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自己一手養大的資本主義猛獸,最後會給大宋的農民兄弟帶去深重而漫長的苦難,但是武好古還是得沿著資本主義路線走下去。


    因為沒有了資本主義漫長的苦難,那麽大宋的農民兄弟就得去承受北方少數民族帶來的迅速的毀滅了!


    在苦難和毀滅之間,大宋人民會做何選擇呢?


    那麽能不能在不發展資本主義城市的情況下去和女真人還有未來的蒙古人戰鬥呢?


    辦法當然是有的!


    強秦兵吞天下時用的耕戰國策和軍功爵,從東漢開始流行的堡塢豪強(就是莊園豪強)直到後來的關隴勳貴,都擁有強大的戰鬥力。


    前者是將國家權力發揚到極端,獎勵耕戰,重農抑商,依靠強大的官營手工業來支持軍需。


    後者則是依靠豪強的武力保衛國家,豪強變成了能載舟能覆舟的力量,自然也能抵抗外來的入侵。


    隻是如今強秦的軍功爵和耕戰國策肯定不能靠科舉士大夫推行……王安石的新政一定程度上效法商鞅。但是商鞅依靠的戰國之士和王安石依靠的科舉士大夫是沒有可比性的,後者的戰鬥力太弱,管理實業的能力也很弱。


    當然了,如果宋朝的士都和戰國之士一樣,也不需要王安石來變法了,早就把西夏和遼國吊打得不要不要的了。


    至於讓豪強地主殺回來也不可能啊!他們在唐季五代就仆了,現在也沒有再複辟的可能。誰來做豪強啊?六藝中隻修一藝的科舉士大夫幹得了嗎?肯定不行啊。西門家那樣的江湖豪強能變成東漢隋唐的豪強嗎?其實也不行,他們的經濟基礎是城市工商業,不是那種自給自足的城堡莊園。他們的進化方向是大商、大工、大農,不是倒退回去當封建主——當然了,他們這樣的江湖豪強可以倒退回去的,前提是天下陷入大亂,大部分地區的工商業遭遇重創……


    而除了強秦和漢唐的路線,武好古知道的也就隻有一條通往資本主義的黑道了!


    資本主義的道雖然黑,但卻是向前的!


    “侯夫子說‘商約’是養虎,本官卻看‘鄉約’是養豬。”武好古吐了口氣,開始反擊了,“‘鄉約’保得是小農,用得隻是仁德,仁德之豬養得再肥,終究是虎狼口中之食,問題隻是虎狼來自哪裏?是商市大都,還是漠北塞外!”


    “漠北塞外之虎?”


    侯仲良眉頭稍皺,他出身關學,關學大儒多少是知兵的。譬如他的父親侯可就有從軍為幕僚的經曆。


    而關學宗師張載同樣知兵,年輕時曾經組織民團想去和西夏作戰,還和範仲淹在延州縱論軍事,談得頭頭是道,得到了範仲淹的賞識。範仲淹還激烈張載說:“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


    呃,好不容易出了個想上戰場的儒,還給範仲淹活活拉回來了……


    不過張載雖然沒能成為名將,但還算是知兵的。關學出身的侯可,自然也知道一些兵事,也知道大宋的官兵有點弱。


    “我大哥說的對,《呂氏鄉約》講究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武好文這時忽然開口幫著哥哥說話了,“可是老師,這樣的‘鄉約’如何能言兵事呢?自古慈不掌兵,一味仁德也不能掌兵啊,若無保甲兵丁以自衛,不就是養豬麽?”


    武好文到底是進士第六啊!一語中的,點中了《呂氏鄉約》的死穴。


    武好古也跟著說道:“《呂氏鄉約》在藍田呂家村一地行之,尚無關大局,倘行之天下,豈不是要有民無防了?根據‘鄉約’製度,想要構建保甲團練怕是沒有可能吧?”


    《呂氏鄉約》的施行會完全解除民間的武裝!


    因為“鄉約”搞得是“大民主”,鄉民聚會議事的路子。很好的路子,但是誰肯花錢費力去辦保甲?除非蠻夷打到家門口了……而藍田呂氏生活的地方距離西夏遠著呢,根本沒有感到蠻夷的威脅。


    而且辦團練保甲又要花費很多錢,農民窮啊!他們不是界河商市的豪商元老,那個幾萬幾千的不在乎,而且也有辦保甲團練的動力。界河商市可就在遼國刀口下麵,還有很多本來就要打架殺人的海商往來,沒打手能行嗎?


    呂氏鄉村的農民都是一個銅板要摔成兩半花的貧農,怎麽可能同意拿錢出來搞保甲團練?他們不同意,藍田呂氏有什麽辦法?


