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中靖國六年正月,界河再一次封凍,熙熙攘攘的商市也陷入了少有的寧靜之中。


    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城內的商坊也冷清了不少。隻有城南依著護城河而建的打鐵場和冶鐵學院人氣依舊——一排排各種式樣的高爐已經壘起來了,有遼式的,有西夏式樣的,也有從利國監抄來的幾種中原式樣的高爐。高爐旁邊,還修建了炒鐵爐,有單室式炒煉爐,有雙室式炒煉爐,還有串聯式的炒煉爐(就是將高爐和炒煉爐用磚石砌成的溝渠連接起來)。還修了一座雙室悶爐,這是用來冶煉坩堝鐵的爐子。


    所有的這些高爐、炒煉爐、坩堝爐,都冒著滾滾的濃煙,顯出了熱火朝天的模樣兒。不過這些爐子並不是“生產爐”,而是冶鐵學院的實驗爐。專門用來進行係統性“試錯”的,不同的配方,不同的爐溫,不同的爐型,都要一一進行實驗。


    而且實驗的過程和結果,還會被冶金學院和工學院(冶金學院所有的教授都是工學院畢業的)的教授們一一記錄備案……


    在高爐和炒煉爐群的附近,還有敞開式和封閉式的磚窯各一座,這是專門用來實驗耐火磚的。


    除了濃煙滾滾的爐子,叮叮當當的鍛打聲也不時響起。和這片“燒錢”的爐子麵對麵建起來的,則是依著護城河內側的打鐵場。什麽百煉鋼、冷鍛鋼、灌鋼、夾鋼、包鋼,種種鍛鐵成鋼的方法,都要在這裏一一實驗。


    此外,還有一些水車帶動水力錘的設計,也準備在護城河開凍後進行實驗。


    而同樣的冶金學院(其實是冶金研究所),在京東商市那邊還有一座。兩座學院雖然都有雲台學宮的“股份”,但卻是獨立運作的(除了雲台學宮,別的股東並不重疊),實際上是競爭關係。


    而且武好古和紀憶還各拿出了十萬緡錢,設立了一個“青唐獎”——這是發給首先實現量產青唐甲的學院教授團隊重獎。


    重賞之下,自然幹勁十足了!


    下麵的人幹勁十足,武好古自己卻一連多日宅在家裏,盡享著天倫之樂。


    現在他正一身寬鬆的袍服,躺在自家宅子邊上新建成的“一清觀”內的一棟小樓上,悠然自得的看著開封府送來的堂報。一身清麗道裝的郭小小正在一旁親自布置午飯的飯桌。就是一桌口味清淡的小菜,沒有擺酒,隻有四杯清茶。


    二十多歲的道姑,現在顯得越發婀娜動人,一舉一動之間,都充滿了媚態。


    潘巧蓮從外麵進來,看到她,郭小小連忙站起。


    “小小妹妹你忙你的。”潘巧蓮看著有點豐腴過頭了,她在去年冬天時給武好古誕下了一個男孩,剛剛做完月子。而西門青和杜文玉則生了女兒。現在武好古可真是兒女成群了!


    有了兒子,心情大好的潘巧蓮到了武好古身邊,“大郎,那麽入神,在瞧什麽呢?”


    “開封府出了點事情,”武好古道,“蔡元長好像要倒台了……侍禦史石國佐(石公弼)和監察禦史張介仲聯名彈劾他養兵京畿,閉塞言路,圖謀不軌。”


    “怎會有那麽大的罪名?”潘巧蓮笑著,“現在這些禦史也太喜歡給官員胡亂定罪名了。”


    “養兵京畿和閉塞言路似乎是有的,”武好古搖搖頭,“圖謀不軌自然是順手按上去的。”


    “養兵京畿?這怎麽可能?一個相公。”


    “還不是府兵製鬧的?”武好古一笑,“誰也沒想到啊……大家都把府兵當成禁軍仿佛,可是不知怎地,這些府兵居然唯上命是從。而蔡京又把幾百個府兵調給了蔡卞的速成武學,所以就弄成養兵京畿了。”


    “府兵怎麽可能唯上命是從?”


    武好古想了想,笑道:“大約是現在的府兵是五年連續服役吧?過去禁軍都講究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可現在的府兵都是離家五載,長居軍營,四時訓練,可是和將官日夜相處的。而且府兵都是樸實農人充任,不是禁軍那種兵油子,唯上命是從也就不奇怪了。”


    潘巧蓮笑了笑,“不過官人卻是得利了,要不然蔡元長接下去還得尋你的麻煩呢。”


    “說的也是。”武好古笑著點頭。


    這時樓梯聲響動傳來,西門青也上了小樓,她手中拿著隻小小的木匣,見著武好古和潘巧蓮,便行了一個福禮,“老爺,姐姐。”


    “大姐可來了,就等你開飯呢。”武好古拉著潘巧蓮一塊兒起身,就往飯桌旁走去,“今天可是小小親自下的廚,雖然都是些清淡口味的小菜,但卻是美味精致啊。”


