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觀音閣。


    這時候是冬季枯水期,它所在的蟠龍磯和江岸之間僅僅剩下了幾十米寬的水麵。


    而此時整個蟠龍磯上全是人,甚至包括觀音閣的屋頂上。


    “把這個狗官拖過來!”


    伴隨著憤怒的吼聲,已經鼻青臉腫的楊鶴,被一群工人從小船上拖下來,在礁石上拖行上前。


    而幾十米外的江灘上,甚至淺水中,尤其是兼做江堤壩的城牆上,已經可以說是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興奮的望著這個小小的礁石,還有礁石上正在進行的一切,而在他們背後是依然不斷響著槍聲的武昌城,甚至西山東邊和樊口方向都還有炮聲……


    混戰依舊在進行。


    那些地方士紳和他們手下的狗腿子們依然有不少在負隅頑抗。


    不過他們的結局已經注定。


    在這座小縣城和周圍工業區可是超過二十萬工人。


    而且作為一座以軍工為主的工業基地,這裏就不缺各種武器,那些士紳的倉庫裏甚至能拖出二十四磅炮,最大的鳥銃工廠一天可以製造超過一百支,工廠裏麵,倉庫裏麵,到處都是唾手可得的武器。至於使用這些武器同樣小事而已,雖然工人們沒有軍事訓練,但他們都很清楚自己製造的武器該怎麽使用,再說這個時代的武器又沒什麽複雜的。


    二十萬工人。


    那就是二十萬嶄新武器武裝起來的士兵。


    這些工人其實來源複雜。


    北方南下的流民,附近武昌和黃州等府失地貧民,甚至附近山區的棚民,平日裏的確矛盾重重,械鬥也是司空見慣。


    但此刻卻都在同一個目標下完成了凝聚。


    他們都是兄弟。


    他們揮舞著手中找來的各種武器,高舉著臨時製作的旗幟,在武昌城牆上歡呼著他們的勝利,看著曾經高高在上的知縣老爺跟死狗一樣被拖到觀音閣,而且不隻是知縣老爺,還有黃老爺等本地大多數鄉賢們,他們哀嚎著,向旁邊的工人哭求著,許諾各種好處,但卻已經毫無用處。


    “我給你們銀子,我給你們銀子,我在武昌的錢莊還有二十萬兩!”


    黃老爺嚎叫著。


    “狗東西,有銀子你還不發工錢!”


    旁邊工人一腳踹他屁股上。


    那些原本拽著他的工人們笑著同時鬆開手。


    然後失去重心的黃老爺一頭撲倒,結果他的臉正磕在礁石上,話說觀音閣下麵這座礁石可是常年江水衝刷,那是沒有任何除了石頭外任何東西,他結結實實的撞臉,然後慘叫著吐出兩顆帶血的牙,然後抬起頭用驚恐的目光,看著觀音閣的屋簷上垂下的一個個繩套。


    好吧,就是繩套。


    在這座屹立礁石的建築上,一個個挑出的簷角,全都垂著繩套,仿佛萬條垂下綠絲絛般,貼著懸崖峭壁般的地基,在江風之中搖曳著向他招手……


    “饒命,爺爺們饒命!”


    他毫不猶豫地用他那漏風的嘴嚎叫著。


    “饒命?這些年被你的狗腿子打死的幾十個工人,被你逼著加班累死的,被你逼著趕工,被倒下的鐵水澆死的,那百餘口人命怎麽沒見你饒過了?如今你倒喊著饒命了,過去你沒給他們活路,如今兄弟們也一樣不給你活路,自己欠的血債,就要自己用血還。


    兄弟們,把他請上來!”


    繩套下麵一個工人喊道。


    “吊死他!”


    “吊死這個吃人肉喝人血的狗東西!”


    ……


    江灘上一片吼聲。


    緊接著兩個工人架著已經癱了的黃老爺走上前,一直走到了牆根,然後在他的掙紮哭嚎中,直接把他舉起到半空。


    “楊縣尊,楊縣尊救我!”


    黃老爺明顯崩潰的嚎叫著。


    地上同樣癱著的楊鶴,突然一下子站起,緊接著撲過去,雙手抱住黃老爺雙腿,那兩個工人正好鬆手,他拽著黃老爺就那麽向下猛然一拉,脖子套進繩套的黃老爺瞬間翻了白眼,就那麽在他奮力向下硬拽中,晃動著吐出了舌頭,仿佛一條被釣上的魚一樣掙紮著。


    甚至還拉了。


    “老東西,若非你,楊某何至於此!”


