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國子監大殿。


    新一天的論道又開始了。和之前的兩日不一樣,論道的陣營已經發生變化了,不是蘇門和程門論道,而是蘇程兩家聯手和新學論道了。


    就和陸佃在一天前所猜到的一樣,蘇東坡和程頤雖然不合,但是他們兩家的道是合的。沒有程頤的天理學說,就是武好古一時間也不可能變儒學為儒教——那可是關洛大儒們耗盡心血腦補出來的學說,武好古能補出來不真成天人了?


    所以在兩天的論道之後理學和實學的融合已經是大勢所趨了!


    而新學現在就是理學和實學共同的敵人了。


    “陶山先生,晚輩想請教何為致用?”


    武好古才不會去和陸佃論經呢!他就熟讀過儒家的五經,諸子百家和儒家各個冷門分支的那些經他又沒怎麽讀,自然不通了。


    不過他卻知道王安石的通經致用一開始就錯了!因為那些“經”並不是實學,怎麽致用?要致用得去雲台學宮裏學習。


    “學以致用,就是要將所學的本領用在做事情上麵。”陸佃皺著眉頭說。


    “做何事情?”武好古又問。


    “一是富國、二是強兵。”陸佃說,“先帝之所以要變成法,行新政就是因為國用不足,兵將孱弱。若不變法,現在恐怕已經天下大亂了。”


    其實他不知道,變了法,天下照樣大亂,完顏“敢達”照樣打過來……


    “陶山先生自是精通新學了?”這時蘇東坡插話了。


    陸佃說:“精通不敢,但還是有所心得的。”


    蘇東坡一樂,“那陶山先生是會賺錢還是會打仗?”


    “你……”陸佃一愣,怎麽碰到一個抬扛的!怪不得先帝要把你趕去儋州了。


    “我是書生,”陸佃說,“不大會賺錢,也不會打仗。”


    “如今新學你最好了,”蘇東坡笑著,“你既不會賺錢,又不會打仗……這新學哪裏致用了?”


    “新學不是這樣用的。”陸佃瞪了蘇東坡一眼,“而是由新學引出新法,由新法來富國強兵。”


    “可是現在這個新學好多人在學啊,”蘇東坡笑得更厲害了,滿臉都是嘲諷,“全天下的士子都在學,需要那麽多人一塊兒跟著變法?變法有你們幾個就夠了,執行才需要全天下的士子啊!”


    “這……”陸佃被蘇東坡一問,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不是說好了論道嗎?怎麽扔開新學不說,盡扯沒有用的話題。


    周常看到陸佃被問住了,馬上開口幫腔道:“東坡先生,天下士子學習新學自是為了可以更好的貫徹新法。”


    “那他們會賺錢,會打仗嗎?”


    “……”


    蘇東坡怎麽回事?


    不僅陸佃、周常、劉逵三人愣住了,大殿裏麵聽講的眾人也都愣愣的,不知道蘇東坡今天抬得是什麽杠?


    蘇東坡笑了笑道:“儒家的經典說的都是治世之理,並不是實用之學。經讀得再好,到了陶山先生這種程度,也就是考個狀元,並不能靠這些‘經’去做事實的。所以周仲修說學了新學的經典就能做好新法,我是不能理解的。


    不過現在我的徒兒武好古提出了實證論道,這樣就能用實證來論一論了。


    譬如《保馬法》和新學有何關聯?是不是學了新學的經典就能保住馬了?”


    養馬得學畜牧、獸醫……


    蘇東坡又道:“再比如《市易法》,學了王荊公的新學就能做買賣了?我們大宋那麽多大商人,都是學新學出來的?


    還有那個《青苗法》,新學學好了就會放債收利錢了?


    還有《將兵法》,這個是最要緊的!學了新學就會打仗了?國家有強敵環伺,我輩讀書人就該投筆從戎,可是新學經義有多少和戎事有關?《三經新義》也不教殺人啊!


    依老夫看,所謂通經致用,一開始就錯了!王荊公所創各項新法未必不好,但是所行多非本意,究其原因,還不是下麵的官員沒有致用之才?而官員們誰沒有讀過《三經新義》?可是養馬、做買賣、收債、殺人的本事,你們新學一樣沒有,叫下麵的人如何致用?”


    蘇東坡的話真是缺了大德了,那麽高大上的新學就用來養馬、收債、殺人和做買賣?


    不過話雖然不中聽,道理卻也不是沒有……王安石的通經致用之說在所有的新法裏麵,大概是最荒唐的了。


    一方麵要致用,一方麵又不教有用的。就弄出一幫書呆子官員,養馬也不行,收債也不會,殺人也殺不了,做買賣肯定賠……這新法能好得了嗎?


