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


    南京城南方山腳下。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四海無閑田,農夫尤餓死。朕今日終於得免古人之責了,此時回想往日,朕真的愧對百姓啊!”


    皇帝陛下站在豐收的稻田中感慨著。


    他這段時間就習慣把愧對百姓掛在嘴邊,用這種方式收買人心,效果倒是很好。


    老百姓是真的尊敬皇帝陛下了。


    不過後果也很嚴重,就是皇權的神聖性蕩然無存。


    畢竟一個天天喊著自己不對的皇帝,很難讓老百姓再畏懼,對於老百姓來說他是個好人,是個好皇帝,但僅此而已,皇帝這個詞本身已經沒有任何神聖性可言,什麽真龍天子都完全是個笑話。


    不過皇帝陛下依然樂此不疲的展現他的與民同樂。


    僅僅不到四個月的時間,這些停戰後才開始插秧的水稻,就已經進入了收獲季節。


    此刻一片金色的田野上,到處都是忙碌的農民,他們正在快樂的收獲著屬於自己的勞動果實。


    至少絕大多數屬於他們自己。


    丁銀沒有了,徭役折銀沒有了,田賦重新確定為大致十分之一,不過實際上還是根據農田情況,製定不同的科則,或者說稅率,但大致上就是相當於畝產的十分之一,這個稅率理論上並不低。我大明的田賦是朱元璋定的,實際上民田大致隻有二十分之一,重賦官田才到十分之一。


    但是……


    現在隻有稅糧啊!


    就是交上那相當於產量十分之一的稅糧之後,剩下的全都歸自己了。


    說到底稅收這種東西,不怕多一點,就怕不能明明白白收,無論二十分之一還是十分之一,甚至哪怕五分之一,對於老百姓來說也都能接受,五分之一對於自耕農來說完全是一個可以接受的數字。但就怕不能明明白白,然後裏麵加入各種亂七八糟,一個火耗就能讓老百姓苦不堪言,雖然火耗是一條鞭法之後才出現的,但損耗可是自古都有的。


    過去老百姓交糧食的時候,一樣也是要交各種損耗的。


    雖然損耗與他們無關,但官老爺不可能自己掏錢補上,所以還是得通過對他們的加收。


    而加收是沒有標準的。


    沒有標準的東西還不是隨便官老爺們憑良心……


    如果他們有的話。


    新的田賦製度還有一條,就是但凡官員征收別的,一律直接由民兵綁送進京,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這一條就足夠了。


    “陛下如今,無愧聖主明君!”


    楊豐恰當的吹捧了他一下。


    然後一個推著車子路過的老農,激動的看著皇帝陛下,趕緊趴在地上……


    “萬歲爺,草民活了五十多年,終於看到盛世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哭著說道。


    然後周圍一片山呼萬歲的聲音。


    皇帝陛下扶起老農,然後揮手向周圍農民示意他們無需多禮。


    那老農就那麽帶著滿懷激動,推著他那輛裝著麻袋的車子繼續走向他的家園。


    “陛下也無需自責,彼時有彼時的難處,朝廷所需終究來自田賦,九邊數十萬大軍,宗室,滿朝文武,衣食無不來於田賦,朝廷一向錢糧不足,若當初就如此,那朝廷所需錢糧何來?”


    焦竑忍無可忍的說道。


    好人誰不會做?


    要不是抄家抄了幾千萬,你們現在還有資格在這裏裝逼,扮演什麽聖主明君?


    還有臉裝逼?


    你們敢這樣玩不是你們仁慈和聰明。


    而是你們腳下踩著南京勳貴和世家豪門兩百年積累,沒有他們的血淚,甚至他們的屍骨,就目前南京這朝廷,還想玩這種愛民如子?早他瑪拎著刀子,逼著老百姓把糧食給你們養活十幾萬大軍了,更別提還造槍造炮,還造什麽新式戰艦了。


    看著他倆這幅嘴臉,焦閣老仿佛在看到天空中無數冤魂在哭泣。


    “焦閣老,請你解釋解釋,太祖時候一年三千三百萬的歲入,是如何到陛下時候變成兩千四百萬的?據我所知這還是高的,之前最低甚至到了一千八百萬石的歲入。而太祖時候民田二十稅一,重賦官田才十稅一,也就是說太祖時候的田賦收的實際上並不比陛下如今收的多,太祖時候人口比如今也就一半而已,田地也少的多。


    當然,咱們朝廷那個數字你我心知肚明。


    太祖時候能靠著這樣的稅率,以更少的田地人口收三千三百萬石,那後來是怎麽變成一千八百萬的?”