    楊鶴恨恨的鬆開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穢物罵道。


    周圍一片哄笑。


    “大老爺,您自己上去,還是小的們伺候?”


    那工人笑著說道。


    楊鶴憂鬱的看了他一眼……


    “吊死他,吊死這個狗官!”


    “吊死他!”


    ……


    那些工人們吼道。


    楊鶴自知今天是逃不過一死了。


    其實他也算民憤巨大,這些年向士紳們撈錢的同時,他也是真正給那些士紳辦事的,不然人家憑什麽給錢,他的民團鎮壓工人,替士紳把鬧事工人抓進監獄弄死,逼著工人交人頭稅,甚至還賣奴。就是把監獄裏那些確定外麵沒有家屬的工人,賣給礦上,反正弄個病死勾了名單就行了,楊知縣是真正有本事的,隻不過這本事都用在撈錢上。


    他默默看了看已經停止掙紮,猶如風鈴般掛在簷角的黃老爺。


    “吊死他!”


    “吊死他!”


    ……


    周圍是海嘯般的吼聲。


    他默默走向附近一根垂下來的繩套。


    一個工人笑著把個從裏麵拿出的椅子放在下麵,楊知縣在周圍的吼聲中默默走上去,然後倆手抓住繩套在那裏糾結著……


    “吊死他!”


    “吊死他!”


    ……


    吼聲繼續響著。


    但就在這時候,對岸黃州府的碼頭方向,一艘艘滿載士兵的船駛向這邊,在江麵上順流直下,雖然距離其實很遠,但他依然仿佛看到自己兒子的身影,這種時候他也顧不上考慮是不是幻覺了。


    “吾兒救我!”


    他在那裏發瘋一樣高喊著。


    “哪來這麽多事!”


    旁邊工人喝道。


    緊接著抬腳把他腳下的椅子踢翻了。


    楊鶴的身子猛然一墜,原本的喊聲戛然而止,而他的雙手也緊接著垂下,然後兩條腿在半空蹬著,吐著舌頭看著他兒子的幻象……


    呃,不是幻象。


    順流直下的運兵船上,楊嗣昌正舉著望遠鏡,看著他爹被吊死的場景。


    他在家丁保護下順利逃出武昌,然後到黃州府求援,他這個神童很受黃州府士紳器重,更何況後者也沒有別的選擇,緊接著黃州知府就調集民團,跟著他渡江反攻武昌救援,然而他們終究還是晚了。


    “開炮,開炮,打死這些刁民!”


    他悲憤的吼叫著。


    “開炮!”


    他身旁黃州府本地舉人鄒之易,看著那正在掛上觀音閣的風鈴,也同樣一臉憤怒的喝道。


    黃州府和武昌縣就是一江之隔,幾裏路的水麵而已,兩地士紳多數都是沾親帶故,這些正在被掛上的風鈴裏麵,還不知道得多少他的親戚朋友,更何況這些刁民敢在武昌作亂,那隻要不能迅速鎮壓下去,很快就會蔓延到黃州府。實際上這些工人裏麵本來就有很多是黃州府的平民,武昌的這些工廠,也有一大堆是黃州士紳開的,包括鄒之易家也有一座工廠,就這點距離,兩地士紳早就已經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們身旁的船頭甲板上,一門臨時裝上的野戰炮立刻對著觀音閣開火。


    不過黃州沒有駐軍,這些就是本地民團而已,維持治安鎮壓刁民可以,但要說戰鬥力就是個象征性,就憑他們的炮術在江麵的起伏中想擊中上千米外的觀音閣那真是奇跡了。


    炮彈落在江水中。


    那些刁民們看著他們,繼續在把那些士紳掛上去。


    很快麵向他們的這麵,觀音閣的峭壁一樣的基背景上,就掛滿了一個個土豪劣紳,甚至因為簷角不夠,連那些護欄的欄杆上都掛著。


    “繼續炮擊!”


    鄒之易吼道。


    然後他的命令在船隊傳遞。


    他們這些就是在碼頭征用的商船,本身是沒有大炮的,然後從一個軍火商那裏弄了十二門野戰炮,但士兵根本不會有效使用這些火炮,更何況是在江麵上起伏不定。結果伴隨著他的命令,一艘艘運兵船上野戰炮噴射火焰,但炮彈卻無一命中觀音閣,甚至連岸邊的工人都沒被擊中,後者在岸邊不但沒逃跑,反而在哄笑著。


    “廢物,連這都打不中!”