    光是一個通經致用不行,其他就不用討論了。變法變出花來也得有好的官員去執行啊!沒有人執行,什麽法都是空的。


    蘇東坡仿佛有些感慨地說:“其實老夫在主管雲台學宮之前,也不知道王荊公錯在哪裏?不過現在,老夫已經知道了!


    王荊公從一開始就錯了!變法是錯的,因為大宋的問題不是出在沒有好的法,而是出在沒有致用的人才!


    官員們所學的根本不是實用之學,所以辦不好實事……而理財、養馬、冶鐵、打造兵器、訓練士卒、衝鋒陷陣、運籌帷幄,其實都是實學!我們這些官員不懂,不會,幹不了!我們幹不了,任何新法都是空的,都是沒有用的。現在當務之急不是變法,而是辦學,辦好雲台學宮這樣傳授實用之學的學校。


    陸陶山,周仲修,劉公路,你們捫心自問,我說的對也不對?”


    這回連武好古都傻了!


    原來是蘇東坡悟道了!不過這也難怪,武好古先是開了個教實學的雲台學宮,後又拿出了實證主義哲學。蘇東坡在雲台學宮呆了那麽久,天天在接觸這些東西,要是再悟不了,那還是聰明絕頂的蘇東坡嗎?


    還是不對啊!蘇東坡全都悟了,怎麽自己不知道?武好古扭頭看著笑得合不攏嘴的蘇東坡。


    怎麽看都像一隻老狐狸啊!怪不得這些日子他總做宰相夢,該不會……這次的論道就是個陷阱吧?他和程頤說好的,借著這個機會把新黨新學踩在腳下,然後自己上去做宰相?


    一定是這樣的!武好古想起來了,蘇東坡和侯仲良從界河商市開始就在商量,商量了一路啊!


    “好!東坡先生所言極是!”


    這時忽然有人拍著手嚷嚷了起來,被蘇東坡一番嬉笑怒罵加挖苦說得有點心煩意亂的陸佃猛地轉頭,順著聲音看過去,就見不知道是誰正大馬金刀的坐在一扇側門門口擺著的椅子上。陸佃是個近視眼,也沒戴眼鏡,自然看不清對方的臉麵。


    這人說誰啊?那麽討厭!有些心煩的陸佃大聲問:“何人喧嘩!?”


    那人被他訓斥得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站了起來,邁開步子就走到了陸佃跟前,笑嘻嘻看了他一眼,然後就對蘇東坡道:“東坡先生,我是開封布衣趙小乙,有些事情想向您請教。”


    蘇東坡笑著站了起來,“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去換個地方慢慢說吧。”


    “好!去我家!”那自稱趙小乙的青年笑著。


    趙小乙當然就是趙佶了!


    在場的陸佃、周常、劉逵都認得趙佶,這下全都傻眼了。


    這下連讒言,哦,是忠言都沒得進了。趙佶都拉著蘇東坡上家裏去了。這下好了,等著蘇東坡宣麻拜相的消息吧!陸佃剛才還懟了趙佶一句,幹脆回家就寫奏章請郡吧……


    而蘇東坡也不是韓忠彥,他的嘴炮多厲害啊!而且門徒又多,他要上了台,曾布的相位估計也坐不牢靠了。


    新黨的麻煩可大了!


    ……


    “子宣,劉皇後當太後的事兒,你考慮的怎樣了?”


    當天晚上,太府寺卿蔡京笑吟吟出現在了曾布的書房裏麵。剛一坐下,就問起了劉皇後的事兒。


    曾布則是垂頭喪氣,他已經知道趙佶在下午和蘇東坡、武好古一塊兒去了延福宮的事兒,也知道蘇東坡在今天的論道中說了什麽?


    和之前想象的不一樣,人家根本沒有要踩死新學的意思,也沒把新學當成偽學來批鬥,而是在學以致用的問題上做了一篇大文章,不僅駁倒了陸佃,還讓微服旁聽的官家拍手叫好。


    蘇東坡的宰相,已經穩了!禦史台再上彈章控告他也沒用了。


    “元長,”曾布歎了口氣,看著蔡京,“王皇後是有兒子的,你不怕嗎?”


    “不怕!”蔡京道,“官家是有福壽的。”


    讓劉皇後做太後就是一場沒必要的賭局,如果趙佶活得夠長,那也壞不了大局。要是趙佶沒幾年就死了,那事情就麻煩了,搞不好就是一場宮變!所以曾布一直頂著壓力不肯鬆口。


    “行了,”曾布苦笑,“那我請郡海州吧,去看看武好古和蘇東坡辦起來的雲台學宮。這右相,就推薦你去做了。”


    “那就多謝子宣兄了。”蔡京笑了起來,“子宣兄放心,有我在朝中,怎麽都能保住建中靖國的局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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