    楊豐說道。


    焦竑無言以對。


    “焦閣老,你我都很清楚,咱們大明從來不是稅率多少的問題,別說是十分之一,就是二十分之一,太祖一樣能收三千三百萬石,相反苛捐雜稅橫行,火耗收到兩成時候,朝廷歲入反而就剩下兩千四百萬石了。


    這是稅率的問題嗎?


    楊某可以與閣老賭一把,等江寧,上元,溧水,句容四縣秋稅征收完成,與過去秋稅相比,若是不能達到兩倍,楊某將莫愁湖的園子輸給你,若是超過了兩倍,那隻需要焦閣老當著百姓的麵認個輸就行。焦閣老,有沒有這興趣?那可是莫愁湖的園子。”


    楊豐說道。


    “老朽平生從不賭。”


    焦閣老淡然說道。


    賭個屁啊!


    上元和江寧過去的田地多數都在勳貴手中,而勳貴的是基本不交稅的,光魏國公家估計就得幾十萬畝,現在徐家就剩下五千畝,也就是說光他家,就得多出幾十萬畝交稅的。如果加上其他勳貴,今年秋稅別說兩倍,再加個兩倍都完全有可能,雖然免去了丁銀和徭役折銀,可這兩樣是在戶籍上的,而之前上元縣在坊廂戶籍的才三千戶啊,過去根本就等於沒收過。


    而且不隻是勳貴的過去不交稅,那些豪門世家的也一樣。


    他家過去光合法的免稅田就有兩百畝,這是他本人名下合法的,不過實際上因為狀元身份,官府根本不會查他家田產數量,然後他把他兄弟姐妹的,全都掛到他的名下。所以他家,他兄弟姐妹家,甚至女婿家,全都加起來實際數千畝良田就沒交過稅,而這也是地方士紳通用做法,也就是說一個官員身後甚至可以是整個家族都不交稅……


    這是慣例。


    而且都是光明正大的慣例。


    湖州董嗣成考中進士後,直接給地方縣令請求優免的田產裏麵,明明白白寫上家裏有原本承擔徭役四人,幾處田產,還有妹夫經營的一處田產,還有宗族裏麵窮人經營的一處田產,總之一一羅列,然後敢求台下俯念大臣之體,得賜寬免……


    縣令還能怎樣呢?


    自己就是個七品官而已,人家都明說了我是大臣,這種事情當然要俯念大臣體麵啦!


    而南京周圍所有亂七八糟,現在被楊豐一把掃蕩。


    所有別管過去是什麽性質的田產統統重新清丈,重新發地契,所有人無論什麽身份一律沒有免稅,統統交稅,而且不收白銀,直接收糧食,就這樣稅糧不翻個四倍,那就真是笑話了。


    賭就是輸。


    焦狀元還沒有當眾認輸的愛好。


    “不敢賭就不敢賭,用不著找什麽借口。”


    楊豐笑著說道。


    他對兩倍這個數字是完全可以確信的。


    別的地方不好說,但南京周圍這幾個縣,因為勳貴這個特殊的集團存在,過去幾乎絕大多數田產都沒交過稅。


    上元縣服徭役的戶籍上都能隻有三千多戶啊!


    半個南京城理論上在籍的,需要交稅的就才三千多戶啊!


    多麽誇張。


    就在他們說話間,李贄帶著一個身穿青袍,看著就像個窮書生,但神情隱然帶著幾分陰鷙的中年人一起走來,走到萬曆麵前,那人趕緊跪下行大禮,而李贄隻是和平常一樣躬身行禮。


    “陛下,福建泉州民李旦為助陛下討平逆黨,獻銀萬兩。”


    李贄說道。


    “草民福建泉州商籍李旦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旦趴在那裏用閩南味的官話說道。


    “身為商人,能有如此義舉,亦可比古之弦高,傳旨授奉政大夫,賜飛魚服,蔭其子入國子監,並追贈其父中憲大夫!”