    楊嗣昌怒道。


    “楊少爺,那是觀音閣,不等打,打了菩薩和太上老君都會怪罪的。”


    民團軍官陪著笑臉說道。


    那些士兵紛紛表示就是這個樣子,話說這裏名為觀音閣,但其實不光觀音菩薩,本地百姓充分發揮我大明百姓是個神仙都拜的光榮傳統,在這裏供奉了一大堆神仙,不但有觀音菩薩,還有太上老君,還有呂洞賓,還有東方朔,大家一起擠在蟠龍磯熱熱鬧鬧,這傷了哪個都是罪過。


    楊嗣昌也知道神仙得罪不得,再說他爹已經死了,再轟最多把他爹碎屍萬段。


    “轟城牆,轟死那些刁民!”


    他一指岸邊。


    那軍官朝士兵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野戰炮立刻指向城牆,但緊接著呼嘯而出的炮彈,卻再次落在了江水中。


    “廢物!”


    楊嗣昌怒道。


    緊接著他推開那軍官,然後命令士兵裝彈。


    後者趕緊給他裝彈,但裝彈時候表情明顯都很詭異,絲毫不知道這些混蛋減了三分之一發射藥的楊嗣昌,趴在大炮上仔細瞄準,緊接著看準時機親自點火將仇恨的炮彈射向刁民。然後那炮彈就像虛弱無力的尿跡般,落在了比上次更近的江麵,他愕然看著那道水柱,一時間有些懵逼,很顯然這個結果與自己預想的差距太大。


    “楊少爺,這種粗活您還是讓小的們來吧!”


    軍官陪著笑臉說道。


    然後他用讚許的目光看了看裝彈的炮兵。


    就是要這樣的。


    這局勢明顯不對,做人要給自己留後路,可不能為了工資惹來殺全家的危險。


    但也就在這時候,武昌城牆上一道道火光噴射,這個其實也是老兵出身的本地民團軍官,看著那火光的模樣臉色就驟然一變……


    “不好,是十八斤炮!”


    他驚恐的喊了一聲。


    然後他很幹脆的忽略了楊嗣昌和鄒之易,毫不猶豫的撲向江水。


    那些士兵還沒清醒,巨大的破空聲呼嘯而至,一枚枚重炮的炮彈撞擊在江水中,激起一道道水柱,緊接著他們旁邊的一艘運兵船就被炮彈正中,威力巨大的炮彈就像擊碎一個玩具般,在這艘船的船首撞擊而過。整個船首在瞬間粉碎,原本完整的運兵船,就像被狗啃過的大餅,而原本在甲板前端的野戰炮和炮兵,也隨著在炮彈撞擊中粉碎。


    緊接著這艘船上的殘餘士兵就驚恐的跳入長江。


    鄒之易和楊嗣昌麵麵相覷,然後兩人心有靈犀般,將驚慌的目光轉向自己船上的士兵。


    “快跑啊!”


    後者瞬間一片驚恐的尖叫。


    “別跑,掉頭回去!”


    鄒之易驚叫著。


    然後所有士兵直接跳入了長江……


    回去個毛啊,這是順流直下,除非向北岸靠過去,想回頭可不容易,而北岸一樣也在人家的重炮射程,這段長江總共沒有二裏寬,武昌城牆就是江堤,而且他們的船吃水深,北岸是淺水,他們是靠不了岸的,最多擱淺然後當靶子,這種時候最聰明的就是趕緊跳水。


    這點距離對他們來說,想遊過去就跟玩一樣。


    然而鄒之易和楊嗣昌傻眼了……


    “你們這些狗東西!”


    楊嗣昌悲憤的罵道。


    下一刻凶猛的呼嘯再次撞擊他的耳膜,而他的視野中仿佛什麽東西一閃,但速度太快,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腳下的甲板就突然解體,而巨大的衝擊力讓他隨即倒下。然後他就感覺自己和解體的碎木一起飛起,但他最後的視野中,卻發現自己飛起的隻是上半身,他的下半身詭異的消失了,看不到血肉噴射的他,就那麽茫然的飛向江麵……


    武昌城牆上,那些工人們發出興奮的歡呼。


    在他們中間是一門門大炮,十八斤攻城炮,九斤重炮,七斤重炮,野戰炮,甚至還有臼炮。


    大炮而已。


    這座城市就不缺大炮。


    需要的話,這些工人連閱江樓上的那種鎖江巨炮都能造出來。


    (我那九十八歲的姥爺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不知道還能撐多久,都換好衣服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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