走上通往裴府的石橋,一陣寒氣夾裹水霧襲來,時雍打了個噴嚏,趙胤伸手將她外袍往裏攏了攏,神態極是認真。


    時雍側目,望向他夜下的臉。


    “這裏隻我二人,大人可以回答我了。”


    趙胤手執一盞竹編燈籠,白袍在寒風中微微翻動。


    “已經回答了。”


    時雍微怔。


    她問的是,“你怎知他家晚上不打烊?”


    後來趙胤與老板談話時,說起他多年前途經青山,還記得他家門口的櫻桃樹,也就是說,他早前曾來過飯館,所以知道他家不打烊,也算是回答了。


    “可是你說,你和老板不認識。”


    “當年賣麵的的人,是他的兒子。”


    這麽說不認識,確實也沒錯。


    時雍一聽,笑了起來。


    “大人說話,滴水不漏。小女子佩服之極。那麽敢問,你和老板對話裏的意思,是不是說這青山鎮,已經被人控製?那個所謂邪君,通過控製老板的家人,甚至利用神鬼邪靈之說來控製他的心神?”


    趙胤淡淡看過來,目光冰涼,“或許。”


    “一個曾經的老亭長尚且如此。那青山鎮其他人呢?又當如何?”


    時雍想到了賣瓜子的米雅,賣藥材的大漢,神神叼叼的裴三伯和裴家那些七嘴八舌的族親,還有請了烏家班來唱戲,賀七十大壽的錢老太爺……


    “和親使者被拔掉的舌頭,吃人的野獸,這一切應當沒這麽簡單。可是,是何人有這麽大的本事,能控製這麽多的人?甚至讓人相信,他是邪君,是掌控三界的天神?”


    趙胤沉吟,看他,“你有何見解?”


    時雍望著小鎮背後那個野獸一般蟄伏在暗夜裏的大青山,嚴肅地道:“既然他想把命案歸於野獸作惡。那又何須拔人舌頭,多此一舉,引人懷疑?我先前便覺得這不合理,有漏洞。今晚聽了那老亭長的話,突然茅塞頓開。”


    趙胤將燈籠抬高。


    在飯館,她就著牛肉吃了些酒,臉頰上蘊染上一絲薄紅。


    長橋微霧,冉冉波光,燈下看美人,煞是美豔。


    “如何?”


    趙胤瞧得認真,好半晌才問出這兩個字。


    時雍無語,彎了彎唇。


    “我想,拔舌或許是一種儀式,又或是某種邪惡的祭祀。總歸,是這個‘邪君’用來恐嚇人的一種手段。舌是人說話的器官,也可引申為言語。拔舌,便是禁止人言。”


    她突然眯起眼湊近他的臉,用一種低啞陰冷的聲音,神秘地道。


    “噓,他不許人說話。要這青山鎮,沉默下去。”


    趙胤冷眼看著她。


    時雍收回了目光,再次望向遠處黑漆漆的大青山。


    “我們入住裴府當晚,麵碗裏那條舌頭,便是警告,也是他們想要探一探裴將軍虛實。畢竟裴將軍突然回鄉省親,又在公主失蹤這個節骨眼兒上,很是巧合。裴將軍的到來,引起了對方的注意,若是將軍祭拜完父母就走,此事便作罷,若是將軍不肯相信和親使者慘死是野獸作祟,一意孤行調查此事,狼群群攻恐怕隻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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