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東坡先生所言,男兒欲遂平生誌,不僅要五經勤向窗前讀,還得服劍乘馬善射箭了?”


    國子監司業劉逵笑吟吟地發問。


    這話聽著像玩笑,其實卻含著一絲殺機。“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是宋真宗《勵學篇》裏的語句。宋真宗可不是隨便蘇東坡挖苦的汪神童。他要是亂開炮,回頭就得有禦史找茬了。


    “先帝的《勵學篇》是鼓勵無良田、無高樓、無良媒、無人隨的寒門士子讀書上進的。”蘇東坡笑著說,“所謂窮文富武,習武的花銷可比讀五經高多了,不是貧家士子可以承擔的。因此貧家子欲遂平生誌,就隻能讀五經。勤讀五經,乃是寒門上進之徒。對劉公路你是不合適的,你的嶽丈現在可是海州巨富了,所以劉公路你的兒子還是應該允文允武的。”


    蘇東坡的嘴巴真是不饒人,這會兒又把劉逵挖苦了一番。不過他的這番話也不是不能挑毛病,一個歪曲先帝最高指示的罪名大概是可以按上去的。


    當然了,隻要東坡先生支持劉皇後當劉太後,那就什麽麻煩都沒了……


    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些什麽的劉逵沒有再和蘇東坡鬥嘴,而是笑道:“東坡先生,伊川先生,二位請坐吧。”


    坐而論道,當然是要先坐下再論的。不是坐椅子,而是依照古法席地跪坐。蘇東坡和程頤坐好後,各子身後的弟子也都席地跪坐。


    首先開口的是程頤的高足侯仲良,他說:“請問蘇門諸君,天、地、人,是否隻一道也?”


    天、地、人之間是有一個道,還是有三個道,在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中一直是存在爭議的。


    這個爭議後世的人們不大明白,不過武好古的記憶中存在兩世的知識,所以很能理解。“隻一道”的意思大概就是存在一個“神”或者是“理”。雖然儒家一般不言鬼神,但是“天理”近乎於神,其實是在向宗教演變了。


    而“非一道”則是“天人相分”(這是荀子的理論),天歸天,人歸人。天能生物,不能辨物,地能載人,不能治人。這套理論發展一下,也許就是無神仙論了。


    侯仲良一開始就提出這個問題,就是想讓蘇門在“一道”和“非一道”之間做出選擇,然後就能把論道拖向“孟子”和“荀子”兩個路線的扯皮了。不過武好古的回答,卻是出乎意料的。


    “天、地、人或隻一道,或非一道。”武好古說,“既然以實證求道,自不能預設答案。隻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隻一道’和‘非一道’,對我輩而言,不是答案,乃是假設。


    聖人問道、求道,卻很少言及天道,其精髓就在於問和求。孟子言天人合一,荀子說天人相分,其實都是大膽假設。天人或許合一,或許分離。究竟如何,還須後人小心求證,方得其解。


    而伊川先生的天理之說,同樣是假設,是在孟子天人合一基礎上的假設。所以天理之說可以信,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視之為終極之道。不可因為有了天理之說就不去求道,不去問道了。


    伊川先生,你說呢?”


    在蘇東坡這些日子的教導下,武好古的嘴炮現在也越來越厲害了,一上來就把實證之說擺到了各種假設驗證者的地位。


    這就讓程頤很難反駁了,儒學現在還不是宗教,所以天理並不處於不可驗證批判的地位。武好古的“假設之說”是站得住腳的。


    “那人之所以異於禽獸,是因為有仁、有義、有禮、有智、有信嗎?”程頤開口提問了。


    程頤的問題可不簡單!


    天理難證,那就從人欲來反證天理!如果人和禽獸有異是因為有“仁義禮智信”,那麽“仁義禮智信”從哪裏來?最合理的假設無疑是來自“天道自然”,也就是天理了。這樣天理不就在某種程度上得到證明了?


    如果天理讓人擁有“仁義禮智信”,以別於禽獸,那麽“仁義禮智信”就是天理的一部分,人就應該遵守實行……這其實是道德神學的邏輯。


    “叔正,”蘇東坡笑著接過了問題,“我在儋州時常常見到山野之民,他們不知有仁義,更不尊禮法。那他們是人乎?是禽獸乎?”