    而且《呂氏鄉約》的施行也限製的呂氏地主對鄉民的剝削。所以藍田呂氏自己也挺窮的,也掏不起錢啊。沒有錢,保甲就辦起來也就是個架子貨,根本不可能有好的裝備和訓練。打起來也沒重賞可以激烈。至於懲罰嘛……鄉約中的懲罰是要鄉民聚會集體決定的!到時候大家一起跑,還懲罰個屁啊!


    因而藍田呂氏是沒有武力的,要不然曆史上金兵打來的時候,藍田呂氏怎麽都拉出一支能戰的鄉兵來了。


    “蠻夷自有朝廷官兵抵擋,何須民間保甲?”一個操著河東口音的“老西”進士插話道。


    武好古笑道:“既然是論‘鄉約’和‘商約’,說朝廷幹嘛?再說了,若是《呂氏鄉約》行之於天下了,那就該是鄉兵保衛朝廷,而不是朝廷保衛鄉民了。”


    “那《共和商約》實行起來就能有強兵打敗蠻夷了?”馬上又有一個操洛陽口音的新科進士發問了。


    武好古回答道:“那是自然。‘商約’是行包稅和自治的,不費朝廷一文而自治自建,還包繳稅賦。若在天下行之,可以省了國家養吏的開支,還能繳上大筆稅收。朝廷有了錢自然可以養出精兵!而商市自身,也是有錢可以辦保甲團練,是有自保之力的。”


    “可是商市大興,必然會讓天下農人廣受其害,”侯仲良這時指出道,“到時天下必將自亂!”


    “嗯咳,嗯咳……”


    一陣咳嗽聲忽然打斷了正在進行的辯論,大家扭頭看去,隻見一個滿臉病容的虛胖老者在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下,拄著拐棍慢慢走進了正心堂。


    “老師!”


    “伊川先生!”


    堂內的進士們紛紛起身,向來者行禮。來人原是伊川先生程頤,他今天是去拜訪患了眼疾(大概是白內障)的範純仁了。看到範老相公“眼瞎”的樣子心裏難過,所以就沒有留下用飯,提前回來了。


    “下官武好古,拜見伊川先生。”武好古也起身恭敬行禮。


    “好一場坐而論道啊!”程頤看著武好古,笑道,“武崇道是吧?你是個可以和師聖論道的人。”


    這個評價一出來,在場的進士,包括武好文都是一驚。


    侯仲良是河東學派的宗師啊,大儒啊!武好古能和他論道,那豈不是也要達到大儒的境界了?


    程頤掃了一眼在場的進士,笑著說:“儒的境界不是以文學高下劃分的,而要以對孔孟之道的理解和實行來劃分。《呂氏鄉約》是實行孔孟之道,《界河商約》同樣也在實行孔孟之道。”


    “伊川先生,您說《界河商約》是在踐行孔孟之道?”又有人表示不理解了。


    程頤笑了笑,“是啊。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這不就是《共和商約》正在推行的事情嗎?商市是共和的,由元老院來選賢與能,大事都要元老院來討論,還商民大會可以建議。這不就是在行大道嗎?”


    “老師,”侯仲良有些不服氣了,“界河商市不是行天下為公,而是天下為財。”


    程頤笑著點點頭,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又看了眼武好古,“崇道,你說說看。”


    “建商市所需的33萬緡錢是股東們出的,元老院元老自然得讓他們來指派了。”武好古兩手一灘,笑道,“要不然商市就沒有了!


    再說了,元老院組成的時候,商市根本還沒有,也無甚底商民,商市股東和元老,可是說是商市的第一批商民。”


    “師聖,你覺得如何?”程頤笑著問侯仲良。


    “有些道理,但是他的辦法還是錯的。”


    程頤點點頭:“老夫也認為界河商市是錯的,但是《共和商約》也的確在踐行大道……行大道就有可能走錯。《呂氏鄉約》同樣有可能是錯的,武東門和望道方才所說的也有道理啊。


    在老夫看來,《共和商約》是子貢之道,《呂氏鄉約》是子淵之道。”


    子淵就是那個苦哈哈的複聖顏回,孔子的得意門生,在宋朝已經被捧到了很高的地位,相比之下本事很大錢很多的子貢卻有點被埋沒的意思……而程頤說這話的意思是,《共和商約》是讓子貢那樣的儒商去走的道,而《呂氏鄉約》則是一條清貧的儒家之道。


    至於這兩條道是好是壞,現在也很難看出來,而且求道之路,是允許犯錯的。


    “伊川先生,”武好古這時忽然行了一禮,“下官還有子路和子正之道要向您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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