    皇帝陛下欣慰的說道。


    李旦趕緊趴在那裏謝恩,看得出真有些激動,都有點顫抖了。


    不得不說一個海盜王,居然被一個沒有工資,沒有職務,除了死後刻在碑上之外沒有其他用處的五品文散官搞成這個模樣,也是很讓楊豐感到唏噓的。這格局還是小了,也難怪最後被西班牙人抄家,說起來就馬尼拉那點西班牙軍隊,幾萬身兼海盜和海商雙重職業的華人,真要是有個雄心壯誌的首領,是絕對有能力反殺的。


    “李旦,聽說你在馬尼拉有座金山?”


    楊豐問道。


    這是美洲那邊流傳的故事,西班牙人通過他的手,向大明輸入太多白銀,都眼紅到造謠他有金山了。


    李旦疑惑的看著他……


    “此乃開原伯!”


    李贄趕緊介紹。


    “下官見過開原伯,下官世代經商,往返月港與馬尼拉,紅毛人以下官生意做得頗大,故此戲言而已,若真有金山,那也是為陛下備用。”


    李旦說道。


    “哈哈,果然忠義,卿有何求,但說無妨!”


    皇帝陛下明顯很開心的說道。


    “回陛下,臣世代經營海上貿易,多往各處番邦,呂宋,琉球,暹羅之類,因身份低微,不過一商人而已,多受其輕視,且如臣這般前往海外之大明商人亦如此,故臣懇請陛下賜一聖旨,並派遣官員宣慰各番邦曉諭其臣民,使其知大明皇威,不敢欺辱大明商人。”


    李旦說道。


    “何用另外派遣,以卿為南洋宣慰使即可,但有敢輕視欺淩大明商人者,卿可征召就近官軍及藩屬討伐。”


    皇帝陛下很幹脆的說道。


    反正就是畫餅而已,就近有個屁的官軍。


    而李旦要的也就是大明這張虎皮,他們閩南幫遍及南洋,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商業據點,單純如果說武力,他們是有能力對抗任何一個勢力的,這時候南洋最強的歐洲殖民者也就是荷蘭,但荷蘭東印度公司也就幾千人,而閩南幫光在會安就五千多,在馬尼拉更是數萬,在北大年也有數千人……


    當年被俞大猷打跑的海盜林道乾帶去的,他娶了現在的北大年綠女王。


    不過他已經死了。


    但這個綠女王依舊統治北大年。


    閩南集團在整個南洋加起來有超過五萬人,而這裏麵無論實力還是威望,李旦都是當之無愧的老大。


    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官方身份。


    “楊卿,朕記得你編寫的那些書裏,有介紹泰西大國陰厄蘭,其女王得海商義民之助,以水師擊敗以西把你亞,而後開拓海上,與弗朗機等國爭雄,甚至組建遠征艦隊到達南洋?”


    皇帝陛下問道。


    “確實如此。”


    楊豐說道。


    至於他把英格蘭翻譯成陰厄蘭就不用提了。


    大陰帝國嘛!


    再說他翻譯的也沒錯,利瑪竇還給翻譯成諳厄利亞呢,至於以西把你亞是西班牙,大明對西班牙和葡萄牙沒有區分,雖然是因為不知道底細,但也的確符合目前兩牙關係,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國王。


    “那人叫什麽?”


    皇帝問道。


    楊豐裝作思索狀。


    “陛下,臣倒是知道,此人名為德雷克,乃是一名海盜首領,被諳厄利亞女王伊麗莎白招安後,率領部下海盜為其作戰,並在以西把你亞艦隊遠征其國時候迎戰於其國都倫敦城外海上,並一舉將號稱無敵艦隊的以西把你亞艦隊擊敗。”


    利瑪竇趕緊表現自己的無所不知。


    “好,就以卿為朕之德雷克!”


    萬曆滿意的說道。


    如果他知道德雷克和伊麗莎白之間的關係,不知道還想不想用這個形容。


    不過楊豐此刻卻嗅到了一股陰謀的氣味,李旦在這個時候過來,很明顯是故意安排好的,就是為了當著他的麵,反正鬼鬼祟祟也不可能瞞過他,索性以這種方式見麵。皇帝陛下這是早就已經與李旦勾結了,他們這是演戲,皇帝陛下這是要搞忠勇的皇家海軍,有朝一日討伐陸軍叛逆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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