    “山野之民並非沒有‘仁義禮智信’,而是沒有人幫助他們發現自己的‘仁義禮智信’。”程頤道,“如果能得到教化,他們就能知道‘仁義禮智信’。而禽獸草木,是沒有辦法教化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仁義禮智信’。”


    額,這好像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


    武好古吐了口氣,笑著問:“伊川先生,世上並不隻有‘仁義禮智信’,還有‘眾生平等,慈悲為懷’,還有‘歸心真主,真主至大’,還有‘人有原罪,神愛世人’。可見人有別於禽獸是因為可以教化,但是所信所知,乃是和教化有關的。而各種教化誰真誰偽,自然也要實踐驗證的。”


    “如何驗證?”程頤眉頭大皺,武好古話中有話啊!


    “自然是用教化來驗證了!”武好古淡淡地說,“存天道,而絕外道!”


    這話說的……


    程頤的臉色微變,武好古好像在奪自家的道統啊!


    理學講究的是“存天理,滅人欲”,將滅人欲的道德聖人,當成了證道求道的路徑。


    而武好古則拿走了程頤的“天理假說”,然後將“絕外道”當成了證明天理或者天道的途徑。


    也就是說,就是要把相信各種外道的蠻夷統統教化了,才能證明天理(天道)和“仁義禮智信”等儒家道德是存在一定關聯的。


    “那你相信天人合一之說嗎?”程頤追問道。


    “信而求證!”武好古說,“先賢提出假設,我輩當信,然後求證。若不信,又何須求證?若不求證,就是盲信,就是蠢人。”


    武好古這是在構建自己的“神學體係”,神學的基礎當然是神和信仰了。天理、天道創造一切和上帝創造一切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基督教《新約.約翰福音》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而基督教的“道”,其實也有源頭、本源的意思。


    所以構建出一個創造萬物“天理體係”的理學,也就接近於宗教,可以回答關於世界觀的問題了。


    不過武好古要讓實證主義和神學體係共存,所以就提出了“信”和“證”同在的理念。


    “信”和“證”當然不是矛盾的,要不然基督教和天方教體係下怎麽會產生和科學和理性派?早期的許多西方科學家不僅信仰基督教,甚至本身就是神職人員。比如開創日心說的哥白尼就是一位教士。


    所以“實證主義”並不屬於無神論的範疇——有神是假設,無神同樣是假設,都需要小心而反複的求證,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


    而有了“實證主義”,也不等於就不需要信仰了。後世喊出“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那些人,不都信仰宇宙真理?


    當然了,程頤的那一套理學也不能不加改造就全盤吸收,因為理學的體係雖然比較完善,但是存天理、滅人欲那套太消極,而且也不利於對外傳播——道德標準太高了,可就沒有人肯跟著玩嘍。


    ……


    “東坡先生,武崇道,你們可畏天命?”程頤接著提出了問題。


    其實他並不太在乎武好古的“奪道統”,因為“奪道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繼承了衣缽。


    “信天理”或是“信天道”,再加上“信而證”,已經構成了一個相當圓滿的體係。


    不過這個體係是對大儒大哲而言,不是對尋常人而言的。


    所以在國子監論道的第二天,程頤一開始就拿出了“君子三畏”中的“畏天命”來提問。


    蘇東坡回答道:“吾信天道,當畏天命,懼天怒。”


    這個答案,當然也是武好古和蘇東坡反複討論出來的。


    天道、天命、天怒,當然還有歸天,湊在一起,才能構成一個比較完善的神學體係。


    神學是少不了天堂、地獄那一套的,連哄帶騙加嚇唬嘛!


    如果無懼無畏,那就不是神學了。


    武好古補充道:“信天道,當遵守五常、五倫,最後歸於天。若不畏天命,則必造天譴,必為天所棄。”


    他進一步解釋道:“天道是萬物之源,是自然知道。五常、五倫可以解釋為天道之德,是人性和天道的聯係。最後歸於天,則是人死後歸於自然,歸於本源,得到最後的解脫。而不畏天命,不遵守天道之德,那就會遭到天譴天棄,不得解脫……”


    “那麽人言和祖宗呢?”程頤又把問題引向了更加敏感的“深水區”。王安石的“三不足”(其實不是王安石喊出來的,而是別人替他總結的)的第一不足是天命不足畏,這其實是存在爭議的,但是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卻是比較實在的。


    現在蘇東坡和武好古已經將“天理”、“實證”結合起來,創造出了一個相當圓滿的體係,如果再能批倒新學,那麽新儒家顯學怕是要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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