    “是小小的手藝啊,那奴家可得多吃一點兒。”西門青和潘巧蓮差不多的時候生的孩子,不過身材看上去卻比潘巧蓮要勻稱多了——她可是自幼習武的底子,可以承受比較大的運動量,所以不怕多吃上幾口。


    “大姐兒,你拿著的是什麽呀?”郭小小瞧見西門青手中的木匣子了,好奇地發問。


    “是一塊甲片。”


    西門青說著話,將木匣子擱在了飯桌上,然後打開了蓋子。就看見木匣子裏麵放著一片半掌大小,顏色青黑,光潔透亮可以照見毛發的甲片。在甲片的一端,還有一小塊突出部,隱約如皮膚上長的瘊子——這是用來驗證沒有鍛打時候鐵片厚度的,青唐瘊子甲的“瘊子”就因此而來。


    “是朱行書剛剛送到宅子裏麵的。”西門青又說。


    “東西對嗎?”


    “對,”西門青伸出兩根手指,將甲葉翻了個身,上麵很明顯有一個白點。“這是用神臂弩在15步開外射出來的,完全沒有穿透。”


    “好!”武好古點了點頭,笑道,“看來朱行書的人能贏下那20萬了。”


    當然了,靠這一片青唐瘊子甲,朱行書和他的團隊是拿不下20萬獎金的。武好古的要求是“量產”!


    而且還要做到質量可靠,產量巨大。產量的問題,朱行書的團隊準備用水力錘解決。現在難辦到質量的控製,朱行書團隊選擇的路線是木炭煉鐵加炒鐵或坩堝熟鐵(兩條路線同時攻關)的工藝流程。說起來簡單,但是真要完全掌握,也是很不容易的。


    真也是挺慚愧的,武好古穿越都那麽些年了,也隻是將要攻克“冷鍛甲”這個難關——這不過是宋朝這個時代,華夏冶金工業的最高水平,遠沒有到突破的程度。


    至於傳說中穿越者最愛的板甲,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武好古和兩個妻妾還有一個外室一起用餐的時候,蔡京一家也正在避居的寺廟中用餐。


    蔡京現在已經被一群禦史諫臣彈劾了,而且都是露章彈劾。所以他不能再履行左相的職責了,同時他自己也和蔡卞一同請郡外調了。


    不過趙佶並沒有馬上批準蔡京的請求,隻是慣例而已,總要讓蔡京請辭幾回,再把他打發走的。


    而從家中避居寺廟,也是一種認罪伏法的好態度,表示自己不敢在相府中居住了——其實蔡京在開封府西城的宅邸是私宅,便是貶去了海州,也不會沒收的。


    “爹爹,官家……官家今天還是不肯相見。”


    正在和蔡京說話的是蔡攸。他也是趙佶的心腹,地位和武好古、高俅、潘孝庵仿佛,可是現在卻見不著趙佶了。


    蔡京歎了一聲:“見不著就暫時別去打擾官家了。實在不行,你也請外調吧。先去地方上做幾年知州,總有機會再回來的。”


    “爹爹……”蔡攸顯然不願意離開趙佶。“您是被奸人陷害的,官家隻是一時糊塗,等到將來想清楚了,一定會把您召回的。”


    “陷害是有的,”蔡京捏起一個蟹粉饅頭,拿到嘴邊咬了一口,“但光是武好古的陷害,也不至於讓為父失去官家的信任。


    為父還是自己糊塗,走錯了一步啊!”


    “爹爹錯在哪裏?”


    “兵權!”蔡京苦笑,“身為宰執,染指兵權就已經是大錯了……章惇獨相七年,最後也沒敢真的在開封府練兵。王荊公搞了那麽多富國強兵的辦法,就是不敢去練一支精兵。為父是被高俅、武好古和童貫他們幾個的軍功給搞迷糊了,以為官家真的是一代雄主。”


    “官家不是嗎?”


    蔡京搖頭道:“自然不是!官家隻是聰明之主,卻配不上雄主。雄主一定要手握雄兵,絕沒有害怕雄兵作亂而不敢練兵的道理。現在為父因為練兵而倒台,蘇子由、張天覺還敢再重提練兵之事嗎?”


    有利必然有弊!武好古用詭計整倒了蔡京也不是沒有弊端的。因為蔡京之前一時糊塗,是真把趙佶當成了雄主天可汗,想要替他練一支精兵的。可是現在他因為練兵而倒台,蘇轍和張商英怎麽還敢大刀闊斧的練兵?兵權這種有害的東西,還是離得遠一點吧!


    他歎了口氣:“隻可惜好不容易尋到的富國強兵之路,又要半途而廢了。不過隻要官家的雄心不死,張天覺和武好古就都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爹爹,這話是怎說的?”


    蔡京冷冷一笑:“官家要當雄主,這兵就必須得有人去練!誰練,誰就會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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